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逢
沈沧海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挪开了脚。
萧冀曦从地上坐起来,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那是个防御的姿势,也是个显示他此刻很脆弱的姿势。沈沧海很善解人意的没有在这时候打扰他,在他身旁稍微等了一会。
“要是帮派里斗争真那么残酷的话,”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往下说。他声音低沉,显然情绪有些低落。“只要让松哥看见在码头做事的我就行了。”
他说的模糊,沈沧海听的却明白。
身处那样的环境里,萧冀曦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展示出来的,只能是为人所厌憎的那一面。
而将要看见他这一面的,是白青松。
商人和码头的关系总是微妙的,他们之间存在着盘剥和被盘剥的关系,有着天然的矛盾。
沈沧海很高兴他能想到这一点,又觉得有些难过。这个该死的乱世叫所有人身不由己,能活下去似乎就已经是一种幸运,因此很多时候人们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奢求。
“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去码头。”最后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而已。
天气有些冷,但码头上还是很热闹。南方特有的湿冷把寒风一路送进人骨头缝里,萧冀曦缩了缩脖子,觉得他还是更喜欢沈阳的冬天。
沈沧海把他干脆利落的打包丢到码头已经有几天了,她原话是叫萧冀曦看着那些小监工,而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轻松胜任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觉得这活虽然比去师父店里卖茶叶新鲜些,但等把白青松骗走了还是得换份差事。
最近萧冀曦判断失误的事情总是很多。
等他好容易从码头上下来,便对着显然是赶来看他热闹的沈沧海哀嚎一声。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可算是明白了。”
沈沧海到嘴边的嘲笑变成了深以为然的点头。
她本来是来看笑话的,但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小子虽然还改不了掉书袋的毛病,行事倒也挺有几分明白劲儿。
送萧冀曦来之前她把原本的下属都安排到了暗处,下的命令是只要不出乱子就由萧冀曦去折腾,但从他们这一天回复的消息以及他本人的反应来看,萧冀曦正在迅速的习惯这一切。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萧冀曦愁眉苦脸道。“能混上监工的大半都是媚上欺下的,在你眼前说的挺好,等一转头就发现一切如故。”
沈沧海挑眉。“你不会是想来革除积弊的吧?”
萧冀曦叹了口气。
“我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学着和他们打交道,我也没想弄出什么名堂。”他揉了揉眉心,还是没憋住。“但是我觉得很多东西的确需要改变——”
对着沈沧海的目光,他默默的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无论你觉得什么需要改变——是那些工人的生存方式,还是其他的什么。”沈沧海很直接的说出了萧冀曦心中所想。“现在,你都做不到。”
她一开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如果试图做什么,就是在尝试反抗所处的环境、制度乃至所有的一切。
有的时候她会想,师父当年跟着闹革命究竟有没有这个必要,眼下看来革命是成功了一些,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萧冀曦苦笑了一下,他只能承认沈沧海说的对。
他觉得这世上不该有过得那么苦的人,虽然从古至今似乎都是这样的。
只是每当想到从古至今这四个字,他都会想起少年时在白家的书房里看见过的那卷新青年。
——从来如此,便对么?
萧冀曦还是很快的适应了码头的生活。沈沧海没骗他,他的确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比方说怎样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虽然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这能帮他在战场上活下去,没准这又是沈沧海在蒙他。
这一天他照常蹲在角落里和轮换下来的监工聊天。最初的交际结束之后,他发现通常情况下这份工作很清闲,清闲到他只能蹲在一边没事找事。
而需要他出面的场景,往往不那么令人愉快,所以他还是乐得清闲,毕竟单和这些人聊天,听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学会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就是沈沧海喊他来的本意。
他起初还没有发现自己在这个码头上存在的必要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才逐渐发现,沈沧海给他安排了一个威慑的位置,这个位置实在很有必要,即使他不来,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份看着清闲的工作。
他正忙着把监工自述的传奇经历里那些吹牛的成分刨出去,忽然听见码头上有不同寻常的嘈杂声音,只好尽职尽责的抬头查看。
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气愤的说着些什么,这一幕叫他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快步走了过去。
“抽成多少不是早就定下来了,何时改的规矩?”
男子对面那个人萧冀曦依稀记得,是沈沧海手下的,只不过关系疏远的很,只是混了个脸熟。
这会那人正忙着逞威风。“不乐意?那你这货也就甭卸了!”
萧冀曦心头一股怒气涌起来。
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但沈沧海曾很淡然的告诉他只要不惹上大人物就成,眼前这家伙很显然不属于大人物的范畴。
他走过去拍一拍汉子肩膀。
“谁啊……!”疑问句的句尾变成真实的惨叫,萧冀曦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又踩在他身上——他不会承认这是和沈沧海学的毛病——低着头冷冷的问“你是规矩?”
“萧大哥……萧大哥!”汉子看着他吓得魂飞魄散,“小弟一时糊涂……家中老母重病……”
萧冀曦脚下用力两分“帮里没规矩来帮落难弟兄?要你这样败坏我帮名声?”
这时身后忽然有难以置信的声音。
“阿冀?”
萧冀曦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见提着行李箱子的白青松。
第十五章 初雪
萧冀曦很难形容自己看见白青松的心情。
就像是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进心里,不必再提心吊胆,但沉甸甸的把心也一起坠下去。
他轻轻的笑了笑,十分自然的朝白青松挥挥手。“松哥什么时候到的?我这几天叫了手下兄弟去十六铺那边等着,你倒跟着货船来了——阿德,你叫人去先把白家的船卸了,别叫他们干等。”说完低头踢了一脚瘫在地上的人“把私吞了谁家的钱列个单子出来如数还回去——要是等我查出来,就剁你的爪子去赔罪。”
白青松伸出手拦住了领命要去传话的阿德。
“不用了,还是排着队吧。”
萧冀曦揣着明白装糊涂。“别呀,先前老听商行的兄弟们说等卸货磨人的很,这年根底下船多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说完他挤了挤眼睛“反正现在我手头管的就是这个,别和我客气。”
白青松依旧摇了摇头。
“阿冀,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他的声音平静微冷,像在跟个陌生人说话。“但你得想想萧伯父——你知道吗?东北的青帮已经投靠了关东军。”
他眼底有复杂的神色。那混杂了不舍,不解和愤怒的眼神,在金边眼镜后面汇聚成冷醒的一束,探灯似的扫过来,想看清眼前人笑嘻嘻的面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萧冀曦也几乎就要被他看穿了。他很想握着白青松的手告诉他过段时间他就去军校,他没忘他爹教过他什么,而他的师门其实也是个很干净的地方。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迷惑不解的阿德离开了。
“松哥,”萧冀曦用那种这会很能惹恼白青松的轻松语气慢悠悠的说“人各有志。”
白青松果然罕见的愤怒起来,这段日子东北乱作一团,他几经辗转才带着白家那些家底到了上海。他本来想的是,萧福生被关在监狱里一时没办法脱身,他得尽快把生意挪来上海,好供着萧冀曦跟白青竹接着读下去。
结果风尘仆仆到了码头,看见萧冀曦正熟极而流的耀武扬威,和往日在各地做生意时那些地头蛇一样的嘴脸,扎的他心里生疼。
大概不是萧冀曦的错。若易时而处,谁也不乐意从舒适的环境里走出来,走到动荡和争斗里去,但到底是谁的错,白青松一时还想不明白。他的愤怒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有对萧冀曦行差踏错还不知悔改的怒,也有一点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怒。
如果自己到的再早一点,又或者,自己救下了父母和青梅......
他又想到了自己回到沈阳城,无能为力的面对着商行的断壁残垣,行尸走肉一样去认领父母的尸体,徒劳无功的满城寻找幼妹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要不是他想着远在上海还有两个需要他的人,或者说是能够支持他走下去的人,他可能永远都不能从沈阳走出来了。
那种悲哀随着愤怒一起涌上心头,让他有些难以自制。
所以他很快把自己第一时间想到了那句话扔了出来。
“做个流氓就算你的志了吗?”
这句话算捅了马蜂窝,萧冀曦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人心想,白青松和白青竹果然是亲兄妹,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可是当初白青竹说的话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这会白青松再说一次,就变成了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就是......力量。
虽然这力量如今被用于伤害他不愿意去伤害的人,但总有一天,能被用在正确的地方。
萧冀曦摆手止住了激愤的群情。“我们兄弟说话,有你们什么事?赶紧滚蛋!”
于是人潮散开,剩下他们两个人呆呆的站着。这场景看起来傻的可笑,但又谁都笑不出来。
白青松提了半天的箱子,却到这会才感觉出手臂的酸痛来。他深深的看了萧冀曦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往自家船上去了。
更决绝的话,他没有说,萧冀曦也没拿什么手段逼他说。他们两个可能这会想的是同一件事情,怀揣着近乎同质的侥幸。
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一切都还会有转机。
战争会过去的,国民政府会把日本人赶出去,动乱会停止的,到那时他们又能把酒言欢。
然而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比他们想的都长了太多,眼下侥幸留下的余地,也会在未来变成退无可退。
萧冀曦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悄悄吸了吸鼻子。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细碎而柔软。周围的人裹紧了衣裳,但他却仰起头,带着一点怀念的意味笑了起来。
是雪。
萧冀曦到上海的头一年没有下雪。
但对他来说下雪其实是最司空见惯的一件事,那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故乡。
他沿着码头走了下去。码头上的事离开他一会问题不大,在这场雪里,他和自己的好兄弟吵了一架,所以他想自己在这场雪里待一会,离所有人都远一些。
这就导致等萧冀曦发现这些小雪花还没等落地就迫不及待的在他身上融化,争先恐后的在对它们来说过于温暖的环境下变成一滩水把他变成一只狼狈的落汤鸡时,已经晚了。
他缩起脖子给自己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跺了跺脚暗骂倒霉。
这时候有一把伞举在了他的头顶,他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白青松,有些惊喜的回过头。
但他失望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正给他举着伞的男子身材高大,令人很容易生出一点警惕心,但那张俊秀的脸上又带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两种矛盾的特质在这人身上很恰当的组合起来,叫萧冀曦觉着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穿的不像码头工人,气质也不太像,很大程度上激起了萧冀曦的好奇心。
“谢了,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有点晃眼的白牙和单边的一个酒窝。
“我叫铃木薰。”
第十六章 暗杀
萧冀曦往后退了两步,他下意识地朝怀里伸手,但到半路又刹住了。
这里不是地方,枪声会惊动警察,日本人的权力日益膨胀,警察顶不住压力一定会严查,如果杀了人,他跑不掉。
而且,这更多的是一种迁怒——在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日本人的底细之前。
铃木薰的中文说的很流利,只咬字的时候有些奇特。他看萧冀曦重新把自己暴露在满天飞雪里,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冒昧的。”他挠了挠头,微卷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炸起来,让他显得更像个长得过快的孩童。“只是这边很少看见人。”
萧冀曦冷淡的点了点头,转身想走。
“等一等。”出乎他意料的,铃木薰在他身后喊道。
萧冀曦皱起眉头,并没有掩饰他的不耐烦。“有什么事吗?”
