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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那那     何处金屋可藏娇txt下载     何处金屋可藏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史记游侠列传》

    侠,产生于礼崩乐坏、人性光辉极度张扬迸放的春秋乱世。在反抗暴秦、楚汉相争的动荡岁月里,到处是萍踪侠影,刘邦的许多部下都曾经是游侠,再加上汉初宽松自由的黄老政治,使得西汉成为游侠的第二个黄金时代。然而,侠义所追求的自由与朝廷所倡导的秩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侠,终于不再被朝廷认可。

    西汉的第四代皇帝汉景帝锐意改革,决心要整顿弊政,他打击的重点有二:一种人是居位自傲、不服管束的诸侯;另一种人就是以江湖之道控制地方的豪强游侠。汉景帝派了外号为“苍鹰”的严吏郅都整治济南裥氏一案,拉开了朝廷在全国范围内大批诛杀豪侠、打击江湖的序幕。到汉武帝,继承他父亲景帝的作风而变本加厉,大用酷吏如宁成、周阳由等,每到一处,必使豪侠血流成河。

    游侠的黄金时代结束了,郭解,在劫难逃。

    “原来是名满天下的郭大侠。小女子有礼了。”陈娇看着眼前这个后来被司马迁列入《游侠列传》而名载史册的男人,眼中带着怜悯。

    “不敢。”郭解说道,“今晚多有得罪。不知两位姑娘姓名为何?解虽一介平民,然若有缓急之事,可为二位尽力一二以报今日之恩。”

    “先生过谦了。关东郭解,侠义之名誉满天下,只得你一句话,关东少年莫有不从。”刘徽臣并非那种养在深闺的无知闺秀,对于郭解之名也是久有所闻,当下生出仰慕之心。

    “不过是些许虚名。”郭解笑了,这一笑之中的谦和,使得他原不出色的五官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魅力。他的为人,确如史书所载,谦和温厚。

    “先生,今晚这是?”刘徽臣知道郭解此人,在关东素来是深受爱戴的,纵是官府中人在邻里之间也未必有他那么高的威望,只不知为何今日竟然落到了被官差追杀的地步。

    “郭某奉皇命徙入关中,日前与杨氏季主略有争执,失手杀之。如今命案在身。”郭解苦笑道。

    陈娇冷冷地看着他,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杨季主的家人上告至武帝处申述冤情,又被郭解的崇拜者在宫门外截杀,这种赤裸裸的对朝廷权威的冒犯行为,才是汉武帝最终决定对郭解实施逮捕的原因。

    “那,先生,这是打算去哪里?”刘徽臣许是因为自幼生在王府,对人命并为太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对于西汉时的人来说,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游侠行径是太过普通了。

    “家母已安置妥当,解正打算离京周游以避灾祸。”郭解对自己的打算毫不避讳。

    “此番周游,是打算等到朝廷下赦令吗?”刘徽臣追问道。

    “徽臣,郭大侠智慧过人,怎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呢?杀杨季主定是赦前之事。”陈娇打断刘徽臣的问话,直视着郭解说道,“小女子说的,可对?”

    “这位姑娘,你有话可直说。”郭解早就发掘这两位女子中,年纪较小的那个和世间的很多少年人一样对自己充满了崇拜,而另外一个则冷静得可怕,从头到尾都在以一种观察的眼神看着自己。

    “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好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陈娇念道,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郭解,“此中关键,不在内实京师,而在外销好猾,难道郭大侠真的不明白吗?”

    “……”郭解一阵沉默,是的,他的父亲因为任侠被孝景帝所诛杀,游侠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怎样的代价,在当代的侠士中没有比他更清楚了。如今朝廷对他发出的通缉令中所隐含的信息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呢。

    “交浅言深,恕小女子无理了。”陈娇看出了他的深思,继续说道,“此乃非战之罪,小女子看来朝廷整顿游侠的决心早定,而您,身为天下第一名侠的命运,也早已注定。‘自古言勇侠者,皆推幽并’郭大侠从此过,可是打算到太原,托庇于此间少年吗?”

    陈娇话刚说完,便看到郭解脸色一变,仿佛是没有想到会有人轻易看穿了他的打算。陈娇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先生名满天下,此去自然一路顺畅。而天下侠士,信义为先。助先生离去者,终不肯再出卖先生,则恐怕这些人为了保护先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陈娇所说的这些并没有夸张,在历史上,郭解自关中逃往太原,一路上畅通无阻,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身份,每到一地都有人隆重接待。而后来追到的官差在审问每一个接待他的人时,得到的都只是冷冰冰的尸体,其中甚至有很多人和郭解从无交往。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关东大侠郭解享有多大的名声,人们宁愿死也要保护他。

    “先生啊,有越多的人保护你,朝廷就越不能放过你,因为那表示你能影响到的人越多,因为这些精于武艺的少年侠士们本来应该是从军报国的栋梁之材,而他们却因为仰慕你走上了和朝廷作对的道路。”陈娇说完这话,就停了下来,看着直冒冷汗的郭解,最后说道,“小女子敬重先生,尊称你一声郭大侠。只想问一句,以此如山尸体救先生一命,难道是先生所愿吗?”

    “相传……”郭解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涩涩的,“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乃权授舜。临终有言,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说完,竟是摇头苦笑不已。

    “先生,”刘徽臣看到满脸灰败的郭解,也猜到了他此刻的心思。

    陈娇听到郭解这番话,知道他心中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对未来也做出了选择。她想了想,最终说道:“韩非子有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朝廷所惧者,游侠之害滋生于天下,又或联络诸侯,最终危害国家。大汉内有诸侯之乱,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国家多难,正是我等出力之时。而小女子听说,卫青将军奉命调集大军,今春即将出关作战,此乃重振国威之时,也是追随先生那些少年侠士们建功立业之时,先生门人众多,若……”这是为郭解族中及门下众多的追随者寻一条活路。

    郭解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娇,那眼中闪着疑惑、感激和些许说不出的恨意和恼意,这让陈娇说不出话。郭解见陈娇停顿了下来,也知道是自己的眼神给了陈娇压力,便闭上了眼,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就此逃离,多得一二日的活命,还是回长安去面对。郭解心中有些纠结。若没有遇到这位姑娘,大约还可以多骗自己一些日子吧。郭解啊郭解,一切事情早已经安排妥当,你这是怕死吗?

    看着郭解紧皱的眉头,陈娇忽然紧张了起来,正如她刚才所说,她对郭解还是交浅言深了,万一郭解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高尚,而是决定从此隐姓埋名地苟活。那么,今日自己和刘徽臣,怕是命在旦夕了。

    过了一会儿,郭解终于睁开了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澄净,他望着陈娇问道:“这位姑娘,可否将姓名相告?”

    “彭城煤行,陈皎。”陈娇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下,心情却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沉重。

    “陈姑娘,多蒙点醒,以后该怎么做,郭解心中有数。”郭解的神情很是严肃,“解有两名亲传徒儿,性情纯善,武艺尚可。世事艰难,希望将来姑娘对他们多加指点。”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大侠若有所托,小女子定当尽心而为。”陈娇向郭解屈身行了一礼,这一礼郭解也受得起,毕竟他即将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去挽救很多很多人的性命。

    “告辞!”郭解拱手行礼,越窗而去。

    “天下第一侠士,他的确当得起。”陈娇望着郭解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姑姑,你何必如此……”刘徽臣自然知道郭解这一去必然是想见无期,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陈娇要对郭解说这一番话,断了他的生趣。

    “徽臣,我这么做,固然是为了全郭解的侠名,却也是为了你我二人。”陈娇淡淡地说道,“你我毕竟是女子,而彭城煤行,早在朝廷监视之中,动弹不得。我需要一个外援,助我做一件事情。”

    她转步走到桌边坐下,看着立在一边的刘徽臣继续说道:“徽臣,游侠者,重信诺,轻死生,对我来说是最佳人选,最佳的传信人选。”

    ****

    茂陵邑陈府

    这座府邸的匾额上崭新的油漆和府内隐隐散发出的油墨香味,都再再显示着,它刚刚经历了一次易主。

    “小姐,户籍之事,已经办妥了,您放心。”陈娇端坐在大堂之上的椅子里,听着茂陵邑分行的张管事给她报告道。

    “嗯。你先退下吧。”陈娇点了点头,温言说道。煤行在各地的分行管事都是她亲自指派的,这位张管事也是当年在彭城煤行表现不错的一人,被她亲自指派来此处的。

    张管事离去后,陈娇正打算和刘徽臣商量一下房间分配,忽然感觉到外面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诧异地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她的贴身婢女,阿奴。

    “阿奴!”

    “小姐。”阿奴看到陈娇,喜极而泣,整个人扑了上来,“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娇愕然道,但是心中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是公子送我来的。说在这里可以等到少爷。”阿奴边拭泪,边说道。

    “姐夫……”陈娇沉吟道。

    这一声姐夫,却是引来了刘徽臣的侧目,她自然是了解这位姑姑的家庭构成的,堂邑侯家哪有第二个小姐啊,便是庶出的也没有啊。

    陈娇抬眼看了下刘徽臣,知道自己和李希的交往,并不适合让第二个人知道,便开口说道:“徽臣,一路舟车劳顿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府中的房间由你自己挑。”

    刘徽臣最是知情识趣,虽然明知陈娇这是在打发自己,却也不点破,只是乖巧地退下。

    待刘徽臣一走,陈娇立刻迫不及待地握住阿奴的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姐姐和姐夫好吗?家里没什么事吧?”

    “小姐放心,家里一切都好。”阿奴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姐那日一去不归,夫人和公子都十分担心,便派了人去寻。第二日,夫人便将大家都召集了起来,说我们要搬家了。阿奴便随着夫人他们上了车,一路来到这里……”

    陈娇一喜,打断了阿奴的话,问道:“你是说,姐姐和姐夫也在这府上。”

    “不,没有。”阿奴摇着头否定了陈娇的话,直让她的心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阿奴毕竟年纪小,也没有注意到陈娇的脸色,只继续说道,“阿奴随夫人他们走了好长的路。有一天,公子将阿奴单独招去,让庄昕送我离开。说是送我来来见小姐。”

    “那庄昕呢?”陈娇追问道。

    “庄大哥送阿奴来了之后,就走了。他临走的时候说,再两日小姐就会来,果然今日小姐就来了。”阿奴开心地笑道。

    陈娇却不似她这般单纯,心中只觉得沉甸甸。通过阿奴的叙述,可见李希等人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的消息,并迅速遁去,他甚至“预料”到了自己会来到茂陵,提前将阿奴送了来。

    姐夫,你到底想做什么?从我的身上,从陈皇后身上,你想得到什么?陈娇闭上眼,脑中清晰地浮现李希那双精光四射的双眸,觉得自己是越发的猜不透了。

    ***

    “解平生睚眦杀人甚众,上闻之,下吏捕治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资治通鉴卷第十八》

    “听说了吗?关东大侠被诛了!”

    “早知道了。听说还是卫将军监斩呢。却是可惜了英雄。”

    陈娇挑珠花的双手轻颤,知道郭解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劫,心中有些难过。

    “姑姑……”刘徽臣附到她耳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陈娇一个挥手给拦下了。刘徽臣立刻醒悟,此刻并不适合谈论郭解之事。

    “小姐,这珠花给你戴很漂亮啊。”阿奴从珠花中抬起头来,兴奋地说道。

    陈娇对她微笑道:“阿奴喜欢吗?若喜欢,便都买下了吧。”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婢女,但是陈娇对于身世可怜的阿奴却是天然多了一份恋爱。

    店老板听到陈娇这话,立刻快速地将各色珠花打包,生怕陈娇反悔的样子。

    听了郭解的事情,陈娇顿时也没有了逛街的心情,虽然原本是想好好了解一下茂陵邑的。她开口说道:“今日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之中,以她为主,自然是没有异议。回府之后,刘徽臣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而阿奴却坚持跟在陈家旁边随侍。陈娇拿她没办法,也只能允许了。

    “站住!”随着这一声冷喝而来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剑,悬在陈娇的脖子前。跟在她身后的阿奴立刻就要惊叫出声,却被陈娇立刻按住了双手,暗示她安静。

    陈娇心中一惊,面上却强做镇定,说道:“不知是何方来的壮士?此来是想做什么?”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旁边人。却见一灰色衣衫的男子持剑相胁,而他的肩头还靠着一脸色惨白的少女,显然是受了伤。

    “此间的主人在哪里?带我们去见她!”那青年说道。

    陈娇见此人带着伤患来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说道:“可是郭解大侠的两位高徒?我便是这府中的主人。”

    那青年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没有想到自己师傅令自己投靠的人,竟然如此年轻。

    “那位是令师妹吧?我看她伤得不轻啊,再不治疗,怕是不好吧。”陈娇提醒道。

    那青年又观察了陈娇一番,在确定她造不成什么威胁之后,将剑放下,说道:“在下郭嗣之,奉师命前来拜访姑娘。这位是在下的师妹,宁释之。”

    陈娇点了点头,问道:“令妹……是否需要在下命人去延请大夫?”

    “不必了。”郭嗣之摇头否决了陈娇的提议,说道,“这等小伤,在下自有办法,只需要姑娘为我师兄妹二人安排一房间,这两日为我二人送上三餐,即可。”

    “这容易。”陈娇说道,她转过头,对受惊不轻的阿奴说道,“阿奴,你熟悉府里的布置,带这位公子去一个偏僻的厢房里休息。”

    郭嗣之见她如此痛快,又想到之前师傅的吩咐,犹豫了一下,说道:“虽然我甩开了追踪之人,不过以防万一。还请姑娘暂时对外隐瞒,我二人今日入府之事。”

    听他这么说,陈娇的眼睛有意识地瞄向了宁释之肩头的伤,心中若有所悟,沉着脸点头应道。

    看着郭宁二人离去,陈娇心有余悸地想,她搬来此处不过十余日,这些日子那郭解应在大牢之中,竟然还能探得她的消息,告知自己的徒弟,这份能量,果然不小。难怪,汉武帝容不得他。

    ……

    陈娇看着在自己眼前恢复得差不多了的宁释之,心中感叹,所谓的侠,果然是全不将国家法度和人命放在心上的。若不是宁释之拔了那书生的舌头,汉武帝怕是不会这么快决定杀死郭解吧。宁释之的肆意妄为,断送了刘彻对主动现身认罪的郭解的最后一点好感,也断送了郭解最后的一线生机。

    “陈姑娘,义父临终有言,让在下和师弟前来投奔姑娘。今后,姑娘若有所命,郭嗣之无所不从。”郭嗣之对陈娇拱手道,“前几日,因为师妹的伤势,没能正式拜见姑娘,见谅。”

    经过这几日,陈娇早已经知道,当日他们是去法场劫人不成在就近逃到了她府上寻求庇护的。也亏得他们逃脱的时候,甩人甩得彻底,而她这陈府素来没和郭解有过什么瓜葛,这几日倒也逃过了官兵的搜捕。听说那些曾经和郭解交好的人家,近几日都快成了官兵的常驻地了。

    “郭大侠不必多礼。”陈娇心中叹了口气,两名弟子如此脾性,怪不得郭解放心不下,要将人托付与自己了。面对国家庞大的暴力机器,竟然还想着挽救郭解,这不是存心给郭解招祸吗?这样一来,怕是汉武帝就算原存了放过郭家的心,此刻也是灰飞烟灭了。

    陈娇站起身,说道:“近日城中并不太平,两位且先在此处静静养伤,待风波过去,我们再行商议。”

第三十二章 茂陵信美王孙地

    茂陵位于古长安城的西北面,汉武帝刘彻为自己选择的墓地是茂乡,陵墓因为坐落在茂乡才被命名为茂陵。从汉武帝建元二年开始修建的这座陵墓,到汉武帝驾崩那年,整整五十三年,全国每年三分之一的赋税被投入到这里。

    而在帝王陵墓附近设置陵邑,是汉代陵墓制度的一大创新。据《关中记》载:西汉徙民置县者凡七陵,除霸陵、杜陵二邑在长安外,长陵、安陵、茂陵、平陵、阳陵五邑均在咸阳原上,故而此地后来又被称为五陵原。同时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西汉陵邑均置县,迁各地富豪于此,移民造城,使其成为繁华富庶之地。后世诗人有五陵年少之说,便出于此。此刻自然没有杜陵、平陵,然而十多年来的苦心营建下,五陵繁华却已经初见端倪。茂陵东南的茂陵邑,就有众多文武大臣、富家名门在那里定居,人口达二十七万七千余人,居“五陵”之冠。其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当时的都城长安,长安的达官显贵对能迁居茂陵者十分倾慕。

    “姑姑,今天拜谒的人你还是一个不见吗?”刘徽臣翻看着今日送入府内的名刺,开口问道。

    “再看看吧。”陈娇拿着手中的一份名刺回答道。

    所谓的地方豪强,即使被迫迁到了这里,仍然不遗余力地发展着自己的关系网,茂陵繁华自然是有其来由的。彭城煤行的当家迁入此处的消息传出后,拜谒的名刺便复沓而来。

    “姑姑,你手中的是谁的名刺?”刘徽臣发现陈娇拿着一份名刺不放,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伸手要了过来。

    “司马迁,谒者陈皎再拜,奏君足下。”刘徽臣如是念道,“这个司马迁是谁?官家子弟?”

    “是太史令司马谈之子。”陈娇说道。

    “是吗?一个史官找我们能有什么事?”刘徽臣十分不解。

    司马迁的来意,陈娇从他后来完成的《史记》中也可以大概猜出,恐怕是为了认识一下她这位当代巨富吧。也许对司马迁来说,她这种凭“新技术”发家的方式很新奇,让他想要记录。这份名刺已经是第二份了,看来他还是挺执著的,只是见与不见,她还在犹豫之中。两年前那个目光清澈的少年,此刻到底怎么样了呢?

    “算了,别看这些了。我们出去逛逛吧。”陈娇甩了甩头,说道,“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出去看过呢。”

    “我去叫上释之和嗣之。”刘徽臣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道。她自从知道了郭宁二人的身份,便和他二人很是亲近。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是郭解的弟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考虑到,对于武力单薄的陈府来说,能够得到两个免费保镖自然要物尽其用。

    只有真正走在茂陵邑的大街上,陈娇才能感受到所谓的五陵繁华,与陈娇曾经待过的很多古代城市不同,茂陵几乎是一个完全的商业都市。在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富贵人家,偶尔能看到面有菜色的人,也是衣着整洁,看得出是饱学之士。陈娇猜那些都是自负才华,来此寻找自己的伯乐的读书人。

    “姑姑,你看。”正在陈娇失神的时候,刘徽臣碰了碰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对夫妇说道。

    陈娇抬头一看,那是一名有着俊俏容貌的男子,身上一袭简单的白衣,不见任何华丽装饰,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丝带扎起,披散在身后,身边伴着的是一位同样衣着朴素的女子,她有着少见的美丽容貌,言笑晏晏地仰头和那男子说着话。两人看来仿如神仙眷侣,怪不得连刘徽臣也注意到他们了。

    “大人,我们这是从辽东城来的,我们送回去修理,一定还给你一个完好无缺的。”那对男女正从一间店铺中走出,显然两人身份不凡,店里的掌柜一路追了出来,在门口还不断地点头哈腰。

    “辽东城”三字让本欲转头的陈娇不觉又多看了他们两眼。

    “有劳了。”那男子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朝掌柜点了点头,便携妻子走下台阶,两人有说有笑地从陈娇四人身边经过。那男子见刘徽臣和宁释之这两个美貌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看,也向两人微微点头示意,而当目光扫到纱巾蒙面的陈娇时,眼中便多了一丝的好奇。

    “我们去那里看看。”陈娇走进刚才那对男女出来的地方,想看看那对夫妇买的到底是什么。

    店铺的装饰摆设充满了辽东城的风格,玻璃制成的货物陈列柜还有明码标价给了陈娇无比的熟悉感。机灵的伙计马上热情地上前问道:“两位姑娘,你们要买什么?”

    “刚才那两位买了什么?”陈娇一边看,一边问道。

    “你说司马大人?”

    “司马大人?”

    “就是司马相如,司马大人啊。”伙计滔滔不绝地说道,“去年陛下把他从西南召回来后,他和他的夫人就在我们茂陵邑安了家了,是我们这里的名人。”

    原来那一对璧人便是凤求凰的主角,怪不得他们的故事能得到当时人和后世人的传颂了。他们看来的确当得起人们的美丽幻想。陈娇心中有些怅然。

    “司马大人之前来我们这里买了辽东城来的箜篌。”伙计大约是个多嘴的人,一听有人问,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回道,“可是里面有根弦坏掉了,我们这边师傅怎么修理,司马大人都觉得音色不对。所以,掌柜的答应大人,将它送回辽东城去修理。”

    “呵呵,”陈娇听完笑了笑,说道,“何必舍近求远?我听说,墨门的士子们封皇命迁到长安。他们原是辽东城来的,墨门中人一贯杂学旁收,对箜篌一道或许有涉及,你们掌柜可以请司马大人将东西送到墨门处,不成再送往辽东城,也来得及。”陈娇自然知道墨门之中,奇才甚多,箜篌虽是境外之物,但是这群人久在辽东,只怕早已经将此道摸熟了。

    伙计听完,满怀疑窦地走到自己掌柜身边,转述刚才听到的话。陈娇并未理会他们的讨论,就离开了店中,但是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掌柜的会听她的话,从长安到辽东,路远迢迢,只是为了修理一把箜篌实在是太不合算了。

    四人四处逛了逛,时近傍晚才回到府中,一回府就收到了下人呈上了一封请柬。

    “姑姑,是什么?”刘徽臣问道。

    “重合侯马通过寿辰,宴请茂陵群豪的请帖。”陈娇看毕请柬,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马通?此人算是我大汉朝中难得的青年将军,之前听说他也在此次迁徙名单之中,原来确有其事。”刘徽臣曾经多年掌控江都王府的情报网,心向战场的江都王自然对军中将领十分关注,因而刘徽臣对马通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重合侯一贯深得陛下信任,此次却奉命举家迁入茂陵邑,此中自有深意。”陈娇笑着合上请柬,说道。马通这个人,陈娇还是有所了解,因为他的封地重合郡靠近辽东城,也因为他没有靠任何裙带关系,年纪轻轻就以战功封侯。虽然他的高升固然和汉武帝喜欢任用青年人有关系,但他自己的才能也是不可忽视的。陈娇了解到的马通,用后世的观点来看,是个纯粹的军人,不通政事,对朝廷的统治并无危害,但却也被列入了此次的迁徙名单中。此中原因不在于他自己,而是因为朝廷需要一个人物坐镇茂陵邑,防止这些被迁入此中豪强们勾连。

    “深意?”刘徽臣略略思索,也已经明白了朝廷这么做的含义,皱眉问道,“那这请柬,我们去吗?”

    “自然要去。我想这整个茂陵没几个人敢不去为这位将军祝寿的,只要他还有点脑子。”陈娇淡淡地说道,“我们自然要去,否则就太醒目了。你知道,我们这样的身份,最要不得的就是醒目。”

    ***

    马通非常的年轻,而多年的征战生涯使得他身上别有一股气势,让大多数的人不敢直视他。他刻板的叨念完自己今晚要说的话,大意是今上圣明,请大家好好享受太平,千万莫有不臣之心。那种明显的背书语气充分地告诉在场的很多老狐狸们,他只是一个传话筒,背后的正主是谁,自然人人猜得到。应和他的人很多很多,一个一个指天发誓要永远做善良国民,其中有多少是自愿的,有多少是不得已的,朝廷里的大佬们是不在意的。反正这场秀只是一个警告,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马通这柄刀出鞘的时候。之后,是例行的歌舞酒肉,极尽奢华。

    陈娇略略有些困倦地看着眼前的歌舞,使劲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在她身旁坐着的刘徽臣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唯有在她们身后,跟来服侍的阿奴和充当侍卫的郭嗣之仍然面无表情地站立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两位姑娘,敝主人有请。”这时,一个侍从走到两人身边,低声说道。

    陈娇心中一惊,在场有百多人,怎的那马通却独独来请自己这两个并不显眼的女子,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侍从,却不回答。

    侍从见陈娇沉默不语,知道她有顾虑,便说道:“是司马大人及夫人在后院有请姑娘。”

    陈娇听到是司马大人,而非什么宫中的谁,心便放下了一些。她自嘲地笑了笑,想道,便是真的宫中来人,难道自己还能从这戒备森严的侯府中逃了出去不成。她拉起刘徽臣的手,向那个侍从点了点头,起身尾随他离开。

    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陈娇等人被领到了一个房间内。房内跪坐着数人,陈娇看到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位她所陌生的青年男子。那青年纵然在司马相如身边,依然是气势不坠,没有被身边这个温文如玉的男子夺走全部的风采,让陈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小女子见过大人。”陈娇略略屈身,算是行礼了,刘徽臣亦同。司马相如似乎并不在意她们这称得上无礼的行为,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而卓文君则是满怀善意地走上前,握住陈娇的手说道:“这位姑娘不知道如何称呼?”

    “敝姓陈。”

    “陈姑娘,文君要好好谢谢你了。那箜篌若不是有你的提议不知道要多久才可以修好呢。”卓文君一语道破了她们被请到这里的原因。原来是掌柜将他们的建议转告给了司马相如,同时告知了他们她们一行人的存在。

    原本这样一件事情,司马相如夫妻也是不放在心上的,偏偏第二日就在当今陛下特意安排的“敲山震虎”的宴会中又见到了这奇特的一行人。而且,在两人的有心观察下,马上就发现了身为主子的两个女子对整场宴会心不在焉的状态。歌舞开始后,司马相如夫妇便离开了大厅到后院,这种程度的歌舞他们是看不入眼的。身为主人的马通也很理解,当即安排了偏厢给两人休息。在卓文君的提议下,司马相如便派了下人去请陈娇等人来此休息,顺便表达下对她们的感谢。

    “只是小事一桩。司马夫人可不必放在心上。”陈娇了解到一切的经过后,摇了摇头,说道。

    “这可不是小事。文君奉皇后的命令入宫教授她乐器,这箜篌正是皇后感兴趣之物,若是耽搁了,怕是要伤了她的心呢。”卓文君脸上满含笑意,转头对着那个青年男子说道,“你说是吧?卫将军。”

    “司马夫人说哪里话。家姐仰慕夫人风骨甚久,才求陛下延请你入宫。无论你教她哪样乐器,她都会很高兴的。”不消说,这位卫将军,就是当今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关内侯卫青了。

    陈娇觉得自己有些窒息了,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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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请参考焦版。

    以上卫青同志,请切勿参考《大汉天子》和《汉武大帝》版。

    你问原因?

    拍死,不合美型原则。不美型,毋宁死。懂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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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那那昨天说自己人品,好像引起众怒了……

    伤心啊……

第三十三章 何处哀筝随急管

    卫青卫仲卿,卫子夫之弟,也是大汉朝未来的大司马大将军,少数几个在汉武帝身边善始善终的大臣,也是汉骑兵草原千里奔袭战法的创始者和实践者。如果说,卫子夫是卫氏传奇的起始者,那么卫青就是这个传奇的传承者,因为有他,卫子夫才能在多如繁花的后宫佳丽中持续得到皇帝的重视。想到这些,陈娇不觉多看了卫青一眼,此刻的卫青还很年轻,柔和的面部线条,总带着笑意的双唇,完全不像个驰骋战场的人。

    “见过卫将军。”陈娇微微屈身,行礼道。来到这个时代前,她可是很喜欢卫青的,这一礼行得一点也不勉强。对于这位将军,她倒是有着莫名的崇敬,从私生子到大司马大将军,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和他的姐姐一样,他始终是孤独地奋斗着。外戚身份没能给他任何帮助,反倒是在后世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侮辱,将他一生的努力,为了摆脱低微出身所作的种种挣扎都化作了一句轻轻飘飘的“卫青不败由天幸”。从某种程度上,陈娇甚至是同情眼前这个男人的。

    “不必多礼。”卫青温言道。说话间,他也不觉多看了这蒙面女子一眼,她的身形竟然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感觉到卫青的视线,陈娇忽然浑身冷汗,她忽然想起,卫青应该是见过陈皇后的,因为卫子夫入宫不久,卫青紧接着出任建章监(这个官名有点怪,那时候还没有建章宫。没啥时间查为什么,有知道的说一下),并且还和陈皇后及其母亲馆陶公主发生了冲突。这种情况下,卫青,对陈皇后……

    陈娇觉得有些不安,不觉身后又摸了摸脸上的面纱,确定遮得严严实实的了,才安心一点。卓文君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便开口问道:“陈姑娘,带着面纱应该不那么舒服吧?此处并无鲁男子,妹妹大可放心将面纱摘下。”

    陈娇心中苦笑,嘴上却不得不说:“多谢司马夫人好意。不过我这面纱却是摘不得的。”见众人都露出奇怪的神色,陈娇不得不开口解释道:“这面纱,关系到当初小女子对上天所起的一个誓言,所以是摘不得的。”

    “誓言?”

    “是的。”陈娇点了点头,说道,“我曾经起誓,若有男子看到面纱下,我的面容,那人便是我未来的夫君。若不是我的夫君,那么不是他死便是我死。”一时之间,陈娇倒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能学习金大的木婉清。

    这话对于还相对开放的汉代来说,自然有些不可思议,只见司马相如、卫青、卓文君脸上都露出了不赞成的神色,只是这么一说,他们倒也不好再劝她将面纱摘下。而陈娇对于这种效果则是满意极了,被当作怪人总比被揭穿身份来得好。而且……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向外间,在不远处像门神一样守着的郭嗣之,心道,幸好他靠得远,不然见到卫青,不知道会怎么样。郭解被诛时,汉武帝可是派卫青去监斩的。虽然为了监斩一事出动军队和将军太夸张了些,不过也没办法,谁让郭解名声太响呢。而事后也证明,这种谨慎是必要的,因为郭嗣之和宁释之的确动手,只是惜败于卫青的巧妙调度下。

    “各位久等了。”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陈娇抬眼一看,来人正是今晚的主角重合侯马通。

    “马兄,你来晚了,当罚酒三杯。”卫青显然和马通交情匪浅,见到马通前来,第一个开口说话,眼中的笑意明显。

    “三杯就三杯。”马通久在军营,三杯对他来说当然不是问题,他豪气千云地说道。拿起竹案上的酒壶,给自己的杯里灌酒,却被卫青拦住了。

    卫青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说道:“我什么时候说是这种酒了。前日,陛下接见你的时候,可是赐了新丰来的白酒噢。”言下之意明显,自然是要马通以白酒自罚。

    “好你个卫仲卿。”马通听完也不生气,果然可以看出两人的感情深厚,他招呼下人去拿了白酒来,痛痛快快地自饮了三杯。

    “青来敬马兄一杯。”卫青见马通饮完三杯后,举杯说道,“恭喜马兄迁入茂陵,今后可朝夕聆听圣训。”

    听到这句话,马通不由得脸色一黯,他说道:“我这哪里值得恭喜啊。男儿在世,就应当沙场拼搏,老来裹尸而归,才不负此须眉。仲卿得以率军出征,灭匈奴,扬国威,才是男儿本色。”

    马通的确还是个很单纯的军人,一般人哪里敢在卫青说的祝贺辞后发这么一大堆牢骚啊。不过也许,这就是汉武帝看重他的原因,才选择他作为自己埋在茂陵邑的那把刀。

    “马兄,不可如此说话。”卫青在这方面的敏锐度可比马通高得太多了,他的眼睛淡淡扫过陈娇和刘徽臣,接着对马通说道,“你能迁入茂陵,这是陛下对你的信任。马兄切不可自弃。”

    “唉。”马通终究也知道点其中的利害关系,长长叹了口气后,终于还是不说话了。

    司马相如见气氛有些沉重,便开口说道:“马将军和卫将军都是当世人杰,是陛下所要倚重的国之栋梁,自然会有沙场征战之日。今日是马将军的寿辰,我们夫妇为将军奏一曲,以为庆贺吧。”

    “正是。今日乃是喜庆之日,小女子之前在外面送上的贺礼想来也入不得将军的眼。不如也在这里给马将军奏上一曲,更能显出诚意。”陈娇也想缓和气氛,将话题转向一些安全些的方向,便应和着司马相如的话,说道。

    “是吗?”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音乐造诣名闻天下,可以说很少有人敢在他们面前说什么也奏一曲之类的话,他听到陈娇这么说倒是很惊讶,接着他笑着问道:“不知道姑娘擅长的是何种乐器?”

    “小女子拿手的乐器,只怕此处没有。”陈娇说道,“那是在旅途中一异人所授的,须得让人去取来。贤伉俪可先行演奏。”她接着转头对阿奴说道,“阿奴,你带嗣之去将我的古筝取来,就在马车上。”说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知道了,小姐。”阿奴虽然单纯,但是却不愚蠢,她是知道郭嗣之的身份的,立刻就猜出了陈娇的用意。她站起身,对着郭嗣之说道:“郭大哥,随我出去下吧。”

    郭嗣之转过头,往里看了一眼,眼中带着了然的意味。那眼神让陈娇心中一跳,还以为他看到卫青,当场就要发作了。结果却没有,郭嗣只是点了点头,竟然就这么去了。

    陈娇心中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早先想过,来到了茂陵交往的人物可能会较为上层,自己这样没有任何一样拿得出手的乐器是不行的,所以特意让人去订做了一架古筝,现在正好拿这个借口支开他。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琴瑟合鸣自然美妙无比,赢得了马通和卫青的一阵掌声,就连身在一边的陈娇也不由得为他们夫妻间的那种和谐气氛深深感动。这种举手投足间的默契情感,真的能给人以最深的感动,陈娇不由得想起了张萃对司马相如的评价,心中很是疑惑。这司马相如,怎么看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啊。

    待得他们夫妻合奏完,阿奴抱着古筝回来了,而郭嗣之则不见人影。陈娇从阿奴手中接过古筝,同时收到了阿奴“一切搞定”的眼色。

    “陈姑娘,你这是……”司马相如熟悉各种乐器,看到陈娇摆置好的古筝,开口说道,“这似乎和秦筝,不,不对,秦筝的弦数并没有这么多。”

    “这是小女子所遇到的那位异人改良过的秦筝,让司马大人见笑了。”陈娇伸手拨弄了下琴弦,一串长刮奏引出明亮的旋律,声色之脆令司马相如惊讶。

    陈娇看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乐器,心中有些感动,说了一句“献丑了”,一曲《汉宫秋月》娓娓道来,那种悲哀的琴调,清冷孤静、无可奈何的心声,听来有一种荒漠、悲凉的感觉,顿时震惊了在场的诸人。

    学筝,是幼时被母亲逼着去的,老师是*时被打倒最后留在了他们那边的一个从军队出来的老师傅。一触琴弦,当初被张老师手把手地逼着练指法的日子仿佛又回来了。《汉宫秋月》是古筝十大名曲之一,也是当初被老师逼着下狠功夫练过的少数几首古典名曲,后来年纪渐长,忙于繁重的课业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功夫落下了,直到大学时,才又重新开始练习。但是终究没有了小时候那种单纯的心情,难以继续坚持枯燥的基本练习,而根据流行歌曲自编的古筝曲倒是学了不少。

    弹完一曲《汉宫秋月》,陈娇心神恍惚,来到古代这两年来的很多事情,一一浮现眼前。那种无人可知心的孤独,油然而生,竟然暗合和曲中之意,而她身边诸人,甚至是卫青和马通这样的武人也感受到了这曲中所传达的那种寂寥当世的悲叹。

    “好曲,但不知姑娘此曲,是何名称?”司马相如最先回过神,开口赞扬道。

    “《汉宫秋月》。”陈娇恍惚地说道,话一出口陈娇立刻清醒过来,马上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地。

    “《汉宫秋月》?”司马相如也是一愣。

    陈娇知道自己说出这个名字已是极为不妥,便立刻开口缓解道:“这是那异人所传授的曲子,名字也是他所取。”

    “是吗?”司马相如笑了笑,说道,“曲中悲戚之意甚明,谱曲者也是一伤心人啊。”

    “让大人见笑了。今日是马将军的寿辰,又有卫将军在此,我奏这等音乐实在是大不妥。我们还是换这首吧。”陈娇只愿快点将这话题带过,便快速地拨弦,奏起了另外一曲: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汉要让四方

    来贺”(屠洪刚《精忠报国》)

    这曲《精忠报国》用女子的声音来唱显然太柔了一点,但是临时陈娇也想不到更多合适的曲子,而这首曲子正好合了今晚的寿星血洒沙场的愿望。

    这曲子带来的反应,自与前首截然不同,陈娇清楚地看到一直十分冷静的卫青眼中闪过了某种狂热,他用一种刻意压制的嗓音问道:“请问姑娘,这曲子叫什么?”

