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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全文阅读

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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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银杏(修)

    十月深秋,百花杀尽。

    万紫千红皆凋零,唯余碧云天,黄叶地,南飞北雁成行。

    南坡下,有一大片银杏林,一簇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金黄灿烂,迎着午后的阳光,仿佛烈焰燃烧,辉煌如火炬。

    只是阵阵秋风吹过,卷走黄金如雨,注定只留下满枝萧瑟。

    一片银杏叶飘飘悠悠落下。

    伞一样的叶片边缘擦过一个少年的鼻端,落在他的手上。

    那只手光滑白皙,手指修长,没有劳动的痕迹,只在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肚上有薄薄的茧。

    这是只少年的手,也是只握笔的手。

    “昭子,昭子!”

    有人叫他,汤昭回过神,道:“隋大哥。”

    此时汤昭正坐在驴车上,驴是痩驴,车是板车,赶车的是个十八九岁相貌朴实的青年。

    “怎么发愣了?”

    “我想起……老师了。”汤昭搓了搓脸,他的脸色发白,白里隐隐透青,就像冷色调的上好冻石,五官俊朗分明,正如书上说、画中画的好相貌,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棉花蓄得很满,人鼓鼓囊囊像个发面包子,“我遇到老师就是一个深秋,满山都是红叶、黄叶。一转眼,他都走了半年了。”

    隋大哥回忆道:“啊,我知道你的老师,见过两次。是个很古……奇特的人。他常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还会写谁也看不懂的天书。”

    “是汉字。”汤昭立刻道,“我已经完全学会了。天底下大概就我会写了。”

    他语气自豪,神态骄傲,隋大哥不好扫他的兴,其实他父亲曾对汤昭的父亲发过牢骚:“你家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的苗子,怎么不请个正经的先生进学?那个姓陈的瘸子,只会胡吹大气,编比评话还不靠谱的故事,写鬼也不认得的鬼画符,生生把你家来日的状元郎糟蹋了。”

    不过话说了没多久,汤昭家里横生变故,父母老师连遭不幸,独留下这么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求个生计也难,什么读书进学都成了泡影,也不必提了。

    这么想想,隋大哥叹了口气,道:“昭子,咱们怎么过河?”

    银杏林尽头,地面陡然陷落,露出一道十来丈宽的深沟,沟底阳光照射不足,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坑坑洼洼的积水。

    两人是打算过河的,可是这沟壑如同天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过河是不能过的,推回去也不甘心,只能站在这里。

    汤昭无奈道:“先回去吧?咱们从下游往上走,走了这么久还没看到桥,看来是过不去了。去县城里买根绳子再回来?”

    隋大哥松了口气,道:“回去好。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林子怪怪的,还有这水,又没有干旱枯成这样,这正常么……”

    话音未落,脚步声响起,一条昂藏大汉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哈哈,果然有条河,我走这条路是走对了!”

    大汉约莫三十岁,身高八尺,头上扎巾,身上粗布劲装,背负沉重行囊,满面风尘,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隋大哥目光在腰间一瞟,登时紧张起来,将汤昭挡在身后。

    有刀!

    是会家子!

    若是强盗贼人,大有危险!

    那大汉同时看到两人,瞳孔一缩。

    有人!

    荒山野岭,渺无人烟,哪里冒出两个人来?

    双方沉默一会儿,隋大哥当先赔笑行礼道:“原来是位侠客爷。侠客爷安好!”

    那大汉此时已经看清了两人的脸,放松下来,道:“杨某可不是什么侠客爷,你这车把式不要错认了。”

    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腰带。

    腰带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腰牌,银色为底,上面两个乌黑大字。

    “义士!”

    汤昭肃然起敬,拱手道:“原来是位义士英雄!”

    大汉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这小秀才也知道义士么?”

    汤昭兴奋道:“怎么不知道?义士是朝廷认证的英雄。诛魔除煞,保境安民,且武功高强,名震江湖……”

    他一边说,那大汉一边笑,挠着后脑勺道:“过奖了,过奖了。就杀了几头凶兽,保卫了几座村庄,救了几百个人,哪有那么厉害……大英雄,哈哈哈……而且我得去合阳大侠府上走一遭,才算名副其实。”

    汤昭更高兴了,道:“那咱们顺路。我也去薛府……”

    那大汉笑声戛然而止,瞳孔又是一缩:“什么,你也去?”

    他心中一凛,暗道:且慢,去合阳大侠府除了兑换九州忠义榜,还能为什么?难道说他也是江湖中人?

    他又瞧了汤昭一眼,只见对方身体瘦弱,骨骼纤细,手脚关节丝毫没有练武痕迹,断然不似个练家子。

    难道说……

    这是真人不露相?

    是了!

    故老相传,江湖上最不可招惹的就是那些看起来无害的人。

    老人、小孩、残疾人、书生……

    这小书生一人占了两样,还不可怕吗?

    想到这里,他额角渐渐沁出汗来。

    杨栋啊杨栋,你以貌取人了!

    别看人家瘦弱,说不定下一刻从驴车里抽出剑来,就将你脑袋削了下来。

    毕竟你自己武功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捡漏杀了两头凶兽,喝了兽血,涨了几年功力就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这一路上太招摇了,把价值千金的义士牌挂在腰上,这不是惹来了强人劫夺了吗?

    难道说我来不及兑榜,玄功也没见一眼,更不知道魔窟朝哪边开,就要横死半路了吗?

    正在他心思百转,又悔又急的时候,汤昭已经道:“是,学生是投亲去的。”

    ……

    “什……什么?投亲?”

    杨栋反应过来,“你是薛大侠的亲戚?”

    汤昭心里奇怪,都说义士武功高深莫测,怎么这义士脸色也这么莫测?道:“不敢称亲戚,先师是薛大侠故交,学生受托登门拜访。”

    杨栋又松了口气,瞳孔恢复原状,问道:“你师父和合阳大侠有交情,想必是位高手,不知是那位前辈大侠?”

    汤昭道:“先师不习武功,乃是教我读书识字的先生。”

    “那么说,你也不会武功了?”

    “惭愧,学生百无一用。”

    “嗐。”

    杨栋用手拍了拍络腮胡子,沉默了片刻,道:“亲戚朋友都一样,很好,我看你长得就像大侠的朋友。”

    定下神来,杨栋再看汤昭,端正清朗的五官上写满了“弱不禁风”几个大字,哪一点儿像深藏不露的高人了?

    他挥手道:“走,咱们过河再说。咦,我记得地图上标着一座桥,桥呢?”

    汤昭指了指沟边半截木桩,道:“桥在这里。”

    那木桩又旧又破,唯独顶上十分光滑,似乎刚被利刃剃过头。

    杨栋对着木桩左看右看,道:“这……是旧桥墩吗?桥给人拆了?”

    汤昭道:“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只有桥墩了。”

    杨栋拍腿道:“这如何是好?要去薛府,必要过这条河,再没有第二条路了。秀才,你说怎么办?”他看这小秀才神情愉快,莫不是读书人胸有妙策?

    汤昭心情确实十分愉快,甚至满心期待,道:“这有何难,这不过十丈宽的河沟……”

    “对对。”

    “您这样的高手,一跳不就过去了吗?”

    “……”

    杨栋鼻子都气歪了,心想:这小酸丁莫不是消遣我?十丈?这是欺负我不会飞吗?

    但接着,他看到了少年真诚又崇拜的眼神。

    竟然真的在等着自己像故事里的大侠那样飞天遁地。

    算了,这小娃娃,不但弱不禁风,而且根本就是个棒槌,武功上的事那是屁也不懂。

    但凡他稍有常识,就知道别说十丈,便是平地一跃四五丈的人,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个强手。就算那些内外功俱有成就,站在江湖顶端的“侠客”,也不是人人都能飞跃那么远。

    杨栋还只是“义士”,不是“侠客”呢。

    杨栋固然可以给他解释,但那样可就丢了范儿了。他一抖包袱,抽出一把刀来。

    汤昭一怔,隋大哥一直在旁边捏着拳头看着,这时突然抢上来赔笑道:“老爷息怒……”

    杨栋刷的一声,拔刀出鞘,露出精钢打造的刀身,刀光迎着阳光,光芒刺眼生白,映得汤昭眯了眯眼睛。隋大哥越发面如土色。

    杨栋扬了扬刀身,道:“跳水沟算什么本事?看杨某的。”径直来到银杏林里,沉腰蹲马,运气凝神,当真身不动如泰山石,气冲天似燎原火!

    汤昭看他的去向,张了张嘴——

    一声大喝,声如金钟!

    余音未歇,落叶如雨。

    十余丈高的大树缓缓倾倒,轰然落地,溅落满地黄金。

    杨栋一刀挥出,力气使尽,在原地喘了两口粗气,强压下手臂酸麻,余光瞥了汤昭一眼,就见汤昭目瞪口呆,不免心中得意,心想:这怕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刀!可惜小秀才看不懂,不知道这门“摩云金翅刀”如何精妙,不懂我刚刚那招“乘风千里”使得如何完美。不然秀才最会做文章,他非得专门写首诗来称赞我不可。

    汤昭属实懵了,刚刚杨栋挥刀之前他就想说:眼前这棵树黄叶灿烂无比,蔚为奇观,能不能放过它另换一棵树?但杨栋出刀太快,不等他说出口已经了结。

    眼见杨栋已经收刀入鞘,潇洒而还。汤昭略作纠结,打起精神道:“义士造福一方,真仁义也。”

    杨栋挥了挥手,道:“小事。既为义士,当然要做忠义之事。修桥补路,义不容辞。”

    汤昭鼓掌喝彩,道:“好!”

    隋大哥看着两人一个全力显圣,一个全心赞叹,不由苦笑。若不是他熟悉汤昭真诚坦率的性情,还以为两人一唱一和王婆卖瓜呢。见他两人这样莫名投契,也插不进话去,默默抚驴。

    汤昭道:“风哥,有了这棵大树作桥,还得劳你辛苦一趟。”

    隋大哥叹气道:“嗯。只是把驴车赶上独木桥也不容易。”

    那银杏木粗壮,作为木桥走人是绰绰有余,但行驴车却不够。何况光把驴赶上桥去就不易,在桥上畜生一个失蹄,连车带人都危险了。

    汤昭思索道:“这个么……能不能把驴卸下,装车上推过去?”

    隋大哥道:“你真敢想……”

    这时杨栋道:“过桥有何难?那小子你过来跟我搭把手,把桥架上,我包你们能过河便是。”

    隋大哥忙道:“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小人,可不敢劳动您大驾……”

    杨栋不耐道:“既然同行我瞧你们顺眼,帮一把手如何?我看你虎口有茧,虽然不似得了真传授,好歹练过些功夫,也算半个江湖人,怎么还不如人家小秀才爽快?过来帮我搬木头。”

    两人将树搭在沟上,杨栋上去踩了踩,确认稳定。然后指挥两人把车卸了。

    挽起袖子,杨栋深吸一口气,一伸手,牢牢抓住了驴的两腿。

    那头黑瘦毛驴驴毛竖起,“昂昂”大叫,却如被铁箍钳住,连尥蹶子也不能。

    杨栋手臂用力,臂上肌肉膨胀,一声大喝,将六七百斤的大牲口生生举过头顶!

    汤昭眼睛都直了,“哇”了一声!

    就是这个——力举千斤……驴!

    把这个大个畜生举过头,这多厉害!比那大刀砍树不强多了?

    杨栋听不见他心声,因此鼻子没有被气歪,在汤昭的赞叹声中潇洒转身,一步步踏上独木桥。

    一开始走上还无妨,走了几步到了悬空处,银杏树干便有些晃悠起来,一下子压上近千斤的东西,让木桥不堪重负。

    汤昭心提起来,杨栋也有些紧张,好在木桥不长,紧走几步就过去。

    脚下一蹬,往前迈步——

    嗖——

    杨栋只觉得耳边一凉,一支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他身后数尺。

    危桥狭窄,不容他回头,也不必回头。

    他一抬头,分明看到对岸树丛中弓箭的寒光!

2 长命锁(小修)

    秋风瑟瑟,冷冽带煞,吹得人寒意湛湛。

    仿佛被秋风顺着骨缝灌进了脊髓,杨栋背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秋风瑟瑟,冷冽带煞,吹得人寒意湛湛。

    仿佛被秋风顺着骨缝灌进了脊髓,杨栋背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对岸……埋伏有弓箭手!

    此时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后左右唯有一根独木可以落脚,还扛着一头活驴。

    真正进退不得的绝地。

    在暗处弓箭手眼里,简直是活靶子。

    他脱口而出:“谁?”

    不知是不是过度惊惧,这一声嘶哑模糊,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对面有人叫道:“你是谁?”

    杨栋又惊又怒,因为生气,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用尽力气大吼道:“我没问你,你倒问我?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藏在草丛里,暗算你大爷!你……你知道我是朝廷义士吗?暗算义士,莫非你是阴魔妖魅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小了下去,突然心想:他要真是阴魔,那怎么办?还跑得掉吗?

    对方冷笑两声,道:“义士?义士算什么东西?我家老爷门口,一砖头扔下去能砸着三个。何况这年头冒充义士的骗子也不少,杀过两只鸡就敢叫嚷自己杀过凶兽。”

    杨栋大怒,喝道:“放屁,我有朝廷认证!我为国家立过功!你家老爷……啊?你家老爷是合阳大侠吗?”

    对方嗤笑道:“你在装傻吗?好个小贼,你以为说不知道我是合阳大侠门下就可以脱逃偷盗罪责了吗?”

    杨栋愣住,结结巴巴道:“偷盗?我……我吗?”

    对方大声道:“不告而取是为贼!这一片山,山上的林子,林子上的叶子哪一样不是我们薛老爷的?你偷偷砍树,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杨栋一片混乱,道:“我……我为了架桥……”

    那人厉声道:“我们老爷家里的河,你凭什么架桥?经过我们老爷允许了么?就凭你是什么狗屁义士?我们老爷还是大侠呢!今日你要不赔偿,就留下点儿东西吧。”

    杨栋也是江湖人,自然知道“留下东西”指的不是身外之物,他气得青筋暴起,但此时身在半空,给人用弓箭指着,根本讲不得理,只道:“合阳大侠府的做派,我见到了。亏我还千里迢迢寻他……你要多少?”

    他一句认栽的话出口,心头一口气顿时泄了,力气也泄了,头顶的驴便觉得沉重。偏偏那驴还不停昂昂大叫,挣扎不已。他真恨不得将这头犟驴扔沟里,怎奈不敢妄动,怕动作大了引起对方警觉。

    那人道:“别吭吭哧哧的,好像我们冤枉了你。拿一百两银子,今日我发了慈悲,放你一马。”

    杨栋脱口道:“你怎么不去抢?”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对方暴力威胁,索取财物,这不就是明抢?

    要说在江湖上混,总遇上各种危险,他不是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他若有钱,咬牙破财免灾便忍了。

    可是真的没有。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以买几十亩地,可以供五口之家衣食无忧的过五年,可以去最好的酒楼摆十桌燕翅席再加几瓶好酒。对一些豪门大户来说可能就是一夜风流。但杨栋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练武消耗又大,千里赶路又花费盘缠,此时此刻,他身上还真就摸不出三五两银子。

    对方道:“这已经是便宜你了。我看你穷酸得紧,特意给你优惠。你堂堂义士,连一百两银子也没有?那你也不用想往前走了,合阳大侠府不是给你这等穷鬼开的。”

    杨栋一面窘迫,一面又极其失望,喃喃道:“合阳大侠府上也是看钱吗?不是说他仗义疏财,义薄云天吗?”

    对方冷笑道:“穷鬼真会痴心妄想。我看你拿不出钱来。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站在那里不动,我射你一箭。算作了结。”

    杨栋目光一缩,盯在灌木丛中一点寒光上。

    那是箭头,杀人的利器。

    心中发寒,杨栋的舌头也僵住了,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要论江湖人输人不输阵的气概,他应该豁出去叫一声,便如刑场大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强盗,可他就是没有这等勇气,这和他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样。

    那人偏偏催促道:“怎么,不敢?要钱也没钱,要命也豁不出去,你这等人竟还大喇喇的闯荡江湖,到今日也没死,运气可真好……”

    杨栋只觉得一阵耳鸣,一时眩晕,目光斜斜向下,正看见脚下深沟,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不如一头栽下去,省得给人如此欺侮。

    这时,就听有声音大声道:“不要逼人太甚!一百两银子我……唔……”

    话音未落,声音截断,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口。

    杨栋分辨出来是个汤昭说的,想必是他要揽下这笔债,旁边的车把式阻止了他。

    他一时百味杂陈,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还有些愤怒,是对那青年的:那孩子肯帮我,你这车把式为什么非要阻止?你怕我欠钱不还吗?只要我解了一时之厄,我定然十倍、百倍还他!你怕的什么?

    对面人突然笑道:“咦,原来这里有财主吗?看这财主的打扮,那个补丁……啧啧,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吗?”

    被隋大哥死死按住嘴的汤昭拼命钻出来,大声道:“我不是什么财主!我没有钱,你……你看这东西值多少钱?如果值钱就给你,不要逼迫这位义士。他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不该给人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说着解开外面的棉袄,露出颈上一个金灿灿的项圈,上面坠着长命锁,锁上镶着质地不错地白玉。

    长命锁和项圈都是孩童常戴的首饰,期盼孩童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凝聚着父母满心的舐犊之情。

    汤昭手指在项圈上摩挲,指尖微微颤抖,紧紧抿住嘴,目光望天,强忍自己的不舍。

    事到如今,他随身的东西不多,这一件既有价值又有纪念意义,即使他自己遇到危险也不舍得失去。可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位义士被人逼死,那也无法忍受。

    做出决定只是一瞬间,或许明天他会后悔,但此时此刻这是他内心的选择。

    杨栋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那小秀才声音中的不舍,一时血气上涌,想要开口拒绝,但面对性命相关的危机,竟不能硬气地吐出一句整话,只觉得羞愧万分,脸色渐渐涨得紫红。

    阴影中人缄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看来也不尽然。你过来。”

    汤昭不解,依言走了几步。

    那人道:“好,就站这里。身子侧着点,对——”

    “嗤——”

    弓弦动,利箭出!

    一支箭破空而来,隔着十余丈射断了长命锁的锁扣,带着金锁没入银杏林当中。

    汤昭完全懵了,杨栋却没懵,到底他也算身经百战,此时福至心灵,大喝一声,举起驴向树丛砸了过去!

    诚然这头驴太重,勉强跌在岸上,不能命中目标,但也扰乱了视线,杨栋反手抽出刀来,几个大跨步过了桥,只扑那片叫他盯出血来的灌木丛!

    噗——

    一刀直劈,势如破竹!

    凭他的愤怒加持,这一刀又比劈树的一刀更凌厉,是他从未有过的痛击,倘若那个该死的弓箭手还在树丛里,一定给他一刀两断。

    可惜,没有!

