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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九章 故人依旧

    萧冀曦就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柱子在一边很钦佩地看他,萧冀曦有心想要说点什么,然而现下解释又解释不通,只好作罢。他想了一想,还是把柱子留在了外头,左千秋看出来一些东西,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里头的关窍,他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那人对他很客气,甚至没有搜他的身,也不知道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他这恭敬的态度让萧冀曦心下更加确定几分,虽只是一面之缘,但也知道那是个张狂的性子,未必会在意自己一个人一条枪,所以他也没提醒什么。

    进去的一路上萧冀曦都在东张西望,既然没蒙住他的眼睛,那就是默许了他看一看这路上的布置,想来能逃了共党左一次右一次的围剿,也必然不会只有明面上这些布置,说不定对方戒心是没放下来,但借此故意把这些布置漏在外头给自己看,好叫自己能放下戒心来。

    一路走进去,山寨里人不多,但看着都很精神,萧冀曦觉得是比赵世昌那些个手下强,更胜王宝续之流百倍,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先入为主的看法。

    好容易走到了最里头,萧冀曦一抬眼,乐了。

    “能把土匪做成份儿事业,还做了这么多年,我挺佩服你的。”

    这么些年过去了,刘启明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脸上多了几条皱纹,所以萧冀曦能一眼就给他认出来。

    刘启明也还能认得他,不过心下暗暗地有些吃惊,觉得这个小表弟的变化是太大了,要不是那把枪他还记得——这年月几乎没人用这种枪了,更不用说来见他特意递这么一把枪——他几乎要认不出人来了。当年见他的时候还觉得这小子身上有种很天真烂漫的学生气,现在看着,只觉得是饱经风霜。

    毕竟一晃也有十多年了。

    “嗯。”刘启明点点头。“你呢?怎么也到了这步田地。”

    萧冀曦怔了一下,笑道:“听你这么说,似乎觉得到这一步算混得很惨了。”

    “坐。”刘启明从上头跳下来,拖过两张椅子。“咱们哥俩好好唠唠。”

    “我其实一直在想,你到底跟我是个什么关系。”萧冀曦苦笑。“只后来回了上海听我师父说你是我哥,具体怎么个哥哥,他也没跟我说。”

    “阮先生消息倒是很灵通。”刘启明耸了耸肩。“你娘跟我爹是亲兄妹,我当年那担子就是从我爹手上接过去的。因为你爹那个活儿性质特殊,我没法上门去看你们,但是偷着去过一两回,那时候你大概在中学念书吧,还撞见你跟人结仇。”

    萧冀曦很努力的想了想自己曾经结下什么仇,只能模糊想到是曾经与人打过架,但是哪边都没讨到什么好,后来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其实两边当时都还是小孩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说点正经的,你怎么又回了东北,还跟这群人搅合在一起?”刘启明不解道。“说什么反共救国军,不过是国民党要扛不住了,想要撂挑子走人,找替死鬼在前头顶着罢了,还一个个沾沾自喜,什么司令副司令的都称呼上了,简直是沐猴而冠。”

    萧冀曦禁不住又苦笑。“我是奉了上峰的命令来的,就是给这些反共救国军发名号的一个。先前从长春回去后不久,我就去了中央军校,再后来离了军队,一直在军统做事。现在军统变作保密局,有一块就是负责东北这边的工作,我因为家在这边,就被派回来了。”

    他言简意赅地把自己这么些年的经历都说了一回,自己听起来竟然也有点唏嘘。

    刘启明沉默了片刻。

    萧冀曦在琢磨他什么时候会把桌子给掀了,还往后稍微撤了撤。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刘启明叹了口气。“知道你不容易,在花花世界待了这么多年,忽然间回了这穷乡僻壤,肯定心里也难受。但是我真不想带着兄弟们往火坑里跳。唐家沟里这些人是什么货色,我看得很清楚,原先姓王的领头,知道这儿是块好地方我也不乐意过来,他们守不住这块,到时候还得遭池鱼之殃。后来听说姓赵的带人把地方夺下来了,我想着过来能躲两天清闲,也不知道姓赵的怎么转了性,三天两头的派人来,更不知道你居然也被他给拉拢过去了。”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才闷闷道:“我不是被拉拢过去,我就是来规整这些人的,虽不知到了这个地步做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过上命难违,东北这片地方,也不甘心就拱手让出去了。也实话跟你说,上头似乎一定要把你们都拉拢到一块,倘若怀柔不成,恐怕你们这支队伍要两头受气。我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听你这么说,却也不能保证你们来了一定过得比眼下好。”

    说到这儿,他忽然怔了怔,而后微微悚然。

    他觉得自己是触及到了半个真相。

    这话他本不应该和刘启明说的,换一个人他都不会说,但是刘启明这样坦诚,他也不好藏着掖着。

    萧冀曦向前凑了凑,低声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件事......上头这么干,竟然像是在绝些后患,生怕有什么变故一般。是不是因为你们出现在这里出现得太巧,他们才发了急?”

    刘启明也跟着陷入了沉思,半晌开口道。“我倒是听说过传闻,说是唐家沟里——”

    他的话被打断了。

    外头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怒气冲冲的,一下子就跳到人的耳朵里头。

    萧冀曦眉头跳了一下。这个声音他听着一半熟悉一般陌生,熟悉那一半日日都听着,陌生的那一半从未听过,是个似是而非。

    “你是不是跟唐家沟来的人又见了面,都说了不要跟他们有什么交集了,你总是不听我的,早晚是要吃亏!”

    跟着冲进来一个人,跟萧冀曦打了一个照面之后,两个人都呆住了。

第五百七十章 乍见翻疑梦

    刘启明也刷的一声跳了起来,语无伦次的在后头喊:“阿梅你别生气,我就是......”

    萧冀曦默默地听着,脑子里一时间有点空白,连喜悦的情绪都没了,再然后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她们姐妹凶起来来是一模一样,而他们兄弟俩跪搓衣板的姿势也是一样的熟练。

    而后他意识到,白青梅肯定是已经认不出他了,毕竟那时候她才十二岁,算算如今也有是将要到而立之年了。要不是她跟她姐姐长得像,萧冀曦看着了也是不敢认的。

    “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萧冀曦脱口而出。

    白青梅和刘启明一齐看他,脸上是一模一样的震惊表情。

    周围人仿佛也一齐傻了。

    萧冀曦后知后觉,这话跟“这妹妹我曾见过的”一样,都像是在套近乎。

    他笑了笑,对白青梅说:“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要不是你和你姐姐长得像,我也不敢认。”

    毕竟一晃眼已经是近三十岁的姑娘了,看样子这些年年景虽然不大好,但她过得应该还算不错,眉宇间并没什么愁云,想来刘启明跟她两个人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内里却自有一番乐趣。

    白青梅很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把眼前的人跟自己的记忆里邻家兄长对上了号。那时候白青松一天到晚在外头忙,萧冀曦倒是愿意带她上蹿下跳的胡闹,当然她也充其量是跟在自己姐姐屁股后头做跟班,但那段日子还是很快乐,尤其是跟之后的日子比起来。

    她眼里也渐渐流露出了惊喜之色。“萧大哥——你也还活着。是了。那时候你跟姐姐去了上海,那里没被波及到——这些年你怎么样?你的腿是怎么了?”

    “一点小伤,战场上受的。这些年我们两个一直在想办法找你,只是没有找到。你是什么时候跟他遇上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回长春的时候,他还是光棍一条,再者说那时候你还是小丫头呢,他要是那时候就跟你好上了,我非得找他切磋不可。”萧冀曦本来只想言简意赅的把那些事给带过去,结果自己也跟着越说越激动起来。

    刘启明在边上听着,只剩下苦笑的份儿。

    “我们跟东北抗联打鬼子的时候认识的,后来觉得跟他们呆着条框太多了,才自个儿出来立的门户。”白青梅很爽快地答他,接着神色便有些黯然。

    “炸弹下来的时候我在院子里,那时候吓傻了,娘还剩一口气,只说叫我快跑,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回过神的时候都跑出城去了......我运气好,没叫人给抓去,倒是叫山里的猎户给救下来了。小鬼子不往深山里来,起初日子也还算太平,还学了枪法,有一年大雪封山年景不好,山上的土匪下来抢东西,后来也不知怎么地,就跟着他们上了山,再后来则是跟抗联,总归这些年也熬过来了。我本来想着小鬼子跑了,总能有个太平日子,结果两党又开了战。我也知道盛世里打家劫舍日子指定不好过,但实在是打得累了,不想再跟他们牵扯。”

    萧冀曦听到最后,恍然她为何要说这么多。

    “我也知道,你是想过太平日子的。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共党最讲究阶级斗争,也最爱翻旧账,怕就怕等旁人都被共党给剿完了,回过头来你们也不得安生。”

    萧冀曦说的是情真意切,他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白青梅跟刘启明对视了一眼,仿佛是有些意动。

    “况且,你姐姐找了你这么些年,总不能再见面,两个人已经成敌人了。”萧冀曦打定了主意,暂时绝口不提白青松的事儿,一切都等白青竹来定夺。如果她要叫自己的妹妹走,去搏一个更光明的前程——是,现在萧冀曦是一点也不觉得在东北国民政府还有回天之力了,他根本就不在乎旁人怎么选,只知道自己不肯改弦更张就够了。人往高处走乃是人之常情,自己愿意尾生抱柱至于被掩饰,总不能拦着旁人看得清楚。

    但他不会让白青梅这么早就做出选择,毕竟这是白青竹的妹妹,做姐姐的总该对自己妹妹的人生有一点参与,尤其是这之前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

    最后商洽的结果,是先带着人进去看看,毕竟白青竹在那群人里还是很有威信,真谈不好,也不至于掀了桌子动起刀枪来。

    白青竹见到白青梅的时候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两个人抱头痛哭了半晌,当晚还住了一间房,撂下刘启明跟萧冀曦两个在外头喝酒,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

    两只酒碗碰在一块,清脆地响。

    “真想不到咱们还有这份缘分。”刘启明感慨。“这把枪送得太值了,我从没有做过这么值的买卖。”

