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第八十九年的肺(che)腑(dan)之言
这个故事严格说来开始于八十九年前的今天,所以我选择在今天放一点莫名其妙的碎碎念出来。
定时发布,我不想三年后留下一张仿佛读的不是研究生而是少林寺的毕业照。
时至今日,发现自己已经写了半年,四十万字,差不多是我前十二年写作量总和(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初高中老师身上中道崩殂的手稿,属于不完全统计),而且居然还能跌跌撞撞的继续写下去。
我到现在为止还很惊讶于我把自己在起点第一本正式连载的书写成了民国,这差不多是我最早定下要写的故事之一,但这样的故事我手里有很多,几乎个个都是有生之年系列。
仔细想了一下原因,可能是因为去年写的两篇用于磕cp的短文都是民国背景,激起了我对这个背景的热爱,可能是因为我考研的时候被迫短时间内吸纳了大量近代史相关的信息,也可能是因为我有把自己喜欢的艺人统统写作文章反派原型的习惯而最近又刚好一头扎进了日圈,总之原因很多,带着我把这个故事一步步的推到四十万字这个在我看来已经相当庞大的体量上。
这个故事在九年前就已经有了雏形,那个时候我一直在追的燕双鹰系列刚推出第三部(对,就是现在大家说的中国队长,我还是很喜欢老钱的那些故事,以至于至今衣柜里还塞着中国队长的本体——一件巨长的黑皮风衣,每逢秋天我就穿着它招摇过市......幸而好像没人知道我穿它的具体原因不然我一定会社会性死亡),初中军训前夕我拿着自己的MP4下了全集,每晚趴在被里静音看抢地盘看枪战看黑风衣飘来飘去还要提防老师忽然出现。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我得写个民国的故事,主角一定有青帮背景,说不准还会变成普世意义上的反派,在我二月份敲下第一个字开始,也总算是实现了前一半。
至于后一半,我自己还没看到答案。
(当然老萧已经瘸了所以大家不用担心他跑去和别人赌枪里有没有子弹或者开摩托飞天救妹)
萧冀曦和白家兄妹都在我脑子里活了差不多有九年,而铃木薰是连载前夕才出现的,从那个突如其来的长篇累牍的外貌描写上就能看出我有多喜欢这个人物,感兴趣的话可以猜猜他的原型,姓氏是一样的,这一点在小林龙一郎身上也适用,顺便说一句我保留了俩男神的原始身高,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招核男儿普遍低矮的身材里,这二位长成了俩窜天猴。
(反正这大概是唯一一种不担心读者三观跟着五官跑的题材了,乌拉)
本来他应该是一个危险难缠的敌人,但我必须检讨故事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一路狂奔以至于小林龙一郎要跳出来以便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挽是挽不了的,他必被主角团锤爆),出现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是我意外的给铃木薰找到了女朋友,要知道不死于话多的反派差不多都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显然铃木属于后者。
虞瑰的出现实在是一个意外,但我觉得更像是一个馈赠。
那时候我正为反派的心理活动冥思苦想,所以顺手给铃木写了一些履历表和内心独白之类的东西,然后这些东西帮我钓上来了一个......貌美人甜而且居然还和我一样当时在为毕业论文秃头的小姐妹!
她帮我塑造了虞瑰这个角色,并至今孜孜不倦的追更主线之外偶尔才会出现的卧底和反派的爱情故事,还砸了很多张石沉大海的推荐票,太不容易了。
英雄惜英雄,秃子爱秃子,我俩起初还花了一点时间写铃木薰和虞瑰你来我往的交锋,厚颜无耻的说,有点色戒的感觉。
结果后来想着结局不可能美好我们要及时抠点甜甜的爱情出来,画风就逐渐不对头了。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比起原本我设想的那明刀明枪血淋淋的斗争,爱而不得似乎更能把我想表达的东西体现出来——战争的残酷、战争对所有人的伤害、战争年代的人们对盛世的希冀和向往。
这是我写这个故事时最想表达的东西,注定了整篇小说都是悲凉萧索的基调,那些幽默的词句和风趣的人物,大概只能成为点缀(真实原因是我绝对无法连续保持一小时以上的正经),我想表达的不是严肃,是真实感,为此查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细节,虽然它们对阅读体验可能没什么提升。
题外话愣写出了加更的感觉,我可能是废话最多的写手之一了,为了避免它变得比正文章节还长,我决定这次就此刹住,也许第三卷结束的时候会再跑出来进行发表废话这个环节,在此感谢肯把我留在收藏夹里的一百来位读者老爷们,撒花。
完本感言
我在一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写多久。我的脑子里有一个结局,但我的确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也没想到,还真能把这个结局也写出来。
数字最后定格在一百一十八万,比我曾经写过最长的故事还要多五倍。
写了一年零七个月。不算快,但总算在前进,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我还能写出更多的故事来。
一件趣事,完稿的前几天我正在考古工地上挖土,博士学长还警告我不要跪着搞发掘,容易风湿。而后几天,从我开始最后一次折腾老萧的腿起,我的左腿就跟着一起疼了起来,大概的确是这两天暂时风湿了,不过我更倾向于是孽力回馈,奇迹般的,从写到他入土起,腿又不疼了,世事奇妙,大抵如此。
去年今日我隐隐约约想过,如果在九十周年纪念日完结,那会是一件相当不错的事儿,不过当时也就那么一想,没想到真能成行。
最后这几章把我本人的矛盾也写到了一个顶峰,好的作者不应该去解释,但很显然我还不够优秀,所以得多说两句。我想最后萧冀曦这个抉择里也含着一点恨,他到第五卷的时候,其实跟铃木薰已经很像,但不完全像。铃木薰是被一步步逼到了结局,萧冀曦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不后悔,只是知道自己的爱人守了一个秘密那么久的时候,到底还是意难平。
他不会忍心去伤害白青竹,但可以耍一点小花招让白青竹记他一辈子,大概在他想掏枪的时候,想到的也是铃木薰曾经的举动。
只可惜他兜里没有戒指,他只带着一个有点寒酸的糖画。
糖画是新加进来的意象。现下是阴阳师争议极大的五周年,新sr式神饴细工已经率先登场,官方一定要把中国的糖画和日本的饴细工混为一谈,我就忽然想把糖画给写进来,代表一下他们回不去的童年。
顺带一提,写到大结局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要让老萧去跟人家赌子弹了,但我担心中国队长入我梦让我看自己脑浆。
其实有些人的结局我没有交代,因为我觉得,有些人在生命中的离去就是毫无预兆的,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再见,我只能说,如果大家能活下来,那么在这样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里只会越活越好。我很抱歉把那么多人留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但这就是战争,如果幸福美满,未免太过幸存者偏差。
不过我还是修改了一些东西。
比如我本来打算让瑰瑰活下来坚强的战斗下去的。但后来觉得,这个故事里还是需要一些圆满在,就算是死后的圆满也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准备好下一本书。其实也是我写了很久的一个故事,零散的碎片堆了一大堆,至今没有勇气动笔。不得不说这本书的完结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勇气,虽然没人看,但我好歹是给写完了,有始有终,自圆其说。
下本书,我想写个背景轻松一点的故事,选的是仙侠,因为仙侠意味着我可以自己编地名了,不用再翻旧地图。
最后,我得感谢每一个能看到这里的人。
当然,很可能没几个。
第一章 山雨欲来
1931年秋上海
“今日日寇敢于悍然于山海关外起事,他日战火便能燃至全国!同学们......”
台上的人正在慷慨陈词,会场里的气氛无比热烈。
萧冀曦和狂热的人群之间隔着一道门,他坐在礼堂外的石亭里,手里捏着一份报纸。
他已经这样坐了一上午了。从在大公报上看见消息之后,他就变为了这样一座能呼吸的石雕。
他对那篇文章已经熟极而流了,闭上眼睛就能复述出里头的内容。
“大公报记者昨晨得知沈阳被日军占领消息,随即驱车至协和医院,访问张副司令,时为午前十时。侍卫等人已半知沈阳事变,窃窃私语,情态颇为紧张,侍卫随记者登楼,入一极小之病室中。少顷张副司令来,精神恢复,步履如常,耳聋亦已大愈。”
沈阳......他的故乡。
其实在南下求学之前萧冀曦就已经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三年前他读高中的时候,历史老师就曾忧心忡忡的说张大帅的死一定是日本人干的,很快历史老师就不在学校任职了,他们都猜是因为老师说中了实情。
三年来沈阳的气氛愈发紧张,关东军的旗帜和青天白日旗泾渭分明的飘在城市的上空,那些耀武扬威的关东军成员走在街上,越来越肆意的对每一个他们看着不满的路人寻衅。
父亲送他上火车的时候,眼底是藏不住的忧虑。那时萧冀曦安慰父亲,张少帅既然肯改旗易帜正面和关东军为敌,就一定能护着这座城市周全——虽然张学良时任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司令,但沈阳人还是更习惯称呼他为少帅。
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帅会寄希望于那个态度晦暗不明的国际联盟。
不抵抗——不抵抗!区区三百日军,就这样长驱直入,鸠占鹊巢!国际联盟有什么用?除了中国人,哪一个国家会肯对积弱已久的中国伸出援手?