    当的一声,穿过了灌木枝叶,刀刃最后直接砍在地上。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残枝,并没有任何人影。

    杨栋不甘的怒吼,举着刀左劈右砍,将丛林砍得稀巴烂,仍没看到敌人,无奈何杵刀在地,呼哧呼哧喘气。

    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大吼道:“出来啊!你有本事偷袭,怎么不敢当面跟我放对?胆小鬼!你来呀,你大爷的,看爷爷不把你脑袋揪下来!”

    他又吼了两声,直到嗓子也哑了,这才稍微歇歇,犹自不足,用脚不住踩踏地下树枝。

    等到气息稍平,他转回头,只见汤昭还在桥对岸发呆,喝道:“你在干嘛?还不把你的东西捡回来?”

    汤昭并非真的在发呆,而是在回想刚刚那一幕,这是刚刚走出书斋的他第一次看到江湖争斗,虽然只有砍空的一刀,回答道:“不能去。那位高人既然射落了我的平安锁,他必然是想要的。倘若我去寻找正遇上他该如何是好?”

    刚刚隋大哥就想去找,还是他拦下的,刚刚那一刀突然让他感受到了真正的血雨腥风,不得不考虑得多一些。

    杨栋发现这小孩子细心如发,一想到那伏草的狗东西,心头火起,扬了扬刀道:“走,我陪你去找。他若不来还罢,倘若来了,叫他问问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汤昭道:“义士不必急在一时三刻……”

    杨栋骂道:“胡说八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真得怕了他?我告诉你,刚刚我那是被他偷袭,措手不及,现在平地一对一放对,咱们刀上见真章!我倒要叫他对着我的刀再说一遍,一棵树多少钱?他若还敢说一百两银子,我问他脑袋值多少钱?跟我来。”说罢当先过桥,朝着箭飞过的地方寻去。

    三人沿着箭的轨迹去追,一路追到银杏林里。

    然而,终究这箭只有一个方向,不知远近。偌大树林到处都是落叶,真如大海捞针。

    三人分头寻找,一直找了近两个时辰,始终不见踪影。

    汤昭眼见日头西斜,心知自己不说放弃,大家势必一起耽误在深山里,压住心中不舍,直起身道:“不用找啦。想必已经给人拿走了。”

    杨栋气息不平,一拳打在树上,道:“看来是那个王八蛋拿的。他是薛大侠府上的人,咱们去薛府,找合阳大侠主持公道,叫他赔还给你。”

    汤昭捻起一枚银杏叶,露出底下那一层枯败的积叶,散发着腐烂的味道,道:“薛大侠……他是那种可以主持公道的人吗?”

    杨栋也没信心,强撑着道:“为什么不是?薛大侠那样大的名声……难道是假的吗?闻名不如见面,薛府就在眼前,总要去看看。”

    汤昭强打精神,道:“义士……”

    杨栋摆手道:“什么义士不义士,太生分了。你说我是义士,我说你是侠士。我叫杨栋,你叫什么?。”

    汤昭拱手道:“学生汤昭。”

    杨栋念了一遍,道:“汤是喝汤的那个汤吗?昭是哪个昭?”

    汤昭又精神了一点儿,道:“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本意是灿烂的阳光。”他又指向隋大哥,“这位是隋大哥隋风。”隋风连连作揖。

    杨栋敷衍的点头,又对汤昭啧啧称赞,道:“到底是读书人。说话都是掌故。但我觉得小兄弟你是个真侠客,不,比真侠客还有侠气。走,咱们兄弟去看看,这合阳大侠到底是不是真大侠。”

    汤昭起身,道:“杨大哥,你给我讲讲,薛大侠在江湖上名声真的很好吗?”

3 合阳大侠

    “朝廷册封大侠已经十多年了,基本上每个县都有一个大侠。余霞郡就有七个大侠,薛大侠的名声是大侠中最好的。人人说他慷慨好客,义薄云天。不但不刁难咱们义士,还主动帮助指点,真乃名副其实的大侠。”

    车轮碾过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杨栋的嗓子格外洪亮。

    坐在驴车上的少年一直认真听着,突然道:“等等,难道其他大侠会为难义士吗?”

    杨栋道:“这个……说不得。究竟我们义士有求于大侠。只要登上九州忠义榜,有了功勋,必然要在每县大侠处兑换功法、丹药、兵刃。既然受制于人,其中难免有委屈之处。”

    汤昭皱眉道:“兑换榜单不是有朝廷定例么?怎么还能受私人刁难呢?”

    杨栋哂道:“你这话说的。那《大晋律》也是朝廷定的,天下少了贪赃枉法的狗官了吗?义士虽然比庶民百姓强些,说是比照举人,但也就是有口皇粮吃。大侠可是真正比照县令,名也有,实也有。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大侠对我们来说,又是县官,又是现管,你想想这还了得?像我们白河县的孙大侠,那个名声……谁要兑榜不给他折腾个几回?”

    “但是据说——据说薛大侠就不会这样。无论是谁,是熟人还是生面孔,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一样看待。不但兑换功勋绝无偏私,而且还会主动指点后辈。若上门的义士有什么困难,他一定慷慨相助。”

    少年精神振奋,道:“我听说的也是这样!只要见过薛大侠的,异口同声都说他好。”

    说完,他又有些惴惴,道:“但万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杨栋按住大刀,道:“那他马自认倒霉呗,还能怎样?这个最好名声的大侠都这样了,其他大侠有什么分别呢?”

    汤昭双手交叉,似在发呆,又似在祈祷。

    不知不觉间,树林渐渐稀疏。枝杈缝隙处,露出虎皮山石粉墙。

    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映入眼帘。

    庄园依山而建。灰瓦飞檐以下,粉白高墙远远蔓延,将广厦屋宇牢牢合围,浑如堡垒,远远看去,遮天压地。

    此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在门额上,“合阳大侠府”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门匾以下,朱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好似两个门神。

    几人停下脚步,望着高门绮户,只觉得气魄逼人,都升起一股怯意。

    还是杨栋挽起袖子,道:“我去。”

    “啪啪啪——”

    门环扣响,声音传了很远。

    门内寂静许久,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门缝。

    一阵咳嗽声传来。

    门缝里伸出一个头颅,未见容貌,先见满头华发。

    一个老者眯着眼睛出来,道:“什么人打扰老头睡觉?”

    杨栋虽见他老得朽木一般,但这是合阳大侠府上的老门子,绝不能得罪,当即抱拳道:“在下杨栋,乃是余霞郡义士。为九州忠义榜来拜见合阳大侠。”

    那老门子神色呆滞,“啊?”了一声。

    杨栋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个老糊涂?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光闪闪的帖子,道:“这是杨某的义士帖,麻烦通报一声。”

    义士帖是朝廷颁发的凭证,上面记录着一个义士的姓名、籍贯、出身等等,还有所有的功勋。想要兑换榜上宝物,必要义士帖。杨栋这个义士帖常常擦拭,表面光亮,一尘不染。

    门缝里伸出一只橘皮般皱纹堆叠的手,抓住义士帖,颤巍巍收回去。

    杨栋眼见自己最宝贵的义士帖在那只手上颤颤悠悠,几欲掉落,心中十分着急,道:“老管家,你抓紧些。”

    就听那老门子道:“咦,这张帖子怎么这么轻啊……”

    杨栋强笑道:“镀银的嘛,也不算重。”

    老门子不住叹道:“太轻了,太轻了,抓不住啊。”

    杨栋在那里空着急,他后面汤昭低声道:“风哥,那老人家的意思不会是……”

    隋风点头,手指轻轻捻动。

    这个动作人人都知道,汤昭忍不住露出怅然之色。

    他们旁观的知道了,杨栋偏偏当局者迷,竟没反应过来。

    最后,那只手在伸到门前的时候,老门子终于道:“我说小伙子,你除了带义士帖,就没带别的东西吗?”

    杨栋“啊?”了一声。

    老门子语气已经很明显的不耐烦,道:“就没有什么硬货吗?”

    杨栋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沮丧,一路强打起来的精神难以维持,只余下灰心,道:“倘若我没带,之前立下的功勋通通都不算数了吗?”

    话音未落,老门子手一抖,银色的义士帖已经掉落。

    正面朝下,落在尘埃。

    “哎呀呀,人老了,手抖,握不住。我去躺一躺。”

    说罢,大门又向内关起。

    凭杨栋的敏捷身手,其实来得及落地之前捞起,但他竟头脑一片空白,不能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名字正面砸在地上。

    耳边又传来“吱——”的关门声。

    仿佛有“蹦”的一声,一根绷直已久的弦突然断了。

    他双手齐出,一手撑住门扇,另一手伸进门里,把那小老头拽着脖子薅出来,叫道:“老匹夫!竟敢辱我!”

    那小老头给他拽的脚离地,竟不怎么惊慌,指着他道:“孙子,赶紧把手放开!”

    杨栋额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去——去把姓薛的叫出来,让我瞧瞧他,瞧瞧他是不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若也是个黑心肠,不用你们赶我,我自己走,再不踏上合阳县一步。你们快叫他出来,叫我死了这条心!”

    那小老头瞪着他道:“你放不放手?”

    杨栋道:“老狗——”

    只听得“汪汪汪”几声吠叫,大门突然洞开,冲出一群恶犬来。

    恶犬有黑有黄,个个强壮凶悍,来如浪潮,猛地撞在杨栋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围着撕咬起来。

    杨栋大叫一声,在撕咬中抱头翻滚,滚到一边,连滚带爬勉强起身,抽出一只手用刀子挥打,轰开群犬,想要反击,又险些被身后一犬掏了后路,再也受不住,撒丫子便跑。那群恶犬追着他撕咬,前后包抄,追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他一路跑一路大叫:“姓薛的,算我瞎了眼,你这伪君子还不如人家坦坦荡荡真小人。啊……我曰……我曰你大爷……我曰你姥姥!”

    狗吠声、人叫声一路远去,只听得杨栋最后叫道:“我曰你八辈儿祖宗!”渐渐不可闻。

    老头儿拍了拍身上土,颤悠悠爬起来,道:“小贼,你这样我见得多了。还治不得你?”

    这时,他才看到旁边的一辆驴车,驴车上还坐得有人,还是个瘦弱的少年,说少年都勉强,看他身量,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概是从没在门前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他用昏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

    汤昭也在打量那老者,他发现这老者是真的年老。老到暮气沉沉、油尽灯枯,老到让人忘了他之前的种种而心生恻隐,老到面目模糊。

    就听那老者声音含混着道:“你是谁?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汤昭愣了,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模糊。是他自己眼前模糊了。

    刚刚恶犬扑人的瞬间,他心头升起一股极失望、极难过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眼睛酸涩。

    可是他绝对没有哭!

    又有什么哭哭啼啼?!

    他仰起头,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道:“学生汤昭,奉先师遗命拜访薛大侠。现有大侠故人书信和信物,请代为转呈贵上。”

    他手掌伸向脖颈,既然决定以遗命为先,倘若老头执意索贿,他只有将颈上项圈奉上。

    那老头儿接过,拿着书信对着太阳照了照,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汤昭,居然没说什么,道:“等着。”一步步挪回大门,反手将门关上。

4 裂痕

    大门一关,刚刚的喧嚣一下子静了下来。

    汤昭站在门前,抬头看薛府门楣。

    无论穷富,没有功名的白丁门上不能加有门楣,但薛大侠一介江湖武夫、犯禁侠客,如今门楣却很瞩目。

    檀香木门楣上,阴刻一道剑的形状,仿佛剑鞘,等着一把宝剑归藏。

    剑形以下,刻着四个大字:

    “镇压一方!”

    汤昭怔怔出神,突然听得身后异响。

    一团黄呼呼的影子从墙上跃下。

    那是一只花斑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他身侧摇摆路过。

    汤昭心想:这猫……好肥!没想到薛府上猫狗双全。

    花猫扭扭摆摆踱步过去,突然回头,眯着眼睛看向汤昭,胖脸上露出睥睨的神情。

    咦?

    汤昭一怔,心中一突,暗道:狗是恶犬,猫是凶猫!

    笃笃笃……

    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

    一匹枣红马飒沓如飞,直驱薛府,在府门一丈之地勒马。

    马上骑士跳下马来,一身大红色的披风迎风飘起。

    来人是一个武官,来到门前,推开大门,长驱直入。

    汤昭愣住,薛府的大门多么难进他也算见识了,这人竟能大喇喇的闯门,想来是位大人物。当时匆匆一瞥,只觉得对方年纪也不甚大,不知是什么官职?

    大人物进门,外面又安静下来。

    时间不断流逝,汤昭渐渐觉得腿脚麻木了。

    “昭子?”

    听到隋风的声音,汤昭回头,就见他赶了过来,道:“要不咱们先走吧?这大门大户的,本来也不该是咱们来的。爹之前就嘱咐我,要看情况不对,莫要犯轴,一定把你好好地带回去。回去也没啥,你就跟着咱们搭伙,哪儿吃不了一碗饭?”

    汤昭抬头盯着宽阔的门楣,道:“是啊。刚刚我都想直接走的。但是他临终嘱咐我……无论如何那信物我送了进去,一定要收回来。刚刚在林子里我已经丢了一件,难道还能再丢一件吗?”

    就听门中脚步声响,那老门子出来了。

    汤昭心头一沉。

    看样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小老头不拿正眼看汤昭,只往远处看,道:“刚刚那个……那个……谁?”

    汤昭平了一下气,道:“学生汤昭。”

    “我不管你是汤昭、水昭——”那老头声音陡然拔高,非常刺耳,“你来薛府行骗,那可是找错人了!睁大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穷酸混吃蒙喝的地方吗?”

    汤昭一时说不出话来,隋风惶恐上前道:“老爷,我们没有……”

    “啪——”

    那小老头把一个匣子往汤昭头上扔,汤昭忙抓住,紧紧地把匣子攥在手里。

    把匣子打开,露出一件世上罕见的物件。就像两块水晶片的金属架子。

    那是一副眼镜。

    眼镜片上,布满了裂纹。

    一片镜片有一道粗大的裂痕,将镜片拦腰截断,而另一片则龟裂,裂到像开了片的瓷器。

    汤昭低头看着,目不转睛,手指颤巍巍将眼镜打开,抬起来对着阳光。

    因为镜片已经碎了,却被镜框框住,聚合在一起,光都透不过来。汤昭的眼睛藏在碎片后面,完全看不见眼神,只能看见他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老头大概第一次见眼镜,表情稍微缓了一下,语气却不缓:“带着你的鬼玩意儿,还有你那封狗屁不通满篇鬼话的信给我滚出去!”

    说着,他又把信扔给汤昭,直接砸在他怀里,又顺着衣襟掉到了地上。

    汤昭俯下身,捡起那封信,蹲在地上,把眼镜折叠好,珍而重之的重新放回匣中。

    整个过程默默无言。

    虽然老头个子不高,即使比未长成的汤昭也高不了多少,此时却因为两人姿态的不同居高临下。他冷笑道:“我说滚,可不是叫你滚到墙外头哪个旮旯里。至少给我滚出……合阳县!合阳县不小,可没地方给骗子站脚。就今天!就晚上!明天之前给老子滚出县界!若不然……你打听打听薛大侠是谁,要一个人的脑袋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你小子走运,我的狗还没回来,不然你还想囫囵出去吗?”

    说着他转过身,声音转慢,悻悻道:“真是晦气,一天遇到两个讨吃的……”

    眼见他就要离开,一直沉默的汤昭突然道:“请稍等。”

    老头皱眉,回头。

    汤昭缓缓站了起来,将信和信物放入怀中,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双手交叠,拱手为礼。

    “多谢薛府厚赐,也多谢先生金玉良言,只恨晚辈无用。”

    老头神情阴晴不定,道:“别欺负老头子不读书,我知道你们这等酸丁惯会阴阳怪气,你是……什么意思?”

    汤昭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和,道:“正如先生所言,晚辈乃一百无一用的书生,说什么都是枉然。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如您所言,连夜落荒而逃……”

    此时隋风越发局促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拉住驴缰绳。

    汤昭口齿清晰,语声郎朗: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晚辈铭记于心。今日无能为力,惭愧无地自容,他日晚辈若有所成,府上又平安如昔,必重新登门拜访,那时必有厚报。”

    老头一拍门框,道:“我听懂了。你果然是讽刺咱们来着!等我狗回来——”

    突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说话真有趣!”

    一袭红色扑面而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从中门大踏步横切过来,从老头旁边走过时,毫无让路的意思。那小老头给他挤出几步,险些摔倒,侧身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

    与此同时,隋风找到机会,把汤昭拉了回来。

    那红披风站在两人当中,俯视汤昭。因为身高的原因,他俯视汤昭天经地义。即使隋风也比他矮上近一个头,所有人都不能和他平视。

    汤昭也第一次面对他,就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上挑,英气勃勃,红披风外面挂着一把带鞘长剑,里面是黑色公服,腰间似乎还悬有其他物件,一时看不清楚。

    盯了汤昭一眼,红披风笑道:“这小子看着机灵,又有一股愣劲儿,特别有意思。”

    老头气冲冲道:“大人,这是我们的……”

    红披风摆摆手,道:“行啦,你不叫他滚了吗?还想怎么的?难道还要本镇送他一程么?”顿了一顿,又道,“难道是没有盘缠?”

    汤昭愣了一下,道:“学生……自有。”

    红披风道:“难道我兴起,非要送你个东西。”随手在腰间一抹,抛出一点亮光,“林子里捡的,送你了。”

    汤昭下意识的接住,定睛一看,竟然愣住了。

    那块金灿灿的物件,是他的长命锁。

    金还是那些金,玉还是那块玉。

    只是玉上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几乎把白玉一分两半。

    它也碎了……

    汤昭盯着那道划痕,只觉得像盯住府门前那道深深的沟壑,甚至比那条天堑更深,深不见底,盯得太久,目光渐渐模糊,周围一切开始歪斜、旋转……

    “昭子……昭子……”

    隋风急促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些,但头变得重了起来。

    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逼迫自己保持清明。

    回过头,那红披风还站在那里,头疼让他的视野一阵模糊,连那人的五官神情也变得诡异起来。

    他强忍着脑中的不适,低头道:“学生多谢大人……”:

    突然身子一僵。冷汗落了下来。

    就见那红披风上洒着斑斑点点血迹,因为一色鲜红,不细看看不出来,看出之后,方觉的血色夺目刺眼!

    循着血迹往上,就见披风里面,半遮半掩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视野一黑,汤昭彻底失去了意识。

5 行路难

    太阳西垂,黄昏更近,万物的影子越拉越长。

    一个壮实青年拉着缰绳,一声声吆喝着催促着拉车的瘦驴。脸色苍白的少年半躺在驴车上。

    周围的旷野极寂静,唯独栖息在枯树梢上的老鸦时不时暗哑的叫上一两声。

    “哼。”

    少年发出一声轻声,壮实青年脚步一停,道:“昭子,醒了?”

    少年“嗯了一声”,慢慢地坐起来,手抵着额角,道:“头疼。”

    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再躺一躺,咱们到前面寻个宿头,你喝碗热汤休息休息就好了。”

    汤昭只觉得脑海中如同针扎,道:“喝汤应该没用,这是哪里?”