    萧冀曦当然也不知道里头的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没想到竟然是你来......虽然组织给的任务总要有人去做。但我不希望是你。”白青竹眼圈依旧红着,她声音很轻,还带着一点无奈。“太危险了。大哥已经为组织牺牲,如果要再出什么差错,我希望你是安然无恙的,从前是我和大哥在找你,后来我也在找你。要是能早点找到你,你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我们两个都是土匪出身,组织不派我们来,还能派谁?派谁来都要担风险,我可不是怕事的人。”白青梅只笑,态度很是坚决。“放心,下头那些人都是我们漫山遍野收拢来的,从知道保密局要收编土匪就备着了,他们都很经得起推敲,不会有什么风险。”

    “话是这么说。”白青竹拧着眉头。“但保密局的手段,旁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的,这要是有什么万一——”

    白青梅攥住了她的手。

    “没有什么万一的。姐姐。”她低低的笑起来,眼里映着的不过是一缕烛光,但又那么的明亮。“胜利终将属于我们,为此,无论什么万一都值得。”

第五百七十一章 死节而已

    白青竹沉默了片刻,很无奈地叹息一声。

    隔天萧冀曦起来的时候,觉着自己眼皮跳得厉害,总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他心下觉得纳闷,此间事情好容易告一段落,眼瞅着辽南是不剩下旁的什么残兵败将会冒出来了,虽然不知道现下这支队伍能有什么用,但短时间内理应消停不少。

    他走出门就看见白青竹姐妹两个人四只红肿的眼睛,忍不住被逗笑了。“知道的是你们两个久别重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晚上打了一架。”

    白青竹没有笑,她的神情有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难看。萧冀曦愣了一下,声音也渐渐地小了,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总归不会是她俩真吵起来了——

    “你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说。”白青竹低声道。

    萧冀曦不明就里,但还是跟着她进了屋。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白青竹手上捏着一张纸,上头是她自己的字迹,一望便知是刚刚转誊出来的电报。

    “上面的命令?来得这样急。”萧冀曦也不禁皱了皱眉头。“也对,全境只剩下三城还在手中,也由不得他们不急。”

    “唐家沟里果真藏着东西。是从不肯撤离最后转到保密局手里的关东军高级将领那里撬出来的情报。”白青竹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是一批细菌武器,当初从731那边运过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封在了这里。看王宝续的样子,应当还是不知道这事。”

    萧冀曦冷笑一声。“看你这表情,他们应该不是想要把这批东西处理掉。”

    “对。”白青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声音还是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他们是要启用这批武器。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能动这样的念头——那是多少人命!那都曾经是他们自己治下的百姓!”

    萧冀曦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战争当然是残酷的,但那是在战场上,况且这场战争本来已经打得很可笑了,中国人的一场内斗,偏偏其中再无斡旋余地,只有打下去的份儿,被波及的人不应当更多,何况是无辜百姓。

    “事到如今狗急跳墙,他们也没什么不敢的了。”这句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不就是他们一贯的作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到了共党治下,就已经是原罪。”

    “这不应当。”

    “这的确不应当。”萧冀曦凛然道。“可是你能左右得了上峰的命令吗?”

    “我不想这么做。”白青竹摇了摇头。

    “暂且能拖一时是一时。”萧冀曦想了想,也只能给出这么苍白无力的结论。“总归眼下天高皇帝远,他们要再派人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过来的,没准等下一道命令来的时候,咱们早就都被东北野战军包了饺子。”

    “这么说,你也不想?”白青竹的眼睛忽而亮了起来,她那一瞬间抱了一点期待,尽管自己也很清醒的知道这希望并不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大半辈子都是在阴影下头过来的,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手底下虽然不算是军队,但要是正面拼杀起来,也能算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萧冀曦语气平静。“总归共党杀我容易,叫我低头是绝无可能。”

    “都到今日这步了,你还觉得党国有救?”白青竹语气忍不住重了些。

    “这话不应该由你来说,要是隔墙有耳被谁听去了,恐怕你要有麻烦。”萧冀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当然是没救了,不过大厦将倾,与其战后叫共党清算,还不如被压在大厦底下一了百了,干净得很。”

    他顿了顿,自嘲地微微一笑。“况且也不是全无退路,再往北去不成,要是有机会回去了跟着大部队南下,也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白青竹情知他说的是实话,不过后半句也就是单纯的在安慰自己罢了。如果决意要违抗上命把这批细菌武器扣下来不投入使用,那必然招来保密局的暗杀,若一直在东北叫他们鞭长莫及也就罢了,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两个人聊也没聊出什么结果来,只是那之后萧冀曦悄悄把柱子叫过来叮嘱了一番,柱子经了这两次是对他心悦诚服,闻言自然不会反对,当即连连点头。萧冀曦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可眼下无人可用,能用的那几个,他又不愿意用,也就这个有几分机灵的小子还能用。

    他希望柱子什么都不能够发现。

    但前后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萧冀曦就明白自己是没法再骗自己了。

    上峰的命令他跟白青竹都看着,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起先白青竹只说洞穴太深恐怕贸贸然下去会有危险,后来又说手下土匪胆小不肯前进,总归能用的借口都找了一遍,至于保密局要再派一队人来,眼见着就要拖不下去了。

    倒是萧冀曦重新捡起自己从前在炮兵营当营长的本事,带着这些个散兵游勇跟附近小股队伍打了几仗。老实说对面比他手底下这支兵级别更低,有的甚至于是民兵,或者带一个保安大队的名号,搁在战争之初,恐怕国民政府的正规军是正眼也不会看这些人一下的。然而时移世易,现如今打赢了这样的胜仗,也是值得庆贺一番的。

    尤其这次还抓了活的回来。萧冀曦被那些恭维的人搅扰得烦不胜烦,跟白青竹说出去躲清静,就一直到后半夜才晃悠回来,白青竹也知道他性子,除了嘲笑之外再没别的话。只听说这两个人要被赵世昌拿去祭旗鼓舞士气,是一脸的不赞同。

    可惜这群土匪都在兴头上,并没人要听她的话。

    白青竹决定自己去救,这也不是脑子一热来的想法,只是她发现这二人里头有一个跟自己是有过一面之缘,大小也是个党员,恐怕能帮她一把,想法子把情报给夹带出去。她手里虽然有电报机,但那东西实在要紧,她属下轮番看守,要收发信息也都有人盯着,实在是没空子可钻。

第五百七十二章 踽踽

    白青竹的身手一直不算差。要不然的话,在保密局里头她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话语权,甚至于来东北都是带队来。所以对于绕开那些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土匪一点都不难,只要在酒里头下点蒙汗药就行。

    这蒙汗药还是白青竹花了不少力气才夹带出来的,为的就势以防万一。

    当晚看守牢房的果然都睡死过去,其实他们本也就懈怠,这地方常人混不进来,混进来救这么两个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可比这两个人的价值要高出许多。共党在这节骨眼不会干那么赔本的买卖。东北早一日全境叫他们拿下,军队就能早一日南下,那时候的战局可就不像现在这样了。

    白青竹没费什么力气就进去了。

    牢房里面异常的安静,白青竹摸了摸脸上的蒙面布巾,还是有点心悸。山上没有乔装改扮的余地,只好一切从简,可是毕竟纤细娇小的身量,跟旁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只盼这两个人真能顺利地出去。

    她走近的时候,却觉出有些不对来。

    太安静了。连呼吸声也不曾有的安静,不像是关着两个活人的牢房——她悚然一惊,伸手去摸的时候,只摸到了两具冰凉的尸体。

    “我好像有点理解铃木薰那时候的心情。”萧冀曦在她后头叹了口气,也没有把灯点亮,害怕在暗夜里太惹眼。他只是走近了白青竹,擦着一根火柴晃晃,叫白青竹看清她身边的两具尸体。

    一看就是中毒而死,不是什么稀罕的毒药,大约就是砒霜。白青竹看着两张年轻面孔七窍流血的样子,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你杀了他们?”

    “嗯。”萧冀曦面无表情地点头。“我本不想动手的,但是你太心急了,对旁人而言或许你做得很完美,但咱们毕竟在一块这么久,于我眼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青竹下意识地就要掏枪,不过萧冀曦难得动作敏捷,把她的手给按住了。

    “你先别急着动。今晚只有我一个人来了,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别跟我说你打算跟我一块走。”白青竹自嘲地一笑。“我记得你已经把话得很明白。”

    “你那个姓廖的副手。就是总跟我不对付那个,也已经起了疑心。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游击队的,都是他找来的眼线,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玩这些花招,保密局的确一代不如一代。”萧冀曦看了一眼那两具尸体,微微冷笑。“你要是真把他们放出去送情报,后脚这情报还得回来。幸而他一贯眼高于顶,对你还有些忌惮,对我是十足十的轻视,觉得我不过胆子大些,是彻头彻尾的匹夫,叫我觉出不对,来个先下手为强。”

    在这样的情景下,白青竹知道萧冀曦绝无骗自己的理由。

    “你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你三番五次想把我——以你的视角来看,应当是拉回正途上来——的时候。”萧冀曦想了想,无奈道。“你从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在这件事上,你的话未免太多了,而且往日你也没那么在乎我感想如何。不过不管是不是你,杀了他们都不算太亏。不是你,我就提着人头去警告姓廖的少在我这儿搞小动作,是你......”

    “你打算杀我吗?”白青竹问道。

    “是你的话,我就把这两条人命推到你身上。”萧冀曦松开手退后两步,还是平素玩笑时的轻松语气。“还是你自己去报信比较稳妥,你在我这儿已经暴露了,不算提前结束任务,要知道,我是不会替你隐瞒什么的。”

    白青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很艰难地弯起唇角。

    “你这是要包庇我?”