铃木薰用空着的手把他胸前的相机举起来。“我是朝日新闻驻上海的一名记者,可以为您拍张照吗?”他似乎生怕被萧冀曦拒绝,语速飞快。“我是尾崎先生手下的实习生,在为尾崎先生的文章搜集素材,尾崎先生是左翼作家联盟的朋友......”
萧冀曦以前见过日本人,对这种快要起飞的语速有相当深刻的印象,他耐着性子听了两句,从铃木薰的话里头摘出了很关键的信息。
左翼作家联盟他倒是知道,政府和他们不太对付,但沈沧海家里有几本很陈旧的《拓荒者》,他被揍的太狠以至于晚上睡不着觉时会翻一翻。
他很喜欢那些文字,带着很蓬勃的反抗精神,想把沉闷的天空捅个窟窿。
萧冀曦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但又带上了一点哭笑不得的意思——“铃木先生,如果你是一名记者的话,你应当知道通常码头工人是不读书的。”
铃木薰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容。“我注意到了您的手,您应当是读过书的。”
萧冀曦垂下眼打量着自己中指侧面的茧子,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人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但眼下看来没什么恶意,或者说很罕见的对中国抱有一点善意。
“请吧。不过,”萧冀曦突然有些局促起来。“我不太习惯拍照。”
铃木薰有点雀跃,把伞夹在颈间举起了相机。“没关系——”
萧冀曦心头突然涌起了巨大的危机感。这种汗毛倒竖的感觉跟沈沧海拿着枪瞄他时他身体的反应如出一辙。几乎是由这段时间锻炼出的本能驱使着,他迅速的锁定到了远处一点微弱的反光。
很让他意外的,这枪口是指向铃木薰的。
“小心!”他低低的咆哮了一声,三两步跨过去把铃木薰按倒在地。铃木薰虽然相当敬业的高举起手里的相机,但事实证明当人开始倒霉的时候,仅仅做出这样的反应是完全不够的。
安装了消音器的枪所发出的特有的轻微响动过后,铃木薰的相机镜头开了花。子弹打入相机牢牢嵌在里头,铃木薰吓得僵在地上。
“快跑!”这地方实在是太麻烦了,空荡荡没有掩体的环境和不知道会在哪里再次发动攻击的枪手加在一起几乎等同于架在脖子上就差砍下去的刀,萧冀曦倒对能不能救下日本人没什么执念,但敢在这地方开枪的人肯定没什么顾忌,担心被看见脸顺手给萧冀曦补上一枪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在这个一脸痴呆的小记者死之前,他应该不会成为杀手的第一目标。
萧冀曦做梦也没想到跟人手拉手在大雪天里奔跑这种听起来浪漫的事,他会和一个男人——还是个日本人——一起做。
他拽着跌跌撞撞的铃木薰往前跑,好在这小子体力还算不错,可能是长期追着拍摄对象跑练出来的。一边跑,萧冀曦一边从腰里拽出枪来指着四周,他虽然还不太敢在这种场合下开枪,但要能威慑一下藏在暗处的杀手也是好的。
铃木薰倒是被吓了一跳。“你有枪?你不是码头工人吗?”
萧冀曦也分不清自己是累的翻白眼还是被铃木薰蠢的翻白眼。“你头一次来码头吗?工人衣裳会这么干净?”
铃木薰非常认真的回答他。“我刚刚从东北调来上海,以为这里经济比较发达。”
萧冀曦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但这会没有盘问的时间,那个神秘的杀手运气好像不太好,连续几枪都没有命中目标,直到跑回了喧闹的码头,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萧冀曦倒不是很累,但被吓得也不轻,喘着粗气瞪铃木薰。“你小子是什么人?不会是特务吧?”
铃木薰显然被萧冀曦天马行空的臆测惊呆了,愣了几秒才回答他“可能是尾崎先生的做法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今天要来的本来是尾崎先生。”
萧冀曦开始搜肠刮肚的检索自己听说过什么姓尾崎的日本人,这个姓不太常见,萧冀曦认识的日本人也很少,所以他很快有了结果。
“你说的是那个老给中国人说话的尾崎秀实?”
铃木薰点头的幅度之大让萧冀曦担心他会闪了脖子。他愁眉苦脸的看着自己无辜枉死的相机,过了几秒又抬头兴高采烈的环顾人声鼎沸的码头“这就是我想要拍的场景,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吗?”
萧冀曦觉得他是多虑了,日本人不会用傻成这样的特务。
他想起铃木薰之前说的话,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开了口,当然在心底他不断的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东北实在是太大了。
“你之前在东北哪里做记者?”
“沈阳!”铃木薰毫无戒心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相当周到的用他机关枪一样的语速做了大量补充。
“我拍了很多战争的照片,但主编说这些属于不能披露的真相,我执意想写报道差点被遣送回国,是被尾崎先生特意调过来的——”
萧冀曦一把抓住铃木薰的肩膀。
第十七章 照片
萧冀曦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干涩。
“你都拍了些什么?”
铃木薰看着他,表情有点难过。他局促的摸了摸手里的相机,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面对着萧冀曦殷切期待的表情,他还是开了口。
“我拍到了战争下的沈阳,就像你想的那样。”他语气沉重,透露着一丝困惑。“太多无辜的人死了,但主编不允许我写相关的东西。传回国内的只有战胜的报道,但尾崎先生说他可以想办法......”
萧冀曦忽然意识到,这场刺杀可能不是针对尾崎秀实的。相比于远离战区只能进行写作研究的尾崎秀实,无意中拍到太多真相的铃木薰才是对日本那些狂热的战争贩子们能造成更大威胁的那一个。
民众会被他们看见的东西所误导,所以真相需要被掩藏,而握着真相的人,如果没有好好配合的觉悟,就会被抹杀。
“你拍好的照片洗出来了吗?”
铃木薰点头。“尾崎先生要求我冲洗出来,现在都放在我家里。”
萧冀曦脸色又变了。如果他想的没错的话,现在铃木薰的住处可能会十分危险。他在铃木薰惊诧的目光下,径直跑进了离着码头最近的公共电话亭里。
响过一声之后,沈沧海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好,沈公馆。”
“师姐,你得帮我一个忙。”萧冀曦开门见山,语速飞快。“现在派人到——”他望向不明所以跟过来的铃木薰,这小子依旧一脸不在状况之内的迷茫,但反应却足够迅速。“我住在爱多亚路三十二号。”
“到爱多亚路三十二号,应该会有一个暗房,里面的照片是在沈阳拍的。”
“我知道了。”沈沧海听见沈阳二字时就基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简短的做出回答,挂掉了电话。
萧冀曦扔下话筒时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铃木薰小心的打量着萧冀曦的神色。“是那些照片惹来的?”
“可能。”萧冀曦擦了擦汗“你来上海多久了,怎么才叫人逮着。”
“我有合法的入境资格,不会有人来抓。”铃木薰下意识的反驳道,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问题“接到尾崎先生的信之后我就动身了,三天前刚到上海。”
“那你这三个月在干什么?”
“被反复盘查。”铃木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开某些不愉快的回忆。“自从他们知道我的拍摄路线之后,就不断有人在问我都拍到了什么,但我把一部分胶卷藏起来了。”
萧冀曦隐约的觉着不太对。
记者不会只有铃木薰一个,试图向世界披露这些照片的人大有人在,但就他这三个月来在报纸上看见的各类报道来看,不是每个人都遭遇了相同的严格排查。
铃木薰可能拍到了什么。当时因为没有发现被放出来,等到了上海他开始冲印照片时,就再一次被盯上了。
但这些现在都只是他的推测,得看到那些照片才能知道铃木薰究竟拍到了什么让日方觉得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的东西,只能祈祷沈沧海的动作足够快。
只是八成已经晚了。只要那些搞特工的不蠢,他们就会分头行动,一边杀铃木薰灭口,一边去销毁可能已经被冲印出来的证据。
如果不是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发达,以及铃木薰本身是个日本人,他们会面临更多的追杀。
就在萧冀曦和铃木薰并排蹲在马路边上整理信息追寻真相的时候,沈沧海开着车赶了过来。
她摇下车窗,那张脸看起来有点身心俱疲的意思。还没等萧冀曦开口发问就给了答案。“房子被烧了,你惹着了什么?”
沈沧海时至今日才意识到,萧冀曦着实是一个很能惹祸的人。等铃木薰自报家门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都上车,我带你们去找尾崎秀实。”
铃木薰灰头土脸的钻上车。沈沧海从前座扔过来一支枪“拿着,枪口朝外,别对准自己。”
铃木薰感觉这两个人都在拿自己当傻子看。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的确很像个傻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没有对沈沧海的态度提出什么异议,捡起枪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拍到了什么。
接着他打了个寒战,急切的向前倾了倾身子——他下意识的觉得沈沧海要更可靠一些。
“我知道了,我拍到了几个保密级别很高的特高课课员。”
沈沧海差点把油门踩到了底。她想,她得重新评估萧冀曦惹事的能力了。
在码头附近捡到一个记者,就能把火烧到特高课的脑袋上去,这着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脑门上有根血管在突突直跳。
“我觉得尾崎兜不住这事。”
后视镜里,铃木薰深以为然的点头。
“可惜没有照片了。不然可以把消息递到调查通讯小组上,只不过政府已经基本放弃东北地区,递出去用途也不大。”沈沧海叹了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铃木薰从衣服里头掏出一个拿黑布包的严严实实的玩意来。
“胶卷我带在身上了。我祖父说凡是别人打过主意的东西,都得想办法随身带着。”
沈沧海心想,那还真是谢谢他爷爷了。
“那你想怎么处理这批照片?”