    四周还是树,连绵的树丛一眼看不到尽头。白天秋叶迎着阳光还似有勃勃生机,到了黄昏便萧瑟起来。冷风穿过山林,呜呜呼啸,落叶随风飞舞,埋住了前人走过的小路。

    那青年,汤昭的同伴隋风道:“咱们还在山里。来的那条路没了,那根独木桥不知怎的掉下去了。那位义士老爷也不知哪里去了,过不了河,只能进山了。”

    汤昭反应过来道:“咱们没走过这边山路啊,会不会迷路?”

    一阵沉默。

    汤昭只觉得头疼的越发厉害,扶着头道:“真是一塌糊涂。”

    手指慢慢松开,露出长命锁。

    锁上白玉裂痕依旧,触目惊心。

    汤昭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堵墙,等自己狠狠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

    隋风叹道:“今儿已经是运气好了。你昏过去之后,薛府上的老头还不依不饶的,连那位大人的面子都差点儿驳了。我看着不对,赶紧带你走了。好在他们没追来。”

    汤昭道:“唉,薛大侠……薛大侠……到底是……”

    隋风挥着鞭子赶驴,道:“别想了,过去了,咱们也不用再见他,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汤昭道:“风哥……当时我要来时,隋大叔都同意,你却一直不以为然。难道你以前就知道薛大侠的做派?”

    隋风道:“我没见过薛大侠,也没见过大侠老爷。但我见过举人老爷,见过地主老爷,见过掌柜老爷。想来天下的老爷都是差不多的。”

    汤昭道:“是啊,天下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老爷。”

    隋风哂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往日里就读书,哪懂得这个?从今往后跟我们跑江湖,这等事情真是寻常而已。你别气了,要是这等气都咽不下去,将来还不活活气死?”

    汤昭道:“我没生气。”

    隋风无声叹了口气,赶着车往前,道:“但愿这条路是对的。要是明天之前出不了县界可怎生是好?”

    汤昭道:“什么县界……哦。”

    他想起来了,在薛府门口,那个老头叫他们滚出合阳县。

    不过……也就是提了一句吧?

    隋风道:“咱们可要快点,人家追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汤昭摇头,“就算他们穷凶极恶,也不至于闲极无聊……”

    壮士青年不住摇头,道:“你不知道,这种事不可以赌。那是人家大老爷说的,许他们不把咱们当回事,不许咱们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这是咱们走江湖第一要记得的,性命相关。”

    他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有一肚子话要说,尤其是许多江湖人的道理汤昭一概不知,若不能好好教他,将来当真寸步难行。

    汤昭顺着他的话道:“不能高估贵人的人品。”

    隋风道:“这话对。但是那些穷人的人品就能高估了吗?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也是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假的。更别说咱们下九流的同行。总之除了自己个儿,谁也别信,谁也别管。”

    汤昭默默听着,突然笑道:“家里也嘱咐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但若说一人不信,一人不管,就管自己,真能做得到吗?隋大叔还罢了,风哥你可是热心肠啊。你也能做到吗?”

    隋风道:“我现在未必做得到,将来还做不到吗?我若做不到,如何带着大伙儿吃饭呢?”

    汤昭道:“吃饭……啊,前面有炊烟!”

    隋风顺着他目光看去,果见余晖之中一道炊烟袅袅升腾。

    他先是跟着欢喜,接着迟疑道:“深山里的炊烟,又只有一道,恐怕不是村子。咱们去看看,可是你别下车,我不叫你,你千万别走动。”

    行了片刻,渐渐靠近炊烟,夜幕也悄然垂落。

    昏暗的树林里,已经可以看见灯火。

    “是村子。”

    隋风猜错了,是村子。

    夜色中,七八座茅屋静静伏在山坳里,黑暗中的轮廓奇形怪状,像一堆倒塌的积木。

    只有最里面的一座亮着一盏灯火。

    汤昭咽了口吐沫。

    “还……还进去吗?”

    隋风闷不做声,拉着驴,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灯火。

    人往里面走,黑影迎面迫近。

    入目一片荒凉,满地瓦砾灰尘,间或有横木和茅草堆在地上,已是糟朽陈腐,眼看着就要化为齑粉。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废墟。

    汤昭蜷在车上,双手抱住膝盖,只觉得全身冰凉。

    渐渐地,寂静被刮破。

    人声细碎地传入耳朵。

    声音在微微哗动,远处那模模糊糊的灯光中,似乎藏着奇怪的喧嚣。

    又靠近些,灯光已经能照明,汤昭眯着眼睛看到了村落尽头唯一一座完整的瓦房。

    虚掩的房门中,嘈杂人声不绝于耳。

    那是独属于人的声音,而且还有好多人。

    “我们……”

    吱呀——

    门开了。

    灯光大亮,照的汤昭眼睛一眯。

    一股烟气混着酒气、浊气扑面而来。

    人声大了起来,吆五喝六煞是热闹,仿佛到了城里的酒馆。

    山中荒村,也有酒馆吗?

    没有人出来,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

    倘若真是酒馆,倒也不必有人出来,大门开着,就是迎客了。

    隋风拉住汤昭,两人往门里探头。

    数十道目光刷的一声,集中在两人脸上。

    汤昭活了十几年,从没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他也绝不会想到,小小一间村屋,竟有这么多人。

    屋里足足有三十多人,挤得四边角落满满当当。

    七八条大汉围着火炉坐着,敞胸露怀,意态豪横,一大半端着酒碗,竟似一群响马在此聚义,这时都盯着门口两人,目光如狼似虎。

    四周,却有二十来个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远离火光,更紧密地靠在一起。

    那是一群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一个个瘦小枯干,衣衫褴褛,头发稀疏乃至光秃。他们的眼睛比那些大汉更令汤昭不适,那是一种空洞而麻木的眼神,就像一个个磨砂珠子。这些瘦小的身体上多拴着一条锁链,大多在脚踝的位置,数十条锁链一并交错缠在房柱上,宛如一条生铁色的虬龙。

    “呵——”

    “哈哈哈……”

    不知谁开头,笑了一声,大汉们哄堂大笑。

    笑声中,汤昭先是不适尴尬,几乎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放肆,笑声化为恶意,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万剑穿身。

    汤昭反而渐渐生出怒意,怒潮冲开怯意,令他双目圆睁,背脊挺直,与对面对峙。

    坐在众人当中的一个胖子微微抬起手。

    笑声骤停。

    那胖子是众人当中唯一的胖子,穿的也最好,浑身穿绸裹缎,手上身上珠光宝气,面上满是油光,像个溜光水滑的琉璃蛋儿。

    胖子仔细打量汤昭,那双小眼睛渐渐睁开。

    “这个孩子——”他一指汤昭,“卖吗?”

6 鸦

    汤昭和隋风又惊又怒,汤昭还带着满心惊愕。隋风看了看满地大汉,把汤昭往后带了带,道:“开什么玩笑?!你们……干什么的?”

    他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的锁链处一转,心想:是响马绑票吗?这回可大意了。这么多人一人一刀还不把我们剁成肉泥?

    胖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你看看这小子把你们当土匪了。”

    众人震声哄笑,有人站起来道:“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位是牙行的鲍老爷,正经的官牙。问你们是为你们好。看你们这穷嗖嗖的样子,想必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何不把这娃娃卖给鲍爷,两个人都能吃口饱饭。”

    汤昭这才明白,原来是人牙子。

    他看着那群仿佛木偶一般的孩子,心中掠过一句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隋风听到不是响马,多少松了口气。官牙好歹是合法的牙纪,哪怕是买卖人口的。

    他先作了个揖,道:“见过老爷。我们……主仆二人路过此地,想歇歇脚,没想到这里归您,我们这就走。”

    他在“主仆”上咬得重了一些,鲍老爷自然懂他的意思,斜着眼道:“怎么,这孩子是个小少爷吗?这么说你不能卖他。好吧,这小子,你自己愿意买给我吗?”

    汤昭只觉得匪夷所思,道:“我怎么可能卖给你?”

    鲍老爷哈哈笑道:“看你的模样,刚落魄没几日吧?”

    汤昭一下子语塞。

    鲍老爷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哪一次阴祸一起,多少人家破人亡,什么少爷、小姐,都当不得真。现在你还没穷几日,还吃得起粗茶淡饭,自然还有一股子清高。不过嘛,等到过几日连汤也喝不起,你就知道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他随手从后面抓出一个瘦兮兮的小丫头出来,道:“你看这个丫头,瘦成这样子,出身就不一定比你差。”

    那女孩儿也就八九岁模样,面黄肌瘦,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衣,唯独头上戴了一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头发,只露出脑后一把蓬乱青丝。她身子抖成一团,脚下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那胖子用手掰开女孩儿的嘴,如挑拣牲口一般捻她的牙,道:“齿为骨余,发为血余。你看这头好头发,单独割下来卖也值几两银子。再看这口糯米细牙,又白又齐,不是吃细粮长大的能有这样的牙口?别看瘦,骨头不歪,喂两天饱饭又是个美人胚子。就这么个丫头,也就一袋子面的价。”

    汤昭盯着他带着玉石扳指的手指头,在女孩儿面上颈上戳来戳去,就好像对方在戳自己的喉咙。

    胖子笑道:“我却知道这价给高了。卖她的也不是她家里人,不知道路上那个有些力气的把她抢过来卖了,无本买卖,一把米也算他赚了。谁叫我心好呢?一袋面还罢了,就把这丫头往宅门里一送,多少给口吃的,就算活一口人。你别看她现在怕我,等她想明白了,还要给我磕头道谢呢。”

    汤昭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手。

    “其实她遇上我就算走了大运,老爷自是官牙,来往是高门大户,都是不缺吃穿不怕灾荒的好人家。送进去就有口饭吃,像她这样的,还有像你这样的生得不错又懂事的,说不定还有个出息。尤其你是个男孩儿,遇上那绝了嗣的人家,说不准摇身一变,又做回大少爷呢。等你将来山穷水尽不知落到哪里,给你的仆人卖了,就不知道有没有我这样好心。”

    隋风听他扯到自己身上,强忍着怒气,上去行礼道:“老爷,这里是您的地方,我们不配站了,我们告辞了。”说罢拉住汤昭要走。

    那鲍老爷突然道:“你等等——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原本神色满满是恼怒、难过、隐忍、纠结之色,但不知何时,化为了茫然。

    他之前盯着胖子的手,只是不忍看那女孩儿的脸,随意看着什么分散注意。胖子的手又短又粗,不住乱晃,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见。何况手上带满了明晃晃的珠宝戒指和玉石扳指,晃得人眼晕。

    渐渐地,他注意力就在那只玉石扳指上了。

    玉石当然是好玉,白中带青,晶莹润泽,在灯光下尤其剔透。

    但这样宝贵的玉石扳指上,竟有一道深深地裂纹。

    恰如他长命锁上的裂纹。

    不过同是裂纹,这道裂纹漂亮得多,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弯曲折返,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回形。

    那绝不是雕刻,因为它开裂到了玉石里,露出玉石的剖面。

    汤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看得清。

    其实他眼睛不好,从小读书让他眼神渐渐有些不好用了,这个距离他本来分出颜色就不容易,可是他偏偏看清了,甚至看清了花纹的路线,看到了玉石裂纹里面侧壁的质地。

    再看两眼,眼前一阵昏花,突然眼前有大片阴影扑出来,似要撞到他脸上。

    他几乎是本能的退了一步,恰巧此时,耳边听到那胖子问:“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惊魂未定,道:“什么?”

    那胖子一字一句道:“是不是看我手上的扳指好看啊?”

    汤昭一凛,道:“没什么好看的。”

    那胖子道:“是不是看着开裂了,不是上品啊?”

    汤昭侧过头去,道:“我没看什么,尊驾误会了。”

    隋风看对方脸色变了,心中惴惴,拉住汤昭往后退。

    那胖子站起身来,喝道:“站住,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隋风再不打话,拉住汤昭转身就跑。

    那胖子喝道:“给我追。”

    周围群汉都是他雇来的,本来嘻嘻哈哈看着那胖子逗小孩儿玩,觉得鮑老爷并没有强抢的意思,便没有自己等人什么事,哪知东家突然翻脸,连忙纷纷爬起来。怎奈房间狭小,他们又挤在火炉边吃酒,一时间动作参差不齐,颇为迟缓。

    那胖子不等他们起身,几步赶到门口,拇指一晃。

    突然,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涌了出来,自他手中起,往外喷溅而出,一团一团,在黑夜里如同鬼怪过境。

    那是一群乌鸦!

    扑棱棱——

    振翅声如雨点,乌鸦群速度奇快,如洪水一般卷了出去。

    若仔细看去,那些乌鸦轮廓模糊,边缘几乎渐变的融到黑夜中,似乎只是一群影子,但影子与夜空摩擦,依旧发出刺耳的拍翅声。

    汤昭正奔跑间,只听得身后有变,一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阴影乌鸦。

    隋风跟着回头,哪里见过这等景况?无数乌鸦眼睛在夜色泛起红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几乎把他吓傻了。

    汤昭头脑也一时空白。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闪过念头,手中长命锁翻开,裂痕正对对面!

    白光闪过——

    砰——

    一只乌鸦急掠冲刺,在半空中撞到了无形的墙,发出巨响,身形摇动,化作黑烟消失。

    紧接着,噼里啪啦声响不绝,无数乌鸦撞在墙上,发出冰雹落地的一声的急响声,一只只乌鸦爆开,化为浓黑烟气,渐渐地连成一片,在黑夜中犹如一团乌云,隔绝了所有视线。

    身后追来的大汉一出来就看到这般情形,无不目瞪口呆,哪还敢靠近?

    过了一会儿,乌云稍散,众人才渐渐能看清。

    荒村中空空荡荡,别说人影,连停着的驴车都没了。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问道:“鲍爷,您看还追不追?”

    鲍老爷神色纠结,又是可惜,又是畏惧,叹道:“追什么?追上了又怎么样?没想到我居然走了眼,这还真是大家族的少爷。就算一时落魄,自有护身宝物,说不定还有什么底蕴,不是我能动得了的。罢了吧,可惜了一千两银子。”

    大汉们惊奇道:“他身上有一千两银子?看不出来啊。难道是金子?这小子带着几斤黄金倒跑得飞快。”

    鲍老爷哼道:“谁说他有一千两银子了?我是说就他这个人,值一千两银子。”

    见众大汉皆有不信之色,鲍老爷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世道,就是天仙也不值钱了。咱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从火魔窟里往外牵人,千里迢迢送来是为什么?还不是图给贵人看上,一个顶十个,能挣个几十两。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值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越来越值钱。一千两银子都说少了。”

    “可惜啊,这笔钱终究不该我赚,回去吧。”

7 呐喊

    一辆驴车在山野中飞驰,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过了好一会儿,驴都受不了,停下喘气,车上两人才跟着透出气来。

    夜色中,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问。

    “刚刚怎么回事?”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

    一阵沉默,汤昭道:“风哥久走江湖,见多识广,可知刚刚那群乌鸦是怎么回事?”

    隋风道:“我正想问你,你读书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人怎么能凭空变出乌鸦来呢?”

    汤昭道:“我读的书多,倒是有变乌鸦的,可那都是瞎编的呀!”

    老实说,就他从小听的那些故事,里面多离奇的都有,别说变乌鸦,就是变凤凰、变怪兽、变形金刚……反正什么都不出奇。但就算他只有十二岁,也知道故事里的事是信不得的。

    在现实世界,在他生活的世界,超脱常人的人只有武者。小孩儿都知道,只有武林高手才能飞檐走壁、开山裂石,触摸非凡之境,所以他真正憧憬的只有武功。

    至于普遍存在的什么仙术、魔法、超能力之类,他在外面别说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就市井传言都从没编出来过,简直跟世界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顶多有鬼罢了。

    ……

    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阴鬼吗?

    可是……

    他拿起长命锁,那是他这一次得救的护身符。

    “啊……”

    隋风听到惊呼,惊弓之鸟般回头,急促道:“怎么了?”

    汤昭摊开手,玉石在月色下莹润非常,平滑如镜。

    “它居然又完整了!”

    玉石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竟然消失了。

    隋风皱眉道:“什么完整了?之前摔坏过吗?”

    汤昭道:“之前坏了,裂了一道口子,你可能没注意到……”

    隋风不解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之前你在马车上昏迷还抓着长命锁,我想给你拿下来,可惜你抓得太紧了。那时候还好好的,和现在一样。”

    ……

    汤昭良久没有说话。

    隋风突然反应过来,和汤昭对视。

    一股寒意在默然中恣意弥漫。

    汤昭将身上的棉衣拉扯得更紧,也挡不住从脊髓里冒出来的森冷。

    隋风缓缓坐在车辕上,轻声道:“爹爹说,小孩儿的眼睛最真,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汤昭道:“是不是和阴鬼有关……”

    话没说完,隋风已经按住了他的嘴,喝道:“胡说!不知道忌讳!大晚上……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说这个干什么?”

    这个世界除了武功之外,阴鬼也是市井闲谈、话本评书中少不了的话题。只是武林高手多伴随着强大、威风、富贵名利或者江湖传奇,而阴鬼则代表着诡异、灾难、苍生浩劫。

    虽然阴鬼也诡异莫测,但它也是真实存在的。

    应该是……

    一场阴祸席卷,一座魔窟降世,无数人家破人亡难道是假的吗?

    只是阴鬼离着汤昭并不近。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过亲戚朋友谁真被阴鬼所害,就是同街、同坊乃至同城也没有。虽然街坊、小伙伴们偶然谈起,无不一脸神秘莫测、惊惧交加的表情,但汤昭看来,他们也没真正感觉到头顶悬剑一般的恐惧。

    真正的恐惧,可不是茶余饭后的信口胡扯,而且闻之色变,谈之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就像隋风一样。

    难道他真遇上过阴鬼吗?

    有些东西,没见过说的再凶恶也总是不放在心上,汤昭之前便是。他一直暗暗怀疑阴鬼的存在。

    因为从小学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的。

    直到今晚见到了这一幕。

    夜晚,深山,荒村,恶人,乌鸦……

    这若不是鬼,还有什么是鬼?

    那阴影乌鸦会是阴鬼的力量吗?

    人也可以驱使鬼魅?