    “也许吧。”萧冀曦答得很痛快。“总不能指望我对你下得去手。”

    “你还有一个选择,跟我一起走。”白青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但她还是想挣扎一下。

    “不必了,你应该做的就是回去,然后想办法来阻止我。你走之后,如果我所料不错,上头会让我接手,但监视也会更甚。因为他们知道这支队伍里其余人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却又要提防着我做手脚,这次咱们就只有各凭本事地较量一番了。”萧冀曦缓缓摇头。“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白青竹猛地抬头,眼眶里飞溅出一点泪来。

    “现在杀我,你就走不了了。”萧冀曦仍旧是摇头。他是想帮白青竹擦擦眼泪的,但最后又生生止住。“况且,你应该把我留到一个更有用的时候去杀,譬如说杀了我就能让这个计划全盘失败的时候,而不是现在。”

    在一片黑暗与静寂之中,两个人站成了一对雕塑。

    “我明白了。”白青竹疲惫地笑。“我会找到那么一个时机的。你知道吗?其实就凭你现在这些话,就已经足够去搏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人啊,不是哪条路对,就非得往哪条路上走。”萧冀曦显得很平静。“你们说要把鬼变成人,可有的鬼见着太阳,就算活下来,也得痛苦一辈子。”

    “我不觉得你是鬼。”

    “我也不觉得,但总会有人这么觉得。我已经受够了被囚禁的日子,说什么都不想被谁再关起来了。”萧冀曦终于伸出手来,拍了拍白青竹的头。“共党总要去讲一个斗争,就算现在那些降将与他们相安无事,将来也必要清算。我甚至敢断言,等他们真拿了这天下,对旁人都是好事,可对这些履历不清白的人来说,不出十年,必然有浩劫等着,而我,绝不想苟活于世。”

    白青竹哑然,半晌才气恨道:“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我有时候也不大明白,思来想去,只知道我在这一场战争里,本就没有做过什么正确的事。”萧冀曦怅然。“有时候甚至想,要是没看见上一场战争的结束,没准还能更自在些。”

第五百七十三章 到底该谁说了算

    白青竹最后还是走了。

    萧冀曦知道她一定会走,就像白青竹知道他一定不会走。他们两个人太了解彼此,这也是眼下他们两个人之间最大的一条鸿沟。

    她走之前萧冀曦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问从什么时候起。

    这个问题跟铃木薰当时问他的很像,而白青竹的回答也跟他当初一样。

    白青竹答,从一开始。

    于是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其实这几年因为过得划算自在,萧冀曦已经把烟给戒了。山上之后当然也没有什么条件抽烟,不过找点烟叶子还不算难,卷起来就是一根土烟。

    上回被烟呛得涕泗横流已经是很多年前。因着烟叶子劲大,这一回他又呛咳起来。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抽烟,放在以往白青竹肯定是不答应的,觉得他弄得一屋子都是烟味。然而现下并没人来管他,也不会再有人来。

    萧冀曦抹了两把眼泪,管它是不是被呛出来的呢。

    他几乎一夜无眠,精神也是高度紧绷的。坐在窗边看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再听后头忽然吵嚷起来,就是廖长的声音。

    萧冀曦披着自己的外套慢悠悠走出去,去帮白青竹做最后一件事。

    还是那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一大早吵吵嚷嚷地做什么?是起火了还是共军打上来了?”萧冀曦走过来的时候廖长正对着那两个守夜的倒霉蛋呼喝。这两个人只道是自己喝多了酒理亏,也不敢还嘴,萧冀曦这一过来像是要解围,两人眼中顿时流露出感激之色来。

    廖长一皱眉头。他一贯是看不上萧冀曦的,觉得这个人说是资历老,可是谁也不知道真假,再看他后来做那些事,不像是个特工,倒是更像这山上的土匪,自然时时刻刻都存了些轻忽之意,但平素有白青竹压着,他也不敢说什么,眼下白青竹不在近旁,他便平添了些勇气,腰杆也更直几分。

    “萧先生是被扰了清梦?那可真是对不住。”

    “这时节也没人能睡好觉,不过叫你这么吓唬两回,不等共党打上来,这些人早就吓死了。”萧冀曦也不去接他这个话,只是平静地绕开廖长往牢里看了看。“哟,是中毒死的。倒也没什么,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没准是他们不乐意叫咱们动手,自尽了。”

    廖长一口气梗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把自己给憋死。

    ——他能跟萧冀曦说这是他找来的线人,不是共党的游击队?为什么要找线人来还好解释,可是什么时候打哪儿来的线人,这就很难说明白了。到时候萧冀曦再反过来扣给他一个通共的帽子,虽然也不会有人当真,却也足够恶心他一阵子。

    “进来的时候都搜过身,哪儿来的毒药?”廖长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一定是有人杀了他们!”

    “那你觉得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共党?共党有那个能耐摸进这铜墙铁壁里头?自己人?自己人为什么要提前动手?”萧冀曦斜睨了他一眼,目光犹如冷电一般。廖长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叫他看了这一眼,忽然就有些胆战心惊的,不敢再说话了。

    这时候有个人冲上来,跟廖长耳语了几句。

    “什么?”廖长的调门又高了几分,但是声音里却透出得意来。想必是发现白青竹已经不见了,觉得自己可以对萧冀曦下手。

    萧冀曦一言不发,只看他唱作俱佳在那里演戏。

    “长官绝不会把我们给丢下,没准是有什么任务在身。”

    廖长这话说得萧冀曦几乎笑出声来。不过论演戏这方面,他还真是不输给任何人,当时就上前一步,几乎是疾言厉色地道:“你说什么?青竹怎么了?”

    廖长身边那小子有些为难地看了廖长一眼,廖长则是冲着萧冀曦一扬下巴,态度有些轻蔑。

    “长官不在屋里,兄弟们四下找了,也不曾找见。看样子是下山去了......”眼见着萧冀曦的脸色愈发难看,这话是没能说下去。

    “她糊涂!”萧冀曦憋了半晌,迸出这么三个字来。“这时候又能跑到哪里去?”

    “我看不是跑了这么简单。”廖长冷笑。“偏偏就这么巧,前脚这两个人刚刚横尸于此,后头她人就不见了?两件事之间必有联系!”

    “她若是下山去投共了,何必再添一笔账?你当人人都和你一般想法吗?”萧冀曦反唇相讥,话里话外说他头脑简单,把廖长气了个仰倒。人在盛怒的情况下往往反应不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廖长下头的话甫一出口便令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共党!”

    “哦?”萧冀曦立马接了上来,微微冷笑。“那他们是什么?是自己人?是你安排的眼线?是你廖大长官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来的小动作,想抓我萧某人的把柄跟上峰邀功?”

    廖长没想到他有这样凌厉的口舌,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气势眼看着也弱了下去,半晌才恨恨道:“她若是共党,你也逃不了干系!”

    “逃不逃得了干系不是你说了算!”

    “难道还是你说了算?”

    “这样大的事情,你不想着急电上峰,却要和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我也得好好怀疑一番你的居心了。”萧冀曦分毫不让地对上廖长已经紫胀的脸。“她是下山去了,可电台还好端端在这里,你难道是想自作主张?”

    廖长跟萧冀曦对峙良久,终于拂袖而去,纵然再不情愿,也得如萧冀曦所说,去向上峰询问该如何是好。

    上头对东北的战局果然关注,他们这一支深入敌后的队伍,更是保密局眼下最着紧的事情之一,不过一个小时便有电报回过来,萧冀曦和廖长都站在一旁看人一字字往外译电报,萧冀曦眼底没有笑意,然而脸上却一点点挂了笑。与之相反的则是廖长,一张脸愈来愈黑,几乎如锅底一般,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地大喊出声。

    “这不可能!你一定是译错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一个开始

    萧冀曦在一旁看着,脸上殊无喜色。他知道这次临危受命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再次把自己往绝路上推。身前就是悬崖,身后的路却是他自己给自己断掉的,他其实也不会后悔,就是事到临头觉着有些怅然。

    负责译电报的是廖长手底下的人,还年轻,萧冀曦老看他脸上会长出些青春痘,一度还在想保密局现下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总给人以山穷水尽的感觉——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叫廖长这么一吓,立即面无人色,但总归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有些信心,结结巴巴地道:“不会错,因为共党追查到了也攻不进来,我们也没用密码,想来是不会错的。”

    廖长一把给人推开了,拿着那张纸反反复复地看,好像要从上头看出什么花儿来。

    “你再看也还是这个结果——不过你不会真的以为,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吧?”萧冀曦从他手里把电报抽走了。“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上头明白得很。她现下这一跑,我是不是内应就很难说。眼下给我这么个职位,不过是缓兵之计,想把我给看住罢了。”

    他说得恳切,廖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萧冀曦看着他,倒是没了先前的针锋相对。

    其实萧冀曦心里也很清楚,现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廖长要是真有心对他做点什么,他是没有太多反抗余地的。但是廖长现下也不敢对他做太明显的手脚,虽说是天高皇帝远,可真要是做得太明显,那谁也不是傻子。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廖长给争取过来,这人心高气傲,一旦要是有意接纳他,事情却也跟着就好办了许多。

    萧冀曦平静地笑了笑。

    “所以你接下来没准会收到什么密令,让把我给看紧了。我有没有问题,有没有能力,你到时候也就知道了。”

    廖长接着瞪他,目光依旧不善,但里头的敌意却少了几分。

    “那就等着看吧。”廖长最后冷冷抛下一句话来。“我总会抓住你的把柄的。”

    萧冀曦在他后面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时候不适合再刺激廖长,他要是再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来,没准半夜就会被人砍死在床上。

    白青竹这件事没激起什么水花来,是被上面这些人心照不宣的给压下去了,白青竹与萧冀曦还有所不同,萧冀曦要是走了,倒是没有这么大的水花。可是白青竹乃是把这些人从四野里收集起来的人,她对这些人是最了解的,要是让下头的人知道这么一号人物投共去了——或者更糟糕一些,干脆就是个共产党——那一定会对这群士气本就不怎么高涨的人造成更重大的打击。

    对外只说是白青竹下山去执行任务,至于能瞒多久,其实这些人也不知道,总归整个党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远在东北这些残部也不能指望着有什么宏图伟业了。

    萧冀曦按着上头的命令接手这只队伍,其实并不轻松。下面的人不大服管,但上面可不管这一套,因而即便下面的人再棘手一倍,也要硬着头皮干下去。

    好在萧冀曦在阳奉阴违的环境里呆得久了,也并不在乎这些人给他使绊子。再使绊子,也不会有当年举步维艰来得困难。是以他还算如鱼得水,也没有说被弄得有多狼狈。因为眼下是非常时期,总不过几个来回,这些人就对他就心悦诚服起来。

    萧冀曦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不大意外。倒是唐铭显着有些奇怪,看他的眼神总透着古怪,似乎对他有些担心。萧冀曦其实有心把他送下山,叫他不要再掺和到这一场必败的战争之中,但总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其实更难做什么手脚。

    白青竹走后白青梅一直显得有些郁郁,萧冀曦没什么立场去劝他,好在还有刘启明在一边劝着。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其实对白青竹的去向一清二楚,只是觉得事情透着些蹊跷,因为白青竹下山前其实和他们说过自己的打算,是让那两个被关起来的家伙送信,而白青竹又没有必要骗他们两个,一夜之间牢房里这两个人忽然就成了山匪的线人,白青竹自己下山去了,要说里面没有猫腻,那谁也不会信。

