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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九章 被摧毁的战场

    对于追捕赵理君的行动,全队上下就没有一个人有完成任务的自信,以至于油耗子出发前还发誓如果这回抓住了人,他就要回去看看自己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萧冀曦心想冒青烟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但是鉴于他跟着七十六号做了这么些天理难容的勾当,回去发现已经缺德到祖坟开裂倒是很有可能。

    果然人是没有抓到,不过七十六号的高层们对这件事并没有大发雷霆,因为他们也知道叫这群人去抓军统一等一的杀手还想得到好结果等同于天方夜谭,喊人去抓只不过是要走个过场,以示政府“法度严明”。

    反正他们抓人以外的目的是已经达到了,最近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王天木痛斥戴笠背信弃义的消息,军统局上海站一时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日本宪兵队像是嗅见血腥味的猎犬一样四下出动,扑向军统曾经的秘密据点——之所以说是曾经,因为日本人多半只能扑一个空,而后对着已经人去楼空的据点发怒。

    七十六号的行动队也被借调去参与了几回这样白费力气的任务,一开始队员们还都很兴奋,抱着抓不住大人物还抓不住小喽啰的心思跟着宪兵队鞍前马后的劳碌,但是闯了几趟空门之后便重新回到了懈怠模样。

    萧冀曦倒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头一次出发前任东风还问过他原因,他答道:“王天木叛变之前那么大张旗鼓的对着戴笠一顿骂,军统的人也不是傻子,知道他要叛变,还不赶紧该撤退就撤退?”

    起初任东风还对这个论调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军统的一群人乃是拎不清现状的傻子,而下层的小特工们更几乎是一群饭桶,王天木这个领头羊一叛变,下头要慌好一阵子,哪来的时间去做转移。

    而这样自大的想法并不只是任东风一个人有,之前言川的死好像让七十六号所有人都有了微妙的膨胀,而事实上这群人根本就没有想过,如今上海的地下工作者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全仰仗七十六号才是塞了更多蠢材的那一个组织,占有绝对的优势还是不能改变被暗杀的命运,要是换他们转入地下和政府作对,不到三天就要土崩瓦解。

    萧冀曦当然不打算提醒他们,对他来说这群人是越狂妄越好。

    不过任东风也不完全算是一意孤行的傻子,等到几次失败以后,他就不得不灰头土脸的开始思考萧冀曦说的是否有道理了,面上虽然不说,萧冀曦却能看见他对着那些空荡荡的屋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而另一边,王天木坐上了七十六号高级顾问的位子,这简直就是军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背叛,萧冀曦一直等着会不会接到那种以卵击石一样的刺杀命令,但似乎上面也很清晰的知道他和顶级特工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不打算叫好容易安全下来的卧底白白牺牲。

    萧冀曦本以为上面毫无动静代表了这的确是王天木跟戴笠之间做的一场戏,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又叫他这自觉十拿九稳的推测产生了动摇。

    继王天木之后,上海区的行动组组长何之江也跟着王天木一块反戈一击,而且此人提供的消息可不全是空头支票了,七十六号按图索骥,林林总总能抓了有十来个人,萧冀曦虽然不知道行动组的规模有多大,却也可以确定很长一段时间内,行动组都会是个一蹶不振的状态。

    从何之江往下,仿佛起了连锁反应,又先后有不少人投敌变节,如果说这是一场为行动,未免也太轰轰烈烈了些,况且叛变一事不仅见于上海,听说青岛等地也同样遭了殃,且破坏的更为彻底。

    短短几个月里,军统的敌后地下系统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仔细算来居然还是上海的损失最小,虽然十三个据点都被迫撤离、更换地址,可被捕被杀的也就只有行动组的那些人。

    为此,王天木当然是遭到了怀疑。

    萧冀曦几次在行动队成员的闲聊里听见他们对这位高级顾问手里那些过时而不准确的情报产生的微词,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为此反复白跑的人就是他们。

    有一回任东风不在,下面的人聊天就更加无所顾忌一些,王闯信誓旦旦说的说道:“没准是被萧哥说对了,这小子跟他老上司一起做戏呢。”

    萧冀曦心下纳罕,这话他只跟任东风说过,当时王闯正一脸兴奋的前排观摩传奇特工王天木长了几个鼻子几只眼睛,肯定没有多余的耳朵来听萧冀曦的长篇阔论,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番话?

    而后他眼睛一转,正看见油耗子杀鸡抹脖子似的像王闯递眼色,登时了然,把手里的一份文件卷起来对着两人来了个雨露均沾,在两人抱着脑袋敢怒不敢言的氛围里慢悠悠的警告:“这话不能乱说,先前他是上海站站长,我那些推测终归是对着敌人的,现下他是咱们这边的人,总不好胡乱猜测。”

    话是这么说,可猜测这事情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面上不能说,私下里那些汹涌暗流还是该怎么涌就怎么涌。

    以至于到后来连铃木薰在梅机关都听见了这风声,特意来问萧冀曦:“你觉得王天木其人,是真心弃暗投明还是另有所图?”

    尽管对铃木薰这暗与明的定义颇有微词,萧冀曦面上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只老老实实答他:“先前我觉得另有所图,但是看着青岛那些地方的成果,又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的。”

    铃木薰跟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三人成虎,当所有人都对着‘军统上海站前站长投敌’这件事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时,那他就算是真的决心就此与军统恩断义绝,一心一意为日本人做事,也不会有人全身心信任于他了。

第二百一十章 危机

    随着对王天木的怀疑在七十六号内一边暗潮涌动一边甚嚣尘上,整个七十六号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起来。萧冀曦偶尔在七十六号里也会看见王天木,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两个人生面孔,且态度说不上毕恭毕敬,他猜这是对王天木进行监视的人。

    七十六号这样明目张胆的表达着自己对王天木的不信任,倒是让萧冀曦不禁有点替这位老上司感到同情了,他还时常忍不住猜想,要是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到了七十六号反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不是在戴笠来信挽回的时候就会选择放下身段。

    不过,萧冀曦依旧拿不准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一场戏。

    若说不是,王天木面对这样的冷遇完全可以愤然出走,若说是,青岛等地被捣毁的军统据点又历历在目,不得不算在这位头号叛徒身上。

    只不管是哪一种,现下都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现在他这个军统潜伏人员,日子过得算是危机四伏。

    尽管之前因为他的坚持,苍术的代号已经跟着言川进了坟墓,但是如果被抓进七十六号里这些人有哪个接触得到那些和潜伏人员有关的文件,那么七十六号的人就会知道,他们之中依旧有一个卧底存在。

    好在忍冬这个名字是最新才添进名录里的,如果七十六号要怀疑,也是应该怀疑新近投诚的那些人,也就是说他暂时是安全的,只是如果再要掀起来一场排查内奸的风波,他肯定还有的操心。

    这样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时间仿佛是被拉长了,每一天过起来都像是一种煎熬。萧冀曦听到的消息更加多而杂,好消息却没有多少,今天是什么地方的据点被查抄了,明天是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投敌叛变,总之是没有个消停时候。

    更糟糕的是,兰浩淼也无法再与萧冀曦时常保持联系了,甚至于通过白青竹的间接联系也已经停止。

    他暂时还没有暴露——这在组长一级的人物里算是非常难得的了,但是他也已经做好了随时从上海撤离的准备——可日本人几乎掌握了整个潜伏组的代号名单,对于‘君子兰’的搜捕排查正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为一旦被发现不至于牵连到更多人,兰浩淼已经小心翼翼的切断了一些联络通道。

    这更让萧冀曦成了一叶孤舟,在上海这个正掀起狂风骤雨的情报战场里孤独的前进,四顾茫茫,不知退路,也不知去处,只能祈祷早日风平浪静。

    白青竹所在的租界也逐渐不再平静,随着国际形势的急剧变化,租界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不受管束的自由之地,除了德国人和意大利人能过得稍微自在些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在计划着如何离开上海了。

    萧冀曦坐在白青竹的店里,总能看见窗外挑起不少转租的条幅。

    “你也得想办法离我远一点了。”萧冀曦看着隔壁那间意大利人开的餐馆也正筹备着关门大吉,工人抬着椅子进进出出,不由得叹息一声。“我总觉得心慌的厉害,万一要是暴露了——”

    他一偏头,躲过去一本声势凌厉朝他脑袋上招呼过来的精装书。

    白青竹在柜台后面插着腰瞪他。“你以为上海站是你开的?你叫我走我就得走?”

    她虽横眉立目的站在那里,说话的声音却不大,尤其上海站三个字几乎低入尘埃,萧冀曦和她离得不算远,也是看着她嘴型才听出的声音。

    “我想师兄大概不会反对我的,他最近已经不从你这儿拿书了,你得知道是什么意思。”

    萧冀曦低头把地上的凶器捡起来,还很贴心的给拍了拍灰才递还给她。

    很可惜,这贴心的举动并没有招来白青竹的感激,只换来了一个白眼,她把书又转身塞到了书架上,很平静的说:“我是特派到这里的,家里没有消息,我哪都不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都不肯去看萧冀曦的眼睛,显然是怕被从表情里分辨出一些言不由衷来。萧冀曦看着她半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算着书店进项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很多年前,萧冀曦曾经听见过阮慕华的妻子,那个他不太清楚名字也不太记得长相的、平平无奇的女人也说过很类似的话,那时候阮慕华叫她跟着自己的孩子到乡下去,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危险,现在他叫白青竹到重庆去,因为他的处境太危险。

    都是一样的。

    她不是在等来自重庆的命令,显而易见。

    于是萧冀曦冲着柜台笑了一下,很顺从的沉默起来。

    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两个人一起抬头张望,门外投射的天光叫来人挡去了一多半。

    铃木薰站在门口,似乎对两个人都在场这件事很满意。

    “你们果然都在,省的我多跑一趟。”

    萧冀曦不自觉的皱起眉头,听铃木薰的口气,他是径直来找白青竹的,可有什么事会让铃木薰觉得绕过自己先找到白青竹也没有关系呢?