    这在故事里不出奇,他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汤昭又觉得不是。

    自己长命锁上放出也放出了那道无形的墙,虽然和乌鸦完全不像,但都是从开裂的玉石上绽放,怎么看也是同出一源。

    自己这边的一点儿也不阴森诡异,而是正统的守护力量——至少看起来像。

    而赠予自己宝物的那个人,从身份、从气质也不似魑魅魍魉之辈。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隋风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随便说出来。其实……有可能。”他轻声道,“刚刚那几个人,多半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他做了个手势。

    “那种地方……哦?”汤昭吃惊道,“魔……”

    后面那个窟字咽了下去。

    阴鬼、魔窟、凶兽,还有祸月,这都是一系列的词语,相互连带,相互纠缠,是天下百姓的心头噩梦。

    祸月下,魔窟凭空降临,阴鬼四出,摄人魂魄,凶煞横行,率兽食人。百里之内,生民涂炭,化为鬼蜮。

    是为阴祸。

    刚刚隋风提醒过他,不要轻易口出忌讳之言,他没叫全名字,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隋风道:“那里……肯定不是最里面,就是被祸害的周边地方,大家叫‘阴祸乡’,造祸之后都有大批难民逃出来。他们是很可怜,可是大伙都不敢沾染他们。因为他们身上有阴气,可能带来灾祸。”

    汤昭欲言又止,隋风接着道:“而且他们也好认,身上多少有点痕迹。之前我在路上见到一人,穿的严严实实,倒也没什么奇怪。偏走路给刮了一下,露出半只胳膊,上面全是黑色烧焦痕迹。一下子街上都炸了,大伙儿都四散逃走。爹爹也赶紧叫我离远点儿,别过了祸气。”

    汤昭问道:“后来那人怎样了?”

    “怎样?给官府的人抓走了。他不该到处乱跑的,官府在城外给这些难民划了一块地方,叫他们住着,也不少吃少穿,但不许出来。所以爹也说,在路上看见穿的特别严实的,一定要小心。再者,秃头也要小心。”

    虽然夜色森森,寒风侵体,汤昭也忍不住笑道:“秃头怎么了?还不许人秃头了?”

    隋风道:“不是瞧不起秃头,从祸乡出来的人染了祸气,最容易表现在头发上,头发枯萎掉下是一回事,还可能变得很奇怪。为了不遭人白眼,那些人多半都剃了头发,或者戴很大的帽子。”

    汤昭猛然想起刚刚那些小孩个个头发稀少,那女孩儿也戴了一顶帽子遮头,心中恍然,倘若一个两个没有头发还可能是巧合,这么年轻的孩子大多秃顶,自然是有古怪了。

    他又疑惑道:“既然人人都避之不及,怎么人贩子还要抓祸乡的孩子呢?纵然是他们肆无忌惮,难道买家也不避讳吗?”

    隋风略一迟疑,道:“其实一直有传言,祸乡里的一些小孩子会给人盯上,他们的去处跟寻常孩子不一样。有些势力专收他们。”

    汤昭悚然道:“是……什么势力?”

    隋风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罢了。但若那老爷真是官牙,那些势力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吧?可能正经势力也要吧。”

    汤昭脑海中闪过细长的铁链和被磋磨的小女孩,道:“这能是什么狗屁正经势力?”

    隋风叹了口气,道:“反正都是咱们想不到的大势力。你少提是非。不提祸事是天忌讳,不提贵人是人忌讳。祸从口出。你是个聪明人,又读过书,走江湖原是足够足够用的。只是不要太冲动,今天你就冲动了。”

    汤昭无奈道:“我知道。刚刚不该盯着那人贩子的手看的。我若不盯着他的扳指,不露出异常,就不会惹出后面的事。后面他用言语试探我认不认得戒指,我也没防备。倘若我不叫他试探出来,他也不一定翻脸……”

    隋风摆手道:“刚刚的事不怪你。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咱们听都没听过,哪能知道怎么应对呢?撞上这伙恶人就是命里该着,谁也没辙。我是说在大侠府前面的事儿。”

    汤昭“嗯”了一声。

    隋风道:“那个杨义士,咱们第一次认识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揽他的事呢?倘若真有钱匀一点也罢了,你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还替别人操心呢?”

    汤昭道:“当时情形危急……难道真的能看一位义士给人活活逼死吗?”

    隋风道:“你也知道他是义士?义士比咱们身份高得多,也有钱的多,咱们哪配为那等人物操心呢?”

    汤昭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有个马高镫短、时乖命舛的时候呢?那你觉得,到底是不该救人还是不该救比我们强的人呢?倘若是老幼妇孺能救吗?”

    隋风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最好都不要。咱们跑江湖的杂耍班,已经是最穷贱的人。见到倡优都矮一辈儿,哪还有需要咱们救的人呢?在江湖上要想活的命长,最好谁也不管,只管自个儿。”

    汤昭摇头道:“倘若是妇孺在前,风哥绝硬不下心肠。”

    隋风连连叹气道:“别扯我了,难道我是什么好榜样吗?要像爹那样……算了,救人算是好事,无非就是知道自个儿的分量。你在薛府门前又置什么气呢?”

    汤昭脸色微变,道:“我并没有置气吧?”

    隋风有点来气,道:“没置气后面你说那些话干嘛?就算我和那老门子一样没读过书,也知道你说的不像话。”

    汤昭道:“人人都说话,我也就说两句。何况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

    隋风渐渐上火道:“什么人人说话,什么说两句,什么肺腑之言?你又来了。你难道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是不叫你说肚子里的话!别说肚子里的话,就是打落的牙也得吞下去!”

    他越说越语速越快,显是心情激动:“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人要讲什么气节,什么不卑不亢,咱们跑江湖的讲不起这个!卑就是卑,人家是大侠老爷,比咱们高到天上去了。咱们巴上去,人家看咱们一眼那是运气,要是不看,咱们就赶紧滚,别碍着人家的眼。还放狠话,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着自己还是读书的秀才,是人上人,那都是老黄历了!往后你跟我们跑江湖吃这口饭,就得低着头吃。”

    汤昭听着心渐渐拧在一起,道:“我记得隋家班是卖艺的班社,并不是磕头要饭的吧?”

    风哥脸色陡变,黑暗之中只觉他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大声道:“当然不是!我们走江湖凭的是本事,卖的是能耐,堂堂正正,不是那手心向上叫街要饭的!”

    汤昭扬眉道:“因为自食其力,所以比要饭的强,可是比别人都贱?”

    风哥怔了怔,道:“当然不……是……”

    汤昭紧接着道:“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要饭。既然都要老实跪着,要饭还少一道程序,少受些累。难道是看不起要饭的?还把自己当个人?自尊自重这东西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那不就是——”

    虽然他控制住自己,把最后三个字咽了下去,隋风还是大怒,只是他本非能言善辩,刚刚那番话在他胸中翻滚了半日,这才长篇大论脱口而出,要他现在和汤昭一句句争辩着实为难,瞪着汤昭道:“胡说八道!你……胡说!胡说八道!”

    汤昭道:“您也生气了?也是,人又不是泥捏的,谁还不生气了?总不能您跟我生气就是应该的,我给人欺辱就是活该吧?谁还不是个人呢?”

    风哥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直直的盯着他,终于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重重“唉”了一声,扭头坐在车辕上。

    汤昭也停了下来,不是没有话说,他读的书多,要说话也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可是他终究冷静下来,不想跟隋风吵架。

    不该和隋风吵架。

    自家人相继离世以来,他举目无亲,这时是隋家班的江湖卖艺人一直照顾他,护着他远路投亲,不但于他有大恩,而且仁至义尽。

    隋风说的话和他做的事并不一样,至少汤昭看来,他是义薄云天的市井豪侠。

    所以刚刚隋风的话不但让汤昭生气,还让他很难过。

    就像他今天经历的那些事一样难过。

    朝廷封的大侠作威作福,除魔安民的义士被逼的走投无路。稚弱孩童被像畜生一样拴住,作践人如牲畜的豪强自认是大善人,秉性善良的庶民自认微贱只恨自己不够冷漠自私。

    这是什么世道?

    尤其他只是刚刚流落江湖,世情残酷也才窥得一斑,他心里更难过了。

    “风哥……”想了想,他还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有的时候咱们活得确实悲惨,就像……就像狗一样。可是总不能告诉自己天生就是一条狗吧?”

    真信了自己是一条狗,被人凌践起来倒是不那么痛苦了,可是想当回人就不容易了。

    风越来越冷,沉默使得周围的空气更冷了。

    隔了好一会儿,就听风哥先道:“昭子,你家里还有没有亲戚?还有没有能托付的朋友?”

    汤昭心中一震,又是一黯,想要如实说道:“当然早没有了,我早无处可去了。”话到口边,改成了:“我想想——也不是没有。”

    风哥道:“是吗?要不我再送你过去?”

    汤昭心中愈凉,又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道:“其实也不远,就在……隔壁县城里。咱们找到路回去,你把我放在城里就是。”

    风哥怔了怔,道:“白水县城吗?真的在吗?”

    汤昭强笑道:“当然啦。不过比不得薛大侠阔气,就是个小门小户,我之前想不便叨扰人家,现在只好厚颜去了。”

    风哥点点头,道:“好。其实小门小户也好,不欺负人,粗茶淡饭也安心。寄人篱下辛苦些,但好过飘泊江湖。”

    汤昭嗯了一声。

    风哥站起身来,在模糊的暗夜中身形依旧高大壮实,像一堵挡风的墙,一手拉过瘦驴,道:“咱们走吧,夜里赶路不安全,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汤昭答应一声,突然直起身来,就在车上双臂振起,仰天大喊道:“啊——”

    仿佛惨叫一样的呐喊直叫到嗓子发哑,一丛乌鸦惊得飞起,“啊啊”叫着四散开来,就像给他和声一样。

    风哥听到声音猝然回头,先是惊愕,渐渐神情放松下来,静静地听着。

    喊了好久,汤昭坐回车板上,道:“风哥,你也喊两嗓子?”

    风哥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失笑道:“我别吼了,你这就够难听得了。就算没旁人听,我也没你那么大的心。”

    汤昭吼完之后,风哥的语气居然也轻快了一点儿:“这声叫得痛快,就算你替我吼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翻篇儿了啊。”

    汤昭心情也好了一点儿,盘腿儿坐在车上,道:“好嘞。”

    驴车辘辘前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断前进。寒凉的风灌进衣领里,从里到外冷透了。

    “风哥。”汤昭呼出一口凉气,突然开口:“其实在薛家门口,我是真的没生气。我说的也不是气话,真的是感谢人家。”

    隋风并不回头,道:“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汤昭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

    又行了片刻,隋风道:“长命锁还罢了,你那个奇奇怪怪的宝贝是不是碎了?回头找人补一补?或者锔上?”

    汤昭答道:“啊,不用。那个本来就是碎的。”

    突然,车子一停。

8 山里有座庙

    树丛当中,看到一处屋舍,虽然不大,显然屹立未倒。

    隋风和汤昭都喜出望外,隋风更不犹豫,催驴向前。

    倒得近前,才发现是一座破庙,庙前本有围栏,现已倒了一半,露出荒废的院子,只有野草枯井,十分荒凉。

    汤昭问道:“是镇月台吗?”

    如今各路神庙,最常见的就是镇月台了,取其镇压祸月之意。

    隋风道:“不是,镇月台哪有那么小?好像也不是东君爷爷的庙。”

    汤昭哼道:“那就不知道是哪路毛神了。”

    隋风摇了摇头,汤昭对鬼神态度分裂,一方面胆小怕鬼,一方面毫无忌讳,心里嘴里绝无敬意。他就不一样了,跑江湖的大都迷信,事事都求个神佛保佑,他对鬼神向来敬畏。哪怕朝廷近些年大修镇月台,尊东君,把民间信奉的各路神仙打为邪神淫祀,连土地庙、城隍庙都荒废了,他也依旧逢庙便拜,不敢得罪哪一位神明。

    不过信归信,不耽误在庙里借宿,他跟着父亲跑江湖卖艺,住破庙的时候多了,哪有钱天天住店?

    破庙的门关着,隋风把驴卸了,在院子里找棵树拴上,又从车上抽出一根花枪。这本是他卖艺用的,比不得上阵用的真刀真枪,枪头却也是生铁打造,路上带着防身。

    推门。

    老旧的木门纹丝不动。

    再推。

    木门似乎往里移开了一点儿,再就没动静了。

    汤昭跟着推门,只觉得阻力极大,道:“锁上了?外面没有锁啊。是有杂物堵门吗?”

    庙中寂然无声。

    一阵风吹过,汤昭打了个寒战。此时天漆黑如墨,夜风冷如刀。

    荒野暗夜,草木皆兵。热闹令人心慌,寂静令人心悸。

    他又拍了拍门,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请求进去歇一晚上,还望收容。外面的风太冷了。”

    忍着不适连问三声,都没有回答,汤昭反而松了口气,道:“没人,咱们直接推门进去。”

    经过刚刚那一道,他都有点心理阴影了。荒庙虽然不大,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恶人?

    没人不是正好?

    哪怕是有鬼,说不定都好过有人。

    隋风摇头道:“门缝里有一点儿亮光。应该是刚熄灭的灰烬。里面有人,人家不愿意叫咱们进门。”

    汤昭心又提了起来,问道:“那咱们……”

    隋风的江湖经验就丰富的多了,这等落魄情形反而是他最常应付的,当下将花枪递给汤昭,让他拿着对着门,大声道:“里面的朋友,我们是过路的老合,行李单薄,流落荒山。您刚刚听到声音了,我们这里还有孩子。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虽然这庙是您先占下的,真不能匀出一个角落让我们歇歇吗?”

    里面还是无人应答,汤昭心想隋风强调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里面不知情况,看来只好又错过了。

    哪知隋风又问了一声,突然咬牙道:“若在往常,我们定然识趣,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经不起折腾了,说不得无礼——昭子,你往后站。”

    汤昭连忙后退,就见隋风抬起腿来——

    “轰!”

    破旧的木门给踹的整扇歪了下来。但歪歪扭扭的,好歹没开。

    汤昭紧紧盯着门,道:“有动静了!”

    果然里面有淅淅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

    眼见大门缓缓移开,发出吱呀一声颤响声。

    汤昭心里发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又勾出记忆中无数故事。

    荒郊野庙,女鬼幽魂……

    咒怨……

    丧尸……

    密室杀人??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和汤昭差不多大,异常瘦弱。

    汤昭现在看起来很瘦,一是他最近过得很辛苦,比之前瘦了不少,二是他天生骨架细,体重飘忽,一瘦一胖都很明显。再者,就是他面白体弱,一瘦下来就会显得虚弱。

    而刚刚那群人贩子身边,有好几个比汤昭瘦弱的孩子,已经是真正的“面黄肌瘦”。

    但这个少年看起来居然比那些孩子还虚弱。还消瘦。瘦骨嶙峋,缺乏营养让他四肢看起来异常细长,而头显得更大。这种比例让人本能的觉得不舒服。

    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险些成了破布。

    看到他的状态,汤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顶。

    还好,头发还正常。

    这少年的头发稍微发黄,也不过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并非异常,甚至比汤昭想象的还整齐一点儿。

    这么说,他不是祸乡的难民了?

    这是寻常一穷苦流浪儿罢了。

    那倒是……挺常见的。

    汤昭幼年家境小康,吃穿不愁,还有余钱读书认字,住得也算城里,但也没少在街角旮旯见到乞儿、穷汉。如果遇上荒年更多。

    即使父亲说这已经是太平时节,至少比他小时候强得多了,除了阴祸,都没什么大天灾人祸的。

    他已经忘了小时候见到流浪儿是什么感觉了,大概是看了也好似没看见。

    只有这半年他走出家门,才渐渐看清了他们,心中也会同情。

    因为他的境况离着他们已经很近了。

    看到了这少年,汤昭就像看到了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焉,挤出友好的笑容,要解释一下刚刚的莽行。几乎同时,对方也露出了笑容,两个嘴角向两边拉扯,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但不知怎的,汤昭只觉得看着别扭。

    “二位大爷请进。”少年欠身,让开了门。

    隋风停住了脚步,闷闷地道:“我们不是大爷,就是路过的跑江湖的。你不要害怕,我绝不害你。刚刚踹门是我不对……”

    “不——”少年没直起腰,依旧谦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胆小怕黑,刚刚听到声音,竟然吓得腿软,不敢开门。没想到是两位这样和善的大哥,若早知道,小人哪会不开门呢?”

    汤昭笑道:“那可不是?我刚刚也害怕庙里有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他自认说了个笑话,对面少年表情纹丝不动,说是笑,可没有半分被逗笑的轻松感,汤昭略尴尬,只得闭嘴。

    走进庙门,就见当中堆着柴草,一半烧成了灰烬,余灰中跃动着丝丝火光。

    隋风道:“能点火吗?”

    那少年弯腰道:“您请便。”

    隋风取出火折子,就着尚存余温的柴草轻易点燃,火苗曈曈,跳动着温暖与光明。

    火光照亮了小小庙宇。这破庙徒有四壁,连神龛都倒在地上,香炉倒扣,香灰遍洒,只有些瓦砾和干草而已。

    隋风念了几句罪过,将神龛扶起来,神像安置其中,拜了一拜。汤昭自然无心如此,瞄几眼神像,发现不认得是什么来路,看来果然是毛神。

    两人坐在火旁,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汤昭更是一下子松散下来。

    这一天折腾的可不轻。

    汤昭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原先家中也算小康,向来衣食无忧。后来家人都去世,他确实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家底傍身,能够住得起便宜的店房,比不得隋风他们飘泊江湖的艰辛。之前又几遭险境,狼狈万分,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面对一堆燃烧的篝火,感受到火光温暖,才稍微安心,仿佛找到了依靠。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起一边,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过来坐吧。这位朋友,难道是我们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借着火光,两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姿态渐渐放松。

    实在是汤昭长得正,不仅俊朗,而且端正。

    用他家那位师长说“长了一张为国为民的主角脸”,演坏人都不信的那种。

    只要不笑。

    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坏,最多稍微傻一点。

    而这少年本身长得也不歪,即使瘦弱枯干,即使笑容别扭,姿态卑微,依然觉得顺眼。

    汤昭再三招呼,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凑过来,正坐在两人身边,双手按在膝上,一动不动。

    隋风解开包袱取出干粮掰给汤昭,汤昭接过,又掰了一半给那少年。

    少年谨慎接过,又露出那种笑容连声道谢。

    咬了一口干粮,汤昭只觉得粗粝难以下咽,放在手里不住地揉搓。

    隋风见到,道:“多吃点儿,明天还要赶路。”

    汤昭苦笑道:“我知道。要是亮子在这儿,必然笑我没有少爷命,得了少爷病。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隋风拿过他手里的干粮,用花枪穿了,在火上烤,道:“若能吃甜,谁还吃苦?你不是吃苦的命。”

    汤昭强笑道:“借风哥吉言,有朝一日咱们时来运转,就是吃干粮,也要吃十来只鸡配的茄子。”

    隋风难得笑道:“那敢情好。等你安顿下来,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当了大老爷。让我给你赶车吃口安生饭。”

    汤昭盯着火苗,道:“我要真有发达的一日,一定报答对我好的人,还有,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穷苦的人。”

    隋风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定要报还今日收到的欺辱。”

    汤昭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自然是应当,更重要的是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道,“希望我记得今日的感受,切勿以后将这等艰难施加给无辜的人。”

    隋风呼吸一顿,连旁边的少年都侧脸看了汤昭一眼,又转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隋风道:“我不知道将来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但你会这样想,真的应该让你中状元。”

    汤昭笑道:“中状元?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者我以后也不想读书了。”

    隋风一下子急了,道:“胡说!你不读书想干嘛?好容易托生个读书识字的人家,现在遭了难,全指望读好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你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还想世上多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莫非你怕寄人篱下,难以读书吗?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听到‘寄人篱下’愣了一下,道:“我正是考虑前途。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读书的世道吗?我以前不懂,这几日渐渐有点懂了。风哥,你比我见识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隋风不说话了,片刻后方道:“世道是乱了。自从阴祸出现,活着越发不容易了。今日还好好地,一场阴祸下来人都没了。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今天就不要活了吗?朝廷还在,也有人在平乱,其实日子还是渐渐好起来的。只要还能过日子,就要奔着好了去。说到底,要光宗耀祖还得是读书人。”

    汤昭道:“说到光宗耀祖,难道薛家的门楣不够光鲜吗?读书的要有那样的门楣,至少也得是七品官吧。每县册封一个大侠,什么宅邸、匾额、门楣还有爵位一样不差。”

    隋风兀自摇头道:“比照县太爷,终究也不是,那是野路子。有近路不走为什么绕远?”