战火一起,通讯必然随之中断,萧冀曦系心家人的安危却是束手无策,只能枯坐在这里。他听着里头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不由得烦躁,一拳擂在石柱上。
——这些人能做什么!难道真能指望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战场杀敌么?就算他们肯,毫无经验的他们最终也不过是化为战争里一个冷冰冰的伤亡数字罢了。
“阿冀。”有女声小心翼翼的唤他,萧冀曦叹了口气。
在这座校园里这么叫他的人只有白青竹一个,他不用费神去猜谁来了。
“你看报纸了么?”他想站起来,却觉得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刚刚看到消息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哀恸和此后愈演愈烈的怒火耗尽了他的体力,于是他只好侧过身子看白青竹,正好看见白青竹红肿的双眼。
这幅样子,显然是已经看过了。
白青竹挨着萧冀曦坐下来,她看起来已经狠狠的哭过一场了,因而嗓音沙哑。
“我去发电报,他们不许我发......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哥浑身都是血。”
“沈阳那边已经算作战区了,他们怎么会肯叫你发电报过去。”萧冀曦又叹息一声。“松哥不会有事的,你也知道吉林那边的参这时节最好,他肯定跟着伙计收参去了。”
白青竹勉强点了点头,又担忧的皱起眉来“也不知道爹娘和萧伯父都怎么样了。”
“大公报说张少帅铁了心叫部下不抵抗,我爹肯定没事。”萧冀曦的眉心也跟着打起一个结来“伯父伯母......商行消息总是灵通的,也许早就离开沈阳了也说不定。”
他只能这样苍白无力的安慰一下白青竹,其实他自己也悬着一颗心。
他父亲是个硬脾气的人,不一定会乖乖的听少帅命令眼睁睁看日本人打进来,而他如果真的抵抗了,不是被日本人抓去就是被军队上面处罚,更坏的结果则是他已经不敢去想的。
礼堂的门开了,面上还残存着一些兴奋的学生们鱼贯而出,他们大多数人等着回去写一篇慷慨激昂的稿件来痛斥日本人以及张学良,但也有人注意到了白青竹和萧冀曦。
“萧哥,你没进去?”周止停在萧冀曦身边,忧心忡忡的看着萧冀曦。他与萧冀曦同寝,自然知道萧冀曦的家就在沈阳。
“进去更难受。”萧冀曦这会不想和旁人交谈,只简洁的回应道。
“吉人自有天相。”周止无奈,他也知道自己怎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因而也没有多说。
此后便没有人再来打扰白青竹和萧冀曦了,他们静静的坐在石亭里,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
“不能这样下去。”萧冀曦霍然开口,吓了白青竹一跳。
“你要做什么?”白青竹紧张的拽住萧冀曦的袖子。她太了解萧冀曦的脾气了,就算萧冀曦现在要冲出去徒步回沈阳找日本人拼命,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讲武堂,陆军军官学校,随便哪一所都可以,我要参军。”萧冀曦已经琢磨这件事一早上了,说起来也就格外的顺畅。“我听了这一早晨,算是知道什么叫书生误国了。”
“学校已经在筹备军事训练委员会了,我听见舍友说她们还在组织请愿活动......”白青竹试图劝阻萧冀曦,但说了一半自己都觉着这些事太可笑了一点,于是声音跟着低了下去。
“请愿有用过么?”萧冀曦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站起身来“我回去收拾东西。”
“你怎么和萧伯父交代?”白青竹知道她劝不住萧冀曦,但终归是要劝一句的。
“他当时就不该拦着我报考。”萧冀曦的脚步顿了一顿。
“你有路费么!”白青竹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站起来冲萧冀曦的背影喊了一声。
“有。”萧冀曦面不改色的撒了个谎,实际上白青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萧冀曦家境与白青竹差的很远,他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军人,而今他身上是凑不出钱买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的,但他也不能让白青竹知道这件事。
先前安慰白青竹的那些话真假参半,白青松究竟怎么样,白青竹的父母究竟怎么样,他不是神,不可能知道。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白青竹以后如何生活还是个问题......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
是了,白青竹。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得想个办法探听一下白家的商行到底怎么样。
现在消息阻塞的厉害,要真想打探点消息出来还得靠军方,虽然那些军爷总眼高于顶的,眼下却也只能试一试了。
第二章 天地不仁
萧冀曦走到驻军地的时候,手心里全都是汗。口袋里那盒现买来的哈德门香烟沉甸甸的坠着,把他的心也一直往下坠,坠的十分不舒服。
他当然是不愿意干这种事的。
萧冀曦打小跟父亲常在军营里厮混,对军营总有种特殊的感情。他的父亲是个执拗而严厉的人,对军队里的一些情状总是不满,因而他也深受影响。有一回他跟着父亲正撞见门口的哨兵索贿,于是父亲大动肝火,狠狠的申斥他们。萧冀曦记得很清晰,父亲说军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他也知道像父亲那样的人已然越来越少了,因而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来探听消息。
却到底是意难平,就好像他在亲手否定和扼杀过去的一些信念,那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滋味。
门口站岗的哨兵面上布满了倦色,萧冀曦走过去的时候其中一个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他,眼里透出一股不耐烦来。
萧冀曦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烟递过去“这位大哥,我是复旦的学生......”
哨兵接了烟,神色略略缓和下来,他听萧冀曦这么说,皱着眉头打断他“学生仔,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冀曦陪着笑。他本是个很有傲气的人,不说目下无尘却也没学过这样讨好的与人说话。他努力回想着原来在白家的商行里见白青松做生意的样子,试着把那个谦恭的笑堆的真实一些。
“是是是,大哥说的没错,只是我家是沈阳的......”
萧冀曦的话被第二次打断了,哨兵脸上迅速的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把香烟扔回萧冀曦怀里,如临大敌一样的挥手。“上峰有令,不准提这事儿,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萧冀曦怔了一瞬,他没接住那盒烟,烟砸在他胸口上滚下地,溅起一阵烟尘来。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不死心的接着央求“我一人在外求学,实在放心不下,大哥能多少与我说说——”
哨兵看着彻底失去了耐心,当胸推了萧冀曦一把“哪那么多废话,叫你走赶紧走!”
萧冀曦一下子没有站稳,被推的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正绊倒在一块石头上,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钻心的疼从手掌和膝盖上传来,他咬牙忍住了没发出声音,试着站起身来。只这一下摔得有些狠,一时间竟挣扎不起来,不免显得十分狼狈。
正在这时萧冀曦听见那哨兵用一种谄媚的语气与什么人讲话“您这就走了?”
“嗯。”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平心而论那声音是很好听的,只是太冷了,让人听着忍不住冒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萧冀曦的好奇心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他抬起头,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白色的长靴。
再往上看,他撞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那是萧冀曦第一次遇见沈沧海。
沈沧海这个名字,其实少有人敢于叫,这时候上海滩凡是合字门下的,总要恭恭敬敬的称这个女子一声沈先生。
“这个小子是怎么回事?”沈沧海看着趴在地上的萧冀曦,神色和语气都淡淡的,叫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是个学生,过来问东问西的,我怕他犯了忌讳想打发他走,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弱不禁风,一推就倒了。”哨兵也闹不明白这个沈先生是在想些什么,只能照实的答了话。紧跟着他惊的眼睛都大了一圈——
沈沧海把手伸给了萧冀曦。
“能站起来么?”
萧冀曦没用沈沧海扶,他觉得有点屈辱。这时候他对沈沧海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敌意,因为两人所受的待遇差别实在太大。他忍着疼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冷淡的道了一声谢。
沈沧海挑眉,唇角多了抹玩味的笑意。“听你的口音是东北人?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是沈阳人吧?”
萧冀曦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沧海,他的官话其实说的已经足够好,不知沈沧海是怎么听出来的,这女人的洞察力敏锐到有些可怕的地步,他下意识的转身想走,不想与沈沧海再有什么交流。
他从沈沧海的身上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她虽穿着的是一身白衣,但那白衣底下像是藏着尸山血海一样,让人见着这女子就觉得有些窒息。
——这个人身上该是背着人命的,而且不止一条。
不得不说萧冀曦的直觉很准,如果他此刻真的离开了,也许之后十余年里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很多时候萧冀曦会忍不住想,他究竟是该感激沈沧海还是该恨她,这问题问到最后总是没什么答案,但有一点萧冀曦可以肯定,就是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萧冀曦想尽快离开这里,可从后面追上来的声音叫他忍不住站定了。
“沈阳的消息,我倒是知道一点。”沈沧海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但萧冀曦却能听出一丝潜藏的,恶劣的笑。
他猛地回过头去看沈沧海,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应当很可怕,因为他从沈沧海眼里看出了一闪而过的讶异。
“如果想知道的话,就跟我走吧。”沈沧海指了指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
萧冀曦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这时候他能想到的已经不是之后的危险了,沈沧海向他抛出了他难以拒绝的东西,他愿意为得到消息而蒙受一些危险。
当然他肯走的这么痛快,也是有另外的原因的。
沈沧海的眼里没有恶意,他们之前对望那一眼的时候,萧冀曦从沈沧海眼里看到了很复杂的情绪,那是混合了怀念,好奇与惊诧的一种眼神,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恶意。
后来萧冀曦问沈沧海为什么会注意到他。
沈沧海只说,她在萧冀曦的眼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第三章 噩耗与选择
萧冀曦头一次坐汽车,他很努力的令自己不显示出感到新奇的样子。
沈沧海悠闲的靠在座椅上,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萧冀曦。
“你是个学生?”萧冀曦正自以为隐蔽的专注打量着车里的方向盘,冷不防听沈沧海问了一句。他想这女人真是明知故问,只短促的点了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消息?”沈沧海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着。
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沈沧海的眼睛。“你知道白氏商行吗?”
他紧张的交握着双手,不想放过沈沧海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战区的消息向来封锁严密,要是沈沧海不能直说,能从表情上窥得一二是最好的。
结果全然白费心思,沈沧海表情未见波澜,答的倒是爽快。
“我与白氏有生意往来,去收参的兄弟早间快马出城从沈阳附近发来消息,说他们家两位老人家已经......”她略顿了顿,难得目含悲悯。“白家少爷在吉林还没回来,总算留得青山在。”
萧冀曦只觉得眼前一黑。
白家二老待他很是亲厚,白老爷子早年遇着响马,是萧父搭救,后来两家走动多了,真如亲人一般。萧父性子孤僻少与人有来往又忙于军务,他小时候常在白家呆着,可以说白母在萧冀曦的生命中,也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一片沉默,沈沧海很善解人意的对车窗外的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半晌萧冀曦按了按湿润的眼角,涩声开口。
“他们家还有个小姑娘,你知道消息吗?”