“去找尾崎先生,用他的暗房冲印一批出来。”铃木薰捏紧了手里的包裹。
沈沧海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反正叫他交出胶卷而不至于动用暴力手段显然有些难以实现,拿一批照片走也是不错的选择。
“老五,你跟这些秘密活动真的很有缘。”她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一边开车一边感慨道。“做特工的料子,又随便溜达一圈就能沾上这种麻烦事——”
她注意到后面又开过来一辆车,直觉驱使着她猛地一打方向盘,后排两个人滚向一边,子弹擦着车门飞了过去。
第十八章 交锋
“妈的,这些人疯了吗?”沈沧海惊得爆出了粗口。她不知道从哪又摸出一把枪来朝后放了两枪,那边显然也是训练有素的人,急刹车的声音尖利刺耳,枪声也接连不断,两边的行人纷纷惊呼走避。
萧冀曦也跟着朝后开枪,后面的车子紧急甩尾避开时横在了路中间,沈沧海忙一脚油门让车窜了出去。
她大为光火的朝铃木薰道:“就算你小子拍着了特高课那帮见不得光的家伙,这天高皇帝远又消息闭塞,他们也不至急到当街灭口吧!”
电光火石之间,萧冀曦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那如果他们就是担心消息在上海传开呢!”他扒拉开因为新的一个急转弯而再次倒在他身上的铃木薰,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使他甚至没能控制好自己的音量,沈沧海差点被吓得把方向盘拔了下去。
她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很想现在立刻打萧冀曦一顿,但很快控制好了自己,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很快,沈沧海又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拐上了另一条路。铃木薰扒着车前座迷惑不解“这不是去报社的路。”
“去三友实业。”萧冀曦最佩服沈沧海的一点就是,她能保证自己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平静无波的,无论情况多么危急——除了在面对兰浩淼的时候。“我需要一个目击者。”
萧冀曦想起今天上午码头上那些闲言碎语,还有那些来接棉花的人透露出来的消息,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跟着抓住车前座的椅背,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
“我就说那帮日本秃驴不好好念经跑去闹事是做什么!”
铃木薰在一边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像在庆幸它足够长。
“是不是秃驴,现在看起来还不一定。”沈沧海一边开车一边答话还能一边试图去射击追兵的车轮,萧冀曦实在是好奇她长了几个脑子。
好像幸运之神是在眷顾他们的,车开到公共租界的时候,萧冀曦的子弹命中了后面车子的车轮,让他们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在公共租界里,他们还没有胆量下车追击和巡捕房叫板。
车子一路开到三友实业社的大门口,很明显从昨天的暴乱过后他们增强了安保,门口一队严阵以待的精壮青年看见沈沧海驾车过来,十分警惕的上前盘问。
“我是阮氏商行下头的人,昨天有谁看清那几个和尚长相的,马上上车。”沈沧海连手里的枪都没放下,只一脸严肃的对为首之人道。“我怀疑那几个人可能是特高课的手下,需要去冲印照片对比。”
她没提朝日新闻,因为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接着耽误时间。
萧冀曦听沈沧海这样不客气的说话,不由得有些担心两边会闹出什么误会来。但是那人看清沈沧海之后,很惊喜的喊了一声沈师叔。
萧冀曦在后头生出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皆后辈的奇妙感觉。
“大师伯的徒孙。”沈沧海扫了他一眼,带点恍然大悟的意思。“赶紧去找人。”
青年带着一脸不合时宜的兴奋毛遂自荐。“师叔,我昨天看的很清楚!”
半分钟后,后排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挤作一团。
沈沧海一脚油门,三个人向后仰倒。萧冀曦真切的在自己这位师侄脸上看见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你们准备好,出了租界他们还会追上来。”
等沈沧海又故技重施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枪扔到后面来之后,她首先被萧冀曦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了。
“你在看什么?”她从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问这句废话。
“我在看这车和坦克的火力储备差多少。”他老老实实的回答。
新上车的碍于这二位都是前辈死命憋着笑,铃木薰倒是毫不客气的噗嗤笑出声来,不过很快在沈沧海的眼神底下老老实实偃旗息鼓了。
沈沧海猜得没错,那爆胎的车充分发挥了身残志坚的精神,不知道从哪又召唤来两辆车,沈沧海一开车出了公共租界就跟了上来,继续锲而不舍的对萧冀曦一行人进行追杀。
萧冀曦心里有些沉重。在光天化日之下日本人就能在短时间里抽调这么多力量,一方面表明了铃木薰手里的东西的确对他们来说是不能泄露的机密,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日本人的手在上海已经伸的越来越长了,尤其是在租界以外的区域。
好在沈沧海的车技和枪法都足够靠谱,在往报社开的一路上甩掉了一辆又打爆了一个轮胎之后,他们总算到了目的地。
车门一开铃木薰跌跌撞撞的往门里跑,萧冀曦跟了上去。那些追杀的人可能还不敢惹到掌握了话语权的本国新闻头上,又一次的消失无踪了。
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次出现。
铃木薰的确是初来乍到的样子,在门口挥舞着自己的记者证叽哩哇啦争辩了好一会,一行人才得以进入。他带着三人七拐八拐的跑到一间屋里,屋里人看着这架势很明显被吓了一跳。
“尾崎先生。”铃木薰气喘吁吁的说“我遭到了追杀,沈阳的照片可能惹到了军方。”
尾崎秀实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迅速的接过铃木薰递过来的包裹,带着他们往暗房去了。
等待照片曝光的时间有点长,尾崎秀实和铃木薰低声用日语交谈着,面色都有些凝重。
萧冀曦不太喜欢这种当聋子的感觉。
“沈阳事变之后,板垣的信心极度膨胀,这导致整个军方有凌驾在一切政治机构以外的趋势。”沈沧海突然在他身边说道。
铃木薰很诧异的看过来。“小姐,你听得懂日语?”
“我曾经在东北帝国大学读书。”说到帝国两个字的时候,沈沧海的神色显然有些不屑。
萧冀曦想,他下次见到师父的时候一定要问一句,自己这个肄业生是不是拖了师门的后腿。
第十九章 突变
惊讶的人显然不止萧冀曦一个。铃木薰反应过来在这时候用日语私下交流很容许产生误解,爽快的道了歉。“不好意思,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没什么,只不过你的反应告诉我,这件事非常的紧急。”沈沧海看上去没什么心思和他闲聊,截断了铃木薰猛鞠躬的打算。看着铃木薰一脸你是不是会读心术的表情,她捎带着解释了一句。
“只有在最紧急的情况下,你才会在明知不合时宜的时候,下意识地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说话。”
尾崎秀实把照片从显影液中拿出来,略带赞叹的看了沈沧海一眼。“小姐,您是个相当敏锐的人。”
沈沧海探寻的看向照片,铃木薰上前仔细的辨认过照片之后捡出来几张交给了她。沈沧海扫了一眼,偏头道:“阿武,看看是不是你见过的人。”
阿武拿过来翻来覆去的看,脸上出现了绞尽脑汁的思索之意。、
暗室里头只剩下阿武一个人翻动照片的声音,叫四个人围着他一脸期待显然是不小的压力,室内不算暖和,他头上倒隐约见汗。
他的表情先是有些迷惑,而后渐渐变成了恍然大悟。
“不是来闹事的,但我当日的确见过。”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我记脸记得总是清楚,那天还纳闷怎么多了生面孔。但这人是咱们这伙的,下手黑的很,那和尚伤得不轻。”
他只一味觉着打日本人的肯定是坏人,但其他几个人已经是恍然大悟了。
日本军方想借题发挥——和他们在东北炸掉那段铁轨的手段是一样的。
卑劣,简陋,屡试不爽。
尾崎秀实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看来,他们是想把手伸到上海来。”
沈沧海突然往前走了两步,阿武和萧冀曦就很自然的到了她身后。
她显得有些戒备。
萧冀曦很快明白了过来,这时沈沧海开口,声音带上了冷意。
“那么,你们打算站在哪一边呢。”
铃木薰露出了有些愤慨的神色,似乎想开口争辩,但尾崎秀实拉住他摇了摇头,
尾崎秀实的声音依旧很温和,没有因为沈沧海的怀疑而改变什么。“我父亲是一名汉学家,从小我所听到的,都是这个国家过去的伟大,我对中国很有好感。”对着沈沧海不信任的目光,他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我知道想让你相信我很困难,如果接下来你想做什么,我可以留在你的视线范围内。”
沈沧海盯了一会尾崎秀实,似乎在评估他说的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最后可能是她觉得尾崎秀实的战斗力应当不是很高,点头道“感谢你的理解。”
说着理解,沈沧海倒没客气多少。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要去见一个朋......一个人,二位愿意陪同吗?”