    汤昭道:“我知道,但侠以武犯禁,这样抬举江湖武者,明明白白是乱世征兆,就像开乡勇团练一样。”

    隋风露出迷惑神色,汤昭道:“所谓光宗耀祖,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帝王家买文的多,如今要买武了。如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当初的行市,非砸手里不可。退一万步说,就不求朝廷官爵,乱世自保为先,不学些自保之法,不知死在人手里还是鬼手里!”

    隋风呼吸急促,连一句:“胡说!”都说不出来。那瘦弱少年陡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恢复木然。

    庙中一片安静。窗外风声大作,冷风从门窗钻进来,吹的火苗一抖一抖。

    隋风站起身,跺了跺脚,道:“这样不行,草离着火近,晚上容易着火。要搬开些。”

    这是他的经验,汤昭没有不听之理,起身帮忙。

    刚一动,就听有人道:“别动——”声音又急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干草卷起,挡在他身边。

    汤昭楞了一下,就见那少年侧着身子,再抬头又是满脸笑容,道:“两位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我来好了。”说着伏在地上将干草收拢整齐。

    汤昭莫名,看了隋风一眼。隋风沉着脸,紧紧攥着花枪。

    那少年卷着干草,放到一边空地上,边铺边道:“二位大哥,这边睡,又干净又暖和……”

    汤昭心中越发奇怪,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隋风转过身去,用花枪一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像猫炸毛一样弓起身子,猛地扑了上来。

    眼看他扑过去,汤昭本能的一拦。

    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汤昭一下子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丛稻草被挑起,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哇——”

    哭声响起,孩童尖利的声音直穿耳膜。

    汤昭撑起身子,抬起头。

    就见稻草堆后,两个瘦的可怜的孩童哭成一团。

9 故事里的事

    见到这样的情形,汤昭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少年小心翼翼保护的,便是这两个藏起来的孩子。

    尽管瘦弱少年的年纪,说‘少年’已十分勉强,本来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两个孩童更小,又消瘦地厉害,就像刚刚出壳的雏鸟,脆弱的一碰就碎。需要并不强壮的成鸟张开翅膀保护。

    他慢慢爬了起来,也不管那少年已冲上去,抱过两个孩子,只揉着被撞得戳在地上的胳膊肘,无奈道:“我说我们不是坏人,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隋风也默然,将花枪收起,重新坐下。汤昭也回到火边,背对着三人,道:“来这边坐吧,那边不冷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少年也平静下来。放下还抽泣着的孩童,走上前来,强笑道:“小人……”

    汤昭回过头,笑道:“是弟弟妹妹吗?”

    那少年顿了一下,笑容稍缓,道:“是。”

    隋风点头道:“辛苦了。”

    汤昭笑道:“你这做哥哥的真草率,这么冷的晚上要是冻坏了怎么办?还不挪过来。”说罢挪到了隋风身边,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少年沉默片刻,笑容慢慢收起,只留下满面木然。

    然后,他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坐回火边。

    火光照在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多少映出些红润,却又给他们的五官打了一层阴影,显得古怪阴森,汤昭看了一眼,觉得心里难受,便移开眼。

    这时他突然觉得刚刚自己太自信了,以至于发表了些指点江山、看透世道的宣言,好像他又回到了读书时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节。

    如今见到几个可怜孩子,他才记起自己不过是飘零江湖的浮萍罢了。

    少年递过一块干粮。汤昭楞了一下,想起是刚刚自己的那份儿,之前串在枪头上烤,甩了出去。现在已经考得热腾腾的,被他捡了起来,却又还了回来。

    汤昭挥手道:“不吃,太粗,本少爷吃不惯。”

    少年低下头,将干粮掰成两半,给两个孩子各一半儿,自己默默地啃着最开始分到的一部分。

    又是一阵风吹过,火苗明灭不定,庙中无人说话,更添沉重。

    汤昭盯着火光,双手交叉并在眼前,突然道:“索性左右无事,咱们讲故事玩吧?”

    两个孩子抬起头,目露期待之色。隋风也偏过头来看他。

    汤昭得到了观众,兴致起来了。自从家人没了,他喜欢靠给别人说故事排遣寂寞,当下思索片刻,道:“我给你们讲个……‘画皮’……”

    隋风打断道:“昭子!”

    汤昭转头,隋风笑出声来,道:“你讲。黑灯瞎火的,你要讲得不好,我这有个真事,睡觉的时候说给你听。”

    汤昭做了个鬼脸,装作不懂,道:“我给你们讲个‘金斧子和银斧子’……”

    破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火焰映在他脸上,就像舞台上的灯光一样,让他成为唯一的焦点。

    “仙女就问他,‘你掉的是这个金斧子呢,还是银斧子呢?’……”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啊,这两把斧子都给你了’!”

    “‘不,你不诚实,所以我没有找到你的斧子’。”

    “到最后,那个不诚实的樵夫一把斧子也没有了。”

    “哦……”

    这个故事很简单,远不如汤昭原来准备的故事刺激,但孩子们听的都很入神,连那少年也听进去了。

    汤昭讲完,正要再来一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突然就听一个孩子问:“仙女长得什么样呢?”

    那孩子是个女孩儿,也就七八岁,满眼都是星星。

    汤昭怔了一下,目光游移,道:“仙女吗?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要信不信,隋风也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恍然。

    只见地上的神龛里的神仙塑像,正塑造的金眼银发,绿铠宝剑,显然是汤昭现场照猫画虎。

    吹牛完毕,汤昭很自然的说道:“还想听吗?”

    两个孩子大声说想,汤昭冲那少年笑道:“麻烦给倒杯水。”

    那少年怔了怔,从稻草堆里取出几样瓶瓶罐罐,给汤昭倒了碗水。

    汤昭一口喝了,继续讲阿里巴巴的故事,又讲神笔马良,讲三只小猪,一直讲到这个世界本土的神话“双日传说”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撑不住,就在火边睡着了。汤昭将包袱皮当做被子,给他们盖上,安静了下来。

    渐渐地,两个孩子的鼾声想了起来,睡着了的孩子面容总是安详而平静的。汤昭看着也觉得心情舒展下来。

    打了个哈欠,汤昭道:“睡吧?”

    这时,那少年突然开口道:“我也讲一个。”

    “啊?”汤昭诧异,“你也讲个故事?”

    那少年道:“不能说故事吧,算是一个……经历?”他的声音转轻,变得飘忽不定,就像火苗一样。

    不知为什么,汤昭心里有些发毛,刚刚讲故事的从容消散一空。有心说不听,但自己刚刚说了半天,人家一直听着,总不能对方就说一个,自己就打断吧?

    那少年盯着火焰,道:“有一个人——别管他叫什么,反正挺倒霉的,三灾八难,就叫他扫把星吧。”

    汤昭强行接了一句:“扫把星说的是彗星?彗星本是天外来客,慧尾绚烂,最是天象奇景,挺好的名字。”

    那少年不理会,径自道:“这个扫把星因为某些缘故,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离开家园,长途跋涉。他们走了很远很远,远的都忘了从哪里来了。他们白天走路,晚上就睡破庙寒窑,或者在哪个桥下树上凑活。如果运气好,有好心人收留,才能睡上床铺。”

    汤昭嘀咕道:“可怜的孩子。”

    “有一天他们走到很晚,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一直走到月亮都升起来了。对了,那一天,天上有两个月亮。”

    汤昭一凛,脱口道:“祸月?”

    隋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别看他走江湖有些阅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人亲口聊起祸月。

    那少年道:“双月当空,谁都知道不能在外面逗留,可是四野无人,又有什么办法呢?突然,在天际线上,出现了一座大宅。”

    “那座大宅非常大,围墙很高,从围墙上能看见里面树木葱茏,树上挂着宫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整个宅院就像一团光,一堆火,那么温暖光明。”

    “按理说,富贵逼人,这样的大宅他是绝不敢靠近的。可是天色太晚,晚上也太冷,他们走了一路筋疲力尽了。其中一个妹妹已经走不动了,只能让他背着。扫把星最后决定,让其余两个弟妹先留在外面,他背着妹妹去敲门,如果侥幸能住一晚当然最好,如果里面家丁凶横赶人,他自己跑的也快些。”

    汤昭目光在旁边两个孩子脸上一转,心中一阵惊悸。

    “来到大门口,他敲了敲门,立刻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姊姊。他上前说明来意,只求看在他们几个年幼的份儿上,容在柴棚草屋里暂住一宿。那姊姊人很和善,把他们引了进去。”

    “她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大厅,大厅很宽敞,遍地锦绣,金碧辉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似有似无的烟霞,就像神仙府邸。他刚一坐下,有人端上酒菜和点心,那都是他从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那位姊姊示意他尽管吃,然后进去请里间主人。”

    “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响起,隔着几重帘子,能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走过来,越走越近,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那少年虽然用词不俗,但叙述的语气一直是平平的,就像诵读,若让汤昭讲这个故事,定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可是汤昭却恨不得自己听不进去才好,哪里像现在如坐针毡,几乎想叫他闭嘴。

    “这时候,这个扫把星满心欢喜,这么多日子没见过这么和善的主人家,看来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他站了起来,想要开口请求。这时候,他妹妹突然小声说:‘哥哥,咱们走吧?’”

    “他有点不高兴,说:‘好容易有个机会睡床,你又想出去露宿荒郊吗?’”

    “他妹妹说:‘可是这里好黑,破破烂烂的。你也变得好奇怪,又跟狐狸说话,又跟蛇说话。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火焰忽的腾起,又忽的黯淡。

    想必又是一阵风在肆虐。

    但汤昭手脚冰凉,身体麻木,竟没感觉到风从哪里来。

    那少年说到这里,也停了一下,怔怔的盯着火堆。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叙述:“扫把星听了,差点没坐在地上,扶着桌子喊:‘你说什么呢?你没看见这高大的屋子吗?那花园呢?酒菜呢?人呢?’”

    “他妹妹这时哇哇大哭,指着前面叫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好吓人,它过来啦,哥哥,咱们快跑!’他抬头,眼前只有那个娇小的影子穿过一道道帘子,要走到他面前。”

    “这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抹头就跑。他也不知道方向,就是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明明路上到处是门槛、台阶,他都顾不上,一个劲儿往前冲,好像也没被绊倒。一直冲到了他跑不动,一跤跌倒,跌在地上摔得头晕脑胀。”

    “他就趴在那里,一直回不过神,直到很久之后,身体都冻木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才散去一点。再抬头,两个月亮都已经下山了,太阳还没升起,天际只有一道白边。那正是不亮又不暗,最混混沌沌的时分。他心有余悸,道:‘小燕,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不知道给什么妖精迷惑了去。’”

    “但是妹妹没有回答。四周都安静。”

    四周确实安静,少年一停下,死寂淹没上来,汤昭又缩了缩身子。

    “突然——他反应过来,伸手在背后乱摸,什么也没摸到,原来他妹妹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

    “他发疯一样跑回去,跑了好久,始终没有跑到那座大宅面前。明明宅院高大明亮,就算离着很远都能一眼看见,可是这个时候只有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看见了光。那是火光。一队火把从远处过来,拦在路当中,那是一队穿公服的衙差。他们一个个像篱笆一样围成一圈,阻拦人过去。”

    “他扑过去,被人踢出来,叫他别碍事。他大喊:‘我妹妹在里面,我要找她!’这一回倒是有人同情,说道:‘又是个被害的。你也别急了,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卷进阴祸里,那是有死无生,你能逃得一命,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他叫:‘你让我进去,进那个鬼宅去!’有人拎起他,道:‘还是没清醒,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宅子?’”

    “原来,天色亮了才能看清,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大宅、花园,只有一座村子……的废墟。”

    汤昭颤声道:“废墟?荒村吗?没人了吗?”

    那少年轻声道:“是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断壁残垣,空空荡荡,像是被狂风扫过,把整个村子都吹上了天,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只剩下遍地残骸。衙役们指给他看,道:‘滚吧,你小子福气不小,一则能活着出来,二则检地司的大人还没来。若那边有人抓你来问,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所以这是一个笑话。”他咧了咧嘴,“他明明是个扫把星,从生下来便倒霉不止,克爹克娘克全族,居然被人说福气不小。哈哈——”

    突兀的笑了两声,这个故事戛然而止。

    汤昭恍惚失神。

    那少年又安静了下来,背过身去收拾干草,似乎打算就这么睡了。

    汤昭跟着活动起来,手指动了动,发现指尖都麻了。

    这时,隋风突然问道:“你妹妹呢?找到了吗?”

    那少年动作稍停,然后回答:“没有,我带着剩下的两个离开了。”

    隋风追着问道:“为什么不等等,等他们调查完了再回去看看?哪怕装殓……”

    “我等不起啊!”那少年的声音渐渐拔高,变得尖利:“我能怎么办?就算有尸首,我也没办法收尸……我出来的时候,带着家里五个弟妹,五个人啊!现在只剩两个!他们一个个离开,我都没有办法,这一个我又能怎么样?”

    他用手掩面,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自持。汤昭脸色惨白,坐在一边,想要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的经验太少了,临事便手足无措。

    隋风皱眉摇头,看了眼睡着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太累,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在嘈杂中入睡,即使少年声音大了些,孩子们似有惊觉,但终究未醒。

    少年慢慢压抑住自己,重归安静,只是还在一声声抽噎。

    汤昭先叹出一口气,道:“风哥,要不是因为好意提醒我们,他本来不必再提这个伤心事。”

    隋风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少年重新整理床铺,勉强道:“小……小人失礼。”

    汤昭觉得他的言辞举止不像是贫儿出身,但要他猜测对方身份,限于阅历也做不到,又不好细问,只道:“谢谢你提醒。明天我们尽快上路,你们若是顺路,我们载你一程。”

    那少年闷闷道:“多谢。”

10 论一件东西的寻找方法

    夜半三更,鼾声正浓。

    夜风吹打,窗纸沙沙作响。

    虽然篝火渐冷,好歹有四面挡风的墙,也划出一片安宁小窝来,庇佑着孩童酣然入梦。

    砰——

    一声巨响,打碎了一时安宁。

    里面的人惊起,一时慌张。

    砰——

    又是一声巨响,大门洞开。

    冷风扑面而来。

    有人站在门口。

    卧在火坑旁的孩子揉着眼睛看去,浑身一凛。

    昏暗的火光下,只见那人身材极高极瘦,戳在那里仿佛一根旗杆,披了一件黑色大氅,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撒在肩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五官,只觉得眼神锐利如枪,仿佛能扎穿无尽的黑夜。

    那白发人目光一扫,扫过每个人,最终停在最靠里面、最胖的那个人脸上。

    那人长着个大脑袋,正睡在荒村小屋稻草最厚的地方。

    “你是谁?”

    白发人开口问。

    那大脑袋匆忙坐起,闻言愣住了,这个人半夜三更踹门把他惊起来,反问他是谁?

    呼啦啦,旁边站起五六个人,俱是铁塔一般的壮汉,将那白发人围在中间,屋子一下小了很多。

    那大脑袋又清醒了几分,喝道:“点火。”

    有好几个人点起火折子,光线明朗起来。

    大脑袋看清了那白发人的脸。

    那人的脸非常白,猛然间看不出多大年纪,似乎才二十多岁,但眉眼已经有了不少皱纹,除了皱纹以外,那张算得上俊朗的脸上还有其他痕迹。

    伤痕。

    横七竖八的伤痕布满了他的面孔,让他的脸就像锔起来的碗,但那些伤痕又很淡,似乎是很久之前的陈年旧伤了,一道道发白的近乎融入皮肤里,但在明晃晃火光下终究可以分辨。一旦能够分辨,不禁令人想象到之前这张脸破碎的样子,不免毛骨悚然。

    大脑袋费了些力气把注意力从对方脸上移开,紧接着又看向对方身后。

    那白发人背着一把剑,剑身很长,细节虽看不清楚,但从剑鞘到剑身俱十分精致。

    看了那把剑一眼,大脑袋神情陡变,之前种种迷茫、恼怒、厌恶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副笑脸。

    他拱手道:“小人鲍人行,乃是一名牙纪,敢问剑客大人……”

    那白发人面色不动,道:“人贩?”

    鲍人行笑道:“人牙——正经的牙纪。我做正经生意,上到朝廷,下到殷实人家,天上地下,人间世外,都是咱们主顾。”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示意手下人退开。

    白发人不再看他,只看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孩子。

    这荒村小屋唯有这一间房尚可挡风,鲍人行自诩正经的牙行,还是个怜贫惜弱的善人,也不独占房屋,叫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当然他自己睡的最软和,手下人多少能分点稻草,剩下的孩子只有挤在一起取暖。

    见白发人挨个孩子都看了一遍,也没什么表示,鲍人行一面揣测对方来意,一面赔笑道:“剑客大人,您要两个孩子使唤?我给您推荐两个?虽然这些孩子都是人家订好的,但只要您瞧着好,都在我身上,一定给您挤出几个人来。”

    他连称呼两句剑客,对方皆不否认,看来真是了。要说他也不是没和这等人物拐弯抹角做过生意,但亲自直面剑客还是第一回,他也是强自装着老练,不住的巴结,总之伸手不打笑脸人总是不错。

    那白发人一个个仔细看,道:“这些你都从哪里收的?”

    鲍人行道:“就东边那难民营地里,一共收了十六个。”

    白发人道:“东边——灰烬魔窟。”

    鲍人行赞道:“您是行家——这一年里余霞郡只降下了这个魔窟,难民营倒有十来个。东边那个难民营能拣的都在这里了,再往后或许有眼力比我强的,能捡漏一两个,但好货色就没有了。”

    这时那白发人已经看了一圈,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以鲍人行的精明世故判断,倘若对方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应该是没找到。

    白发人突然道:“都出来。”说罢走出门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鲍人行反应过来,道:“既然侠客爷吩咐了,大伙都出去。”他挥了挥手,然后赶紧穿衣。其他人都没脱衣服,自然排着队跟着出去。只听得哗啦啦声响,那是锁链在互相碰撞。

    此时明月高悬,月光如银。白发人站在空地上,满头白发仿佛九天落下的银瀑。

    其余人站在对面,刚从屋里出来吹风,大多都哆哆嗦嗦的,连那些大汉都凭空矮了几分,孩子们个个像鹌鹑一样。

    白发人再次一个个看着少年男女,这一次不但看脸,而且一个个和他们对视。

    那些孩子恐惧带着茫然,突然有个小姑娘“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脚下踉跄,头上那顶破毡帽险些掉下来。

    “你出来。”

    他指向女孩儿。

    那女孩儿呆了一下,忍着头疼,怯生生向前走了一步。

    “叫什么?”