    他一时间猜不到答案,好在铃木薰本也没有打算让他坐在那里穷举所有的可能性。

    “我得把你的男朋友借走。”他先是给白青竹来了这么一句,因为太直接了,所以萧冀曦一时间和白青竹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铃木薰对他们呆若木鸡的样子倒是没什么不满,他也知道自己来的突兀。“今晚有个紧急任务,你跟我跑一趟,别人我不太放心。”

    萧冀曦心想自己似乎只有感谢他的信任了。

    “至于白小姐,”铃木薰重新转向白青竹的时候,就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萧冀曦琢磨他可能在酝酿什么不大合理的请求。

    “今晚据说有雷雨,能请你去陪一陪阿瑰吗?她很少显得那么害怕,所以我想,也只有你可以拜托了。”铃木薰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萧冀曦能理解这苦笑背后的含义——他一定尽可能的在减少自己跟张芃芃见面的机会。

第二百一十一章 特殊的邀请

    骤然接到这个邀请,白青竹看起来有些不解。

    萧冀曦倒是马上就明白了,虞瑰很显然也几乎和军统断了联系,而且这联系断的更彻底一些,毕竟她是直接卧底进铃木薰家里去了,算为获取情报的便利性牺牲了传递情报的自由度。

    从她的角度来看,最不容易令人生疑的邀约一定是对白青竹发出的,白青竹对萧冀曦而言也最安全,虽然她不能确定白青竹是否能够信任,但只要见上面,总能想办法把消息传出来。

    萧冀曦不知道虞瑰为什么这样急于跟自己联络,但他可以确定如果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虞瑰是不会轻易的把情报交付给外人的,想到这一层不由得心情有些沉重。

    他隐约觉得,虞瑰的情报和今晚铃木薰的到访有关,如果是那样的话,情报就已经来的太迟了。

    白青竹有点迟疑的看了一眼萧冀曦,当着铃木薰的面萧冀曦当然不可能告诉她什么,只宽慰的捏了捏她的手。“我看,的确是像要下雨的样子。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去小虞那里也好。”

    可能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端倪,白青竹放开手的时候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萧冀曦从椅子上把自己的外套摸在手里,尽可能显得轻松一些。

    “这么着急来找我,今晚有大事要发生么?”

    铃木薰没有答话,他看起来比往日还要严肃一些,这让萧冀曦更觉得不妙,临出门前他回头对白青竹道:“晚上外头不安全,你还是尽快赶过去吧。”

    话说的平铺直叙,不过说到尽快的时候,仗着铃木薰在那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脸,飞快的冲白青竹眨了一下眼睛——至于她能意会多少,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走出门的时候,萧冀曦甚至是带一点木然的接受了扑面而来的、湿润而燥热的风,并确信这从时间上来讲应该是初秋,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距离故乡那个带着凉意的秋日,已经有了几乎十年的距离。

    书店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连车灯都没有打开,是决心把自己完全的隐藏在夜色里,萧冀曦借着书店灯牌勉强看清了车牌,是梅机关的车子。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由梅机关直接领导的行动。

    萧冀曦跟着铃木薰钻进车里之后,司机沉默的发动了车子,在一片静谧里反而是发动机的声音最响,但也不足以惊破长夜。

    上车之后,铃木薰的姿态微微放松了一点,但萧冀曦注意到当他转向自己的时候,整个人又紧绷了起来。

    他心底一沉,知道大概又有自己熟悉的人被盯上了。

    “是我叫阿瑰请白姑娘过去的。”

    这个开场白叫萧冀曦愣了一下,毕竟铃木薰不可能为两个姑娘之间的私交费心。

    “我有点担心白姑娘接受不了。”铃木薰居然流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悲悯的表情。

    萧冀曦快叫心头悬着一块巨石的感觉给逼疯了,他很紧张的等铃木薰的下文,而铃木薰却顿在那里,开始试图组织语言。

    有那么一瞬间萧冀曦想抓着铃木薰的脚腕把他倒过来抖一抖,看看能不能把卡在他喉咙里那些话给抖出来,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前座那哼哈二将显然不止是摆设,再者说车里也没那个空间。

    “你知道,就算是在上海,军统的中共科也是个很重要的部门。”

    铃木薰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只是说的依旧云山雾罩,萧冀曦听见中共两个字,心头一颤,想到自己认识的似乎就只有两个共产党,其中一个还跟白青竹关系不大。

    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但是萧冀曦怎么都不敢相信。

    那不应该,白青松到现在顶天还只是个外围人员,能证明他和共产党联系的东西已经被他偷天换日,他想不出白青松有什么暴露的可能。

    “听说过,他们不是什么防共溶共嘛。”萧冀曦心下冰凉一片,面上却还要扯个满不在乎的笑脸。“他们斗不过咱们,也就只能在窝里多下下功夫。”

    铃木薰对这句讽刺不置可否,开了个头之后往下说的也就更加顺畅一些。“上海站中共科的据点日前被我们起获,大概是军统不在乎我们得到里面的一些东西,也就没有销毁。这些天梅机关一直在忙着破译他们截获但还没来得及解读的几封电报,总算有了一点收获。”

    中共科——其实在上海站应该叫中共组,但那现在看来已经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萧冀曦默念这三个字,他想如果自己现在不是貌似轻松的靠在椅背上,大概就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

    是,军统上海站当然不在乎中共科那些资料,因为它们关乎的不是军统特工死活,萧冀曦一直知道这件事,只也一直努力的在视而不见。但现在这事情爆发后,被波及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白青松,这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破译出了什么?”萧冀曦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对此十分感兴趣。

    “一个据点,赶到的时候发现那里废弃久矣,但我们还是发现了一点东西。”铃木薰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有点生锈的钢笔帽来。

    萧冀曦死死的盯着这东西,他不确定自己见没见过白青松身上带着像这样的一支钢笔,钢笔长得都差不多,他从来都不留心这些事情,而且确实也很久不曾和白青松心平气和的相对而坐了。

    “掉的位置很隐蔽,但这东西价格不菲,那间屋子也是白先生的商行转租出去的,因此他嫌疑最大,我决定带他回梅机关接受问讯。”

    听起来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萧冀曦几乎能听见自己大脑疯狂运转寻求出路的声音。

    “松哥从前在东北的时候,就常将商行的屋子向外租赁,有时也不怎么关心里面住着谁。”他下意识的说道。

    铃木薰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

    “你是在为他辩解,或是说开脱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问讯

    萧冀曦感觉自己的冷汗正顺着后背淌下去,不过铃木薰看起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他的态度甚至是善解人意的。

    “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次带人回去,是问讯而不是审讯,你应当比我更能明白二者之间的差异。”

    这句话叫萧冀曦觉得呼吸略微顺畅了一点,但那块压在心头的巨石还没被挪开。问讯——听起来很温和,就像配合调查那样,可白青松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他这三十多年只是一个商人,他不知道如何得体的在一群目光如炬的审讯者面前藏起自己的秘密。

    因此,哪怕只是问讯两个字,对白青松来说都已经足够沉重了。

    “我希望他的答案能叫你满意。”萧冀曦最后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实际上他可以有更多更加得体的回答方式,不过有的时候说一两句真心话对他反而更有好处。

    “我也希望。”铃木薰赞同的点点头。“实际上本可以不把人带回梅机关的,但是小林也跟着搅和在这件事里,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免对白先生造成更大的伤害。”

    “如果最后他被无罪释放了,你可能要再体会一下张姑娘的......”萧冀曦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从自己的词库里找出一个委婉的词儿。“口才。”

    铃木薰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显得有点僵硬,半天才回答道:“如果白先生真的不知情,体会一下也无妨。”

    无妨两个字简直是从声带里硬挤出来的,要不是萧冀曦对他为人还算了解,几乎都要怀疑他会为了逃这一劫给白青松硬扣上罪名留在梅机关里。

    这样坦荡的与铃木薰讨论‘白青松被无罪释放的后果’,其实是为了把他心里那点怀疑的种子挖出来。

    萧冀曦与共产党没什么接触,对这群人并不是很了解,不过他多少了解军统,如果共产党这么多年以来能和军统打个旗鼓相当,那他们的人肯定也有最基本的特工素质,不会这么轻易的因为一个据点把自己人卷进危险之中,所以他猜只要白青松的表现得体一些,这一关还是能蒙混过去的。

    车停下的时候,萧冀曦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他经常会想办法路过这间宅子,所以对白青松书房的位置了然于心,现在那里亮着灯,但肯定不是为了迎接这些不速之客。

    “你们留在车上。”铃木薰阻止了前排想要开门下车的两个人。“在这里等我,我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萧冀曦不太清楚这句话是对他的安抚还是威胁,又或者两者都有。

    开门的是个身材有些佝偻的老妇人,门厅不算昏暗的灯光投射出来,把铃木薰那一身军装照了个一览无余,那一瞬间萧冀曦真担心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吓出个好歹,好在她最后还是冷静下来,白着一张脸问道:“两位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是来找您闲聊,您觉得这可能吗?

    萧冀曦本想这么回答她,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尚没弄清楚今晚铃木薰非要带上他是干什么,决心在猜出来答案之前都保持沉默以免节外生枝。

    “白先生有一间房子的租客是反抗分子,我希望能带白先生回去配合一下调查。”

    这句话的信息量似乎是有点太大了,在某种意义上超出了妇人的理解能力,她在那里呆呆的站了两秒,才如梦方醒的‘啊’了一声。

    萧冀曦看见她的嘴唇有点哆嗦。

    叫他十分惊讶的是,她居然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拿出了市井买菜讨价还价的气势,大概是因为铃木薰温和有礼的态度让她产生了什么错觉。

    “您看天儿这么晚了,人也都得休息,不如明天一早再叫我们家老爷登门——”

    老爷,这个词在一瞬间轻微的刺痛了萧冀曦。白青松早就不是白家少爷了,他自己撑起一个形单影只的白家,揣着近乎于无的希望等两个音信杳然的妹妹。

    铃木薰好像从没见过这样说配合绝不是配合,说不配合又有些牵强的态度,愣了两秒,这回反而是白青松替他解了围。

    “有客人来了吗?”