“乐意之至。”尾崎秀实的笑没有勉强的意味在里头。
沈沧海有些生硬的转折让萧冀曦不禁留意了一下,他突然觉得他是知道沈沧海要去见谁了。
“阿武,你先回去吧,辛苦了,注意安全。”沈沧海先是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阿武,跟着转向萧冀曦。
还没等她开口,萧冀曦已经抢了先。
“师姐,你今天要是去见兰——去见——总之我会保密的!”他舌头连着打了几个节才把话说完。
沈沧海瞪了他两秒,丢下一句跟上转头就走。萧冀曦盯着她的后脑勺,总觉得那里头会出来两把刀子把自己戳个透心凉。
沈沧海脑子里自然不会装刀,萧冀曦总算安然无恙的坐上了车。这次他们换乘了朝日新闻的车,路上马上安静了很多。
“如果军方铁了心要做什么,应该不会安静到这个地步。”尾崎秀实没有因此而放松,他一脸严肃的警告道。
“是试探,试探我们要做什么。”
折腾到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雪亮的车灯使道路两旁的楼房垂下长长的阴影,在沈沧海瓷白的脸上一一闪过去,说不出的阴森。
但她冷肃的脸上甚至是带着杀气的,反倒叫人安心。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鬼怕恶人——即便是在这个时候,萧冀曦还是没忍住自己腹诽的精神。
车开到的地方有点出乎萧冀曦所料,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地方离阮公馆相当之近。
他对自己师门关系之复杂又有了新的认识。
门口守着的人看见车上下来的沈沧海如临大敌,露出想拦又不敢拦的情态。不过兰浩淼没有让他的手下纠结多久,自己打开了门。
“我一直在想,到什么时候你才会明白我做的是对的。”他还是带着讥诮的笑意,只不过这次他身后灯火通明,打在他脸上辉煌的一片,却让他显得有些亲和了。
“当初你错了。”沈沧海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只不过,因祸得福而已。”
她对兰浩淼做出的邀请姿态无动于衷,声音冷淡更甚于平时。
“特高课的人昨天在三友实业社借着那几个日本和尚和工人的纠纷,打伤了那几个和尚。去告诉调查通讯小组的人吧。我知道你和他们有联系。”沈沧海盯着兰浩淼逐渐变得诧异的眼神,也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永远别小看别人。”
兰浩淼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已经是前天了。”他叹息了一声。“你要是常和那些人走在一起,就会知道他们做特务的最重要的就是速度。现在,已经晚了。”
话是这么说,兰浩淼还是从门边拿过了大衣,显然是想要连夜处理这件事情。
他虽然为利益叛出师门,却不想为利益背叛自己的民族。像他这样的人总得坚持点什么,才能心安理得的觉着自己不那么像个坏人。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晚了。
远处的天空突然被映上如霞光一样灿烂的红色,闪烁扭曲着。
“是三友实业社的方向。”
兰浩淼顿了顿,下意识的又重复一遍。“已经晚了。”
第二十章 纵火者
萧冀曦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他倒不是在迁怒兰浩淼,只是又一次的感到了无能为力。沈沧海的表情也很难看,她没想到自己如此勉为其难的跑这么一场,最后还是变成了无用功。
“还是去看看吧。”兰浩淼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迅速套上衣服。“希望是我低估了那些人的无耻。”
“怎么可能。”萧冀曦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兰浩淼似笑非笑的眼神从萧冀曦身上扫过去。“先前听着还不大确定,现在看来,你是东北人没错。”
萧冀曦想,师门里里外外的这些人耳朵倒是挺好使。
“认识到敌人无耻,和认识到他们究竟有多无耻是两回事。”兰浩淼摩挲着下巴,笑意更深一分。“......小师弟。”
沈沧海干净利落的把手里的枪顶在了兰浩淼脑袋上。“你再叫一声试试。”
和惊慌失措的下人比起来,兰浩淼倒是十分淡定,一偏头避开了沈沧海的枪。“不知道怎么称呼而已。”
萧冀曦花了几秒钟思考该不该把名字告诉兰浩淼,看见沈沧海的眼神之后识相的选择了沉默。
不过兰浩淼的话说的没错,认识到他们无耻和认识到他们究竟多无耻是两回事。
一行人重新赶回三友实业社的时候,火依旧烧得很猛,但显然已经有人在试图救火了。看着奔忙的人群,萧冀曦下意识的就想挽袖子下去救火,前排坐着的兰浩淼回头钳住了萧冀曦想开门的手。
“干什么?”萧冀曦恼怒的问他。
“你觉得这是自然起火吗?”兰浩淼对萧冀曦的愤怒视若无睹,冷笑一声问道。
“是就怪了!”萧冀曦听着这句废话,简直想把兰浩淼的脑袋敲开。
“既然是有人纵火,他们一定不会允许这火轻易地灭了。”似乎感觉到了萧冀曦的愤怒,兰浩淼不再卖关子,很直接的说道。
“那就这么看着吗?”萧冀曦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还是不解他的做法。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沈沧海插了进来,虽然是在表达赞同,可看她的表情是一点都不想附和兰浩淼说的话,说完这句,她转向尾崎秀实与铃木薰道:“你们二位可能不太方便出面,请好好呆在车里。”
她开门下车的时候萧冀曦想跟着出去,又被兰浩淼拦住了。他对着萧冀曦简直想要吃人的表情沉声道“时机到了她会告诉我们的。”
说完他很怀念的笑了笑。
从前这种事总是他去做,他永远能精准的判断最有利的时机,但沈沧海已经不肯信任他了。
正是因为‘永远都在判断最有利的时机’这一点,叫他失去了师门,以及羁绊远比师门更深的沈沧海。
而今能这样与她再并肩作战一次,感觉不错。
现在看来,随着时局的继续发展,这样的机会要么会变多,要么会从此消失。既然他面对着民族两个字放弃了继续判断时机,事情演变成前者的机会会多一些。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名老同学对他发出的邀请。
也许现在是该接受这个邀请了。
沈沧海下车之后其实有点后悔,她犯了个错误,即不应该把萧冀曦和兰浩淼留在一起。
从第一次听到萧冀曦报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要让萧冀曦远离兰浩淼了,他们两个人之间很容易建立起一种更紧密的关系。
四年来她一直在想,叫兰浩淼做选择其实并不是特别明智的举动,只是那时候大家都退无可退了而已。如果只是单纯的用于今后政治博弈的砝码,兰浩淼不一定会那么爽快的做出选择。
很可惜的是,对他来说,一边是师父,另一边是——
‘校长’
来救火的是附近工部局的人。现场人头攒动一片混乱,却并不妨碍沈沧海在人群之中搜索她想找到的人。
随着第一声惨叫响起来的时候,沈沧海就已经迅捷的窜了出去。
兰浩淼看着沈沧海的动作,低低的笑了一声。“该走了。”
穿过拥挤的人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这种场合下开枪也并不合适,所以沈沧海很是被耽误了一下,等她奋力拨开人群的时候,只来得及踢起一块石子打偏了扎向第二个人的刀。
跟在后面的萧冀曦和兰浩淼倒是很占便宜,一路走过来没费什么事。虽然说让女孩子开道听着有些奇怪,沈沧海不能算作通俗意义上的女孩子也就是了。
萧冀曦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人。那人左胸上一大片暗红的血迹,即便在仅有火光的夜色中也能看出已经没了生气。
虽然他已经无数次做过心理准备,但第一次直面死亡与鲜血的时候,他还是瑟缩了一下。
出手伤人的人反应也很快,他明显是来制造骚乱的,对周围的人进行的是无差别攻击。可惜他运气不太好,才出手就遭到了拦截。刀子偏移的下一瞬他就把刀从对方胳膊上拔出来看也不看的朝着另一个人捅过去,仓促之下没有伤到要害,已经被沈沧海的小擒拿牢牢控制住了胳膊。
那人的刀子脱手,落在地上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掩盖过去。但兰浩淼迅捷的一个翻滚捡起了刀子,沈沧海见是他虽不觉得意外却也有些气闷,怒喝道:“萧冀曦!你是女人吗见到死人就被吓住了!”
她没喊老五,不想给兰浩淼带来什么不必要的幻想。
萧冀曦觉得整个身子都是麻的,听了这话狠狠的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疼痛和咸腥气息一起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但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恐惧。来捣乱的人并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他加入战局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一点,这让他的信心更足了一些。
把作乱的人打晕扭出人群之后,沈沧海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日侨青年同志会的人。”铃木薰从车上下来,看了两眼小声道。
第二十一章 条件
意料之中的身份,但又让人不能不觉得愤怒。萧冀曦俯视着昏迷在地上的几个人,觉得他怀里的枪又在蠢蠢欲动了。
枪不可能蠢蠢欲动,是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沈沧海对杀气总是相当敏感的,她知道萧冀曦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但还是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手。
“把别人手里的枪折断,对阻止事态的发展毫无用处。”
沈沧海的话叫萧冀曦稍稍冷静了一些。不过他还是很想反驳一句——如果所有的枪都被折断了呢?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很清楚这一点,那只是一种极端愤懑下近乎发泄的想法罢了。
“这事绝不会善了,就算捅上去也不过是叫他们有点准备罢了。”兰浩淼踢了踢其中一个人,嗤笑道。
“不能再上去一层?”沈沧海知道即使是与政府关系相对紧密的兰浩淼,一夜之内也不可能把消息递到国民政府去,最多也就是接触到上海的政府。但毕竟坐以待毙的滋味不好受,她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兰浩淼多看了沈沧海一眼。
这几年见面时总是互相的横眉冷对,已经很久没从她眼里看见担忧的神色了。虽然这点担忧不是因他而起,却还是叫他觉得十分受用,于是声音也跟着柔和下来。
“我虽然在警政科毕的业,但熟识的人毕竟寥寥。”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最熟的那一个不与我同级,如今还在特别研究班——况且再进一步,第四期的大多数人从不会被重用。”
萧冀曦听的有点懵,但还是从中听出一些端倪来。
第四期,警政科。
他脱口而出:“你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
兰浩淼又一次露出了怀念的笑容。“那时候,还叫中央军事政治学校。”
这就是承认了,萧冀曦有点怀疑的看了看沈沧海,琢磨着一开始那个关于‘保送’的承诺是不是和兰浩淼有关。
沈沧海一眼就看出萧冀曦在转什么念头,她一边拿着绳子绑那几个日本人,一边慢悠悠的点出重点来。“他是警政科的,你想读吗?”
萧冀曦猛烈摇头。
“我会想办法的,得叫他们有些准备。挨打的准备也算准备。”兰浩淼不打算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他看得出萧冀曦显然是存着做他学弟的念头,但也明白沈沧海正是因此不会容忍他们交谈的过多。
沈沧海在这件事上显得十分信任兰浩淼。“你把人一起带去。”
“带去,然后被无罪释放吗?”兰浩淼扭曲着嘴角挤出一个笑来,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一行人就此分为三路各自离开,沈沧海显然没有往枪口上撞的意思,短时间内那辆被特高课盯上的车只能留在报社那边了。那车子是做些黑活儿时才用的,一时半会查不到她这边。
两人身上都多少溅着血沾着煤灰,深更半夜的也没有黄包车可坐——不被巡捕房抓去都是因为沈沧海的脸辨识度还是很高的——只得一路走回去。
“白家的少爷是不是已经来上海了?”她突然问道。
按理说白家二老已死,这会沈沧海该叫白青松为白当家。只不过她不想提起萧冀曦的伤心事来,还是按着旧称叫了。
“是。”听着这问话,萧冀曦又想起白日里的一番争执来。
这一天被惊心动魄的追杀、枪战、争分夺秒无限的拉长,那些争吵和悲哀似乎已经隔了很远的时空,只是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感到疼痛。
“我有预感。”沈沧海蹙眉。“上海很快也会打起来,日本人绝不会把这事轻轻揭过去。”
萧冀曦心里咯噔一声。
似乎他走到哪里,战火就燃烧到哪里——他因远离故土多得了几个月的安宁,而今这脆弱的和平又要化为泡影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尽管那些日本人占领东北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只要他们意识到这片广袤的土地有多么富饶、蕴含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们就不会停止攫取的手。
那是一群永无餍足的狼。
“你想办法给他递个消息,就说把产业归置在租界里总会安全一些。”沈沧海竭力思考着权宜之计,但很快注意到了萧冀曦的脸色,了然道:“你们已经吵过架了?”