    “明镜……”那女孩儿低声道,“迟明镜。”

    这个名字不是山野丫头能拥有的,她是好人家出身。

    白发人向她伸手,那女孩儿迟疑的又向他走了几步。

    那些大汉面露犹豫,不知怎么处理。鲍人行匆匆穿好衣服出来,一见女孩儿被白发人叫走,不由得直嘬牙花子,不舍之意在喉咙里咕嘟几个来回,赶上前时又是满脸笑容。

    “既然剑客大人喜欢,自然归您了。”鲍人行陪着笑脸道:“这孩子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原本肯定是要送去好地方。现在您看上了,没别的给您带上。这就是明珠自有主,宝剑赠英雄。就是老主顾杀了我,也得先成全您。”

    此时迟明镜终于蹭到了白发人面前,白发人慢慢蹲下身,和她对视,道:“主顾是谁?”

    鲍人行干笑道:“咱们行里的规矩,主顾的名字不能说,不然没法混……”

    “嗯?”

    白发人微一提声音,鲍人行浑身发麻,立刻道:“不过就是金山号、五毒会、桃花楼、裴氏几家。”

    白发人淡淡道:“都是地头蛇?”

    鲍人行心中了然,此人果然是外地来的,不然他决不能不知道本地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真正的剑客,本县大侠也要换个人做,笑道:“都是县城里的……坐地虎。五毒会势力大,裴氏是不输于薛家的世家,薛家这个大侠要是没了,那就是裴家上位了。但若论出手阔绰,还得是金山号。桃花楼这些……说了都污了您的耳朵。”

    白发人眼睛微眯,道:“你知道不少。大侠的事你也知道。”

    鲍人行笑道:“做生意的总得耳聪目明一点儿。合阳县这一亩三分地,除了各家床底下才能听到的消息,但凡出人嘴入人耳的消息,小的多少知道一点儿。”

    白发人神色漠然,但无端竟有一分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说下一次祸月是哪一天?”

    鲍人行惊愕,接着干笑,显然被人问了个哑口无言,但他脸皮甚厚,不露尴尬,道:“小人最多知道地上的事,哪知道天上的事?”

    白发人嘲弄之意难以遮掩,道:“那我问你,我要在合阳找一样东西,应该去哪里找?”

    鲍人行身子一直,不觉得对方在为难自己,反而一下子信心暴涨,要显显本事,道:“敢问找什么方面的东西?”

    白发人道:“我自问你,不是你问我。”

    这明显是刁难了,鲍人行面无愠色,流利道:“倘若一个东西可以光明正大买到,而且极贵重,那就应该在金山号的库房里,如果不在,就是它总舵金玉堂的宝库里。倘若这东西违禁而且极危险,很可能被五毒会私藏,黑蜘蛛山庄,金蟾岛,铁蝎堡都有可能。如果那东西是流落民间,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想发动去找,那就得去桃花楼。他们下五门路子最野,他们要找不到那就没有人能找到了。”

    白发人突然道:“官府呢?”

    鲍人行道:“官府?大宗的粮食什么的倒有,珍贵的东西轮不到府库。那里连独行侠都能大摇大摆的进出几个来回,真有好东西早没了。合阳县的官府不济事。”

    白发人若有所思,鲍人行见他听进去了,心中更振奋,越发滔滔不绝道:“倘若东西一眼可见与剑客相关,那……有可能不在合阳。”

    白发人道:“哦?”

    鲍人行道:“我们有句话,天上的东西还得回天上。剑客的东西终究会回到剑客手里,想要攀天梯的人也太多了。而合阳县明面上一个剑客也没有,真正大开门的好东西不会留在这里。”

    白发人道:“好东西不留,人呢?”

    鲍人行愣了一下,看到白发人的手抚在女孩儿的破毡帽上,立刻恍然,道:“合阳县确实还有人做这个买卖,但是还是那句话,总会到该去的地方去。这也不是瘦马,养大了调教好了更值钱,这些苗子就要趁小卖出去,大了就废了,没人在手里屯这个,都送到主顾手里,多半也不在合阳县了。而且也没好的货源。难民营也只能搜一次,一年半载进一宗好货就很好了。要是没灾没难,想要辨别好货只能碰大运……啊!”

    他突然一拍腿,嗟呀道:“好可惜,早知道您来,今天晚上那个千载难逢的好货我拼命也给您留下来,有这一个比几百个都强。”

    白发人溢出冷笑,道:“千载难逢,你懂什么叫千载难逢?”

    鲍人行道:“小人肉眼凡胎,但好歹走过地方不少,多少有些经验。一般的璞玉未必认得出,但稀世明珠也好认。那孩子隔着一间房,一眼看清我手中术器的痕迹。”

    白发人道:“认得便认得,有何奇怪?”

    鲍人行摇头道:“不是认得,是看清。您看我这术器。”

    他伸出手,手指扳指光华如镜,完美无缺。

    “一日之前,这是一枚术器。”

    白发人道:“元术器?”

    鲍人行谄笑道:“正是。那孩子一眼就看清楚,都快看到缝儿里了。而且我相信他是第一次见这东西,那孩子虽看着读过几日书,但一股呆气,最多算个书呆,不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公子。”

    白发人道:“哦,人呢?”

    鲍人行唉声叹气,道:“正是说错过了。他当时也有个术器护身,我怕他还有靠山便不追赶,早知道应该给您带过来的。凭他背后是谁,哪比得上您老?唉唉,说这些也没用,人是找不回来了。除非找桃花楼,他们找人也有一手。”

    白发人沉吟道:“桃花楼是下五门……你是牙纪,自然也是下五门的人,也归桃花楼。”

    鲍人行道:“小人是官牙,跟他们早不是一码事了,他们那些下作路数,小人一向看不上。不过确实在桃花楼还有几个熟人,您要是有差遣,我给您带路。就是桃花楼的第一香主,也定愿意效犬马之劳。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恳切,心知对方答应一声,自己不但躲过一场横祸,反而添了一场飞黄腾达的机会。

    白发人道:“也……罢。”

    他说着,突然一提,把女孩儿头上的破毡帽提起,露出一片灰白!

    以她帽子为界,女孩下半截头发依旧乌油油的,上面半截头发,完全成了灰白色,一上一下截然不同,那甚至不是人老之后的白发,而是极枯槁,极灰败,像熄灭的灰烬。

    这叫迟明镜的女孩儿一直安安分分的缩着头听两人说话,一声也不出,显然习惯了做沉默的摆设,突然帽子被掀,露出头发,惊叫一声,双手拼命按住头发,涕泪横流。

    “不要——别看……走开!”

    她尖叫着,完全失控,哪怕是脚下的枷锁也无法阻止她的歇斯底里。

    鲍人行有些惊怒,张口就要怒斥,却见那白发人拉住少女,一手帮着她按着头发,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就像家长安慰孩子一般安抚她,低声道:“没事,放轻松,不必在乎,你的头发很好看,那是你出色的证明。你看你多么出色。”

    鲍人行目瞪口呆,他竟不知道,这白发人说话竟能带着如此温度。

    突然,他全身发冷。

    对面的目光越过小女孩儿的头顶,射到他面上。

    阅历极丰的人牙突然颤抖了。

    鲍人行老练的直觉令他浑身战栗,腿不受控制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发人挽着女孩儿的手,淡淡道:“很好,我正要你效犬马之劳。所以要留你——”

    只听嗤的一声,鲜血溅起——

    一只胡萝卜样的肥手飞起,在牙纪的惨叫声中砸落在地,鲜血洇湿了一滩。大拇指上还带着一只玉扳指。

    接着,切割入肉之声连响,在场的壮汉无不滚倒在地,或缺手脚,或连身而断,鲜血四溅,霎时间如屠宰场一般。

    迟明镜哪里见过这个,虽刚刚缓过些情绪,也忍不住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牙关咯咯打战。

    “你怕什么——”白发人的手重新按回她肩膀。

    那只手修长有力,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腥味。

    “仔细看看,看看他们痛苦的样子。这些痛苦本来应该发生在你身上。而且比这残酷百倍,那是长久的、无止境的,绝望的折磨。”

    迟明镜颤巍巍抬头,循着声音看去。

    她没看见白发人的脸,只看到一段雪亮的剑刃。

    就悬在她头顶三尺。

    剑身明澈如镜,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孔。

    一道光闪过,她的脸彻底印在了剑身上,而她的人却消失了。

    白发人独立在月光下,手持着出鞘的长剑。长剑上隐隐约约有女孩儿的影子,就像一幅画。

    片刻,长剑还鞘,白发人走到还在喘气的鲍人行面前:

    “手掉了,脑袋没掉,还认得桃花楼吧?”

    不过数里之外,汤昭躺在稻草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11 井中月

    夜色渐深,庙中旅客各自入梦。

    也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汤昭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害怕了,听一个故事就吓得睡不着觉,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宁可承认自己“娇气”,睡不惯这破地方。

    地下干草太薄,躺着还能隐约感到地面的冷硬,咯的人腰背都酸。

    又或者是饿了。他毕竟没吃晚饭。

    总之他是又怕又饿又不舒服,明明疲累,反正是睡不着。

    猛然坐起,汤昭擦了把额上的冷汗。

    庙里极安静,隋风和瘦弱可怜的孩童们睡得很沉。

    他觉得憋闷,从干草堆中站起来,走到门口。

    今晚有好大的月亮,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似轻纱覆盖地面。往窗外看去,月色如水,庭院如银湖,枯木野草就是水中葕藻。

    “疏影横斜水清浅……”

    念了一句,汤昭走出门去,满满吸了一口清寒的风。

    深夜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何况还有那么好的月色。

    汤昭心中烦闷,听故事的惊吓是小事,大半还是来自对前路的担忧。

    正如他之前说的,读书是不能读了,今后要做什么呢?

    又或者,他今年十二岁,六亲俱无,家财尽散,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又谈什么今后呢?

    他倒是有打算、有梦想,然后抛开那番振振大词,他所有的也只是月亮下的自己还有脚下的影子罢了。

    “何愁眼前无道路,皎皎明月照前程。”

    汤昭喃喃自语。

    只是明月啊,如今和阴鬼、灾祸之流纠缠在一起,它尚自顾不暇,又如何照我的前程呢?

    风又起。

    汤昭拉了拉领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

    破碎的眼镜。

    这幅眼镜大概是世上唯一一副,他从没见过这眼镜完好的样子,因为他初见的时候就是个残品了。

    虽然残破,却是他那位长辈给他留下的唯一纪念。

    他之前跟汤昭说:“按理它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念想,我应该把它带走。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念想,我还是想把它留给你。你留着,说不定将来开挂就指着它呢?”

    之前汤昭是把眼镜放在他坟前的。但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把它拿了回来,以作留念。

    一起带走的,还有父母在时给他几样小东西,那也是亲人留下的纪念。

    虽然打算轻装离开,但若这几件东西也不留着压箱底,那不是太轻了么?

    比飘零的浮萍还轻,不知怎么落地生根了。

    值此举头望明月之时,也只有反复抚摸着旧物珍藏来给自己添几分勇气。

    “给我力量吧,陈总!”

    学着陈总把眼镜架在鼻子上,立刻又摘了下来,推到头顶上。

    碎的太厉害,头晕。

    摇了摇脑袋,汤昭觉得自己眼冒金星。

    真的是金星——有光!

    什么东西?

    汤昭定睛去看,荒园中的一角隐隐发光,光色金黄,和月光完全不同。

    好像是一口枯井?

    黑夜,荒园,枯井……

    记得有个故事,一个什么什么子来着?被杀死在井里,然后顺着井口往外爬……

    “啪——”

    汤昭给了自己一下:“我疯了,自己吓自己干嘛?”

    他从小害怕鬼故事,又忍不住想听,更忍不住好奇,这等坏毛病定要克制,尤其是不能叫人知道。

    好像隋风已经知道了。

    诡异的事就在眼前,他一面腿脚发抖,一面又忍不住想去看看。

    因为陈总的故事大全里,各种机遇奇谈要比鬼故事多得多。汤昭浸淫多年,难免被感染。

    不知不觉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

    好亮!

    井底竟然是明亮的,似乎是水,似乎是光,又像是盛着一轮月亮。

    什么东西在里面?

    汤昭忍不住弯腰去看——

    扑通!

    落水的声音。

    汤昭呆了一下,用手往头上一摸。

    “我的眼镜!啊——”

    珍若性命的眼镜掉了下去,汤昭哪能淡定,下意识的伸手去抓,然后……

    一头栽了下去。

    ……

    哗啦!

    水声响起,汤昭湿淋淋的冒出头来。

    井不浅,水不深,水底全是污泥,汤昭栽下去也没怎么受伤,只是格外狼狈而已。

    汤昭坐起来时,水只到膝盖,他要想站也能站起来,但心中一阵酸苦,腿也发软,竟一时站不起来。

    周围的水依旧亮晶晶的,身在其中,更觉得奇妙。本以为是井底有光源,却不想是光芒渗入每一滴水当中,水本身在发光。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水冰凉。

    还好,只是井水,鼻子这么酸,他还以为自己哭了呢。

    如今还好,只是出不去了而已。

    甩出的水珠落在水里,发出了轻响。

    轻响慢慢变化,变成了巨响。

    汤昭悚然发现,周围的水在动。

    以一个漩涡为中心,整个井水都在转动,水声哗啦啦响着,充满耳鼓。

    紧接着,就在眼前咫尺,一个身影缓缓冒出水来。

    随着那身影越升越高,汤昭嘴越张越大——

    须臾间,一个银发、金眼、绿色铠甲、腰悬宝剑的女子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汤昭愕然仰头,不知所措。

    那女子的发色瞳色如此奇怪,如果走在大街上必定被认为妖魔,可是如今她漂浮在水面上,踏着剔透的水波,身上披着一层如烟似雾的微光,充满了仙气甚至神性,只令人震撼倾倒。

    霎时间,汤昭想到了自己在庙中的故事——

    金斧子、银斧子。

    斧子掉到了水里,升起了一个仙女。

    那个仙女……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你……”

    在汤昭的迟疑中,她先开口了:

    “年轻人,你掉的是这个金眼镜,还是这个银眼镜呢?”

    她双手摊开,各持一副眼镜,一手金光灿灿,一手银光烁烁。

    荒谬绝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湮灭了。

    纵然最心底的理智判定这件事是个荒诞骗局,可是他立刻沉沦在眼前的事实中。

    无论多么诡异,多么荒唐,他真的见到了他编撰出来的那个仙女。

    眼见为实。

    由不得他不信。

    “我……”

    不知为什么,他又险些哭了出来,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真诚的恳请道:

    “我只想要我的那个眼镜,请你……请你还给我。”

    “你果然是个诚实的人。”她双手合起,再打开时金的银的都不见了,只有一副寻常的眼镜,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给汤昭戴上。

    然后,她笑道:“眼镜还你了,那么,下次见。”

    说着,她的身影就一点点的淡化消失了。

    光芒也随之熄灭。

    一切的光,水里的光都渐渐消散。

    水成了寻常的水,井也是寻常的井。

    夜是寻常的黑夜。

    汤昭独自一人留在黑夜中的废井冷水里。

12 地狱无门自来投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汤昭浑身都冻透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井外有人声。

    人声很嘈杂,似乎不是隋风他们两三个人的声音。

    已经快冻木了的汤昭顾不得这许多,撑着井壁,大声叫道:“救命!救命!井里有人!”

    声音嘶哑颤抖,在井里呆得这一阵,耗尽了他的力气。

    外面的声音混乱,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只得拼命喊,一直喊到实在发不出声音,这才暂停。

    忽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

    头顶有人道:“有人在下面?”

    汤昭清了清嗓子,用尽力气大叫道:“救命!”

    井口亮了起来,显然有人用灯火在照射。

    就听有人欢呼道:“是个小个子。哈哈,怕不是抓到正主了!原来藏在井里!”

    汤昭悚然,惊疑道:抓我?我干嘛了就抓我?

    然而轮不到他多想,既是存着抓人的心,外面人来的就很快。立刻有人垂下绳子,顺着攀下井底,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了汤昭,笑道:“啊哈,瘦兮兮的半大小子,看来是你没错!藏在井里就能躲得过去么?”

    汤昭心中一动,已经猜到一点头尾,欲言又止。

    无论怎样,先让他把自己弄出去再说。

    被人顺着井口吊出来,汤昭眯了一下眼睛。

    外面太亮了。

    井口四周都是火把,围了一大圈人。汤昭瞥了一眼,似乎都是穿公服的衙差。

    汤昭心中暗疑:他是犯什么事了?难道是杀人逃犯?

    扑通一声,汤昭跌在地下,眼前一白,一把雪亮的刀刃横在自己面前。

    就听有人冷笑道:“我说你跑什么?带着两个娃娃能跑远吗?”

    汤昭心中一紧,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要牵连小孩子吗?”

    说话的是个中年公差,他手中刀刃离着汤昭的眉毛只有寸许,寒意渗的汤昭皮肤栗栗,道:“你老实点,跟我们走,我便不找你的弟妹。你要是乱动,大的小的一个也跑不了。小子,你知道检地司的威名吗?”

    汤昭心思电转,诸般犹豫纠结千头万绪,最后闭上眼,道:“我跟你们走。”

    ……

    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汤昭也不知道方向,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突然之间,众人停下,汤昭只觉得周围更亮了,似乎有更多的火把、更多的人在这里。

    有人往前跑,隔了一会儿,就听一人道:“哦,又来一个?”

    汤昭心中一紧,暗道:糟糕?!

    人群分开,火光扑面直照。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立住,马上有人高高在上,慢条斯理道:“如今的世道不同啦。以往我们找人,一个也找不到。如今倒好,只找一个人,冒出两个、三个来,比雨后的蘑菇长得都快。莫非是我们检地司名声太好用了吗?”

    汤昭抬头,只见马上人身穿红色斗篷,剑眉倒竖,冷笑不已。

    完了!

    竟是熟人!

    这人竟是当初自己在薛府遇到的那个红披风武官,还曾赠予自己长命锁,可以说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可是现在绝非道谢的好时候,反而极为尴尬。

    此时他能看清对方,对方也能看清他。

    “嗯?”大概是对方记忆不错,看样子居然还记得他,微露诧异,“这个年纪倒对。你干什么来了?”

    “这个年纪倒对”让汤昭细琢磨,冷汗下来了。

    心如乱麻,让汤昭组织不好语言,脱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来?真够混账的!”那武官陡然大怒,说到最后,怒气勃发,一伸手拎住汤昭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道:“你们这群无知刁民,把自己当什么了?义薄云天的大侠士?又把本镇当什么了?抢男霸女的疯狗?还是最蠢的那种?会被你们骗一次,两次,三次!”