    他可能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见来人的脸时一切戛然而止,剩下一个有点尴尬的尾音在空气里没能及时消失。

    萧冀曦站在原地没动,铃木薰向前走了一步。

    “白先生,我是梅机关特务科科长铃木薰,有一些事情希望您能协助调查,时间很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看的出来,为避免再遭受类似于“明早出发行不行”的讨价还价,他已经很微妙的调整了自己的语气,让说出来的话维持在一个强硬但不怎么失礼的语气上。

    不过他还是多虑了,白青松是个拎得清的,他绝不会以为梅机关深夜来访是要在自己家里留宿,很痛快的答道:“既然您这么说,我们就出发吧。”

    他从萧冀曦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连个余光都没分过来,萧冀曦倒是留心观察着他,以确定他暂时还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应对还没出现什么问题。

    但他很有可能还不知道铃木薰的来意。

    三个大男人挤在车后座上好像有点委屈,萧冀曦尽可能把自己占据的空间缩小了一些,和车门来了个很亲密的接触。

    那一瞬间他的一点回忆被触动了,但还没来得及自己浮出水面,就被铃木薰的感慨一把拽了出来。

    “我记得很多年前,也这么跟你挤过一次车后座。”

    他果然已经想起来了。

    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那依旧是非常难忘的一段经历,对于一个小记者来说,那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如此惊险刺激的事情,然而现在这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而且立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变化让萧冀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草草的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表示赞同。

第二百一十三章 毫无破绽

    许是因为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白青松通共,又或者是因为要坐实这只是一场问讯的说辞,白青松得到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他们是在办公室里进行的对话,而不是直接在审讯室里。

    这时候萧冀曦忽然意识到铃木薰为什么要选择晚上才提出自己的怀疑,因为这时候的梅机关空无一人,铃木薰可以稍微自由一点,比方说自由的去选择一个问话的场所——萧冀曦毫不怀疑,如果是在白天,单小林龙一郎就是个大麻烦。

    白青松用肢体语言非常明确的表达出了自己的紧张,萧冀曦猜不出来他是装的还是真就那么紧张,他希望是前者,并很庆幸自己能得到一个旁听的机会,以试图把握住整件事的走向,虽说如果真的要发生什么,他也就只能看着而已。

    “白先生,你对你房子的租客都有印象吗?”

    铃木薰问的很直接,白青松听后眉头微微一跳,没有即刻开口。

    萧冀曦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了,他希望白青松能意识到铃木薰是冲着那个共党据点去的,好赶紧把事情糊弄过去。

    白青松沉默的间隙里,铃木薰很有耐心的望着他的脸,那专注的神情叫萧冀曦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因为紧张被搅在了一起,一个人最细微的表情在没有经过训练的情况下是很难控制住的,而他不能确定共产党有没有把白青松在这一点上训练出来。

    好在铃木薰似乎没能发现什么,白青松显出费力回忆的神色来,半晌才犹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那些空房没什么陈设,也不需要核实住客的身份——他们总不能给我把房子点了。”

    这话有点无可奈何的俏皮,但铃木薰没有笑,嘴角抿成一个向下的严肃弧度。“那你对他们就一无所知吗?”

    “那倒也不是。”白青松立刻回答道,他显然很清楚一无所知就显得未免过于不真实了。“我记着都是些做小生意的,把房子分成前后用,其中有个卖馄饨的老头,还有......”

    铃木薰向前欠了一下身子,这一下子就打破了他与白青松之间本来还显着有些安全的距离,白青松情不自禁的向后退避,这时候他听见铃木薰提高了声音。

    “福煦路上的那一间呢?”

    福煦路八十五号,是一幢存在感不太高的建筑,因为在法租界里,算是白青松置办的那些房产里相对比较贵重的一个,但是因为面积不大,实际上的功用十分尴尬。

    那也正是梅机关按着军统处资料按图索骥找到的共党据点。

    白青松是结结实实的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萧冀曦差点站起来,然而白青松很快就找回了平衡,他把这个地址来回念了几遍,露出一点明悟的神色。

    “那里很久都没有人住了,我记得快两年以前上一个房客就已经退租了,我还在报纸上登了很长时间的租赁广告,但是因为合适住在那里的人比较少,一直也没有人来。再后来我觉着登报的花费太多,一直租不出去反而更不合算,也就把那房子闲置下去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生意经,萧冀曦怀疑他是打算用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息把铃木薰绕晕,可铃木薰从头到尾都是保持着一个专注的倾听姿态,听完之后甚至还能提出问题来。

    “既然那地方的商业价值很低,你当初为什么要买?”

    白青松苦笑了一下。“买的时候是我刚来上海,那时候时局不稳,租界里安全一些,我想着在租界里多些产业总是好事,碰上那房子低价抛售,也就没有多想。后来我那租客也是,起初图租界里安全,往后觉着再没缩在租界里的必要,因为租金贵就搬走了。”

    那时候时局不稳——就好像现在稳了一样,白青松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也算是至臻化境,萧冀曦听着差点没笑出来。

    铃木薰倒是听的很舒心,毕竟白青松到上海的时候日本人还没打进来,他这话也就是变相在说从新政府进来之后时局就稳了。

    所以说,人说出来的话经过不同理解,总能像不同的菌落发酵出来的酒一样,出现个天差地别的意思。

    “那么白先生还能找到登着广告的报纸吗?还有上一任租客退租的时间证明。”

    时过境迁,再叫白青松保留着这些是有点不大现实的。白青松也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好半天才道:“我只记得那大概是去年年后的事情,我想着从家乡回来的外地人会多些,在申报上打了些广告,但是我本人并没有保存旧报纸的习惯,想找到是有些困难了。至于证明,我倒是签了一个退租的合同,现在还在我家里。”

    听见这个退租合同的存在,萧冀曦觉得自己好像明白那个钢笔帽是怎么出现的了。

    他现在开始逐渐的放下心来,白青松说的这些东西都是只要去查就会水落石出的,做不得假,这么说共党把这屋子作为据点的时候并没有和白青松建立联系,虽说擅自征用一间空屋不是他们的风格,可只要白青松咬死不认,梅机关的人也没办法。

    共产党果然不会有事没事就把自己人拖下水,萧冀曦对这一点还是相当满意的,他现在只希望共党不仅是从白青松的屋子里撤出去了,也捎带着断了和白青松之间的一切联系,虽然这可能性几乎等同于没有,但是人总是要有点梦想或是说幻想的。

    铃木薰若有所思的记了几笔,才说道:“申报那里我会去核实的,我希望白先生这些天不要四处走动,我明日登门拜访的时候,会请您拿出那份退租合同来。”

    说到这里他仿佛是有些歉然,还补充道:“这次是打扰了,只是为了排除您的嫌疑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这件事真的和您没关系,我会登门道歉的。”

第二百一十四章 果然挨骂

    萧冀曦心想,他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两说,你要是上门去肯定率先被张芃芃骂个狗血淋头是跑不了的,不过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尴尬的避开白青松的眼神不与之接触。

    从上回萧冀曦深夜到访抢走了他的表之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见过面,因为知道见面只有尴尬,他们绝不可能再如以往一样情同手足亲密无间,但是白青松也不能再心安理得的对着萧冀曦横眉立目。

    这时候两人之间的尴尬就格外浓重的凸显出来,萧冀曦拿眼角余光瞥见白青松也努力的让自己对周围的一切感兴趣——空气梅机关的办公室大门、铃木薰桌子上的照片——反正除了萧冀曦的脸之外,他的目光四处乱窜,找不到一个可以定下来的地方。

    铃木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停下脚步,对着两个人来回的看了一番,语气有点犹疑。

    “恕我多言。你们两个之间,是不是产生了一点什么误会?”

    萧冀曦可太了解这人了,只要把自己从工作状态里拔出来,他就总要觉得周围一切还跟从前一样,大概是因为这几个人给了他一点错觉。

    白青松很震惊的抬起头来,他终于和萧冀曦对上了目光。

    萧冀曦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了一条“这人是不是傻子”的疑惑,只能冲他耸肩,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个好像成功跨过了某道鸿沟得以重逢,但很快白青松就低下头去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回去尽快把那份协议找出来。”

    他说的煞有介事,铃木薰当然不能拦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直到白青松拦下一辆胆子很大敢于在这里路过的黄包车离开,铃木薰才转向萧冀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冀曦沉思了一瞬,就决定还是说实话,因为铃木薰不会在意这个真正的答案,可要是让他察觉到谎言就是两回事了。

    “如你所见。他或许能接受你作为占领者出现,但是不能接受我站到这一边来。”萧冀曦也跨出了梅机关的大门,每次他走出来的时候都会觉得外面要更暖和一些,这可能不是错觉。“说实话,如果不是我被部队扔下了,我也会是这么想的。”

    铃木薰果然没被这句话激怒,他在萧冀曦后面站了站,萧冀曦此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谢谢你还肯对我说实话。”

    “因为你不会和别人说的,对吗?”萧冀曦最后还是转过身来,他望着铃木薰的眼神很诚恳,虽然这依旧是一场表演。

    两个人站在门里门外,梅机关院子里几盏昼夜不息的灯从铃木薰身后投射过来,让萧冀曦只能看见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轮廓。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听见了一句极轻的答话。

    “我不会。我只希望,战争能快点结束。”

    他只说了结束,而没有说谁会胜利。

    萧冀曦后来才知道,民国二十九年的夏秋两季,其实是日军气势最为高涨的时刻,那时候宜昌刚刚失守,而当国民政府转向英法想要寻求帮助的时候,却惊恐的发现他们自顾不暇,在德军的铁蹄下节节败退,几乎已经将欧洲大陆拱手让出。

    他们唯一能学到的,就是以后如果要下令让军队撤退,也可以学着英法对待敦刻尔克的态度,把那叫做保存有生力量。

    就在这样一个时刻,在上海,这几乎已经成为日占区腹地的城中,铃木薰对他提起战争的时候没有谈胜负,只谈了结束与否。

    萧冀曦几乎分不清他是一早就预感到了什么,还是压根就打心底厌倦这场战争,终于忍不住在这个夜晚稍稍吐露一点心声。

    白青松有亲共之嫌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查了个水落石出,私自将那间房屋以低廉价格租出去的是白青松的前一个管家,但那个管家早在几个月之前就离开了上海飞鸿杳杳,想来就算是梅机关要找人也得费一番工夫。

    萧冀曦敢肯定那管家也是共党的人,现在保不齐已经在延安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了。