    “《精忠报国》。”陈娇说道。

    那一晚的月色,非常好,宾主尽欢。

    当陈娇的马车消失在夜色深处,卫青和马通都站在门边遥望着她的远去。马通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茂陵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子。那歌,实在很适合放到军中。”

    “是啊。”卫青遥望着陈娇的离去,脑中却仍在思索着,那萦绕不去的熟悉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城煤行,陈姑娘,陈……陈……陈!

    卫青眼睛忽然变大,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倒叫他身旁的马通一惊,马通忙问道:“仲卿,怎么了?”

    “不……不可能。”卫青伸手扶着额头,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能?”马通仍是不解。

    陈皇后离宫之事,虽然皇帝派廷尉府的人封锁了消息,京中众人并不知晓真实情况。但是,这一切又怎么瞒得过身居皇后高位的卫子夫呢,瞒不过卫子夫自然更瞒不过卫青了。这两年,卫青不是没想过派人去搜索陈皇后的下落。但是他们得到确切消息,证明陈皇后已经离宫,却是在半年以后的事情,人海茫茫,又能到何处去寻觅呢。

    如果,那女子真的是陈皇后……

    “仲卿,仲卿!”马通见卫青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障,不由得大喊出声,将卫青唤醒。

    卫青惊醒过来后,脸上有着一瞬间的怔然,随即对马通笑道:“马兄,青没事。如今也晚了,先走了。”说完,跃马而上,向长安城方向奔去。

    马通虽然觉得卫青举止有些奇怪,但是却猜不透这是为何,便摇了摇头,叹息着回府了,想到今后就要在这茂陵邑中,天子脚下,同各地豪强打交道,他不觉深深叹了口气。

    “此非吾志,却是君命不得不从。唉,卫青,卫青,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

    茂陵邑陈府

    “陈姑娘,你可是担心在下会向卫将军施加报复?”踏入府中后,郭嗣之开门见山地说道。

    陈娇转过身,说道:“不错。虽然因着和你们师傅的一点旧故,我可以收留你们。但是,茂陵邑陈府并不想成为朝廷审查的重点,我要的只是平平淡淡。”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似要由透过那双眼眸,看透对方的心意。

    “陈姑娘大可放心。”郭嗣之叹了口气,说道,“家师早有交待,若他去了……不可怨天尤人,杀人赎罪,本是天理。而今,也不过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听到郭嗣之这么说,陈娇不由得放心了许多,早该知道,以郭解为人,不可能不留言约束这两个弟子的。

    “况且,家中另有老夫人,若是因为我等之事,再连累老夫人,岂非不孝。”郭嗣之长叹道,“这些日子,跟在陈姑娘身边,嗣之算是想通了。”

    陈娇暗暗叹气,心道,如今知道此举不孝,那当初带人劫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那老夫人的处境呢。若是你们真的得手,难道还能带着个七八十的老太太一路逃命吗?

    “嗣之,素来相信师傅的眼光,师傅既然有遗言命嗣之跟随陈姑娘,那么,身为弟子,自然是全力遵从的。”郭嗣之忽然拱手道,“今后,烦请姑娘多多包涵。”

    陈娇秀眉一挑,知道郭嗣之此举便是臣服的标志,是他愿意为她所用的标志。似他这种人,对于承诺的重视可说是不下于生命,如今他既然这么说,想必自己,是可以信任他的。

    “嗣之何必多礼,请起。”陈娇伸出手,将郭嗣之扶起,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一次她竟然能够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和郭嗣之之间的这种主仆关系,仿佛天经地义。

第三十四章 昭阳一步一天涯

    未央宫外的天空澄蓝,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呈曲尺形的角楼如展翅欲飞的大鹏。身着着浅色侍婢服饰的少女们,在走廊间来来去去,音乐声从椒房殿内缓缓传出,引得一些好奇的宫女不住探头向内张望。

    一曲奏毕,一个软软的女声问道:“文君,是这样弹的吗?”

    “娘娘的箜篌弹得非常好。”卓文君脸上含笑,朝自己面前的卫皇后点了点头。

    “让你见笑了。”卫子夫放下手中的箜篌,说道,“人说你是蜀中才女,果然名不虚传呢。”

    卓文君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却是受过最好的礼仪教养的,她微微屈身,说道:“蜀中才俊无数,才女之名,文君不敢当。”

    “文君过谦了。本宫听仲卿说,你们夫妇在马通将军寿辰时,共奏的那一曲,堪称人间仙乐。”卫子夫将箜篌交到了宫女的手中,温和地说道。

    “人间仙乐,是过奖了。若说到这乐曲,那次宴会中,另有一人的表现也不在我们夫妇之下。”卓文君说道。

    “哦?”卫子夫眼波流转间有一瞬的停滞,随即微笑着问道,“文君莫非是说那彭城煤行的陈姑娘?”

    “正是。”卓文君笑道,“之前也只是一面之缘,却没想到这位姑娘在音律上竟然如此有才。”

    “一面……之缘。”卫子夫仿佛对此人特别的有兴趣,随即追问道,“文君见过那姑娘的容貌?”

    “这个,自然是没有。”卓文君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得她指点请墨门中人代为修好了箜篌。容貌虽是不曾见,但是观其风姿却绝对是位绝代佳人。”

    “呵呵,能得文君如此夸赞,看来那陈姑娘确是不凡。”卫子夫放下手中的箜篌,站起身,问道,“这彭城煤行也是奇怪,只这两年的时间,竟然就遍及了大江南北,原本那主事者一直是云蒸雾绕的,一夕间,拨云去雾后,才发现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是啊。听说,这位陈姑娘不过双十年华,那煤行不过是祖传手艺,也是靠着几个忠心的家仆,才能有如此成绩。”卓文君应道。

    “双十年华?”卫子夫猛然转过身,问道。

    “嗯。这是茂陵邑坊间流传的。现在可有不少人巴望着这陈姑娘早些择婿呢。”卓文君笑道。

    “这样啊。”卫子夫又缓缓坐了下来,对着卓文君笑道,“我听仲卿说,那陈姑娘在马家表演了一曲,名唤《汉宫秋月》连仲卿那样的武人,也听出了其中的哀婉之意,可惜本宫似乎无福耳闻了。”语中尽是惋惜之意。

    卓文君先是不解于卫皇后为何惋惜,稍后想了想,便明白了,皇宫重地自然不能随意让那等商人之女随意进出,而这位卫皇后显然不是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奏请皇上批示的人,因此自然只能遗憾了。于是,她开口说道:“娘娘若有意,文君可以为娘娘演奏。”

    “文君可以为本宫弹奏?”卫子夫咋然听到这话,脸上的惊讶十分明显。

    “是的。”对卓文君来说,复制那样一首乐曲自然不在话下,而且那日宴会结束后,她早已经在自己家中用古琴将《汉宫秋月》练习过数遍了。话音未落,她将古琴摆于几上,玉手微提,琴弦轻动,果然是那首《汉宫秋月》。

    这首《汉宫秋月》对于卫子夫的震撼是空前的,《汉宫秋月》本就是一首表达后宫宫怨的曲子,当今世上如果说到这宫怨,身在宫中十数年的卫子夫恐怕是对此理解最为深刻的人了。这首曲子,让她仿佛回到了当年被斥入冷宫的那一年,想到近来皇帝新宠信的王夫人和李姬,她不由得更加苦闷。卓文君一曲奏毕,却发现卫子夫眼神恍惚,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

    “……后,皇后娘娘。”卫子夫从恍惚中醒来,发现卓文君正担忧地望着她,心中一惊,强自镇定的夸奖道,“真是首好曲子呢。”

    “是啊。”卓文君虽然察觉到了卫子夫的心神不属,却也不敢揭破。稍后卫子夫故作无事,又和卓文君闲扯了些别的,而卓文君自然配合着说着。

    “娘娘,娘娘,陛下朝这边来了。”这时一个宫女从外间跑了进来。

    “陛下来了?”卫子夫忙起身,她向卓文君笑了笑,说道,“司马夫人,你先随宫女到偏殿回避吧。”

    “是,娘娘。”

    刘彻已是而立之年,但是顺心如意的帝王生涯使得他近来越发的意气风发。他扶起在殿外迎接的卫子夫,点头嘉许,虽然近来他已经不独宠于她,但是卫子夫温婉的性子和谨慎的行事风格仍然让他满意。即使他有了别宠他人的意思,卫子夫却仍然能够谨守本分,单是这一点,就让刘彻觉得她的确是个合适的皇后。

    卫子夫仰起头,望着刘彻说道:“陛下怎么来了?”

    “仲卿出征在即,朕让他来见见你。”刘彻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卫青,笑着步入殿内。

    卫子夫紧随着刘彻的脚步走入宫内,待到三人都坐定自己的位置,卫子夫方笑着对卫青说道:“仲卿此去,千万小心啊。”

    “承皇后娘娘关心。”卫青说道。

    “此处没有外人,你们姐弟也不必如此拘束。”刘彻笑了笑,说道,“据儿呢?怎么不在这里?”

    卫子夫对这个儿子极为紧张,一贯亲自教养。虽然刘彻已经为这个不满一岁的太子建立了博望苑,但是刘彻每次进椒房殿都能看到他白白胖胖的小身影,这次难得没看到,他不由得惊讶。

    “今日司马夫人入宫教臣妾箜篌,故而将据儿送到博望苑了。”卫子夫解释道,“卫长在那里陪着他呢。”卫长公主是卫子夫为刘彻生的第一个公主,今年已经10岁了,由她来照顾自己的幼弟,卫子夫自然要放心些。

    “司马夫人?可是凤求凰的卓氏女?”刘彻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了自己所欣赏的那个司马相如当年出名的那件风liu韵事。

    “正是。”卫子夫也是一笑,说道,“今日见过这位司马夫人之后,子夫才知道何谓才女呢。”

    “是吗?”刘彻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他说道,“那她现在回府了吗?”

    “不,尚在偏殿呢。”卫子夫说道,“陛下若想见她,立刻便可宣召。”

    刘彻点了点头,卫子夫便向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立刻机灵的退到偏殿请人。卓文君进殿后,向刘彻和卫青分别行礼,刘彻似乎对她的风范相当满意,态度尚算和蔼。

    “司马夫人,听皇后说你擅音律,可否为朕奏走上一曲?”

    卓文君听到刘彻的话,低眉的那一瞬间,便决定了自己所要弹奏的曲子,便笑道:“是。听说卫将军出征在即,臣妾就为陛下奏一曲《精忠报国》,祝他此曲战无不胜,以报陛下深恩。”其实卓文君平素所习之曲,都倾向婉约,此际要拿到皇帝面前演奏却显得小家子气了。她也一贯知道,自己的夫君司马相如虽然胸怀治世宏愿,却一贯被皇帝视为词臣。若再奏那些靡靡之音,倒真叫皇帝看轻了他们夫妇,也对夫君前途不利。所以她干脆用了这曲气势磅礴的《精忠报国》。

    只是一心奏曲和一心听曲的两人都没有发现,在卓文君说出曲名的那一刻,卫青脸上顿时停滞的表情。

    卓文君的琴艺自不消说,曲子的感觉给人的感觉更甚于当初在马通府上,而她的吟唱也比陈娇有气势得多,完完全全表达出了歌中的原意。刘彻由最初的不在意到最后被曲中之意完全震动了,当最后一句“堂堂大汉要让四方来贺”唱毕时,刘彻不由得想起自己所主持的对匈奴的反击完全结束后,所能得到的。

    “好,好曲。”到最后连刘彻也不由得为之击掌,他问道,“这曲子是长卿做的吗?”刘彻对此曲甚有好感,想当然地认为是司马相如所作,便如此问道。

    “禀陛下,此曲并非臣妾夫君所作,乃是茂陵一商贾之女所作。”卓文君答道。

    “商贾之女?”刘彻听到这话,微微一愣,随即问道,“这可奇了,竟然有商贾之女会走出此等曲子。这曲中的豪气,可不是一般人能发出的,若说是仲卿这样驰骋沙场的将军所作,朕倒更相信些。”

    卫青呼吸一窒,生怕刘彻会对此曲的作者产生兴趣。

    “回陛下,臣妾是在马通将军府听到那女子弹奏的,当时卫将军亦在场,却是一商贾一女所作。”卓文君说道,“陛下应记得前日是马通将军生辰,陛下亲自令他宴请茂陵群豪,此女是其中之一,乃是彭城煤行主事的陈姑娘。”

    “彭城煤行?”刘彻自然对这个煤行有印象,这两年的冬天,皇宫都向这个煤行在长安的分店购买煤炉子。他笑道:“这倒也是个奇女子。皇后不是喜欢奇女子吗?怎不招此女来宫中一见呢?”

    卫子夫笑着应道:“臣妾倒是想,却怕坏了规矩。文君怎么说都是司马大人的妻室,可那陈姑娘却是明明白白的平民,还是个商贾,唤她入宫怕是影响不好。若让人知道皇家如此重商,终是有损陛下您的威严啊。”

    “就你想得多。”刘彻摇了摇头,完全不赞成,说道,“规矩也是人定下的,依朕看……”

    “陛下!”杨得意的声音打断了刘彻后面的话语,他喊道,“聂胜聂大人在温室殿求见。”

    刘彻忽然收了声,他对卫子夫笑了笑,说道:“这聂胜,总不让朕安稳。你与仲卿好好聊聊,朕先走了。”

    卫子夫、卫青、卓文君忙起身,规规矩矩地,在身后送他离去。

    “恭送陛下!”

    送走了刘彻,卫青顿时松了一口气,卫子夫转身对卓文君说道:“文君,今日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卓文君知道皇后要和自己的弟弟商谈一些事情,便乖巧地走了。

    卫子夫笑着对卫青说道:“青儿,你许久没来了。我让依依去带据儿过来,与你一见吧。”

    卫青忍住心中的忧愁,笑着回应道:“是啊。我这一去又是数月,怕下次回来,大皇子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呢。”

    刘据堪堪一周岁余,才学会走路的年纪,这会儿却是可爱的紧。卫青看着卫子夫扶着刘据跌跌撞撞地行着,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他不由得心中一叹,想道:彭城煤行那人的事还是先别让她知道吧。这许多年了,她也难得开怀。先派人去监视着,等有了消息,他来解决就是了。

    ***

    在陈娇所住陈府不远处的一处土坡上,李希双手负背,遥望着那一片黑瓦房屋及绿色植被。

    “最近,有人开始窥探这府中人事了?”李希沉声问道。

    “嗯。”答话的是他身后的庄昕,“属下派人注意过了,对方行事很谨慎,总是找不到最后的那根线。不过根据小姐到茂陵邑以后的行踪来看,可能是,那位卫将军已经注意到小姐了。”

    “卫青啊。”李希叹息般地念道,“那,郭嗣之和宁释之这二人,怎么样?”

    “他们自从入府之后,就一直很安分,那郭嗣之已经似乎已经向小姐做了效忠。”庄昕应道,“他武功奇高,有他在的时候,属下也不敢靠得太近。”

    “那就不用靠近了。”李希说道,他顿了顿,又吩咐道,“今后,随着她在茂陵邑活动的增多,会注意到这府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既然有了郭嗣之的贴身保护,那么那些暗卫,都撤了吧,省得被有心人发现。”

    庄昕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凛,知道主子这意思是真的要将陈皎小姐放开了,之前无论如何,暗卫们都还是随时随地跟在小姐身边保护的。

    李希又沉默了一阵后说道:“今晚,你偷偷一趟小姐那里,就说,我决定入仕,今后不便照顾她,望她保重。”

    ……

    静静等待了一个时辰,庄昕终于回来了。李希开口问道:“她怎么说?”

    “小姐她,倒是什么都没说。”庄昕答道。

    “是吗?”李希苦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

    “少爷,你若是舍不得,我们去接小姐回来吧。”庄昕自幼跟随李希,此刻自然隐隐猜到了他心中的感伤。

    “庄昕,”李希摇了摇头,“这是她的命。从我决定出仕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留下她。”

    “皇帝陛下,是一位明主,更是一位不可以随意欺瞒的人。从前,我在暗,他在明,很多事情我还有缓转的余地。一旦,我出仕为官,而娇娇又一直在我身边,一旦被他得知,我们李家的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江都王之事,只是她离开的一个契机。”李希叹道。

    “那为何不和娘娘解释清楚呢?那样含糊的一句话,怕是太无情了,会伤了娘娘的心。”

    “我特意引官差到广陵去抓她,已经在她心中种下了疑惑的种子。这一路上,没有我们相伴的她,过得如何你也看到。只有在没有了依靠之后,她才会努力去捕捉每一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人,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只要她对我还存在着一丝的不信任,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不会来向我求助的。且不说,她将来是否会引起皇帝陛下的注意,她独自在茂陵邑管理彭城煤行,这种不依靠别人独自处事的能力,也是很重要的。何况,娇娇在马府的表现你亲眼看到了,你认为这样下去,皇帝陛下有可能不注意到她吗?”

    “庄昕,你曾经随我访遍名山大川。当我们在登山的时候,往往走到一半才发现山的险峻,所以走到半山腰时,我们决不能回头看来路。娇娇现在正是如此,我不能给她退路,否则她一旦看到可以依靠的人,一定会软弱下来的。”

    “公子,”庄昕看着李希脸上难掩心痛的表情,担忧的开口问道。

    “陛下和娇娇从前的事情,庄昕你应该也很清楚。娇娇如果要在如今的后宫中立足,有些手段,她是必须学会的。依靠他人是不可能保护得了她,当年的馆陶长公主不能,今后的李希亦不能。”

第三十五章 空将汉月出宫门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辩。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詗长安,约结上左右。”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茂陵邑陈府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府中原主人种植的花木开始在春风的***下吐露芬芳,招蜂引蝶,整个府邸仿佛一下子鲜活了起来。郭嗣之自外面匆匆向里行着,一路走进了大厅。阿奴正将手中的饭菜放下,要往厨房去,却差点被闯进来的郭嗣之给撞到了。幸而郭嗣之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否则真不免跌得灰头土脸的。这么一来,正在准备用膳的陈娇和刘徽臣立刻注意到了郭嗣之。

    陈娇开口说道:“嗣之回来啦?”

    “小姐。”郭嗣之行了一礼,方才走进。

    陈娇微笑着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店面已经命人盘下来了,掌柜是个旧日受过师傅恩惠的老实人,绝对可靠。”郭嗣之说道。

    “我是问,隐秘度,会不会让正监视我们的人发现?”陈娇将筷子撂下,问道。此刻的她,嘴边含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点也看不出昨夜听到庄昕传话时的颓靡。从元光六年到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在这个世界里,如何做一个上位者。

    “小姐大可放心,绝对不会让那些人发现的。”郭嗣之面色肃然道,“只是,不知道小姐你如此隐秘地盘下那家店面,想要做什么?”

    陈娇和刘徽臣相视一笑,说道:“也不做什么。只是想开家食肆而已。”

    刘徽臣起身,说道:“姑姑指点阿奴做出来的吃食,可真是很不错呢。开家食肆绰绰有余。我送些给释之去。”随即,她指点阿奴从案上各拿了几样小菜。

    刘徽臣去后,陈娇招呼郭嗣之坐下同桌用饭,郭嗣之推辞了几次不果之后,也便坐了下来。两人边吃边聊,一时气氛倒也和蔼。

    “我有一封信,想请人帮忙送到一个地方。不知道嗣之有没有可靠的人选?”陈娇问道。

    郭嗣之点了点头,问道:“嗣之倒是有几个游侠朋友,帮忙送信还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小姐,想送去什么地方?”

    “辽东城。”

    ***

    三日后,在茂陵邑最繁华的忠心地带,开张了一家食肆,名为“食为天”。店主史无前例地对外宣称,开业前三日店内一切菜品,任人免费试吃。这一壮举顿时轰动了整个茂陵邑,“食为天”门口排起了长长的试吃队伍,引人侧目。

    陈娇和刘徽臣在“食为天”二楼,一个雅间内,撩开帘子看着外间的长龙,脸上纷纷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姑姑这法子,确是不错。马上就让食为天变得人尽皆知了。”刘徽臣说道。

    陈娇微微一笑,低眉说道:“只是些小手段罢了。只是希望徽臣记住,经营这食肆,钱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刘徽臣会意一笑:“徽臣知道的。狡兔三窟,以我和姑姑的身份,自然要多做些准备。这‘食为天’算是我二人的三窟之一了,只希望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

    陈娇笑了笑,不再说话,视线从地上的长龙转向蓝天碧空,思绪不禁有些远了。

    若是这个时代能开镖局马车行之类的行当,她就去做这个了,跑路的时候也方便很多。如今也只能将就着搞个食肆兼旅店了。若有离开的那一天,倒是可以稍作掩护。

    ……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在茂陵邑的道路上缓缓行着,纵然如此,在缺马的汉初,这两匹马已经足够说明主人的身份了。

    “吁!”车夫忽然大声喊道,勒住两匹马的缰绳,马车一个颠簸,停了下来。车内很快探出一个少年的头,斥骂道:“怎么驾车的?这忽然停下,害姑姑都磕碰到了。”

    车夫一听,顿时脸色不好,小声辩解道:“建少爷,是前面人太多了。这忽然转个弯,才看到,所以……”

    “前面?”那被唤为建少爷的的少年抬起头,向前一看,发现前方果然有许多人在排着队,不由得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建儿什么人啊?”车内传来一声娇喝,声音很是慵懒,仿佛刚刚睡醒似的。

    那少年转过头,陪笑道:“姑姑,前面不知道为什么,挤了很多人,将道路都给阻了。你且放心,我马上去叫他们让开,凭着咱王府的名声,他们不敢不让的。”

    “慢着。急什么?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车内虽然光线不明,但是却不阻碍人们感受车内女子天生的魅惑,她伸了懒腰,笑道,“这里可是长安,不是淮南。你若这么横行,可是要招祸的。”

    “是,姑姑教训得是。”少年一听,立刻说道,面上一片谨遵教诲的恭敬。

    “叫车夫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夫很快就回来禀报了,车内那女子听说是一家食肆,本也不在意。但是再听说,那食肆里的厨子手艺极好,各式新奇菜色层出不穷,在试吃的三天里,每个人都如尝到了人间美味。所以今日虽然已过了试吃日,但是却仍然是客似云来,更有许多人期待着店家再免费试吃一日,聚集在店门处等候。

    “人间美味?”那女子不屑地笑了笑,“这些愚夫愚妇大约是没吃过多少好东西吧。”

    车夫顿了一顿,才鼓起勇气说道:“翁主说得是。不过小的闻那食肆里的菜色却是香得很。而且,小的还看到大宗正家的公子、太常孔大人家的公子、丞相薛侯家的公子都在那食肆里待着呢。”

    这位被称为翁主的女子,其实就是淮南王刘安膝下唯一的爱女,淮南翁主刘陵。淮南王在年初的受了朝廷赏赐的几仗,这次特意派她来长安表示谢恩,顺便探一探朝廷里如今的风向。

    刘陵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她“哦”了一声,眼波流转间,一个模糊的主意跃上了心头。刘陵笑道:“竟然能引得朝廷公卿子弟上门,看来这食肆确是不凡。建儿,不如我们也去见识见识?”

    刘建自然不敢违逆这位姑姑,唯唯诺诺道:“是。但凭姑姑做主。”

    ***

    烛光下,陈娇正和刘徽臣一起清算今日食肆的收益,顺便手把手地教她用阿拉伯数字及算盘。算盘倒是很快得到了刘徽臣的赞许,但是阿拉伯数字的遭遇却令人心酸,刘徽臣对于这些抽象数字完全没有感觉,总是出错,效率还不如用汉字计算呢。试了几次后,陈娇便放弃了,知道这是个习惯问题。阿拉伯数字再简单也只是她这个从小用惯了的人看来而已。

    全部清算完后,陈娇发现这利润竟然十分惊人,她轻笑道:“倒是比打劫银行更夸张了。”

    “银行?”刘徽臣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陈娇。

    陈娇嘿嘿一笑,说道:“没什么。对了,徽臣,经过了这些天,你觉得家里那些家仆中,有几个是可用之人?”

    刘徽臣皱了皱眉,问道:“姑姑是要听实话?”

    “不听实话,我又何必问你呢?”陈娇回道,眼神平和地看着刘徽臣。

    刘徽臣说道:“除了阿奴之外,其他人,姑姑怕是要再考虑考虑。”

    刘徽臣说得很直接,陈娇不觉有些恍然,便问道:“徽臣,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徽臣什么也不知道。”刘徽臣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姑姑这么问,让徽臣知道了答案。其实我早应该想到,姑姑根本没有提前通知过长安这边的煤行接应,他们却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想来是另外有人吩咐的,所以这府中的一切都是那人为我们准备的,若说可用,自然是一个也无。阿奴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我们进出,我看她心思倒是真的全放在了姑姑身上,所以才说只她一个可用。”

    陈娇深吸一口气,说道:“人都是张管事在我来到之前,去和人贩子买来的。都有官府出据的卖身契,上面写得很清楚,都是写外出逃荒的难民。那十几人现在也一直很规矩……”

    “姑姑,便是他们真的无辜,你难道真的能放心吗?舍弃他们,另选他人,是很简单的,你这样惴惴不安,是为了什么?”刘徽臣十分不解地问道。

    “我!”陈娇沮丧地低下头,她终究还是不忍心,在她入府之前被招入府中的人一共有十个,都只是十多岁的孩子,平日就负责一些打扫,烧火等杂役,陈娇近身的所有事情都是阿奴包办的。但是看着那些为她打水,扫地的孩子们脸上渐渐有了安心的神色,没了最初的心惊胆颤,她想到要将他们重新转卖到人贩子手中,却是十分不忍。但是留下……以她如今的心态,真的能让这些人留下吗?她毕竟,已经开始怀疑李希所安排的这些人。

    “我看,还是明日我再去市场上买几个小的回来,好好调教,将来才会比较趁手。至于现在那几个,过断日子,卖掉就是了。”刘徽臣说得理所当然,斩钉截铁。

    “……算了。安排他们去后厢房做杂役就是了。以后没有命令除了阿奴以外,谁都不准靠近我们俩的院子。院门请嗣之找人帮我们守着。”陈娇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否决了刘徽臣的建议。

    刘徽臣无奈地看着陈娇,说道:“姑姑,你这样,怎么能重新回宫呢?”

    回宫一词,顿时让陈娇有些头疼,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说道:“好了。不说这个。”

    “姑姑,我一直很好奇,你离宫在外,但是天下却一片宁静。难道你离宫之事,是皇叔默许的吗?若如此,那你入冷宫只是个假象,为什么皇叔却又另立了那个卫子夫。”因为和陈娇已经比较熟悉了,刘徽臣也好像摸透了她的性格,便大胆提问道。

    “那是……”

    “而且,姑姑你回来这么久,为什么都没有回过堂邑侯府?莫非连大长公主他们也不知道你离宫的事情吗?还是说,其实你根本就不是……”

    话问到这地步,陈娇是不能不解释了,她叹气道:“好了。收起你的怀疑。你父王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想他再怎么老眼昏花,也不会认错的。”

    其实刘徽臣也不曾怀疑过陈娇,这么说只是激她一激。

    “其实,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陈娇说道,“宫里为什么没反应,我也不明白。也许是为了家丑不可外扬吧。”

    “偷偷跑出来?”这个答案让刘徽臣大吃一惊。

    陈娇耸了耸肩,说道,“我不想留在长门宫。所以找了个机会出来了,现在也不打算回去。”

    刘徽臣发觉这个世界好像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说道:“姑姑,你……难怪你随时随地都要面纱蒙面了。”

    陈娇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在茂陵邑,就是这点麻烦。不然倒是个好地方。”

    刘徽臣感叹了一番之后,又问道:“姑姑,你真的不回宫了吗?”

    陈娇非常肯定地对她点了点头,说道:“当然,我很确定。再也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了。”

    “那你,舍得皇叔?”刘徽臣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父王说过,说你们的感情很好……”

    陈娇忽然觉得心中一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许久以前在李希家做过的那场梦,关于金屋藏娇的美梦,梦醒后却是满满的伤心。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难道真的要成了那个阿娇不成?她问道:“你父皇说我们感情好?我以为天下人都知道我和陛下渐生嫌隙,早已经互补往来多年呢。”陈娇在汉代的这两年并没有白待,尤其在卫子夫封后的那阵子,关于前皇后阿娇的八卦在民间风生水起,她当然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

    “不,父王说,皇叔是很喜欢你的。无论将来有多少女子,他相信在皇叔心中,你一定是第一位的那一个。”刘徽臣摇头道。

    “很可惜。看来他错了。如果我真的是第一位,那么就不会连皇后的位置都拱手让人了。”陈娇伸手将案上的竹简理整齐,站起身,说道,“晚了。休息吧。”

    刘徽臣知道这话题已经无法继续了,便只能跟在她身后向自己住的房间走去,陈娇的房间在她的隔壁,推开房门前,刘徽臣顿了顿,转头又说了一句:“姑姑,可是我看你并不在意皇后的位置。”

    “如果没有了爱,那么即使占据着那个位置,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阿娇太傻,竟然不懂得。”回她的话,透过风声传了过来,幽幽地,带着叹息,混不似陈娇平日的语音。

    刘徽臣悚然转身,却发现陈娇面色如常,已经进了房间。

    ***

    韩墨上完早朝后,一如往常一般被皇帝唤到温室殿陪驾。他入长安以来,受到皇帝的极大喜爱,恩宠不输于当年主父偃初入之时。韩墨随着杨得意踏入温室殿,发现卫青、主父偃、公孙弘已经在里面站着了。他温顺地走到殿内,向刘彻行了一礼后,走到主父偃身侧站好。

    刘彻看着场中四人,脸上露出了微笑,说道:“人可是都到齐了。朕今日唤你们来,就是为了春来出征之事。”

    韩墨心头一凛,心道:果然是为了此事。

    进入元朔二年以来,军中就一直在进行调度,虽然韩安国终于因为匈奴在年初的那一次掠袭而亡故,但是他可以看出步入而立之年的皇帝陛下依然信心十足,雄心万丈。因为他手中有着另外一个人。韩墨将视线转向面沉如水的卫青。第一次出征在全军皆败的情况下,斩敌七百人,第二次出征就配合辽东城之役迎来了大胜。这个时候,聪明人都可以看出卫青的成功绝不是因为裙带关系或运气了。

    “按照主父偃的提议,朕打算让仲卿与李息二人齐出云中。”刘彻指着自己案前的作战地图说道。自从有了张骞带回来的地图,他和朝臣们讨论战事的时候方便了许多。

    公孙弘点头附议道:“匈奴自前次大败后,变得有些疯狂了。我们须得再败它一次,才能够让匈奴内部的事情向我大汉希望的方向发展。”

    主父偃脸上亦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刘彻跟前,食指一指地图上的一处地方,说道:“所以,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这里。”

    韩墨一看,心中不由得一惊,说道:“河南地。”

    “不错。”刘彻满意地看着韩墨,点了点头。虽然事前的计划都是主父偃在和他讨论,不过韩墨能够在一瞬间明白河南地的意义所在,让他越发觉得韩墨是个可造之才。

    “朔方地肥饶,外阻河,昔日秦之蒙恬在此筑城,以逐匈奴。如今,我大汉就要仿其旧例,在此筑朔方城,移民实边,常驻于此,从此可省下由中原外输粮草的浪费。”主父偃信心满满地说道,“夺下河南地,才能够真正实现朔方郡、沧海郡,两郡夹击匈奴左部。”

    “而且,据有此地,还可直接出击匈奴单于王庭。”韩墨略带激动地说道,“如此,我大汉和匈奴之间的攻守之势……”

    “只须此战成,则可一扫百年颓势,从今往后,只有我大汉攻,匈奴守的份了。”刘彻沉声道。他的语调虽然平静,但是谁都可以从他嘴角的那一笑中看出他的得意。只须此战成功,那么只要他不犯错,击败匈奴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刘彻视线一一扫过场中诸人,最后落在了卫青的身上,说道:“仲卿,且莫让朕失望。朕将大汉未来百年的国运都放在你这一战身上了。”

    卫青立刻屈身跪下,拱手道:“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韩墨看着这殿中的君臣相知,心思不觉又飞到了辽东城中。若匈奴左部的威胁解除,那她应该就安全了吧。上一次匈奴左谷蠡王侵袭辽东城,虽然被阻于城外,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呢。探问的信发出去也有数月了,却是一点音信也无。辽东城到底怎么了呢。

    韩墨怀着重重心事,回到了自己的治所。长安三辅地区原本由一个长官统一官吏,官名为京兆尹。后来也许是长安权贵甚多,京兆尹压力过大的关系,景帝二年,将京兆尹之权一分为二,分置左右内史,位同列卿,不过他们的职务都是管理长安附近的地方行政事务,与太守无异。

    长安地区的行政官吏素来是最不好做的,因为长安是京都所在,所以权贵甚重,此地为官风险大,却也最易出成绩。先皇时候的苍鹰郅都最初就是在京兆尹一职上声名鹊起的,只是那名是酷吏之名,而郅都的继任甯成也是以酷吏闻名。似乎在此地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只有做酷吏一途,否则就只能放任权贵放肆,碌碌无为。

    只是这个规律却被韩墨打破了。他虽然也抓了些权贵子弟进行严惩杀鸡给猴看,但是更多的却是和那些权贵之家进行背后的协商。也是他赶上了好时候,遇上了个心狠手辣的主子,在面对违法犯纪的权贵时,刘彻下手往往比手下人更狠,所以这些亲贵比之景帝时乖了不少。再遇上貌似通情达理的韩墨,各家都配合着左内史府将自家子弟严加管束,是以韩墨就任以来,左内史辖区风平浪静。他每日只要来治所走个过场就可以了。

    “大人。”左内史府的一名佐吏走到韩墨跟前。

    韩墨抬起头,笑了笑,说道:“最近有什么事情吗?”他本是问个过场,没想到佐吏居然点了点头。

    “大人,我们最近发现茂陵邑的一户人家处,可能有异动。”佐吏回道。虽然旁人看韩墨这个左内史做得轻轻松松,只是因为那些权贵之家一下子都变得通情达理了。但是作为他下属的佐吏却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韩墨加大了对辖区的监控力度,能够将一切坏苗头扼杀在萌芽中。

    韩墨好奇地摸了摸下巴,问道:“异动?”

    “因为近来茂陵邑迁入了许多外来的豪强,所以我们也加大了巡逻的人手。”佐吏回答道,“虽然也有一些打斗摩擦,不过都还在正常范围内。我们按照大人留下的规章办理,也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一点……”

    见佐吏忽然住了口,韩墨便催到:“怎么了?”

    “我们发现有一户陈姓人家,近日一直被人监视。”佐吏说道,“原本,我们以为是他家惹来的仇怨,只是派个人看着,省得出了大事。可是,派去的那名差役回报说,他认得在那监视的一个人,说那人是卫将军家的奴婢。”

    韩墨听到卫将军三字,眉头皱了一皱,开口道:“卫将军?是皇后的弟弟,关内侯卫将军?”他见佐吏肯定地点了点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中。卫皇后一家是长安城中除却某些皇室直系血亲外,权势最盛的一家人,但是根据他的观察。除了公孙贺家的那个儿子外,其他人倒是奉公守法得很。其中尤其是卫青,作为卫家的顶梁柱,却素有贤名,从无仗势欺人的行为。

    “那陈家是什么身份?”韩墨问道。

    “陈家是从广陵郡来的。是彭城煤行的主人。入城以来,一直安分守己,从不生事,茂陵邑的一些宴会中也从来都见不到他们的身影。主事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之前入邑的时候,派人来过府里写户籍。陈家只有那主事人陈皎与她的侄女儿陈徽臣二人。”佐吏回答道。

    韩墨听到陈皎之名,猛地睁大了眼睛,原本的安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佐吏忙问道:“什么?陈皎?”