    白青梅还悄悄问过刘启明,萧冀曦会不会就是白青竹留在山上的内应,但如果是那样的话,白青竹也不会再对萧冀曦瞒着两人的身份,诸多的疑团得不到解答,又无法找人求证,两人还是有几分郁闷的。

    萧冀曦时常看见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愁眉苦脸地对望,只是觉得好笑,丝毫没有想过这后头代表着什么。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跟上司拖沓迁延打太极,力求晚一天找到这些武器。好在唐家沟四面环山,要找到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虽然有廖长在一边时时看顾着没法过多放水,还是一拖就从春日拖入了初夏。

    白青竹的事情也终于是瞒不住了,因为夏日里终于两边交上了手,出去的人回来都是一脸惊疑不定的神色。萧冀曦当然也看见白青竹了,只是出了严令不让人说出去,但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的,必然是瞒不住,只能说有这命令,是拖一天算一天罢了。

    而且这时候,也终于有一个说不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传来了。那就是廖长派出去搜索的队伍终于有所发现,关东军当初撤退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抵是不想便宜了中国人,把东西的确藏得很深,但在这地毯式的搜索之下,最后还是叫他们给找到了。

    找到的时候,人人都是欢欣鼓舞的,唯有萧冀曦一个人显得瑟瑟,与旁人是格格不入。

    唐铭倒是也没有跟着一起庆贺,他去找萧冀曦,问,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萧冀曦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

    他隐约感觉到,无论他们眼下想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这不是成功的开始,而是失败的开始。

第五百七十五章 再见反目

    被萧冀曦拖了这么久,上峰早已是火冒三丈。要不是萧冀曦一直以来对共党大大小小的攻击都应对的还算得当,估计早就被怀疑跟白青竹是里应外合,而后招致暗杀。

    不过唐家沟里这几门美式的火炮被萧冀曦用得倒是得心应手,他逐渐又找到了原来在战场上的感觉,不过这次没先前那么热血沸腾,而且回回都要想想,被打退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伤亡,伤亡的人里又有没有他牵肠挂肚的那一个。

    白青梅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总找不到一个能给人一举歼灭的机会,要是这时候把消息泄露出去让人有所察觉,那组织上派他们两个来的目的就完全达不到了。

    眼见山外的共党对这里是越来越重视,派来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不过说实在的,正规军是没有多少,大多还是那些保安大队,萧冀曦现下也已经安之若素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几只保安大队都足以叫他焦头烂额,想来落魄是落魄了些,只若没了他估计这落魄的机会也没有,因此他虽不骄傲,却也没什么可伤神的。

    这次探知了关东军藏匿那批武器的所在地,上头的命令立刻下来了,虽与萧冀曦想象的差不多,但真看着,却还是冷汗直冒,想着人心何以险恶至斯,枪口所向竟然还是自己曾经治下百姓,甚至于连哀兵必胜的决心也没有,眼下城尚在手中,就已经想着弃城之后如何如何了。

    隔天又来了一封电报,这次加密更多,仿佛生怕叫人知道一般。专负责翻译电报的看过之后,脸色苍白的来找萧冀曦,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夜起床,满头雾水不情不愿的廖长。

    “长官,这封电报只能口译,不能写下来,这是上头的命令。”

    “你说。”萧冀曦心头有些不祥的预感,他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的了,穿着一件单衣就蹦到了地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凌晨两点钟,他实在是懒得衣冠整齐,总归穿这样不耽误指挥战斗。

    “共匪决意对辽南残匪发动总攻,即刻转移所有武器,沿山路转至长春城共匪防线之后,解长春之围困。如有变故,可做临时决议。”

    所谓临时决议,就是跟廖长两个人一起,总归不会叫萧冀曦一个人做主,对这一点他是再清楚不过,萧冀曦听了之后先是微微沉默一瞬,而后忽然很警觉望了一眼窗外。廖长其人虽然不大中用,好在身手还算敏捷,反应也还算迅捷,一个鹞子翻身就从窗户出去了,而后揪着一个人回来往地上一掼,神情依旧倨傲。

    “是他在外头偷听。”

    唐铭被甩在地上,吃痛地皱了皱眉头,但表情还是淡淡的。

    “我看见你这儿亮着灯,想着最近夏日多雨,来看看你的腿伤有没有什么需要。”

    连日折腾,萧冀曦的腿的确隐隐作痛,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这疼痛锥心,不再像以往一样可以轻忽过去,听唐铭这么说,他的确有些感动,可防备又不得不防备,心情不免郁结。

    “劳你挂心。总归是会把你也带出去,我答应你,把你和小花都平安地带出去。”萧冀曦垂着眼睛。“你和这些人也没什么干系,只要共党来的时候跟着我就行了。”

    廖长皱了皱眉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知道唐铭是从山下被带上来的,跟这些土匪不是一路人,而且爱女心切,虽然把唐铭掌控起来不大容易,但是把唐小花带在身边倒是没什么难的,况唐铭是个军医,长途奔袭,有个军医不是坏事。

    只是他们都太小看了一个人。

    左千秋能做这么长时间的军师,固然有赵世昌倚重他的原因,但这人的确很有些聪明在,若不是生不逢时,一个山寨军师必然不是他的重点。

    坏就坏在廖长连萧冀曦也不放心,要是唐小花只跟萧冀曦在一起呆着,那倒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唐小花虽然只跟萧冀曦相处了一年,却还挺喜欢他的。但这次时时刻刻再有个廖长跟在后头,就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了。

    拖到九月中,共军终于不打算再任由这支山匪在他们地盘上盘踞了,攻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战事暂歇的时候萧冀曦估计了一下损失,就知道这地方是守不住了,出逃就在今日,而能逃到哪儿去逃到什么时候,也尚未可知。

    王宝续一贯笃信周易,摇了个下下卦出来,正神经质地在一边打哆嗦。萧冀曦怕这厮出去胡说坏了士气,叫人把他给单独看了起来不准他露面。

    而对面来人的确是老熟人,萧冀曦一听就知道是油耗子的声音,心下有些感慨。时移世易,两人曾经并肩作战,而今也终于兵戎相见了,此前一直能与油耗子正面对上,大概是他们一直没有出手的缘故。

    喊话还是老一套,放下武器优待俘虏之类。萧冀曦这边也有传音的设备在,只是一直懒得说什么,这回终于举起来,只喊一句话。

    “耗子,咱们是老相识了,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那边沉寂一瞬,却没有太久。想来就算之前不知道,现下白青竹过去了,油耗子应该也早就知道这头是什么人在指挥。

    “老萧,你可是抗日英雄,别走了歪路,叫兄弟寒心!”

    萧冀曦叫他这话给说愣了,一瞬间甚至于还有些感动。只不过一边廖长冷哼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此时此地是不能有什么动摇迹象的,就算他本身不会动摇,也决不能流露出这意思来,不然底下军心只会更加涣散。

    他只好冷笑一声。

    “谁是正道谁是歪路,也还不一定呢!”

    油耗子声音便有些痛惜。

    “来日史书刀笔,你就不怕?”

    “大丈夫死且不惧,何况身后虚名!”

    于是话说到无可说的地步,炮火声再起,防线一分分地溃败,萧冀曦冷眼看着,计算这些人还能撑住多久,另一头则已经着手开始收拢保密局带出来这一支队伍。

第五百七十六章 飞刀

    后半夜的时候下面人来报,说王宝续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绳子解开了,砸晕了守卫一个人逃出去,临走还不忘把他卜卦的一套东西也给带上,起初萧冀曦听着是哭笑不得,但等把绳子捡回来给他看,他便笑不出来了。

    绳子是用利器割断的,王宝续进去之前被搜了身,哪有什么地方能够藏下利器?一定是有人在救他。

    “不能再耽搁了,立刻让兄弟们撤退。”萧冀曦当机立断,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这么混乱的一个时刻,只要人能撤出去,后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就不重要了。

    保密局出来的人到底还是行动力强,不一时就都凑齐整了,预备着先绕路去把那批细菌武器带上,而后就舍下唐家沟北上。唐小花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这会窝在唐铭怀里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她虽然事事都还算懵懂,但也知道近来情况不妙,虽然扁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到底也没有哭出声。

    萧冀曦伸手扯扯她的脸,勉强露了个笑。天色蒙蒙亮,外头的炮火还零星响着,不过这是最人困马乏的时候,也是最适合撤离的时候。

    “辛苦兄弟们,咱们得连夜出发。”萧冀曦此刻也没有心思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这些人士气是早就没了,不过保密局法度严苛,拘着他们不敢造次罢了。

    只是他这话刚说完,黑黢黢的山坳里忽然灯火通明。

    “长官,你们这是要撤去哪儿啊?”站在中间的是赵世昌,衣帽整齐显然不是仓促间从被窝里爬出来拦截他们的。萧冀曦暗道不妙,不过也感觉心头大石落了地,至少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王宝续是你放的?”萧冀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反问道。

    “是,那孬种执意要跑,我就任他去了,反正翻不起什么浪来。倒是长官你,为什么要抓他?”

    “王宝续其人笃信周易,自从摇了个下下卦,一直胡言乱语,我怕他动摇军心。”萧冀曦淡淡道。

    “那此刻萧长官带着亲兵连夜出逃,就不算是动摇军心了?”

    萧冀曦笑了。“我是带人去执行任务。”

    赵世昌哦了一声,声音拖得很长,显然是一个字也没信。“我老赵没什么文化,竟不知道绝密任务还要带上个孩子一起。你们长途奔袭,这孩子怎么能吃得住?不如还是留下来。”

    唐小花被众人围得严实,赵世昌在那么远的距离上却一语叫破,萧冀曦想,这不是因为他看见了,而是因为他料到了。

    他为什么会料到?