    白青松被证明无罪之后,铃木薰果然是登门道歉了,还带了两个人分担火力。

    或说分担火力的只是萧冀曦一个人,虞瑰是去做灭火器的。

    当天下午白家上下所有人都听见了未来女主人中气十足的斥责声。

    “小花儿你别护着你家男人,谁还不心疼自己家的男人了?大半夜的一句配合调查就把人带走了,就不能事先多查查?你们那梅机关就是个鬼门关,这要是把我们家青松吓出个好歹来——”

    张芃芃嘴里一下子脆弱成瓷人儿的白青松抬起头来,下意识对萧冀曦露出一个苦笑。

    但在萧冀曦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他就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迅速把脸一板,速度之快叫萧冀曦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什么时候去了一趟四川学艺,然而这话问不得,四川现下是重灾区,白青松刚从通共的嫌疑里解脱出来可不能再来个通国。

    铃木薰脾气倒是很好,一直在很有耐心的道歉,张芃芃也是认准了这一点,要是来的是个别人或说铃木薰身边带的是几个梅机关的人,她保准不会当场发作。

    想到这里,萧冀曦忽然一怔。

    其实,铃木薰完全可以不来受这个气的,梅机关在上海是什么样的地位,就算他在机关里不受待见,也绝不需要被张芃芃这样训斥,他这是把白青松全须全尾的送回来了,就算是不由分说的先打一顿,其实也没有必要向任何人道歉。

    从一开始,铃木薰就是在认真的践行他的信念,认真的为那些所谓的、从不存在的平等与共荣努力。

    想到这里,萧冀曦当然还是永远不希望也不认为铃木薰的理想能够成真,却忽然对铃木薰产生了更多的同情,尤其是看见虞瑰拉着张芃芃劝解、而铃木薰对着虞瑰所露出来的那个笑的时候。

第二百一十五章 深入调查

    梅机关本以为顺着军统这根藤能摸到个大瓜,结果到头才发现瓜已经长翅膀飞了,自然免不了大发脾气。几乎等同于下属的七十六号生受了这份气,除却梗着脖子往下咽也没了别的法子。

    七十六号的氛围再次空前紧张起来。

    梅机关没有继续调查那位管家,因为知道共党的人一旦有暴露的可能性,便早就滑不留手无迹可寻了,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非要把事情下放给七十六号奔忙。任东风一想着的副处长还没有捞到手,带着一肚子的气开始接管这件事情,下面的人日子当然更难过。

    萧冀曦已经连续好几天在白青松家门口蹲点了,因为要找白青松“了解一下这位管家可能的去向”。

    他怀疑这是任东风特意在给自己下绊子。

    白青松则又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开一个后门,或者干脆学会翻窗。

    “看来你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不然也不会被发配过来。”

    或许是觉得门口兢兢业业的整日戳一个门神实在有碍观瞻,白青松终于停下来开了金口。

    萧冀曦想,明天总算是不用再来了。他必须承认自己是在消极怠工,仗着自己那怎么看怎么都不算硬但别人就是没奈何的后台,一直对任东风只推脱说进不去白家的大门。

    “不是那么一回事,派系倾轧,折腾我那位早就是秋后的蚂蚱。”萧冀曦坐在门前的阶梯上伸直了两条腿,他说的是实话,很久以前兰浩淼就说过等任东风如愿以偿升职之后,就把人搞成被仇家刺杀的场面,因为那时候萧冀曦就不需要再留这么一个前上司在身边了。

    这话他当然不会对白青松明说,而白青松则冷笑了一声。“你们都是长远不了的。”

    “你真的要在大门口说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样。”萧冀曦赶紧把他的话截断了,他倒是一个人来的,可是也保不齐任东风不放心他叫什么人跟着,要是听见白青松这一番嚷嚷,乐子可就大了。

    白青松愤愤的瞪着萧冀曦,萧冀曦则耸了耸肩。“我保证问完就走,再不来烦你。”

    片刻之后,他们两个又坐在了白青松的书房里。萧冀曦注意到上回那地毯没完全被清理干净,留下了一点暗黄的污渍。

    “你也知道我不会说的。”白青松抱着胳膊,似乎决心飞快的把萧冀曦打发走。“况且,我的确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知道,但是进门还是要进的,回去才好交代。”萧冀曦看白青松是不打算叫他坐下了,只好自己找了把椅子,在他家门口蹲了这么多天,自己的腿大概已经很不满了。“我来见你,也不是全为了白跑一趟问话。”

    白青松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看起来暂时不打算送客了。

    “我只问你,这件事你事先知道还是不知道?你会被卷进来,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萧冀曦问的忧心忡忡,然而白青松只是冷笑了一声。

    “不劳你费心。我早就已经有了死的觉悟,不是所有人都认为活着是最好的出路。”

    萧冀曦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骂了,幸而他一早就学会了把这些都当做耳旁风,白青松现在能活蹦乱跳的骂他,他就已经觉着弥足幸运。

    所以他和白青松互相瞪了一会之后,是他率先挪开了目光,要是以后还想有这样的机会,就得赶紧把这个愣头青从上海劝走。现在走当然不行,七十六号和梅机关全盯着,但如果不赶紧想办法走,他不保证下一次白青松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萧冀曦已经看出来了,以白青松的能力,对付一场和平的问话大概还能像谈生意那样做个滴水不漏,要是图穷匕见,大概就算他能忍住不说,一个审讯老手也有把握从他脸上把情报掏个七七八八。

    “他们的资料是从军统的据点里搜出来的,我不知道那里还有什么东西,你留在这里,随时可能再被卷进去。所以,只要梅机关撤销对你的监管,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到时候你要做的就是随便找一个理由离开上海。”

    萧冀曦还没等说完,就知道自己是白说。白青松脸上的线条变得十分僵硬,像是一块——他愤怒的想着——被扔进茅房过久的石头。

    果然,白青松一开口就是拒绝。

    “没有撤退的命令,我是不会走的。”

    萧冀曦都快被他气笑了。“你等什么命令?我敢打赌你现下只是一个编外人员。”

    猝不及防被揭了老底,白青松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

    “诈你的,但你这个反应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萧冀曦飞快的回答道。“你看,在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情报人员面前你都藏不住事情,等碰上真下力气审你的,你以为自己闭嘴就完事大吉了?”

    两个人之前脆弱的和平假象没维持几分钟,就又乌眼鸡一样的互相瞪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总给人一种一切都还在从前的假象,但是萧冀曦很清楚的知道假象就是假象绝不会成真,所以没等白青松像对外人一样送客就自己走了,看起来走的很从容,假如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从门进来的而跳了窗出去的话。

    等他落地,回头看着白青松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第二天萧冀曦就向任东风做了汇报,面上说的是从白青松那里补齐了最后一块拼图,实际上那些拿来填补空白的信息都是他自己猜的,不过他肯定自己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王顾问那边一出事,这管家就请辞了,前后不过两天,问题就在这人身上是没跑了。”对于萧冀曦真能拿出一个结果来这件事任东风显然没有做好准备,看他的样子本来是打算听萧冀曦诉诉苦,脸上关切的神色憋了一半忙着要转换,差点卡在一个狰狞的频道上。

    而萧冀曦则自顾自的往下说。

    “这人的老家我已经打听到了,离上海不远,我们要不要请示上头好去做个调查?”

第二百一十六章 脑子不大好用的抢劫犯

    任东风看萧冀曦不像是注意到了自己卡壳的表情,赶紧以一种萧冀曦叹为观止的速度把面部肌肉归为回相对妥帖的地方。

    “这回辛苦你了,下面的事情我安排别的兄弟去做,这长途奔袭的怕你受不住。”

    这就是要抢功的意思,不过萧冀曦对此并不在意,只任由他去折腾,反正真能抓住人才是见了鬼。

    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已经持续了太久,一直维持在同舟共济和偷偷想把人踹下船的范围之间,没能更进一步或是撕破脸皮,但是等任东风升迁之后,一切可就都会不一样了。

    萧冀曦一直很有耐心的等着那一天,任东风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只到那一天为止,反而更加急不可耐些。

    上海的白天又在悄悄变短,到了十月中旬的时候,虽然天气并未显示出该有的威力来,可等下班时出来一看,早就是个华灯初上的模样。

    局势依旧不乐观,萧冀曦驱车到惯常接头的几个地方转悠了一圈,发现危机警报都没解除,知道自己还是不能联系兰浩淼,为不显得自己这趟跑得突兀,又百无聊赖的在街上遛了一回车,带着晚饭往白青竹的书店去了。

    白青竹不肯撤离,但在兰浩淼有意无意的安排下,这间书店正在逐渐和军统上海站撇清关系,萧冀曦估摸着就在今年之内,这地方就会变成一间真正的、干干净净的书店,即便是七十六号的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因为发生在这家书店里的情报传递从来都没有经过白青竹的手,只要兰浩淼能保住秘密,这里就是安全的——相对整个风雨飘摇的上海地下环境来说。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萧冀曦和白青竹有一层几乎整个七十六号都知道的关系,他也想就此不再跟白青竹产生什么联系,但这一点现在无疑已经成了奢望。

    按照萧冀曦原本的计划,在他不辞辛劳的蹲在白青松家门口这么多天,也就是白加了这么长时间的班之后,总算能有一个远离各式各样烦心事的夜晚了。

    事实上如果他不抄近路开车上小道的话,说不定也是能实现这个心愿的。

    他对着前面挡路的几个人叹了口气,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按响喇叭,表达自己只是想从这里路过的心情。

    但是人群中那个有点狼狈的小眼镜一抬头,萧冀曦就知道自己非得掺和进这件事情不可了,虽然他不太明白丁岩身上揣着枪为什么还能被找麻烦,但丁岩显然已经认出了他的车,正露出很惊喜的表情。

    萧冀曦劝说自己这小子管档案的,眼下用不到早晚也会用到,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来。“老丁,上车。”

    丁岩很为难的让自己的目光在车门和眼前的拦路虎们之间转悠了一下,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萧冀曦是在为难自己。

    萧冀曦也注意到了就算是面对一辆车,这些人也没什么畏缩的神色,反而摆出了要把他一并收拾掉的架势,这可有些出乎他意料了,本以为打劫丁岩这种看起来就没什么钱且一看就好欺负的人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地痞流氓,没想到都还很犹豫胆识。

    萧冀曦不得不在他们赶过来敲打车窗之前就悄悄给枪上了膛。

    这些人或许会有一点棘手,但没有什么是一杆顶在脑门上的枪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真的开上一枪。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萧冀曦就已经付诸了行动。小巷里本身没什么光源,但车灯让他能够很好的看见对面人很惊愕的表情,好像是没想到萧冀曦一上来就掏枪。

    萧冀曦也不得不承认,这事情超乎了他的想象,因为那几个人见状不仅没有试图逃跑,还如法炮制的在丁岩脑袋上也顶了一把枪。

    这场景简直有点滑稽,萧冀曦一时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笑,最后考虑到他有责任保证丁岩脑袋的完整性,就没有笑。

    丁岩无辜的眨了眨眼睛,连尖叫都忘了。

    “这是缺钱?缺钱也不该找他,一看就没钱。”萧冀曦感觉身心俱疲,他只是一个连续加了太多天班想要按时吃个晚饭的可怜特工,没打算在这里上演一场刺激的动作大戏,只偏偏天不遂人愿。

    “这事跟你没关系,赶紧滚蛋!”