    佐吏第一次看到素来云淡风轻的长官如此紧张,吓了一跳,回道:“是,是啊。”

    韩墨立刻拍案而起,说道:“去把户籍册拿来,我要查!”

    佐吏跑去拿户籍后,韩墨双手向后,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心道:莫非真的是她,难道真的是她。她怎么会来长安呢?

    当佐吏拿着户籍走到韩墨跟前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抢过户籍,平摊开,在竹简上一排一排地找寻着陈皎的信息。

    彭城煤行当家人,陈皎年二十二,无父无母,亲人只有义弟纪稹和侄女儿刘徽臣。

    关于陈皎的信息不断地输入到韩墨的脑中,当他看到纪稹这个名字的时候,立刻确定,这个陈皎果然就是他知道的那个陈皎。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来到长安。但是她在长安,平安地在长安,这个消息就足以令他开心不已。

    佐吏看着韩墨的表情从犹疑到欢喜再到沉重,心中有些发毛。他跟在韩墨身边半年多,第一次看到韩墨如此明显地将情绪表露在脸上。这个陈皎莫非和大人有什么关系吗?佐吏正想着,却见韩墨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他忙尽忠职守地追上问道:“大人,大人,陈家这件事,怎么处理啊?”

    韩墨听到他的呼喊,笑着转过头,说道:“等我从陈家回来再告诉你。”说完,他迫不及待地跃马而上,向茂陵邑方向赶去。

    经历了数月的担忧之后,猛的知道陈娇无事,便是沉稳如韩墨也不由得变得有些毛躁了。

    ……

    茂陵邑,陈府。

    “姑娘是说,这所有的生意所得,你我*分成?”一个身着朴素青衣的青年男子站在陈娇的面前如是问道。

    “不错!”陈娇点了点头。

    “姑娘所说的这些生意,自然都是能赚大钱的买卖。只是,为何挑中我?”那青年男子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个!”陈娇指了指一边打开的四大箱黄铜,说道:“酒业经营没有大投资和很强的能力,一般人是很难做到你这份上的,这说明你为人精细,善于经营。如此财物却不动心,能够安心送还,说明你知恩图报,性情宽厚。这两点,就是我选你的原因。”

    “谢小姐赏识!”那青年男子听完后,向陈娇深深地鞠了一躬,称呼上的转变,表现出了他的意向。

    “不客气。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记住,今日出了这房门,我将再也不会和你联系,你也不许和任何人说出,我的存在。可以做到吗?”陈娇起身上前去扶起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请小姐放心。”青年男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嗣之,你送贾先生出去。”陈娇对立在一边的郭嗣之吩咐道。

    待得那两人走远,刘徽臣方从后面走出,对陈娇说道:“徽臣真没想到,近年来风靡天下的新丰白酒,竟然是姑姑的杰作,世人都道是贾杜康得杜康神入梦授法才有这番成就呢。”

    陈娇笑了笑,说道:“不过是两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方才出去的青年男子,正是两年前,陈娇在新丰所遇到的那个店小二。此人自从得到了蒸馏酒的做法,虽然知道偷师经营是受人鄙视之举,但是等了几个月却仍不见有哪家店铺开始贩卖这种酒,不由得起了一种悲悯之心,感叹绝世好酒就此被埋没,便开始自己制取少许,在街边贩卖。蒸馏出来酒露同其他酒混合,使得他的酒所含的酒精度数高于其他商家所卖的酒,不多时便开始受到一些人的欢迎,而单纯的白酒也甚得一些军士及游侠的欢心。新丰白酒的名声很快便被传扬了出去,经过这小二一番经营,新丰白酒已然列入了上贡名单,而世人也开始称呼这个没名没姓的小二为杜康,像店小二这样身份的人,本是没有什么名姓的,但是听任称呼他为杜康,又觉得是对酒神的一种不敬,再加上自己的配方还是偷自他人,便给自己加了一个姓为贾,从此贾杜康之名传扬开来了。

    陈娇自从在马通府中看到了白酒之后,就记起了当年唯一知道白酒酿法的那个店小二,派郭嗣之就近到新丰查过之后,便确定了贾杜康的身份。经过观察,发现此人并非奸诈之辈,当郭嗣之前去联系他的时候,他甚至立刻拿出了自己两年来的经营所得,四大箱黄铜,奉送给陈娇。要知道,当时人都称黄铜为金,是相当昂贵的一种金属,贾杜康却如此轻易献出。

    “我正想找个合适的人选,帮我经营一些产业,以备将来,他的性格忠厚却不乏精明,的确是个好人选。”陈娇轻轻啐了一口清茶,如此说道。

    这时,阿奴有些惊慌地跑了进来,对陈娇喊道:“小姐,门外有人来访。说是左内史韩墨。”

    刘徽臣听到左内史这一官名时,也慌了一慌,她转头看向陈娇,忙说道:“姑姑,怎么会有官家的人来?莫非……”

    陈娇知道她担心什么,她一挥手制止刘徽臣继续说下去,苦笑了笑,说道:“只是一个老朋友,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她又转而向阿奴说道:“慌什么?你又不是没和韩先生打过交道,慌成这样,没的弱了风头。人既然来了,开门迎人就是了。”

第三十六章 凤巢西隔九重门

    从来到茂陵邑的那一刻,陈娇就知道她避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官职为左内史,负责直接管辖茂陵邑,有权调阅户籍的韩墨。她的户籍是最初在彭城时,李希给假造的,用的名字就是陈皎,所以迁入茂陵邑时,自然也还是陈皎。若只是同名倒也不怕,但是当初收纪稹为义弟时,户籍中也加入了纪稹的名字,所以,她就不指望能够瞒住韩墨了。同名同姓的人天下间或者有,同名同姓的姐弟可就太稀奇了。

    “许久不见了,韩大人。”陈娇落落大方地和韩墨打招呼。

    韩墨真正见到了她,人却反而木了。他几度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会来茂陵邑?”

    陈娇苦笑了一下,说道:“一言难尽。”她自然不可能将自己被李希设计的事情全盘托出,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李希可以说是出卖了她,但是她却始终不愿意将这个帮助自己甚多的神秘男子放到对立面去。于是,她只能对韩墨编造一个故事,一个逼真的故事。

    “我原本就是彭城煤行的主人,去辽东城只是因为不忍心看着那些流民就此流离失所。”陈娇说道,“当初也和先生说过,等一切安定下来,我是迟早要走的。先生走后,我和姐夫就决定离开了。却没有想到,我们临行在即时,竟然发生了匈奴侵袭。姐夫也只能出手相助了,但是这样一来,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所以我们只能让李磷代姐夫做了那右北平太守。离开辽东后,我就和姐夫分开了,谁想一到广陵,朝廷的迁徙旨意就到了。我只能和侄女儿匆匆来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陈娇想是足以取信于韩墨了。

    韩墨果然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他又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在下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陈姑娘。”

    陈娇不回答,静静地等到着韩墨的后续。

    “不知道陈姑娘有没有发现,近来有些宵小之辈,在府门前鬼鬼祟祟呢?”韩墨说道。

    陈娇眉头一皱,她没想到韩墨找到她会和这事有关,她原本以为,只是韩墨翻查户籍的时候,看到她的名字才来的。她摇了摇头,等待着韩墨的答案。事实上,她的确对外面监视之人的身份不甚清楚。虽然郭嗣之可以发现他们,也出手抓人探问过,但是对方却很强硬,任你怎样逼问都不肯吐露来历。不能轻易离开的她,便只能静候其变,同时想着万一不妙,就借“食为天”或贾杜康遁逃。

    “据我所知,那些都是当今皇后的弟弟,卫青卫将军的私人。”韩墨说道,“所以,不知道陈姑娘和卫将军是否有什么难以解决的纠葛?那样的话,在下可以帮忙解决。”

    听到来人竟然是卫青的私人时,陈娇心惊不已,她知道情况正朝着她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卫青和她,只在马通的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不,甚至她还是蒙面的,竟然让卫青对她起了疑心。她脸上不由得露出苦笑,心道,史称卫青心细,古人诚不余欺也。

    “陈姑娘?”韩墨见陈娇迟迟没有反应,不由得提高声音。

    刘徽臣见势,立刻插嘴道:“韩大人有所不知。”她一发言,韩墨才注意到陈娇身旁这个相貌秀丽的女子。

    刘徽臣正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视着他,并暗暗用手按住陈娇,示意她不要开口说话。

    “姑姑和卫青将军其实只在马通将军的宴会上见过一面而已。”刘徽臣说道。

    韩墨对于马通的宴会是知道,那招威慑之法,还是他给刘彻出的主意。

    “因为我们姑侄二人曾和司马相如大人有过一点接触,所以被请去了后院。在司马夫人的邀请下,姑姑就当场弹奏了两曲。没想到,卫将军竟然一曲倾心,对姑姑仰慕不已。”刘徽臣很顺地将谎话编了出来,陈娇略微有些吃惊转头瞥了她一眼,韩墨则惊讶地望着陈娇。

    “这事,影响姑姑和卫将军的名誉,所以我们一直噤口不言。没想到,卫将军竟然还派人在门前看着。”刘徽臣大大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他是志在必得,姑姑便是不愿,也只能认了。”

    随着刘徽臣的叙述,韩墨的眉头越皱越紧,陈娇原本还想反驳,后来观察着韩墨的表情,让她决定默认了刘徽臣的胡说八道,否则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卫青监视她的原因。陈娇轻声骂刘徽臣道:“不要胡说。”

    韩墨看着陈娇,心中有了决定,他拱手道:“陈姑娘不必担心。姑娘不愿做之事,绝对没有人能勉强得了你。”

    陈娇转头看着韩墨,许久,才出口说道:“韩大人不必费神。我自有解决的方法,卫青将军也是极自重之人,若我始终不愿,他是绝对不会勉强的。”

    韩墨笑了笑,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他转而问道:“怎么没看到纪稹?他去哪里了?”

    陈娇回道:“稹儿还在辽东城呢。他一时舍不下那边的朋友,所以我们就分开了。”

    韩墨点头不语,两人又转而闲聊了些分别后的故事。韩墨说道:“师兄们和姑娘分开后,还一直对姑娘赞赏不已呢。如今,姑娘近在咫尺了,倒可以多去走动走动。墨门如今就在茂陵边上呢。”

    陈娇含笑回道:“我也很是想念辅先生等人,若有机会,一定会去的。”

    ……

    “徽臣,看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陈娇送走了韩墨之后,说道。

    刘徽臣亦点头道:“没想到卫青会这么快就注意到我们。若姑姑你真的不想再和宫里人有什么牵扯,离开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她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我们如今都是被登记在册,又该如何离开呢?”

    “若能走,在被押送往长安的路上,我早就脱身了。”陈娇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是打算在茂陵邑安定下来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寻机假死离开的。”

    “若是假死的话,那随时……”刘徽臣话说了一半便被陈娇打断了。

    “假死是随时可以,但是我们必须保证我们假死之后,还能安全的离开,这才是最重要的。”陈娇说道。她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会儿,说道:“阿奴,你去叫郭嗣之来。”

    一直随伺在侧的阿奴立刻应声离去,过不久,郭嗣之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陈娇非常直接地开口道:“嗣之,我有几个仇家找到了我。但是因为朝廷规矩所限,我和徽臣离不开这里。你交游广阔,是否有办法在我和徽臣假死之后,帮助我们顺利离开长安一带?”

    郭嗣之也是实在人,这种夜半逃逸的事情估计是做多了。他没有多问仇家是谁等问题,只是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小姐身份所限,即使是假死,官府怕也会先追查一番,所以要离开的话,必须要避开官府的巡查。必须事先安排出详细的路线,大概要半个月左右。”

    陈娇点了点头,这方面她绝对相信郭嗣之的经验,她说道:“我们知道了。你能否现在就开始安排。我希望在二月结束之前,我们能够离开长安。”

    “是。”郭嗣之点头应道。

    陈娇伸了伸懒腰,说道:“半个月。徽臣,之前我们得到的消息说,卫青近期就会出征,对吧?”

    刘徽臣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在他出征之前,将此事解决。若是那样的话,我们怕是熬不到半个月后。”

    陈娇非常自信地笑了笑,说道:“放心吧。如果我是卫青,我绝对不会贸然出手的。”

    刘徽臣初时还有些疑惑,随即她马上明白了陈娇如此自信的原因。

    “是因为韩墨?因为他今日的登门拜访,所以卫青绝对不会贸然出手,对吗?”

    陈娇含笑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

    “今日左内史韩墨去拜访了陈家?”卫青皱眉听取着家人的回禀。

    “是的。不过他马上进去不到一炷香就出来了。”那家人回报道。

    卫青不再说话,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家人退下。他脑中开始高速运转,关于韩墨的信息开始汇集到他的脑中。

    来自辽东城的墨门高徒,一入长安就受到皇帝的重用,任职左内史后,将辖区的一切都整得四平八稳,使得皇帝更加地看好这个人。他可以说是当今皇帝继主父偃、公孙弘之后,最看重的第三人。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彭城煤行的陈皎有关系?如果那个陈皎就是他认为的那个陈娇的话……

    卫青陷入了沉思之中,原本他想在出征之前将此事解决的。毕竟,有些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是,如果她真的和韩墨关系密切的话,那么作为皇帝宠臣的万一将此事告知皇帝,那么卫家……

    “舅舅,你在吗?”一个少年稚气的呼喊,打断了卫青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面前走来的侄儿。承袭了母亲的出色容貌的他显得唇红齿白,头发被全部挽起,精神抖擞。他腰间挂着一把剑,大摇大摆地走到卫青跟前,说道:“舅舅,听说你就要出征,带我出征吧。”

    卫青微微一笑,说道:“去病,舅舅不是说了吗?等你学好武艺再说。”

    霍去病撇了撇嘴,说道:“还练啊?卫伉他们几个联手都不是我的对手。”

    卫青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臭小子,等你能单挑过宫里的侍卫,再来找我说话。你一个人来的?”

    “没,跟我娘来的。她在后面呢。我先跑来了。”霍去病说道。

    不一会儿,卫少儿的身影就出现在卫青的视线中。作为卫子夫的姐姐,卫少儿虽然比不得她那般灵秀,不过也自有一种风韵,否则也不至于让出身名门的陈掌心甘情愿地堕入她的温柔乡中。卫少儿走到卫青身边,轻声道:“青儿。”

    霍去病却没有和自己的母亲打招呼,只冷淡地转过身去。卫青也知道他们母子之间有隔阂不是一日两日了,便对霍去病吩咐道:“去病,你去比武场自己练去。舅舅等一下,去检查你有没有进步。”得了命令的霍去病,立刻点了点头,蹦跳着离去。卫少儿有些伤感地看着霍去病的身影,转而对卫青说道:“他也就对你还有些感情,在家里对我都是冷冷的。”

    卫青拍了拍卫少儿的背,安慰道:“去病还不懂事。以后他就会理解你的苦心的。”

    “嗯。”卫少儿抬袖拭了拭泪,问道,“对了,青儿,去病这孩子总想着跟你出征,我想他年纪还小。你可要劝着他些。”

    卫青淡淡一笑,他拍了拍卫少儿的肩膀,说道:“二姐不要太担心。去病还是个孩子,我自然不会由着他胡闹的。”

    “嗯。”卫少儿听弟弟这么说,也就放下了心,她又絮絮叨叨道:“去病他从小就不亲我,亲你。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他,他没足月,我们就入了京,他长这么大也从没见过自己的身生父亲。你姐夫虽然宠他,可陈家毕竟是开国侯王一脉,家大族大,他一个异姓孩子,少不得受欺负。所以这些年,我也总想着补偿他。”

    “姐……”卫青叹息道。

    “我也知道,你不是很赞同我想让他尚主的想法。可这是我唯一能给他找的出路,让他可以安享富贵。若真跟你上了战场,固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可万一出事……”卫少儿不由得又嘤嘤哭了起来,“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卫青见她如此模样,少不得又要宽慰一番。待最后将她打发往后院见自己的妻妾时,已费了不少时间。卫青叹了口气,转身想往比武场走去,却被自家的管家给匆忙拦了下来。

    “侯爷。”卫管家低声道哦按“派去茂陵邑的人传话回来说,左内史韩墨大人刚进了那家。”

    卫青面色一凛,追问道:“左内史韩墨?是那个墨门的韩墨?”

    “正是。”

    卫青不由得思绪有些混乱,还由不得他细想,遥遥看到他的到来的霍去病就在那里叫嚷开了。卫青听了他的叫唤,微微一笑,然后对管家说道:“你且让人继续注意。”随后,他猛地跳入场中,就和霍去病较量开了。结果自然是霍去病被卫青耍得团团转,但是他却毫不在意,越战越勇,一直到浑身是伤,再也爬不起来为止。卫青蹲下来,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霍去病,夸奖道:“小子,还是这么倔啊?不过,武艺有进步。”

    “那,我可以跟你去出征吗?”霍去病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可以。”卫青笑道,“你还太弱了。”

    “我在这长安城中,早就找不到同年的敌手了。”霍去病嘟起嘴巴囔囔道,“难道还真的要等我去挑战比我强几倍的禁卫啊?”

    卫青伸手在他头上狠狠扣了一下,骂道:“臭小子,不要太自大了。人外有人,这世上,总有治得了你的人。”

    ***

    辽东城的学校里,正进行着一场激动人心的比武。

    “邢天,加油!”

    “小陵子,第五十八次了,这次一定要成功啊。”

    “邢天,我可是赌你赢的。”

    “小陵子,加油啊。”

    场上是两个小男孩正扭成一团,不过两人的一招一式看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看来是经过高手指点的。

    “哎呀,”身穿浅褐色衣服的男孩被身穿白色衣服的男孩给狠狠地甩到了比武场外,露出了俊秀的小脸。他明显年纪还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打败自己的男孩子说道:“邢天哥,你又赢了。”

    “小陵子,你也有进步嘛。和你爷爷学了不少噢。”邢天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伸手扶起这个小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嘿嘿。”被称为小陵子的男孩,羞涩的挠了挠后脑勺,跟在邢天身后走出赛场。

    “小陵子,你今天得请我吃饭。”那男孩一下场,就被一班人围住了。

    “你这第五十八次失败,害我没了今天的饭。”

    “有我们这么忠心耿耿的粉丝团,你应该犒劳下。”经过陈娇的教育,在这群孩子的口中经常会不时蹦出一些超时代的词语,如果陈娇在此,也一定会惊讶于这个有点错乱时空的情景。

    一团人围过来,声音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在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很有经验地开始宣布:“好啦,今天我请大家去我家吃饭。”

    一伙人开始浩浩荡荡从学校比武场向城中心的太守府开去。太守府是主父偃任职时开始建造的,其实也就是将原来的城主府西侧给隔离了,单独成为太守府。李广奉命就任后,就住在这里。

    说到现在,这个被称为小陵子的男孩的身份,想来大家也该知道了,他就是后来骂名传世的匈奴降将李陵,而元朔二年的他,还只是一个失孤的九岁孩童,跟随自己的祖父在边关守城。李广带着这个孙儿来到辽东城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城中居然有一个学校专门教授如自己孙儿般年级的孩子,原本李广也没打算将李陵往这个学校里送。可是孩子年纪小,自然好玩,没人管教的李陵没两天就和学校里的孩子们混熟了,在一贯宠溺他的母亲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爷爷的允许,得以进入学校里学习。而且,马上就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纪稹和邢天封为自己的偶像,然后开始了他挑战偶像的艰难路程。

    “小陵子,你爷爷今天不在家啊?”邢天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问道。

    相较之下,李陵的吃相可是斯文多了,毕竟是将门世家,好歹也算个小少爷的身份。他仍然十分稚气的小脸上露出了郑重的神情,说道:“爷爷带纪大哥出城去了,过一会儿就回家。”

    “噢,又是匈奴……”邢天点了点头,话没说到一半就被李陵捂住了嘴,李陵作了个嘘声的手势,说道:“不可以说。”

    “知道了。”邢天含糊地点了点头。李广将军第一天到学校来,就看中了纪稹的武艺,再加上自己孙儿没日没夜地在他面前提起这个文武双全的纪偶像,纪稹早已经被李广带到身边当作自己的左右手培养了。

    春天的草原,绿草茂盛,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让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和谐。纪稹一丝不苟地监视着书记官清点牛羊马匹的数量,一边的日辉对着他笑道:“纪小哥,我们都合作了这么多次了,你还是这么认真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纪稹说道。虽然才十三岁,可是多年的贫困生活和这段时间来受到的教育,使他为人处事比同龄人更加稳重三分。

    “纪稹,这边弄好了吗?”李广策马跑到纪稹身边问道,他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在辽东城的这段日子,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受到了皇帝的重用,心中畅快,人也显得年轻许多。

    “好了,李将军。”纪稹向李广点了点头。

    “李将军,”日辉看到老当益壮的李广,对着他笑眯眯地说道,“听闻汉军由那个卫将军带领将出云中,是不是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啊?”对于选择暂时和汉朝合作的伊稚邪来说,利用汉军削弱大单于的力量,是他最好的选择。

    “不必了。我大汉军中英雄辈出,此战定然能够全胜而归。”李广终究还是个军人,虽然这种交易对汉朝来说有益无害,但是他却不愿意接受。

    为了私利而出卖家国利益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纪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想起了陈娇对他说过的话。他想,李广还是不适合当辽东城的主事人,日辉提的这个交易其实有益无害,如果是大哥或者姐姐在这里一定会答应他的,如果是师父,大概也不会拒绝的。不过,把名义上的辽东城主李磷调离,是朝廷为了加强对辽东城的控制而使的釜底抽薪之计,如今大汉可镇守边关的将领不多,调李广来辽东又似乎是必然之事。

    纪稹不无遗憾地跟在李广身后回城,将从匈奴人那里换到的牛羊马匹入库分配。等他解决完所有的事务,疲惫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却敏感地发现房中另有他人。

    “谁在那边!”纪稹警觉地问道。

    “纪少爷。”那人从阴影中现身,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

    “你是谁?”

    “这是在下奉命送来的信。”那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了纪稹的手中。纪稹看到那信封时,眼神一亮,因为用现在还相当昂贵的辽东纸做成的外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当时人看着很怪,纪稹看着很亲切的四个大字。纪稹知道,这个世界上会将自己的名字这样写的人,只有一个,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抽出信笺,对着有些忽明忽暗的烛火,他细细地读着。

    ……

    霍去病不耐地行礼完毕,就想往殿外走去,他其实特别不耐烦入宫,可是母亲却好似着了魔似的,常常不顾他的冷脸,将他硬生生扯进了宫,说什么,他许久没有入宫,应该多来走动,和姨母及表妹们联系感情。天晓得,从小到大,他入宫的频率有多高。卫子夫观察入微,自然看出了这个侄儿的不耐,便温言道:“去病,你到外面园子里走走吧。芯儿她们三个都在外面玩呢。”听到这句话,霍去病入宫得了特赦令一般,立刻飞奔离去。

    待霍去病出了殿门,卫少儿看四下无人,便进一步走到卫子夫身边,附耳说道:“娘娘,我听说近日,后宫王夫人受圣宠日盛,你须防她诞下皇子啊。”

    “姐姐,这些事情,不是子夫管得了的。”卫子夫皱起秀气的眉头。

    “你是皇后,乃后宫之首,怎么管不得了?”

    “姐姐,宫中不比寻常人家,你切莫想这些。不要忘记,前车可鉴。”

    “这……”

    “姐姐也不要太担心。据儿还是唯一的皇子,而且,仲卿一直都深受陛下宠信,王夫人得宠就得宠吧。但我们一家须得谨守本分,切莫恃宠而娇……”卫子夫反过来抚慰自己的姐姐道。

    ……

    霍去病大步踏出椒房殿,感觉舒服了许多。他对身边的小宦官说道:“我们到园子里去逛逛。”

    春日的宫廷,到处都是勃勃的生机,精心护理过的园子里,说得上是百花齐开了。霍去病伸了伸懒腰,对着小太监说道:“你去侍卫那里要些弓箭来,我们玩玩。”

    “是,霍公子。”小太监乖巧地听话离去,对于宫中的禁令只字未提。霍去病不是第一次进宫,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借用侍卫的弓箭,因为卫青曾经是建章监,宫中侍卫多与他相熟,甚至很多还是他当年的下属,再加上现今卫家圣眷正隆,多数的侍卫对霍去病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的。

    霍去病一人无事,便在花园中闲逛着,打发时间。走了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有笑声传来,他便走上前去,看到一群宫女围着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开心的荡着秋千。霍去病当然立刻认出了那三个女孩的身份,正是自己姨娘所生的三位公主,十岁的卫长公主,八岁阳石公主以及三岁的诸邑公主。

    霍去病入宫次数频繁,自然也和三个表妹十分熟悉,只是对于心中满是英雄梦的他来说,这三个只知道在宫廷中笑闹的表妹实在是个麻烦,虽然还不至于讨厌,却实在是懒得应对。他一看到三人,立刻轻手轻脚地转身,打算离开。

    “谁在那边?”可惜,正当这个时候,却有人开口阻止了他的离去。

    “看到公主在这里,还不过来见礼。”

    霍去病知道自己这下可逃不了了,只能转身上前,向三人行礼:“霍去病参见三位公主。”

    “是去病哥哥。”年纪还小的诸邑公主一看霍去病立刻露出了大大的笑脸,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拽着霍去病的衣角。

    “公主。”霍去病小心地扶住几乎跌倒的诸邑公主。

    “去病哥哥,你刚进宫的吗?”卫长和阳石的年纪相对大些,自然不能像诸邑那样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欢喜,但是两人脸上的表情却骗不了人。由于刘彻的子息不多,宫中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完全没有,只有姨娘家偶尔进宫的几个表哥还算亲近。相比起大姨娘家娇纵的公孙敬声,二姨娘家的霍去病表哥虽然冷着一张脸,却明显更得她们姐妹的喜欢。

    “嗯。”霍去病抱起诸邑公主,将她交到一个宫女手中,冷冷地回答。

    “去病哥哥,你来吃这个。”卫长公主从秋千上下来,指使着宫女端上一盘蒸饼。

    “谢公主。”霍去病虽然嘴上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却不太客气,伸手取了几个来,张口就咬。

    表兄妹四人就这么在花园里聊了开去,等侍卫们拿了弓箭来,霍去病更是兴致勃勃地给三个表妹表演自己百步穿杨的绝技。“噌!噌!噌!”三箭皆中红心,顿时赢得了满堂喝彩。边上的三位公主立刻捧场地发出了惊呼,霍去病虽然还是冷着脸,但是他的动作明显变得轻松了许多,显然心情大好。

    ……

    “随卫将军出关的辎重都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主父偃跟在刘彻身边轻声说道。

    刘彻轻松地阔步闲庭,脸上的表情透露着愉悦,显然对手下人的办事效率十分满意。所以,本应和臣子们在大殿议事的他,此刻却带着主父偃和韩墨二人在未央宫中散步,顺便谈谈备战情况。主父偃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配合着挑了些好消息向刘彻报告。同时他将眼神瞥向旁边那个心神不属的韩墨,心中回想起昨日安排在陈府附近的老仆的报告,韩墨的登门拜访,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道,今日倒是个揭穿一切的不错时机。

    三人绕过一从花木,看到前方传来一阵叫好声,刘彻抬头一看,却正是霍去病一箭直取红心,三位公主正在呐喊加油的场面,刘彻不由得点头,出声称赞道:“好,好箭法!”

    “谢陛下夸奖。”霍去病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刘彻,也不害怕,神采飞扬地谢道。

    “呵呵,去病,我听你母亲说,你这十多日都不见人影,跑哪里去了?”刘彻招了招手,让霍去病走到自己近前,问道。

    “去这些日子正苦练武艺呢。”霍去病答道。

    “苦练武艺?”

    “嗯。去病想和舅舅一起,为陛下扫平匈奴。”

    “扫平匈奴?”刘彻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少年,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道,“好志向,好志向。”

    “陛下也觉得是好志向吗?”霍去病立刻打蛇上棍,说道,“既然如此,明年就让去病入舅舅军中,出关作战吧。”

    “你怎知明年必有征战啊?”刘彻笑眯眯地问道,霍去病让他忆起了自己年少时所拥有的那种满腔热情,可惜身为帝王的他注定不可能征战沙场,只能让自己日复一日的冷静自持,制定对匈奴的大政方针。

    “纵使明年没有,后年也会有的。”霍去病答道,“请陛下答应,霍去病定可以斩得单于首级,献给陛下。”

    “好,你有这份志向,很好。”刘彻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说道,“不过你年纪尚幼,再过几年,等你身体长成,弓马娴熟,朕答应你,定让你独领一军,出征塞外。”

    “陛下能说话算话吗?”霍去病一听,精神立刻上来了。

    “君无戏言。”刘彻点了点头。

    “好,一言为定!”霍去病一时兴奋之下,竟然忘记了身份尊卑,伸手要和刘彻击掌为誓。面对霍去病的小手,刘彻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毫不介意地和霍去病击掌明誓。在刘彻看来,这个偶尔忘记尊卑的后辈待他才是真心实意的。

    刘彻心情大好后,便拉着霍去病介绍给主父偃和韩墨二人,说道:“这位是主父大人,这位是韩大人,来打个招呼。”那态度,俨然已经将霍去病当成了自己的子侄辈,不,便是对自己的亲侄子,刘彻的态度也不曾如此亲昵。

    主父偃眯起眼睛看了看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霍去病,笑道:“见过霍公子。”韩墨亦跟着见了礼。之后,心情大好的刘彻,又拉着韩墨二人一起观赏霍去病和侍卫们的比斗。霍去病虽然年幼,但是自幼受卫青调教,一招一式也是有板有眼,加上一副拼命三郎的性子,侍卫纵然武艺高强亦被逼迫得有些手忙脚乱,当然其中也有侍卫因为霍去病的身份而不敢出重手的因素在。

    看了一会儿,刘彻忽然发问道:“两位爱卿看,这孩子将来前程如何?”

    “臣以为霍小公子果敢异常,将来可为沙场虎将。”主父偃拱手说道。

    韩墨正走神想着陈娇之事,一下子被叫住,不由得有些狼狈,他忙说道:“臣以为主父大人所言甚是。”

    刘彻何许人也,怎么会看不出他此刻的走神,便问道:“筠长,今日可是有何事?怎的神思恍惚?”

    主父偃立刻接话,故做打趣道:“筠长今日这般,莫不是心怀佳人吧?”话音刚落,韩墨脸上的窘意更甚,主父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刘彻惊讶道:“筠长心中有人了?”也难怪他惊讶不已,当初,韩墨初入长安,在知道他未曾婚配后,刘彻也曾有为之保媒的意思,却被韩墨拒绝了。

    主父偃笑道:“筠长看上的是茂陵邑中一名商贾之女吧?”韩墨见他一语道破,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主父偃。主父偃解释道:“马通将军宴上,茂陵邑陈府的陈皎姑娘两首曲子,连司马相如都感到惊艳不已。听说,连卫青将军也对她很感兴趣,也难怪筠长会心动了。”

    “哦?”刘彻饶有兴趣地看着主父偃,笑道,“偃卿,怎么仲卿和筠长的私事,你都知道得如此清楚啊?”

    主父偃忙推手道:“这可与臣无关。司马相如公开赞赏的曲子可不多,臣也是不小心听到的。至于筠长嘛,他以一郡长官的身份去拜访一个白衣之身,还是商贾之家,在茂陵邑早就传扬开了。臣马车经过市集,想不听到都难啊。”主父偃将解释做的滴水不漏,而事实上,从陈娇进入茂陵邑的那一刻起,她的情况就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所以如今自然要挑个好时候,说出来,挑起皇帝的兴趣。

    刘彻果然入套,他拊掌大笑道:“居然能让朕手下的一文一武同时心动,朕倒真对此女有些兴趣了。筠长,不如朕随你去见见此女,若真是你的良配,朕就给你赐婚。不过,若朕觉得他更适合仲卿,那朕就将她赐给仲卿。要知道,仲卿的正妻之位也是空了许久的。”

    韩墨听到刘彻说“不过”时,不禁浑身一震,听到最后,却不由得摇头。他虽然对陈娇早有爱慕之心,但是却从没想过要唐突佳人,更遑论以皇权相胁。他立刻起身说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虽不才,却不愿唐突佳人。臣希望陈姑娘将来若肯允婚下嫁任何人,都是因为她自身的意愿,而不是因为您的赐婚。”

    刘彻听到韩墨如此说法,微微有些惊讶,脑中不觉闪过许多年前,曾经有人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我若嫁人,只嫁我想嫁的人,不是因为皇帝舅舅的赐婚,不是因为母亲的希望,只是因为我愿意。”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呢。是了,那是的自己并没有回应,那时的自己,只是傻傻地抱着她哭了。因为那正是父皇病重,自己的太子之位受到梁王叔父威胁,连姑母都差不多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她从堂邑侯府如飞蛾扑火般来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说下了那番话。而最后,她也遵守了自己的承诺,逼迫母亲继续支持他,支持她所愿意嫁的他。

    刘彻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将过往屏蔽在心灵之外,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看不出筠长还是个痴情种子。既然你这么说,朕就如你所愿,绝不勉强那位姑娘。”

第三十七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未央宫椒房殿

    “哦,你遇到陛下了?”卫子夫拿出手帕为霍去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道。

    “嗯。”霍去病点了点头,说道,“刚才和三位表妹在外面遇上了。陛下在和主父大人、韩大人商量国事呢。”

    卫子夫眉头微皱,问道:“那他们现在?”虽然说,在卫子夫怀刘据期间,刘彻的宠爱渐渐偏向了后宫的王夫人和李美人,但是如果有行到椒房殿,还是会进来坐上一坐,吃顿便饭什么的。这也是卫子夫恩宠未衰的重要标志,所以刘彻在遇到了霍去病后,却过椒房殿而不入的行径,不由得让卫子夫有些担心。

    “陛下带着两位大人出宫了。”霍去病应道。

    “出宫?”卫子夫吃了一惊。虽然刘彻少年时,也有过任意妄为,微行出宫的胡闹事迹,但是从她入宫以来,刘彻还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预警的突然出宫,实在让人很惊讶。卫子夫问道:“是去哪位王侯家探访吗?”

    霍去病连忙摇头说道:“不,不是的。陛下让杨公公去寻了一套白衣来,是打算微行去茂陵邑。”

    卫子夫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忽然想到去茂陵邑?是去看茂陵的进度吗?”

    “不是啊。”霍去病摇了摇头,说道,“我听说是去看韩墨大人心仪的女子。”

    “韩墨?”卫子夫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是最了解刘彻的,这个帝王固然有冷酷无情的一面,但是若他真的对哪个臣子有了好感,那么也会给与他们毫不犹豫的信任和巨大的恩宠,一如对主父偃,一如对公孙弘。她脑中浮现出韩墨总是云淡风轻的笑容,看来那个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会成为第三个人呢。

    ……

    刘彻带上了韩墨、李敢并几个侍卫,从侧门离宫后,一路向茂陵邑行去。原本他还想叫上主父偃同来,却被主父偃以须监督出征粮草运输为借口拒绝了,因此便只有韩墨跟随同去。骑在马上,看着路边的风光,刘彻不觉想起自己当年被窦太皇太后压制,经常策马离宫的那段时光,当时总是用姐夫平阳侯曹寿的名义,在外面胡作非为,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

    说来,姐夫近来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回宫之前可以去姐姐那里看看他。刘彻如是想着。

    一路上刘彻的心情很好,不断地指着一路上的风景和韩墨二人谈笑,气氛很是轻松。

    不一会儿,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茂陵邑陈府门前,一个侍卫在刘彻的示意下,敲响了陈府的大门。门很快就打开了,开门的是陈东。陈东望了望李敢,恭敬地问道:“这位爷,你找谁啊?”