沈沧海还真尽力的回想了一下,她蹙着眉头在脑海里逐字默念那用字简洁的电报。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萧冀曦的心又是一沉。
白家三个孩子,最小的白青梅今年才刚刚十二岁,正无忧无虑的年纪,遭逢大变又没了音讯,还不知白青竹要怎样挂心。
这样接连两桩噩耗,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他咽了咽口水接着问。
“那——沈阳驻军里,有没有谁抗命被罚的?”
沈沧海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只是嘴角轻而冷的一弯,总带几分嘲讽意味,也不知是在嘲讽哪一个。
“那是机密,升斗小民问不得。”
萧冀曦心说您算哪门子的升斗小民,没见过这年月升斗小民开汽车的。
但他也知道这问题算是敏感了些,遂默然低下头去。
见他没有再问话的意思,沈沧海问他“你是白家的人?”
萧冀曦摇了摇头。“我姓萧,是白家的朋友。”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这一问问的有些奇,萧冀曦抬了头。
沈沧海这次笑的开怀了些,悠闲的向后一靠说道“我看你不像个安分的,若你打算把书念完,这话就算我没说。”
萧冀曦也不避讳,他自觉想法没什么可丢人的。
“我想去军校,去参军。”
沈沧海又笑了一声。
“我看你先前攥着那盒烟的样子颇为珍惜,难道有钱支持?”
这真是一个洞察力可怕的女人。萧冀曦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尽可能平稳的答她。
“总会有办法的。”
“那么。”沈沧海朝着他俯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来“你愿意帮我做事吗?如果做得好,我保你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她把保字说的轻描淡写,好像那些艰难的遴选从不存在。
萧冀曦看着沈沧海,沈沧海也看着萧冀曦。沈沧海的表情是平静甚至于漠然的,好像她对是否会成功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
“为什么?”
沈沧海偏着头想了想,她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小子的眼神真戳着她了,让她想起好几年前她还不是沈先生的那些个时候,也许是因为她得到的消息。
她没说实话,军方的消息她是有的,只是萍水相逢,她没必要给萧冀曦说实话。
有个叫萧福生的尉官连长对着上级发了好大的脾气,带着整连的人要和日本人硬抗,狠狠遭了申斥,如今正被关着。这样年月里敢违抗上命的军人必是牛脾气,可巧她眼前这一个倔强的小子也姓萧。
再加上他张嘴敢问军营的事儿,八九不离十就是萧福生的儿子。
“或许是因为你合我的眼缘。”最后她这样说,她是觉着这个人能成就事业的,有些想争取的意思,但她性子淡漠极少做这样拉拢的事情,连今天来军方也不过是为着还在沈阳城里的弟兄们,故而说话也别扭。“你便说敢不敢就是了。”
“你不用激我,我是得挣钱。”萧冀曦看出她拉拢的意思来。他对上海这些帮派人物了解的并不多,但能与军方扯上线的人挣钱总不会是难事,只要不昧着良心,他乐意替沈沧海干活。“但你得告诉我,要我做些什么。”
“我是青帮的人。”沈沧海说的直白“你若肯做我师弟,便叫你分管漕运码头。”
萧冀曦愣了愣。
“师弟?”
“我不当人师父,平白老气。”这会沈沧海显出几分孩子气,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来。
但她依旧存了三分真话没说给萧冀曦听。
她看好萧冀曦,自然不能让他辈分太低。辈分低了在码头上束手束脚,磨不出什么性子。先前看着萧冀曦在军营前的模样,骨子里是很有几分血勇的,打磨出来,也不至于进了军校便成炮灰。
而等萧冀曦日后发达了,她也能多得些助力。这些年时局不稳,各方都有意无意的往军方联系着,多些准备总是好的。
萧冀曦咬了咬牙。
青帮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但他也知道那是青帮人口太多,鱼龙混杂。再说他进青帮总也只是个权宜之计,终究日后能负担得起了还是要去南京的。
“成,我听你的。”
“爽快。”沈沧海往他掌心里一拍,对已等了半晌的司机道“开车吧,去老爷子那边。”
车子缓缓的发动了,驶向对于萧冀曦全然陌生的一个未来。
第四章 阮慕贤
车在法租界里一栋小楼前停下,沈沧海带他径直上到顶楼。顶楼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黑衣服的青年人,面容冷肃,看着就不是什么易与的主儿。
两人见着沈沧海,显出恭敬的神色来。沈沧海摆手截住了他们“不和你们费那个话——老爷子在里头吧?我替他相了个徒弟。”
俩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露出点苦笑,但很爽快的把门替她打开了。
沈沧海扭头对萧冀曦说“你且等我一下,省的他再寻这事朝我发脾气。”
萧冀曦听这几句话有点云里雾里,但这会也由不得他,只得点头看着沈沧海进去。
一个青年把门掩上,对萧冀曦和气的笑了笑。“这一等起来时辰长短便不一定了,要不您先到旁边屋里歇一歇?”
萧冀曦腿上蹭的伤这会还疼着,听他这样说也不想客气,遂点头应道“谢过两位兄弟——”
“不敢不敢。”青年听萧冀曦这样说赶紧摇头“若师爷真肯收徒,我们哥俩该叫您一声小师叔的。”
萧冀曦神色复杂的看了看似乎比自己还长着几岁的青年人。
青年见萧冀曦衣着打扮,就知道这不是惯于跑江湖的,而是自家师叔不知道从哪里找回来的一个学生,自然是不了解合字门里那一套。
沈沧海带人来是破天荒头一遭,师爷对这位师叔也信重,她来托师爷收徒,这事八成不会出岔子,所以眼前这学生仔可以说必要做自己小师叔无疑,他也乐意与萧冀曦多说几句。
“咱们青帮传着辈分,若是哪个能力出众的叫老前辈们看上了眼收做弟子,下头就算是有些年龄大的师侄也不稀奇。”青年嘿嘿一笑“我叫齐威,这是我哥齐宣,我俩是觉字辈的,您要是叫师爷收做徒弟,那就是悟字的前辈了。”
萧冀曦听着这名字哑然失笑,这哥俩名字合起来倒挺勾人馋虫的——宣威火腿!不过那东西产自云南,这时节又金贵,他还真没吃过,也不可能把这有点嘲笑意味的笑话讲给哥俩,只是笑着谢了齐威提点。
还没等接着说话,沈沧海就推门出来冲他招招手“进来吧,老爷子要见你。”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萧冀曦蹭了蹭手心里的汗,跟着进了门。
沈沧海说“老爷子”的时候,萧冀曦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头发半白、目光阴鸷的老人——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常人对帮派分子的刻板印象。
但他可没想到这位老头子这么年轻。
屋里陈设风雅,还焚了香,影影绰绰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躺椅上斜着一个男人,男人长得白净乃至于俊秀,也带点书生气,关键是看着年轻,说三十不过分,最大也越不过四十去,叫萧冀曦不由得腹诽,这算哪门子的老爷子?
白氏商行也倒腾香料,萧冀曦吸了吸鼻子脱口而出道:“绿奇楠。”
躺椅上的人笑了一声“有点见识,”跟着和沈沧海笑道:“记不记着你刚来的时候?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沧海哼了一声,把萧冀曦往前一推“你自己看看吧,这小子嚷着要去读军校,又没钱——你叫什么名字?”
萧冀曦觉着自己脑门子上有一滴冷汗下来了。沈沧海这会显得有些不靠谱,也不知道刚开始遇见时那个神挡杀神的气势是从哪来的。
他对着躺椅上的人拱了拱手“晚辈萧冀曦,是辽宁沈阳人。”
男人听见沈阳两个字,坐直了身子,探寻的望过去。
“你家里现下如何了?”
萧冀曦摇了摇头“我爹算军方的人,没打探着消息。”
男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将手里的茶碗搁下。“老夫阮慕贤,青帮通字辈。沧海叫我收你当徒弟,我再问你一次,你乐不乐意?”
萧冀曦略略瞪圆了眼,他都预备好被上下盘问考较一番了,没想到这事竟这么随意。
阮慕贤失笑。“先前沧海把她的想法都和我说了,我看见你觉得她没看走眼,所以乐意多收个徒弟。况且我先前的徒弟都是些个粗人,聊天也聊不到一处去,打小四——”
沈沧海一个眼刀飞过来,阮慕贤停了话头,或许是他停的太急被呛住了,竟剧烈的咳嗽起来。沈沧海走过去给他拍背顺气,语气有些冷“收徒的日子提那个欺师灭祖的混账,你也不怕晦气。”
阮慕贤咳得惊天动地,萧冀曦隐约觉得不对,他这咳嗽的动静倒像药铺里那些个来买理肺丸的人咳出来的,不像是单纯被呛着。
过了一会阮慕贤平静下来,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收起来的时候帕子上带一抹红。他见萧冀曦愣愣的在下面戳着,挑起眉毛“你这一个回话,倒叫我好等。”
萧冀曦连忙作揖陪着不是“晚辈一时走了神-蒙前辈青眼,自然是乐意的。”
阮慕贤微微颔首。“那你回去写个拜帖,晚间就为你开寄名香堂,不过我这人向来不重规矩,你现下就喊师父便是。”
萧冀曦点头应下,忍不住多一句嘴“师父若肺气不足,这屋里便需少些烟气,不能这么云山雾罩的......”