    很显然,对面并不理解萧冀曦想要息事宁人的一片苦心。

    萧冀曦的眉头跳了一下,他听出来这几个人有重庆口音,但在军统上海站已经几乎被摧毁殆尽的这个节骨眼上家里绝对不会有人想归来,那跟上刀山下火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个杀气腾腾又目标明确的架势像是寻仇,要不然肯定会把目标转向开车而不是骑自行车的萧冀曦。

    于是他问丁岩道:“你什么时候惹的袍哥?梁子还不小,人家都追到上海来了。”

    除了萧冀曦之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丁岩是摇头否认自己惹过祸,而拿枪的那个则惊疑不定的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这是情报人员的基本素养。”萧冀曦皮笑肉不笑的从兜里掏出工作证来晃了一下。“考虑解释一下是谁喊你们来打七十六主意的吗?——不想说也没关系,现在走我当今晚这事没发生过。”

    那人好像在考虑萧冀曦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萧冀曦则确定这几个人应该是接活的时候被人给坑了。

    他倒是不担心这几个人会升起杀人灭口的心思,一般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杀了他们两个差不多是在跟七十六号宣战,散兵游勇还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决心。

    实际上,他是正确的。

    五分钟后,萧冀曦就已经在车里用打不起精神来的声音提醒丁岩不要一屁股坐在他的晚饭上面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

    丁岩看起来有点犹豫,萧冀曦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你是怕吓着我还是怎么样?”

    “他们是想抢日本人的金库。”

    萧冀曦差点一脚踹在油门上把他们两个都壮烈在这。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被吓着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谁在走露风声

    丁岩显然没有意识到就在刚才他们差点在墙上变成了一张铁皮包肉的馅饼,只自己絮絮的往下说。

    “我也不能确定这是真是假,只是他们上来就搜我的钱包,然后问我钥匙在哪......我身边所有钥匙都带在身上,除了银行保险库的那一把,我想他们要的就是那个。”

    这家伙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几分急智的,被抢劫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些门道来。

    萧冀曦自知还是逃不过加班的命,车掉头的时候生生显示出一种半死不活的气质来,好像随时预备着在路边来个熄火。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你手里怎么会有这钥匙?日本人要紧的东西可不会轻易下放。”

    丁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钥匙是李主任交给我的,要我小心保管,说是时机合适的时候再拿出去,至于是什么时机,他没有说,我也不敢问。”

    不该问的东西不要乱问,这是每一个特工的生存之道,包括文职人员在内。如果不是萧冀曦今晚碰巧把他救了下来,这件事他也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你现在回部里是见不到李主任的。”他辨认了一下萧冀曦的开车路线,出声提醒。

    “我不是在回七十六号。”萧冀曦把车开的飞快,路有些不平,车子忽上忽下的颠簸着,发出呆板单调的声音。“现在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刚才那几个人的确是被骗来干活不知深浅的傻帽,听了咱们的路数已经被吓跑了。”

    他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丁岩若有所思的神色,而丁岩也果然不负众望的醒了神。

    “另一种就是——他们不敢杀七十六号的人,但是敢闯七十六号,意识到东西不在我身上之后去了档案室?”丁岩被自己的推论逗笑了。“档案室是铁桶一块,上次被毛贼光顾之后又加了不少措施,他们进不去的。”

    毛贼神态自若的开着车。

    “这种可能性约等于零。我想说的另一种可能性是,他们不过是假装袍哥,本想在你一个人身上解决问题,现在看事情可能要闹大来了个就坡下驴。”

    丁岩皱着眉头。“如果是那些人的话,我们不会被留活口的。”

    “所以可能性依旧很小。”萧冀曦在铃木薰的家门前一脚踩下刹车。“下车。”

    丁岩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铭牌——日本人总是爱在自己家门前搞这种东西——露出一点不赞同的表情。

    “不用那么看着我,我不是抢功的。”萧冀曦跳下车,他说的坦荡,反倒叫丁岩不好意思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不重要。东西是日本人的,有人打这些东西主意,最好还是叫日本人亲自知道。”

    萧冀曦一本正经的扯瞎话。

    他只是想让虞瑰也知道这件事情,并对此事加以留心,因为她现在是他们最稳定可靠的消息来源之一了。

    但是丁岩被说服了,所以没有阻拦萧冀曦敲门。实际上他也拦不住,萧冀曦早就预备好了要是遭到阻拦就一拳把他打晕。

    铃木薰开门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惊讶。

    “我以为你今晚会去书店。”

    “我的确想去书店。”萧冀曦把丁岩让了出来。“但是路上遇到了一点意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些有关金库的事情?”

    铃木薰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了,他无声的蠕动了两下嘴唇,萧冀曦猜那是一句被咽下去的脏话。

    “进来说。”他张望了一下四周,后退一步把两个人让进了门里。

    “这么说你是知道这件事的。”萧冀曦刚刚沾上沙发就开了口,铃木薰发出一声苦笑。“我知道,但你本来是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所以说是出了什么纰漏?”

    “纰漏这个词用得太委婉,这件事我怀疑已经走漏的满天飞了。”虞瑰把茶杯递过来的时候萧冀曦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在茶水上方有了短暂的交汇,虞瑰微不可闻的向他点点头,显然是已经理解了萧冀曦造访的用意。

    铃木薰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说说看。”

    “他是七十六号档案室的管理员,奉李主任的命令保管一把保险库的钥匙,今晚有人冲着这把钥匙来了,重庆口音,看起来是袍哥,但不能确定。”萧冀曦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两句,他看见铃木薰的手微微一抖,看来这消息的确很重磅。

    “李主任说保险库里东西是黄金,但没有说别的。”丁岩适时补充了一句,成功的让铃木薰本就难看的神色雪上加霜。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是咬牙说出来的。“我一定得把走漏消息的人给找出来——消息走露一回也就罢了,两回——”

    萧冀曦听出了一点端倪。

    “两回?”

    “本来这批黄金会从旅顺港走。”铃木薰看起来随时可能把自己手里的茶杯捏碎,虞瑰探身试图把杯子救出来,他才如梦方醒的一松手。“就是在运输前期消息泄露,才会绕远把东西先转移到了上海,准备从上海再运输,没想到刚刚到了两天,消息就又泄露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萧冀曦恍然。

    大概是日本人在东北采集的金矿打算运回日本本土,却不知道被谁搅了局。

    他一瞬间不由得对这个两次把消息散播出来的人肃然起敬,面上却还要表现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说的是,这么看今晚那几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只可惜没看清长相。”

    “让行动处的人查。”铃木薰没有杯子可以摧残,只好两手紧紧交握。“重庆口音,刚来上海,虽然这个范围不算小,但我相信一定可以查出来,你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回行动处。”

    “我?”萧冀曦愣了一下。“我直接传消息似乎不太好。”

    “就说是我的意思。”铃木薰有些焦躁的挥挥手。“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可不想再跟你们那个什么队长原原本本的把事情解释一遍。”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来之不易的接头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萧冀曦和任东风当场打上一架,不过也隐隐约约的透露出一点异样的讯息来。

    “底气这么足,不怕我被那小子一脚踹出七十六号?”萧冀曦问的仿佛只是在开玩笑一般随意,然而精神已然是极度紧绷的了。

    铃木薰笑的有些狡黠。“我猜不会,他不是一直在谋求升迁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树一个对他怀恨在心又不凑巧权力比他大的敌人。”

    他并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这让萧冀曦有些失望。

    起初意识到铃木薰显得底气十足时,他脑子里闪过了更多的东西,比方说内部倾轧的胜出或是某一方的退让之类的,结果证明这一切似乎还没有发生,或者说即使发生了,铃木薰也不想让他知道。

    等萧冀曦重新回到书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已经凉透了的晚饭变成夜宵,但书店的灯还亮着,他注视着那束暖黄的、伶仃的光芒,有点后悔自己下班的时候给白青竹打了个电话。

    推门进去的时候白青竹正在看人间词话,一边看一边嘬牙花子,萧冀曦还以为是她不喜欢,走进了看才发现她读的是影印出来的手稿本,一切痛苦都来自于看不太清上面的字。

    “你是开车半路撞死了人,掉进了沟里,还是说有什么情况?”白青竹显然打他一进门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只是故意的没有理。等萧冀曦的影子已经顺着灯光投射到她正读的书页上让本就有些模糊的字迹雪上加霜以后,她才抬起了头。

    “你最不愿意听见那个选项。”萧冀曦开始四下寻找热水以顺利下咽没有温度的食物。

    白青竹眼皮一跳。“什么情况?”

    “日本人要运一批金子回国,消息走漏了。”他四下环顾一圈并没有找到多余的杯子,在白青竹抗议的目光里径直把柜台后面那只拽了过来。

    “那应该是日本人头疼,你这么晚回来是去凑热闹了?”这件事情的紧急程度听起来并不高,白青竹看上去放松了一点,一面愤愤然的把热水壶也交出去一面问。

    “你猜这件事我是怎么知道的?是我开车到半路看见有不知真假的袍哥在抢劫丁岩,救下来之后丁岩说那些人是要抢一把金库钥匙。”

    这种程度的提示已经够了,白青竹不由压低声音。“不知真假,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家里要这批黄金?”