    “左内史韩墨大人携友前来拜访贵主人。”侍卫拱手行礼道,因为刘彻说了是微行,所以他们只能以韩墨的名义前来拜访。。

    陈东是认识韩墨的,毕竟前几日才来过,他遥遥朝韩墨点了头,然后说道:“这位大哥,请告诉韩大人,我们家小姐和徽臣小姐都出去了,他们来晚了。”

    “出去了?去哪里了?”侍卫皱眉道。他来自宫中,总觉得皇帝想见的的人自然应该乖乖待在府中厚着,还真没想到会遇到人不在的画面。

    “茂陵邑新开了一家叫‘食为天’的食肆。我家小姐去那般尝鲜了。”陈东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他就是因为机灵过人才被陈娇挑出来作门房的,陈娇可不希望自己的门房狗眼看人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知道韩墨身份的他,不敢慢待这一行人,忙说道:“若是几位不介意,可以在府中稍待片刻,小的去请小姐回来。”

    侍卫不敢擅做主张,回身向刘彻说明了一切,询问刘彻的决定。

    刘彻并没有想到这个女子居然会不在,他转头对韩墨笑道:“没想到这位姑娘如此难见。果然是所谓佳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啊。”

    韩墨知道皇帝是在开玩笑,也回之一笑,便说道:“不如臣随陛下入内等候,让人去请她来。”

    刘彻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去那食为天看看吧。既然都来了,也不差这几步。”

    他既然都开了口,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于是一行人又慢悠悠地到了食为天前。这座两层高的建筑明显刚刚经过整修,一股勾人的香味从里面传出,引得周围的人都不住地向内张望。刘彻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宫外的厨子手艺居然会在御厨之上,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侍从手中,向店内走去。

    食肆内的设置倒是十分简单,和一般的店铺没什么区别,原先那令人嘴馋的香气正是从几个食客的桌上发出的。食肆的掌柜为人老成持重,他看到刘彻一行人身份不凡,立刻迎了上来。

    “几位爷,上二楼的雅座吗?”掌柜热切地问道。

    韩墨正想开口说自己是来寻人的,刘彻却先开了口,说道:“掌柜的,可有两位女子来你这里就餐?姓陈的。”

    要知道这个年代,女性的地位虽然并不低,但是女子联袂出行还是比较少的,所以他一提,掌柜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事实上也不能不了然,这两位姑娘可是客栈的幕后老板呢。

    刘彻呵呵一笑,给了李敢一个眼色,李敢立刻从怀中取出几贯钱,交到掌柜的手中,说道,“你给我们挑个好位置,就在她们的雅座旁。”

    “好的。”掌柜未免惹人生疑不敢拒绝,只得殷勤地带着刘彻等人上了楼,送到了雅座中,送上了几盘炒菜,缓缓退下。而此时身在隔壁的陈娇和刘徽臣则早已经得到了店内伙计的报讯,知道来了一群人寻自己。反正此时正事已了,她们也就放开心怀品尝菜肴,打算等酒足饭饱再去应付那群人。

    刘彻原本的主要目的只是来寻那神秘的陈姑娘,谁想到,到了这食为天后,发现此处的菜色确有非凡之处。他举箸尝了尝味道之后,便吩咐韩墨等人不必拘束,也坐下同吃。他的耳朵却还集中精神听取着隔壁的动静。他当然不知道陈娇早得了人报信,只是一餐下来只听得隔壁竹筷碰盘子的轻响,还以为隔壁的两位女子是食不语原则的忠实信奉者。在他继续要放弃这无聊的窥听,让韩墨去请那陈姑娘来一见的时候,隔壁忽然有了动静。

    “姑姑,我们回去吧。”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从左边传来,传入了刘彻的耳中。刘彻挑了挑眉,心道,可算是开口了。不过他从称呼中他猜出,这声音并不是正主。他嘴角含笑,静静等待着另一个女子开口。

    “嗯。这就回去。左右也没什么事情。”

    熟悉的声音,虽然已经两年多未曾听闻,但是刘彻却还是马上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的身份,手上的筷子几乎要因为震惊而掉落了。

    “公子,你怎么了?”一直小心伺候着的李敢马上发现了他的不对,急忙问道。刘彻阴沉着脸,没有回答他。韩墨亦发觉了刘彻的异常,他和李敢对视了一下,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不定。

    这时,又响起了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正是刚才将他们送进雅座的那个掌柜。

    “陈姑娘,你们要回去了吗?”

    “嗯。掌柜,你们厨子那道鱼香肉丝手艺进步不少呢。”

    “呵呵,多谢陈姑娘夸奖。”

    “哪里,这也是你们厨子够努力,当得起啊。”

    “我已经让人去牵姑娘的马,姑娘等等马上就到。”

    “有劳掌柜了。”

    “应该的”

    说话声渐渐远去,直至沉寂,刘彻的脸色令整个室内的气压变得很低很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正好可以望到门口的情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蒙面女子和一个穿着浅绿色衣服的少女,被一个黑色衣服的男子扶上了马车,吕掌柜在一边恭敬地为他们送行。

    “陛下。”韩墨看刘彻呆呆地望着,不由得担忧地开口询问。刘彻仿佛被这一叫惊醒了一般,飞快地下楼,骑上马,追着前方的马车,李敢、韩墨等人不敢放松,忙在后面追着。

    马车行得并不快,慢慢地向刘彻他们来时的方向行去,很快就到了陈府门口。刘彻追到时,正好看到陈娇等人下车,打算入府。

    “姑娘,等一下。”在众人踏进门之前,刘彻开口喊道。

    陈娇等人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浅褐色衣饰的青年男子,正立于马上对着自己等人说话,背光的他看来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请问,你是?”陈娇礼貌地开口问道。

    “小姐,他就是刚才和韩大人一起来拜见的人。”开门的陈东已经认出了刘彻,忙插嘴说道。

    “公子有礼了。”陈娇了解地点了点头,礼貌地对刘彻行了个礼。两人说话间,韩墨等人也已经追上了刘彻。

    陈娇看到韩墨,冲他一笑,虽然隔着面纱。她心情十分愉悦,因此自从韩墨前来拜访后,家里附近鬼鬼祟祟的人忽然都消失不见了,可见韩墨的分量,而这些监视者的消失则意味着她的逃逸计划多了一分成功的可能性。她遥遥对韩墨说道:“筠长来啦。要进来坐坐吗?”

    和陈娇做了十余年的夫妻,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刘彻,对于陈娇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熟悉,他轻易地看透了面纱下陈娇的笑脸,那微弯的眼角,那发亮的眼眸,都是阿娇心情绝佳的标志。但是此刻她的愉悦却让他极度不悦。见到陈娇的韩墨,有那么一瞬间将身边的至尊帝王完全遗忘,他轻咳了一声,答应道:“多谢陈姑娘,那墨就不客气了。”

    “请用茶。”陈娇令阿奴送上泡好的茶,放到韩墨和刘彻的面前,示意他饮用。

    这对韩墨和刘彻来说是个新奇的经验,其时还没有这样饮茶的。而陈娇,也是在得到了余磊留下的笔记本后,才知道了炒茶的制法,终于能够喝上自己习惯的茶。韩墨喝了一口茶后,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说道:“这是?”

    “是我自制的茶。”陈娇端着茶杯快乐地说道,“香吧?也多亏了阿奴手工了得,竟然将工序做得一道不差。呵呵。要是我自己来,可就没那么多的精力呢。”

    韩墨低头又吮了一口,赞叹道:“真是好茶。你总是能给我带来层出不穷的惊奇。”

    “呵呵,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陈娇回道,她的眼睛瞥向自打进来就一直不说话,死死盯着自己的刘彻,迟疑地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事实上,若不是因为刘彻是跟着韩墨前来,但凭他此刻死盯着她看的色狼样,她会让他在敲门的第一时间就吃闭门羹,更遑论登堂入室了。

    韩墨迟疑地看了刘彻一眼,他此刻才想起这个低气压存在。

    “在下,王通。”刘彻的主动回答解除了韩墨的为难。

    “王公子。”陈娇友善地回道。

    刘彻微微一愣,因为她此刻的镇定,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怀疑。如果她是阿娇,绝无可能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还这么镇定。

    “……”

    “王公子?”陈娇奇怪地发现眼前人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一直盯着自己发呆。

    “失礼了。”刘彻被从深思中唤醒,暗暗自我嘲笑了一番,纵使她便是阿娇又如何,自己何须这般失态,“在下没想到开创彭城煤行的人,会如此年轻。一时失态。”

    对于他的话,陈娇一笑了之,虽然她并不认为眼前这个看来心机深沉的男子会因为这个而如此失态。她将注意力重新转向韩墨,说道:“筠长,你今日来是?”

    “我是来……”韩墨顿时有些噎住了。因为本就没什么事情,只是君命难为才来了这么一趟,结果要求前来的那个人却在见到陈皎的那一刻开始失常到现在。

    “是在下听闻姑娘多才,只身创建了彭城煤行,所以特意请筠长带我前来拜访。想了解姑娘的身世和师承。”刘彻出言为韩墨解围,同时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陈娇。

    “在下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罢了,哪里有什么师承。”陈娇微微皱了皱眉,她没想到,韩墨居然会为了满足某个人的好奇心而带人来探她。这一个月里因为好奇而来拜访她的富家子弟,可也有不少,只是那些人她一个都懒得理会,没想到今天倒霉被抓住,被迫接待的这人也是因为好奇。如果是司马迁那样的历史名人,她还有心思接待接待,但是王通?无名小卒,她真有些不想理会这人。

    “普通女子?普通女子恐怕不能让卫青将军和韩墨内史倾心吧?”刘彻将卫青和韩墨的名字用重音重重读出,带着一丝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愤恨。

    陈娇只注意到他话中的卫青二字,猛然想起之前刘徽臣撒下的弥天大谎,知道那谎言开始形成影响了,她愣了愣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一直安静地待在一边的刘徽臣忙接话道:“那是卫青将军的厚爱。至于韩大人,他和我姑姑之间,光风霁月。王公子且莫乱说。”她口中虽然如此辩解,眼睛却别有深意地看了韩墨一眼。经过这两次的接触,她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位韩大人对陈娇姑姑怕是痴心得很。只是平素很是机灵的姑姑却在这事情上显得十分迟钝,竟然迟迟没有发觉,只希望这位王通的胡言乱语别让姑姑忽然醒悟了才好。

    反应过来的陈娇不是很高兴地摆出脸色,说道:“若韩大人和王公子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吧。”语气中有着浓浓的逐客意味。

    韩墨亦被刘彻刚才那一语弄得很是尴尬,是以此刻陈娇出言赶人时,他丝毫没有想到身边人是九五至尊,只忙着拉起刘彻告退,生怕令陈娇心中不快。刘彻没有任何推拒地被韩墨带出了大堂,临出门前,他还一直用充满疑惑的目光注视着陈娇。

    ……

    未央宫,一如既往的庄严和华丽,刘彻独自坐在宣室殿里,紧蹙着眉头,默默回想着今日的简单会面。

    不,不是她。

    多年夫妻加上从小到大的情分,刘彻自认很了解陈娇,即使这两年在宫外有过什么奇遇,也不可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心性,让她在面对自己的丈夫时还这么冷静。

    但是,那声音和透过面纱隐约可见的容貌,以及身形动作,又哪一点不像她?

    是耶?!非耶!?

    “陛下!”杨得意的声音适时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什么事?”

    “聂胜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刘彻沉声道。

    “臣聂胜叩见陛下!”聂胜小心地踏进宣室殿,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起来吧!”

    “谢陛下!”

    “聂胜,明日,不,今日开始,你给我派人去严密监视茂陵邑的陈府,什么样的人在这府里进出,你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刘彻定定地看着聂胜吩咐道,然后说道,“还有,马上派人去楚国彭城,打探彭城煤行的一切情况,朕要知道这煤行是怎么发家的,煤行的主人又是什么身份。”

    “是!”聂胜听出了刘彻语气中急迫,忙应承道。

    ……

    “是吗?他们已经见过面了?”主父偃背对着前来报讯的老人,负手而立。

    “回大人,小的亲眼所见。而且陛下还入府呆了一会儿。”那老人说道。

    “孔车,你做得很好。那么你继续待在那里。有任何人出入,都派人来禀报我。”主父偃转过身,对着孔车安慰道。

    “是,大人。”孔车恭敬地应道,随即又犹疑地说道,“大人,我们这样监视陛下的行踪,不太好吧?如果让陛下发现,那……”

    “你放心吧,没事的。”主父偃拍了拍孔车的肩膀,安慰道,“你只要做好我交代的事情就行了。”

    “大人,我听说前阵子,有燕国那边的人来府中,是不是真的?”孔车说得很是小心翼翼。

    “嗯。”谈到这个问题,主父偃忽然冷了下来,不愿多提。

    “大人,逝者已已,现在外面人都称你是‘偃太横’,如果夫人地下有知,也不会开心的。”孔车一边观察着主父偃的脸色,一边说道。

    “孔车,你管得太多了。”主父偃听到此处,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大人!”孔车低低地唤了声,但是看到主父偃铁青的脸色,便知道自己多说无用,于是只好退了下去。

    主父偃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天空,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家丁走近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大人,燕国来的那位贵客,请您过去呢。”

    “知道了。”主父偃应了一声,他望了望自己紧握的拳头,心道,你放心,这一次,我会让他们全部,死无葬身之地,一定。

    ……

    长安。桑府。

    “李兄,你说的是真的吗?”一个身着浅色便装,容貌端正的青年惊讶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李希。

    “不错。”李希放下手中的茶,脸上带着笑,温柔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男子。

    “我倒是真不懂了,这么多年来,你都禁止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你。如今又主动参加訾选,何必这么麻烦呢。”那青年皱眉抱怨道。

    所谓的訾选,实际就是资选,按汉代规定,凡拥有相当资产的富户,均可以自备车马衣服,到京城长安做郎官。郎官的职掌和设置亦比较特殊,虽有俸禄,却无定职和定员,带有见习和候补的性质,有时候甚至是没有俸禄的。但是郎官却可以出入宫廷,随时有可能得到皇帝的欣赏。由于汉初严禁商人入仕,在汉初实际实行的带有訾选性质的制度,是纳粟拜爵制度,其目的在于“贵粟”即重农,对象是富有的农户。李希一直以来多置田产,纳粟拜爵自然不在话下。

    “桑贤弟,今时不同往日,这个答案,可以吗?”李希依然笑得很温和,眼前这个如自己弟弟般的青年是少数几个能够让他放下戒心,真心交往的人之一。

    “可以可以。”那青年故作长叹地拍了拍李希的肩膀,说道,“李大哥,你要是当年早点想通,这十年的时间,以你的能耐,早可以做到御史大夫了。”

    “十年前,”李希摇了摇头,“窦太皇太后可不会欣赏我。再说,难道弘羊你的才能在我之下吗?这十年你不能做到的事,我怎么会办到呢。”

    “嘿嘿。”桑弘羊对着李希挑了挑眉,说道,“我就知道你。故意挑这种时机插手,抢我风头啊!”

    李希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喝着茶,有些事情,他们之间可以心照不宣。他抬起头遥望着外间的蓝天,说道:“你看这天真好啊。正是雄鹰展翅的时候呢。”

    和李希对谈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历史上汉武帝后期的重臣,也是他最后留给儿子昭帝的四位辅政大臣之一,桑弘羊。桑弘羊出生于商贾之家,十三岁时,因为善于心算,被召入宫中为郎官,后来成为汉武帝时期重要的财政大臣。历史上,正是因为有他,才使得汉武帝对匈奴的连年征战得到了相当的财力支持。

    ……

    聂胜离开后,刘彻再度陷入沉思。等到日光渐斜,杨得意为室内点上蜜烛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杨得意,韩墨在哪里?”

    杨得意回道:“陛下回来的时候,说让他先在殿外等着宣召,所以还在外头呢。”

    “叫他进来。”刘彻沉声道。

    韩墨心中满是不祥预感。在回未央宫的路上,刘彻脸上丝毫没有了出宫时的轻松,反而泄愤似的抽打着马匹,缴获自匈奴处的骏马在疼痛的驱使下发力狂奔,绝尘而去。那远去的身影,让韩墨心中一凛,仿佛帝王的恩宠也正离他远去。在殿外等候宣召的几个时辰里,他思索着刘彻的变化,变化是从他听到陈皎声音的那一刻开始的。那是关键的一刻,那表示陈皎是那个关键的人物,是可以让这个掌控大汉天下,城府极深的帝王瞬间变脸的关键人物……

    在听到宣召的那一刻,他抬头仰头着落入西山外的斜阳,感觉那夕阳仿佛是自己这段恋慕的写照,如果陈皎真的是能够触动帝王心防的那个人,无论皇帝是真心还是一时心动,无论陈娇愿与不愿,他韩墨的感情都结束了。

    “朕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刘彻居高临下地问道。他和韩墨的交谈,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起,一直都是和谐的,带着阳光的,仿佛史册上君臣和睦的典范般。这是第一次,刘彻在他面前毫不吝惜自己的帝王威势,为了威压这个自己一贯看重的男子说实话。

    韩墨亦从这开头的一问中嗅出了危机,他淡然一笑,说道:“陛下,臣想知道您凭什么问臣这个?”

    “凭什么?”刘彻挑了挑眉,冷笑道,“凭她是朕的妻子。”

    韩墨猛地一咬牙,一贯的君子风度再也不能保持,他红着眼,看向刘彻,说道:“只因为今日这一见?只因为你看中了她,所以她就是你的妻子?陛下,我以为您和史书上那些强夺臣妻的昏君是不同的。”

    见他在自己如此威逼之下还能出言反驳,刘彻反倒对韩墨有了一丝佩服,他抬起头认真地看了韩墨一眼,说道:“不必拿言语激朕。韩墨,朕还以为无论是史书上还是后世都很难出现臣抢君妻的事情呢。”

    “陛下以为这么说,就可以颠倒黑白吗?虽然陈姑娘与在下并无盟约,但是臣对她……”韩墨也是豁出去了,咬牙说道。

    “但是她和朕却有一个天下皆知的终身之约。”刘彻走到韩墨身边,静静地望着他,说道,“金屋藏娇之约,爱卿不会没听过吧?”

    “金屋……藏娇?”韩墨的声音猛地变得艰涩了许多,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刘彻。

    “朕不会连自己结发十几年的妻子都认错。而且,陈娇陈皎不过是一字之差,连音都差不多。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证据吧。爱卿。”刘彻说道。他心中带着些微快感地看着韩墨的情绪从激愤到崩溃。

    “这怎么可能……她在辽东的时候,从来不曾说过。”韩墨在此巨大冲击下,不由得有些神思恍惚。

    刘彻则迅速抓住了他语中的漏洞,辽东……考虑韩墨的出身,还能有哪个辽东呢,自然是那在一年前开始闻名天下的沧海郡辽东城了。

第三十八章 江山依旧景难留

    卫皇后字子夫,生微矣。盖其家号曰卫氏,出平阳侯邑。子夫为平阳主讴者。帝初即位,数岁无子。平阳主求诸良家子女十余人,饰置家。帝祓霸上还,因过平阳主。主见所侍美人。上弗说。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宫。子夫上车,平阳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即贵,

    无相忘。”

    ——《史记•外戚世家》

    霸上•平阳侯府

    丝竹乐起,衣着华丽的歌女们翩翩起舞,衣袖转挪间尽显风liu。刘陵微笑着坐在左面的下手,看着眼前的舞蹈,抬头对主位上的女子说道:“姐姐家的舞还是这么美。怪不得能练出大汉皇后那样的人才呢。”

    平阳公主刘婧回之以一笑,说道:“刘陵妹妹过奖了。歌舞不过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你们淮南王府,文人雅士齐聚一堂呢。”

    汉武帝刘彻的母亲,王皇太后王娡一共为汉景帝生了四个孩子,分别是阳信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以及汉武帝刘彻。其中阳信公主嫁给了汉初丞相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因而世称平阳公主。刘彻和平阳公主的感情最好,即位之后不久,就将这位姐姐从她丈夫的封地平阳县接到了长安居住。平阳侯府的迁徙也带来了如今在整个大汉都极其显赫的家族,平阳侯府的家奴卫氏一家。所以,皇家出身,又得到后族信任的阳信长公主在朝中的地位其实不下于她的姑姑,那个先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女儿,扶立了当今皇帝的馆陶长公主。

    刘婧和刘陵客气完,将注意力放到了刘陵带来的豆腐上,她用汤勺舀起一块豆腐,送入口中。滑嫩爽口。刘婧笑道:“淮南王叔果然是越老越会享受呢。这豆腐,果然美味非常。明儿陵妹妹可得陪我送些进宫,让陛下和太后都尝尝味道。”

    刘陵一阵娇笑,说道:“妹妹也是这个意思啊。就是怕我多年没来,抓不准太后和陛下的口味了,所以才先来姐姐家探路啊。”

    “就知道你鬼精灵。”刘婧笑骂道。

    刘陵掩袖笑道:“不过,这次来,还真吓了我一跳。本以为有父王那样的闲王带头,我淮南的美食已经冠绝天下了。到了长安才知道,毕竟是朝廷所在的国都,可比我们淮南强多了。”

    刘婧放下筷子,惊讶地“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前几日,我和侄儿路过茂陵邑,发现那儿新开了一家食肆,叫做食为天。里面的美食啊!实在让人嘴馋。”刘陵装出一副馋嘴的样子,啧啧称奇,“长安奇人辈出,果然是我淮南拍马也赶不上的。”

    刘婧脸上的微笑越发甜了起来,话说到这份上,她当然听得出刘陵的言外之意。纵使那什么食为天的美食真有其特别之处,刘陵这般的谦虚退让,恐怕更多的是为了表示淮南对朝廷的尊崇之意吧。她频频点头道:“能得陵妹妹这么夸赞,我还真得去试试看那食为天的美食呢。若真好,也可引一二厨子入宫去为陛下和太后服务。”

    刘陵笑道:“姐姐果然有孝心。不过,这种小事,怎么好辛苦姐姐呢。小妹代劳就好。”她拍了拍手,从门外走出几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刘陵指着他们说道,“这些都是我从食为天要来的厨子,姐姐先让他们在你家试试。”

    刘婧笑着接受了刘陵的示好,口中说道:“陵妹妹真是的。我们姐妹近十年不见,一来就和我这么客气。”

    “应该的。”刘婧说道,“婧姐姐如今可是长公主了,再过些年做了大长公主。可就和馆陶姑姑一样了。妹妹怎么能不和你客气些呢。”

    刘婧生平将那位馆陶大长公主姑姑作为自己的目标,听到刘陵这么说,不由得又高兴了起来,满脸笑意。

    之后又是一番宾主尽欢的笑谈。对刘婧来说,不免带着些扬眉吐气的心满意足。上一次二人相会的时候,还是十余年前,刘彻刚刚登上皇位的时候。那时,朝政尽入太皇太后之手,朝中甚至有改立淮南王的谣言,刘婧和刘陵虽然名分上一个公主一个翁主,但是彼此相处时,刘婧这个公主却不免要小心翼翼地结交刘陵这个翁主。如今时移势易,自然让刘婧感到极为爽心,好在她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虽然不免俗地有些高兴,却不会得意过头,待刘陵也还是有礼有节。

    刘陵看着刘婧如今的春风得意,再想十年前,心中也不免有些惆怅。

    人生世事,变化得真是快啊。婧姐姐,姗姐姐,婳姐姐还有阿娇姐姐,到如今还在这长安城里争来斗去的,就剩下你我二人了。

    刘陵的目光再度聚集到了刘婧的身上,心中暗道,你也不会得意太久的。长公主,大长公主,彼可取而代之啊。

    ……

    未央宫•前殿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刘彻宣布封卫青为车骑将军,令他与将军李息一起出击匈奴。刚刚得封的新贵卫青将军,在满朝文武羡慕的目光注视下,被皇帝带到了内殿。屏退了众宫女宦官后,就留下君臣二人在殿中。刘彻背对着卫青,负手而立。卫青静静等待着刘彻的吩咐,一如他前两次出征时那样。皇帝反击匈奴的决心坚定,同时对于每一次的出战他也是慎之又慎,要知道大汉虽然底子厚,可是军队对匈奴却有着天然的畏惧。毕竟以高祖手下的百战之兵都没能拿下的敌人,想用休养生息了七十年的汉兵击败实在让人心中没底。所以,每次出击前,卫青总是会收到皇帝诸多嘱托。

    只是,这一次的沉默却比他想像得要长得多。卫青不由得暗暗焦急,今日他安排了一次活动,所以急迫地希望早些回府,能够在随军出征前,多一点时间,问问家人事情办得如何了。

    刘彻沉默了许久后,终于转过身,对卫青说道:“仲卿,你的本事,朕是知道。也没有别的好吩咐的,朕唤你来,是想你回来路上,顺便去一趟辽东城见一个人。”

    卫青不解地看着刘彻,云中到辽东城,怎么也算不上顺路吧?

    刘彻没有理会他的不解,只说道:“他的名字叫纪稹,和去病同年。据朕所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朕希望你去帮朕探探他的资质,然后带回来见朕。”

    卫青没有多答话,只应道:“是。”

    刘彻又深深地看了卫青一眼,时间长得让卫青心中一凛,随即他立刻温和地笑道:“去吧。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你也见过她。仲卿以你的机敏,到底有没有发现她的身份呢?你仰慕她?是真的仰慕,还是你想以此为借口一探究竟呢?

    刘彻望着卫青的背影,心中如此想道。

    ……

    年轻的士兵们踏着整齐的脚步离开了长安城,带着他们对军功对未来的渴望而去,到最后有多少人能够重新回来长安,没有人知道,此刻无论是夹道送行的民众还是士兵们都满怀着幸福的遐想,民众们遐想着军队的大胜归来,士兵们遐想着他们的功名爵赏。陈娇亦换上了普通民妇的衣裳,和郭嗣之等人混迹于送行的人群中,仰着头欣赏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军队出征时的雄壮气魄。

    卫青则在士兵们的簇拥下,向城外行去。和皇帝的谈话花费了他太多的时间,最后的结果是,他完全没有时间去确定自己派出去的任务是否被真正完成了。他的目光扫过两侧前排的人群,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自家的管家。只见管家冲他点了点头,那是任务圆满完成的标志。卫青长长吁了一口气,知道茂陵邑陈府已经不复存在了。

    韩墨的拜访让他感到惊慌,也使得他终于决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让管家匿名去寻些江湖浪子,将这事伪造成一起普通的仇杀案子。而案发的同时,他,大汉车骑将军、关内侯正忙于出征,一去数月,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一起必然已经风平浪静。

    如此,卫家的地位无忧。卫青笃定地想

    陈娇怀着一丝满足的叹息,看着军队消失在天际。此刻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此处只剩下她、刘徽臣和郭嗣之三人。

    刘徽臣说道:“姑姑,快回去吧,天都晚了。”为了看一个出征,学一群愚夫愚妇在城门外一站一下午,实在让这身骄肉贵的翁主有些受不住。

    “好啦。不要抱怨了。你想想,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接近长安了。这种场面可就只能看这么一次呢。”陈娇安慰她道。

    这时,一阵风从他们身边过,卷起了阵阵黄沙,陈娇定眼一看才发现是一匹马从他们身边急驰而过。

    “咳,咳”令人措手不及的烟尘顿时呛得陈娇和刘徽臣一阵咳嗽。陈娇正想开口骂呢,却发现骑马过去的那人又转了回来,因为是背对着阳光,所以陈娇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来人的样子。

    那人分明是个12、3岁的孩子,却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打扮,胯下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白马,腰间挂着一柄剑,所有的头发都被随意扎起,像后来一些古装剧中常出现的少年侠士,长得倒是唇红齿白,一幅美少年的样子,可惜眉宇间掩不住的傲色令他看起来像个欠人教训的小破孩。

    “喂,你们,有没有看到刚才出去的军队,向哪边去了?”那小破孩盛气凌人的对着陈娇等人吆喝着。

    陈娇对着这个没教养的小孩皱了皱眉头,心中不大想要理会他,将头微微偏到一边去。而刘徽臣可就不是那么能受得了气的了,她好歹也是娇滴滴的翁主出身,顿时火大的对着那人骂道:“你哪里来的啊?刚才你呛到我们了,知道不知道啊?”

    那男孩对着刘徽臣不屑的挑了挑眉,一拉缰绳,掉转马头,一副不予理会的样子看得刘徽臣更加火冒三丈。她一伸手,抓住马尾巴,喊道:“你不许走。”

    刘徽臣这一抓,让马顿时受了惊吓,前蹄高高举起,险些让那男孩摔下马,好在他骑术精湛,最终控制住了马匹。要知道,那时候马鞍,马蹬等配套的骑马用具还不完善,控制马匹全靠脚力,一个才12、3岁的孩子能做到这一点,真的让陈娇刮目相看。那男孩好不容易控制住惊马,脸上满是怒气,抽出马鞭立时就要往刘徽臣抓住马尾的手上抽去,虽然刘徽臣闪躲及时,但是却还是在她手上留下了鞭痕,痛得她冷汗直冒。

    那男孩看刘徽臣倒在地上,冷冷的哼了一声,双腿一夹,催促他胯下白马离开。宁释之扶起刘徽臣,急忙从身上拿出伤药给她洒上。陈娇看那男孩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心中不豫,对郭嗣之说道:“去把那孩子拦下来。”

    对于郭嗣之来说,这自然不是难事,他几个纵身就追上了前方的白马,左手一伸抓住那男孩的衣领,如同抓小鸡似的把人提了起来,换成他自己坐在马上,那男孩被放到了他的胸前,他拉住缰绳,让马从原路返回,中途那男孩抽出剑想要反抗都被郭嗣之轻而易举的“缴械”了。

    “道歉。”陈娇望着被甩到自己眼前的男孩说道。

    “哼!”男孩还相当的有骨气,头一撇,不理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陈娇又问道,男孩还是不理人。

    陈娇也不生气,只对郭嗣之说道:“把他绑起来,马儿放走。”

    “你们敢!”男孩大叫起来,“我舅舅可是车骑将军,还有我姨妈,她可是当今的皇后,你们快放了我!否则,等着被问罪吧。”

    小男孩这么一吼,顿时把三人都震住了。陈娇瞪着大眼睛看着男孩,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她指着男孩道:“霍……去病?”

    霍去病被人喊破名字,安静了下来,他疑惑地看着陈娇,心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刘徽臣则以为陈娇从前在宫中见过霍去病,便扯了扯陈娇的衣袖,示意她,她此刻没有蒙面纱。陈娇心神一凛,她虽然不知道霍去病与陈皇后是否有过交集。但是此刻,没有蒙面的她,揪着未来的大汉骠骑将军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她忙对郭嗣之吩咐道:“嗣之,还不快动手。”

    郭嗣之三两下就将霍去病捆了个死紧。这个过程中,霍去病从不断威胁着要让自己的姨母舅舅来找他们问罪,到开始哀求“放了我吧。我保证不会追究你们。我舅舅快走远了。再晚,我就追不上他了。也不能跟着他出征了。待会儿,我家里人来了,你们走不了,我也走不了。何苦呢?”

    陈娇啼笑皆非地看着还是小正太的霍去病玩翘家把戏。她揪过一团布,将霍去病的嘴巴塞住,然后将他放到路边,由着他的马儿自管自撒蹄跑去。她弯着腰,对霍去病说道:“老马识途,听过吧?待会儿,你家人会找到你的。我们先走了,小霍公子。”

    “唔唔!”被捆成粽子的霍去病不断晃动着身子,试图让陈娇改变主意,可惜他却完全失败了,回应他的是陈娇绝尘而去的马蹄声。

    马车上,陈娇不断回想着霍去病的表情,再想想日后史书上,他马踏匈奴的伟大形象,不由得大笑起来。让同车的刘徽臣看得莫名其妙。

    “徽臣,这回来送行,实在是太值了。”陈娇眉飞色舞地说道。不但看到了军队,还看到霍去病啊。这种和卫家有血缘关系的人,可是她最最不敢接近的。虽然从前她也一度对这位如流星般的少年天才有过不少的遐想,可是真的来了这个时代,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接近霍去病的。

    刘徽臣也是习惯了陈娇偶然的疯癫,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姑姑这下可满意了。别忘记了,再过七日,我们就要远走高飞了。”

    三人驱马慢慢回到了茂陵邑,回到了陈府。做仆役打扮的陈娇、刘徽臣和郭嗣之将车上早准备好的粮食从后门慢慢搬进院子里。所谓做戏做全套嘛。三人愉快地回到大堂内,却看到宁释之竟然坐在大堂之上等着她们。进入陈府以来,宁释之极少离开自己房间,即使在郭嗣之臣服之后,她依旧深居简出。

    宁释之抬起头,看着郭嗣之笑了笑,说道:“师兄。”

    “你怎么起来了?”郭嗣之惊讶道。

    陈娇一踏入房中,就被阿奴死死抱住,阿奴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她抱着陈娇哭个不停。陈娇手忙脚乱地安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让她停止了哭泣。

    “什么!有刺客?”听完宁释之的描述,陈娇不禁惊呼。

    “他的目标是你。”宁释之扫了陈娇一眼,说道,“不过,幸好我在。不然这阖府上下,怕是留不下几个人。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是你击败了他?”刘徽臣迟疑道。

    “师兄或者有那个本事。”宁释之摇了摇头,说道,“他从前和师傅有些交情,所以放弃了这次的买卖。看在师傅的份上,他会去告诉雇主他已经完成任务,你最好顺势脱身。否则以他雇主的势力,怕是免不了会有下一次。而下一次,我们不见得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陈娇听宁释之说完一切,不由得心中一沉。

    刺客……她的存在,已经让某些人忌讳到这地步了吗?长安,一心想她死,并且有可能看破她身份的人……

    卫青的面容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陈娇心中一凛,开口问道:“嗣之,你去四周查探一下。之前监视我们的人,是不是已经撤了?”

    郭嗣之行动迅速,不到一会儿就再度从门外飘了进来,他说道:“之前监视我们的,的确走了。但是,外面换了一批实力更强的。他们明显是受过训练的,而不是之前那样,只不过是家丁罢了。”

    陈娇沉重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下手的人的确是他。”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那个名将,却正确确实实地在成为自己的敌人啊。但是,另外一批监视的人?是谁派来的?韩墨吗?

    “嗣之,你确定,必须要再过七天,我们才能成行吗?”陈娇开口问道,“如果可以,尽快吧。我怕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郭嗣之沉默不语地面对着陈娇,最后只能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抱歉,必须要七天才行。小姐大概没见识过,朝廷的追捕,在那种追捕下,我们必须要有完全的后撤之路。而且你和徽臣小姐并不习武,必须要依靠马车才能行路,那样的话,目标太大了。”

    ……

    茂陵•墨门

    “筠长,你之前说陈姑娘亦来得了长安。怎么不见你请她来呢?”辅子澈拍着韩墨的肩膀说道。

    韩墨转头看向如同父亲的师兄,默默无语。

    “你昨日从宫里回来之后,就显得有些神思不属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辅子澈担心地问道。

    “不,没事。”不愿意让师门长辈担心,韩墨强笑道,“既然师兄想见她,那我这就派人去请。”

    建设中的茂陵,还没有后来的那种荒凉,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陈娇看着四周,想起自己在现代,参观茂陵时看到的这句诗,“武帝遗寝峙荒墟,名将佳人左右扶”。然而此时的茂陵,还远没有后来那样的气势恢宏,连主墓都还没有建设完成,边上参天古木还只是稚嫩的小树。至于那些陪陵就更是一片空虚,祁连山状的霍去病墓的主人,还只是个孩子,英陵的李夫人,此刻还不知所踪,卫青、公孙弘才刚刚登上大汉朝的政治舞台,金日磾、霍光、上官桀这些武帝后期的重臣还不知在哪个乡野之地欢度童年。

    而茂陵主陵区的附近,因为她的来到,多了一个奇怪至极的机构,墨门。这里算是整个大汉的科研中心了。陈娇带着怀念看向在门口迎接她的韩墨、辅子澈等人。

    辅子澈十分热情地走上前道:“陈姑娘,上次一别,也有七八个月了。你近来可好啊?”