沈沧海没忍住,爆出一声嗤笑“老头子是装高人,硬叫我熏了半天。”
阮慕贤回手在沈沧海头上凿个暴栗“不准这么排揎为师,去,送你师弟回去收拾准备。”
寄名香堂比不上大香堂隆重,但也还是青帮里的大事,沈沧海知道今日还有的忙,光是请托各位师伯师叔来做引进传道便要废些口舌,不过阮慕贤从老四叛门起就再没动过收徒的心思叫他们很是担心,故而听着这事定会爽快答应。
她略弯了弯身子,带着萧冀曦出门去。到门口不忘叮嘱齐宣齐威兄弟俩“给老爷子屋里好好通一通风,只不要叫他着凉。”话说到这还是殷殷关切的弟子本分,再往下可就不那么恭敬了“没事别让他胡乱焚香了,满屋子云山雾罩的再给自己呛死过去。”
兄弟俩自然只有苦笑称是的份。
第五章 报信
萧冀曦跟着沈沧海下了楼。这会他心头的疑惑比来时更多,比方说阮慕贤看着风雅怎么做的青帮中人,又比如他口中的小四是哪一个。
但这些都不是现下最紧要的问题。他也没忘了自己今天出来的目的是替白青竹打听白氏商行的消息,虽说过程曲折离奇了些,得到的也是噩耗,可到底要回去和她说了才行。
从今往后他们二人还不知如何相处。白青竹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平生最讨厌那些个响马盗贼之流,青帮在她眼中也不过如是。
沈沧海像是会读心术一般,扭头道“你是不是要回去把消息递了?”
萧冀曦被问中心思,张大了嘴。
“白家二小姐在上海的事,我一早知道。”沈沧海伸手拦停了一辆黄包车。“你只记得带着写好的拜帖今晚七点到法租界阮公馆——就是这儿——其他要做什么随你。”
萧冀曦坐不惯黄包车,火烧屁股一样要跳起来,又叫沈沧海按下去。“凡事你都得习惯着。如若不然,就算进军校也还只能充作炮灰。”这样说着,她嘴角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你以为凡是进去了,便都能做胡宗南么?”
萧冀曦一时默然。
他觉着沈沧海的话像是歪理,但又挑不出错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那些人的阵亡率他当然也知道,换句话说他抱有参军心思的时候,就早把生死一并置之度外了。
可他不信进青帮厮混几年就能把死亡的概率降下来。
沈沧海从包里掏了钱给车夫,看萧冀曦一脸怀疑神色,嗤道“就算只练练拳脚身手,对你也裨益良多,更不要说为人处世,算计筹谋,象牙塔里可教不了这许多。”
萧冀曦想了一回,不得不承认这歪理还是很有道理的。沈沧海多说这几句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不等萧冀曦做出反应就已经转身上了自己的车,萧冀曦欲出口的话被堵在嘴里,徒劳的张了张口,最终只得对着一骑绝尘的汽车垂头丧气。
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车夫和和气气道“劳烦送我到复旦。”
车夫很讶异的看了萧冀曦一眼,想必是在琢磨好端端的一个大学生怎么会与青帮扯上关系。
但他最终也没多说什么,只低下头去拉车。
那是个头发已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已算麻木的神情。黄包车在烈日下行进,汗水便从他灰白的鬓角上缓缓淌下来。
萧冀曦默默看着,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他从不曾这样近的去观摩一个真正穷困的人,但就是这种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只是坐在车上无论怎样想,总都有些伪善的意思。
一路无话,到了地方萧冀曦给车夫道了一声谢,远远就看见白青竹在校门口等着。
天气尚有些炎热,她已经等了半日。虽然在树荫下站着,鬓边也已经有了汗珠。
萧冀曦心疼的几步赶上去。白青竹看见他试图挤出一丝笑,跟着脱口道“有什么消息吗?”
萧冀曦心头涌起一阵无力感来。他找不到一个委婉的说法,只能抱歉的看向白青竹。
白青竹从他的表情里,就几乎看见了那个她最不愿意看见的结局。
她颤声问道“......怎么样了?”
萧冀曦几乎把牙根咬出了血,才发出一丝声音。
“松哥在吉林,青梅没了消息......”
白青竹很快抓住了重点。
“那,我爹娘呢?”她仰脸看着萧冀曦,眼里是溺水之人的惶急和卑微的期待。
萧冀曦一把将白青竹抱进怀里。
他肩头很快氤氲开一片水汽——白青竹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孩。
“还有松哥在,还有我在,我会替伯父伯母报仇——我一定会。”萧冀曦紧紧的抱着白青竹,眼底泛着赤红的颜色。
日本人的野心不会只囿于东北,他们贪婪的注视着这片丰饶的土地,盘算着怎样攫取更多的利益。只要当局不想沦为亡国之君,反抗的烽火就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燃起来,只要有那一天,他就能走上战场,不止替白家二老报仇,也替每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爱人的妻子。
只要反抗的那一天到来。
周围路过的人对失声痛哭的白青竹投诸惊奇的目光,但他们都无暇去管。在这一刻,他们只满心盛着悲恸与愤怒。
等白青竹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她撞上了萧冀曦坚定又带着一丝歉意的眼神。
她知道萧冀曦已经不可能在学校里继续待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去军校?”
“我不知道,等我攒够了钱。”
“我可以——”白青竹要脱口的话被萧冀曦打断了,他竖起食指放在白青竹唇上。
“松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的钱得留着。”
“那你要怎么赚钱?”
“我在码头上找了一份差事。”萧冀曦抱着能够瞒天过海的心思答道。
但白青竹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不对。
“码头?你不可能去做工人的,你去码头做什么?”
毕竟即便是大学肄业,上海也有很多的工作能供萧冀曦选择。沈沧海提出的条件之所以能打动萧冀曦,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保他去军校的承诺。
而现在萧冀曦也渐渐觉着,多些历练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见过阮慕贤那样气度不凡,走进大学做教授都不显违和的人,他对青帮的戒备与成见也少了许多。
他还是实话实说了。欺骗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帮派争斗大抵残酷,让白青竹离得远些,也是一种保护。
“先前在军营遇见了贵人——”萧冀曦不乐意承认沈沧海是他命中的贵人,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说辞。“我拜师进了青帮。”
白青竹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了。
第六章 争端
“萧冀曦!”
白青竹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萧冀曦苦笑着回想上一次被这样严厉的叫出全名是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孩提时代,他偷藏白青竹花绳被发现的境况。
孩童只为玩具和糖果发生口角,而成长为大人的他们则有更多的事情要去烦心,比如理念、道路,如此种种。
“你不用劝我。”萧冀曦直接的堵住了白青竹想出口的话。
从收到沈阳沦陷的消息以来,每当白青竹觉着这就是最坏的情况时,上天总会开给她更大的玩笑。
青帮!那是个什么所在!
青帮势力在东北也是有的,但声名彼时还没那么显赫。
而到了上海,即便是在这象牙塔里,也免不得听着那些争斗之事。械斗火拼、劫掠勒索......大上海九成九的动荡,都少不了帮派分子的身影。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萧冀曦会与他们扯上关系。
白青竹又气又急,指着萧冀曦的手都在发抖“你这样作践自己,想过——想过萧伯父吗?”
女儿家脸皮薄,她要出口的那个我字生生咽下,一口气差点梗在喉头。
况且这种时候搬出长辈来总更有威慑力些。
“我爹他生死不明,说到底,是我太没用。”萧冀曦眼神黯了黯。“所以我要变强。”
“变强?”白青竹口舌之争向来不敌萧冀曦,又刚听了噩耗心神不宁,情急之下几乎口不择言“去做个流氓就能强起来了不成?”
萧冀曦知道在这种情景下又得知这样的消息,实在让白青竹难以接受。他一时没有更好的说辞,只得把先前沈沧海那点歪理邪说又拿出来。
“不是那样的。我现如今这样就算去了军校上了战场,也不过是送死。拜师学艺,总多些保命手段。”他抓着白青竹的肩膀,神色诚恳。“你知道军校送出来的人伤亡率是多少吗?几乎是一半!我想报仇,但不想送死,活着才能报仇!”
白青竹知道萧冀曦性子刚硬,先前失言已因心下担忧消了大半的气,这会看萧冀曦好言好语的解释,略平复了一下心情,但依旧不死心的想劝。
“终归名声不好,你想拜师学艺何必偏要选这一条路。”她声音低沉,还带两分先前恸哭的哽咽意味。
萧冀曦安慰的拍了拍白青竹。
“我不在意那些,你也不要在意。”
“可——”
“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等我安顿下来就把地址给你,以后有事记得来找我。”萧冀曦用不容置喙的语气结束了这场对话。
白青竹默然一瞬,自嘲的笑起来。
“你主意正,我总是劝不动你,打小就是这样。”她眼圈依旧是红的,但瞪萧冀曦的气势不曾减弱。“你要是犯了事,我可不会去巡捕房捞人!”
萧冀曦心下一松,知道白青竹已经不为这事怨他了。
她朝里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要保重啊!”
萧冀曦笑着向她挥挥手。
白青竹离去的背影有些疲惫,两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治愈自己。
一桩桩一件件的噩耗都是木已成舟,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跟上萧冀曦的脚步,不想被甩的太远。眼下不行,但只要再等等,一定会有机会的......中华民国是有女子从军先例的,难道不是么?
只是,阿冀,你要好好的等着我,等着我追上你。
萧冀曦静静的注视着白青竹的背影。
他不知道的是,以后的很多年里,他总是被迫的注视着白青竹一次又一次的转身离开,注视着彼此走向愈行愈远的岔路。
“保重。”他轻声回复道。
萧冀曦想起口袋里那盒香烟。他不会抽烟,但这会突然很想试试看。
等他叼上烟,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打火机。就在他苦笑着想把烟取下来的时候,斜刺里伸出一只握着打火机的手替他点上了火。
“远远就看见你们两个在这里抹眼泪,过来看看。”周止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而后把打火机收回口袋里,皱着眉头看萧冀曦。“我可不是故意偷听——只你放心,你不在学校,人我替你罩着。”
萧冀曦第一次觉着这个有几分纨绔气息的舍友有些可爱之处。
他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起来。
周止替他拍拍后背。“头一次抽烟别太急——我刚听你说青帮?”