    “不知道,还没有人联系我。”萧冀曦这会可不敢信口推测了,忽悠别人是大功一件,忽悠自己人当然不是。“但就我听到的消息来看,我觉得甚至有可能是两边合作。”

    “两边?”

    “这批黄金本来应该直接从旅顺港出发,东北现下哪支队伍最活跃你我都清楚。”冷饭冷菜落进胃里不大舒服,不过得了这么个消息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还有另一种可能,家里是来截胡的——毕竟日本人在东北经营的更好些,在上海动手大概会容易不少。”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这件事现在已经和七十六号,和疑似插手的重庆方面扯上了关系,他们大概率是要搅和进来的。

    白青竹很明白这个道理,她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下意识伸手摸杯子然而摸了一个空。

    萧冀曦欠身把杯子递还回去。“你不用管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虽然他说的轻巧,可任谁都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白青竹自然不可能被这么轻易的蒙混过去,她面露忧色,最后情知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来,只好一声叹息。

    “既然铃木薰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就不会辜负这一点。”萧冀曦看着白青竹忧心忡忡的样子,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两把,辜负两个字被说出十足喜剧效果,于是白青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任东风对于萧冀曦传达命令这件事果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不过萧冀曦离开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不出意外看见了一个非常微妙的表情转换过程,如果具体的描述一下,就是从“什么时候能弄死这小子”很艰难的蠕动到了“我相信你能成功”上头。

    萧冀曦为了保持住自己坚毅而又充满信心的眼神费了很大的工夫,走出门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抽筋。

    然而真要排查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上海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找一两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萧冀曦现在这工作就是硬着头皮的捞针。

    从丁岩被劫持的那条小巷往外做地毯式搜查,成了在压榨干净丁岩脑子里对那几位江湖好汉极为稀薄的印象画出画像之后他最主要的任务,这任务是枯燥而收效甚微的,萧冀曦肯做的唯一原因是他确信不论那几位是真的受雇于人还是做了伪装,他最后都能在自己人手里得到相应的信息。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收获附近居民小心翼翼掩藏着不耐烦的“不知道”之后,萧冀曦终于有了一点收获。

    他走到弄堂的尽头,那里停着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因为这里看起来并没有住什么能坐起黄包车的人。于是萧冀曦很了然的笑了一下,走近了那个车夫。

    “如果真有人跟着你看见你换这么一身行头,你可相当于是不打自招。”他压低声音问候那个车夫,车夫从斗笠下面抬起一双很不耐烦的眼睛来——是多日不见的兰浩淼。

    “不该操心的不要瞎操心,这里今天本来会出现一起谋杀。”

    “听说有人在查重庆来客,所以来灭口?”萧冀曦耸肩。“还真是咱们的风格,所以那几个人究竟是什么路数,是不是该说说看了?”

    “是雇佣的,不然你们当晚就没命了。”兰浩淼言简意赅的解答了萧冀曦的疑惑。

    “那这次是两边合作,还是咱们单方面的打算截人家的胡?”

    兰浩淼似乎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自然是从铃木薰那里听出来的弦外音,我猜的。”萧冀曦看兰浩淼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了然道:“这么说咱们的竞争对手是两个,这可不大容易。”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一流的挑衅能力

    有的时候人不能说实话,这是萧冀曦在挨了无数次没有意义的打之后才得出来的结论。

    而那之后,他没有学会在自己人面前谨言慎行,只明白了什么时候该后退一步,以避开挥过来的拳头,锅铲,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譬如现在。

    “好好好,我闭嘴。”萧冀曦担心动静太大,他飞快的左右张望了一下,而后举手投降。“但你得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兰浩淼扑了一个空,有些悻悻然的住了手。

    “你猜的不错。”

    萧冀曦本能的觉得这有点不仗义,显然他的眼神暴露了自己,因为那一瞬间他看见兰浩淼又抬手想要干点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甚至于显得十分严肃。

    “你得清楚自己的定位,一切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萧冀曦沉默了一瞬,而后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直到他回到七十六号的时候,他还显得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外人看了都会觉得这是因为他连续几天一无所获——一无所获属于正常现象,完成这项任务的可能性本就很低,要不然任东风也不会如此轻易的放权。

    “没有进展?这也是难免的。”任东风从报纸和茶水之间抬起头来,看上去准备好好的发表一番关切的言论。

    那副关切的表情下面自然藏着“你小子不是试图抢功吗,我看你能抢到些什么”之类的冷嘲热讽,不过萧冀曦又一次的让他失望并且不得不赶紧转换表情了。

    长此以往,萧冀曦都有点担心任东风会变成一个小中风或者偏瘫什么的,毕竟他的脸部肌肉每天都被委以重任,需要完成各种各样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任务。

    “我已经查到了,那几个人的确是袍哥。”

    “你确定吗?”任东风的声音听起来惊讶的有些变了调子,这不能怪他,毕竟从萧冀曦开始着手这个任务到他说有结果,也刚刚过去了三天的时间而已,三天凭借着等同于没有的信息在上海找人还能找到,这可不是运气好就能解释的。

    萧冀曦当然不是运气好,他是另有消息渠道,兰浩淼在和他商量过具体的行动计划之后,就把这几个袍哥的消息全部告诉了他。虽说的确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不过差不多有半吨重的黄金还是值得杀几头驴的,萧冀曦最明白军统这个逻辑,没打算提出什么异议。

    再说如果一切都能按他设想的发展,这几个袍哥还是能活着回重庆去。

    只是任东风不可能知道这一点,因此本能的反应就是萧冀曦为显得自己能力卓绝而撒了个谎,因此他扬起一条眉毛,充分的表达了自己的怀疑。

    萧冀曦最佩服任东风的一点就是在两个人几乎已经快要撕破脸皮的时节,这人依旧能够把尖锐的话说的无比委婉,甚至有点“为你好”的意思。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急着建功,有想法是好事,但眼下这事情可做不得假,后头牵扯上日本人,到时候叫他们发现你......”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任东风撩起眼皮用一种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萧冀曦,似乎想从他身上读出一点心虚来。“那时候可谁都保不住你。”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明显到像是任东风拿着个扩音喇叭在对着萧冀曦的耳朵喊:就算是铃木薰也不能在你谎报军情的情况下把你救下来。

    萧冀曦稍稍花力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而不是对这位上司有什么不屑。不得不说随着升迁在即,任东风的脑细胞好像因为兴奋过度损失了一些,让他能做出这种不怎么理智的判断。

    “是真的,我整理了附近居民的口供,又动用了一点朋友的门道。”萧冀曦对着任东风笑了一下,微微加重了朋友两个字的语气。他的笑是尽可能谦恭的,不过里面似乎还是带着刺,刺痛了任东风,萧冀曦能看见任东风的脸部肌肉不堪重负的抽搐了一下。

    所谓朋友的门道,自然就是从青帮去调查重庆来人的消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人人都懂,也再适用于上海的江湖阶级不过,这几个袍哥来到上海,肯定首先要引起青帮的警觉。

    萧冀曦平时表现的过于人畜无害了一点,以至于七十六号大部分人都忘了他在青帮里挂着名,辈分还不低。

    现在这个身份发挥作用的时候,任东风终于想起了这一点。现在他的面部肌肉终于无法帮他维持住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了,这叫他图穷匕见的露出了一点阴沉表情,说出来的褒奖话语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

    “真是后生可畏。”

    现在轮到萧冀曦往自己的脸上戴一张假笑的面具了。

    “队长过奖了,要是没别的什么事,我就着手安排今晚见这几位兄弟一面。”

    “见面?”

    这个问句显得过分尖锐,萧冀曦用余光扫了一下门口,确定油耗子正小心翼翼的在那里收集一手情报。

    “是见面,我和铃木科长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几个人既然还没有得手,就可以为我们所用。”比起任东风的态度,萧冀曦的语气简直就是在课堂上对着愚笨学生循循善诱的老师,这显然能让任东风的怒火更加高涨,萧冀曦也必须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和往常一样,抬出铃木薰差不多就等于在表明这事没得商量已成定局,所以任东风说话的时候,萧冀曦真担心他因为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太紧而蹦出火星子来。

    “既然是这样,那我很期待你的成功。”

    萧冀曦想他要是说很期待给自己收尸,那话语的可信度还能更高一点,至于现在,这话说出来跟放屁的差别不大,不过场面话谁都会说,尤其是现在说场面话说不准能真把任东风气出个好歹来,他就更乐意说了。

    “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萧冀曦往门外走的时候,好像听见身后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响,他猜是因为任东风没控制好捏扶手的力度。

第二百二十章 枉死者

    其实萧冀曦还是对任东风撒了一个谎的,他还没来得及和铃木薰讨论自己的计划,不过有信心说服铃木薰。

    最近他造访铃木家的次数高的有点不寻常,但铃木薰看见他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意外,只很直接的问他:“有眉目了?”

    “已经查到了,是几个被雇佣的袍哥,我现在正派人监视着。”萧冀曦很高兴的发现自己的回答里真话的成分很高,这让他可以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一些。

    “你没有直接动手。”铃木薰用了一个肯定句。

    “我觉得他们还有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萧冀曦就知道自己话里每一个微小的纰漏都能被铃木薰发现,不过现在这个漏洞是他故意留下的。

    “说说你的计划,既然你认为我会介意。”

    “他们现在只知道东西在银行保险库里,而且有一把钥匙。”萧冀曦搓了搓脸,他现在脑子很清醒,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计划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如果我们反过来雇佣这几个人,说不定可以追溯到另一个雇佣者。”

    铃木薰笑了起来。“这是个好主意,你需要我来承担什么风险?”