    赵世昌绝不是一个这么有智慧的人。

    “左副司令。您真是生不逢时。”萧冀曦不由得喟然。“我该早点注意到你的。”

    “不敢当。要不是偶然见着廖先生时时跟在唐姑娘身后,我还真想不到这一点。”左千秋并没显出得意来,撞破这事没什么可得意的地方,保密局这些人要跑,就说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跑不行了,他倒不是难以舍下这份基业,这地方是王宝续一枪一卒挣下来的,他现在都已经跑了,剩下的人有什么舍不得?只是保密局这些人实在可恶,竟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叫剩下的人顶缸。

    萧冀曦看了一眼廖长。廖长低下头去,但脖子还梗着,想来是有些不服气。萧冀曦却没心思这时候跟他置气,心念电转,最后横下一条心来,现下再向赵世昌道歉也没什么用,群情激愤,没准还会选择把他们绑了去给共党邀功。

    “我却不知道廖长跟着小花。此去确实是有任务在身,不如这样,我留下一半人马供你使用,此去艰险不能没有医生,但小花是可以留下,我们不日便会回来。”

    唐铭脸色一变,萧冀曦却在背后冲他打手势。唐铭想了想,先强行按捺了自己的不满,想着等他真要留下小花来再发难也不迟。

    赵世昌一愣,心想难道真是左千秋多虑了?他倒不是不信任左千秋,只是知道文人都那么个脾气,心思弯弯绕绕想的也多,误会旁人的事情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因此语气也缓和了几分,道:“既然如此,那就委屈唐姑娘了。”

    他很少用这么文绉绉的称呼,尤其是对着一个奶娃娃,只觉得舌头都打了结。

    萧冀曦一笑,说:“好,不过旁人我不放心,赵兄你要亲自看护。此间如果守不住,你们可以各自分散,等我们回来再依照暗号找寻。”

    赵世昌听他这么说,是允许这些人不再死守的意思,此前因为和共党在沟口硬碰硬损失不少弟兄的怨气也终于消散了些,不疑有他,往前走了两步。

    赵世昌本就站在最前,也就是这两步,叫他脱离了人群些许。

    萧冀曦正转身去接小花,唐铭不肯放手,萧冀曦却低声说:“捂住小花眼睛。”

    唐铭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萧冀曦已经一个转身,很利落的把手里的刀子掷了出去。

    其实有些可惜,那是沈沧海送给他的,白青竹一直留着,坠机后竟然也寻回来了,又交还到他手里,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兵器,用寻常匕首,必然反光,唯有这把刀不知什么材质打造,黑沉沉不甚反光。

    这一掷大概消耗了萧冀曦毕生的运气,反正只见赵世昌眉心多了那么一把刀,萧冀曦出手太快,起初众人还不知怎么回事,一两秒后,声音才渐渐鼎沸。

    “赵世昌通共投敌,想将弟兄们拱手出让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故先前诸多迁延不肯放弃唐家沟,是想将弟兄们都留在此处!现下走还来得及,共党不熟悉环境,入山还有一线生机!”萧冀曦厉声,仓促想出来的故事居然也合几分情理,匪徒中地位高些的自然知道这是扯淡,可这支队伍本就是七拼八凑人心不齐,对于那些小喽啰来讲,这话就已经够了。

    “走。”趁着对面吵吵嚷嚷,萧冀曦赶紧下令。

    只是他刚一转身,忽然看见廖长冲他举枪。

第五百七十七章 变与不变

    电光火石之间,萧冀曦来不及多想什么,只很敏捷地往下一矮身子。不过他没有试图拔枪还击,因为廖长就算要对他动手,也不会在这么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之下动手,那就是授人以柄了。

    萧冀曦身后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里头夹杂着慌乱的叫喊声,都在喊二当家。

    左千秋素日喜欢人家喊他一声先生,像是总不甘心落草为寇似的,但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倒是对他真敬重,只现在一慌乱,这群人还是照喊不误。

    “倒也是条汉子。”萧冀曦看了一眼,轻声道。“他总说赵世昌对他有知遇之恩,知遇之恩是能用命报的,就算此刻囿于一隅,也不能改变这一点——还真叫他给说着了。”

    这边萧冀曦在感慨,那头廖长听了只是一声冷笑。“从前不知道为什么要收编这些个残兵败将,现在知道是为这批东西,对于那些家伙,您还真不用给这么高的赞誉。”

    廖长习惯了跟萧冀曦唱反调,萧冀曦也已经习惯了这一点,虽然有损于他威信,但因为廖长唱着反调,大事上却不敢跟他意见相左,他那些个亲信素知以他的脾性做到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是以对萧冀曦也还算敬重。

    但是队伍里有人不打算叫他这么嚣张下去。

    萧冀曦要走,当然是得带着白青梅和刘启明一块走。两个人是奉了命令才重操旧业,但是这么一段时间下来还是跟手底下捡来的手下有了些感情,一时间颇为舍不得,不过知道还是任务重要,毕竟这任务要关系到万千百姓的性命,所以很拎得清,没什么异议就跟着上路了。这会听见廖长嚣张,一贯看他不顺眼的白青梅早就窜了上去。她身手敏捷,加之廖长轻视她,也没怎么防备,还真就叫她近了身。

    白青梅的匕首贴在廖长脖子上,冷声道:“要是真这么看不起我们,不如比划比划。”

    她寻的由头巧妙,廖长还真找不到什么发作的由头,一张脸又有些气得发红,不过在他想好要不要还击之前,萧冀曦就帮他解了围。

    “好了,这是什么时候,还在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共党要是打进来,我们跑不掉事小,误了党国大业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一番话实在是有些拉大旗扯虎皮的嫌疑,不过好在十分能震慑人,一时间四下里鸦雀无声,都生怕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

    虽然还有人想要为赵世昌报仇,不过在这些人有所防备的情况下,他们也得不了手,最后这些人都作鸟兽散,真如萧冀曦说的那样,该投诚的投诚去,还想打游击的,也随他们去。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死硬到底的人估计也没有多少。油耗子何许人也,深谙这些人为何到如今还在顽抗,他们所担心的不过就是一个死字,只要喊出既往不咎,就有无数的人会前仆后继而去投向崭新的生活了。

    当然,还有记得赵世昌之前叮嘱的,并不肯就此放下武器,就是这些人替萧冀曦一行拖延着时间,等共军真打进来的时候,这支队伍早就循着山路而去,飞鸿杳杳不知所踪了。

    白青竹知道队伍里还有什么人,若说着急,倒也不是特别的着急,只是看着人去楼空的狼狈景象,还是不由得有些气闷。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声音有些苦涩。“我就该知道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我总觉得你这话听着不像是在抱怨。”油耗子在一边探出头来,难得带着点戏谑。“要是抓到他,你才该烦恼一阵子。”

    白青竹不说话,冷冷地瞪了油耗子一眼,对他拿这件事情开玩笑极为不满,但油耗子一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叫人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里使不上力气。

    “好了好了,说点正经的,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去什么地方?”油耗子见她像是动了真怒,只好偃旗息鼓,心想这丫头脾气见长,从前在七十六号里没见过她这么不经逗,不过那时候他也不大敢去做这样的事儿,那时候自顾不暇生怕出了纰漏,哪有那么多闲心?

    白青竹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保密局给了他什么样的命令。”

    “你是说他会按保密局的指令行动?在救了你之后?我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油耗子叹息了一声。

    “对。”白青竹简短地回答道。“如果他不打算按着指令行动的话,你现在顶头上司还得是他。”

    油耗子想说这可不一定,但是看见白青竹的表情,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营长,我们发现匪徒经历了一场内斗,尸体经过俘虏辨认,赵世昌就在其中。”

    油耗子立刻严肃了不少,叫人带他去看。白青竹听说赵世昌已死,倒也不算意外,因为知道此人必然不会投降,也不一定会跟萧冀曦的队伍走。

    只到了地方,她还是觉着有些心惊。

    因为赵世昌眉心还插着那柄短刀。

    白青竹知道萧冀曦为什么会动手,也知道他动手一定是到了不得不动手的地步,可亲眼看见,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却还忍不住要寒心。

    “是他动手杀的人,一定是为逃出去。左千秋这个姿势......倒是像在为赵世昌报仇时死的。我以为左千秋是不得已托庇于赵世昌,还因宏图不得展,心里没准有些龃龉,只是没想到这两人之间当真有些情谊在。”白青竹唏嘘了一阵子,垂下眼低声道:“把他们都埋了吧。一辈子不肯离了这山,倒也不必再离开。”

    油耗子看周围人已经领命下去,说话倒也不用那么拘着了,只问:“你有些失望?”

    “倒也算不上失望,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白青竹不肯在油耗子面前示弱,只到底觉得眼圈有些发热。“既然他所信仰的变了,他不想改变信仰,大抵也只有跟着一起变......我只是为他当初做出这样的选择,感到有些不值罢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转道

    萧冀曦自然不知道他离开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他只知道一点,共党的军队已经登堂入室,此刻逃出唐家沟,势必再回不去了,且队伍里还带着许多累赘东西,而对于整个计划来讲,最要命的一点还是白青竹知道他们都带着些什么,一定会拼了命地去追击。

    实际上,萧冀曦倒是希望白青竹能追上自己,但廖长绝不会任由他明着放水,是以他若真要给白青竹直接留下什么消息,那是万万不能够的,于是一切只能看天意,想来上天也不会愿意再看着生灵涂炭的场面,因为这样的场景已经太多了。

    他们借道从山路而行,条件自然不会有多好,风餐露宿不说,还因为走得太急,加上共党围困唐家沟久矣,沟内的物资本就不怎么充足,他们带的粮食也不多。虽说秋日里从山林中获得些补充并不是难事,但毕竟这些人都不是专门的猎户,到最后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十分狼狈。

    萧冀曦不禁想起他们上一次的逃跑,也是在山林之中,也是狼狈的,但那时似乎很有希望,也似乎还有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前路未卜,做的还是自己不愿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廖长被萧冀曦从悬崖边上拉回来过一次之后,态度居然友善了很多。至于他为什么会差点掉下去,说起来也有点咎由自取。是夜间行军看不清路,廖长又心急赶路不肯歇息,最后一脚踩空,几乎吓掉了半条命。还是萧冀曦之前听刘启明提起这一片山势甚为险峻,时常有断崖出现,因而留了个心眼,一直看顾着队伍里的人,最后没想到是救了廖长。

    这么相救一回,廖长也不好再横眉冷对,偶尔行军间歇,还要跟萧冀曦聊上几句。不过这两个人从前是没什么话题的,骤然要拉近距离,一时间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场面便总是很尴尬,只开头的尴尬过去之后,廖长也更佩服萧冀曦,觉得这人能到今天,是有自己的长处在——以他的傲气,肯给人这么个评价实在不容易——竟也愿意说些真心话了,且有些还很危险,至少萧冀曦绝不敢说真话。