“码头上刚好有个私自抽成的。”萧冀曦闷声道。
私自抽成关系的是码头收益,处理起来总是雷霆手段。沈沧海多年前也是在码头做事做过来的,只略一想就已经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场景来。
她不由得噗嗤一笑。“想不到你还挺会逞威风——”她到底是大发善心,看着萧冀曦的表情没有把话说完。
这对萧冀曦是赞扬,只不过是一种极为残酷的赞扬方式。
如同重新撕开伤口,赞扬战士受伤时的勇猛。
“白少爷那边消息我去递,你那小女朋友——”
沈沧海第二次没能把话说完。
“青竹不是我女朋友。”萧冀曦哑声说。“劳烦师姐。”
沈沧海耸了耸肩。“罢了,好人做到底。”
第二天一早,兰浩淼脸色很难看的来访了。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出发去码头就被兰浩淼堵在门里,他求助一样看了看沈沧海,但沈沧海没有理他。
兰浩淼总喜欢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那样显得他总胸有成竹。
这表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兰浩淼咬着牙,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日本领事馆的村井承诺缉拿凶手——我们没来得及抓到那些凶手。”
萧冀曦不解,这听起来是好事,除非还有附加的条款。
他很快听到了那个除非。
“条件呢?”沈沧海还端着早餐桌上拿过来的咖啡杯,冷静的问道。
“老匹夫要市长对在三友受伤那几个秃驴公开道歉赔偿,还要把动手打人的都抓起来。”
萧冀曦觑着他的脸色,觉得还不止这些。
“还要求取缔上海所有的反日组织!”兰浩淼一拳擂在了门框上。
第二十二章 藏锋
沈沧海一瞬间看起来像是要把手里的杯子砸出去。
萧冀曦是空着手的,不然他已经把东西砸出去了。“这是什么混账条件!”
昨天下午那群日本人闹事要求他们的军队为这件事出面就已经很匪夷所思了,今天等来的又是这样蛮横无理的要求——简直是沆瀣一气的无耻!
“什么条件?开战的条件。”沈沧海冷笑了一声。“他们想把战火烧到华东,而后长驱直入,现在不过是在做些表面功夫。”
兰浩淼听着沈沧海的话,忽然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
沈沧海一眼扫过去“怎么?”
“不对劲。”兰浩淼皱着眉头在门口转了两圈。“不对劲。日本在东北的根基还没有那么稳——他们怎么会想冒进?”
萧冀曦听见这话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也有些醒神。
一个小国试图攻击一个大国,必然不会把后方搞得过于薄弱。如今东北抗日的呼声还高涨,他们的统治并不稳固,贸然拉长战线深入中国腹地只会让他们失去战略补给。就算再狂热的战争分子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多处作战。
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会觉着日本这次的动作颇为古怪。
“声东击西。”萧冀曦哑着嗓子说道“他们在东北还要有大动作!”
那一瞬间萧冀曦想到的是——难道多年之后,东北又要第二次的被屠杀?
他不敢想。
“大动作?”兰浩淼看着萧冀曦惨白的脸色,倒是很明白他现在是联想到了什么。他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屠杀对现在的日本没有好处,他们是想殖民。我猜,日本应该是在想办法把东北彻底的从中国割裂出去。”
萧冀曦的担忧得到了解答,心情微微平复下去。
沈沧海把衣服丢给萧冀曦。“我们走吧,得去打听一下军方的意思。”
兰浩淼颔首道“我再去探听一下政府是什么动向。”
等兰浩淼一走,沈沧海就改了口风。“先去老头子那边走一趟。”
萧冀曦不解,但沈沧海脸色不大好看,他也就没多问。
沈沧海带着萧冀曦一路上楼去,阮慕贤没来得及安排云山雾罩的排场,静静缩在躺椅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显然是没怎么睡好。
“昨天云生来一回了。”阮慕贤看着窗外的景色,像是被一只冬日的麻雀吸引了目光。“我知道这时候少不了老四,你们不用一个两个的跑过来。”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师门里对兰浩淼意见最大的一直是沈沧海,阮慕贤至今还管兰浩淼叫老四,所有人却都要来请示能不能与兰浩淼合作。
但萧冀曦拼凑着过往,已经渐渐看出来了。自己这位师傅心软,但又是最决绝那一个。他心里永远有兰浩淼的一席之地,却永远都不会选择原谅。他不愿意和兰浩淼走向真正的对立是因为那点旧日的温情,他会在冲突里手软,但不会重新接纳这个人。
所以李云生当时给兰浩淼通消息,更多的是在打碎兰浩淼的幻想。
阮慕贤有点无奈的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其实都想老四能回来,现下乱成一锅粥没人有闲心作梗,老四自己也乐意。”
“师父——”沈沧海想要辩解,但阮慕贤摆了摆手。
“他要回来,就得算当年叛出去的帐。每一刀都得受,我不舍得,你们也不舍得。”他眼里有温暖而悲哀的光芒“所以这样就挺好了。本来我想着,云生告诉他我收了老五,他会记恨,结果只过来放了狠话吓唬老五,还是尽心尽力的帮着......到底是个傻孩子。”
阮慕贤记得当年仍以师徒相称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时兰浩淼苦口婆心的劝,拿政治博弈来劝,拿他背着校长之命来劝,最后见劝不动,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
他说,师父万一招来当局猜忌愤怒,会有危险。
那才是他一直想说的话,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但舍生取义这件事阮慕贤自己乐意去做。支离病体不肯轻易抛掷是为干些大事,王亚樵世之英杰,一命换一命也算大事。黄金荣上门的时候阮慕贤已经安排王亚樵秘密的转移了,他以为他很快会被当局选个理由为难,但想象中的为难一直没来,那时他知道肯定是自己那个弃徒周旋,也才知道自己这条命在那孩子心里很重要,重要到那孩子愿意背一辈子骂名去换。
萧冀曦听着这场对话,是全然明白了。兰浩淼是个有野心的人,也是个有手段的人,但当年他的背叛一定不是全然为了野心,他的手段也从来没有用在师门里这些人身上——先前隔三差五被他派去到码头闹事的不算手段,算小孩子赌气。
阮慕贤忽然把话题转向了他。“老五,你这几个月做的不错。”
萧冀曦有点手足无措。
他自己不知道,这三个月来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那点文弱的书生气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气势凌厉,像是出鞘宝剑。
“只是还不大够。”阮慕贤虽然没有亲眼看着萧冀曦训练,却是知道沈沧海的风格,若比喻为铸剑,就是猛火煅烧,千锤百炼。
锋芒毕露总会叫人忌惮,因而剑有鞘,以藏其锋。沈沧海今天把他带过来一是讨他应允好安心跟着兰浩淼做事,二也是来告诉他要想想怎么琢磨萧冀曦。
“等再过几个月,你就得来我这里了。”阮慕贤咳嗽了几声,萧冀曦上前替他锤背,更坚定了阮慕贤的想法——这小子浑然不知自己力气大了多少,几乎把人锤的背过气去。
“等夏日的时候我身子松泛些,正好教导你。你这些日子还要接着努力,只是时局动荡恐有大变,要千万小心。”
萧冀曦连忙称是。
“还有一点。”阮慕贤拍拍他手背示意他停止对自己的摧残。“老四是中央军校毕业的,你要跟他学学,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十三章 情报
萧冀曦停了手,不是因为收到了自家师父的信号,而是被吓着了。
阮慕贤看他表情古怪,不由得笑起来。“你别怕他。”
萧冀曦想,我怕他是真的,可现在更怕的是师父您老人家。天底下哪有喊自家徒弟跟师门叛徒多学学的,学什么?学背叛师门么?
沈沧海直截了当的说:“师父,您还是省省吧。”
阮慕贤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等走出门的时候,萧冀曦还是晕晕乎乎的。这几天接二连三的出事,沈沧海一直没敢把司机叫回来,是以自己开车,越开脸色越黑,越开车里气压越低。萧冀曦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很快就会迎来开车训练,但现下还是不得不坐在车里感受低气压。他脑子里天人交战了半天,最终还是磨磨蹭蹭的开了口。“师姐,师父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沧海目不斜视,答的干脆。
萧冀曦继续陷入迷茫的沉思。沈沧海看着他两眼放空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的解释了两句。“他是想宽你的心。但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吧。”
他们又去了十九路军的驻地。萧冀曦很感慨的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意外的发现其中一个正是他三个月前见过的。
沈沧海带着他走过去的时候,那卫兵还是很恭敬的和沈沧海问好。只是他没认出萧冀曦来,三个月前被从军营门前带走的学生小子没必要被记住,萧冀曦和那时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萧冀曦五味杂陈的跟着沈沧海走进去。
“等一下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要说话。”沈沧海说这话的时神色好像隐约的有些无奈,不过萧冀曦正为刚才的事心生感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直到他听见那头传来很激动的一声喊。
“沧海!”