    很显然,他已经差不多知道了萧冀曦的计划——虽然只是表面上那个。

    萧冀曦接着说话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狂跳,这无疑是个非常疯狂的主意,但如果成功,梅机关和七十六号都会对军统新近投诚的这些人产生强烈的怀疑,而这些人想要表忠心,必然会陷入攀诬和胡乱指摘之中。

    这是被摧毁的七七八八的军统上海站想要批量解决叛徒的最好方式。

    “想直接二次雇佣他们是不可能的,江湖人都讲义气,所以需要做一场戏,让他们相信现在来接触他们的,就是原本的雇佣者。”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这儿铃木薰的眼神显得坦然一点。“实际上你也可以不承担风险,但我觉得你很合适——去扮演自己曾经是的那个人。”

    最后一句话好像没经过大脑就自动从嘴里溜了出去,萧冀曦想把它拽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直在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把一些无关机密的心里话说出来,现在看来不是无的放矢。

    不过,铃木薰显然没有感到被冒犯,他只是目光微微的游移了一下,看起来甚至有点怀念的意思。

    “是,我很合适。我会和机关长请示的。”

    事情顺利的出乎意料,但萧冀曦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身心俱疲,他慢慢的走出去一条街,而后挥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坐在上面的时候他下意识很担心的望了一眼,而车夫发出了相当不耐烦的声音。

    “你还不至于会把我累死。”

    萧冀曦讪讪的笑了,虽然兰浩淼背后没有长眼睛,但他总能把自己的表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至于是不至于,就是这车坐的我心有戚戚焉,怕你回头找我算账。”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要被兰浩淼掀下车去,不过因为四周有零星的路人,萧冀曦的屁股总算是免于遭难。

    “说正事。”

    感受到兰浩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森森寒气,萧冀曦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况且时间也是真的紧急,容不得他在这里胡闹。

    “铃木同意了,你那边安排的怎么样?”

    “我派去的人手脚很干净,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就会以袍哥的身份和铃木薰见面。”兰浩淼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车轮子在地面滚动时所发出的声音里。

    “原来那几个人怎么安排了?”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多问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车速在兰浩淼听到这个问题后减缓了一点。

    “他们活着,变数太多。”

    这句话来的太干脆利落,以至于萧冀曦稍微时间才让大脑把里面所包含的那些残酷信息给解读出来,这时候兰浩淼已经拉着车子转入了一条看起来废弃久矣的小巷,让萧冀曦有了稍微提高一点声音的勇气。

    “都死了?”

    “都死了。”兰浩淼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就是他这种平静的语气,彻底激怒了萧冀曦。兰浩淼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把车子停下,并相当敏捷的从车辕后面跳了出来。

    总归萧冀曦还没有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没试图对自己上司动手。他只是坐在那里,拼命的深呼吸,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

    “我记得和你商量计划的时候,没有这一环节。”

    “我以为你所接受的训练能让你明白这一点。”兰浩淼靠在墙上,感觉自己的后背似乎蹭上了青苔一类的东西,黏黏腻腻的不大舒服,也可能是出汗了。“放他们离开上海有被人看见的可能,把他们抓起来,有让他们逃跑的可能。现在这个时节,唯一能确保万无一失的就是死人,而且藏死人永远比藏活人容易的多。”

    “所以呢?”现在萧冀曦要竭尽全力的压低自己的声音,才能保证他不会惊动任何从巷子外面经过的路人。“所以你们把人雇来上海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他们报酬包括乱葬岗的送终服务?”

    “第一,雇他们的不是我。”兰浩淼叹了口气。“第二,几个帮派分子和党国大业比起来,我以为你分得清轻重。”

    萧冀曦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他当然明白,但是就在一两天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能把这几个无辜卷入的人保下来,重新送回后方去。

    现在他只庆幸自己没有对那几个人当面做出承诺,但这并不能把他的愧疚减轻多少。

    “我明白了。”

    他很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来,知道自己的愤怒无济于事,接下来他还是要配合兰浩淼的行动,为了将七十六号搅成浑水一滩,那样对每个抵抗战线上的人都有利,除了——已经躺在黄土下面的那些。

    “我会习惯这一点的。”

    萧冀曦并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做出保证。

第二百二十一章 逆流

    兰浩淼显然也知道萧冀曦现下心情不佳,没有再试图与他说话。于是接下来的路上,萧冀曦沉默的坐在那里,决心把自己伪装成一座会呼吸的雕像。

    他没有打算真的叫兰浩淼把自己拉回家去——叫自己上司干体力活会不会被挟私报复他不清楚,但他清楚自己家附近没准正有几个虎视眈眈的监视者。

    所以他与兰浩淼作别之后,很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走回家里去。

    萧冀曦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家里进来了人,但等他掏出枪打算看看造访者是谁的时候,窗户被推开了。

    “把你手里的东西收起来,去买点蒜。”白青竹手持一根黄瓜的造型看起来有点滑稽,她从窗户上探出脑袋和半个身子,身后背景是有点暗淡却又依旧保有灿烂的暮霭。

    萧冀曦看着她,感觉自己被深秋冷风冻到僵硬的身子又在逐渐的回暖,不过与温度无关。

    然而一开口照例是拌嘴的气势。“这么冷的天你真的要拿拍黄瓜当晚饭吗?”

    随着一声愤怒的爱吃不吃,窗户被关死了。

    萧冀曦最后还是配合的买了蒜,比起自己的厨房被炸掉他还是更宁愿吃凉菜。

    不过他最后还是额外拎了一只烧鸡回去,对自己说理由是得吃饱了才有精神接着陪他们在这盘波云诡谲的棋局上走下去。

    “今天怎么不在书店里呆着?”他帮白青竹切黄瓜的时候,很纳闷的问道。

    白青竹正伸手去拿盐罐子,闻言手忽然狠狠的抖了一下,幸而还没有拿到东西,不然非要给摔了不可。

    萧冀曦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停了手里的菜刀。方才单调的切菜声音停下以后,厨房里忽然安静的有点渗人。

    “我今天看见我哥了,差一点,就差一点......”白青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要不是那个张姑娘碰巧对旁的店起了兴趣,我大概今晚就不能竖着来见你了。”

    本以为是遇见了什么大事而十分紧张的萧冀曦听见这番话不由得笑了出来。“不会的,顶多是我明早没法竖着出去。”

    这个玩笑话没成功的让白青竹笑起来,她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来差点把半罐子盐都倒进盘子里去。

    萧冀曦很能理解这种类似于童年时期就留下的关于兄长坚不可摧且不可违逆的印象至今所能残留的影响,就像是现在倘若萧福生站在自己面前,自己虽然说不定还真能打过他——一个残字对一个老字,他尚不能得出一个很清晰的结论——但只要看见萧福生瞪眼睛,他的第一反应一定还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倒是白青竹很快从这种有点神经质的紧张情绪中把自己解放出来了,还有了反过来问话的闲心。

    “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看你回来的时候脸色差的要命。”

    能离着大老远看出他神色有异的,全上海可能也只剩下了白青竹一个人。萧冀曦这样想着,感觉心情倒是没之前那么惨重了,虽然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还会让他觉着并不愉快,他不能完全的分辨出这种复杂的心情代表着什么,其中可能包含了愤怒,甚至于羞愧。

    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主要是不想把白青竹牵扯进这件可能非常危险的事情中来。

    “没什么,是铃木叫我陪他接触几个重庆那边来的——别那副表情,是几个袍哥。”

    听说重庆来客不是打家里来,白青竹的表情倒是不那么担忧了,且还多了一点好奇的心思:“怎么忽然和袍哥打起交道了?”

    “好像是想通过他们反向追踪几个打保险库主意的,我担心到最后追踪到家里人身上,这才跟着。”萧冀曦对此含糊其辞,但是保险库三个字已经叫白青竹眉头一跳。

    “什么东西这么金贵,要搁在保险库里,还能叫咱们的人打上主意?”

    这一问倒也不奇怪,因为国民政府总要财大气粗一点,对军火和药物并没有那么的在意,而情报又绝不会出现在银行这种地方。

    “把贵字儿去了。”萧冀曦耸耸肩,那一瞬间他看见白青竹的神色有些奇怪,但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有什么隐情,白青竹就已经低下头去专心吃饭了。

    半晌她才轻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你放心。”萧冀曦想她刚才大概只是太担心自己了,这也是难免的,自己这几年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似乎就是你放心——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怎么叫人放心。

    铃木薰对这件事倒是显得干劲十足,第二天一早就来敲萧冀曦的门。

    萧冀曦拉开门的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了,就像是这些年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或许是为了更快的取得“袍哥”的信任,铃木薰终于肯把自己的头发放下来了,要知道每次在梅机关里看见铃木薰的时候,萧冀曦都觉得自己的头皮跟着他那个被发胶打理的十分整齐的头发一阵发麻。

    同时萧冀曦还看他那身大衣有点眼熟,只是比从前旧了一点。

    “阿瑰今早帮我找出来的,我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拿走......没想到一直在。”铃木薰注意到他的目光,垂下头抚平了衣服上一道并不明显的褶皱,可能是他也感到有点不自在。“老实说我没有想到她能把衣裳留这么久,我那时几乎以为我回不来了。”

    萧冀曦不由得感到有些悲哀,他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虞瑰宁愿铃木薰真的不曾回来。

    “好看,显年轻。”最后,他只是笑了起来,用力拍一拍铃木薰的肩膀。

    铃木薰也犹豫着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了下来。“我一直担心你看见这身打扮会想起从前——然后揍我一顿。”

    其实他说的很对,如果按照萧冀曦一贯的脾气,他是绝对不会让铃木薰穿成这样,全须全尾的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寒衣

    萧冀曦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愤怒是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再不愿意面对一个与过去有所牵扯、却又再无可能回到过去的铃木薰。

    还好他记着自己今天要干什么。

    他出门的时候,一直能够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用很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从半敞的窗户里。屋子里当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因此他清楚的很,自己昨天说的话是一点用都没有,白青竹该担心还是要担心的。

    “白姑娘很担心你。”铃木薰感受到了那宛如实质的目光,他倒是回头看了一眼。

    “可能是有心理阴影,担心你把我也带走了。”萧冀曦只好给他讲了个冷笑话,倒是没有把铃木薰逗笑,反而叫他紧绷了面皮。“上回的事情,我很抱歉。”

    “上回那叫职责所在,没人怪你。”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摆出一副宽慰的架势来。

    铃木薰听没听进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这么个姿态。

    “谢谢。”

    铃木薰看起来收到了一点鼓舞,至少是没有那么垂头丧气了。

    他发出一声叹息,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即便他不说话,萧冀曦也能很清楚的意识到他想要感慨点什么,无非是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这话他听铃木薰说了太多回,已经逐渐的没什么感慨了。

    “你好像有点走神。”发动汽车的时候萧冀曦忽然说道。

    铃木薰有点诧异的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因为你到现在都没有问我要去哪,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把你拉到什么地方去杀人抛尸。”

    这回他成功给铃木薰逗笑了。

    “好吧,那我现在补上。你要带我去哪?寻个僻静的地方杀人抛尸吗?”说到一半铃木薰止不住的大笑起来,但他还是很艰难的把话给说完了。

    “差不多,那几个家伙担心被发现,恨不得叫我上黄浦江里去见面。”萧冀曦恨恨的说,铃木薰虽然在笑,却依旧没有告诉他自己心不在焉的原因,这让萧冀曦有些警觉,却不能再问。

    铃木薰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才带着一点犹豫的开了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么久了,你有没有试过向白姑娘求婚?”