    汤昭无言以对,他到这里真就是一时脑热,一无所知,所以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汤昭惊慌中带着茫然,那红衣人倒慢慢息怒,道:“算了,你们这些无知愚顽,不值一提。我找的是旁人,不是你。”

    汤昭脱口而出道:“你确定不是我?”

    红衣人半是不耐,半是可笑,道:“冥顽不灵?来——”

    他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剑来。

    剑下坠着剑穗和一颗珠子。

    他手腕微动,珠子正对着汤昭的眼睛。

    珠子黄澄澄的,内里仿佛有一圈圈的涟漪。

    汤昭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只眼睛对视。

    那枚珠子不但是眼睛,目光还极其锐利,犹如实质,那一圈圈涟漪也如旋涡一般不住转动。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呼之欲出!

    他立刻回忆起一日之内两次被精神冲击的感觉,本能的用手按住脑袋。

    不过这次,没有异样发生。

    只有他掩住眼睛,漆黑的视野里有一行金色花纹闪过。

    那花纹很古怪,闪动的又快,他一眨眼光华就已经消失了。

    奇怪……

    在他暗自惊异的时候,对面那颗珠子亮了起来。

    虽是米粒之珠,光华何止如灯火,几乎如同皓月!

    就听有人道:“看来我也有走眼的时候。不错啊,汤昭。”

    汤昭撇开手,只见珠子光华已熄,只余淡淡的荧光。

    那红披风继续道:“你既自投罗网,那就是任我处置,于几无悔,于人无尤了?”

    汤昭苦笑,此时他能说什么?

    紧接着,汤昭就觉得自己身体晃了起来,显然是被那人提着往前走。两边都是火光与各色眼光,他不由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汤昭身子往下一沉,竟已落到一块木板上。

    他睁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板车。

    等等,这不是他自家的板车么?

    还有那驴……也是老相好了!

    身前三尺,有人吃惊的看着他。

    正是那庙中相逢的少年。

    一见这少年,汤昭吃惊之余,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这小子不但招惹了这样大麻烦,还他么早就被抓了!

    被抓了你不早说?害我糊里糊涂给你背锅!

    虽然对方没让自己背锅,汤昭还是气得不行。

    几分是气,也有几分是怕。

    既是怕自己处境的凶险,也是怕自己一时血勇的决定毫无价值。

    就听头顶红衣人道:“那小子,你人缘真不错,一个两个都愿意以身相代。若非早抓到你,说不得就让你跑了。我看你适合当山大王,手下全是义气人物。”

    那少年如弹簧一样跳起来,指着汤昭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复又跪倒在车上,叩首道:“大人,小人和他们本是萍水相逢,根本不认识。只是之前鬼迷心窍,糊弄他们为我隐瞒,妄图脱逃。如今天网恢恢,小人横竖已经归案,人之将死,不忍再作孽,请您看他被蒙蔽份上放过他这一遭。”

    汤昭愣住,那红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真不把本镇放在眼里,要我抓谁就抓谁,要我放谁就放谁——当我是泥捏的么?知道人之将死就给我老实待着。”说罢纵马去了。

    这时人马都动了起来,驴也拉着两个少年的板车也跟着向前,前后左右都是持刀的差人,真正是插翅难飞。

    那少年抬起头来,茫然出神,突然回头咬牙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跟你们根本都不认识!”

    汤昭的火气在刚刚他自揽罪过的时候就已经消下去了,这时还剩下一点儿,索性都扔了出来,狠狠道:“我们爱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少年愕然,不由自主的弱了下去,身子畏缩起来,他本来就卑微,之前笑的时候卑微,此时惭愧混合着痛苦,更是卑微到不堪。

    汤昭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无处容身,想着破罐破摔,就想最后一把摔得漂亮一点儿。我有个朋友说过,我这个人长着一张明白脸,其实是个浑人,早晚作死。你不用放在心上。”

    少年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我一死丢三条性命。小人……我们兄妹实在担当不起。”

    汤昭听到“你们”,忙问道:“风哥怎样了?”

    少年道:“他们把他放了。之前他们来捉我的时候,那位大哥叫我带着弟妹先走,自己顶替我被抓了。我把英儿他们藏好之后,回头投案,那位大人虽然生气还是把那位大哥给放了。”

    汤昭心下稍安,风哥的选择他不意外,之前他就说过,倘若妇孺在前,隋风绝不会置之不理。好在风哥运气比自己强,还能脱身。

    又想:那位红衣大人虽然会杀人,却不算太恶,之前也于我有恩。现在生气倒也不怪他……他已然放了风哥一次,我又来原样一遍,我们虽未沟通,却是像耍他玩一般。

    当然,就算红衣人不是恶人,对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生杀予夺,一言可定。可以一时兴起救他性命,也可以一时动怒要他们的脑袋。

    风很冷,吹得浑身湿透的汤昭缩了起来,不自主的去靠近火把,想要借一点火光取暖。那点火焰看着明亮,在寒冷的风中却毫无用处。

    他抱膝坐在车上,目光穿过闪烁的火光,看向了野外的夜幕——一黑如墨,恰如他们无望的前路。

    心中的压抑几乎爆炸,此时,他真想念家人和亲朋好友。

    如果父亲在,如果陈总在,他自然有了依靠。

    如果隋风在,他虽然谨小慎微,却依旧会挡在自己身前。

    哪怕他的好友在,那个乐天派即使火烧眉毛了,也能说些俏皮话开解一番,让他只需坐着不动就能心情纾解。

    但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不得已成了场中年纪最大,最坚强的人。

    汤昭转头,问道:“你走之前有没有把弟妹交托给风哥?”

    那少年低头答道:“小人厚颜。”

    汤昭释然——到底不幸中有一大幸,被风吹的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道:“行啦,那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这位风哥是真正的大好人。他答应了你,一定会照顾到底的。放心吧。”

    那少年依旧低着头,道:“我知道。倘若只有我一人在此,当真死而无憾了。”

    汤昭笑道:“我也无憾。我六亲俱无,一个牵挂也没有。”说到这里,他不自觉的去摸怀里的眼镜。

    触感还是那么熟悉。

    一瞬间,突然有一道疑惑在心头一闪而逝。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

    金光……仙女……眼镜……

    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有一种真实与虚幻交错的荒谬感,因为古怪太多,他倒分不清自己需要想起来的是哪个念头。

    他取出眼镜,又对着月亮照了照。

    看见了?!

    那镜片圆满剔透,再没有当初斑斑裂痕。

    破镜也能重圆吗?

    水中仙女的影子一闪而过,那种亦真亦幻的交错感更清晰了。

    掉到水里,破眼镜会变成好眼镜吗?

    童话里说,会变成金眼镜,银眼镜的。

    但是……

    一百个金眼镜、银眼镜,又怎么比得上原来的眼镜修复归还?

    那可是陈总离去前念念不忘的遗憾啊。

    如今遗憾能补全,人却不在了。

    明明是一瞬间的惊喜,转念就变成了悲伤。

    用手扶住镜框,他低声道:“谢谢。”

    今晚的月光太亮了。

    照的人眼睛都花了。

    因为月光的直射,让他忽略了镜片上一闪而过的一行金色花纹。

    低下头睁大眼睛,他道:“之前你说自己是扫把星,我听着就很不顺耳,你还有两个弟妹,就说自己倒运,我亲人皆无,我算什么?”

    那少年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在笑,声音却带着哭音:“那现在你是晦星了。大概我倒运过去了,偶然相逢能遇到你们。你却霉运当头,一出门就遇到了我。”

    汤昭无声叹息,再问道:“你现在能跟我说实话么?你到底犯什么事了?是杀人放火,还是造反谋逆啊?是杀还是剐?”

    想这少年瘦弱如此,说能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但有可能牵连什么大案。毕竟有些案子是株连全族的,剩下一个小孩儿也不能放过。这检地司来人赫赫扬扬,说是谋反大案他也信。

    那少年低声道:“我不知道。”

    汤昭“哈?”了一声,眉头皱起。

    少年急道:“事到如今我怎会瞒你?但凡我要知道,为了叫你当个明白鬼我也知无不言。但我自己还是糊涂鬼呢!我刚刚也在想,到底何以至此?首先我想到家里——不是的。我家虽遭难,却非犯罪株连,决不至于远隔千里抓人。那便是路上……”

    “若说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与人冲突的,但我人小力弱,只有人欺我,焉有我害人?最惊险的一次,是我遇上了人贩子,被人追得狼狈……”

    汤昭道:“人贩子?是不是一个胖子?”

    少年蹙眉道:“那倒不是,一个老妇,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却是暗藏獠牙。”

    汤昭了然,这世上人贩子何其多,他看见一只蟑螂这世上就只有一只蟑螂了?

    “倘若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抓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奇怪。但惹到了官差,我却实在不明白!一路走来,我宁可乞讨为生,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求无愧于心。上有苍天,下有后土,天日可鉴!”

    汤昭道:“既然如此……他们真是官差吗?”最后一句压低了嗓子。

    少年毫不犹豫道:“是。一则有公服为证。二则……他们行事端正,已经是一等一的讲道理,这也是为什么你我还能好好活着。天底下有比贼下限更低的官,但贼的上限一定不高。”他抓住汤昭的手,诚恳道:“是以您今日的义举,我虽感激涕零,但您以后别这样了。若不是咱们运气好到天上,那么遇上‘寻常’官差,你都没命了。”

    汤昭苦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是舍生取义的大英雄、大侠士了?我难道不惜命?有时候,这是一念之间的事。谁还不会一时上头做些蠢事呢?”

    若不是看到两个孩童……若不是在荒村见到满地被锁上的孩童,若不是前途无路的那种茫然与绝望,他都不会有为之牺牲的冲动。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逞得最大的英雄。

    那少年道:“您就是大英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英雄侠士不看危难之际又看什么?只是您不该毁在这里。拖累君子,实非我本意。事已至此,但愿……但愿少做牵连,不至使我死不瞑目。”

    汤昭突然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又何至于呢?既然还没穷途,先别灰心。万一不是坏事呢?”

13 画饼

    “昭哥,醒醒!”

    汤昭睁开眼,一眼看见了卫长乐道:“怎么啦?到地方了?”

    卫长乐就是他庙中相逢的少年,事到如今,自没有还互相不通名姓的道理。

    卫长乐无奈道:“哥,你心真大,这又冷又硬,前途未卜的道上也睡得着?”

    汤昭揉着眼睛坐起来,依稀记得自己在车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果然车板坚硬,醒来不但依旧疲惫万分,后背骨头还硌得生疼,道:“你不知道我一夜没睡……”他一起来,发现天色阴沉,却已经有熹微天光。

    一群人还在赶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火把都熄灭了。微光中只能看见人的轮廓,每个人都黑黢黢的。

    坐起来时,全身骨头都疼,头最疼,嗡嗡作响。

    浑身发冷,汤昭拉紧了身上盖着的斗篷。

    斗篷?

    还是红色的?

    “不会吧……”

    卫长乐用奇怪的口气道:“这一件是那位大人给你的。他说……”

    就听有人道:“浑身湿透躺着四面吹风,还敢睡着。到地方就可以把你埋了。”

    原来那红披风就在不远处,此时他没披那件红斗篷,一身黑色,几乎沉入了昏沉的天色中,只是回过头来目光极亮。

    汤昭呆了一下,忙行礼道:“多谢大人照看。”

    他抓住斗篷,想奉还那人,突然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想起对方身后带着人头,斗篷上必然沾了不少人血,手一抖,险些把斗篷落下。

    那人在马上伸手一抄,把斗篷抄起,道:“看你虚弱的样子,想必往常也没少作死?”

    汤昭愣答道:“不,我是天生的……大人,我们往哪里去?”

    那人正想把斗篷披上,发现沾了不少泥污,嫌弃的扔给后面的官差,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公服,反问道:“你说呢?”

    汤昭一怔,心想我怎么知道,话说到此,突然回头,只见天边已经露出一抹金边。

    “日出……东边在背后,我们走回头路了?”

    那人赞道:“不错。你小子虽然愣,倒也不笨。”

    汤昭忙问道:“要回薛府吗?”

    只一次那人却不回答,甩下一句:“老实待着。”骑马向前。

    汤昭无法,坐在板车上,四周看去,但见周围一层层黑漆漆的树林,嘀咕道:“还在山里,什么时候能走平路呢?”

    山路崎岖,驴车爬坡缓慢,颠簸的很厉害。到后来他自己都怀疑,刚刚怎么睡得着的。

    “难道要回薛家了?”

    说着,突然听得车轮下“咔吧”一声轻响。

    队伍一停。

    周围都是人,前面也是人,汤昭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到了哪里。

    但刚刚那一声爆响,他总觉得有点不好。

    那是什么东西被碾爆了的声音。

    “你觉得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栗子壳。”他悄悄问卫长乐。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会真的以为碾过去的是栗子壳。除非栗子长得有蹴鞠大。

    卫长乐也低声道:“听声音,是不是……虫子?带壳的那种?”

    汤昭心中一寒,就听前方有人冷冷道:“刑大人,您夤夜不速而至,一路上横冲直撞,我们也很为难。”

    就听那红披风的声音道:“不速之客?你们庄主邀请我来,没跟你们说吗?”

    那人道:“不曾听说……”

    红披风道:“那你现在听说了,一点儿也不晚。难道你不相信本镇?”

    前头那人干笑两声,道:“那自然不会,检地司的威名,区区也是久仰了。但是庄主今日是不在……”

    刑大人笑道:“没关系,我和你们庄主是好朋友,我就能做主。开门——”

    随着他一声号令,队伍再度向前。前面的人兀自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语气听着不好,但车队有的是人声、马声、车声,嘈杂入耳,把他的声音遮盖了下去。

    车马渐渐驶进了一段高墙。汤昭心中忖量,这墙的高度一点不逊于薛府,看来也是座大宅。也不知有钱人什么毛病,都在深山里建房子,黑黢黢的,不吓人么?

    进了宅院,队伍渐渐分开了,大部队浩浩荡荡依旧往前,只有两名公人押着他们的驴车进了一处小院。院中本有几个黑衣打扮的男女,其中一个公人亮出一块腰牌,道:“几位,这儿归我们了,出去活动活动吧?”

    几人皆有不忿神色,但还是低头走了。那个公人又道:“有热汤热饭还有热水给送过来。”

    汤昭和卫长乐下了车,被关进一间厢房里。这房间不大,但似有人常住,家具齐全,炉中碳正热,汤昭坐在暖炉边上,脱了外衣,把棉衣和自己分别烤干。

    热气入体,汤昭方缓和过来,但疲劳未退,饿劲儿又上来,总之百般的难受。

    卫长乐也坐着,他比汤昭好一点的是,没有被水淋过,倒不至于那么冷,道:“这里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正如他所说,屋子里的摆设都是黑的,立柜是黑的,帐幔是黑的,窗户纸也是黑的,桌上还放着一只黑色的蜡烛。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压抑。

    汤昭也没见过这样的摆设风格,道:“确实奇怪得很。这样靠色不会生活不便吗?”

    正说着,有人从外面递了饭菜,另有一盆热水。饭菜只有馒头、咸菜和面汤,但馒头白白嫩嫩,热气腾腾,一看就是细粮,别说卫长乐,连汤昭也咽了口吐沫。

    虽然馋了,汤昭还是先撩水洗手,这才将馒头夹上咸菜,一口塞了进去。

    痛快!

    一口气吃了一个大馒头,干尽一碗面汤,汤昭又去拿第二个,发现卫长乐正小心翼翼的把大半个馒头掰开,奇道:“怎么了?一口干一个不香吗?”

    难道是馒头里藏了东西?

    有一种谍报故事里讲过这个。

    卫长乐愣了一下,苦笑道:“啊,我忘了。吃到好的东西,我总想把它分成好几瓣。”拿着馒头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终于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

    “今天我就独享了。”

    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看这事不是很凶险。虽然关押也没押进大牢里,拷上刑具之类的,想是还有转机。若事有隐情,过了一这关便能团圆。”

    卫长乐垂目道:“团圆……说句诛心的话,他们跟着我饥寒交迫,若能找到一处温饱归宿,那团不团圆有什么要紧呢?其实我一直在想,实在不行找个大户人家就把自己卖了吧,连着弟弟妹妹,给人家当奴仆好过一起饿死。只因这个意外没来得及,说不定他们还算逃过一劫。如今能将他们托付给好心人,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只是……只是对不住人家。非亲非故,谁活该拖这样的包袱?”

    汤昭想到了荒村的肥人贩,摇头道:“卖身绝非出路,只会沦落畜生之手。你认字吗?”

    卫长乐点点头。

    汤昭又问道:“会算账吗?”

    卫长乐道:“会一点。”

    汤昭道:“那行,等回头,回头我雇你当伙计,肯定给你开一份薪水。”

    卫长乐惊喜道:“您是哪位少东家吗?贵宝号是什么买卖?”

    汤昭道:“还没决定呢。”

    卫长乐愕然,汤昭道:“我这个生意还在创业阶段,但将来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集团公司!垄断寡头,大托拉斯!生意开遍天下,每个城市都有连锁,雇员成千上万,流水亿万。掌握经济命脉,从民生到军火,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到时候天下有一石金子,我要赚他八斗。”

    卫长乐哪吃过这种画饼,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是……可是……”

    汤昭道:“当然这是远景规划,是陈总……我一个长辈做的规划。当然他就跟我说,他做总裁,我做CEO。后来他走了,把总裁的位置也留给了我,现在我是个集团老总了。”

    卫长乐吃吃道:“可……可是那个总……有什么用呢?”

    汤昭道:“当然有用……不过现在没用。毕竟集团还没开张呢。我说这些是长远的规划,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嘛。万丈高楼平地起,等这一劫过了,我会先开个小买卖,积累一些资本,应该是餐饮吧。”

    卫长乐吁了口气,道:“餐饮……是饭馆吗?你要是开店,我可以给你跑堂,记账和跑堂我都能做。但是也得有本钱吧?”

    汤昭道:“钱也有……”

    就听有人在窗外“噗”的笑了一声。

    虽只是一声轻笑,却听得出是个女子声音。

    汤昭老脸一红,暗道:奇怪,我又没吹牛,脸红什么?

    “叩叩”。

    窗外人扣动窗纸,道:“出来,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卫长乐神情一紧,看向汤昭,汤昭竖起一根拇指叫他安心。

    窗外既是女子,听声音年纪甚轻。汤昭心想不可衣衫不整,失了礼貌,自己现在确实狼狈,比卫长乐还狼狈。毕竟卫长乐又没一头栽进污泥里。

    眼前还有热水,汤昭撩起水来,洗了洗脸,用手梳了梳头发。又低头,打算用水面做镜子,看看仪表。

    脸渐渐靠向水面,越来越近,突然,他的五官僵住了。

    过了片刻,仿佛有人突然打开了禁锢,汤昭如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手把水盆推了出去,叫道:“有……有蜘蛛!”