    “还好。辅先生呢?”陈娇笑着回道。其实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入府中,但是她想要搞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今府外那些人是否是韩墨基于她的安全考虑而派来的。如果是,她得让韩墨相信她能够自保,然后撤销这个决定,以便她将来逃逸。

    “我们可不太好啊。自从来了这里,没了姑娘的指点,我们的研究进展可不大。”辅子澈笑道。

    陈娇说道:“先生太客气。诸位先生都是天纵奇才。小女子不过是在传达一些,前人留下的资料罢了。这一切都是来自于某位前辈的遗物。”

    “那也要你先能够看得懂才行啊。”辅子澈说道。

    一行人各自招呼着,慢慢进了房间。果然,来到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墨门众人遇到了许多这样那样的难题。很多也不是陈娇一定能解决的,她只能提出一些自己所知道的大概知识,具体还是得让墨门狂人们去探索。同时这也坚定了她要将留在辽东城的许多资料带回到身边的决心。

    韩墨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娇周旋在自己的师兄弟们中间,而且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不由得怀疑起了那一日刘彻说的话。大长公主的女儿,前皇后,能懂这么多吗?她身在宫廷内,又从何处学得这些呢?

    几次独处的时候,韩墨都忍不住要脱口问她,她是否真的是那个阿娇皇后。

    陈娇擦了擦额头,奇怪地看向韩墨,见他一副萎靡的样子,和第一次见到时的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

    ……

    “她去了墨门?”刘彻听着聂胜的报告,眉头一皱。

    “是的。这位陈姑娘似乎的确学识广博。据属下安排的探子,墨门那些人围着她不停地询问各种各样的难题,她几乎都答出个七七八八来。”

    “都能?”刘彻的眉头越发紧了。说了几句鼓励后,刘彻将聂胜打发了出去,他来到窗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

    阿娇,离宫这两年,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杨得意。”刘彻对外面喊道。

    “陛下,”一直在外面侯着的杨得意忙走进来,恭敬地喊道。

    “你去传旨,请卓文君进宫。”

    “呀,”听到这个传令,杨得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的答道,“可,可是,天色已晚,召臣妻入宫……”

    “朕叫你去传旨。”刘彻没有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倒没有喊得多高,只是冷冷的,冷得马上让杨得意闭了嘴。

    当卓文君心惊胆战的步入桂宫,宫中的烛火通明,而当朝皇帝刘彻正紧闭着双眼,左手支在玉几上,托住他的左颊。听到杨得意的禀报后,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是卓文君吗?”

    “文君叩见陛下”卓文君战战兢兢的行礼。

    “你把那天陈娇在马通寿宴上所奏的曲子,再弹一遍,给朕听。”刘彻的声音没有起伏,平稳无波。

    “是。”卓文君接过杨得意递来的古琴,一曲《精忠报国》再度缓缓而出,只是没有了卫青的伴唱,仅有那雄壮的曲声在未央宫中飘荡。一曲奏毕,卓文君略一停顿,便开始弹奏另外一曲《汉宫秋月》。

    曲声一起,那股不同于上一曲的调子,立刻让刘彻睁开了眼睛,不带任何表情的他听完了这一曲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这也是那天,她弹过得曲子吗?”

    “回陛下,是的。”卓文君小心的回答道。

    刘彻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然后说:“再弹一遍吧。”

    “是!”

    那一晚,天上的月亮,是那么的圆,刘彻耳中一遍一遍地听着《汉宫秋月》幽怨的曲调,眼睛无神的望着天上,脑中不断地想起,阿娇。

    阿娇,你是真的回来了。

    ……

    “司马夫人,这边请。”杨得意恭敬地请卓文君离去。

    “有劳了。”卓文君的双手还微微颤抖着,演奏了一整个晚上的《汉宫秋月》,这双手怕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用了。

    “杨得意,”在卓文君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又一个女声喊道。

    “杨得意叩见王夫人。”杨得意一看到那个被宫女搀扶着的女子,立刻叩拜道。卓文君自然立刻随着他一起跪拜。

    “听说陛下昨晚,一直在宣室殿,没有好好休息。现在怎么样了。”那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刘彻新近宠爱的王夫人王灵,一个比卫子夫更年轻,比卫子夫更千娇百媚的女人。她淡淡地扫了跪在地上的卓文君一眼,向杨得意问道。

    “回夫人,陛下在殿内呢。小的这就去禀报。”杨得意忙说道,然后向一旁的一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那小宦官立刻机灵的上前,领着卓文君离开。

    “刚才那女子,是谁啊?”王灵问道。

    “回夫人,是司马相如大人的妻室。”

    “哦。”

    两人还没说完话,就看到刘彻从殿中走出来,刘彻显然也很惊讶会在此处看到王灵。他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臣妾听说你昨晚一直没休息,来看看你。”王灵立刻上前说道,同时让宫女呈上早已准备好的补身浓汤。

    “朕不想喝。”刘彻推开那盅汤,皱眉道,“你回宫去吧,朕要出去了。”

    “是,陛下。”王灵立刻垂下脸,恭敬地说道。

    “杨得意,走吧。”刘彻没有给她更多的注意,转头对杨得意说道。

    待得刘彻走远,王灵身边的宫女轻声问道:“夫人,为什么不告诉陛下啊?”

    “再过一段时间,等确定了再说。”王夫人对那个宫女笑了笑,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说道,“我要万无一失,一定要生下皇子。”

    此时的刘彻却对这一切全然不知情,他策马狂奔,前往自己的姐姐,阳信长公主府。

    ……

    “开门!开门!”刘彻身旁的侍卫早他一些到达平阳侯府,指使着侯府的仆人们赶紧开门。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刘彻跃马而入。

    “吁~~~”刘彻狠狠地一拉缰绳,顺势止住马的脚步,利落的翻身下马。

    “公主呢?”刘彻看了眼恭候在一旁的侯府管家,问道。

    “回陛下,已经派人去请了。陛下到厅里稍等会儿。”管家跟在刘彻身边,亦步亦趋。

    没有让刘彻等太久,平阳公主刘婧很快出现在他面前。年近四十的刘婧此刻看来心情不错。

    “陛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刘婧看着弟弟笑道,打从窦太皇太后死去,刘彻正式掌握政权,这个弟弟已经很少再来她这儿混日子了。

    “皇姐,”刘彻看着笑吟吟坐在自己面前的姐姐,脸上的冰雪立刻消融,语中略带懊恼地喊了声。

    “最近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刘婧亲自给刘彻倒了杯茶,问道。

    “皇姐,”刘彻拿起茶杯,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这么难以启齿吗?”刘婧奇怪的看着一贯果决的弟弟竟然在犹豫。难道他还没有想清楚是否要对她倾诉,人就跑来了?

    “能让你这样分寸大乱啊?很难得啊。”刘婧边给自己倒茶,边想了想近来似乎没有什么烦人的军国大事,那么刘彻所烦恼的应该是其他的事情,不由得对他烦恼的理由十分好奇。

    “皇姐,阿娇回来了。”刘彻终于说道。

    “呀!”正给自己倒茶的刘婧一听到这句话,手脚一乱,竟然将茶水溅到了手上,不由得一阵惊呼。

    “皇姐。”刘彻忙伸手接过茶壶,对着外面喊道,“来人呐,拿药来。”

    手忙脚乱的处理好烫伤,待得奴婢们全部退下,刘婧才从刘彻带来的这个震撼中清醒过来。

    “她,回来了?”刘婧略带怀疑的问道。

    ……

    阿娇和刘婧是表姐妹的关系,年少时她们的感情一度非常的好。刘婧从小就在母亲的示意下刻意讨好这个表妹,没什么心机的阿娇自然被她哄得开开心心的。后来因为刘婧介绍卫子夫给刘彻,阿娇和她是闹过一阵别扭,但是因为刘彻带回了卫子夫后,立刻听话的把人打入了冷宫,阿娇的脾气并没有闹多久。到了刘彻亲政之后,卫子夫日渐受宠,她和陈娇之间的关系也在那几年里完全恶化了,在阿娇被废之前,可以说是完全决裂了。阿娇离宫之事,她自然知道,本以为这个娇纵的表妹会从此消失,现在居然回来了?

    “她,现在在哪里?”刘婧皱眉问道。阿娇的归来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刘婧和自己的弟弟一样,从来不愿意逃避事实。

    “在茂陵邑。”刘彻回答道,脑中回想起自己和她的那次见面,以及她眼中的陌生。

    “茂陵邑。”无意识的重复了一边刘彻的话,刘婧寻思了一番,终于开口问道,“难道这两年多来,她一直在那里吗?”

    “不,她应该是初春时,随着迁徙令迁入的。”刘彻摇了摇头。

    “初春?那时,应该只有来自各地的豪门富室啊?难道……”刘婧初时还略带疑惑,稍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惊叫起来。

    “是的。她一个人,在宫外,做下了一番很大的事业,大到让她被列入迁徙的名单上。她现在是彭城煤行的主事人,而且连那个辽东城的创建都少不了她的份。”刘彻几乎是半带着冷笑,如此说道。

    “陛下,打算怎么办?”刘婧看着很是镇定的刘彻问道。这个弟弟的想法她一贯都是知道的,阿娇的不合上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脾气,更因为她的身世,所以如今即使她变了,变得能干,变得聪明甚至变得温顺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因为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皇姐,帮我留下她。”刘彻说道。

    “留下?!”刘婧不明所以地看着刘彻。

    “帮我将她留在你的院子里。你的后院。”刘彻说道。

    刘婧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弟弟一般,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刘彻说道:“陛下可是想清楚了?你如今的皇后是子夫,而她已经为你生下了大皇子,那是你唯一的皇子。现在,你却要将本已废除的皇后留在我家?彘儿,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任由感情干扰自己思绪的人。”

    “皇姐,你可还记得余明?”刘彻没有理会刘婧的指控,只淡淡地说道。

    “记得啊。怎么忽然提起他了。”刘婧显得有些不自然。

    余明,他们的母亲王娡唯一真心爱过的那个男人。刘婧也是到了很多年以后的如今,才明白当初母亲私下默默流的眼泪,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还记得余明说过的话?”刘彻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眼神深沉,说道,“他说母后会成为一国之母,说朕会成为千古一帝,如今都一一验印。”

    “余明的相人之术,一贯很准的。你不是知道的吗?”刘婧不自在的用左手握紧受伤的右臂。

    “是啊。他相人一贯很准,皇姐你从前和他最是亲密,后来给朕推荐的卫家这两姐弟都很有灵气,不知道是不是从他那学到了这相术呢。”刘彻说道。

    “怎么会呢。余明已经死了,他生前并未收徒,天下不会再有一个余明了。”刘婧试着将话题转开,说道,“我们不是说阿娇吗?怎么说到他这个都已经故去好些年了的人头上来了。”

    “因为和阿娇有关,朕才说。”刘彻说道,“余明活着的时候,没有收徒。可是,朕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他的主人那里学来的,而他的主人能力是他的百倍。”

    “他何时如此说过?”刘婧从来不曾听余明讲过这样的话,顿时一愣。

    “何时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口中的那个主人身后,还有继承之人呢?”

    “这……”

    “皇姐觉得,辽东城所献的玻璃,像不像从前被朕不小心打破的那个杯子呢?”刘彻问道,随即自己回答道,“那时,我年纪尚小,不过姐姐应该比我更有印象一些吧。”

    “这……”刘婧想了想,说道,“是有些像,不过余明不是说过,那杯子是天山上来的水晶矿所制的吗?”

    “朕以前一直相信他的解释。看到玻璃的那一刻,朕便知道,他那时,骗了我们。”刘彻说道,“玻璃,是墨门在阿娇的指引下,做出来的。”

    “朕也招墨门中人来对答过,关于天地,关于风雷雨电,他们给出的答案和余明说的一模一样。”刘彻说道,“但是,朕再深入问,他们便无从回答,只能推说是,先师所传。墨子若曾留下那样的学说,何以举世无闻?”

    “难道,你的意思是,阿娇她,出宫后另有奇遇,成了余明主人的继承人吗?”刘婧听到此处,已经略略明白了刘彻的意思。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即使阿娇只有余明十分之一的能耐,朕也不想错失。”刘彻脸色有点阴沉,说道。

    不想错失。刘婧心中默默回味着这句话,看着神情漠然的刘彻,她知道,他终究还是心软了。也许,从他当初放过了搜寻离宫的阿娇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纠缠不可能轻易消失。

    “听说陛下来了?那可巧了。”刘陵的声音打断了姐弟二人的对话。刘彻转过头,惊讶地看到那个堂妹正风情万种地向他走来。刘陵明显是才睡醒,慵懒的神情将这一点泄露无疑。即使是看尽天下美人的刘彻眼中,此刻的刘陵也是魅力十足的。

    “是陵翁主啊。”刘彻笑道,“倒是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我是昨日来探访婧姐姐的。陛下一大早没有去上早朝,却来了婧姐姐家。才叫刘陵奇怪呢。”刘陵娇媚地横了他一眼,说道。

    “呵呵,朕是想,许久没来探访过皇姐了。而且最近听说,平阳侯的身子不太好。所以过来看看。”刘彻随口搪塞道。

    刘陵自然是一万个不信,不过面上却还是带着甜甜地笑,说道:“原来如此。我昨日也去看过平阳侯了。这严冬都熬过去了,想来他是不会有事的。”

    厅内多了一个刘陵,刘彻和刘婧也不能倾心相谈,只能配合着刘陵在那里追忆过往。好在,刘婧用肢体语言告之刘彻,她的肯定答案,让他不用再担心了。

    厅外,杨得意无聊的守候着,望着万里晴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春天就要过去了。

第三十九章 别后不知君远近

    初,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堂邑侯陈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见,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至年十八而冠,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为人温柔爱人,以主故,诸公接之,名称城中,号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财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

    ——《汉书•东方朔传》

    陈娇知道,由于家中监视的人甚众,所以她若要离开,怕是得在食为天走。反正她一贯纱巾蒙面,要找人假冒倒也容易。而这几日就要让监视者习惯她会常来食为天用餐的事实。这样,她们离开后,也能够有足够的时间迷惑监视者。所以,虽然还是惊魂不定,但是她还是带着阿奴和刘徽臣来食为天的雅座就餐。

    食为天虽然只是新开张的食肆,但是其与众不同的烹饪风格,在茂陵这样一个显宦云集的地方,还是吸引到了相当多的尝鲜者。陈娇望着陆续从马车上下来的华服公子,听着渐渐盈满整个食肆的欢声笑语,心中有些感叹,心想,看来当初早该想到可以靠开饭店赚钱。

    今天来的人显然身份挺高,他们几乎包下了整个食肆,进进出出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奴婢。当然,这个时候还没有包场的概念,所以,二楼还是有一些雅间有人。

    “董君,此处膳食不错,可以召一二厨子回去,为公主置一席酒宴呢。”一个中年男子向坐在主位上的青年说道。

    那个在主位上的青年,长得一表人才,头上的发髻梳理得十分整齐,陈娇若在此一定能马上人出,这人就是当年到长门宫来找她的董偃。他淡淡笑道:“那是自然。”

    “呵呵,董君又何须你来教呢。这世上,最懂公主的就是董君了。”另外一人笑道。

    “那倒是。”

    下面一片的阿谀奉承之辞,把整个场面承托得闹哄哄的。董偃始终脸上带着笑容,看着底下人的喧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吕掌柜说道:“掌柜的,你店里的厨子,派两个随我往府里去。公主要是满意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哎,哎,”吕掌柜为难的应道,天知道,这店才开了没几日日,厨子们也就是急就章地学了小姐的几道手艺。前番已经被淮南王翁主硬生生勒索走了两个,这番又……可是,这些达官显贵是得罪不得,吕掌柜也只能有苦自己吞,笑着说道:“多谢董君看得起。”

    董偃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是一番杯来盏去,宾客尽欢。华服美食,美酒佳人最是容易醉人,董偃很快就陶醉其中,不一会儿就喝得酩酊大醉。跟着他来的只有两个小厮,两人看到大醉的董偃不由得有些慌了手脚。正为难间,吕掌柜体贴地说道:“不如先让董君倒我们的厢房里睡下吧。这新丰酒后劲足,他怕是要睡上好一会儿呢。”

    两个小厮并不是堂邑侯府的人,而是来自董偃家中,平素也就在他出府时相陪着寻乐,很多事情并没有主意。其中一个想起董偃说过,馆陶公主今日要入宫探望病重的太后,他有一整天的自由时间,便点头答应了吕掌柜的讨好。

    董偃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上了楼,也是凑巧,他上楼之时,陈娇恰好推开了房门,打算回去,却在栏道上和董偃一行人碰了个正着。吕掌柜忙喝道:“还不让开。这位可是馆陶大长公主府中的董君。”他这是怕两方人冲撞了,他不好保护陈娇,是以提早提醒陈娇。

    陈娇神色一凛,她瞥了烂醉如泥的董偃一眼,已然立刻认出了此人便是两年多前到长门宫为她送信的董偃。两年多的时光匆匆而过,当年的清秀少年如今竟也有了一丝男人的味道,大概和他特意蓄须有关吧。董偃被吕掌柜一喝,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前方,见到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便笑道:“小甲,你可真体贴,又给爷找了章台街的姑娘来吗?”他虽然是馆陶养的小白脸,可毕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日日费心陪着一个比自己母亲年纪还大的女人之余,也不免去找些身份比他更低的女子戏耍。馆陶在这方面也不严苛,只要不耍到府中,几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董偃大醉之后,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抓陈娇的衣袖。陈娇忙退了半步,喝道:“董偃,你放肆!”

    董偃被这熟悉的声音一喝,不由得有些愣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前方的人影,奈何始终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他口中只不断喃喃道:“你是……你是……”他终于不胜酒力,低头昏昏睡去。董偃的两个随从奇怪地看着陈娇,对于这个敢对董偃当面喝止的女子,有些好奇。

    陈娇却是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对吕掌柜说道:“吕掌柜,先告辞了。”匆匆越过董偃,向外走去。

    ……

    一直到上了马车,陈娇的心还是跳动个不停。刘徽臣也担心地说道:“姑姑,那董偃会不会认出你了?”

    “应该,不会吧。他醉得那么厉害。”这话,却是连她自己也有些不信了。陈娇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心道,长安果然是她靠近不得的地方。才来了几天啊,破绽就一个接一个的。还是早早离开为妙。原先她将事情,想得太容易。

    陈娇坐在车上,忽然开口说道:“徽臣,也许我们应该……”

    话没说完,她就感觉到马车一阵剧烈震动,停止了走动。此时已经日渐黄昏,车外是一片朦胧景色,陈娇撩开窗帘,却看到他们已经被一群陌生人给围了起来。这场景看来有些俗气,不过,此时的陈娇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个,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开始考虑以郭嗣之一人之力抵抗在场十数人的可能性。

    为首之人说道:“敝主人想请姑娘到府中一行。”

    “就这么个请法?”郭嗣之面无表情地说道。话音未落,他便突然发难,转眼间将为首之人擒下,持剑威胁道:“若不想人头落地,就让你的属下让开路。”

    陈娇见郭嗣之如此迅速地拿下了对方首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擒贼先擒王的确是最好的策略。为首之人被拿下后,其他人明显有了顾忌,纷纷抽出了兵刃。

    为首之人说道:“这位壮士果然好武艺。不过……在下的命早就不属于在下了。便是死,那位姑娘我们也是要带回去的。”他紧着狠狠瞪了其余下属一眼,说道,“还不动手!”其他人竟然也没有迟疑,一半人手向陈娇所在的马车扑去,一半则向郭嗣之扑来。郭嗣之没想到这为首之人竟然悍不畏死,不由得一愣。只这一瞬间的迟疑,立刻让那人抓到了脱身的机会。如此一来,郭嗣之和陈娇等人是彻底分开了。其中一个人夺了马车,想要驾车离去,却被刘徽臣的匕首所伤,跌下了马车。余下的人望着刘徽臣,眼中凶光大盛。

    刘徽臣从腿间抽出另外一把匕首,交给陈娇和阿奴,说道:“姑姑,我这里就两把,你收着,好好保护你自己。”陈娇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认来的侄女儿竟然还懂武艺,但是此刻也顾不上惊讶,只紧紧握着匕首,点头应道:“知道。”

    刘徽臣的武艺的确不错,可以看得出当年也是好好练过的,但是毕竟还是比不得这些自幼受训的死士,更何况男女有别,她虽然依靠马车,占了地利之变,但是发现这一点的众人,也不与她纠缠,只一步一步地将她从马车上中引出。待刘徽臣跌下马车,车中便只剩下陈娇和阿奴两人。另外这些人分工合作,一部分将刘徽臣围住,另一部分人拥了上去,很快从没有打斗经验的陈娇手中夺走了匕首,同时将二人打晕。随着马儿的嘶鸣声,两个身着褐色衣裳的男子驾车远去。被缠住的刘徽臣和郭嗣之心中大急,手下动作不觉凶狠了起来,而已然得逞的死士只和他们纠缠了一会儿,就有次序地撤退了。郭嗣之本想追击,但是见刘徽臣左肩负伤,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刘徽臣大急道:“我自己回家。你快去追,一定要把姑姑追回来。”

    郭嗣之点了点头,跃马而上,向马车离去的方向飞奔而去。

    刘徽臣焦急地看着郭嗣之远去的身影,踉跄地向家门走去。陈府所在虽然在茂陵邑,但是地方相对偏僻,这一番打斗,竟然无人发觉。当刘徽臣敲开家门,看到陈东的脸,便不觉晕了过去。这一番打斗给她这样的女子,带来了太大的伤害。

    ……

    堂邑侯府

    虽然已经入夜了,但是在这开国侯府中却依旧灯火通明,尤其是坐落在侯府左侧的一个宣室里,那些连王侯之家都要珍而重之的蜜烛被放置于九华灯之上,照耀着整个房间。一个保养甚好,贵气逼人的女子正斜靠扶手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简,她便是这堂邑侯府的女主人,大汉的馆陶大长公主刘嫖。看了一会儿书后,刘嫖感觉有些头疼,她揉了揉太阳穴,对正给她捶小腿的婢女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已是黄昏时分了。”婢女飘儿乖巧地回答道。她是堂邑侯府奴婢所生之女,从出生之日起就是堂邑侯家的奴婢,这些年讨了刘嫖的喜欢,才被调到身边伺候的。

    “黄昏时分?”刘嫖皱起眉头,叨念道,“这偃儿怎么还不回来?”

    “董君今日在食为天宴请爰大人、薛公子、汲公子等,想是闹得晚了。不过这会儿城门都关了,他应该快回来了。”飘儿柔声说道。

    正说着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飘儿笑了笑,她看向门外,果然看到董偃英俊的面孔出现在房门口,她脸上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笑容。刘嫖脸上的表情也立刻变得愉悦了起来,她说道:“怎地跑得这么急?你看你现在狼狈的。”

    对于董偃这样的美男子来说,这么狼狈的时刻的确不常见。他此刻不但衣裳不整,就连表情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显得有些扭曲。他喘着气走到刘嫖身边,说道:“公主……找到了。我碰到了。”

    “什么?”刘嫖不知所以然。

    “皇后娘娘,大小姐,我找到了。”董偃略微有些疯狂地说道。

    刘嫖听到这话,神情一滞,手中的书简也不觉掉落下来,种种地砸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失去陈娇的消息已经两年了,从元光五年的夏末到元朔二年的春,在这两年多近三年的时间里,一切都已经改变,卫子夫生下了皇子,登上了皇位。连作为母亲的刘嫖也已经对自己的女儿绝了希望,以为那个她一直捧在掌心的娇娇女早已被世间的风浪所吞没。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回来了,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来不及考虑此中的利害关系,刘嫖猛地坐起,拉住董偃问道:“怎么回事?你仔仔细细地说清楚。”

    董偃这才开口将在食为天里的那一幕讲述了一遍,然后他万分肯定地说道:“公主,那个女子绝对是娘娘,我虽然醉了,可是娘娘的身形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刘嫖也知道董偃平素为人最是心细胆大,在察言观色方面确有才能。所以他说认得那人是阿娇,那么十有八九就是了。

    “可惜,我醒来的时候已晚,城门即将关闭,所以没时间再做打探,就回府了。明日,我再去食为天打探,一定能把娘娘如今的藏身之所找到。”董偃懊恼地说道。

    “竟然在茂陵邑……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一叶障目吗?”刘嫖一阵激动后,忽然松开手,浑身发软地跌回到了软榻上,口中喃喃道,“阿娇,阿娇。”

    董偃上前握住刘嫖的手,说道:“公主,不要这样。娘娘回来了,这是好事不是吗?”

    “好事?”刘嫖先师无神地喃喃,随即轻笑道:“呵呵,好事啊。”

    “偃儿,明日一早,城门一开,你就立即出城,不要惊动任何人,把阿娇找回来。”

    ……

    郭嗣之轻手轻脚地摸上围墙,试图跳入其中,却忽然感觉身边有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郭嗣之顿时吓了一大跳,他警惕地闪过身,与那人保持距离。只见来人是个年纪比他略小一点的男子,他冲郭嗣之憨憨一笑,说道:“郭嗣之侠士吗?我家主人有请。”

    敌我不明,而且对方能够如此轻易地切近他的身体,郭嗣之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扭过身子打算离开。那少年即庄昕立刻说道:“郭侠士,敝主人与陈皎小姐乃是故交,此处为平阳侯府,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真的可以将她安全带离吗?如果不想弄巧成拙,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郭嗣之身形一顿,随即他很快从围墙上一跃而下,问道:“你主人是谁?在哪里?”

    庄昕满意地一笑,说道:“请跟我来。”

    一前一后两个黑影飞快地从平阳侯府消失。而此时的平阳侯府内,却是另一番喧闹景象。

    “你派人去掳人?掳了谁?”平阳侯曹寿平躺在榻上,他明显已经病入膏肓,双眼完全向内凹陷,眼眸却依旧炯炯有神。

    刚刚带着婢女,端着汤药进来的刘婧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她笑着说道:“没掳谁,只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她一边说,一边靠近曹寿,将汤药端起,用汤勺舀起一点,吐气将之吹得温度适宜,柔声说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这些小事就不要担心了,来吃药。”

    曹寿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昨日陛下来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刘婧明显有些不乐意了,她敷衍道:“我们姐弟谈心,你就别担心了。陛下又不是第一次来府里。”

    “阳信!”曹寿见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想要起身,结果用力过猛的他立刻跌了回去,同时还有一阵剧烈的咳嗽。见丈夫变成这样,刘婧神色也不禁有些慌了,她慌忙将药碗放到婢女手中,探过身去将曹寿扶起,为他拍着胸口顺气。

    好一会儿,曹寿才缓过气来,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阳信,不要再掺和到皇家的事情里了。你已经是我曹家人了。”

    刘婧拽过被子,轻轻给曹寿盖上,安慰道:“你身子不好,不要想太多。吃了药,好好休息就是了。襄儿还小,这个家,需要你撑着呢。”

    “阳信,罢手吧。我们去和太后辞行,离开长安,回平阳去,回我们的封地去,回去吧。”曹寿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他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

    刘婧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给丈夫拍着胸口,哄着他睡着。她动作轻柔地将曹襄的身子放下,沉声说道:“回去?不,你错了。我的家在长安。我是大汉的长公主,姑姑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我为什么要回去?”

    她走出房间,侧身将关上,对着门口等候的小厮说道:“你好好照顾侯爷,一有不对劲,马上去唤张御医来。知道吗?”

    “是,公主。”

    刘婧让婢女在前方领路,想侯府后面的一个小院落走去。在平阳侯府的后方,是一个与侯府完全隔开的地方,高高的围墙堵住了过去的道路,中间只有一道门可以通过,而门钥匙一直是由刘婧自己贴身保管的。刘婧拿出钥匙,将门打开,穿过一丛又一丛的花木,前方一间极为朴素的石屋。

    刘婧一步一步踏入其中,许多过往的关于这个小院的回忆亦一一复苏,曾经的年少的她和刘彻是如何在这个院落中听着那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而如今,物是人非。刘婧深吸了一口气,推开石屋的房门,里面昏暗的油灯已经被点燃,两个女子被缚住双手,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倒在地上。刘婧皱了皱眉头,转头喝道:“怎么如此无礼?还不给阿娇小姐松绑。”

    听到她这一声喝止,屋外飞速窜进来一人,他迅速将陈娇和阿奴给松绑了。刘婧低声问道:“边上这女孩是谁?我不是说除了阿娇,不要别人的吗?”

    “边上这位似乎是阿娇小姐的婢女。”来人回答道,“夺车时,我们一起带回来的。若公主觉得不合适,我们马上……”他边说边向阿奴伸过手去。

    “算了。”刘婧摇了摇头,说道,“有她侍候阿娇也好,省得我要再去府中抽人,让你们侯爷知道了,又是一场风波。”

    刘婧低下身子,将陈娇脸上的面纱揭去,陈娇皎好的容貌顿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两年多的民间生涯并没有让陈娇如她想像中那样变得形容憔悴,相反此刻的她看起来美极了,即使昏睡中,她的眉头亦是舒展的,嘴角隐隐含着笑,那神情让刘婧回忆起刚和刘彻结婚时的阿娇。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的珠圆玉润,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刘婧的指尖轻轻触过陈娇光洁的皮肤,口中喃喃道:“阿娇啊阿娇,你是回来了。回到这长安来了。可你还能再进一步回到未央宫吗?我是该放任你呢,还是阻断你的回归之路呢?”

    陈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刘婧只在观察了她一会儿,便笑着问道:“她要什么时候才会醒?”

    “回公主,她只是中了迷药,拿冷水一泼,马上就醒了。”

    “好歹是国母之尊。你去拿湿布来擦擦。”刘婧摇了摇头,吩咐道。

    陈娇很快醒了过来,她看到自己面前的贵妇,愣了一愣,再左右看了看,发现阿奴昏睡在地上,她立刻焦急地喊道:“阿奴,阿奴!你怎么了?”她猛地转过头,问道:“你们伤了她?”

    刘婧看着陈娇的行为,皱起眉头。阿娇为人当然不是现在坊间传言的那般骄纵,但是对于她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会有多体恤一个下人却也是不可能的。如今这阿娇,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焦心于一个奴婢的生死?真是可笑。

    “她只是昏了过去。冷水一泼就会醒的。”刘婧不耐道。她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这个阿娇看着她的眼神,竟然是那样的自然和陌生,仿佛……仿佛不认识她这个人似的。

    “你是谁?为什么抓我?”

    果然。陈娇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刘婧,问出了这句话。

    刘婧猛地皱眉,她转过身,对看守者说道:“好好照顾她们。”

    “等一下,你是谁?抓我们做什么?”陈娇见这贵妇打扮的女子转身离去,想起身拦住她,但是身体却因为被束缚得太久了而猛然失衡,导致她顿时跌落了下来,只能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刘婧远去。

    刘婧去后,看守者迅速将房门关上,将陈娇和阿奴锁在了里面。从地上爬起的陈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试着去敲门,而是开始了对四周环境的观察。这场突如其来的掳人行动将她原先的计划全部破坏。而今她只能先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再做打算。

    房间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几案、扶手、书柜、胡凳以及一张铺着被子的石床。陈娇先是走到窗边,外面却是黑蒙蒙的一片,没有月亮的夜晚,她连两米外的景色都看不清。无奈之下,陈娇只能回转到案前,翻开摊在上面的书简。只扫了一眼,陈娇不不觉愣了,这是一本《春秋》,但是令她震惊的是空白处,用小刀刻画下的小字,那是这本书简的前主人的读书笔记。

    陈娇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因为那上面写的是她非常熟悉的那种字体。

    ……

    “公主,你不必亲自去。我去就好了。”董偃看着整装中的刘嫖说道。

    “不。”刘嫖十分坚定地说道,“我要亲自去确认。再过一会儿,城门就开了。快走吧。”

    董偃叹了口气,只能选择跟上。天方蒙蒙亮的时候,馆陶大长公主的车驾一路向章城门驾去。他们一行人抵达城门口时,城门堪堪打开。心急如焚的刘嫖立刻在马车内喝道:“快走。”车夫在她的吆喝下,甩开了马鞭,车子疾驰而过。而同一时间,隔着御道的另一头却正好有一驾马车向城内行来。马车的主人在听到刘嫖那声喝之后,伸手撩起了帘子,向外瞥了一眼,看着有着堂邑侯府印记的马车与她擦身而过。这驾马车内坐的,正是大汉的长公主刘婧。刘婧看着堂邑侯府的马车消失在远处,眼中隐隐有了一丝明悟。

    刘嫖一路向茂陵邑驾去,他们一早来到食为天门口,一片宁静之中,只有侯府仆役沉重的叩门声。很快,吕掌柜被带到了刘嫖的跟前,刘嫖问道:“吕掌柜是吧?你这食肆开得不错,生意兴隆。本宫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答上来了,从此以后,谁要想动你,就得先问问本宫同不同意。”

    吕掌柜暗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忙不迭地答道:“小的为公主办事,必当尽心尽力,不敢奢求回报。”

    “很好。”刘嫖夸奖道,“本宫问你,昨日,董君在此处撞到的那位蒙面女子,家住何处,或者说,她往何处去了,你可知晓??”

    吕掌柜心中一突,猛然想起许多关于董偃的坊间传言,暗道:莫非是大长公主不满董君在外间的花天酒地,所以带人来寻事了吗?可怎么也不该算到那位头上的。他们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

    “吕掌柜,我们公主在问你话呢。”董偃见一向知趣的吕掌柜木头人一般站在一边,立刻拔高声音问道。

    吕掌柜如梦初醒,他忙道:“是。是。其实,那位姑娘,我也不了解。她每次都是手下伙计招待的。家住何处,实在……”

    “我知道。那位姑娘行陈,她是彭城煤行的主人家。”吕掌柜本想将此事糊弄过去,谁曾想,竟然有一个伙计忙着邀功,先讲了。

    吕掌柜脸白如纸,却不敢反驳,只说道:“是这样的吗?看来我是老了,竟然都没看出来。”

    刘嫖也是听过彭城煤行的名声的,毕竟家里冬天也在用着呢。她只淡淡一笑,然后说道:“这位伙计说的很好。偃儿,打赏,我们走。”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往陈府开去。到了陈府门口,刘嫖才发现,除了他们之外,另有许多官服的差役也似模似样地在门口守着。刘嫖给董偃使了个眼色,让他上前去探探路。董偃一靠近门口,立刻被两个差役给拦了下来盘问,董偃撇了撇嘴,问道:“你们是哪府的?长官是哪位?”

    两位差役见他衣着华丽,态度傲慢,也不干怠慢,规规矩矩地说道:“小的们是左内史韩墨大人属下,不知您是……”

    韩墨此刻正坐在刘徽臣的房间之内,心急如焚。他不住地问为刘徽臣包扎的女大夫道:“义大夫,她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怎的还没有清醒呢?”

    为刘徽臣包扎的女大夫,是个和她年纪相当的少女,容貌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那种长年行医而形成的大慈悲气质却是不凡。她冲韩墨笑了笑,说道:“韩大人,这位姑娘只是外伤。虽然没能及时包扎,流血过多,但是并不妨事,迟迟不醒,只是因为她太累了,体力不济。再过些许时候,大概就醒了。”

    韩墨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正好从外面跑进来一差役,附在他耳边将馆陶公主前来的消息全数交待了出来。那义大夫在听到这话时,眉头不觉扬了扬。馆陶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比之韩墨这种左内史高了可不止一个档次,按照规矩韩墨是要立刻出迎的。不过刘嫖的焦急让他省却了这个麻烦,因为在他行动之前,刘嫖就已经闯进了刘徽臣的房间。

    “臣见过大长公主。”以韩墨为首,房间里的三人都向刘嫖躬身行礼。

    “免礼。”刘嫖淡然说道,她一路走到刘徽臣的身边,居高临下地审视那张陌生的面容,眉头越皱越紧。她厉声喝道:“韩内史,我刚在外面听说,昨日此处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斗殴事件,导致此府主人被擒。你这内史是怎么当的?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谁负责得起?”

    韩墨已经知道了陈娇的身份,自然知道这位大长公主为何会如此震怒。他心中长叹道:罢罢罢,命里无时莫强求。他拱手说道:“望公主恕罪。娘娘的事确是臣防范不周。臣这就将此事告之陛下,请他下令,寻找娘娘。”

    刘嫖反而被韩墨这句话吓了一跳。她猛地转过身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的身份?谁告诉你的?”