出声的实在像是个学生,皮肤白皙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好像和军营的氛围有些不搭调。他一边走过来,脸一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萧冀曦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违逆沈沧海的意思,闭着嘴不敢说话。
“这是十九路军的参谋,吴英。”沈沧海简单的给两人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师弟,萧冀曦。”
萧冀曦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他一直在想沈沧海在军营里认识的究竟是什么人,眼下破了案。从衣服上来看这个年纪不大的吴英属于高级参谋人员,能掌握的消息还是不少。
“只要出大乱子,肯定能见着你。”吴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沈沧海来找他肯定不是来说闲话的,也不怎么寒暄,只有点局促的交握着双手和沈沧海说话。“这回能透露的消息不多。司令对这事发了很大一通火,但上面还没下命令,我们也不知道事态能变成什么样。”
沈沧海皱了皱眉头,但她知道吴英肯定会把能对外说的都告诉她,余下的再问泄了秘都得担责任。
所以她也不多问,吴英这话听起来像是废话,细品倒是很有意思。十九路的司令陈铭枢混过敢死队炸过广东督军,虽说后来避风头当过和尚可脾气不能变。那么一个一心为国的人听了这事,发火肯定是冲着日本人去的,只要上头不压着,日本人敢有什么动作他肯定主张抗日。
有东北的例子警示在前,国民政府总要顾虑。
“多谢吴兄。”沈沧海抱了抱拳。
结果吴英一蹦三尺高,说话声音也有点结巴“不不......哪里。”
眼下的当口军方也很繁忙,来回走动的人步履匆匆,吴英看着亦是十分疲惫的样子。上海昨夜实在许多人没有睡好,想来都怕一觉起来时发现外头翻天覆地。沈沧海得了消息,吴英看来也不指望在这时候多说什么,还没等她说出告辞,点点头自己通红着一张脸又脚下生风的走了,竟然比来的时候还快上两分。
萧冀曦在后头看着,很艰难的发问:“师姐......”
“那是个只有脑袋灵光的书呆子。”沈沧海往外走时这么说着,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从前被人找麻烦叫我顺手解围,他对上海熟悉,十九路军来换防时把他特意留下了。”
原来是英雄救美,只不过救与被救颠倒了些。
萧冀曦低头闷笑,心情也好了不少。
再走到门口时,萧冀曦却是被认出来了。那守卫自己也很吃惊,三个月前弱不禁风的学生小子仿佛是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而且——居然跟着沈先生。
他照理朝离开军营的人行礼,萧冀曦略带拘束但很客气的还礼。他看出守卫眼神和来时不大一样,应该是认出来了。不过他没有追究什么的意思,当时守卫虽说蛮横些,倒也没有不讲理的意思。这段日子他才知道当日军方高层下来的命令有多死,守卫没必要为个素不相识的人担风险。
况且为着这事几乎可以算因祸得福,他还该谢谢人家才是。
沈沧海也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那点目光上的交流,但直到上车才点出来。
“你不记恨他?”
萧冀曦很诚实的摇头。
“今日什么感觉?”沈沧海再问。她这种时候总像个很尽责的老师,就是教的东西有点不同寻常。
“没什么跟。只是觉着,地位变了,际遇也就变了。”萧冀曦低声说。“但我不是为地位来的,我只是想做点什么。”
“小人物总得变成大人物才能做点什么。”沈沧海很感慨的看着车窗外来往的行人。“老五,或许连我这样看着风光的人,都什么也做不了。”
那话语带着深重的无奈,旁人可能觉着是无病呻吟,可萧冀曦知道那是实话。
帮派势力大的,现在首推黄金荣那几个,可那样的人自保足矣,救国却万万不能。
或者说谁都救不了国,一个人总归太绵薄。
萧冀曦忽然笑起来,沈沧海狐疑看他。
“咱们人多。”他露着雪白的牙。“人多了,总能做些什么。”
第二十四章 事变
一周以来,这件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不但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先是民国日报报道着日本浪人借海军陆战队之名滋事,而后听说是日本那边给了压力,民国日报很快没了什么声音,听说当局已经筹划着让之停刊的事宜了。
后来又是有人烧了日本驻华公使的公馆。大家都知道是日本人自导自演,但势比人强人家不承认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码头上往来的船只也越来越少,因为日本的军舰开始大张旗鼓的进驻。
于是只好让码头停工。
沈沧海从一早晨就没找见萧冀曦的人影,还是转到练功房时听见声音进去才看见他正对着沙袋打拳,一拳拳砸下去烟尘四起显然是在发泄怒火,沈沧海眼尖,在门边就看见袋子上蹭着点暗红痕迹。
“你在做什么?”
沈沧海的声音实在太严肃,给萧冀曦吓得一个激灵。
他讪讪的收了手往背后一藏。“这不是憋得慌......”
“你是拿东西撒气呢,还是拿自己撒气?”沈沧海凉凉的眼风扫过去,看萧冀曦一脸讪笑的样子又不由叹了口气。“这几天没叫你来练,就是养养你性子。往后可气的事只能更多,你砸伤了筋骨也无济于事。”
萧冀曦有点苦恼的往地上坐了。他忍不住跟沈沧海抱怨:“眼下政府还是忍着没什么动静,还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那一套......这内安不成,难道就一退再退?退到哪里算完?海南?”
“知道一点内情就胡说八道,很容易活不长。”沈沧海神色一凛。
萧冀曦赶紧一缩头不吱声了。
“事情应当不会发展到那一步。”沈沧海叹息道。“上海是什么样的地方,上面怎么敢就放手。恐怕是不想打起来担了战败风险才会一忍再忍,若是真打起来,断不会再让。”
“总之现在看着是在窝囊。”萧冀曦忍不住道。
“快了。日本那边的动静是越来越大,通牒三番五次的下。不论他们是不是想打,为了所谓最后通牒的颜面都是会打起来的。”
两人对视半晌无语,最后几乎是同时的发出一声叹息来。
终归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势,在这里分析的再多也左右不了什么。
到了下午,外面忽然递来消息,说是上海当局接受了先前的条件,日本也表示不再做什么举动。
萧冀曦虽然觉得憋屈可好歹松了口气,至少是打不起来了,而沈沧海却大皱眉头。
“不对劲。”沈沧海说。“那些要求虽然过分,可短期内日本是攫取不到什么好处的——赔偿道歉都是针对那些商社,抓人进到牢里日本人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至于官方下令取缔反日组织——”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来。“可笑。这事儿官方是管得过来的么?”
萧冀曦先前并未想到这一层,现下听沈沧海这样分析才觉得有一丝明悟。
“那现在......”
“大概是要放松当局的警惕吧。再去师父那里看看有什么消息,他老人家做那些破生意也只有打听消息便利。”
可是他们这趟没去成。到了法租界远远就看见巡捕拿着枪面色凝重的走来走去,警戒线拉的左一条右一条,一副闲人免进的态度。
这就更值得玩味了。按理说如果上海旁的地方日本人势力能大些,租界里就是几乎没有。虽然这些天各国租界对着日本人都有避让,但他们要是想明火执仗的闯进租界闹事还是几乎不可能。若是旁的地方这样戒严也就罢了,租界也这样戒严就只能说明没什么人相信日方说的不再举动。
事态实在变得诡异起来。上海租界后头站着的是各国势力,现在日本在中国根基未稳就想和这么多国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打起来,不是疯了就是膨胀太过。但话又说回来,毕竟这地方活的大多都是中国人,要是真打起来那些个各国驻沪部队还真不一定会管。
两个人在能看见警戒线的地方停了车观望,只见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的确是一派戒严的景象。
“这下可不太妙。”萧冀曦喃喃说道。
沈沧海罕见的表示了同意。“好在现在消息还未封锁,回去电话联系师父便是了。”
事情的确还没有发展到连电话也打不通的地步。阮慕贤微微带着咳嗽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的时候,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知道沈沧海确实是一个靠谱的,真遇到大事时还是有点依赖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师父。
可能是听多了师父那些事迹——这几个月他有时间会去找周止,算是联络感情。周止的确算是个阮慕贤的狂热仰慕者,老是拿些听着实在像评传的故事给他说,但里面的东西十之一二是真的——也就足够勾勒出那个病弱男人曾经叱咤风云的模样。
“买我东西的还有几个洋鬼子。”阮慕贤在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比平时还沙哑几分,又或者这两天劳心劳力的身子又不大爽利。他一边咳嗽一边说着“他们的确都不信日本人会善罢甘休,但现在谁也说不准,只能静观其变。”
所有消息都告诉他们只能静观其变,静自然是不可能静下来的,只观还是得观。
萧冀曦老是把这一天记得很清楚。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日子,从前他只知故土沦陷,从未亲眼目睹硝烟。
当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猛烈的枪声把根本没怎么睡实的萧冀曦从床上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连滚带爬一边披衣服一边跑到门口,就看见沈沧海已经站在走廊上了。
她凝视着远处明灭的炮火,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如果说之前大家都知道这仗总会在中国其他的地方打起来,那么现在,战火终于烧到了眼前。
第二十五章 一·二八
1932年一月二十八日深夜,日军突然向驻守上海闸北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起了攻击,史称一·二八事变。
后世是这样记载这个晚上的。
而萧冀曦第一次有关战争的记忆,是仓皇与无力。
他站在窗边注视不断亮起的火光,脚底木质地板冰冷的温度一直窜上来传到心底。
他不曾见过九一八时的东北,但他知道那也是带着凉意的季节,那也是这样突兀被打碎寂静的深夜。那些蝇狗之辈见不得光,他们永远在黑暗里等着带来深重的灾难。
这一次,上海会变成第二个东北吗?
“绝不会。”沈沧海看见了萧冀曦眼中深重的惶恐,坚定的回答他。“听见枪声了吗。这一次不会有人禁止他们抵抗了。上海若失,长驱直入,中原危矣。”
萧冀曦有些焦躁的在原地踱了几步“我要——”
“你要做什么?这当口跑去战场,军方的人先拿你当奸细毙了。”沈沧海冷着声音打消了萧冀曦的妄想。
“那我能做什么?”
沈沧海看着他,神色有些悲哀。“当战争真正开始的时候,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不等萧冀曦回答,她就已经转身下楼了。萧冀曦听着她的脚步一路往下,然后传来与人通话调集物资的声音。
“趁着战火还没蔓延,能搜集多少是多少,都送上去。”沈沧海的声音冷漠而果决,是不容置喙的决断。“粮食,药品,屯的军火——防患未然,就算真是多余,也让军方记个人情下来。”
萧冀曦依旧呆呆的站在那里。
是的,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他所有的,也不过是这条命,就算肯豁出去,又值些什么呢?