“你不会也是来劝我的吧?”萧冀曦扬起眉毛。
“没那回事,你不知道吧,我爹也是青帮的。”周止嘿嘿笑了两声。
萧冀曦有些诧异,他只知道周止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似乎还做的不小。
周止摇头晃脑道“我爹就是个做生意的,有师承只是为安稳些。这青帮人一多起来自然有上不得台面的宵小,一概而论岂不可笑。先前不肯和你们说,就是懒得费口舌。”
萧冀曦听他说的理直气壮,不由得展颜一笑。
细细想来倒也有理。世上无论哪一门哪一派,总归人多了就容易良莠不齐。青帮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只要其中有些为非作歹的,就会给帮里名声抹黑。久而久之,常人惧怕也是常事。
而自己这师门......沈沧海看着是个不好惹的人物,相处一阵却也发现些可爱之处,师父则更是一派风雅,活像生错了门派一样。当然人不可貌相也是有的,若周止家就是青帮的,也不妨先问问。
还没等萧冀曦开口,周止就如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急慌慌道“你师父是哪一个?可别叫人骗了去做些混账事。”
萧冀曦只觉得直呼自家师父名字不大妥当,斟酌一番才说“我师父姓阮,在法租界里住着。”
他本没指望周止听说过阮慕贤,却不想周止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
“姓阮?法租界?你师父不会是那个病阎罗阮慕贤吧?”
第七章 师门
萧冀曦被这个杀气腾腾的绰号吓了一跳。“师父的确叫这个名字,只这诨号从没听说过。”
周止上上下下打量着萧冀曦,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啧啧称奇“你小子厉害啊,怎么遇见的?”
萧冀曦诚恳的答道:“我去问消息的时候碰见的师姐,她说拜师了保我进军校。”
“师姐?”周止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白无常沈沧海吧?”
萧冀曦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这些外号起的让他有种不是进师门而是下地府的错觉,他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才开口发问:“我这师门......究竟是做什么的?”
周止挠了挠头。“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能大概给你说说。”
接下来周止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萧冀曦一面用心听着,一面忍不住腹诽周止这样的口才不去做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我爹给我说过,二十年前阮前辈初出茅庐,那时候正逢国民政府在革鞑子的命,陈其美被人扣在了江南制造局里。”周止连比划带说,神色兴奋,活像个尽职的说书先生。“阮前辈只身冲进去撂倒了好些个守卫,硬是把人救了出来!从那往后,因为他姓阮,就有人比着水浒里头的活阎罗阮小七,给前辈取绰号叫病阎罗。”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问“从二十年前,我师父就病着?”
若说一病病上二十年的肺病,大抵也只能是哮喘,倒不是什么重病——不知怎的,想到这一层,他心头略松,才猛然意识到这时候他就已经把阮慕贤真当自己师父来看了。
周止当然不知道萧冀曦为什么纠结于此,含含糊糊说了声大概,便接着说他的书。
“再后来,就是卢永祥家公子托王亚樵杀警察厅厅长徐国梁。王亚樵找来阮前辈帮忙,阮前辈等着徐国梁从澡堂子出来,啪啪两枪就给人打了个重伤不治!”
看着周止兴奋的模样,萧冀曦突然有点不确定阮慕贤到底是谁家师父了。
“再说他门下,那也是人才济济。阮前辈打十年前开始收徒,五年里收了四个徒弟。前两位也还罢了,后面两个那也都是狠角色,有段日子被人并称黑白无常。”
萧冀曦自从知道沈沧海名号之后,就在隐约担心自己会再冒出来个牛头师兄或者马面师兄,听周止这么一说多少放下点心。
他很快意识到周止给他说黑白无常的时候,用的是过去时。
四个徒弟,那那个所谓欺师灭祖的四师兄,应当就是黑无常。听起来他应与沈沧海关系还不错,无外乎她那会听阮慕贤提起来,反应会那么大。
“那这个黑无常是谁,又是为什么叛出师门的?”
周止惊道:“你居然知道黑无常叛变的事。”
“先前模糊听到一句,本来应该有个四师兄。”
“说到这个黑无常兰浩淼叛出师门,可就有意思了。”周止也有些慨叹神色。“说他是叛徒吧,阮前辈也从来没说过要逮他回去处置,说他不是吧,那会又差点闹出了泼天的祸。”
原来四年前,国民政府想联合上海的帮派分子,一同清剿革命党人。上海青帮里有头脸的大辈儿诸如黄金荣、杜月笙等人,都欣然应允,唯独阮慕贤称病体难支,不肯参与。
而直到兰浩淼参与追剿、阮慕贤震怒将其逐出师门,众人才知道阮慕贤不仅自己不曾参与其中,还约束四位弟子和诸位徒孙不许参与。
这还不算完,等兰浩淼抖落门中密事,说那在南京公开反对剿共的王亚樵就藏在法租界的阮公馆里,青帮上下更是一片哗然。黄金荣亲自上门质问,却叫阮慕贤骂了个狗血淋头。
周止手舞足蹈的给萧冀曦复述。“听说阮前辈就指着人鼻子,说你黄金荣没拜过老头子,没开过香堂,不过是个妄称青帮之名的混账东西,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什么天字辈,简直叫人齿冷!阮某不才,杀得几个宵小,倒不肯昧着良心去杀那些敢为天下先的真豪杰、真英雄!你今日要想带王兄前去邀功,便试试自家脑袋够不够结实!”
说罢,又是奇道:“我一直以为那些老前辈都没什么文化,阮前辈却叫我刮目相看了。”
萧冀曦心想,你要是见过他本人,便该反过来好奇他为什么不作诗骂人——旁的容易装,那一屋子书脊都快开线的书可做不得假。
旋即他又想,大抵是怕黄金荣听不来文的,低头噗嗤一笑。
周止狐疑的看着他,他连忙摇摇头,示意周止接着讲下去。
从那以后,阮慕贤的境况就有些尴尬起来。国民政府有些耿耿于怀,但阮慕贤手底下的生意不过是些茶酒香料药材之类,不想撕破脸皮时找错处也很有难度。后来阮慕贤的几个徒弟积极活动,加上北伐时阮慕贤又帮了不少的忙,这事才渐渐叫人淡忘。
但有心人都发觉自那以后阮慕贤就再没收过徒弟。
周止有些不胜唏嘘“也不知道你小子交的哪门子华盖运,能叫阮前辈重开山门——”说到这,他忽然僵住了,并渐渐浮现出一点惊恐的神色。
他把萧冀曦一拽,低声道:“咱俩是兄弟不是?”
萧冀曦纳闷的点点头。
“那我可跟你说,我没进青帮,这辈分得各论各的,你不能来压我。”
“压你?”萧冀曦一头雾水。
周止则苦笑不已。
“我爹是觉字辈的,你做了阮前辈的徒弟,真论起来我得叫你师爷。”
萧冀曦呆若木鸡。
一天之内,从被叫师叔,再到成了舍友的师爷。萧冀曦入帮第一天,旁的没感觉到,只觉得时间的流速猝然变得快了。
阮公馆,还真有点深山老林的意思——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进去转了一圈,便陡然间老了起来!
第八章 香堂
晚上七点,萧冀曦带着一耳朵周止那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回了阮公馆。
若说先前说的那些消息还很靠谱,后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就是纯粹的捕风捉影了。什么传说阮慕贤会奇门遁甲所以知道未来天下走势、什么沈沧海一人单挑洪门百名悍将全身而退......傻子才会信以为真。
沈沧海正站在阮公馆门口等他。
她今夜穿的,乃是一身黑衣,远远见萧冀曦过来,三两步赶到他身边低声道:“而今时局不稳,师父精简去不少步骤,你进门后一切行动都照着我来便是。”
周止也告诫过他,青帮收徒的香堂是一等一的大事,法度森严不能轻视,萧冀曦连忙点头。
沈沧海上前敲了敲门。门里有人问道:“你是何人?”
萧冀曦听出是齐威的声音,肚子里暗笑。沈沧海朗声答道:“我是沈沧海,特来赶香堂。”
萧冀曦连忙有样学样说了,门才打开。
一楼的正厅里灯火通明,已然与白日大不相同。只是虽然整齐肃穆,气派十足,声势却不怎么浩大。
听周止说有时开香堂能聚集数十人之多,而如今不过齐威齐宣照样把守门边,里面坐着的连同阮慕贤在内一共是三个中年人,下面又站了两个男子,这屋里仅仅九人,比上供的牌位数目还少上许多。
堂内摆了一溜牌位,正中间的乃是达摩祖师,两边最瞩目的是翁、钱、潘三位立派祖师,而令萧冀曦觉着熟悉的,则要数南明的永历、隆武两位末帝。
这让萧冀曦心头涌起一股热血来。
虽然他心下知道这是青帮到清末成为反清的帮派时才特意增设的,但恰恰与当年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宗旨不谋而合,如今祸乱中华的又是外邦异族,青帮中人,定会有不少志同道合之人。
很多年以后,萧冀曦依旧清晰的记得这一天,记得他当时的内心活动。
那稚拙的有些可笑,却支持着他走了很多年。
人总要有信念,才能走下去。
沈沧海走到一边站下,向阮慕贤躬身道“二位师伯,师父,一切已经准备停当了。”
阮慕贤的脸色看起来比白日里略差一些,但精神倒是很好,他望着下面站着的三个徒弟,末了目光在沈沧海对面的空位上凝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阮慕贤今天请来的两位师兄都是与他熟识交好的,大师兄向城看自家师弟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起了兰浩淼那个叛徒。左面的一位重重咳嗽一声,阮慕贤才仿佛大梦初醒,示意齐威端上水盆来净手-这个,就是青帮所谓沐浴了。
阮慕贤三人起身,对着牌位肃穆拜下,接下来下面站着的阮慕贤三位徒弟也跟着拜倒,萧冀曦记得沈沧海叮嘱,跟着一个头磕下去。
萧父是个很新派的人物,萧冀曦过年时都不怎么下跪磕头,但这会他额头触着冰凉的地板,并没有屈辱的感觉。
因为他觉得,他总算离能够替战争中死去的人做些什么近了一步。
一时间众人起身,只萧冀曦接到沈沧海目光示意依旧跪在当地。沈沧海递给他三支香,萧冀曦接过捧在手里,只见阮慕贤神情肃穆的问道:“你进帮,是自身情愿,还是人劝?”