    起初萧冀曦还以为这人是在套自己的话,但后来却发现,廖长的确是有些心直口快,只是一般不会展现在人前,因为他总不肯和人说话,至于背后打小报告这种事情,廖长也的确做不出来,他总是笃信自己足够优秀,上头想提拔什么人,第一个该想到他才对,当然结局也已经十分明朗,混到今日,他竟还是没能领导上一支队伍,只是从旁起了些监视的作用。

    所以渐渐地,有什么不能在外人面前说的话,萧冀曦也愿意跟廖长说两句,他每每想到这件事,总要感慨命运无常,这样两个一开始就针锋相对的人之间,居然也有一天能惺惺相惜起来。

    “你觉得上面这次,是不是出了个昏招?”廖长有一日这样问。那天他们正停下来修整,终于成功把白青竹甩得远了些,廖长显得有些得意,因为主意是他硬逼着萧冀曦改的,而萧冀曦也松了口气,他逃得越久,其实就越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白青竹。

    听他这么问,萧冀曦深以为然,却不敢在明面上表达赞同,只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廖长跟萧冀曦已经很熟,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去追问,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四顾无人之后才敢从兜里掏出半根皱巴巴的卷烟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藏下的,品相看着实在已经不怎么样,萧冀曦看廖长把这样的烟卷叼在嘴里,忽然就闷声笑了起来。

    “怎么?我现在这德行,也没比这半根烟好到哪去——且说些正事,听说长春正在设卡,而共党似乎设立了接收处,接收从长春城出去的难民,如果能成功混进去,没准真能从里头攻进去,然而共党肯定防着我们,我想这事儿,还是难说。”廖长叼着烟,说话倒是不含糊,一口气说了这么一串,最后长长地叹一口气,把烟卷给点上了。

    萧冀曦看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还真跟那根可怜兮兮的烟卷有点相配,这回是忍不住大笑,令远处几个人纷纷侧目,于是萧冀曦赶紧敛了笑,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你还笑得出来,也不想想怎么办。”廖长没好气道。

    “校长都未必知道眼下该怎么办,我就更不知道了。”萧冀曦耸肩。“眼下的形式对我们是一点利好都没有,要我真能扭转乾坤,那估计我得坐到校长那位置上去。”

    这样的话,他如今倒是敢说,因为一听就是玩笑,廖长也不会拿玩笑做文章。

    “我是问你怎么带着这些东西混进共军那边!”廖长见他不肯正经回答问题,微微竖起了眉毛。

    “我从没这么想过,一来她还缀在咱们后头,如果我们要去,她也一定也会寻到长春去,咱们就成了送货上门,叫共党在自家地盘包圆。二来么,长春现下的情况,一路上借由电报机,也了解了个大概,那地方已然饿殍遍野,用这东西与不用,没什么两样,我想,不日这命令就会改了,咱们时时与上头通报方位,我想后续计划很快就会来。”萧冀曦淡定自若,还不忘抢来廖长的烟抽一口。

    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还确乎是个局外人样子,不过是在分析。

    在他想来,去哪个城市都是无所谓的,因为如果失败,那么去哪里都一样,如果真成功了——他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景——那么,哪里死人也都是一样的,死的都是人。

    但是等新的命令真的下来时,萧冀曦才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的无所谓。

    新的电报也很简短,想来四下战线吃紧,对于这支已经算深入敌后的队伍,上面也没有太多关注的余地。

    “转道沈阳,静观其变。”

第五百七十九章 眼睛

    萧冀曦看着那几个字,眼睛几乎能瞪出血来,他恨不得把这电报撕了往空中一扬,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不能,廖长在一边看着,嘿了一声。

    “这么个故地重游法,可不能算快活。”

    他语气讽刺,话里话外却透出一点关心的意思,想来两人之间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只是萧冀曦并不稀罕,因为就算有点真情在,也不能叫廖长勇于违抗上命,任由他把这电报毁了。

    “为什么偏偏是——”萧冀曦说了一半,黯然住口。如果抛开沈阳对他意味着什么不提,他也很能理解为什么会是沈阳。现下长春被困、锦州腹背受敌,倘若东北全境尽数沦陷,那最后一个沦陷的必然是沈阳,而在大战过后一场大疫,或许就能从内部击溃共党,给反攻带来机会。

    但不要说他本就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用到任何一个中国百姓头上去,沈阳二字,就足以摧毁他的理智。

    好在他还没有全然地疯,知道廖长就在身边,须得打起精神来,共党毕竟也不是吃素的。想到这儿,萧冀曦又不禁微微苦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一边去追随信仰、一边希望自己能够失败,在这样的矛盾之中还没有崩溃,也算是一件奇事。

    “你这表情活像是吃了黄连。”廖长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沈阳。”萧冀曦低声说。“我上一次回去的时候,那地方被改名奉天,现在总算改回来了,却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我倒是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廖长忽然自嘲地一笑。“你知道上面为什么把我派来吗?我一向看不起你们两个,是,不要说你,就算是白青竹也一样,她凭什么就能做我顶头上司,在这对我指手画脚,我也出身东北,如何不能把任务完成的漂亮?但我现在居然有点庆幸,这么说,我觉得你可能会不大高兴,不过左右你也高兴不起来,无所谓的。”

    萧冀曦默然一瞬,虽然觉得他这话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觉着怎么听怎么别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家在哪?”

    “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廖长冷笑。“长春。”

    闻言,萧冀曦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那你为什么提议去长春?”

    “我在等你反驳我。”廖长忽而有些气馁,萧冀曦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人露出如此气馁的表情来。“我只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回去一趟。我们家原本也算富足,但亲人之间有了利益牵扯也就不能算是亲人。我爹走后他们把我和我娘扫地出门,我总想着,有一天我得回去,回去叫他们尝尝教训。也不怕你笑话,原本我参军的理由就不够磊落。那时候都看得出日本人早晚要滚回去,考进军校,又特意进了警政科,就是为了回头赢了,能扬眉吐气地回家去,当然,也没想到现在是丧家之犬一样地滚回来了。”

    萧冀曦面无表情地在一边听,人在将要到绝境的时候似乎总是很喜欢倾诉,一旦身边有个能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人,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把话说出来,也不管旁人要不要听。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得有些很俗套的故事在身上,反正萧冀曦是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来了。

    “所以我拦着你,你很高兴?”

    “差不多吧,让我觉得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廖长感慨地叹息一声。

    “原来你对自己已经是这么个定义了。”萧冀曦冲他一挑眉。

    廖长眨了眨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而且用共党的话说,我们在他们那儿算什么来着......哦对,人民的敌人,人民,他们还挺会用词的。”

    萧冀曦对此深以为然,那些人用词的确很精准,虽然有不少他都不能苟同。

    “你要是半夜跑了,我一点都不奇怪。”廖长很认真地看他。

    “我会感到奇怪。”萧冀曦言简意赅地道。“因为我不会做逃兵,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即便是你要回去搞屠杀?”

    “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我们一定能成功。”

    “你这算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共党有信心?”

    “大概算公道自在人心。”萧冀曦面无表情,声音也十分平静。“这些百姓已经受了太多的苦,要我是老天,我也不会叫咱们再成功的,那太没有道理了。”

    “想得这么清楚,你还是要去做?”

    “从前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现在么,我是虽千夫所指,亦往矣。”萧冀曦微微一笑。“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出发就出发吧,我们还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况且她也应该知道自己走错了路,会追上来的。”

    廖长对白青竹不算太了解,但他自己倒是很有些急智,所以一路上也成功把白青竹甩掉了好几次,倒是白青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能追上来,萧冀曦自问是没有放水,但白青竹却好像是留了一双眼睛在这支别动队里。

    眼睛。

    萧冀曦微微悚然,脚步一顿。

    廖长望过来,带了一点探寻的意味。萧冀曦遇上他的目光,赶紧摇头,他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自己是怎么想的,总归是不想叫廖长知道自己的怀疑。

    廖长背过身去,萧冀曦的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别动队剩下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个个风尘仆仆面有菜色的,称党国精英四个字都已经有些讽刺,看上去更像是一群逃兵,不过萧冀曦现在对他们的精神面貌并不怎么关心,他关心的是这里到底谁是共党的卧底。

    他对这些人的熟悉也仅限于这一年的相处,白青竹跟他们相处的时间显然更长,无论是在重庆还是在东北,如果说里面有人被白青竹感染,他一点都不奇怪,平心而论,他也觉得共党的理论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有吸引力,尤其是在党国一败再败,不断难撤的当下。

    实际上,萧冀曦还在犹豫一件事,那就是要不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五百八十章 失守

    最后萧冀曦还是放弃了,他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性,但不愿意相信,也不敢去深究,只是暗下决心要防着一些,如果真如他所想,那只要有所防备,倒也不算什么。

    刘启明很少见白青梅露出凝重神色,她一贯都是爱笑的,要是不高兴,也只会想法子让别人倒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除了人生中的头十几年,她就没机会去学什么叫温柔两个字,从来都是从一片林子到另一片林子,她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做山野闲人了,谁能想到中国乱了这一百多年,竟还真能有人创造出奇迹来呢。

    “怎么了?这是谁惹着你了?”他在白青梅身边蹲下来。白青梅正烦心呢,看见他这表情便更加烦躁了,推了他一把道:“你还笑得出来?没看出什么?”