和那时一模一样。
东北出事,他什么也做不了,过了三个月他以为自己不一样了,结果依旧是什么也做不了。
楼上的电话突然也响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下,沈沧海很显然听见了这响声,远远的喊了一声叫他接。
萧冀曦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就传来了急切的声音。
“沧海,现在闸北那边只有一个团。你离闸北还要更近,我怕他们挡不住日军第一波攻击——”
萧冀曦从未听兰浩淼用这样焦急的语气讲话。只是他自然而然的以为接起电话的是沈沧海,叫萧冀曦愣了半天才寻着机会给打断了。
“是我。”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兰浩淼,只能简单的说道。“萧冀曦。”
兰浩淼沉默了一下。“老五,带你师姐走,她不走就打晕她。”
即使是这样紧急的时候,萧冀曦依旧为这位前师兄的天马行空感到无力。
他艰难的回应“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萧冀曦不介意在沈沧海听不到的情况下,接受这一声老五。
一开始他总觉得自己会跟兰浩淼打起来,结果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戒心仍然在,只是渐渐不抱着敌意了。
兰浩淼从紧急的事态里清醒过来,同意道“我也觉得不可能。”
虽然这是事实,但萧冀曦听到兰浩淼这么爽快的同意,还是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蹦。
“安眠药有没有?”兰浩淼认真的提议。
后头终于上楼来查看事态的沈沧海劈面就听见这么一句,越过萧冀曦肩膀把话筒夺了下来。
“没有。”她冷冷的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暂时不会走。”
“你留在那干什么?日本那边有二十多辆铁甲车,咱们这边抵挡的只有一个团!”兰浩淼的急切是很真实的,萧冀曦乍着手在旁边听着,总觉自己该回避。
“你要是出什么事——”
“我出什么事和你没关系。”沈沧海毫不留情的回答道。“后方部队会顶上来的,我还不能走,我在调派物资,要随时指挥。”
兰浩淼摔了电话。
沈沧海扔下话筒,那话筒没扔准位置当啷一声落在桌面上。按理说这是个不该出现的失误,她的手在抖。
不是害怕,是在气愤。
永远是这样。他会想着叫她逃,却不知道早晚逃无可逃。
她看起来依旧是很平静的样子,手里甚至多了一杯牛奶,等萧冀曦蹑手蹑脚把话筒放好之后,沈沧海把牛奶递了过去。“你晚上什么都没吃,如果要熬夜等消息就喝了。”
萧冀曦愣了一下,接过牛奶。玻璃杯的温度有点高,他打了个哆嗦,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已经冰冷麻木的没有知觉了。
他是在那个晚上才知道沈沧海喜欢甜食的,那是一杯蜂蜜加的有点太多,以至于腻舌头的牛奶——沈沧海一定是下意识按着自己的喜好在调味。
在那么兵荒马乱的夜晚,他居然特别清晰的记住了一杯甜的有些过分的牛奶。
后来在他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里,萧冀曦总下意识的一勺一勺往牛奶里加蜂蜜。
沈沧海很镇定的调派着公馆里的下人,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让萧冀曦走,尽管神色里似乎是嫌弃他会拖后腿。
这叫萧冀曦有些雀跃。
等把沈公馆变成荷枪实弹守备森严的堡垒——只是看起来,在装甲车和别的什么东西面前它依旧是纸糊的——之后,沈沧海终于转向了萧冀曦。
“老五,你跟着我,我们都不能走。”她眼里有亮的惊人的光芒,语气十分郑重。“人总有逃无可逃的时候,你得学着面对。”
而且今夜对萧冀曦来说,跟着她是最安全的。
萧冀曦觉得眼眶有点发热。他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的点头。“我明白!”
这时候,沈公馆的大门被敲响了。屋子里的人都戒备起来,但沈沧海很淡然的走过去开了门。
兰浩淼很狼狈的站在门口。
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封锁的法租界里出来的,应该是巡捕们没有想到有人会从安全的地方出逃。他的衣服系错了扣子,还沾着点淤泥,不知道是在哪摔了一跤。
“如果你不走,我也呆在这。”
沈沧海没有反驳。
第二十六章 火海
她站在门口,苍白秀丽的脸上似乎终于浮现出一点血色来。
“等着吧,我相信他们。”沈沧海轻声说道。这种信任并不是盲目的,自东北战乱之后,国民政府饱受诟病,他们应当不想看着这样的境况再持续下去了。无论是什么时候,民心总还是重要的。
而且那些军人也都憋着一口气。他们渴望拿战斗证明自己并不是白白穿着军装的,他们不是胆怯,他们是想为国而战的。
战斗没有停息,而且愈演愈烈。日本人动用了飞机,对着上海狂轰滥炸。昔日繁荣的景象淹没在烟尘之中,兵荒马乱满目疮痍。
但这样不计后果的狂轰滥炸,却没有起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在十九路军的顽强抵抗下,尽管随着天色愈明可以听出交战愈发激烈,但那炮声却没有近多少。
公馆里的人轮番休息,眉间都锁着担忧。沈沧海坐在客厅里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调配手边的一切物资,眼底挂着青黑,皱着眉灌水一样灌咖啡。
兰浩淼实在看不下去她喝药一样的表情,伸手去拿糖罐子,叫沈沧海盯得发毛。
“怎么?”兰浩淼有点恼火的说。“我不拦着你撒钱也就罢了,还非得看你这上刑一样的脸?”
“会胖。”沈沧海拨通下一个电话,抽空蹦出这么两个字。
萧冀曦很认真的思索沈沧海是不是在讲冷笑话缓解气氛。
但显然不是,眼下没人有这个心思。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一个意外的访客出现在沈公馆。
是头发炸成鸟窝,看起来也没合过眼的铃木薰。萧冀曦开了门和他四目相对,觉得现在的沈公馆可以算作动物园——专门饲养熊猫那种。
因为里头的每一个人眼下黑眼圈都比黑眼珠还大。
铃木薰跌跌撞撞冲进来,扶着茶几。
“他们——商务印书馆——图书馆——”他涨红了脸颊,最后吐出这么几个字来。
沈沧海的脊背豁然挺直,萧冀曦一蹦三尺高。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萧冀曦顺手揪住铃木薰的领带,声音大的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震耳朵。
那些——古籍、善本......他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总挂念着这些东西。
铃木薰叫他勒的有点喘不过气来,还是兰浩淼走过去把萧冀曦的手掰开了。
“消不消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来不来得及。”兰浩淼的眼里罕见沉郁颜色。“他们一定是蓄谋已久的。我想,这一次我们依旧来不及。”
那是反日的喉舌。
他们就是要一点一点的,毁去上海这些艰难生存的、属于中国人的东西。
先是三友实业社,后是商务印书馆。
那是经济与文化,那是国家的两个命脉。由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发起的处心积虑的战争里,这样的筹谋实在不可能被几个小人物打乱。
他们实在是渺小的可笑。
兰浩淼的话的确不曾说错,萧冀曦也有了迁怒的意思——为什么他的预测总是那么准确,为什么这个人永远一语成谶。
“我们不去吗?”萧冀曦红着眼睛问兰浩淼。
“去送葬吗?”兰浩淼反问。
但最后他还是带着萧冀曦去了,这是个很危险、很无用,而且极为不理智的举动。但沈沧海坐在那里看着他的时候,兰浩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他们对这场劫难无能为力,就至少让它变得有用一些。
“你想怎么做?”他开车时这样问萧冀曦。
“我想去告诉里头的人,能抢多少走都行。”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眼里的光,不置可否的转向铃木薰。“为什么来找我们?”