萧冀曦回答了情愿二字。
虽然与事实尚有些出入,可他又不傻。
阮慕贤点头,声音略高了几分。
“既是自愿,要听明白。安清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
萧冀曦被这郑重气氛感染,叩首道:“弟子明白!”
上首的向城轻笑了一声。“这孩子倒是可爱,只不太懂门道——你只答是便成了。”
阮慕贤示意萧冀曦前去上香,待香炉里升起烟气来,接了萧冀曦的拜帖才笑答他师兄“这孩子白日里才来,我与他投缘,规矩可以慢慢的教。”
一面说一面走到桌前提笔在拜帖后写了一行字,又递回给萧冀曦。
向城见阮慕贤神色自然,心下也宽慰。
打兰浩淼被逐出师门起,阮慕贤就闭口不提收徒之事。可关门弟子是个叛徒实在不好听,帮里的师兄弟们都指望着他能再收一个,阮慕贤却总说看着不投缘不肯,而今总算从他嘴里说出投缘两字,下面的小子看着虽然稚嫩,但颇有灵气,又能得沈师侄那样的女子高看一眼,想必是不错的。
烟气渐渐的升起来,阮慕贤咳嗽了两声,萧冀曦犹豫一瞬,还是拱手问道“师父师伯,这仪式是已经结束了吗?”
阮慕贤笑了起来。“是的,你已正式入我青帮。”
“那么,这窗子是不是能......开上一开?”
听萧冀曦这话,后头向城朗声大笑起来。
“老三啊老三,以后总算有人能时刻管一管你了。”
阮慕贤无奈的摇头,示意齐威开窗,也不忘回敬他师兄。
“这孩子要去码头做事的,师兄的如意算盘可打不响。”
“我不管,你这徒弟稚拙,比那转头送来二两水沉香的——”
“师兄!”阮慕贤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向城一愣,旋即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师徒一场,想放下的确太难。当日一场争端看着是师徒缘分已尽,可人心之间的羁绊,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够斩断的。
屋子里一瞬安静,只剩下夜风吹拂的声音。
萧冀曦翻过拜帖,见后面多了一行笔力遒劲的字。
“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永不回头......
萧冀曦的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沧桑感,这四个字突然反反复复的在他心头回荡起来。
直到后来,萧冀曦才明白过来。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青帮用于训诫入门弟子的话,其实是他一生的注脚。
当他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与终结。
第九章 故人来
齐威和齐宣送阮慕贤的两位师兄离开后,屋里的气氛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阮慕贤对着萧冀曦招招手,笑意温和道:“沧海你已经见过了,来见见你两位师兄。”
萧冀曦刚走近两步,肩膀上就叫人重重的拍了一巴掌,这力道着实不轻,叫他差点趴到地上去。
“师妹,你相中这个小师弟身板儿好像弱了点啊!”
萧冀曦带着一眼圈的泪看向说话之人,那人肤色微黑,看着倒与阮慕贤差不多岁数。
“你轻点,小师弟快吐血了。”沈沧海眼皮都不抬的答他,又对萧冀曦说:“这是你大师兄程逢春,总觉着世上人人都跟他一样耐摔打。”
这时候,另外一个站在一旁的男子终于有了动作,他打了个哈欠走过来自然的把程逢春的手从萧冀曦肩膀上扒拉下去。“我是你二师兄李云生,别和他一般见识。”
萧冀曦与两位师兄见礼,心下想着这两人看起来也都是很好相处的,在师门里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阮慕贤脸上突然升起一丝阴霾,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沈沧海看见阮慕贤的表情,脸色也跟着变了。
萧冀曦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森冷的杀气。
“沧海!”阮慕贤低低的喝了一声。
沈沧海猛地扭头看向阮慕贤,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解与愤怒。
“师父!”
阮慕贤摇头,又是一声长叹。“你去开门吧。”
沈沧海在原地僵了几秒,重重的走过去打开了门。
萧冀曦悄悄打量着两位师兄的脸色,发现他们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程逢春的手伸在怀里,萧冀曦几乎可以肯定他正握着一把枪。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来人是谁。萧冀曦看着他们的反应,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想法来。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青年。门内的灯火与门外的月光在他的身边交汇,映得他脸半明半暗。
沈沧海的手紧紧的攥着门把手,细看还有轻微的抖动。
青年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嘲讽。
“这门可不便宜,师姐。”
“住口!”沈沧海厉声喝道。但这师姐二字已经让萧冀曦心头雪亮——他猜得不错,来人正是那个传说中背叛师门的四师兄兰浩淼。传闻里他与师门早就势成水火,可是萧冀曦总觉着阮慕贤对兰浩淼的态度很奇怪,似乎隐约的带着一点回护。
“兰先生。”在一片沉默里开口的是李云生,他按住了咬牙切齿的程逢春,缓步走到门口剑拔弩张的两人面前。“今日是我师父在这里开堂收徒,似乎并没有邀请您。”
他语气轻柔而不容置喙,将沈沧海的手从门把手上掰开了。
沈沧海深吸一口气,退回了屋内。萧冀曦偷眼打量,发现她的眼圈有一点发红。
“果然只有二师兄才能应付来这样的场面。”兰浩淼并没有因为李云生划清界限的说辞而发怒,他打量着屋里的五个人,挂在脸上的笑容都不动分毫。“师父,当年也只有二师兄曾经反对过您......咱们师门里,聪明人太少了。”
阮慕贤在门开的瞬间已经转过了身子,他面对着青帮历代祖师的牌位,声调四平八稳,但背在身后的手却因为绞得太紧,关节已经泛起青白颜色。
“咱们师徒缘分早就尽了,你的说辞我也听了太多次,用不着再重复一遍。”
兰浩淼听见阮慕贤开口时,眼里也划过一丝痛色。但那点阴郁的颜色很快消失不见,快到似乎是一种错觉。
萧冀曦看见了这一切,默不作声但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兰浩淼与他所背叛的师门之间的纠葛,要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小师弟,长什么样子。”他越过李云生的肩膀看向萧冀曦,那一瞬间萧冀曦被他冷漠而审视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这个人很危险。
比沈沧海还要危险,如果说沈沧海身上的肃杀之气是如同雪原上的孤狼,那么兰浩淼就是毒蛇一样的存在。
他的手段不会那么血腥,却会更加致命。
这是萧冀曦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告知他的事情,但萧冀曦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表现出害怕和退缩,如果表现出来了,整个师门都会蒙羞。
虽然萧冀曦已经隐约觉得自己这位师兄并不是简单的背叛师门,但今天这个时候并不适合去挖掘真相,他要做的就是用行动告诉自己的师父选择他是正确的。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我只听说师门有三位师兄,先生这样称呼我,我有些承受不起。”
李云生眼里出现了赞赏之意。
沈沧海肯举荐他,一定是发现了他的某些过人之处。但与程逢春那样心思莽直的人不同,他不想那么轻易的就相信沈沧海的判断。
但萧冀曦这句回话,就足以让他承认这个小师弟了。
这个小师弟或许真的能把兰浩淼彻底从师父心中赶出去,那对所有人都好——道不同的确不能抹杀一些更加深沉的羁绊,但在如今的时局里,道不同的人最好还是彻底为敌。
听见萧冀曦的回答,兰浩淼突然大笑起来。
萧冀曦身上不知道哪个负责警戒的开关又被打开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汗毛直立,但依旧不肯退缩的与兰浩淼对视着。
不能输,他告诫自己。
他从听说兰浩淼开始,就知道自己与这位前师兄之间一定会有争斗。
虽然他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看来师父是挑了个不错的小师弟。”兰浩淼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包含怨毒的喜悦来。“所以我觉得,他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第十章 新的开始
兰浩淼丢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萧冀曦心中一紧,兰浩淼这句话,不可不谓杀人诛心。若师父真因此对他有了什么成见,今后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常人不会信一个叛徒的挑拨离间,但兰浩淼在阮慕贤心中,绝不会仅仅是一个叛徒那么简单。
阮慕贤冲萧冀曦笑了笑,那个笑容疲惫但温和,没有一丝芥蒂。
“你与他不会一样的。”沈沧海声音冰冷。“我绝不会瞎第二次眼。”
“沧海,那不是你的错。”阮慕贤摇头。“你早就提醒过我了,是我觉得......”他没有把话说完,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怀念和悲伤的表情。
“时候不早了,我送小师弟回去。”李云生打破了这种令萧冀曦迷惑不已的气氛,向阮慕贤抱拳道。
萧冀曦连忙推辞,他自觉刚入门没那么大面子,而且师父与他们之间应当还有话要说。
没有人会对刚认识的人推心置腹,即使冠上师徒的名号也是一样,但有了这层关系之后,现在还无法触及某些过往的他一定会在某一天得到事情的真相。
况且他对那些过往,本来就没什么兴趣。
虽然兰浩淼刚刚离开,但萧冀曦肯定他不会在这里向自己动手——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兰浩淼其实一点都不想离开师门,与其说是背叛,倒不如说他做出了某种很痛苦的选择,因此这种会和师门完全撕破脸皮的事情,兰浩淼一定不会做。
李云生果然没有坚持,于是萧冀曦一边头疼如何与门卫解释迟迟不归的事情,一边离开了阮公馆。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也离开之后,阮慕贤便爆发了猛烈的怒火。
“跪下!”
那种于阮慕贤而言极其罕见的暴怒让所有人噤若寒蝉,程逢春不明所以的跪下,沈沧海则抱着双臂站在原地没有动。
而李云生则好像是对这一幕早有预料,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沉痛。
“师父!”
“你为什么要把为师收徒的消息,告诉他?”
听了这话,程逢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老二!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还是把最伤人的话憋在了肚子里。
难道这么多年来,李云生依旧一直站在兰浩淼那一边?