    ……

    未央宫•椒房殿

    “陛下,阳信长公主求见。”杨得意的声音打断了殿内安详的气氛。正在为刘彻加菜的卫子夫惊讶地停下了手,自从平阳侯曹寿患病以来,刘婧已经许久不再出入宫廷了。她又望了望神色如常的刘彻,选择了沉默不语。

    “阳信叩见陛下。”刘婧走入殿内,不意外地看到卫子夫正服侍刘彻在吃饭。

    “皇姐起来吧。”刘彻放下手中的碗筷,示意一边的小宦官将玉案拿下去。

    “子夫,据儿还好吗?”刘婧起身后,走到卫子夫身边,逗了逗刚吃饱的刘据,他正滴溜溜的转着那双黑色的大眼珠子。

    “多谢公主关心。据儿一切都好。”卫子夫听到询问,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那就好。本宫现在可就这么一个亲侄儿啊。”刘婧笑道。

    刘彻放下碗筷,打断她们二人的谈话,他起身说道:“子夫,你先退下。朕有事和皇姐说。”

    “是,陛下!”卫子夫温顺的点头退下,微微下垂的发丝遮去了她有些心神不定的双眸。

    刘婧看着卫子夫从抱着孩子走入内室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转身去看向自己的弟弟,果然只看到一张冷峻已久的容颜。

    “皇姐,走吧。”刘彻说道。

    中庭的花草依旧生机勃勃,刺眼的阳光给人一种夏天已至的错觉。

    “我晨间去看过母后了。”刘婧跟在刘彻的身后缓缓的走着。

    “是吗?!”

    “母后的病,似乎很严重。”刘婧语气中有着无尽的担忧。

    “朕已经派人去寻缇萦夫人了。请她到宫里给母后好好调养调养,应当会没事的。”刘彻说到此处不禁眉头一皱,其实他心中对王太后的病也已经心中有数,心病,纵是当世神医也只能尽力而为吧。

    “但愿如此。”刘婧叹了口气,说道,“方才我在母后那边还遇到了修成君,陛下一会儿也去一见吧。”

    “嗯。”

    “陛下,阿娇已经在我府上了。”刘婧终于将话题引到了重点上,她不意外地观察到刘彻的脚步微微有些迟滞。她继续说道,“我现在让她一个人在里面待着,我想,陛下的猜测并没有错。”

    刘彻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她真的认识余明的主人?”

    “不,并没有。我只是说我的观察。”刘婧仰头回答道,“她一整晚都在翻看余明留下的书简,对我们来说如同天书的那些文字,她都能看懂。只不过……”刘婧话锋一转,欲言又止地停了下来。

    “皇姐有什么话就说吧。”刘彻说道。

    “只不过,她似乎已经将前事全数忘记了。她不记得我,还一直追问我是谁。”刘婧叹了口气说道。

    刘彻听到这话,神情丕变,厉声道:“她不记得你?”

    “是啊。她完全不记得。”

    刘彻顿时心神大乱,陈娇不记得刘婧,完全不知道刘婧是谁。那是否也表示,陈娇如今也根本不记得他是谁?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能解释了。她当时的坦然,只是因为,对她来说,他刘彻真的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彘儿,如果我们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刘彻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气后,他睁开眼睛道:“朕不信,朕要亲自去见她。”

    刘婧伸手将刘彻拦住说道:“慢着,陛下。你再说一次,你这次想留下阿娇的理由!别忘你只是为了她所知道的那些奥秘。别忘了,你宫中已有据儿这个皇子和子夫这个皇后了。”

    “……”刘彻的脸色立时变得铁青。

    “我相信陛下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现在把阿娇接回宫,当初废她,就全没有意义了。所以,陛下,不要忘记你的初衷。一个才华出众的皇后与一群尾大不掉的外戚?孰轻孰重?”刘婧盯着刘彻一字一顿地说道。

    刘彻拨开她的手,说道:“朕做事,不用你来提醒。”

    刘婧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知道陛下是个聪明人。那阳信就退下了。”她向外行了几步,又稍稍停顿,说道,“今晨我入城时,看到堂邑侯府的车驾离了城。那么一大早,匆匆而去,不知道我们那厉害的姑姑,有什么急事呢。”

第四十章 汉苑风烟吹客梦

    在西汉的皇宫里,有两座宫殿的地位是特殊的。一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宫,二是太后所居之长乐宫。由于高祖、吕后都是在长乐宫理政,所以在很多年里,长乐宫所代表的权威性甚至超过了未央宫。长乐宫是一座“土被朱紫”的宏伟宫殿,在尚玄的汉代,红色被视为至高无上,长乐宫的地面墙壁全部涂朱,那红色昭示着居住者在整个汉帝国拥有怎样的至高地位。

    刘彻的肩舆在长乐宫前停了下来,他一抬头,发现中常侍余信正站在长乐宫外等候着他。无论是长乐宫还未央宫都不是一座宫殿,相反它们的名字若改为长乐宫城或者未央宫城可能更符合它们的地位。因此,当刘彻的肩舆停在长乐宫前时,他距离整个宫城的中心地带其实还有相当的距离,所以他在此处看到太后近侍余信不由得十分惊讶。余信服侍他母亲已逾四十年,刘彻掌权后,便封了他为中常侍,秩比两千石,只是余信一贯都只跟在王太后身边,所以在宫外声名不显,而近来王太后缠mian病榻,余信更是一刻不离太后左右。。

    “陛下。”余信上前恭敬地喊道。

    “信卿。”刘彻向余信点了点头。

    “陛下,太后娘娘等你好久了。”余信恭敬地回道。

    “母后?”刘彻略略有些惊讶,王太后虽为太后之尊,但是却很少像她的婆婆窦太后那样干预朝政,相反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长乐宫中,悄然无息的。这种安静很好地维护了她和自己的强势儿子之间的关系。所以,这一次王太后派余信主动来迎他,不能不让他感到惊讶。

    路上,刘彻和余信聊了聊母亲的身体近况,却发现余信双眉紧皱,看来情况不妙的样子。

    “是吗?母后的身子已经差成这样了?”刘彻微微叹道,“那她应该好好静养。今日,召朕是要干吗?”

    “可能,”余信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和馆陶大长公主有关吧。”

    “姑姑?”刘彻听到这句话,脸上原本的轻松立刻消失不见,因为他想到了方才刘婧所说的话,堂邑侯府的车驾大早出城了。

    余信仿佛没有看到刘彻的变脸,只是平静地说道:“这只是奴婢的猜测,也或许是和阳信长公主有关。”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长秋殿。

    “儿臣叩见母后。”刘彻向躺在病榻上的瘦弱女子郑重行礼。

    “起来吧。”王娡的脸上血色全无,这个也曾经艳冠群芳的女子,此刻剩下的只有憔悴。她勉强撑起身,一边的宫女立刻机灵地送上扶手让她依靠。王娡侧身靠在扶手上,仿佛是终于舒服了些,她向刘彻招了招手,说道:“彘儿,你过来。”

    “母后。”刘彻走到王娡身边。

    王娡用自己枯槁的手抚着儿子的脸,感叹地说道:“彘儿,你长大了。母后,老了。”

    “母后,你说什么呢。朕现在是皇帝,一定能治好你的。朕可以广发告示,召天下名医齐集长安,为你治病的。”刘彻抓住母亲的手说道,“你一定是在房里呆太久了,朕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天气,马上就会好的。”

    王娡苍白着脸,看刘彻在她面前指挥着宫人们准备銮舆出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个继承了你的学识和理想的孩子,真的能成功吗?或许他真的可以,可是我已经改了主意了。比起让自己的儿子做一个成功的帝王,我更希望,他能幸福啊。你知道吗?他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地笑过了呢。阿明。

    ……

    虽然已经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有花匠精心保护的很多春花仍然盛开着,争奇斗艳。王娡被抱到那繁花似锦的花丛中,身体显得更加的单薄。

    “母后,晒晒太阳,感觉有没有好一点呢?”刘彻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几个心腹服侍着。

    “彘儿,还记得你和阿娇的婚事吗?”王娡忽然说道,“当初,也是在这样的春日里,母后教你说那句广为传诵的‘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那时候你还笨笨的,记不住,母后当时不知道有多着急。”

    “母后,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对刘彻来说,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那时候,为了记那句话,他私下不知道挨了母亲多少打。

    “昨日,你姑姑来找我。不知不觉,她和我也生分了。”王娡说道,“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母后,如今你已经是皇太后了。现在轮到她来求你了。”刘彻皱眉说道,边从杨得意手中拿过一件披风,披在王娡身上。

    “求?”王娡摇了摇头,说道,“彘儿,你和阿娇的事,母后也不想说你什么。只是有时候,不要总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是对的,偶尔回头看看吧。”

    “……”

    “母后,也是这几年才渐渐领悟的。”王娡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她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在阳光下仿佛要就此消逝般,“独自坐在天下间最高的那个位置上,是多么的冰冷。”

    “阿娇,其实很可怜。母后羡慕她还有争取的勇气,可是更怜惜她,因为她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人,不可能争得过命的。”王娡继续说道,“如今,她既然失忆了,彘儿,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呢?”

    “……”

    母子二人,沉默地看着那开得娇艳欲滴,仿佛要用最后一抹*燃烧天地的百花园,都不作声。

    “你回去吧。”王娡开口道,“让余信陪哀家就可以了。”

    ……

    堂邑侯府

    “也就是说,阿娇,被不知名的人士带走了?”刘嫖寒着一张脸,看着靠在宁释之身上的刘徽臣。

    刘徽臣的气势也不弱于她,她淡然道:“大长公主不必如此看徽臣。徽臣和姑姑算得上是生死之交,若能救回她,我一定会倾尽全力的。如今,您与其迁怒与我,不如想想如何救回姑姑。”

    刘嫖先是不说话地瞪着刘徽臣,在连宁释之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时候,她忽然笑了,说道:“好,好。当年刘非就是个有魄力的倔孩子。你倒不输给乃父。”

    刘徽臣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影响过两朝国政,甚至一手操纵了太子之争的大长公主果然不是普通人,光凭刚才那一眼的气势就几乎令她丢盔卸甲。

    刘嫖低下头,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袖,她的动作极为缓慢,刘徽臣知道,这或许只是她整理思绪的习惯性动作。果然,刘嫖一边反复地***着袖子上的褶皱,一边说道:“你们来自广陵,唯一算得上有仇怨的刘建远在千里之外……来到茂陵后也一直深居简出。之前对你们抱有杀意的卫青已经出塞远征,而那些人以绝对的优势包围了你们,却没有杀害你们任何人,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带走阿娇,而不是伤害她……”

    说到这里,刘嫖猛地抬起头,问道:“徽臣,你前面说过,阿娇从来没有接见过外人,除了左内史韩墨,对吗?”

    “韩墨……他和阿娇交好。所以阿娇被擒后,他第一个来府里探线索,对你的伤势也十分紧张……”刘嫖沉思道,忽然她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让她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他和阿娇交好,紧张你。但是他却并没有阻止我带走你,任何动作都没有。韩墨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初上任时甚至以强硬著称,如今这番……除非,他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你的身份,阿娇的身份,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我会伤害你。”刘嫖猛地站起来说道。

    刘徽臣经刘嫖这么一提醒,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但是她毕竟不似刘嫖这般经验丰富,脑中虽然闪过一点线索,却还有有些迷糊。而刘嫖却已经将一切都了然于心,她笑了笑说道:“王通,王通,王为母姓,彻心通明。想来是他认出了阿娇,所以提早下手了。”

    刘徽臣这才了解,她吃惊道:“难道,是……”

    “好了。徽臣,你且在府中好好休息。本宫有事要往宫中一行。”刘嫖此刻一扫阴霾,她自信满满地说道。

    刘徽臣看着刘嫖远去的身影,不觉握紧了宁释之的手,微笑着说道:“释之,我们原来说过,一起去你家乡看那里的流水小桥,如今看来,怕是不可能了。”

    宁释之的旧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她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和刘徽臣倒是结下了深厚的情意,她强笑道:“你说什么?我想走,这小小的侯府还拦不住我。你要不喜欢这里,我们这就走。”

    “不,你能走。我却不能。”刘徽臣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释之,你走吧。如果事情真的如馆陶公主刚才所料的那样,那么,你师兄此刻应该已经在府外等着你了。”

    宁释之还欲张口说些什么,却猛然看到自己的师兄郭嗣之鬼使神差地飘进了房中。郭嗣之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静,他看了刘徽臣一眼,说道:“徽臣姑娘。”

    “郭大哥。”刘徽臣亦回道。

    “释之,你跟我过来。”郭嗣之对宁释之说道,宁释之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还是习惯性地跟着郭嗣之走了。

    刘徽臣看着二人离去,摇了摇头,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见宁释之这个倔强而美丽的女孩了。虽然都是十七岁的年纪,刘徽臣却觉得自己的心态比只知道练武的宁释之老得多了。她知道,宁释之这种人是不会适应那即将来到的生活的,所以作为一直很保护她的师兄,在一切开始之前,郭嗣之想必会为她先安排好一切吧。

    ……

    平阳侯府

    “曹闵,曹闵!”曹寿强撑起身,对外面喊道。

    很快地,随着他的呼唤声,进来一个面貌忠厚的中年人,他就是平阳侯的大管家曹闵。他走到曹寿身边,应道:“侯爷,怎么了?”

    曹寿伸手搭住他的肩,说道:“扶我起来。”

    “什么?可是侯爷,张御医说……”

    “不要管张御医说了什么,扶我起来。”曹寿喝道。这一喝之下,竟然直直将曹闵给震住了。曹闵不敢违抗,立刻将曹寿扶起,为他着装,招来肩舆。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曹闵占到向阳处为曹寿遮挡阳光,忧心地问道:“侯爷,您这是打算去哪啊?”

    “去后院。”曹寿说道。

    曹闵一惊,吃惊道:“侯爷!”

    “我虽然病了,可还没死呢。带我去,曹闵。”曹寿没有多言,只是横了他一眼,说道。多年居于上位形成的积威果然不同凡响,这一眼立刻让曹闵闭口不言。

    曹寿看着曹闵令后院院门看守之人打开院门,看着从大锁上抖搂的灰尘,曹寿略微有些失神,心道:这锁,好多年不开了。

    在曹寿一行人进入后院时,在不远处,也有一个人一直盯着他们,观察到这一切后,他迅速离开,一路奔到了一间客房里。平阳侯府的客房摆设十分雅致,在对窗的梳妆台下,迎着明媚的阳光,一个身形妩媚的女子正用木梳梳着长发,如丝长发垂在地上,光是背影已经美得令人惊心。

    进屋的少年老老实实地在十步之遥处停顿了下来,行礼道:“姑姑。”

    那女子转过头,正是暂时寄居平阳侯府的刘陵,她巧笑道:“建儿啊,怎么大早就过来了?”

    “姑姑,我发现,平阳侯出了房门。”刘建回道。

    “病久了,总是要出来晒晒的。”刘陵放下木梳,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直鎏金耳环在耳边比了比,自从有了墨门出产的镜子,她在梳妆的时候,方便多了。

    “不是。平阳侯他去了后院。”刘建忙说道。

    “啪!”刘陵猛地将耳环扣在梳妆台上,镜中反映出的表情也立刻变得可怕了起来,好一会儿,她才连声笑道:“呵呵,婧姐姐和平阳侯夫妻俩,接连往那里跑,看来那里果然有宝啊。”

    而此时的后院内……

    陈娇一夜无眠,一直在看着书柜里的书简,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神情。虽然她还不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的人是谁,但是,那人和她已经她所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一定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陈娇终于有了一丝疲倦的感觉,她放下书简,想要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却发现已经有人代她做了。

    陈娇转过头,发现阿奴正皱着眉,站在她的身后。她不禁有些歉然,自己竟然连阿奴醒来都没有注意到。

    “小姐,你没事吧?”才十五岁的阿奴显得非常懂事,她连声道,“阿奴醒来的时候,看你像着了魔似的翻书,也不敢打扰你。”

    “没事。没事。”陈娇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

    这时,门终于被人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神情憔悴,明显久病缠身的中年人。陈娇看着那人,愣了一愣。而那人看到陈娇却更是脸色大变。

    曹寿指着陈娇,惊呼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回?听到这个字眼,陈娇心头一跳,仿佛抓住了一点,这群人为什么要将她带回的原因。

    “是啊。我回来了,很惊讶吗?”陈娇也不揭穿,只是笑着站起身,走到那中年人的身边。

    “你不该回来的。”曹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一回来,从今而后就再也走不了了,阿娇,你那么认真的人,从来都不适合留在宫里。”

    当那一句阿娇出口,陈娇基本已经确定了来人抓她,是因为她那废后的身份。能够如此亲昵地叫出陈皇后名字的男子,想必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吧。陈娇苦笑了一下,心道,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啊。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露馅了呢。

    “那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回来?你是谁?”因为身份被揭穿的巨大震惊,陈娇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心底的疑问真正抛了出来。

    “什么?你不认得我?”曹寿此时脸色又是一变,他病弱的身子仿佛忽然爆发出了力量,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陈娇的身子问道。

    “我!我……”陈娇不知所措地后退,最终说道,“我不记得你,不记得所有人。我失忆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个万年不变老套的理由应该是最安全的答案。

    ……

    司马迁在元朔二年已经是个十八岁的青年了,自从元光年间就开始向董仲舒学习《公羊春秋》,向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的他,在同龄人里,已经是难得的博学多才之士,很多人都认为他将来的前途将更在他父亲之上,太史令这样一个吏禄仅六百石的小官绝对不会是他最后的归宿。

    “迁的毕生心愿,就是继承家父的位置,做一刀笔吏,一如齐太史般,秉笔直书。”司马迁对着自己身旁的男子说道,那人脸上带着笑,温文尔雅,正是司马迁近来新交的好友,左内史韩墨。

    “襄二十五年,夏五月,崔杼轼齐庄公,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韩墨轻声念道,清越的声音传入司马迁耳中,令他深有知己之感。

    这是一段列入《左传》的故事,齐臣崔杼杀庄公,另立景公,自任国相,齐国太史秉笔直书“崔杼轼其君”,崔杼不愿留下轼君恶名,责令修改,史官未允,杀之。其后继承太史之位的便是先前那位史官的两个弟弟,他们就职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下“崔杼轼其君”五字,直到史官的第三个弟弟任太史,仍然在史书上写下了“崔杼轼其君”,崔杼方才惧怕,知道用强权并不能掩盖真相,于是放弃了。而齐国的另一位史官南史氏,听闻先后三位太史的死,担忧无人敢直书其事,便带上写有“崔杼轼其君”的竹简向宫里去,途中听说此事已了,方才回转。

    齐太史不畏强暴,身膏斧钺,用鲜血染浸齐庄公六年的史简的事例,被誉为中国史官的千古典范。而自小以修史为毕生志向的司马迁自然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偶像。

    “韩兄,你呢?你的志向是什么?”司马迁兴致勃勃地问道,自他和韩墨相识以来,对于这个仅比自己大数岁,却阅历丰厚的好友是佩服不已。

    “我的志向?”韩墨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心中却不觉想起了那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庞。但是随即,他的面色又转为黯然。

    司马迁不解道:“韩兄?怎么了?”

    “不,没什么。”韩墨说道。有些苦果终究只能自己尝。

    司马迁和他认识了大半年,已经很了解韩墨的行事风格了,他既然不愿说,他也无意追问,掉头向另一方望去,却惊讶的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顿时让他失态得大张嘴巴。

    “怎么了?”韩墨发现了自己小友的变化,开口问道。

    “郭兄,郭兄。”司马迁兴奋地拨开人群,向前冲去,一把抓住一身着黑衣的男子,激动不已。

    郭嗣之微笑对司马迁点了点头,说道:“子长贤弟,许久不见了。”

    “郭兄,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家父到处在找你呢。”司马迁抓住郭嗣之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灰白色,声音不由得哽咽着。

    司马谈与郭解是故交,而司马迁和郭嗣之,宁释之两人也算是总角之交。郭解事发后,司马谈就一直在找寻郭解的家人,希望能够代好友照顾一二,以全朋友之义,可是当他到达郭家故居时,却发现人去楼空,仅仅从邻里口中打探到,郭解老母因过度悲愤,已然于噩耗到达的当晚暴毙,葬于郭氏祖坟之内,两个徒儿处理好郭解的身后事便失踪不见了。司马谈对于这两个晚辈的脾气十分了解,知道他们失踪后,总是长吁短叹,担忧他们会找当今皇帝报仇。司马迁事父至孝,自然对父亲的心事了然于心,今日在街头偶遇郭嗣之真是又惊又喜。

    “让司马伯父担忧了。”郭嗣之知道司马谈是一位宽厚长者,绝对会想要来照顾他们师兄妹,“师父死前,已经对我们师兄妹的将来做了安排,所以,贤弟可请他老人家不必担忧了。”

    “是吗?郭伯父已经……”司马迁听到郭嗣之如是说辞,心中不由感伤。

    “子长,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到那边的酒楼去坐下说吧。”郭嗣之拉着司马迁到一旁的酒肆里,找了个雅座坐下。虽然皇帝看在郭解主动投案的份上,没有下令诛尽郭氏一族,但是因为郭解的巨大号召力,朝廷对他这个郭解的直系传人还是相当防范的。

    韩墨冷眼看着郭嗣之,他当然认得郭嗣之,两次见陈娇,郭嗣之都在边上充当着护卫的角色。今日他本是为了陈娇失踪的事情,心烦意乱,所以当来到长安后结交的新朋友司马迁来邀请他出行时,他马上答应了。本想乘着这次散心,整理一下思绪,却不想还是碰到和陈娇相关的人,如今一切又是一团乱。

    三人坐定后,司马迁终于从再见好友的巨大震撼中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韩墨给郭嗣之介绍道:“嗣之,这位是左内史韩墨韩筠长,是我的好友。”然后又向韩墨介绍道:“韩兄,这位是郭嗣之,也是我的好友。”

    韩墨和郭嗣之对视一眼,两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提及陈娇之事,只是按照规矩见礼了一番。

    司马迁迫不及待地开始询问郭嗣之他近日的景况,说道:“嗣之,你和释之后来去了哪里?现在过得怎么样?”

    “子长,你不用太担心我们,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今日碰到,正好。我有事情,要出一趟远门,所以想将释之托付给你家照顾。反正多年前,你和她就订有婚期,让她跟你回去,司马伯父一定很高兴。”郭嗣之微笑道。他很少笑,但是此刻笑起来,却让人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虽然这个时代人普遍早婚,但是司马迁一则自幼立志游历四方写出自己所满意的史书,二则未婚妻宁释之一直随着师傅在外奔波,近几年郭家诸多事端,使得他根本不能完成婚礼,所以十八岁的司马迁成了这个时代罕见的晚婚者,不过比起如今在他身边的韩墨和郭嗣之来说,这个所谓的晚婚就又算不得什么了。

    他不好意思道:“是吗?嗣之你要出远门啊。那释之现在在哪里啊?”

    “她在食为天。你知道吗?茂陵邑新开的那家食肆。”郭嗣之说道,“我本想亲自去你家拜访的。如今既然碰到了,那最好。我立刻去寻她,带她回家就是了。我要办的事情很急,先走了。”

    “呀?嗣之!嗣之!你去哪里啊?”司马迁刚想拦下郭嗣之,就觉得手一晃,郭嗣之已经飘到了酒肆之外,不见了人影。司马迁只得和韩墨大眼瞪小眼,他轻咳了一下说道:“筠长,看来我今日是不能陪你了。”

    “没关系。”韩墨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郭嗣之远去的方向。

    ……

    桂宫

    “陛下!大长公主求见。”杨得意高亢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打断了刘彻的沉思。

    听到这话,正犹豫于是否出宫的刘彻浑身一震,他身子僵直了一会儿,随即走到八宝案前坐下,摆出手持书简的姿势,说道:“宣!”

    身负大汉大长公主名位的刘嫖这两年多来的日子,过得倒也尚算舒心。女儿被废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地位,刘彻也好几次都以自己的行动向朝臣们表示她仍然是所有人应该敬重的大长公主。而丈夫去世后,她和义子董偃过上了几乎算是夫妻的生活,刘彻出于对她的敬重,对董偃也是恩宠有加,可以说,刘彻完全实现了他当初的承诺。对刘嫖自己来说,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和董偃一起的生活却也能稍稍消除一点这种愤恨。

    “姑姑,不知道你此来何事呢?”刘彻故作自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眼前保养得宜的姑母,问道。

    “陛下,何必多此一问呢?把娇娇还给我。”刘嫖开门见山地说道。

    刘彻反倒有些不习惯,手上的动作不觉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说道:“姑姑,阿娇已经嫁了,何来还之说?你可曾经听说过哪国皇后被废后,会回到娘家的,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吗?”

    “但是,在我们都以为她死了的这两年里,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而天下人也没有发现任何笑话。”刘嫖接着不急不徐地说道,“况且如今,娇娇虽然回来了,却也可以算是死了,放了她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吧?”

    刘彻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走到刘嫖的身边,说道:“姑姑,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嫖丝毫没有被他故意造成的气场影响,只继续说道,“陛下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应该知道吧。阿娇失忆了,她不记得你这个前任丈夫,不记得我这个身生母亲,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皇后。这样的她,是全新的。”

    刘彻抿紧双唇,却没有再说话。

    “陛下,大概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忘记你吧。”刘嫖说到这来,心中不由得一酸。女儿对刘彻的痴恋,从前她也是看在眼中的,即使不说把女儿嫁给这个皇帝侄儿会有什么好处,单是从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出发,她也希望能够完成女儿的心愿。如今,那个曾经那么痴情的女儿,却度过了没有刘彻的两年,而且还过得那么好,她终于将自己的心从这场孽缘中超脱了出来,而她,作为她的母亲,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自己也好,竟然不能就此放过她。

    刘彻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刘嫖的猜测,他回想起见面时,陈娇那双过于纤尘不染的双眼,那正是他不敢相认的原因之一。

    “彻儿,如今你已经有了新后,有了皇子。”刘嫖动情地说道,“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娇娇这个废后了。娇娇既然已经忘记了一切,就请你放她一马。让我带她回去,我会好好照顾她,让她的余生在离长安很遥远的山林里过,绝对不会影响到你。我从前觉得,阿娇自幼富贵,一定要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所以我费尽心力送她进宫,让她做你的皇后,给了她一个做母亲的人能给予的一切。可如今我才明白,其实阿娇也许从来就不需要那些富贵,没有尊贵的身份,没有如云的仆从,这两年多,她一样过得很好。彻儿,她其实,并不需要我们任何人,她一个人就可以过得很好。即便,你不放心将她还给我,那么,放她走,从此江海漂泊,她把一切都忘记了,绝对不可能影响你的江山的,你知道她的本性。”

    她其实,并不需要我们任何人。

    刘彻听到这一句时,莫名的心中一寒,但是在刘嫖面前他却不敢表露出任何情绪,只平静地拂袖转身,说道:“姑姑不必太担心。朕是绝对不会伤害阿娇的。至于安度余生,朕相信,您能提供给阿娇的,朕都能。请回吧。”

    ……

    董偃在宫阙外等带着刘嫖的归来,好一会儿才看到刘嫖的身影出现在了门阙下。董偃笑着上前将刘嫖扶了过来,问道:“公主,怎么样了?陛下肯放回娘娘吗?”

    “呵呵,他根本不可能放了阿娇。”刘嫖提起裙子,上了马车,笑着说道。

    “那,公主为何要急着进宫?”董偃不解道。

    “因为,本宫要他,去见娇娇。”刘嫖靠在董偃的怀中,闭目道,“呵呵,偃儿,你知道吗,对一个男人来说,一个本来眼中只有他的女人忽然变了,这可以引起他很大的好奇心。”

    董偃一愣,惊讶道:“难道,公主其实是想,让娘娘回宫吗?”

    “自然。”刘嫖原本闭着的眼睛顿时睁开,说道,“我不但要她回宫,而且,还会让她再度成为皇后。”

    “公主,这……”董偃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懵懂少年,知道这其中会有多大的难处。

    “如果,她还是以前的娇娇。我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可是,人是会变的,娇娇她,变得很好,很好。我相信,现在的她,绝对能够吸引住我那侄儿,只要他们有机会相处。”刘嫖轻轻笑了笑,满脸愉悦地转过头,对董偃说道,“偃儿,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我的子女都是这样愚钝不堪的,没想到,娇娇出去一趟,回来倒真聪明了。最重要的是,听那刘徽臣的意思,她如今对于皇帝已经根本无心无意了。”

    “公主,娘娘对陛下无心无意了,是好事吗?”

    “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娇娇从前,最大的毛病就是对彻儿太过痴心以求,对于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世人总是不懂得珍惜。”刘嫖冷笑道,“而如今,只要她不动心,那么她就会是这场游戏的胜利者。所以,我不管她是真失忆也好,假失忆也好,她都必须回宫,而且,还必须完全抓住刘彻的心,否则,对她来说,未来,只有死路一条。”

    “偃儿,娇娇是不能退的。无论是为了陈家还是为了她自己,现在陛下可以保护陈家。可只要将来继位的人是有卫家血统的皇子,那么陈家总免不去那场灭门之灾。所以,为了陈家的未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让她去争一争。”

    车轮轱辘轱辘地从未央宫门口驶开,董偃看着窗外的朝阳,看向那宏伟的未央宫群,那高高耸起的门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陈家的未来吗……

第四十一章 手卷珠帘上玉钩

    “换句话说,这个院子里住的,是一位叫做余明的世外高人?”陈娇说道。

    “是的。”曹寿点了头,说道,“这个院子,当初就是为了让他居住而建立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他的坟墓就在外边的那棵大树下。”

    陈娇听到这话,眼睛不自觉地向窗外看去,果然看到庭院中心处的一棵大树下,立着一块石碑。

    余明……余磊……这个余明和她的那位同遭遇同胞有关系吗?陈娇如此想着。

    这时,门外走进一位衣着华美的女子,陈娇抬头一看,正是昨夜来见过她的那位贵妇。

    “侯爷,你怎么来了?”刘婧开口问道,气息略略有些喘。

    “阳信。”曹寿转过头,看着自己美丽的妻子,叹了口气,说道,“你回来了。”

    刘婧看了看曹寿又看了看陈娇,只叹了口气,说道:“侯爷,你身子不好,该回去休息了。”

    曹寿也不反驳,乖顺地在刘婧的搀扶下,离开了房间,病魔几乎将他的元气消灭殆尽,只是这短短的相见已使他有筋疲力尽之感。

    “等一等,你们抓我来做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和陈……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婧转过头,看了一眼陈娇,淡淡地说道,“等你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了。”

    被守在门口的侍卫紧紧拦住的陈娇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离去,一阵呼喊后,重新回到了屋内反思。

    侯爷?阳信?阳信!

    陈娇心中一惊,阳信不就是阳信长公主么,后世传说中的那位平阳公主。

    进入这个时代后,她也曾经注意打探过当朝皇室的一些信息,这位著名的长公主的信息自然也了解了一些。只是她心中更习惯与称呼此女为平阳公主,所以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阳信公主……那我现在是在平阳侯府吗?陈娇咬着指头如此想。

    ……

    刘婧和曹寿夫妻二人共坐在一个肩舆上,让下人们抬着。离了后院,曹寿便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想好吧。”刘婧叹了口气,说道,“但是,他不会再伤害阿娇了。他舍不得。”

    “舍不得。”曹寿嘴角划出一个讽刺的微笑,说道,“为帝王者,真能对什么事情舍不得吗?”

    曹寿见刘婧沉默不语,便又说道:“阿婧,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熬不了多久了,等我走后……”

    刘婧身子一颤,强笑道:“说什么呢……”毕竟是十数年夫妻,虽然平日里两人常常因为观念不和,时有摩擦,可谈到这生死之事,便是刘婧这样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我是说如果,人总有一死,不是吗?”曹寿握紧了刘婧的手,说道,“不要再掺和其中了,给襄儿留一条退路。”

    “可卫家……”刘婧嘴巴努了努,试图辩解。

    “卫家是卫家,曹家是曹家。他们与我曹家根本连五服之外的亲戚都不是。”曹寿斩钉截铁地说道。

    刘婧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曹寿知道,这个强势的妻子并不能完全听他的话,这一点从他们新婚那天起他就知道。为了迁就她,他将平阳侯府从平阳县搬到了长安;任由她扩建后院,收留那来历不明的余明长达数年;甚至任由她在府中训练美貌歌女,进贤给皇帝。曹家不出风头的家风为了这位公主的下嫁而消失殆尽。曹寿苦笑了笑,说道:“阿婧,你出去吧。我累了。”

    刘婧神色黯然地看了丈夫一眼,知道他们终究又一次不和了。她叹息了一下,说道:“侯爷,你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刘婧离了曹寿的房间,神色不太好地向自己房间行去,才进门就发现里面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打扮得人比花娇的刘陵正在里面等着她,她的长发拖地,整个人斜靠在扶手上,整个姿态可说是风情万种。刘陵一看到刘婧立刻笑着说道:“婧姐姐可算是回来了。要进宫,也不和妹妹说一声。妹妹也好随你去拜访太后啊。”

    刘婧立刻调整了心情,打起全部精神应对,她知道这个总是笑容满面的堂妹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她笑道:“也是凑巧。之前宫里传来消息说,太后病情有变,我才急匆匆入宫的。”

    刘陵脸上立刻出现了担忧的神情,忙起身拉住刘婧的手,说道:“太后没事吧?”

    “幸好御医救治得当,没事呢。”刘婧答道。

    “唉。姐姐你也真是难。”刘陵听后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说道,“那边太后病成那样,这边姐夫又……”

    刘婧也陪着神色黯然了一番,说道:“是啊。今年,实在是流年不利。”

    “也或许是风水不好呢。”刘陵说道,“以前我就听一个风水先生说过,姐姐这府里啊,什么都好,就是后院那片林子建得突兀了。若能派些人手将那林子伐了,说不准,这运势就转过来了。太后和姐夫都能健健康康的。”刘陵特意将后院二字咬得极重,观察刘婧的神情。

    刘婧面不改色地说道:“哦?不知妹妹听哪位风水先生说的?我这府里的风水,当年可是为陛下探茂陵的余先生所看呢,照他的说法,后院那片林子正是福气之源啊。”

    “这样吗?”刘陵假作长叹道,“想是小妹搞错了。”

    “是啊。陵妹妹远来是客,这些事就不必操心了。你看你都这个年纪了,竟然还未婚配。宫里那卫皇后与你同年,膝下都已经有三女一子了。”刘婧瞪了她一眼,说道,“便是淮南那没有你如意的,这段日子在长安,也该多出去走走。长安城中差不多囊括了天下所有的英杰,不怕找不到合意。”

    刘陵掩袖一笑,说道:“姐姐这语调,怎的和我母后一样呢。真是……不听你唠叨这个,在家就被唠叨得够多了,我还是自己出去玩。”刘陵吐了吐舌,一路小跑出了房门,这一窜小女孩的动作由她做来竟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别扭,反而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刘婧看着刘陵离了房间,松了一口气,同时恨恨地骂道:“小狐狸!”

    与此同时,离开了刘婧房间的刘陵亦在心中不平地骂道:“老狐狸,一句话都套不出。”

    “姑姑,现在我们怎么办啊?”刘建早在外面侯着刘陵的出现,他见刘陵脸色不佳,便知道她出师不利了。

    刘陵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对他招了招手,说道:“你去探明两件事,一,阳信她入宫做了什么,去了哪些地方。二,今晨城门的出入状况。”

    “宫里的事还好探。可城门,有十二个啊。“刘建结结巴巴地说道。

    “笨。“刘陵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骂道,“从这里进城,当然只能走雍门、直城门、章城门这三个门了。我只要知道今天早晨,天蒙蒙亮时的情况。”

    ……

    熬夜一宿后,无论心情如何紧张,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向周公投降,在平阳侯夫妇离开后,陈娇终于在阿奴不断地按摩下,渐渐睡去。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入夜了,黑暗的窗外与昏黄的烛光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她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却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那个,她之前曾经见过的王公子,此刻正在她跟前,俯下身子,仿佛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睡颜。

    “你……你怎么在这里?”陈娇忙爬起身,惊呼道。

    “我来看你。”刘彻回道,神情恢复到了一贯的冷静,冷漠。

    “你们抓我来到底想做什么?”陈娇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们平阳侯府是支持卫子夫的。可是我离开了这么久,她也生了儿子,这个后位早就稳得不能再稳了。我自去属于我的江海湖泊里漂泊,她自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后位上享受天下人乃至后世的膜拜。这样不是很好吗?干嘛又抓我回来?”