14 黑蜘蛛山庄

    “咣当”一声,水盆翻倒。

    汤昭连退了好几步,脸色发白,差点没坐地上。

    卫长乐跟着跳起来,道:“怎么啦?”

    汤昭惊魂未定,指着反扣的水盆道:“里面有蜘蛛……好大的一个……趴在水里面……”

    卫长乐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从桌上把烛台拿了起来,道:“我看看。”

    虽然岁数相仿,卫长乐可不比汤昭大惊小怪,他一路走来,什么虫豸没见过,蜘蛛、臭虫、蜈蚣、蝎子……有毒没毒见得多了,这时便上去查看。

    汤昭此时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若不是蜘蛛突然出现在洗脸盆里,想来他也不会如此,他往日虽怕虫子,可也不会轻易叫人看出来,轻咳一声,补充道:“个头可大了!你小心。”

    卫长乐一步步走过去,小心翼翼把洗脸盆揭开一条缝。

    并没有虫子爬出来。

    一点点揭开,直到把盆子掀起来,都没有看见蜘蛛的影子。

    汤昭也奇怪,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趴在盆上!”

    卫长乐忙将盆整个翻过来,往里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咦”了一声。

    抬起头,卫长乐笑了一下,道:“来看看?”

    汤昭心中诧异,过去一看,就见水盆底,画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

    这蜘蛛画的栩栩如生,八只脚张开,脚上的绒毛清晰可见,汤昭知道是假的,仍忍不住心中恶心,再加上恼羞成怒,脱口道:“这不是有病么?谁会在水盆里面画蜘蛛啊?”

    就听背后有个娇柔的声音道:“有病?谁有病啊?我瞧瞧哪位大夫在这里开药方呢?”

    汤昭一惊,回头一看。

    大门已经打开,一个黑衣女子倚门而立,眯着眼睛,嘴角噙笑。

    这女子不过双十年纪,容貌姣好,一双眼睛又灵活,笑起来甚是娇媚,但汤昭总觉得阴森森的,似乎其中隐藏着危险。

    这便是之前在窗外嗤笑的人了,刚刚汤昭太过吃惊,竟忘了她还在,不免有些尴尬,拱手致歉道:“学生失言,并无对府上不敬之意,还请姊姊海涵。”

    卫长乐也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恢复了庙中初见那种别扭的笑容。

    那女子目光在汤昭面上一转,笑容渐渐收起,那股阴森反而散了不少,正常起来,懒懒道:“算啦,不跟小孩子计较。你是个小秀才,是不是?在家里埋头读书,难怪没什么见识。”

    汤昭道:“我连秀才也不是……”

    那女子凑进一步,道:“你看到盆里的蜘蛛都害怕,那看见我呢?”

    汤昭疑惑,一抬头,就见那女子鬓边趴了一只黑黢黢的蜘蛛,蜘蛛口还垂下几道白丝,仿佛垂珠。

    汤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蜘蛛形的……珠花吗?”

    那女子笑道:“算是吧。它生前是我一个小宝贝儿,可惜意外死了,我把它做成钗子带着,漂亮吧?”

    汤昭想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女子一捋袖子,露出半截皓腕,道:“这个怎么样?”

    只见半截雪白的手臂上,带着一串深色珠子,仔细看来,乃是一个个小小的蜘蛛。

    汤昭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女子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道:“看傻了?这个是檀木珠子,小宝贝们虽好,还是太粗糙了,贴身戴着对皮肤不好。傻小子,我们这里就是黑蜘蛛山庄啊。”

    她收回手抱着肩膀,道:“我是来收拾……哦,拾掇你们两个的。跟我来吧,带你们去好地方。”

    汤昭心中甚是抗拒跟这女子走,卫长乐拉了拉他,低声道:“咱别得罪她。”

    两人跟着那女子往外走,此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山庄多用黑色装饰,在阳光下依旧暗沉沉的。汤昭想着黑蜘蛛山庄的名字,总觉得角落的阴影里趴着一群群蜘蛛。

    那黑衣女子笑吟吟道:“我叫做圆晴,你叫做什么?”

    汤昭回答道:“学生汤昭。”停了一停,发现圆晴没有继续问,介绍道:“这是卫长乐。”

    圆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看你不像那位邢大人的亲戚朋友。”

    汤昭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我们都是给他逮过来的。”

    圆晴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他抓谁都不奇怪。寡妇、三岁小孩子、七十八十岁的老头儿、瞎子瘸子,想抓就抓,哪有什么顾忌?”

    正说着,三人到了一座大屋前。屋子圆顶,颜色纯黑,扣在地上仿佛一口黑锅。

    整个黑屋只有一扇小窗,半开着,正袅袅的冒白气。

    门口一个黑衣汉子上前躬身道:“圆晴姐姐,已经按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圆晴目光微动,笑道:“嗯,把这锅撤了吧,换成清水。”

    那黑衣汉子微怔,立刻道:“是。”匆匆进门。

    圆晴转头对汤昭道:“那位邢大人啊,大喇喇找上门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指使这个,差遣那个,一歪嘴又叫我带你们洗澡,呵呵。也就是我看你们无辜,长得也整齐,心软罢了。等着吧,一会儿有人叫你们。”说罢转身离开。

    汤昭细想她的话,全身发麻,卫长乐低声道:“她的意思是原来水里加料了?”

    汤昭摸摸脑袋,心有余悸。

    别看那圆晴始终和颜悦色,她可是把蜘蛛顶在脑袋上的女人,甚至汤昭觉得,她笑比不笑更危险。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他们进去。

    这间房子大概本来就是浴室,墙体厚重,想是为了保暖。正中央砌着一个方池子,里面盛了半池水。砌池子的石头倒不是黑色,而是绿色,映的池水也是碧绿的。四个池角各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蜘蛛,好像满池的水都是蜘蛛口里流下的毒涎一般。

    饶是汤昭知道里面换了清水,仍不由心中发毛。

    旁边有黑衣人喝道:“快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事到如今,汤昭只得先把怀里的零碎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竹筐最下面,又脱了衣服叠在上头,最后把眼镜也摘了下来,放在最上面。

    摘下眼镜的瞬间,他竟觉得有些不适,好像一处倚靠被挪走,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到陈总以前说过,戴了几十年眼镜,陡然不戴总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还时常做出推眼镜的动作,想必也是如此?

    不过眼镜这么神奇吗?他才戴了半日就离不开了?

    水温很舒适,细腻滑润的水波冲着肌肤,汤昭几乎瞬间放松下来。

    一回头,就见两个黑衣小厮把汤昭和卫长乐的衣服都收走了,汤昭忙道:“且慢,我们洗完了穿什么?”

    那黑衣人嘿笑道:“自然有你们穿的。怎么,还道我们贪图你们的衣服吗?你们这些破布,只能拿去烧火。”

    汤昭盯着那两个小厮,见他们只收走了衣服,并没动其他东西才松了口气。

    其他东西还罢了,唯独眼镜是他要紧的东西,绝不能有失。

    即使不依赖,他也真的喜欢戴上眼镜的后看到的世界。

    那是个清晰、明白、熠熠生光的世界,他的视力下降有些时日了,这个世界的光彩一下子把他迷住了,即刻被眼镜俘虏了。

    当年陈总似乎说过,每个人适合戴的眼镜都不一样,但这个眼镜好像就特别适合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有一些玄妙在里面。

    他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他在井里见到了真正的仙女。

    仙女虽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金眼镜和银眼镜都给他,却给了他最合适、最想要的,汤昭又是感激,又是震撼。

    此时,眼镜已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兼具感情和实务,若是给人拿走了,汤昭肯定要光着从水里爬出来阻拦的。

    好在这几个小厮显然训练有素,除了做手边的事,目不旁视,连眼镜这等稀罕物也不多看一眼。

    话说回来,他一路上都戴着眼镜,造型也是有些奇怪的,也没人表现出好奇。

    难道是他经验太少,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有很多戴眼镜的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泡在水里,汤昭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就这么睡在池子里,热气蒸上来,大脑也陷入了迟钝,所有的念头渐渐消散,时间在水蒸气的氤氲中凝固了。

    “该出来了。就是蒸也该蒸熟了。”有声音炸响。

    汤昭迷迷糊糊一惊,只见池上那黑衣人瞪着眼看他,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呆了一下,汤昭方爬出坑来,就见旁边放了两个盆,盆里各有一套黑衣。

    ……

    黑衣?

    汤昭一抖手,把衣服展开,果然见衣角绣着大个黑蜘蛛。

    忍不住一抬头,那黑衣人早等着他,道:“怎么?还挑三拣四?”

    汤昭深吸了口气,浑身上下擦干,匆匆将衣服换上。不管怎么说,这身衣服的料子真不错,穿起来轻飘飘的,十分柔滑。

    穿完之后,汤昭只觉得自己和黑沉沉的黑蜘蛛山庄融为一体了。

    刚一出来,就看见了圆晴。

    圆晴正在院落的那棵大桑树下,和另一个女子交谈。

    那是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像春天的油菜花一般鲜嫩。

    黑蜘蛛山庄太缺乏其他颜色了,汤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少女可能是身量未成,比圆晴更矮些,从汤昭的角度看,能看到她半张脸,只觉得她是一张团子一样的圆脸,五官精致小巧,唯独一双眼睛弯弯的,好像在笑,眯着看不见瞳仁,看起来懒洋洋的。

    她除了一身鹅黄衣裙,便是腰间一条衣带瞩目,橘黄条纹的衣带在腰后打结,别成了一个大大的单边蝴蝶结,从身侧看去,那个结子圈大的夸张,无论如何不能忽略。

    多看了几眼,那少女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这笑容说不上如何惊艳,但很是亲切,感染力极强,汤昭不由自主的跟着一笑。

    这时圆晴也注意到他,眼睛一亮,喝彩道:“不错啊,好俊的小孩儿,你居然这样适合穿黑。”

    她放下那少女走过来,神情很是满意,道:“怎么样,这身衣服穿着感觉如何?”

    汤昭道:“挺好的。穿着好轻,但还挺暖和。”

    他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他最好的时候也只穿过细布衣服,但想来最好的丝绸也就是这样柔软轻便了。

    圆晴道:“当然轻了,这里面可是掺了蜘蛛丝。”

    汤昭惊叹道:“这衣服是蜘蛛丝做的?”

    圆晴啧啧道:“你倒想得美。我们这里的黑玉蜘蛛丝多贵重,十倍重的黄金也换不来,你道你是咱们庄主么?掺上一点儿就不错了。”

    汤昭摸了摸袖子,要不想蜘蛛的模样,他真能感觉到这身行头的贵重。

    圆晴道:“真是越看你越合适这套,说不定换一身纯蜘蛛丝的更好些。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能活过这次。你跟着那女人走吧,放大胆,就当是闯一回阎王殿。”

15 小心驶得万年船

    鹅黄衣服的圆脸少女在前面带路,汤昭和卫长乐在后面跟着。

    要说这少女比圆晴这蜘蛛女气质亲切不少,汤昭可以和她攀谈几句,但她似乎又是官府的人,令人多了几分顾虑。汤昭一时担忧,只盯着她背后那朵巨大的蝴蝶结发呆。

    蝴蝶结随着她向前走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她的步伐似乎很有规律,蝴蝶结的晃动的频率也很规律,目光一旦陷入了这等韵律里,渐渐就能浸入其中,不可自拔。

    突然,汤昭的衣袖给人拉了一拉。他回过神来,就见卫长乐看过来,对汤昭使了个眼色。

    汤昭一时费解,只能看回去,两人远远没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他光眨眼这谁能懂?

    定了定神,他往四周看去,心中一凛:

    好偏僻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了吗?

    要说这山庄色调暗沉,气氛压抑,原分不出哪里是正哪里是偏,可是这里的巷道非常狭窄,渐渐有走到死胡同的感觉。

    汤昭深吸了口气,强笑道:“姊姊,咱们是去见那位大人吗?”

    那圆脸少女脚步不停,道:“你说镇守使?他今日有要紧事,不能见你们。”

    她的容貌俏丽,打扮的也像个活泼少女,声音却偷着三分娇媚,三分慵懒,原是十分悦耳,但此时此地却格格不入。

    汤昭心越发往下沉,道:“那……咱们去哪儿?”

    “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圆脸少女突然停住,伸手推开一扇门。

    一阵清风吹了进来。

    灰扑扑的墙面上开了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如同把浑浊的冰面打破了一个洞,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是树,是草,是满地的落叶和振翅的鸟儿。

    色彩缤纷,和山庄的阴暗界限分明。

    那是外面的世界。

    “出去吧。”

    她笑眯眯的说。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滴滴、懒洋洋的,但这时听起来又不同了。

    汤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让我们走?”

    少女道:“你们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这哪是你们小孩子呆的地方?镇守使做事欠思量。趁着今日他不在,你们先走吧。”

    汤昭一时茫然,问道:“可是我们一走,你怎么办呢?”

    少女道:“镇守使做事无所顾忌,难道我就不会随心所欲么?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小孩儿替我操心。”

    看她面相,也就比汤昭大个四五岁,一口一个小孩叫的顺口。

    汤昭眼看一门之隔就是外界,不免心动,突然就听卫长乐道:“我们不想出去。”

    汤昭一愣,卫长乐上前一步,将汤昭挡住,正色道:“多谢姊姊一片好意。但我们是自愿来到这里。我们信任检地司的大人,只等朝廷安排就是。何必私自潜逃,做了贼呢?”

    汤昭不再说话。倒不是同意卫长乐,只是他从卫长乐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决意,这是极少见的,想必不是毫无理由。现在他自己没有心存犹疑,自然要尊重卫长乐的决断。

    两人之间就算没多少默契,信任总还是有的。

    那少女眯着眼睛看着卫长乐,虽然看不见她的瞳仁,但能感觉到她居高临下的逼视。

    而卫长乐并不躲闪,直视对方,背后却落下汗来。

    过了一会儿,少女放松下来,懒懒道:“鱼儿不肯跳出网,难道还能硬扯吗?反正明天镇守使会回来,一定会见你们。你们的机会只有今天而已。”

    汤昭虽支持卫长乐,却觉得不免辜负对方好意,上前行礼道:“多谢姊姊好心帮忙。是我们辜负了你的美意。无论如何,今日的恩情我们都记下了,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少女笑道:“报答?你说来日要报答,这是说真话,还是阴阳怪气呢?”

    汤昭怔了怔,道:“学生向来说真话。何来阴阳怪气?”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盯着少女。

    他心中冒出了古怪的念头,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所以谨慎的重申道:“我道谢就是道谢,对你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

    少女点点头,看样子颇为满意,道:“这么说你很聪明咯?好吧,我等着你将来报答我。不过今日你们不肯走,有没有‘将来’可就说不准了。希望你们不要后悔。”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道,“吃不吃糖?”

    汤昭愣了一下,少女解下腰间的荷包,让汤昭伸出手,倒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来,有饴糖、酥糖、龙须糖、松子糖、桂花糖,各种糖果一应俱全。

    汤昭目瞪口呆,又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少女收起荷包,道:“这个糖你慢慢吃,吃多了对牙不好。还有……猫也喜欢吃糖的。”

    说完,她轻轻一跃,跃上了墙顶,姿态轻盈,降落无声。汤昭刚刚抬头,就见鹅黄色一闪,已经消失不见了。

    汤昭捧着糖,若有所思。

    总觉得这个跳跃的姿态在哪里见过。

    卫长乐拒绝之后一直静静地站着,过了一阵低声道:“昭哥,对不住,我可能连累你错失了逃脱的机会。”

    汤昭道:“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她有什么破绽?”

    卫长乐四处打量周围,此处偏僻,确然一个人也没有,方轻声道:“我怕她是来试探我们的。”

    汤昭点头,他刚刚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是卫长乐怎么那么快确定的呢?有什么他没发现的破绽吗?

    卫长乐道:“有一等人贩,抓住孩童之后,便假装好人来试探他们想不想逃走。第一次第二次必然说想,跟着人逃脱自然失败,然后被抓住一顿毒打。如是再三,打到孩童看到逃脱的机会连想不敢想,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彻底麻木了,这才算驯熟了。之后随意倒卖驱使,再无问题。”

    汤昭背后一凉,又问道:“这是人贩子的手段吧?检地司也这样吗?”

    卫长乐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但是我不敢赌。就我以前的经验,一件坏事一旦可能会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汤昭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理论,叫啥啥定律来着,既然都叫了定律了,那多半是真的,问道:“那么如果一件好事可能会发生,那它有多大可能会发生呢?”

    卫长乐出神道:“本来有好事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不过遇到你我有点转运,所以刚刚可能真的错失一个机会吧。”

    汤昭觉得少女是真心伸出援手的,除了直觉还有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理由,不过这都是后来他回过味来想到的,当时他可是犹豫不定,此时尘埃落定,自然不能回头再埋怨卫长乐的谨慎,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小心才对。”

    此时少女已走,离开的门还虚掩着,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汤昭一伸手,将门按上,道:“既然咱们不赌,索性就别惹嫌疑了。站那边儿去吧?”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圆晴和一个公差匆匆到来。

    那公差大老远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道:“那女人呢?”

    汤昭如实道:“跑了。就刚刚翻墙跑了。”

    公差狐疑的盯着两人,并没进一步询问,反而对圆晴道:“你们山庄怎么竟放进来这等可疑人物?”

    圆晴愠道:“难道不是你们的人吗?”

    那公差道:“她说了自己是检地司的人了?”

    圆晴道:“她也不是我们山庄的人啊!”

    ……

    此时大家都了然了,这黄衣少女利用双方沟通不畅、信息不通的空档来了个两头骗,大摇大摆的把汤昭两人带走,而且还真的给她成功了。若不是卫长乐太过谨慎,两人现在都金蝉脱壳了。

    想通此节,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卫长乐更后悔自己错失机会。那公差道:“既然贵山庄两个孩子都看不好,还是交给我们吧。你们别插手了。”

    圆晴沉着脸道:“随你,难道我们稀罕吗?只是你们占的就是我黑蜘蛛山庄的地方,不用我们,你们能飞上天去?”

    公差冷着脸,对汤昭道:“跟上来,别走丢了。”甩袖走了。

    圆晴提高声音道:“你们仔细吧,我们庄主不日便回。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压派我们这些小人物罢了,我们庄主可不吃这一套!”

    公差懒得回应,带着人扬长而去。

    汤昭他们再没回那小厢房去,而是住到了一处大院。

    这大院宽阔华丽,似乎是山庄的正堂。院外守卫森严,院里倒是清净,两人一人分得一间厢房,床褥家具俱全,算是提升了一点儿待遇。

    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无非等着那镇守使回来做主罢了。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依旧不见人影。

    汤昭等的有些烦躁。那人不回来,很多事情落不了定。

    他一日之间经历了太多事,可算得跌宕起伏。有的事是他自己选择,有的却是莫名其妙,甚至荒诞离奇,恍如梦境。

    现实和梦境的交织,让他心头纷乱。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那位大人回来,能拆解一二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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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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