铃木薰显得有些局促。
“尾崎先生已经去活动了,我觉得我也该做点什么......我认识的人不多。”
而看起来最强大的就是眼前这几个了。他觉得他应该来。
如果说战争时不正义的,那么对于文化的毁灭就是更加反人类的。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和自己的祖父有着巨大的分歧。铃木薰想,如果自己的祖父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可能会暴跳如雷。
但他不在乎。
“我们一定能——”疾驰的车子里,萧冀曦给自己打气一样挥舞着拳头,但话音戛然而止。
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但快不过炸弹的速度。
那种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萧冀曦这辈子都忘不了。
烟尘与大火里,兰浩淼不顾萧冀曦的反对,非常冷静的调转了车头。萧冀曦在车后窗里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火海,像个姑娘一样泪流满面。
铃木薰垂着头坐在那里,似乎是不敢面对自己同胞所做的事情。他想这时候他该理解那些畏惧而厌恶的眼神,那不是偏见,只不过是群体效应而已。
那天萧冀曦对着远处的大火,对着就在眼前化为灰烬的书籍流泪。
那天他终于明白,沈沧海说的‘升斗小民’,绝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有人冒死送来消息,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萧冀曦很少落泪。他是个很坚强的人,总觉得世上打不垮人的事情都能熬过去,总觉得他能做些什么。那天他不仅仅是为那些灰飞烟灭的书册哭泣,他只是终于再一次的、毫无转圜的意识到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如果你很难过的话。”兰浩淼看着后视镜里的火海,神色不曾有一丝的松动。
萧冀曦抬眼看他,眼里还蓄着泪水。
“下一次,就再快一些。如果你身居要职,接到这个消息就可以调集人手,而不是试图一个人冲进去劝说人们能救一本算一本。”
萧冀曦沉默了一下,而后很艰难的勾了勾嘴角,那是兰浩淼见过最难看的笑,因为这时候他实在笑不出来。
“我明白了。”他掌心向下覆在膝盖上,遮住了那几个新鲜流血的半圆形伤口。
难过是无济于事的。他该想办法,怎么去亲自成为能左右战局的那个人。
第二十七章 北站
他们没能顺利的回到沈公馆。
街道上逐渐的看不见人影,日军猛烈的炮火逼着所有人惶惶然的退避。
铃木薰换了新的相机,他拍照时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那不是他想要拍到的景象。
萧冀曦想起刚见到铃木薰时,他拿着相机那个很灿烂的笑容。
战争不会给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带来幸福,无论这个国家是站在侵略还是被侵略的位置上。
等再往回开时,他们发现路被堵住了。不知何时设立的路障摆在那里,那在炮火前面是苍白脆弱的防线,但聊胜于无。
“走吧。前面是北站,如果日本人不傻的话他们很快就会试图进攻这里。”兰浩淼打量了一下四周,果断的决定弃车。
很遗憾,兰浩淼再一次凭实力坐实了自己乌鸦嘴的名号。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跑到火车北站这种军事要塞实在是太引人注目,在加上他们之中还有一个铃木薰。铃木薰有点生硬的中文发音顺利的引起了守军的警戒,尽管他拿着自己的记者证百般辩白,三个人还是被绑了起来。
如果不是兰浩淼多少还有点势力,估计三个人会被就地处决,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三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里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师姐会担心吗?”萧冀曦憋了半天终于蹦出来这么一句。
“她大概只会怀疑我把你杀了,然后自己跑了。”兰浩淼的回答并不那么的让人放心。萧冀曦干笑了几声,觉得和兰浩淼实在难以交流。
兰浩淼看出萧冀曦完全没有领会精神,只好实话实说。“她发现问题之后,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铃木薰垂头丧气的坐在一边,他很不习惯的动了动自己被绑着的双手“我只希望他们别把我的相机砸坏了。”
萧冀曦想那可不一定,这会挂着相机出来也太像奸细了,这边守军规模不大,要是难以决断怎么处置相机,应该会给它砸了——这是铃木薰这个星期被毁掉的第二个相机了吧?这小子要么是太倒霉,要么是和相机犯冲。
但他看着铃木薰这会垂着头,看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沾着灰尘的脸衬出的一种未脱的稚气,又不想继续打击这个苦恼的青年了。
“你为什么来中国?”鬼使神差的,他忽然问道。
兰浩淼对这个闲聊的开场白不赞同的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会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因而他没有出言反对。
铃木薰看起来似乎更苦恼了一些。“因为我觉得国内的气氛不对劲。”
他能感受到国人逐渐狂热的,关于战争的激情。但那很不对头,虽然他看起来才是最不对头的那一个。
他走之前祖父问他想去做什么,他说要去做个记者,好好的记录一下战争。
他看见的不是所谓战争的伟大,而是断壁残垣和流离失所。他很清晰地记得在沈阳他遇见过一个在废墟里哭泣的小女孩,只不过等他伸手想把人扶起来的时候被狠狠的咬了一口,而后他就知道,他是不受欢迎的,在这个国度里。
但那只能怪发起战争的,他的同胞。
这时候候车室的门又开了,一个少女被带进了候车室。不过待遇比他们要好一些,没有被绑着。带人进来的士兵很严肃的警告少女不要乱跑外面过于危险,而后就急匆匆的走了。
萧冀曦打量着少女,在温度不算很高的冬天里她穿的实在是有些单薄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是瑟瑟发抖的。面对着三个陌生的男子她似乎很害怕,尽力的想离他们远一些。
这倒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萧冀曦下意识的想到,这个少女似乎和白青梅的年龄差不多。
“你可以拿我的围巾裹一裹。”铃木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的开口。
不过他这会因为太过沮丧脸上没了笑容,看着没什么亲和力。小姑娘看起来很是天人交战了一会,才在铃木薰坚持不懈的眼神鼓励下蹭过来解下了围巾。
而后铃木薰顺理成章的与萧冀曦挤的更紧了一点,如果没有被绑着,萧冀曦一定会扯着他耳朵说天气没有那么冷。
“我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千叶要暖和的多。”铃木薰解释一句,结果办砸了事。他提到家乡千叶的时候用的词是‘ちばけん’,标准的东京口音把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的女孩吓得尖叫一声窜到角落里去了。
但她看起来的确冷的很厉害,所以没把围巾丢下。
兰浩淼好像有点理解上次沈沧海带着这两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为什么显得那么心力交瘁了。
这两个人的确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使事情完全脱离预定发展轨道’能力。
“姑娘,你为什么这时候跑出来?”兰浩淼尽可能的把和颜悦色四个字写在脸上。但很遗憾的是,他本来长得就不怎么像好人。
最后还是萧冀曦拿傻乎乎的笑容让人多少放下了一点戒心。
“我家在商务印书馆旁边......”
话说到这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萧冀曦好容易挤出来的笑容像那些古籍一样瞬间灰飞烟灭了。
“等放出去的时候,我能给你拍张照吗?”铃木薰充分诠释了愣头青三个字怎么写,兰浩淼和萧冀曦一起瞪他,他很无辜的试图摊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绑着于是栽倒在地——一边费劲的爬起来一边尝试挽回自己的形象。“我要呼吁人们停止战争,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了。我是个记者,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点靠谱,让角落里的姑娘多少放下一点戒心。或许也是因为姑娘觉得三个被绑成粽子的人造不成什么威胁,总之她总算肯挪到暖和一点的地方来了。
然后她低声道谢。
铃木薰紧张的要命“是我该道歉——”
“不该混为一谈。”姑娘认真的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是尚未见过人世丑恶的清亮颜色。
第二十八章 撤离
等到下午,或是沈沧海好容易意识到自己公馆里丢了两个人,或是他们留给沈沧海的线索实在是太少,等到沈沧海的电话辗转打过来解救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绑了一阵子了。
总算有人过来给他们松了绑。
萧冀曦揉着发麻的手臂向士兵道歉。“这时候出来实在是添麻烦了,只是来时没想到戒严的这样快。”
士兵倒是显得挺和气,可能是沈沧海搬出来的人足够有分量,他猜是吴英。
虽然不知道那个小眼镜到底能有多大能耐。
士兵虽然是堆着笑,不过看起来有些掩藏不住的焦虑,北站的情况显然不会太好。
“既然是自己人,就赶紧回去吧。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人就打过来了。”他看了看一边还裹着围巾的小姑娘,善意的补了一句。“要是几位方便的话,赶紧把这孩子也带出去,要是真打起来这也不安全。”
萧冀曦正琢磨着要是他们出来一趟多带个人回去沈沧海会是个什么表情,兰浩淼倒是很爽快的答应下来了。
萧冀曦诧异的看了看他,但没得到什么回应。兰浩淼只微微低着头看那个姑娘,很罕见的带上一点温和的表情。
只是兰浩淼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个来放人的士兵仿佛有着和他一脉相承的乌鸦嘴,随着外头突然的一声喊叫,火场特有的焦糊味很快窜进了他们鼻子里。
又是大火。
士兵脸色变了“不好,日本人可能要趁着起火打进来了——”
萧冀曦听着接踵而至的枪声,眼神很怀疑的在他和兰浩淼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兰浩淼在拍他一巴掌和赶紧走之间做了很激烈的挣扎。然后两个都没选,很淡定的朝士兵伸出一只手来“能把我的枪还我吗?”
他们的枪自然是早被收缴上去了。
士兵有点愣愣的看着兰浩淼。
“现在跑太危险了,我不习惯把后背亮给敌人。”兰浩淼镇定的说着,把小女孩往铃木薰身上一推“找地方躲好。”
他还有一半的话藏在肚子里没说。
北站的驻守兵力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车站这样的地方四通八达恐怕是难守易攻。如果能守住自然是最好的,守不住的话一起撤退也安全些。
不过这话现在说出来几乎等于找揍,他只是表现出来想一同抗敌的意思。这果然叫士兵的脸色和缓了很多,于是萧冀曦就一头雾水的被兰浩淼拖上了贼船。
至于铃木薰,他正在手足无措。知道自己是受了嫌弃,但张了张嘴又把‘我会用枪’几个字吞了回去。
他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也还没想好能不能对着自己的同胞开枪。他不知道的是兰浩淼何等玲珑心思一个人,早看见他那双一看就知道是握过枪的手。只是起初觉着尾崎秀实值得信任没有说,这会点破就彻底的不知是敌是友,这个险他不想冒。
铃木薰看着两个人跑出了候车室,准确的说萧冀曦还不知状况的在后头坠着,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身边还站着个人,他一低头就又看见那双清亮亮的眼睛,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本能的一蹦三尺远。
“别怕,我保护你。”铃木薰紧张的时候,说话的调子就走的更厉害。滑稽的腔调成功的给小姑娘逗出一闪而过的笑影。
萧冀曦跑出一半听着越来越近的枪声才知是怎么回事,他想和兰浩淼说自己还没打过移动靶,但兰浩淼好像未卜先知一样一眼扫过来“别告诉我你怕了。”
萧冀曦血气上涌,大声道“怎么会怕!就是告诉你我没打过移动靶!”
兰浩淼冷冷的笑了一下。“这不就是最好的移动靶吗?”
萧冀曦叫他吓得一哆嗦,但他们已经到了地方,兰浩淼扔了一把枪给他。
“找地方躲起来,看见穿日军军装的就打。要害你总知道吧?”
那种事无巨细交代小孩子的风格叫萧冀曦翻了个白眼,他捏紧了枪,兰浩淼倒是没走多远,就在不远处呆着。显然他也不指望萧冀曦能做什么,只是想着既然遇上这样的事,总不能教给萧冀曦怎么逃跑便利——那他一定会被沈沧海灭口的。
兰浩淼的判断没有出错。北站的兵力实在不怎么足,日本人又是志在必得的猛攻,十九路军也不过是初来乍到,在地形的熟悉程度上两个人是半斤八两。眼看着边打边退就要退出北站,说不着急是假的,可着急又没什么用。
好在这地方实在太重要,只要政府不是傻的即便现下来不及增兵导致北站陷落,接下来也非得把这阵地夺回去不可。这么一想还能叫人多少安点心。
萧冀曦实在紧张。他一枪一枪的放,小手枪在这地方起的作用不大,打出去几乎只能听着个响,偶尔听见哪个日本兵惨叫一声,烟尘四起的又看不清是不是他打中的。
好像不论怎样强的刺激给的太多人都会麻木,他现在听着枪声已经不觉得很刺耳了。
“不成了,他们应该打算要撤。”兰浩淼隔着掩体朝萧冀曦吼。
萧冀曦看着那边猫着腰往过跑的传讯兵,觉得他错了,兰浩淼不是乌鸦嘴,是铁嘴。
铁口直断,说啥啥灵。
“上头说增援一时半会过不来,先撤容后再议——”士兵稍微直了直身子,他嗓门也很大,炮火里淬炼出来的人都这毛病。
萧冀曦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见地上本来似乎是死透了的一个日本兵诈尸一样举起了枪,赶紧挪过枪口去。
枪几乎是同时响了。
士兵左胸缓缓的漫出血色来,而日本兵脑门上也多了个窟窿。
一瞬间萧冀曦觉着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同伴死去。
他与那士兵素昧平生,可是他记得刚刚给他松绑时士兵几分腼腆的笑容。
那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