    “看来,你对这废后的身份倒是很能自得其乐。”刘彻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变形,尽量冷静地回话。

    “我失忆了。”陈娇和他对视着,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该知道,对我来说,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我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对我来说,姓刘名彻的那个人,只是一个符号,即使他今天站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个陌路人。所以,他废我与否,根本就影响不了我,当然也就没什么好伤心的了。”不得不说,陈娇这么说,带着点故意,因为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了。

    “古来废后,恐怕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你的豁达了。”刘彻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袖子遮掩下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娇,希望能够从那已经毫无遮拦的脸上找到一些过去的痕迹。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更加顾盼神飞的双眼,更加丰润的双颊,甚至看来更加年轻的容貌。刘彻不禁有些糊涂了,原来的阿娇是这样的吗?是她变了,还是他太久没有注意过这个一直追在他身后的女子了。

    “他能转瞬间把金屋改成长门宫,陈阿娇若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他,那才是可笑复可悲。”陈娇将发丝拢了拢,拨了一些到肩后,说道,“上天让陈阿娇忘记,这是神的恩赐。至少现在的我,不会因为良人负心而有任何伤心。”

    陈娇不觉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是的,在她看来被她取代的陈阿娇是幸运的,她不用面对爱人的背信弃义,连那份废后诏书都是别人替接的。至少在陈阿娇的人生里,她始终都是他的皇后,是他金屋里的那个娇。“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陈娇想起当初看过的《长门赋》,只一个起句便道尽了这个名留千古的女子的寂寞。当青梅竹马的情成为情何以堪,当金屋里曾经的郎情妾意,成为长门宫里的形单影只,阿娇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可惜,陈娇想起那仅有的一次梦境,关于金屋藏娇许诺的梦境,梦里明明是那样欢乐的气氛,但是自己却是泪流满面的醒来。那过去的快乐,对于阿娇来说竟然是如此刻骨铭心的心痛。

    刘彻静默地着看了陈娇好一会儿,直到陈娇心里都有些发毛,想随便说点什么退出去的时候,他忽然靠近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半带着怀念说了声:“阿娇……”那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许多陈娇没能看明白的情绪。

    陈娇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微小的动作打破了一切的迷瘴,那双黝黑的眸子很快便归于平静,不合时宜的手也回到了他该回的地方。

    “你能够看得这么开,的确是你的福气。”刘彻转过身,背对着陈娇说道。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也许正是因为失去前尘往事的纠缠,才能有现在的我。”陈娇追着刘彻的背影,口中喊着类似佛家偈语的话语。

    陈娇看着刘彻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于那片小树林里后,身子忽然软了下来,瘫倒在墙壁上。第一次见这位千古一帝,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反而心中有一点伤感的怀念,难道是因为她如今的身体是阿娇的身体的缘故吗?

    “小姐,你没事吧。”消失了许久的阿奴在刘彻走后,终于出现了,她直扑上陈娇,问道。

    “没事,没事。”陈娇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

    “没事就好。刚才那人好可怕,他一来就让人把阿奴带走了,我被锁在柴房里待了一下午呢。”阿奴抽泣道。

    “下午?他下午就来了?一直待到现在吗?”陈娇怔怔地说道。

    “嗯。”阿奴点头道。她擦了擦泪水,喃喃道,“小姐,我听侍卫大哥说,你是以前的皇后,总有一天会回宫里去的,到时候就不需要我这样粗手粗脚的丫鬟了。是,这样的吗?”

    陈娇无力地笑了笑,摸了摸阿奴的头,说道:“傻丫头,怎么会呢。你忘了,我已经被废了。他当初想让我在长门宫慢慢老死,我没有答应。如今又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要我回去,我同样也不会答应。”

    ……

    未央宫•宣室。

    已过了入定时分,卫子夫却还没得到刘彻就寝的消息,她有些担忧地到宣室殿看了看,发现刘彻并没有在接见朝臣。她便让人拦住一个小宦官问道:“陛下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现在在中庭。”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中庭?”卫子夫看着星空,皱了皱眉。对当朝皇帝大半夜不睡,而跑去了中庭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她只好带着宫女绕到中庭,远远的就不断听到飞箭中靶的声音,心道:原来陛下在看侍卫们练箭啊。待得靠近了才发现,在中庭射箭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彻自己。这倒也不奇怪,刘彻喜好骑马田猎,他的箭术一贯不错,也经常有练习。

    “娘娘,陛下在练箭呢。一定不喜欢我们打扰,先回了吧。”宫女依依跟随卫子夫多年,多少也有些了解刘彻的不喜欢后宫众人管他的脾气,忙提醒卫子夫道。

    但是,卫子夫终究比较细心些,她发现一旁的杨得意此刻正不断地用右手擦着汗,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眼睛不停地往他手中捧着的箭筒瞟去。于是,她也顾不得刘彻的忌讳,走上前去,看清了那箭筒,她也不住抽了口冷气,箭翎上竟然沾满了血迹,再一抬眼,刘彻拉弓的手指已然是一片暗红。

    “陛下!”卫子夫惊叫道,她难得大胆地打断了刘彻的娱乐活动,拉住他挽弓的右手,说道,“你受伤了,快别射了。”

    然后,又转头对杨得意吩咐道:“别傻愣着,快去叫太医令。”

    “子夫!”刘彻被卫子夫这么一碰,仿佛才清醒过来,他看着一脸惊慌的卫子夫,理智立刻回炉,低头望了望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显得有些震惊,有些难以置信。

    太医令得到传召,立刻赶进宫,当看到刘彻有些血肉模糊的右手,他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要知道,刘彻自正式执掌朝政以来,已经很少进行田猎,所以受伤的次数寥寥无几。

    太医令心中暗暗思量道,也没听说陛下去上林苑啊,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他当然没有胆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小心翼翼地给刘彻进行包扎。

    “陛下。”卫子夫担忧地望着刘彻,从刚才开始,刘彻就一直处于失神状态,让人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起伏。

    “朕没事。”刘彻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你先回宫去吧。”

    “可是……”卫子夫还是有些担忧,自她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刘彻失态到自伤身体。

    “回去吧。”刘彻表情未变,语调未变,只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样反而让卫子夫很是惊心,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但是在这种诡异的时刻,她又没有胆量抗旨留下,只得起身告退。宣室中只留下了心惊胆战的太医令,为刘彻包扎伤口。

    处理完伤口,刘彻靠在床上,从枕下摸出那许久未曾看过的石子,望了许久,口中喃喃念叨着:“舍得,舍得……”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身,向外室走去。一直在外面伺候着的杨得意忙迎上来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去猗兰殿。”刘彻道。

    一行人遂浩浩荡荡地开往猗兰殿。

第四十二章 别殿遥闻箫鼓奏

    未央宫猗兰殿,汉景帝元年的七月七日,刘彻便生于此,他的童年岁月也多在此度过。刘彻将众人都留在殿外,独自在殿内站着,望着周身这些熟悉的景象,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候。

    他走到内室,揭开床板,轻触了一下床边的一个雕花纹饰,床底便显露出一个地道的入口。

    刘彻信步而入,地道内并不明亮,入口处的蜜烛被点燃后,便能看清楚内里的情景。刘彻走到左边的墙壁,半蹲着身子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上面的字迹,只是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他一边抚mo着那幼稚的笔迹,一边回想着。

    ……

    景帝前五年,刘彻五岁。

    “彘儿,彘儿!”刘彻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在呼唤自己,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果然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往自己扑来。

    “阿娇姐。”刘彻接住扑来的粉红色身影,喃喃地喊道。

    “彘儿,你怎么又一个人呆在这里啊。王娘娘在到处找你呢。”阿娇对着刘彻憨憨地笑道,“快跟我上去吧。”

    “我不上去,我要一个人待着。”刘彻摇了摇头,整个人又缩回墙角。

    “为什么呀?”阿娇不明所以地低头问道,然后她好奇地左右望了望,发现什么也看不到。她开始用手去折腾刘彻的小脑袋,想让他抬起头来。

    “干什么啊。阿娇姐。你走开。”刘彻显然不愿意抬头。两个人很快扭成了一团,到底是阿娇年纪大些,力气也大些,刘彻的脸还是被硬生生拉了起来。

    “哈,你哭了。”阿娇看着刘彻满布泪痕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喊道。

    “你走开!”被人看到自己哭,显然让刘彻觉得很没面子,他使劲推开阿娇,对着墙角面壁。

    阿娇被推dao在地,马上就生气了,她站起身来,对着刘彻喊道:“好啊,你敢欺负我。我去告诉我娘和王娘娘,还有皇祖母。”

    说完,开始蹭蹭地往地道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刘彻还蹲在那儿,便又开口道:“喂,我说要去告诉我娘和皇祖母,你听到了没有啊。”还是没反应,她只得又喊,“喂,你听到了没有啊。”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阿娇只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了回去,蹲到刘彻身边,小声地说:“彘儿,你怎么了?不要生气嘛,最多我把昨天的那个薄饼还给你。”

    “你都已经吃掉了。”刘彻闷闷地说。

    “我可以马上让我家厨子重新给你做一个。”阿娇说道。

    “不要。我觉得那个比较好吃,那个是皇祖母亲手给我的。”刘彻还是垂着脑袋,实行他的无视政策。

    “那我马上让皇祖母的厨子再给你做一个。”阿娇小心翼翼地陪着好。

    “不要。”

    “你!”阿娇看自己的讨好没有效果,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怒气立现,一站起身,看着刘彻的小脑袋,只得又蹲下,说道,“那我以后再也不抢你东西吃了,好不好嘛。”

    刘彻还是低着脑袋,没吱声。阿娇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刘彻熄火的前兆,便高兴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果子,递给刘彻说:“来,这个给你吃。”

    刘彻微微抬起脑袋,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我家一个下人的孩子给我的。很好吃哦。”阿娇说道,“我特意给你留的,来,你吃吃。”

    刘彻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咬了一口,说道:“好甜啊。”

    “好吃吧。”阿娇骄傲地说道,“给我的那人说,是从一个匈奴人那里换来的呢。”

    听到匈奴人这三个字,刘彻的脸色骤变,他马上把果子扔到地上,还往上面踩了几脚,说道:“谁稀罕匈奴人的东西啊!”

    “你!”阿娇一看自己忍了好多天都没吃的东西,被人这样子糟蹋,马上就不肯了,她立刻哇哇大哭起来,“你欺负人!”

    空旷的地道里,不断回响着她稚嫩的哭声。这次轮到刘彻慌了手脚了,他笨拙地拍着阿娇的背,说道:“你不要哭啊。别哭嘛。”

    “咳咳!”太重的拍背力度让阿娇哭得呛了起来,这下,刘彻连她的背都不敢拍了。只能小声地在一边说道:“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什么叫算你错了。”阿娇也是得理不饶人型的,立马擦干眼泪道,“本来就是你错了。”

    “好啦。本来就是我错了。”刘彻只能苦着小脸告饶。

    地道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个小小的身躯再一次开始他们的面壁时光。

    “喂,你刚才是不是又偷偷地从长乐宫的密道跑进来的。”

    “放心吧。他们抓不到我的。我这么聪明。”

    “万一让皇祖母知道了,她一定会打死你的。”

    “你以为我是你啊。皇祖母可疼我了,才舍不得打我呢。”

    “……”

    “喂,我刚才在皇祖母那里看到姗姐姐了,她一直在哭呢。”

    “她就要嫁到匈奴去了。”刘彻的声音闷闷的。

    “所以你刚才在哭吗?”

    “我最讨厌匈奴了。”

    “你刚才在哭吗?”

    “我才没有哭。”

    “姗姐姐要是去了匈奴,你会不会很伤心啊?”

    “……”

    “你要是会很伤心,我去让我娘和皇祖母说啊。皇祖母最喜欢我娘了,一定会答应的。”

    刘彻低着头,掰弄着自己的指头不说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阿娇站起身,弯腰拍了拍刘彻的小脸,说道,“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娘。反正舅舅有那么多公主,没必要非得是你姐姐嘛。”

    越说,阿娇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轻轻拎起衣裙,向来时的路跑去。还没跑出一步呢,就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把她往后拉,回头一看,是刘彻拉住了她的裙摆。

    “算了。”刘彻抬头望着自己居高临下的表姐,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红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阿娇不解地蹲下身子,说道:“怎么了?你不想姗姐姐留下来啊?”

    “算了。”刘彻固执地摇了摇小脑袋。

    “是你说算了的啊。以后别说我没帮过你啊。”阿娇从来也看不懂刘彻的心思,看他下定决心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好心好意都抛了个空,不由得噘起嘴说道。

    阿娇重新蹲下身子,把头半靠在刘彻胸前,眯着眼睛喊道:“彘儿,我好累哦。”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刘彻此时却在回想刚才在自己母亲寝宫里的那一幕,他的二姐南宫公主刘姗被选为嫁与匈奴和亲的公主,消息传来,刘姗哭哭啼啼不肯领旨,母亲却安之若素地代为接下了。当自己难以面对以泪洗面的二姐,到母亲处为她求情时,母亲正盯着一个锦囊发愣,听完自己的请求后,叹了口气,道:“彘儿,这是你姐姐的命。她生来就是要做那个和亲的公主的。”

    “怎么会呢。娘你去求求父皇,找个宫女封作公主嫁过去不就可以了?以前不是都这样的吗?”当时刘彻马上说道,虽然只有五岁可是天生的聪明和出身卑微的美人所生庶子这个尴尬地位让他早早的成熟了起来。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王娡摸了摸刘彻的头,说道:“如今匈奴势大,随意册封个宫女或宗室之女送过去是不行的。必须是真正的公主才行。”

    “那也有别的公主啊!荣哥哥不是太子吗?那让栗夫人的女儿去啊。”刘彻急了。

    “彘儿,”王娡喝道,“要是让栗夫人的女儿当了匈奴人的王后,我们岂不是要更受欺负了。”

    刘彻被王娡一喝,立刻收了声。

    “你还小,”王娡显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伸手摸了摸刘彻的脑袋说道,“你只要知道,你姐姐是为了你才去匈奴的。”

    “为了我……”

    “刚才你姑姑派人来说,阿娇进宫了。等会儿,你好好陪她玩就是了。我先带你姐姐去长乐宫叩见你皇祖母。”王娡站起身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

    想到这里,刘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母亲有什么计划,但是想来这次的圣旨母亲是打算接下了。如果自己让阿娇去皇祖母那儿说上一通,反而会坏了母亲的事。

    他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睡得很是香甜的阿娇,皱起眉头,拿手指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脸蛋,怪声怪气地学着自己母亲的口吻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然后又在阿娇脸上捏了一把,说道,“你什么时候会不开心啊?天天睡,天天睡,你才是小猪呢。以后应该叫你陈彘才对。”

    静静地望着烛光下的阿娇的睡脸,刘彻开始觉得她的脸似乎会发光一般,嘴唇也闪出诱人的红色光泽,那一瞬间,他觉得阿娇好漂亮,漂亮的让他都转不开眼睛了。不知不觉间,他慢慢靠近了阿娇的脸,就在他的唇要触上阿娇脸颊的那一刻,阿娇忽然睁开了眼睛,刘彻的心跳顿时少了一拍,他立刻以光速让自己恢复原状,然后故作无事地说道:“你醒了啊。”

    阿娇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往刘彻脸上瞟去,很快察觉到了他脸上不寻常的绯红,问道:“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什么。”

    “骗人,那你脸是怎么回事?”阿娇又是一个伸手开始将刘彻的脸往自己这边扳。

    “哎呀,你快放手,我说了没什么。”刘彻虽然极力反抗,可惜年小力薄又一次屈服在恶势力的压迫下,小脸再度被强行扳到阿娇面前,两人眼对着眼,鼻对着鼻,相互望着。刘彻立刻“噌”的一下,从脖子到耳根全红了。

    这下可让阿娇看出门道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是不是想偷亲我啊?”

    “没,没有!你少胡说。”刘彻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哼,你这个登徒子。”

    “我不是登徒子。”

    “别狡辩了。这可是我才学的。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你刚才明明是在偷我的色。”

    “你书没学好。书里宋玉说的那个好他色的,可是个女的。”

    “啊?是这样的吗?”

    “我是男的嘛,又不是女的,我当然不是登徒子。”

    “男的就不是登徒子?”

    “当然。男的才不会好你们女人的色,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好色。”刘彻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你看我父皇,宫里那么多娘娘哪个不是盼着我父皇垂青的,有哪个是我父皇追着她们的?都是她们好我父王的色。还有堂邑侯,他府里那么多姬妾,他随便点一个,哪个不是乖乖过去的,因为她们都好你爹的色嘛。”

    “可,可是我娘就不是这样的。”阿娇被刘彻这么一说,有些傻了。《登徒子好色》这文,她也是昨天才看到,教她的老师讲解得含含糊糊,她也只得了个一知半解,现在看刘彻似乎越说越有理的样子,顿时糊涂了。

    “那是因为姑姑她是长公主嘛,尊卑有别啊。你看每次我父皇召她入宫的时候,她是不是都会特别开心啊?因为她好的是我父皇的色嘛。”说到这里,刘彻基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闭上嘴,小心地望着阿娇,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他糊弄过去。

    “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阿娇说道。

    “阿娇姐,这是什么?”打断阿娇的话,指着她胸前的一颗漂亮的小石子问道,企图以此来转移陈娇的注意力。

    “啊!这个啊!”阿娇抓起吊在胸前小石子,说道,“很漂亮吧!是那个给我糖果的人送的。他说,是用很珍贵的五色石做的。”

    “五色石?”刘彻指着那颗晶莹剔透的小石子说道,“根本就没有颜色嘛。”

    “你真笨。”阿娇拍了下刘彻的脑袋,自己把那颗小石子从链子上放下来,对着烛光左右转动,她向刘彻招了招手说,“你看,是不是有很多颜色啊!”

    这颗石子的表面是由多个六面体构成的,在光线的照射下,原本无色的表面就会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来。

    “好漂亮啊。”刘彻惊讶地说道,阿娇把石子放到他手上,他立刻接过去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阿娇见他十分喜欢,便从自己脖子上拿下链子,把石子串在上面,给刘彻带上,说道:“送我石子的人说,这个啊,是一颗幸运石。它可以吸掉你的伤心啊,悲伤啊,把不开心通通都变成开心。送给你了。”

    “啊!那你呢。”

    “我?我娘最宠我了,我哥哥和我爹都不敢得罪我,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用不上这个的啦。”

    “可是,我娘说,女孩子都要嫁人的。我婧皇姐嫁出去以后,都不能和我们在一起。你以后也会嫁人的,就不能和姑姑还有堂邑侯在一起了。”刘彻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打算解下链子还给她。

    “笨死了!”阿娇又给刘彻的脑袋来了一下,说道,“我不就是嫁给你吗?你还说要给我造一座金屋呢,忘得这么快!你怎么会让我不开心呢!”

    “对噢。”刘彻捧着石子忽然想起,不禁笑了,他说道,“阿娇,你真好。我一定会给你盖一座金屋的。”

    “嗯。”阿娇也笑了,她在刘彻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也不用伤心,有小石子把你的不开心都吸走,还有阿娇陪着你。”

    刘彻望着她很是灿烂的笑脸,愣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句,“阿娇,你偷亲我。你这个登徒子。”

    ……

    刘彻愣愣地望着手中的石子,脑中不断回响着当时的童言童语,心中一阵疼痛。

    时至今日,他已然明白,母亲一定要接下圣旨,让他二姐南宫公主刘姗去和亲的原因。因为,如果匈奴单于的王后是太子刘荣的姐妹的话,那么废太子的难度就会加大,反之,如果,当时身为美人的母亲主动献上女儿做和亲公主,不但可以给父皇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印象,而且会让他心中有愧,这毕竟是有汉一代第一次以真公主和亲,而将来废太子另立之时,也能第一个想到他。

    猗兰殿的地下密道,有着他太多太多的回忆,或悲伤,或快乐,都是那么的让人刻骨难忘。

    七岁那年,一直欺负他的刘荣终于被废,他们两人偷了大人的酒在这里彻夜庆祝,喝得醉醺醺的被母后抱出去。

    八岁那年,因为用身为儒生的太傅卫绾的话和皇祖母辩驳,被责打后,躲在这里哭泣,是阿娇最先找到了他。

    九岁那年,废太子临江王刘荣自杀,惶恐不安的他只有躲在这里才能安睡。

    十三岁那年,一直威胁他的太子之位的梁王终于病死,他在这里独酌到天亮时分。

    十四岁那年,周亚夫小过下狱,绝食而亡,他在此为自己将来少一悍将而惋惜。

    十六岁那年,父皇逝世,他继位为帝,在此立誓要做一个有为之君。

    十七岁那年,举行大婚,迎娶了许久不见的阿娇。新婚之夜,他们一起来这里缅怀他们的童年时光。阿娇还是和从前一样,外面人人当她是京城第一美女,端庄贤淑,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那种骄蛮可爱。

    十八岁那年,他一心推行的新政,被皇祖母一手推翻,卫绾、王臧下狱而死,新政戛然而止,帝位岌岌可危。

    在母后的告诫之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只是镜花水月,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之后,他和阿娇之间,他仍然是那个被保护的人。

    那时,阿娇又一次在这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他,一次又一次地保证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他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了。

    从此,他易服外出,一心于游猎田射,不问政事,屈辱地躲在姑姑和阿娇的庇护下,在皇祖母的巨大阴影中求生。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外戚势大竟然能给皇帝带来如此的耻辱。

    是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卫子夫的入宫,阿娇的第一次泪眼朦胧,还有他的决心和他选择的路。

    泪不觉从脸颊上滑落,滴在他握在手中的石子上,衬得石子更加闪亮,刘彻嘶哑的声音在地道中回荡着。

    “阿娇,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忘记的。我以为,我不会后悔。我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

    平阳侯府

    烛光摇曳,轻纱飘荡,刘陵对镜卸妆,发簪被取下,发髻松了开来,长发就此披散。她起身取过一把木梳,正想梳理头发,却有另一个人轻巧地从她手中取走了木梳,帮着她梳头发。刘陵头也没回,只媚笑了一下,说道:“你来了,雷被?”

    雷被,最为淮南王倚重的淮南八公之一,也是这次入京探消息的其中一员。对于淮南王来说,以翁主身份入京的刘陵在明,很多事情她是不方便做的,所以才有了雷被这个暗。

    雷被微笑着给刘陵梳发,轻声问道:“翁主,不是说好,在长安期间,尽量不联系吗?怎么忽然……”

    “我有事情,要你帮我探一探。”刘陵说道,“阳信把我看得太紧了,动弹不得。”

    “什么事?”

    “后院。”刘陵喟然一叹,说道,“这平阳侯府的后院,我想知道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

    雷被不解地皱眉,说道:“只是为了这一点小事?”

    刘陵从雷被怀中滑出来,看着他,说道:“雷被,相信我。这绝不是小事。”

    雷被不解地皱起眉头,等待着刘陵的解释。

    “雷被,你知道吗?”刘陵转头看向门边,目光透过遮拦的轻纱,飘出很远很远,“我父王曾经距离皇位,很近,很近。在刘彻那小子刚登基,不知死活地违逆窦太后的时候,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就差一点。”刘陵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声音亦是恨恨的,“若不是那人劝他及时收手,若不是有阿娇和馆陶在一边护着,我们早成功了。”

    雷被若有所悟道:“那人?那人就藏在这平阳侯府后院之中吗?今上不能亲政之前,常来往与平阳侯府与上林苑之间,莫非是因为辅佐他治天下之人,在这府中吗?难怪他再次亲政后,所作所为迥异于前。”

    “不,那人已经去了。”刘陵肯定地摇了摇头,说道,“那人是我们错估的一颗子,但是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了。否则,面对那般神鬼莫测之人,我们计划怕是还要再多思量一番。”

    “那翁主你……”

    “正因为后院曾是那人隐居之地,所以再次入住此处的人,才值得我们更加重视。免得再一次,阴沟里翻船。”刘陵神色阴沉道。

    雷被点头应道:“雷被明白了。”

    刘陵站在窗口,看着雷被飘然而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究竟进入后院的人是谁?能让刘婧为他匆匆入宫,能让平阳侯为他离开病榻,能让日理万机的刘彻在院中一陪就是半日呢?还有,馆陶,那个沉寂了近三年的馆陶堂姑今晨的匆匆出城是为了谁呢?彭城煤行?以窦太主的自骄自傲怎么会和这样的商家有联系呢?

    刘陵只觉得前方的真相处在一种混沌不明中,但是多年历练养成的直觉又让她总觉得,这长安即将风云变色。

    ……

    长乐宫长秋殿

    卫子夫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向王娡行了一礼。虽然同是贫苦出身,但是卫子夫却对这位婆婆抱有莫名的畏惧,仿佛自己所有的想法都会立刻被她看透似的。所以,一直以来,她并不愿意多接触这位太后。

    王太后的出身不比卫子夫高贵,她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的孙女,燕王臧荼本是项羽分封的十八路诸侯之一,后来刘邦收服了他,也封为燕王,但是很快就找了个借口,以造反罪名将其全家族诛。作为罪人家族的后裔臧儿当然不可能嫁到什么好人家。王娡的父亲只是一介贫民,并且又早早去世了,王娡只能跟着母亲在继父家过活。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然并不好过,后来她遇到了余明,几番纠缠后,余明远走,而她却身怀有孕,因此不得不早早嫁到了金家,一则掩饰身形,二则为娘家换取一点钱财。相比起虽然出身奴隶,却被平阳公主选为贴身侍女的卫子夫来说,王娡入宫前的生活显然更辛苦。

    而当王娡成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侍妾时,她既不是最美貌的亦不是最年轻的,在拥有众多子嗣的景帝的妻妾群中,她的头三胎甚至还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景帝登基成为天下至尊的那一年,她才诞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排行第九的刘彻。然而,一个女人的野心与果决就在她怀孕的时候体现了出来,当时没有任何背景依靠,也不是特别受宠的她告诉景帝,自己梦见了红日入怀,这种吉兆的潜台词几乎等同于暗示景帝自己生下了下一任天子。而后,她果然也不遗余力地去实现这个她自己说出口的预言,顺利地打败了生有皇长子,比自己更年轻美丽的栗姬,成为了皇后。比起担惊受怕了几十年的王娡,卫子夫只在入宫的第一年受了一点苦,第二年起她便开始接连怀孕生子,虽然开始也生了三个女儿,然后刘彻的宫廷中除了她却没有其他任何后宫有怀孕的迹象,所以这三个公主的存在却是一份极贵重的资本,因为她们隐隐预示着,唯有卫子夫才有可能为皇帝生下皇子。所以,入宫后的卫子夫所经受的历练也远远不如王娡。

    在拥有太多相似点,而比自己更加奸猾的太后面前,卫子夫任何的讨巧手段都是无用的。也许正因为太过相似,王娡反倒不喜欢卫子夫那外露的温顺知礼。王娡亦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子夫,她的身子虽然孱弱,气势却是压倒性的。她看着卫子夫,问道:“这么晚求见,有什么事?”

    “启禀娘娘,臣妾是为陛下而来。”卫子夫说道。

    “皇帝?”

    “陛下刚在中庭练箭伤了手,心绪似有些不稳。”卫子夫说道。

    王娡听完后,皱起眉头,虽然她不是很喜欢卫子夫,但是却知道似她这样的女子,对刘彻情绪的拿捏是最为准确的,能够严重到让卫子夫来找她求助的情绪不稳……

    “后来,臣妾听说,陛下还去了猗兰殿。进去后,到现在还没出来。”卫子夫边说边用余光观察王娡的反应。

    “猗兰殿!”王娡心中一惊,知道这就是关键所在,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猗兰殿是吗?”她随即注意到了卫子夫,笑着安抚她道:“子夫,此事哀家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

    卫子夫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究不敢违逆太后之意,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只是,她心中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了。陛下为什么会去猗兰殿?难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吗?

    卫子夫走后,王娡皱眉问身边的余信道:“余信,你说陛下有多久没踏入猗兰殿了?”

    “多久?这可记不清了,奴婢老了。”余信说道。

    “你又何须在我面前装糊涂呢?”王娡睨了他一眼说道,“自从阿娇被废,这可是他第一次去啊。”

    “娘娘。”余信似有些惭愧。

    “哀家知道宫廷凶险,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得当不知道。哀家去后,你和汉宫的缘分就尽了,到时就会让陛下放你出宫的。只是,人之将死,你就别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王娡叹道。

    “娘娘,”余信也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娘娘如今被陛下和平阳公主软禁在平阳侯府的后院之内,你真的不打算管吗?”

    “人各有命,哀家本是不打算管的。”王娡说道,“只是今日看来,彻儿的心似乎乱了。这孩子一贯坚强,阿娇出宫一趟回来,竟然能够让他心意动摇到去猗兰殿,做那睹物思人之举,哀家真的有些不放心了。”

    “娘娘,奴婢,”余信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奴婢有一事,要禀告。”

    “你说吧。”王娡奇怪地看着余信,不明白一直以来行事果断的他为何这次变得吞吞吐吐。

    “据奴婢所知,陛下之所以把皇后囚禁在那,是因为他和公主都怀疑,皇后出宫之后另有奇遇,已经得到了和余明大人一样的能力。”余信说道。

    听完这一句,王娡本就不甚有血色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灰白。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余信看到她这个样子,忙叫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王娡伸手抓住余信的手,大睁着眼睛问道。

    “娘娘,奴婢不敢妄言。”

    “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王娡失神地念叨道,她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出宫,我得出……”话尚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余信看着王娡无力地倒地,不由得慌张了起来。

    整个长乐宫陷入了一片惊慌之中,而昏昏沉沉中的王娡却只想着一件事,一定要去平阳侯府。

    平阳侯府的后院,那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一日的相遇,她这一生或许能够开心一点。

    “你说,你叫王娡?”梦中依稀还记得那一年,那人脸上的错愕。

    “你家本住槐里,母亲改嫁后,方迁到长陵的吗?上面是否有个哥哥叫王信?还有两个弟弟,一名田鼢,一名田胜?”那小心翼翼的求证,如果知道最后的结果,自己当时应该会完全否认他的询问吧,。

    “你怎么会是王娡?怎么会?”还有那痛不欲生的惨淡笑容。

    为什么要相遇?如果不相遇就不会相知,如果不相知,更不会有相思。

    眼角带着泪珠,王娡从那长长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有刚刚离去的儿子和大女儿,还有匆匆入宫的平阳和隆虑。

    “母后,”刘彻看到王娡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开心的喊道,“太医令,快过来,给太后看看。”

    太医令不敢松懈,小心的给王娡把过脉后,对刘彻说道:“陛下,太后娘娘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好好调养。”

    “是吗?你退下吧。”刘彻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太医令退下。

    “母后,你可吓死我们了。”刘婧握住王娡的手,说道。

    “是啊,母后,幸好你没事。”南宫公主刘婳也在一旁说道。

    “俗儿,婧儿,婳儿,你们先退下,”王娡不顾身体的虚弱,对着两个女儿说道,“彻儿,你留下,母后有话对你说。”

    “是,母后。”刘彻恭敬地点了点头,王娡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余信的口中知道了一切,明白母亲醒来之后,必然会有嘱咐。刘婧拉着妹妹还有大姐离去,不时担忧地回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弟弟和母亲。

    “彻儿,你留下阿娇,打算做什么?”王娡和刘彻对视了一阵,终究还是先开口问道。虽然这个儿子是她一手调教大的,但是如今王娡也觉得越来越难以和他沟通了。

    “母后,孩儿想先问母后一件事情,为什么当年,母后没有和余明先生结成姻缘?”刘彻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自己的问题。

    “彻儿……”

    “孩儿,一直不明白,余先生对母后始终未能忘情,既然母后当年已经为他生下了大姐,为什么最后还是天各一方?”刘彻虽然知道现在不是提这件事情的时机,但是,此刻的他却急需这个答案。

    “你真的想知道吗?”王娡问道。

    “请母后成全!”刘彻跪在她身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母后只能告诉你,有时候,知道一些未来的事情,不见得就是福。当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变成了结束,那种悲哀……”说到这里,王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之所分开,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大汉朝的皇后,太后,就这么简单。”

    “母后……”

    “我们都是凡人,斗不过命,斗不过天。”王娡的神色很是萧索,她看了看深思中的刘彻,又说道:“彻儿,命里无时莫强求。”

    “母后,孩儿知道你的意思。”刘彻勉强一笑。

    “不,你不知道。”王娡无力地摇了摇头,“放过阿娇吧。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刘彻却不言语,只是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彻儿,”王娡看儿子离开,惶急了起来,大喊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

    “母后,”刘彻被王娡这么一喊,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不是朕不肯放过她,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朕罢了。”

第四十三章 满城飞絮柳蒙蒙

    陈娇懒懒地坐在这个时代被称为庭院的石凳上,单手托着下巴,做出思想者的姿态,深思着自己的未来。在被抓到平阳侯府后,如何继续她的潜逃计划呢?左思右想后,陈娇长叹了一口气,心道,不行,单凭她和阿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从平阳侯府乃至当今皇帝的围追堵截中逃离。想要离开,势必得寻求帮助才行。可这长安城里,她能得到的帮助……

    馆陶公主,她这个时代的娘会帮她吗?还有郭嗣之……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自己?还有,姐夫……虽然李希早已言明与她,从今往后是两不相干,但是她总觉得,李希是不会放着她不管的。也许是因为在她最彷徨的时候,李希总是在她身边的关系吧,对这位姐夫,她总有着莫名的依赖。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陈娇的思考,她抬起头,看到了平阳公主站在了她的身前,她的面容有些憔悴。

    “阿娇。许久不见了。”刘婧缓步走近陈娇,姿态优雅,却无形地给了陈娇不少压力。幸而经过辽东城的锻炼后,陈娇已有了某些上位者的气质,若换成初来这个世界的她的话,非要被刘婧立刻夺去了心神不可。

    此刻的陈娇只是回之以微笑,说道:“好久不见了,阳信长公主。”

    刘婧用长长的袖子在另外一张石凳上拂了拂,然后坐下,面对面地直视着陈娇,说道:“阿娇,你变得多礼了。你以往都是唤我婧姐姐的。”

    陈娇一笑,说道:“我失忆了。公主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追忆我那飘忽的过往吧?”