程逢春觉得不可能,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是可能的。
因为在四年前,李云生就曾在盛怒的师父面前为兰浩淼求情。当年的师门里,与兰浩淼关系最好的是师妹,但最了解兰浩淼的,一定是二师弟。
李云生跪在地上,脊背笔直的挺着,如同孤松。
“因为有些幻想,是时候打碎了,师父。”
李云生一向是师门里最冷静清醒的那个人。当年支持兰浩淼的想法,是因为那的确是一个博取政治资本的好机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蒋中正下定了决心要清剿革命党人,那时候窝藏曾为此与蒋中正公开叫板的王亚樵、拒绝与蒋中正合作,都不是明智的举措。
可惜他们的师父有枭雄的本领,内里却是个幻想着匡扶正义的游侠儿。
这一点,只有兰浩淼与李云生看出来了。只不过到最后兰浩淼选择了自己的理想,李云生选择了一个义字。
其实在李云生看来,那说不上谁对谁错,彼之熊掌我之鱼肉而已。
但兰浩淼不该对他亲手割裂的过去还有所幻想,那对他自己、对其实无比心软的师父都太危险了。
这么多年以来阮慕贤不曾收徒,而今日收徒又秘而不宣,不过是因为心里还给兰浩淼留着位置。他不想告诉兰浩淼,这个师门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总是期待着哪一天这个徒弟还能回来,跪在列位祖师之前给他承认错误。
李云生看的清楚,那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而且,在这个时节——这个天下马上就要无可逆转变得更加动荡、混乱、贫弱的时节,这个位置会害死所有人。
所以,他把消息传给了兰浩淼,就是在传递一个逼迫兰浩淼与师门完全决裂的消息。
一切都过去了,曾经的小师弟。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头也不回的在自己选好的路上走下去。
听到李云生的回答,阮慕贤掩面长叹一声。
“痴儿,痴儿。”
也不知是在说李云生,还是在说他自己。
人以群分这句话实在太有哲理,相似的人总是会被彼此所吸引,而后走向相同的结局。
这个道理,是他们在经历了无数的战火洗练,无数的悲痛、离散与牺牲之后,才悟到的。
萧冀曦不知道他离开阮公馆之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正满怀憧憬的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在畅想自己能够去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乃至能从那里毕业,走上战场抗击外寇的那一天。
三天后,阮慕贤啼笑皆非的看着眼前大包小裹,被累的气喘如牛的萧冀曦。
偏偏萧冀曦还一脸兴奋,丝毫不觉疲惫的样子。
阮慕贤递了茶杯过去,本只想叫萧冀曦解渴之用,结果他接在手里大赞:“茶汤杏黄,茶叶直立,师父你这君山银针很是上品。”
阮慕贤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小徒弟,真是有意思的很。
沈沧海闻讯驱车到阮公馆,见此情状也不由得呆滞一瞬。看这幅模样,萧冀曦定是从大学徒步至此无疑——她实在想不通,这年月能上到大学的家庭必然殷实,怎么养出萧冀曦这样的穷酸性子。
阮慕贤又绘声绘色向她转述刚刚发生的事,沈沧海只觉无奈,莫非新式的知识分子,都和小师弟一样奇特么?
她伸手揉了揉鼻梁道“这两日先带你熟悉下码头上的事情,另外你这身板太弱,格斗射击也都要提上日程。师父这里地方不够宽敞,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去我那里住。”
萧冀曦瞪圆了双眼。
第十一章 军火商
沈沧海看萧冀曦呆若木鸡的样子,冷冷的横过去。“难道你有钱赁屋?”
萧冀曦连忙摇头。
“那就赶紧上车。”沈沧海从地上拎起两个包裹,而后微微停顿了一下,罕见的语气有些犹疑“......你在里面装了什么?”
这重量有些令人生疑,只是若说是金子,又太轻了一些。
“书!”萧冀曦响亮且理直气壮的回答。
沈沧海头也不回的提着包走出门去,短时间内放弃了和萧冀曦交流。
阮慕贤在后面哈哈大笑,片刻敛了笑意对萧冀曦道:“若说教导些基础的拳脚,你师姐的手段比为师合适,你心里不要有芥蒂。”
萧冀曦忙称不敢,只是心底难以遏制的升起了一些好奇。
他从小就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只是萧父不知道为什么铁了心的不打算让他走上任何以武力谋生的道路,虽然他曾多次表达过想学习搏击格斗的愿望,但都被萧父果断的回绝了。
其实在这种动荡的局势里,萧父的举动是十分反常的。萧冀曦曾经试图寻找原因,但那些探秘行动都以被萧父发现后臭揍一顿为终。
萧冀曦隐隐能感觉到,父亲想让他做个文人。
他本来也是乐意的,只是一朝山河飘零,他不想再做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等人来救的文人。
这次沈沧海亲自开车,萧冀曦坐的有点战战兢兢。后座放满了萧冀曦的行李,他只得依旧与沈沧海并排坐着。
“开车你也是要学的。”沈沧海打了一把方向盘,依旧在认真部署着萧冀曦的学习计划——这让萧冀曦恍惚觉着自己没有从学校退学。“师父手底下虽然缺人打理生意,但不适合你。你刚入门,不会是想跟一些满脑子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探讨今春的茶叶怎么样,哪里的沉香最好。”
萧冀曦想了想那个场景,深以为然的点头。
他很敬佩白青松,但绝不想成为那样的人,那与他的性子,实在是南辕北辙。
“我们师兄弟几个,其实说到底也都是生意人。但生意人和生意人之间,又有不同,街上推着车卖生煎的,是生意人,手里攥着垄断生意的,也是生意人。”沈沧海的确算得上一个不错的老师,这会已经进入了循循善导的状态。萧冀曦认真听着,又生出一些好奇来。
“那师姐你又是什么样的生意人?”
“我不做生意。”沈沧海淡淡的答道“我只管着做生意的人,从本质上来讲,我是个莽夫。”
从升斗小民到莽夫,萧冀曦觉得自己这位师姐对自身定位总有那么一点偏差。
“我手下,主要是帮师父倒腾进货的事宜,再有就是管控着蕴藻浜码头的货物进出。”
这话说着轻描淡写,但仔细想想就能察觉其中深意了。管控货物进出,就是一种变相的垄断,再配合阮慕贤手上的生意,很容易形成暴利。
“当然,那都不是最主要的。”就在萧冀曦信念电转的时候,沈沧海语不惊人死不休。
“最主要的生意,还是军火。”
萧冀曦的冷汗瞬间淌了下来。
他知道这事的要命之处,而且切身体会过。他五岁那年,他爹见天的早出晚归,把他直接扔在白家的商行里待了一个多月。后来他从他爹的书房摸到一张纸,纸上戳着警局的章子,上面写的东西他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实行取缔是项炉匠,不准私自造枪,倘有故违,以济匪者论罪。”
他把这话抄下来拿去学堂问夫子,夫子说就是不准民间造枪,造枪的一律按照勾结土匪定罪。
私塾的老夫子年逾花甲,摸着斑白的山羊胡子说这是好事,奉天城里觉不出匪患猖獗,可乡下闹得实在厉害,究其原因,也有私贩枪支的人掺和在里头,这次军队都出了声音,想必是能好好的整治一下。
然后萧冀曦就被响马摸进城绑了票,他受惊吓发起烧来半昏半醒的躺了两天,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回了家,问他爹发生了什么,他爹只说是查走私军火查的太厉害遭了报复。
走私军火,实在是个要命的事。
沈沧海看萧冀曦煞白一张脸,没好气道“懂什么叫官商勾结吗?我敢卖,自然是打足了关系——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军营看见我?”
萧冀曦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也知道军队里会有蛀虫偷偷朝外运军火卖了分赃的事,因为父亲的缘故对此是深恶痛绝。
他试探着问:“是从军营里运出来......”
话没说完,沈沧海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动作熟极而流,像教训顽皮弟弟的大姐。
萧冀曦大声呼痛,沈沧海的手微微僵了一瞬,很快收了回去。她趁前方无人,恶狠狠的踩了一脚油门,似乎在发泄怒气。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在胡想些什么?”她又好气又好笑的问道。
萧冀曦讷讷无语。
“我是卖些私货,给那些个想防身、想给府上添些武装的人。”沈沧海的语气有些慨叹。“这时节,怕死的人太多,可死的,也总太容易。”
见萧冀曦因着这句话陷入沉思,她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
刚刚那一瞬间的举动,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兰浩淼与她同入师门,年龄小些,一同学艺的时候就总被她当弟弟看待。平日做错了什么,她总这样揪着兰浩淼的耳朵斥责。
只是与萧冀曦坦坦荡荡的认栽呼痛不同,兰浩淼总是紧紧的咬着唇一声不吭,等她放手了,再揉一揉耳朵离开。
萧冀曦的确被这句话摄住了心神。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轻而易举在战乱中死去的白家二老,和自己生死未卜的父亲。
他发现这些天他越来越轻易的能理解一些此前从未有过切身体会的,只在书中见过的词句。
比如说这一次,他终于悟到了什么叫做——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第十二章 喜讯
萧冀曦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不该以为沈沧海这儿是另一所大学的,因为大学根本不会有这么严酷。
沈沧海的训练可以说是相当的简单粗暴,所谓格斗课程,就是她为萧冀曦演示一遍,然后让他用刚学的招数与自己对战。
用她的话说,实战是最好的老师。如果不是担心萧冀曦被人打死,她会直接把人扔到码头上去跟那些个虎视眈眈想找茬儿的过江龙们比划。
射击课程则更加惨无人道一点。
简单来讲,沈沧海对训练他的躲避能力更感兴趣。刚开始还只是拿着弹弓打,随着萧冀曦被迫从屁滚尿流的逃窜里悟出一点借助地形的门道,沈沧海又好整以暇的告诉她自己从香港搞来了橡胶子弹。
“挨着的话,可能会骨折。”沈沧海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不过你放心,我会瞄你的腿打。”
“腿部骨折就不算骨折吗!”萧冀曦一边扎马步,一边恶狠狠的回击她。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他发现沈沧海对自己人还是相当宽容的——这种宽容是指,被萧冀曦噎的说不出话来时,她不会挟私报复的给他加训。
准确的说,是萧冀曦的确承受不来更多的训练。这两个月萧冀曦有一半的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床上去的。
“小腿骨更不容易断。”沈沧海老神在在的答他。
萧冀曦捏着鼻子认栽。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那就是他在真正的射击训练里展示出了极为优秀的资质。
三声枪响过后,沈沧海看着远处的靶子皱起了眉头。
不用走近,她就能看到靶中心透亮的一点。
“老五。”她轻声道。
萧冀曦觉得这会的沈沧海和平日大不相同,他拉开弹匣退出子弹,疑惑地看着沈沧海。
“你其实不适合做战士。”沈沧海的话把还在因为巨大的进步而雀跃的萧冀曦钉在了原地,这种武断的评价很难令人接受,尤其是很难让萧冀曦这样为目标努力了很久的人接受。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比起做战士,你更适合做个刺客。”沈沧海看见萧冀曦的表情就知道他是误会了,当然自己说话的方式也很容易让人误会。“这是从天赋层面来讲,但从你的性子来说,你更像一个战士。”
“那当然!”萧冀曦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堂堂正正的与人交锋!”