    “看出什么?”刘启明挨了这么一下,很是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敛了笑容。“你是说他防着我们?那也是应当的,发现消息泄露,想到你姐姐的去向,咱们两个肯定是最值得怀疑的。”

    “原来你知道了。”白青梅眉头紧锁。“他这样事事都防着我们,还真有些难办。”

    “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刘启明一哂。“这么一支队伍,光是带着那些丧良心的东西到处跑就已经很吃力了,还能翻什么浪花?进沈阳城?那也得先能逃出山再说,眼下国民党手里这几座孤城,早就是秋后蚂蚱,你也不用担心,跟着就是了。”

    白青梅没有他这么乐观,但也将信将疑,现下情景已经是这样了,总归不会再坏下去,说听天由命有点过于消极,不过除了尽人事之外,还真只能听天命。

    山里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金秋时节还算物产丰富,天却一天天的凉下去,这些人根本没带防寒的衣物,东北的秋天恐怕又比其他地方还冷上几分,早就熬不下去了,只好真学着土匪骚扰一些山间村庄,是以被共党咬得更紧,不止是白青竹的队伍,似乎还有旁人也加入了其中。

    大人倒是能够将就,但队伍里除了那些要命的东西以外,还有一个唐小花。萧冀曦常看见唐铭一个人抱着唐小花在林子里发呆,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想来对他也是有些怨气的。他本想放人走,只是廖长不同意,担心行踪会被泄露。在这一点上两人之间吵了不少架,但廖长是始终没有松口,萧冀曦恨不得给他打晕了再放人。

    萧冀曦还在想办法,但唐铭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萧冀曦看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就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毕竟一个学医的想杀人,也不是那么的难。

    所以在唐铭往锅里扔东西的时候,萧冀曦很精准地把他给揪住了。

    “我可以假装没看到。”

    唐铭的脸色黑如锅底。“我要带小花走。”

    “我不会让我的人在这种事儿上减员。”

    唐铭叹了口气。“虽然不能苟同你们的做法,但也还没到要杀人的地步,这是洋金花,也叫曼陀罗,这边不多见,我这些天倒是一直在找,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是麻醉用的,等你们睡了,我就带小花走。”

    “这时候睡久了,也许就没命在了。”萧冀曦没有松手。“东西给我,今晚不会有人再看着你们。”

    唐铭狐疑地看他。

    萧冀曦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唐铭最后还是松了手,看萧冀曦麻利地把那些草叶子卷在一张皱巴巴的纸里,然后走了。

    当晚萧冀曦就自己给那玩意点上了,廖长现下很信任他,何况烟瘾也一直在,当然要来抢,最后萧冀曦“忍痛割爱”,其演技之精湛,叫唐铭叹为观止。他想,如果当年这小子不是身上带着太多能表明身份的东西,自己还真能叫他给混过去。

    当晚廖长睡得很死,他那几个亲信也受了影响,加上奔袭疲累,算人事不知。

    “我不会感谢你的。”唐铭抿了抿嘴。

    “我也没打算叫你感谢我。”萧冀曦挥挥手。“这是我欠你的。”

    唐铭小心翼翼地把唐小花往自己的背上托了托。为了防止她夜里哭闹引来旁人,唐铭斟酌着给唐小花下了一点药,他做得很小心,但心里还是有些疙瘩,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唐小花,所以脸上的表情很沉肃,萧冀曦简直觉得他是要给自己送葬。

    也差不多,他就是在往死路上走。

    “再见。”唐铭勉强露了个笑出来。

    “不。”萧冀曦摇了摇头,在唐铭不知所以的目光里粲然一笑。“是后会无期。”

    看着唐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萧冀曦并不觉得后悔。

    他只是觉得有些孤独,这条路上的人终究是越来越少了,不过也没有什么,总归每个人到结束的时候,也只会剩下一个人,本就没有谁能陪着谁一辈子。

    第二天当然是和廖长大吵了一架,也许是因为离沈阳已经不远,廖长心态有所松懈,再加上那根压根就没什么正经材料的烟卷,他是结结实实睡到日上三竿,甫一睁眼就知道不好,等看见队伍里少了人,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两个人吵得厉害,敢于劝架的一律被骂个狗血淋头,最后只好任由他们吵了半天,没吵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倒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沈阳战事几乎已经结束,萧冀曦也没抱什么希望,不过等真看见战败的消息,心情之沮丧当然另当别论,廖长跟他之间的战斗也戛然而止,现在他们要思考的问题,是怎么在这个前有拦路后有追兵的情景下,把东西运进城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后都是一声叹息。

    “这叫什么事。”廖长恨恨道。“都怪你女人追得太紧,绕了这许多路。”

    萧冀曦对他的指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道:“那你还不如去怪守军没有守住沈阳城。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想他们该早就知道自己的敌人有什么特征,我只怕很难混进去。”

第五百八十一章 孤注一掷

    廖长又瞪了他半天,最后垂头丧气地往地上一坐。

    “那又有什么办法?你才是队伍的指挥官,难道能单把你给扔到城外?咱们这一路跑过来我可看了,通缉令都写得明明白白,虽然共党还是穷到拿不出什么钱来,架不住百姓愿意替他们办事,你要是一个人流落到外头,只怕就先被送进监狱里去了!”

    “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抓住我的。”萧冀曦还站在原地,语气显得十分平静。“这时候你居然肯承认我的作用了,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服气呢。”

    “你脑子倒是比我好用。”廖长不情愿道。“要不是你的话,只怕共党早就围追堵截成功了,咱们都得在牢里听什么‘东北野战军取得伟大胜利’。”

    “嗯,我看你学共党播音员,是有几分天赋的。”萧冀曦失笑。“我不是比你聪明,是比你了解她。”

    “我以为你会利用这一点,让我们早点被人抓到,为此还怀疑过你的很多决策。”廖长慨叹。

    “大概是我逐渐开始不愿意认输了,而且我这人最不愿意信天命两个字,也最讨厌无能为力这个词。”萧冀曦沉默了片刻,他其实也不大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他与廖长在路线上产生分歧的理由从想被白青竹抓到变成了不想在这场战斗中失败,大概是从他惊觉自己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由自主,依旧无能为力之后。

    事到临头,他想搏一搏,他不相信也不愿意自己能赢,但主动认输似乎太难看了些。

    “我还有办法。世上瘸子那么多,不能每一个都遭人怀疑。”

    廖长看着萧冀曦的笑,觉着有些瘆得慌。

    “你想干什么?”

    “不大清楚,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不起自己的腿。附近有陷坑没有?”

    “有,都是入冬前下的,行路时需要十分小心,这儿的猎人都是为了猎些大东西才下夹子,要是踩着了——”廖长抱怨到一半,终于意识到萧冀曦想说什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你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

    “一贯如此。”萧冀曦面无表情。“身经百战算不上,但是千疮百孔已经够得上了。”

    廖长讷讷无语,半晌才道:“我现在有点佩服你了。”

    “多谢,记得找个小点的夹子。”萧冀曦很有礼貌地答道。

    廖长心想,要不是怕耽误任务的话,我得给你找一个捕熊的夹子来。

    不过他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找了个小夹子来,应该是捕兔子的,陷坑挖的也不是很深。但当他眼睁睁看着萧冀曦一脚踩上去的时候,还是觉得后背直冒冷汗。

    廖长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萧冀曦。这个人关键时刻狠得下手,可又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或说他对别人还是比对自己要好得多,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做个领导者,做领导者的时候他会牺牲太多,但是对别人,无疑是一件好事。

    成了正大光明的瘸子,要摸进沈阳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战事方休,四下戒严,城门紧闭,萧冀曦却不显得多么着急,他拿捕兽夹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子,并不只是为了让一条腿瘸得名正言顺,这种伤势想要进城处置,也算是人之常情,共党又一向自诩是为人民服务的,想来要拦他们也要多想一想。

    然而他还是太低估白青竹,准确的说是,因为手下人不经心,他们终于是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廖长对萧冀曦下手自残这件事,不知该作何评价,萧冀曦把那夹子交给他处理的时候,他只是很不耐烦地把东西随手扔给了一个属下让他看着办,这东西很快就被白青竹拿在了手里。

    断断续续追了这么长时间,白青竹倒是没有不耐烦,组织上也没为这个质疑她的能力,当两个人彼此熟悉的时候,他们会成为最旗鼓相当的对手,谁也轻易奈何不了谁,而眼下东北战事结束,剩下的工作基本也就只有肃清与反间,在这一点上,白青竹的资历也算排的上号的。

    自东北全境收复,白青竹是卯足了精神。她知道要是国民党这边真要发动细菌战,也只能是在沈阳,在这段日子里,等过了这段时间,东北秩序恢复,那他们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为此,她更是一路上小心追索,手下的人已经换了几批,这却不是因为旁人不想跟她一同,而是她总觉着消息在不断的泄露,却又找不出究竟是谁在泄露消息,白青梅那边的消息虽然畅通,可有用的是越来越少,是以她知道萧冀曦那边已经有所防备,自己反倒是无从下手,不由得有些心焦。

    总不会是每换一批人,其中都恰好有对方的卧底在。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场仗也不会打到现在这样。

    “首长,我们发现了一样东西。”

    白青竹的沉思被打断了,她看着那个沾血的捕兽夹,微微皱起眉头。

    “大雪封山,这时节不会有动物撞上来,即便撞上来,也无法逃脱,这不是动物被捕捉后留下的东西。”白青竹细细端详了一番,忽然明悟。

    “发电报给沈阳方面,叫他们严守城门,尤其是仔细盘查腿上带伤的人。”她沉吟了一瞬,又补充道:“左腿更甚。”

    白青竹又摩挲了一下捕兽夹尖锐的铁齿,上头的血液早已失去了温度,但她还能想象得到那个场景。

    “不惜自戕也要把这件事进行下去,你大概是已经疯了。”她自言自语道。

    “明日设法进城,东西难以携带,唯有病毒本身不容易引人注目,处置得法,没准能混进城去。”廖长最后一次盘点了手上剩下的东西,去给萧冀曦汇报。他现在每次看着萧冀曦血淋淋的腿,总觉得有些发憷,说话的时候居然要比以前谦恭了不少。

    萧冀曦正检查自己的伤口,冬日里倒是方便,不那么担心发炎的问题,但疼是真的疼,其实他也怕疼,只是不如此做,不足以取信共党。总归是他这条腿太引人注目,这件事自然也只能他自己来。

    “我们明日分开行动。”闻言,他毫不犹豫地报了一个地址,那里是他家旧居,白青竹大概想不到他还敢回去。“三天之内如果我们不能会和,就不要再等待命令,直接行动。”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一错再错

    廖长听他这么说,显着颇为意外。

    “你真下定决心了?”