    刚起步的车差点被唬熄了火。萧冀曦当然不敢求婚,他前脚求婚戴老板后脚就会关他的紧闭,两个人如今能这样亲昵已经是打着任务需要的幌子暗度陈仓了,其余的想都不要想。

    “你算算七十六号的人被暗杀的几率有多高。”萧冀曦尽可能平稳的捏着方向盘开车,避免让自己无意中完成一次自杀式的壮举。“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求婚?等着青竹一块吃黑枣?”

    这话说的有点冲,把铃木薰噎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萧冀曦这才从沉默中觉察出一点不对来,扭头去看他的时候险些闪了脖子。

    “等会,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铃木薰下意识的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但是手举到一半好像是意识到顶着个鸟窝头不利于谈合作,硬生生又把手收回来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阿瑰为什么不肯答应我。”铃木薰把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挺得笔直,像一棵僵冷在冬日空气中的树。“你说得对,是我太唐突了。”

    这事情有点超乎萧冀曦的想象力了。他一直以为铃木薰要么一早就求了婚要么就是在等狗屁的战争结束带着姑娘回家去,没想到在这么个当不当正不正的关头他打算举着戒指拿着花来问虞瑰乐不乐意嫁给他了。

    按说虞瑰该是乐意的,以后就名正言顺做铃木夫人,正大光明的跟着铃木薰进出收集情报,上头肯定更乐意。

    虞瑰也没理由不乐意,她那么喜欢铃木薰——说喜欢都有点肤浅,毕竟连一件旧衣裳都叫小姑娘板板正正的存了这么些年——然而现在看来,铃木薰是遭了拒绝,因此沮丧又迷惑,最后在出公务的时候还要来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但萧冀曦很轻易的猜到了虞瑰的心思。她可以利用自己的爱人,却不想进一步的去利用,算是小女孩心底最后一点柔软,假面底下藏着枪,枪托里嵌着这一丁点的软。

    当然不可能和铃木薰说这个,他只是一边开着车一边嗤笑。“你当她怕死?怕死就不会跟着你了。”

    铃木薰的眸光亮了起来,像是暗夜里骤燃的烛火,不过也只是烛,早晚都要熄灭。

    “她大概是想和你一起光明正大的站到那个新世界里去,她不算攀附,你不算施舍。”

    假话说的轻车熟路,却难免胃里恶心的一阵翻腾,只好点根烟压一压。萧冀曦把一只手伸出窗外去,看烟气顺着窗外的风一路向后飘散,从一线白色慢慢变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是个骗傻子的理由,不巧的是,铃木薰在这件事上就是个傻子。

    萧冀曦说袍哥想和他们在黄浦江里见面的确有点夸张,但那几个家伙也不知道是兰浩淼从哪刨出来的,居然点名在坟圈子里见面,萧冀曦为此还问过兰浩淼是不是组里缺经费了,被兰浩淼意味深长的警告说他要到时候跟那几个小兄弟这么说,可能事后要挨打,再往下问不由得叫人傻眼,有一个在北大的国学门考古研究所念过两年书——身为肄业生的萧冀曦又觉得自己受了嘲笑。

    “你确定这地方不会引人怀疑?”铃木薰当然没有害怕,但还是非常怀疑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不会,你不知道今儿什么日子?”萧冀曦停了车。

    “十月三十一号。”铃木薰一头雾水的答他。

    “那是阳历,农历叫十月初一。”萧冀曦吹了声口哨,示意铃木薰往周围看,铃木薰这才注意到今日这里热闹的很,不少人正提着篮子来。

    “入夜更热闹,十月初一送寒衣,哥几个往坟后面一蹲抹着眼泪谈事儿,保准没人知道。”

    铃木薰被噎了半晌,他当然不嫌晦气,只为这群人的想象力感到一丝叹服。

    “倒也没什么,就多亏了你们烧纸的节日这样多。”

    最后,他很艰难的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演员争霸

    萧冀曦心说也是,日本左一个右一个过儿童节,中国则是左一个右一个的过鬼节,打这儿就能看出来日本人不怎么顾念自己祖宗,所以心安理得的净干缺德事。

    他在心里发表了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长篇大论,然而捂得严严实实一丝缝儿也不曾露出来,铃木薰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心里转的是些什么念头,只看着周围不能冲淡景色荒凉的人群没来由有点发憷,不是怕鬼,是觉着这场景有点令人费解。

    “那总不至于是约在夜里吧?”在伸手开车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去问萧冀曦。

    萧冀曦则慢悠悠的回他两个字:“你猜。”

    对着萧冀曦这种卖关子的行为,铃木薰倒是没有生气,相反还煞有介事的点头“那我猜一定不是,否则你不会这么早就出门。”

    “猜着了还问?”萧冀曦眯起眼睛辨认山野里东倒西歪插着的那些墓碑,这时候铃木薰则又想起了一茬,犹犹豫豫的说:“你们不会觉着在这儿会面有点......惊扰人家?”

    “你总不至于会信这个——不会是怕了吧?”萧冀曦颇为惊奇,没想到铃木薰还能想起这一茬来,讶异之余不免觉得好笑。“当然不会叫你蹲在坟头跟人聊天,地方一早就找好了。”

    铃木薰到最后也没说自己是怕还是不怕,

    说是找好了地方,实际上是两棵并排长起来的老槐树,站在下面的时候感觉和直接蹲在别人“家”门口聊天的差别也不大,且因槐树之茂密令阳光透不进来,更显得有些阴气森森。

    来的人于萧冀曦而言都是生面孔,不过整个上海站他就从来没几个认识的,因而并不知道这些人是新近到的上海站来填补空缺,还是上回这一场浩劫里头的幸存者。

    想必从军统的人里面选几个重庆口音不算顶难的事,因为这几个人一开口倒是正宗的重庆口音,打头的一个说:“不知两位怎么打听到我们兄弟头上来的,兄弟不过路过上海,要说雇请二字万万担待不起。”

    这些人拿到大剧院里去,大概都会是一等一的演员,至少现下看来演的就很像模像样。萧冀曦则不遑多让,一板一眼的跟着他们唱对台。

    然而看到这几个人他就会想起,真正那几个卷进这事故里的江湖人现在都躺在地底下了,没准就在这一片坟地里头,瞪着眼来看冒名顶替者,这么一想则是纯粹的自己吓唬自己,但因这胡思乱想不受控制的开了个头,思绪便像脱缰野马一样再拉不回来,萧冀曦只好学会向自己脖子后面倒竖的寒毛和平共处,恍若无事的露了个笑出来。

    “算不上打听,毕竟亲眼见了几位英姿,心说不能白白遭一次惊吓,总得知道几位好汉名姓。”萧冀曦抱着膀子,语气乍一听是漫不经心的话家常气势,细一琢磨则发现是带着杀气的。

    几个来扮袍哥的手里情报有限,只知道是有机会向七十六号里那帮党国叛徒泼一盆浑水,并不知道萧冀曦也是他们的人,因而还真被唬了一跳,萧冀曦这架势看起来可不像是来谈合作,几人都担心是自家长官情报有误,今日便要交代在这里。

    然而打头一个再一细想,却觉得成功了一半,毕竟萧冀曦还是认错了人,没发现他们冒名顶替的事情,只要把眼前这关蒙混过去,不愁任务完不成,再想一想叛徒是怎样的可恶,从那么一场搜捕里头活下来是怎样的艰难,他们又损失了多少亲近兄弟,一时间胆气便也壮了,想着大不了是跟没逃过这一劫的兄弟们一并去死,这样一想仿佛也没有那么可怕。

    遂半真半假的露出点惊慌神色来。“什么亲眼见?先生不要乱说。”

    萧冀曦微微一哂。“遭抢的总比抢人的记得清楚,前些日子在巷子里堵着我们的人要钥匙的,不就是几位吗?”

    话说到这里,必然便要掏枪,不然假袍哥糊弄不了铃木薰,萧冀曦看着也会不大像替七十六号卖命的人,两面掏枪都是场面上必走的步骤,速度倒是都不慢,稀里哗啦一片上膛的声音,幸而来走坟的人都真情实感的在悼念自己家先人,一时间倒还没人注意到这里剑拔弩张的气势。

    “几位别这么紧张,惊动了旁人,我们还可说是来抓人的,几位却只能进大牢去了。”萧冀曦端着枪,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似乎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透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来,尤其那“还可说”三个字十分可圈可点。对面的人听了这话,枪口略往下垂了垂,显然要做出个犹豫的姿态来。

    “这么说,你们不是来抓人的?”

    “我还以为约几位的时候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萧冀曦露出来一个有点诧异的表情。“当然是来谈合作的。”

    两边戏都演的情真意切,严丝合缝的不肯露出马脚来。只看对面显得十分警觉道:“我可不知道跟你们有什么合作可谈。”

    说着目光还在萧冀曦和铃木薰身上来回的扫视了一番,显示出十二万分的警惕与不信任来。

    “话可先摆在这里,吃了下家卖上家这事儿我们是绝不会做的,您要是冲这个来的,也就趁早别白费心思了,我们走江湖的最讲究一个义字儿,就算是这会拿枪顶着我们脑袋,该不能答应还是不能答应。”

    话说的不大客气,按说萧冀曦应该来个勃然变色,然而这时候铃木薰从后头拉了一把萧冀曦,自己走上前去。

    萧冀曦乐得闭嘴。

    “实际上,我的目的和他们应该是一样的。”铃木薰露出一点不知真假的紧张来,这让他与过去更像。“准确的说是想提供一点帮助。”

    对面几个人狐疑的对视,萧冀曦一时也分辨不出他们是真被弄糊涂了还是不得不做出这个姿态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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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已燃,山河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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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腔碧血荐轩辕,一片丹心留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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