沈沧海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看的他有些发毛。
就在他忍不住要发问的时候,沈沧海慢悠悠道“那么,接下来你需要加训。”
萧冀曦的笑声变成了惨叫。
但他明白沈沧海的意思。
想要做个战士,他需要更强大的体魄,以及——
抗击打能力。
数不清第多少次被沈沧海踢飞时,萧冀曦这样在心里告诫自己。
年底,沈宅来了个令人意外的造访者。
萧冀曦刚刚处理好自己身上的淤青和擦伤,一边吸着凉气一边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差点因为惊吓过度把没拧紧的红花油整瓶倒在沈宅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他一把揽起了自己的上衣——因为动作过大而惨叫一声——一边系扣子一边惊恐的问“你怎么上来的?”
从沈沧海把萧父性命无虞的消息告诉萧冀曦开始,他就全身心的把空余时间投入到了打探白青松的消息这一事业上,只不过沈沧海在吉林的人脉实在有限,东北的老林子到了冬天又实在凶险,因此白青松一直杳无音讯。
这几个月里,萧冀曦身上总是新伤叠着旧伤,他怕吓到白青竹,也一直没有和她联系,只写信给周止问一问她的近况,打算等沈沧海放他到码头上干活、有了收入之后,再告诉白青竹怎样联系自己。
此时骤然见到白青竹,他多少有些意外。
白青竹神色复杂的打量着萧冀曦。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一点,也壮实了很多,这么看来,应当说过得还算不错。
但身上那些伤实在是太触目惊心,叫她看着就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只好赶紧别过头去。
“我从周止那里问的地址。那小子一开始不肯说,还是我说有好消息想当面告诉你才松的口。”
通常情况下,白青竹是不愿意在萧冀曦面前落泪的,两个人熟悉的有些超过了性别的界限,所以看见白青竹哭,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大多都是嘲笑。她瓮声瓮气的回答了萧冀曦的疑惑“我找过来,楼下那个姐姐听了我的名字就叫我直接上来了。”
萧冀曦暗暗磨牙。
沈沧海知道他这会在楼上折腾着处理伤口,她肯定是故意的!
白青竹看起来瘦了一些,精神也有些沉郁。毕竟遭逢大变,如果不是萧冀曦还留在上海,白青松行商在外又给她一点希望,只怕这会她的状态还要不堪。
这会她却看起来有点高兴的样子,想来应当不是什么普通的好消息。
“是什么消息?”萧冀曦问她。
“我哥写信给我了。”白青竹的笑容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他说他刚从山里出来,处理完事情就来上海找我。”
萧冀曦听到这个消息,心下也是一松。
至少,白家还剩下一个可以保护白青竹的人。这样,无论他以后去到哪里,总能更加放心一些。
“松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到?”
白青竹算了算写信的日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萧冀曦跟着雀跃起来。“那到时候你得来通知我——”
“不用。”沈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楼梯口,她抱着胳膊注视着眼前欢呼雀跃的两人,也难得的有一点温和意味。“我会派人在火车站和港口等一等的。白少爷从那边带回来的消息,我也想听上一听。”
第十三章 孤狼
沈沧海把他带到沈府时,本来说的是过两天带他到码头。但两个多月过去了,她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萧冀曦寄居的日子虽然过得相当充实,但夜深人静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还是有些气闷。
起初萧冀曦还不知道读新式军校是有补贴的。萧父为了防止他偷偷跑去报考,把这消息对他严防死守,而沈沧海先前见猎心喜的一番恫吓,也恰好与萧父的说辞不谋而合。等到萧冀曦入门,沈沧海坦然告知真相,他又有了磨砺自己以求更好发展的想法,故而还是留了下来。
即便没了钱财之忧,骨子里带点大男子主义的萧冀曦还是很难接受这种米虫一样的生活——诚然,天底下没有被打的这么惨的米虫。
白青松安然无恙的消息,在令萧冀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在他心里烧起了一把火。
他可不想等白青松来了上海,发现自己不仅变成了大学肄业的帮派分子,还连工作都没有。
萧冀曦和白青松打小就较着劲。
白青松大他两岁,踩着清朝的尾巴出生,这边白青松过周岁,那边溥仪的退位诏书宣布这个腐朽的异族王朝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年月当兵的总让人又羡又怕,偏偏萧福生从奉天巡防营到革命军,一直厮混在军营里头,身边少有熟人。于是理所当然的,白青松就变成了萧冀曦身边唯一一个为萧福生所熟知的同龄孩子,事事拿来比较,比的萧冀曦苦不堪言。
两个人都还小的时候,明刀明枪的冲突,拌几句嘴就双双成了滚地葫芦,把本该留神照顾的白青竹晾在一边哇哇大哭,总要以挨揍作为结束,等再长大一些,就变成了明里暗里的攀比。等白青松说自己更喜欢做生意接了白氏商行的大部分活去,俩人之间的比赛才以萧福生单方面逼迫萧冀曦偃旗息鼓结束了——萧福生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想让萧冀曦子承父业的人。
萧冀曦本人却不想这么结束这场小孩子斗气一样的角力。在这个当口白青松的到来无疑把萧冀曦久违的好胜心又激了起来,一连三天他都在琢磨着怎么跟沈沧海开口要求去找个正经差事。
“你不专心。”沈沧海一脚把萧冀曦踢翻在地,冷冷的俯视他。“这几天都是这样。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训练我的事儿是不是能挪到晚上。”萧冀曦精疲力尽的躺在地上,露出一个冒傻气的笑来。“总不能松哥来了,我还是个无业游民。”
沈沧海挑了挑眉,罕见的开始沉思起来。
萧冀曦被她踩着,只好苦中作乐的在地板上休息。
半晌沈沧海道“有个事儿,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她摩挲着下巴,很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神游状态,和萧冀曦说话只是顺道。
“帮派斗争,人人都把祸不及家人挂在嘴上,斗到紧要的时候,又人人都想去捏那个软肋。”
萧冀曦心里咯噔一声。
“师父今年四十五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是一个人吗?”沈沧海的笑容里有种萧索和无奈。“二十年前,他去救陈其美,救了陈其美一条命,自己的未婚妻搭了进去。”
短短一句话,透出了陈旧的泪水与血腥。
“人人都想保命,都想往上爬,就人人都不能有软肋。”沈沧海毫无芥蒂的撩开衣裳下摆,给萧冀曦看腰侧一个弹孔。
那是个陈年旧伤,愈合的还算不错。但落在她瓷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像一只狰狞的眼睛。
“我原来也有这样的软肋,就落下了这个——人没死,也混出了模样,可我现在宁肯他死了。”
萧冀曦猜她说的是兰浩淼,但不敢问。
问了肯定要挨揍。
或者说,也不忍心问。
把旧日的伤疤毫无必要的撕开,叫人一再复述自己是怎么挨的刀子,怎么凑合着给自己缝起来的,那太残忍了。
“你那个小女友,人很好,我很喜欢。”沈沧海接下来的话叫萧冀曦的脸腾的红了起来。“你要保护她,就得更强一些,我现在可以帮你留意她,可世上从来都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萧冀曦默然一瞬,很突兀的扔出四个字来。
“我明白了。”
沈沧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讶异。“什么?”
她的本意,是让这小子踏踏实实的再练练自己的身手。她和阮慕贤商议过,觉得萧冀曦稚气未脱,总要到二十三四再去报考才稳妥,所以也不急着把他放到码头上去。
可眼下看来,萧冀曦好像会错了意。
“离青竹远一点,她就安全了。”萧冀曦还在笑,只是笑容里渐渐透露出一点狠劲儿来。
“松哥来,是个好兆头。给松哥做场戏——不对,也说不上做戏,我要想出人头地,到战场上也能活命,愿不愿意都得变成那样。”他自己絮絮叨叨的,沈沧海却听明白了,罕见的有点不忍。
这个小师弟,其实是一匹孤狼。
他对别人不见得有多狠,可自己下手真是尤其的狠,先前的训练扛着一声不吭就已经叫她刮目相看,到现在居然就真的想把所有的软肋都丢开,至少在旁人看来无懈可击。
只是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做成了事儿究竟心里会有多难受,他都能不在乎。
这对他身边的人,又是一种温柔——相当残忍的温柔。
“师姐,你得帮我。”萧冀曦横下一条心来,虽然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但气势倒是很足。
“怎么帮?”沈沧海在肚子里叹了口气,但她还是很欣赏萧冀曦这个决定的,因此问的分外痛快。
“首先......让我起来。”萧冀曦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身子,提醒沈沧海她还有一只脚踩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