    “不然?你可以就地搭个焚化炉,给这些累赘一把火烧了。”萧冀曦答得痛快。“我绝没有意见,也不会打小报告。”

    廖长笑了。

    “我咽不下这口气。”

    “巧了,我也一样。”萧冀曦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把这最后一件事给上头办好了,算是这支孤军最后也能争口气。”

    “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听着有点丧气。”廖长拍拍他的肩膀。

    “难道你还觉得我们能够活着回去?拿着这东西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东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侥幸逃出来,也没准就染了病,谁知道里头都是些什么病毒,还真能捱着病回去不成?”萧冀曦哼了一声。“反正这么丧尽天良的活儿是叫咱们接下来了,这个结局不过是善恶有报。”

    “其实也有别的办法。”廖长沉吟了片刻。“如果能做出定时炸弹来,赶在引爆之前离开,没准还能全身而退——除非你不想退。”

    “老实说,我的确不想退。”萧冀曦苦笑。“干脆死了和活着受良心谴责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前者。”

    “你要真这么想,倒也不是不行,还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加保险。不过说实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给句实话,要是真的想杀身成仁,咱们再说这条路。”廖长盯了他一会,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不是杀身成仁,是一死赎罪。”萧冀曦捏着口袋里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声答道。

    “我懂,我懂,不想叫你女人难过嘛。没想到你还是个情圣。”廖长故作夸张道。他心里也清楚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说实话,他担心自己听完之后,也跟着一块留下来。

    重庆还有人在等他,他不想死。

    萧冀曦把那块怀表翻出来又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从怀表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的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七歪八扭奇丑无比,因为不能写得太大,笔画都挤作一团,萧冀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看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

    “我在长春见过你,你救过我。我还跟过刘大哥。刘大哥眼下不大对劲,万事小心。”

    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没头没尾。

    萧冀曦攥着纸条,有点想笑。

    他不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有问题,只是被旁人证实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廖长看萧冀曦半天没动弹,狐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萧冀曦把手里的纸条捏作一团。“没什么。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法子,现在给你划分队伍,我们分多队行动,前往不同的地方,让共党抓无可抓。每人携带的箱子,到地方前绝不准打开,至于最后的炸弹,定时炸弹不安全,由我来想办法引爆。”

    “你是铁了心寻死。”廖长慨叹道。

    “我只是不想输。”萧冀曦把新鲜的草药揉碎了扔在自己的伤口上,重新用布条绑好。“休息一晚,明天出发。如果你肯信我,今天无论出现什么动静,都不要起来查看。”

    “你打算对他们动手了。”廖长笃定道。

    “谁?”萧冀曦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一对贼鸳鸯。你不会以为我是傻子吧?”廖长奇怪地看着他。“他们两个有问题,不然你也不会放着他们不去商量,来和我拉关系,我从前讨厌你,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

    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心里有数,本来以为你是为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不过是心软。算了,事情都这样了,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有区别,你想做什么,我不拦着。”廖长学着萧冀曦惯常的样子耸了耸肩。

    “可能是我跟日本人混得太久了,被他们给感染了。”萧冀曦面上在笑,眼里却殊无笑意。“我要杀那么多的人,却要单单放两个人走,这不叫心软,叫伪善。”

    “你似乎总乐意把自己说得特别不堪。”

    “这是事实。你早点睡。”萧冀曦把布条勒紧了,有点疼,但是没关系,将来还会更疼的。

    刘启明看见他走过来的时候,手就已经搁在了枪上。萧冀曦远远看见,情知这人也什么都明白,只是装糊涂捱着一天算一天罢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萧冀曦语气平静。

    “我猜也不是,不然不会是这个阵仗。”刘启明的手没有放下来,但说话还算客气。

    “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被招安的?”萧冀曦挑眉道,看白青梅要反驳的样子,赶紧摆手。“我知道这形容词不大好听,但不用纠正我,给我个答案就行。”

    “至少是在我们重新拉起这么一只队伍之前。”刘启明答道。“你选在今晚发难,看来是不打算让我们继续跟下去了。”

    “因为通过你们反向锁定她已经没有必要了。”萧冀曦相当的坦诚。“也不能叫你们知道最后的计划,所以今晚你们就可以走了,可以回沈阳去,告诉他们要发生什么,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阻止我。”

    “你好像是在挑衅。”刘启明皱起眉头。

    “我只是想赢一次。”

    “你已经赢过了,在三年前。”

    “那就是再赢一次。”

    “萧哥。”白青梅忽然开口了。她现下很少跟萧冀曦说话,萧冀曦猜得出,这丫头是有些失望。

    其实当年的自己要是能看见今日的自己,大概也会有些失望。

    萧冀曦没有说话,白青梅的眼里则带着一点泪光。

    “你这样,姐姐会很伤心的。”

    萧冀曦又沉默了片刻,才开了口,他声音艰涩,像是一瞬间喉咙就充了血。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怨她,她瞒了我这么多年。”

    “如果一开始她就告诉你实话,你会跟她走吗?”白青梅的语气里似乎带了一点期待。

    萧冀曦毫不犹豫地摇头。

    “不会。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从一开始就错了。现在看来,那个人是我。”

第五百八十三章 陌路

    白青梅看上去相当的不解,萧冀曦很能理解她,因为时至今日,他自己都不大理解自己。

    “你既然知道错了,现在跟我们走还来得及。”

    萧冀曦低低地笑了一声。

    “什么来得及?像你们说的那样,洗心革面,争取宽大处理?”

    白青梅在那边拼命点头,显得有点滑稽。刘启明看着,也只是叹息一声。

    他倒是大概明白萧冀曦在想些什么,虽然不大赞同,但还真有点佩服。人总是要犯错的,不过有的时候,比知错就改还难的是坚持下去,明知道会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依旧义无反顾。

    要不是不合时宜,他应该赞这个小表弟一句真男人才是。眼下的不肯回头,其实是一种赎罪,也不知道萧冀曦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许,萧冀曦不肯给自己谋一条生路,是觉得活下来更对不起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

    “我不会那么做的。”萧冀曦仰头看了一眼天,今夜无星无月,像极了自己的前路。“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要是全都否定了,往后的日子也没什么意思。何况时至今日,共党已然是绝对的优势,他们又凭什么要接纳一个跟他们有深仇大恨的人呢?”

    “这就是我们的政策!”白青梅显得有些激动。

    “是,政策。但是仇恨还在。”萧冀曦苦笑。“天快亮了,如果你们再不走,我恐怕就没办法放你们走了。我想,我虽然已经防范了一番,但是你们手里应该还是有些东西是值得传递出去的,你们不会甘心跟这些秘密一起埋葬在这里吧?”

    “你恐怕忽略了一件事。”刘启明沉声说道。“我们现在有两把枪,想杀你也不难。”

    “今晚的事情,其实是一个交易。有人选择无视你们的离开,但如果你敢开枪,你就一定走不了。”萧冀曦不慌不忙道。“我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你应该清楚的。”

    刘启明还真不敢打这个赌。

    他后来也发现了一点问题,虽然两人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整个队伍之外,但总归一路上留下记号还是能做到的,他自问记号也做得足够隐蔽,就算有心人仔细探查,也未必能全部识破,可是后面的队伍始终没能追上来,这其中一定出了问题,没准就是他们被反向利用了。

    更何况他已经掌握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能会决定整个沈阳城的未来,他不能冒任何的险。

    刘启明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还是萧冀曦棋高一着。

    “你这样的头脑,用在这种地方真是浪费了。”

    “我一直用我的脑子在干同一件事。那就是为国家效命。”萧冀曦听出他的惋惜与讥嘲,但并不为所动。“天真的要亮了,我想你们还需要时间来逃脱追捕。毕竟我可以不追你们,但面子上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刘启明看了一眼天色,也知道实在是耽误不得了。他拉了一把不情不愿的白青梅。

    白青梅起先没有动。

    “只要你还没做出那件事来,你就还有机会。”她最后低声说了一句,才跟着刘启明离开。

    萧冀曦想,还是比前些年强多了。那时候他总是在目送旁人往黄泉路上走,现在他自己走在了这条路上,看旁人离开的时候,倒是觉得很欣慰。

    廖长没对这两个人的离开提出什么异议,甚至还为萧冀曦打了掩护,说这两个人是出去执行任务的,当然萧冀曦也知道,廖长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给这支疲惫、低落的队伍再雪上加霜。

    分批潜入沈阳的过程并不顺利。萧冀曦是单独行动,他带着的是一批炸药,廖长本以为他会自己带一部分病毒走,但萧冀曦坚持如此,最后他也没有提出反驳来。到现在这一步再讨论功劳已经没有用了,就算上面封下来个上将,封下来个司令,那手底下也得有人才行。

    结果到了城门口,就见守卫在一个个地盘查进城的人。这倒是没什么,非常时期,的确要有些警备措施,但等看见他们尤其关注人们的腿时,萧冀曦就知道,事情不大妙了。

    一定是有人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他想起了那个交给廖长去处理的捕兽夹,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萧冀曦按了按帽檐,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是第一个预备进城的,所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第二天清晨,紧跟着运货车辆进来的,还有一个一瘸一拐的人。他左腿上胡乱缠着一些布条,看上去分外痛苦的样子。

    这一现象引起了士兵的高度警惕,他们纷纷过去盘查,至于那辆装满了蔬菜的车,当然就无人问津了。

    萧冀曦从车里跳下来的时候,并没因为成功进城而放松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个开始,既然共党已经得到了命令要对他这样的伤者严防死守,那他就时时刻刻还处在危险之中。其余人混进来的难度比他要小,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能成功,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萧冀曦直起身子,揉了揉在一堆白菜里头被硌得生疼的腰,拉车的人低声问道:“队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把这车菜想办法处理掉,别让人发现端倪。然后在约定地点附近,等我的暗号。”萧冀曦沉声道。

    而他自己一个人,倒是没急着去做什么,只是从那条小巷里走出来,慢慢地沿着每一条他曾经熟悉、现在却觉得无比陌生的路走过去。

    难道他真的肯毁了这里吗?

    萧冀曦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两天的工夫,到底还是让大部分人都混了进来,不过因为暴露的几个人,现下共党已经知道城里混进来一批保密局的特务,正紧锣密鼓的搜捕。萧冀曦从进城的人手里拿回了一部分东西,竟然没有要避其锋芒的意思,就这么在共党的天罗地网下忙活了起来。

    从廖长看他的眼神上,萧冀曦就知道旁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大概是都觉得他疯了。

    而事实上,恐怕也正是如此。

    他正在做一件他这辈子做的事情里最疯狂的事儿,并隐约期待着那个结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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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整肃乾坤清介绍:
烽火已燃,山河飘零。
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却有报国志。
圣贤教诲,亦有为万世开太平。
虽刀山火海千夫所指,往矣。
满腔碧血荐轩辕,一片丹心留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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