    “阿娇,你还是这么聪明。”刘婧轻笑道,“没错。过去的事情,再去追究根本没有意义。我想知道的是,你出宫之后,都做了什么?比如,你是怎么到的楚国,又是怎么去的辽东城。”

    当刘婧将问题抛出,陈娇不免心中一跳,但是随即一想,彭城煤行的存在早让她曾到过楚国的事情变得无法掩盖,而韩墨和墨门……所以她很快恢复了镇定,说道:“那只是我闲着无聊瞎跑罢了。公主要是有兴趣,雇两匹马也可以自行旅游去,大汉河山美好着呢。”

    刘婧伸手***着石桌上的棋盘,说道:“阿娇,你认为,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坐在这里?作为一个废后,你擅自逃离宫廷,论罪当死,可你却还好好的坐在这里,你觉得是为什么?”刘婧说到此处,得意地看了陈娇一眼,不意外地看到她的脸色变了,然后刘婧又继续说道:“阿娇,你还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珍视你可能学到的那些学识,如果你再这般藏拙,那么,可别怪我这作姐姐的没提醒你。”

    话说到这份上,要是陈娇还察觉不出其中的威胁,那她的神经可就太大条了。陈娇无畏地回视着刘婧,静静地等待着刘婧的后续。

    “想必,你也知道,这庭院的原主人叫做余明。他是个博学多才之人,不但杂学旁收,而且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他最令人佩服的,却是他那神鬼莫测的预言。”刘婧看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你,作为他主人的继承人,你的杂学比他更厉害,那么你的预知之能呢?你能否预知我大汉未来的国运如何?阿娇,告诉我。”

    陈娇在刘婧的逼视下,不自觉地想后退,却在动作开始时,发现自己是坐着的。她不知道余明这个并非来自现代的人为什么会有所谓的预知之能。从他的读书笔记看,他的想法虽然与这个时代的人有一定的差距,但是却始终还在中规中矩的范围内。而且,刘婧也说,余明是有主人的,这个主人很可能就是余磊。但是具体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自己怕是要找到龙门客栈的人才能问清楚。但是,预知……

    陈娇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那样的能力。”预知?真是笑话,就算让她拿着本《史记》穿越,要完成这个任务还是极有难度的。

    “阿娇,你知道,大汉如今已经有了一个比你更合适的皇后,子夫她娴静端庄,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育有皇子。你已经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了。除非,你让陛下觉得,你比子夫更有用。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阿娇,告诉我,你是否有那预知之能?”刘婧锐利的目光如刀剑般射向陈娇,令她心中一凛。

    预知大汉国运?陈娇咬唇想着,便是第一次能准,当历史改变,第二次之后,她的预测就会完全落空。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回视刘婧,说道:“公主你真的太高看我了。”

    刘婧见阿娇嘴巴如此之硬,不禁有些恼怒,正欲起身再说些什么,却被人给拦了下来。刘婧抬头一看,却发现来人,是余信。

    “余常侍。”刘婧看着余信,一下说不出话来。

    余信放开刘婧,退了半步,行礼道:“余信见过长公主。”

    “余常侍不必多礼。”刘婧忙摇头道。

    从刘婧有记忆起,余信就是母亲身边的亲信,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姐弟长大的长辈了。陈娇亦惊疑不定看着余信,这位穿着宦官服饰的老人,看起来非常儒雅,唇边挂着的微笑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信受娘娘之托,来此照顾阿娇小姐。”余信说道。

    “什么?可是母后她自己……”刘婧这一下可是吃惊不小。

    “陛下已经为娘娘寻到了女医,暂时让她贴身伺候着娘娘。娘娘的意思是,让我在这头照顾阿娇小姐。”余信笑着说道,“所以,公主,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刘婧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转身走开了。陈娇不明所以地看着余信,不发一言。

    “阿娇小姐,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奴婢是太后身边的常侍余信。”余信向阿娇做着自我介绍,“太后本想亲自来探望你,但是她身子不好,所以还得调养一阵,才能来。”

    在余信与阿娇沟通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那抹一闪而过的人影。人影从后院离开,一路进了刘陵所住的地方,此人正是雷被。

    早在里面等着消息的刘陵,见到雷被进来,忙迎了上去,追问道:“怎么样,探到消息了吗?”

    雷被的脸色有些阴沉,说道:“是陈皇后。”

    “什么!竟然是她?”刘陵瞪大了眼睛,惯以慵懒神情示人的她少有如此夸张的神情。

    一时间,房中的两人都有些默默无语,因为他们入京的要务之一,就是鼓动女儿被废被逐的馆陶公主刘嫖站到他们这边。而今,被探子判定失踪的陈娇竟然就在平阳侯府之中,那么他们和馆陶公主谈判的筹码顿时就逊色不少。

    “难说,阿娇她根本从来就没有失踪过,只是被刘彻软禁了吗?”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刘陵开始冷静了下来。

    雷被摇了摇头,说道:“不像。长门宫之事乃是密探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打探出来的,若不是非常确定,王爷也不会定下这计策。”

    刘陵揉了揉太阳穴,试着将所有的信息连贯起来。

    阿娇在平阳侯府,所以刘婧、曹寿、刘彻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那么馆陶呢?她的出城,是为了什么?

    “翁主,陈皇后既然未曾被逐,我们游说馆陶公主的计划,怕是不能进行了。否则,万一她拒绝帮助,然而将此事告之皇帝的话……”雷被说道。

    “……此事,暂且先搁下。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便是阿娇还在,以馆陶堂姑的心高气傲,事情也还有可为的。只是,在行动之前,我们必须先将事情全盘了解清楚,不能鲁莽。”刘陵缓缓道,“这段日子,你先别动手了,安静地在城中等我号令。”

    雷被本也是一方豪杰人物,但是自从入了淮南王府就被刘陵的柔媚和心计所折服,所以刘陵用这般命令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也不恼,只恭敬地应道:“是,翁主。”

    雷被走后,刘陵走到窗边,举着酒樽看着遥望着外间的蓝天,仿佛看到了阿娇那张熟悉的容颜,口中喃喃道:“阿娇姐,在我想再做点什么的时候,你就又回来了。当年你赢了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输了。”

    刘陵想起十余年前,她的第一次入京,那时她才十六岁。在她十六岁之前的人生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课,那就是跟着府里的谋士学习长安城中,未央宫中那些贵人的习性,窦太皇太后的,馆陶公主的,王太后的,阳信公主……为的就是有一天,当她来到她们身边时,能够迅速得到她们的信任,她们的宠爱。

    而那时候的刘彻和陈娇正是新婚燕尔,刚刚即位的刘彻,雄心勃勃地实行了他和卫绾讨论了很久的新政,以对付朝中勋旧与各地藩王为第一目的的新政。看穿了新政必将激起众怒的父亲,就以献书为名来早长安,同时将她安置在了长乐宫,安置在了当朝第一实权人物窦太皇太后的身边。那是她第一次出手,而结果,非常的圆满。她的游说不但扑灭了新政,而且还将小皇帝倚为臂膀的卫绾、王臧齐齐下狱处死,甚至连有着窦家血缘的窦婴都因为她的一张嘴而被剥夺了一切官位。但是,正当她和父王想再接再厉,一举将刘彻废除时,阿娇出现了。她一声嘟囔,一个不依,就将那瞎老太婆哄得开开心心的,她费尽心力投其所好所作的一切,却不如阿娇的一声哭泣,一声抱怨。在阿娇的干预下,废帝之事也就此拖了下来。有阿娇在前,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这许多年的计划,就此功败垂成,不但没能得到半点好处,反而在离开之时,收到了皇帝从上林苑猎来的鹿。刘陵至今还记得那一年,他们父女狼狈离开时,送行的刘彻是如何意气风发地问:“听说,淮南王叔曾想猎这鹿吃?我看王叔你老了年纪大了,没那体力,朕便代劳为你猎下了。”

    “阿娇,上一次,是因为我们漏算了你。这一次,绝对不会了。”刘陵举起古朴的酒樽,对着蓝天一碰,如是说道。

    ***

    少了出征的卫青,少了告假的韩墨,温室殿内的议事却依然在进行着。公孙弘听着主父偃滔滔不绝的阐述,看着刘彻阴晴不定的神情,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刘彻单手支着下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主父偃,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倚重的臣子。从韩墨出知道阿娇和辽东城的瓜葛后,再联想到主父偃那一日的所作所为,刘彻立刻就怀疑上了他,从阿娇入茂陵再到自己出宫,都是按着这位主父大人的意思在走呢。

    主父偃倒是很安然,他无视于刘彻的脸色,在报告完卫青出征的情况后,继续说道:“陛下,臣另有一事启奏。是关于燕王的。”

    “燕王?”刘彻挑了挑眉。

    主父偃自怀中取出一份奏折,呈在几上道:“这是肥如县令郢人之弟的上书,告发燕王刘定国与其父之妻康姬**私通生子,同时燕王与三位翁主还有私情。”

    刘彻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递给公孙弘,目光冰冷地看着主父偃说道:“主父偃,你拿这份奏折来,想说什么?”

    “臣听说,正月之时,梁王、城阳王上书,愿以其邑分与诸弟,以示孝诚。”主父偃问道。

    现任梁王乃是梁孝王刘武之孙,刘武死后,景帝宣称自己与弟弟感情深厚,极为关心刘武之子的富贵荣华,将刘武的五个子都封了王,实际上却是通过这个举动,将梁国一分为五,大大削弱了梁王家族的实力。而现任城阳王乃是齐博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刘章之孙,与现下最大的诸侯国主齐王是血脉同宗。这两王是最先对朝廷所下的推恩令做出明确支持的人,其他诸侯王对推恩令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态度暧mei。

    “不错。朕已经下令恩准,并予以褒奖。从今之后,诸侯愿意与子弟分邑的,朕都会亲自过问,给予侯爵之位。”刘彻说道。

    “梁王、城阳王之举,足为诸侯楷模。”主父偃笑道,紧接着他又将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那些不肯为陛下分忧解劳,而自身又荒淫无道的王爷们,臣以为,应该给他们以惩处才是。”

    刘彻听到这话,眉毛一挑,说道:“继续说。”

    “燕王行此禽兽行,败坏伦常,有违天理,是非人哉,当处以极刑,除国为郡,以示天下。”主父偃不紧不慢地说道。

    “偃卿,《春秋》有言,为亲者讳,为尊者讳。诸侯虽荒淫无道,如此宣扬于天下,与汉室声名无益。”刘彻摇了摇头,“还是另寻罪名吧。”

    “陛下,汉室立国已逾七十年,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诸侯多荒淫无道,人所共愤,臣以为此罪名,正合适。”主父偃并不赞同,说道,“一旦诸侯恶名天下尽知,则天下有才之士便能尽归于朝廷。陛下莫忘记,孟尝君名声显于当世,方有门客三千,方能权倾齐国。”

    主父偃此言不可谓不毒,刘彻之意是燕王罪名一旦传扬开来,对整个汉室名声不利,希望能够作罢。

    主父偃却说,非但要以禽兽行定刘燕国之罪,而且要将他的罪名大肆宣扬,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汉室诸侯是多么的寡廉鲜耻,彻底毁掉他们的名声,令有才之士都耻于投奔诸侯而归于朝廷,末了还提及战国时,齐国宗室孟尝君之例,来坚定刘彻的决心。

    他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刘彻似乎有所意动的样子,便继续说道:“燕敬王不过是高祖皇帝的从祖昆弟,非高祖嫡系子孙,其封地偏远,燕王一脉与其他诸侯关系疏离,今除燕国,师出有名,而无犯众怒之险,且可以给与还在观望的各诸侯以适当的警告,此其一也。其二,燕国地处北方,今朝廷与匈奴战,此处乃前哨之地,而控于诸侯之手,一朝有事,恐救援不及。废除燕国之后,朝廷大军的给养无忧。其三……”

    “其三是什么?”

    “其三,从辽东城到京城的道路要通过燕国,如今沧海郡太守主理和匈奴伊稚邪之间的秘密交易,很多财物通过燕国出入,臣担心长久之后,燕王会察觉此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必须将燕国控于手中。”

    辽东城,这三个字自从刘彻发现了陈娇的存在之后,已经成了这君臣两人之间的禁语,如今主父偃却胆敢挑明了讲,顿时令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主父偃,你胆子不小啊。”刘彻放下奏折,冷冷地望着主父偃,说道。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主父偃叩首道。

    “……”刘彻死死地盯着主父偃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燕王之事,过几日庭议,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主父偃又行了一礼,退下了。

    公孙弘看着主父偃退下,面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细心的他已经从刚才主父偃和刘彻的对话中敏感地发现,刘彻对主父偃有着相当程度的不满。他面色不由得有些沉了。刘彻不是个好侍候的君王,他早就知道。只是,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一项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彻忽然间对于极为倚重的主父偃如此不满呢?虽然有诸多的疑问在心中,但是老谋深算的公孙弘并没有多嘴,他老老实实地向刘彻报告完了自己的工作进度,退了出去。

    ……

    堂邑侯府

    清雅的丝竹之声在府中响起,让缟素许久的堂邑侯府多了一丝人气。一身素色衣裙的刘嫖坐在主位上,向来访的刘陵敬酒道:“陵翁主,真是不好意思。三年孝期未过,所以这府中素净得过了。”

    “哪里。堂姑姑客气了。陵儿来了之后,没能第一时间来府中拜祭,才应该抱歉呢。”刘陵今日也穿了一身素衣,她举杯向刘嫖敬道,“陵儿以茶代酒敬堂姑姑一杯。”

    她姑侄二人你来我往,仿佛真的情意十分深厚一般,时不时还拭一下眼角的泪,让一边看着的刘徽臣一阵冷笑。她此刻身穿婢女的衣饰,站在刘嫖身后伺候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地观察着下座的刘陵。在各诸侯国翁主中,刘陵可说比较著名的一位了。不止因为她的美貌与深受淮南王喜爱,也因为她那诸多的风liu韵事以及她在淮南国中拥有的绝对实权。这位翁主虽然貌美非常,说话温柔,但是行事却冷酷异常,淮南国中许多的奇人异士与其说是臣服在淮南王的贤王美名下,不如说是臣服在她恩威并施,既压又打的巧妙手段下。

    “时光如梭啊。当年陵儿第一次在长乐宫见到姑姑和堂邑侯夫妻恩爱的样子,谁曾想,如今堂邑侯竟去了。”刘陵不甚唏嘘道。

    刘嫖经验丰富,自然立刻感觉到刘陵这一句的话中有话,天晓得她和陈午什么时候在长乐宫里恩爱的出现过。

    “当时的长乐宫,真令人怀念啊。有太皇太后,有姑姑,还有阿娇姐姐……啊。”刘陵说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便掩口道,“瞧陵儿这嘴,就是笨。”

    刘嫖心中隐隐明白了刘陵的来意,她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说道:“陵儿何必如此说。天下,谁不知道淮南翁主刘陵人美口慧,若没有你帮着招揽贤才,淮南国也不会如此欣欣向荣。”

    刘陵面上露出了笑容,说道:“姑姑不怪就好。陵儿也是怀念,想当初太皇太后还在时,是一派多么欢乐的景象啊。可如今……”说着说着,她的泪就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仿佛是真的如何为刘嫖伤心似的,“唉,姑姑莫怪。我也是将心比心。人言,女儿贴心,我想姑姑就阿娇姐姐那么一个女儿,如今却是近在咫尺难相见,骨肉天伦不得相聚,实在是人间一大惨事。”

    刘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她算是看出刘陵的意思了。这话,若在两个月前说,她怕是真的会心动入瓮,可如今嘛……

    “姑姑,父王及刘陵一直都十分仰慕姑姑当年的风采,若姑姑这些年有什么为难和不顺心之事,我们淮南一定会会让姑姑失望的。”刘陵如此许诺。她看到刘嫖脸色变了变,便不再往下说了。彼此都是聪明人,有时候透个意向,到了必要的时候,对方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目的达成,多留无益。刘陵果然很快就告辞了。刘嫖让董偃送走了刘陵后,独自坐在大堂上,问身后的刘徽臣道:“你觉得刘陵如何?”

    “聪明,有心机,有手段。”刘徽臣谨慎道。

    “是啊。刘陵是个聪明的女孩。刘安多亏有了她这个女儿,可惜,父女两人都是不安于室的主。”刘嫖冷笑道,“当断不断,错过了皇帝刚即位那会儿的时机,白折腾了这许多年后,还指望能成事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听嗣之说,这位刘陵翁主,寄居在平阳侯府,近日常有不明身份之人进出她的房间及姑姑所在的后院。她想必是已经知道姑姑身在平阳侯府的消息了。”刘徽臣沉静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告知刘嫖。

    刘嫖无所谓地撩了撩袖子,说道:“不必理她。若刘婧连她都对付不下,那就太对不起她那长公主之名了。”随即,她话锋一转,说道,“徽臣,关于本宫上次所提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刘徽臣敛眉低头,答道:“徽臣的命是姑姑救的。我只会为姑姑做事,公主你所提之事,等徽臣见过姑姑后,才能回答您。”

    刘嫖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这么执着,那也好。本宫也不为难你。不过,徽臣,相信我,我是阿娇的身生母亲,我的安排绝对是为了她好。她不可能再离开长安了。所以,好好替她想想怎么重回宫中,怎么在宫中生活得好,才是我们这些关系她的人该做的。”

    “公主真的认为姑姑还可以重新回宫吗?”刘徽臣听到刘嫖如此自信的话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姑被带到平阳侯府已经大半个月了。皇帝陛下并没有为她牵肠挂肚,而如今宫中已有皇子及皇后。姑姑不过是个无子被废的皇后,我实在看不出她凭什么……”

    “呵呵。徽臣,你知道吗?所谓的帝王,都是些绝情也至情的家伙。”刘嫖笑道,“我那皇帝侄儿是个很强势的帝王,他没有我那父皇的宽厚,也没有我那弟弟的隐忍,他做事果决从无顾忌,所以,他才能够那么果断地废除阿娇,即使他们自幼一块长大。但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他对阿娇绝情,自己心中却未尝不会感到心痛。你以为,为什么权位日渐稳固的他,还要对我这个失势的大长公主如此礼让?仅仅是因为他还惦记着报当年之恩吗?不,这只是因为他愧疚,在我们都误以为阿娇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在他的心中慢慢滋生的愧疚让他容忍我保有旧有的富贵与尊严。而如今阿娇回来了,在他心中认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的阿娇回来了。而且还和他如今所看重的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徽臣,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他的心,一如既往的坚硬的话,那么他应该在一发现阿娇的时候就杀了她,永绝后患,因为就如你所说,作为一国之母,无子善妒的阿娇对上贤良淑德的卫子夫,是毫无胜算的。可是他却留下了她,没有去见阿娇,只是因为他在犹豫罢了。当绝情的壁垒被打破,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至情的一面了。所以我说,阿娇不会有事。而且还一定能够重回宫中。”

    ……

    长乐宫

    “俗儿,你来了。”王娡含笑看着走上前的女儿,脸上甚是欣慰。

    “娘,来吃药吧。”修成君金俗端起宫女刚煎好的药,说道。

    “不用吃了,娘有事和你说。”王娡说道,“有些话,咳咳,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娘,先吃药吧。”金俗看王娡费力的样子,不觉心中一酸,转过头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

    “俗儿,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王娡怎么可能没发现女儿的失态,她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当年,她被母亲强行从金家带走,送入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府中,留下这个未足岁的女儿在金家。一直到刘彻继位后,在旁人的提醒下,知道有这个大姐的存在,才亲自驾车前往迎接,封其为修成君,赐以汤沐邑,视同公主。但是此时的修成君却已经是丈夫亡故,不思再嫁,膝下仅留有一双儿女。

    “娘,还说这个干吗呢。”金俗拉过被子为她盖上,说道,“你躺下休息吧。”

    “俗儿,你听娘说。娘如今命不久矣,你们姐弟五人,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王娡摇头拒绝了女儿贴心的举动,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

    “娘!”金俗见自己无力改变母亲的固执,只得跪坐下来,认真听着。

    “虽然说,姗儿如今身在匈奴,可是你弟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必然会为他姐姐讨回这个公道。婧儿、婳儿又都是公主之尊,也不用我担心什么。只有你,你不是刘家血脉,彻儿虽然敬你重你,但是在他心中极重江山法度,若有事,娘又不在,他也不一定会全护着你。”王娡絮絮叨叨地为女儿分析道,“所以,娘想,在娘去前,为你寻一门贵戚,你觉得如何?”

    “娘,”金俗听到母亲交待后事的话之后,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王娡摇了摇头,“你爹有鬼神莫测的预知之术,还不是早归地府了。娘要长命百岁何用?”她拿起手绢为女儿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对你,娘一贯是不瞒着的,娘的心早在你爹下葬的那天,就死了,只希望能够早点去见你爹。”

    “娘!”金俗泣不成声,只是摇头。

    “你觉得如何?娘看娥儿年纪也大了,该是时候给她找个夫婿了。”王娡问道。

    “单凭娘亲做主。”

    “乖孩子。”王娡伸手摸了摸金俗的头,赞许道,“俗儿,好好照顾自己。娘熬不了多久,所以,娘得在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这样我才能放心离开。”

    ……

    换季时节,雨水总是特别的多,陈娇靠在窗口,伸手玩弄那顺着屋檐断断续续掉落下来的雨珠,看着在雨水的洗礼中显得美轮美奂的园景,的确有那么一丝人间仙境的味道。

    已经半个月了。陈娇默默计算着时间。刘彻没有来,刘婧也没有来,连郭嗣之也没有来,她仿佛就这样被整个天地所遗忘。只有阿奴在这后院里陪着她。

    “小姐,该用膳了。”阿奴端着午膳走进来,招呼着在一边发呆的陈娇。

    “知道了。”陈娇暗暗叹了一口气,断绝自己的胡思乱想,跪坐到案前。这时,房门却被人轻轻敲开,陈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就看见那个余信正扶着一位老夫人走了进来。那位夫人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轻轻挽起,穿着一件黄纱直袖长裙,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仅有一个嵌绿松石铜手镯,朴素的装饰配上素净的面容,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那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后,王娡。王娡对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陈娇微微一笑,说道:“阿娇,好久不见了。”

    “这位夫人,请坐。哦,不是,请跪坐。”看到对方如此态度,再看余信那恭敬的姿态,陈娇自然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她不由得有些惊慌起来。

    王娡在席前跪下,静静望着眼前的阿娇,她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身上没有戴任何的饰品,衣服也是十分朴素的白衣,水汪汪的眼睛清澈见底。

    “你变了。”王娡用的是肯定句,从前的阿娇知道怎么将自己最漂亮的一面表现出来,从前的阿娇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贵气逼人。而眼前的阿娇,却是一朵洗尽铅尘的水莲花,遗世独立。

    陈娇被王娡的语气弄得心中一颤,她低下头,咬着唇不再说话。

    “看来你已经知道哀家是谁了。”王娡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她立刻从陈娇的表现中看出了端倪,说道,“说起来,我们已经数年不见了,没想到再相见你竟然失忆了。”

    “太后,怎么会到这里来?”陈娇的声音有些生涩,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现代普通女孩的她,虽然来到这个朝代已经两年多了,但是她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要面对这个时代的最高权利者。面对刘彻时候,她还可以装傻,可是面对将一切都挑明了的王娡,事情却由不得她。从她逃离长门宫的那天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回来,而且为了自己安全,她潜意识里一直拒绝和这些人再相见。然而有些事却不是她想不面对就能不面对的。

    “阿娇,与其问哀家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如想想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吧。”王娡看着惊疑不定的陈娇,心中暗叹,这孩子还是不够沉稳。

    “我……”

    “阿娇,跟哀家出来吧。”王娡站起身,向外面走去,余信立刻跟了上去,扶住王娡防止她跌倒。王娡强忍着起身那瞬间的晕眩,继续往外走去。陈娇立刻随后跟了出去。

    王娡站在门口,面带怀念地看着整个庭院。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余明的墓碑所在那棵树下,此时雨堪堪停下,地上的泥土还带着雨后特有的芳香。

    王娡看到那个墓碑的瞬间身形微滞,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走近,她眼中含泪,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轻轻***着墓碑,用手描画着上面的字迹,轻声说道:“对不起,很久没来看你了。”

    陈娇看到刚才还十分冷静的王娡在这个墓碑前的失态,心中对余明其人产生了更大的好奇,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子。

    王娡终究不是普通人,没过一会儿就收敛了心神,转身对余信和飘儿说道:“你们都退下。”余信自然奉命退下,而飘儿在得到陈娇的示意之后,也乖乖退下了。

    等到只剩下王娡和陈娇两人时,王娡盯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娇,把东西给哀家?”

    “什么东西?”陈娇见王娡神色不善,不觉退了一步。

    “那些记载了关于未来的事情的书简,或者说,笔记。”王娡进一步重复道。

    “我没有那种东西。”陈娇虽然心中隐隐有些明白王娡的意思,但是却不能肯定。

    “何必否认呢?世人以为的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预测之术,哀家知道它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王娡一步一步逼近陈娇说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说你忽然可以预知将来之事,除了那个没有别的可能了。”

    “太后,阿娇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娇开始退了几步之后,干脆停下脚步说道。

    “不知道?余明的主人去世已逾一甲子,他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弟子。哀家知道你去过辽东,你定然是偶然间得到了他遗下的笔记,才会知道将来之事的,不是吗?”王娡说道,“既然你看过,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何必还要留着那个呢?”

    “太后,当年余明,是靠着余磊留给他的笔记来告诉你将来之事的吗?”陈娇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为何余明这个古人能够有那所谓的预测之能了。。

    “不错。”王娡点了点头,说道,“彘儿,一直以为余明有什么神奇之处,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这孩子野心极大,哀家不愿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阿娇,把东西拿来,你留不住的。而且留着她,对你对彘儿都不是什么好事。”

    “当年的金屋藏娇虽然是我有意为之,但是到如今,本宫却是真心希望你和彘儿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所以,把那东西给我吧,它只会误了你。”

第四十四章 三十功名尘与土

    “贤侄,你终于肯出仕,为国尽力了。”公孙弘满意地看着眼前穿着郎官官服的李希,脸上笑容满面。

    “小侄还没有恭喜公孙先生荣升御史大夫一职呢。”李希举起酒杯敬道。

    “呵呵,江山代有人才出,老夫已经老了。”公孙弘看着李希和他身边的桑弘羊,笑道。

    “公孙先生老当益壮,何须如此自谦?”桑弘羊也举杯敬道。

    三人各自客气了一番,待到酒桌上的食物被席卷得差不多了,公孙弘方开口道:“不知道两位此来,有何事?”

    “我们是想知道,公孙先生对今日早朝所议燕王定国之事,到底有何看法?”沉吟了一下,李希开口道。

    “上议已明,燕王行此禽兽行,当诛。”公孙弘说道。

    李希和桑弘羊对视一眼后,桑弘羊开口道:“公孙先生,如今诸侯势大,直接诛灭燕王,恐怕,会引起群情汹涌啊。”

    “燕王虽然和各国关系偏远,但是,陛下先前已经下过一次推恩令了,如今又拿态度含糊不清的燕王下手,用意未免太过明显。”李希也说道,“过犹不及,只怕,会有反弹啊。”

    “此事,我私下也和陛下谈过,只是……”公孙弘听到这里,面色也是一沉。

    “只是如何?”李希追问道,以他和桑弘羊如今的身份还远远不能对刘彻决策产生影响,所以两人才会退而求其次,来找公孙弘。

    “主父偃,他坚持要在此时行事。因为,卫将军班师过燕之时,恰可让燕王束手就擒。”公孙弘苦笑道。

    “还有一事,不知道公孙先生是否知道?”李希听到这里,眉头微皱,仿佛已经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什么?”

    “宫中传言,太后欲为修成君之女择婿,目前已经派了人去齐国探问齐王之意。”桑弘羊道。

    “这又有何干系?”

    “问题在于,主父偃似乎也对陛下表示,他有意相齐。”李希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公孙弘也是脸色大变,说道,“莫非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怎么会,主父偃怎么会如此糊涂?”他站起身,左右走动,显得十分焦急。

    “我等也认为,以主父偃的个性,这次自请离京,决不寻常,恐怕,齐国将有大变。”李希说道,“燕国若出事,尚有安抚之法。但是齐国人众殷富,一朝有事,只怕天下诸侯都将为之沸腾。”

    “难怪,难怪……”公孙弘有些颓废地坐下来,抚着额头说道。

    “难怪什么?”桑弘羊追问道。

    “我也曾以操之过急在陛下面前责问于主父偃,他说,如果情势真的如此不堪,尚有公子献头一策,他愿效晁错之行。”公孙弘想起那时主父偃的决绝,不由得为之动容。

    “什么?”这下连李希都大吃一惊,主父偃居然已经存了死志。晁错,景帝之师,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就是他强硬的削藩政策下的副产品,最后景帝将他作为替罪羊斩于东市,以安诸侯,主父偃说他欲效晁错之行,等于是说,一旦诸侯有事,皇帝大可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他头上,杀之了事。

    “何操之甚急啊?”公孙弘虽然一贯和主父偃不对盘,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不忍见他如此行事。

    一时三人都默默无语,对于主父偃的决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希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去见主父偃一次,为他们的多年交情做一个交待。

    ……

    塞外•高阙

    “将军。”苏建走近卫青身边,说道,“已下高阙,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卫青将目光从鲜血横流的草原上收回,淡淡地说道:“休息一日,留一万人马于李息将军,立刻整军,我们沿黄河南下,直取陇西。我要让白羊王、楼烦王成为丧家之犬!”

    “是,将军!”苏建低声应道。他知道,每到战场上,眼前这个平日十分温和的男子,就会改变,他永远能够果断地做出决定,永远知道怎么样才是正确的,即使这个正确需要很多人的鲜血牺牲,也许这就是为将者。

    “对了,那些俘虏,全部杀掉。”卫青叫住即将离去的苏建,吩咐道。

    “……”苏建愣了愣,才答应道,“是。”

    “我们现在没时间照看那么多俘虏,留着他们,李息将军看守高阙的压力就太大了。”卫青看到自己的属下有些迟疑,知道不解释清楚,他恐怕很难认真执行。

    “是,将军。”

    等到苏建走远,卫青向伤兵营走去,一一安慰每一个伤兵,亲切得让他们激动不已。安抚完伤兵们,卫青独自走到了长河边,遥望着对岸,目光直透地平线,渴望直看到那一头的长安。

    三姐,你现在好吗?没有了陈皇后的威胁,你和据儿应该没事了吧。这一战打得很顺呢,等我班师回朝,就再也不会有说我们卫家是依靠裙带关系,才能进入军中了。

    ……

    “纪小少爷,这些牛羊怎么处理啊?”高利望着那些被商贾们驱赶而来的牛羊,伤脑子啊。

    “这样吧,”纪稹想了想,说道,“龙门客栈那边不是有一种方法把这些牛羊都密封在陶罐里吗?虽然这样会使肉质变得不新鲜,不过,如果运到关内各国贩卖,应该还能获利。这些虽然是战利品,不过,只要把收获的五成上交,应该就可以了。朝廷新胜,奖赏将士也需要一笔钱财。”

    “不过,这样只靠城里的人,是不能很快把这么多牛羊都处理掉的,恐怕要分流到龙门客栈那里。”

    “嗯,就交给他们做吧。”

    “那么,我们现在要开始计划派哪些人到关内去了。”

    “是啊,这么多牛羊,制成陶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化掉的。我们要多派几支商队,多去几个地方。”纪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但是一心扑在自己的计划上的高利并没有看到。

    在辽东城,不善于管理政务的李广虽然名义上是一郡之主,但是实际上很多政务都被高利和纪稹所代理。尤其最近,李广关注的焦点是卫青所主导的对匈奴的战争,对于城内的事情几乎到了漠不关心的地步,让纪稹有了更多的机会从容行事。

    纪稹看着事情在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进行着,不由得抬起头,看着蓝天,心中道:姐姐,你在长安还好吗?龙门客栈的人应该来得及接应你吧。

    ……

    温室殿

    “你说母后出宫了?”刘彻有些错愕地望着卫子夫,手中的书简不觉掉落。

    “是的。臣妾刚才到长乐宫给太后请安,结果太后和余常侍都不在那里。”卫子夫答道,神色也很是惶恐,“臣妾已经问过太医令了,他说,母后之前召见过他,确定了自己的身体情况才出行的。只是,宫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朕知道了。”刘彻略略思索便明白了母亲的去向,他立刻站起身,打算外出。

    “陛下,你要去哪里?”卫子夫亦步亦趋地跟在刘彻身后说道,“一会儿,你不是还要召见主父大人,为他送行吗?”

    听到这里,刘彻停下脚步,转身道:“子夫,你代朕见他吧。”

    “什么?”卫子夫一愣,刘彻极少给她和朝廷公卿相处的机会,这次竟然焦急地下了这种命令。

    “你代朕告诉他,好自为之。”刘彻眼神阴冷得让卫子夫发毛,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和自己说的,还是和主父偃说的。

    “朕先走,你就这么和他说,他会知道的。”刘彻话一说完,便风风火火地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卫子夫。

    站在宣室殿的门口,看着刘彻远去,卫子夫一脸的惊异不定许久,终于她咬了咬牙,回身对伺候在一边的依依说道:“依依,你去请李敢将军到椒房殿,就说本宫有事问他。”

    “是。”依依第一次看到卫子夫如此神色,心中一跳,竟然不敢看她的脸色。

    当刘彻策马赶到平阳侯府之时,正好看到王娡在余信的搀扶下,步下台阶。刘彻自马上跃下,冲着台阶上的王娡喊道:“母后!”

    “彻儿,你来了。”王娡看着犹自喘气不止的儿子,微微一笑。

    “母后,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就……”刘彻几乎是在大吼。

    “彻儿,冷静点。这不像你。”王娡脸色未变,看着儿子,轻轻吐出一句话,立刻止住了马上就要爆发的刘彻。等到刘彻把涌到嘴边的言辞都吞了回去,呼吸和表情都渐渐趋于平缓,她才又开口说道,“你不放心母后吗?还是不放心阿娇?”

    “朕……”刘彻一时语塞,一路上他狂奔而来的时候,脑中根本无暇思考这些,如今骤然被母亲一问,竟然连自己也答不出来。

    “彻儿,经历过余明之死,很多事情,母后看透了。”王娡一眼就看出了刘彻的迷惘,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阿娇,有她自己的命运。她和母后终究不同。”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刘彻的身前,指着他的胸口,说道,“但愿,你能早一日明白,自己的心。”

    刘彻轻轻抓住王娡的手,说道:“娘,告诉我,阿娇的命运。”

    王娡听到这句话,抬头望着刘彻,发现那许久未见的脆弱竟然会重现在如今的他的脸上。她心中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为娘不知道,从她离开长门宫的那天,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母后不会把余明的那份书简给你,也不愿你从阿娇那里得到它。因为,母后不能让你和母后一样,一生被那样的东西所愚弄。”王娡说完,从刘彻身边走过,缓缓向自己方才乘坐的马车走去。

    马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刘彻终于慢慢向台阶上走去,来到余明的墓前,他不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一抹白影,他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出声,眼神死死盯着墓碑,眼神清冷。

    陈娇傻傻地看着墓碑,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从王娡那里知道的那些事情。就算知道历史的走向,终究还是会被愚弄吗?陈娇心中如是想着。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她始终有着一丝逃避的心理,不愿意面对自己已经成为阿娇的事实。如今,人又回到了大汉皇家为她构筑的牢笼中,结果,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难道命运真的是不可更改的?陈娇双手紧握,狠狠地一咬牙,心中说道,不,她和他一样,不一样。而且辽东城的出现就表示历史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吗?即使必须重新回来面对汉武帝,自己也不一定要回到长门宫的。

    想到这里,陈娇深吸一口气,精神放松下来之后,才发现刚才开始的高度紧张使得她全身疲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陈娇真的觉得自己累了,很不雅地伸了个大懒腰,转身打算回去。结果一转身就看到刘彻正一脸阴沉地望着自己,手顿时僵在半空,白色的袖子随风飘着。

    两人愣愣地对视了好一会儿,陈娇忙收回手,跪了下来,可惜冲力太大害得她几乎要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狼狈地收回前倾的上半身,她说道:“见过陛下。”

    过了许久,面前人还是没有反应,陈娇小心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刘彻正看着自己,虽然他嘴角微翘,似乎在笑的样子,但是陈娇却分明感觉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悲伤感。

    “阿娇,”刘彻伸手扶起她,看着一直半低着头的陈娇,终于半带着轻叹说道,“你从前是不会给朕行如此大礼的。”语音寂寥。

    陈娇整个人僵直在刘彻怀中,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对她来说,刘彻是一个太陌生的存在,而阿娇和刘彻,又似乎不该是那么陌生的。熟悉的陌生人,这是现在的他们。陈娇心中想着。

    “太后,和你说了什么?”刘彻看她沉默不语,便继续问道。

    “没有,太后只是和我聊了一些以前的事情。”陈娇微微推开刘彻,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说道,“陛下,陛下可还记得,当日阿娇说过的话?昨日种种昨日死。”这最后一句话,果然让刘彻乖乖松开了手。

    “你……”刘彻看着眼前这个直视着自己眼睛的阿娇,有一种感觉仿佛是从前的那个阿娇又回来了,除了阿娇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另有一个女子有如此的勇气,这样看着自己。

    “陛下,我不记得你。”陈娇直视着刘彻说道。刚才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想明白,自己曾经在刘彻面前说过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而当时化名王通的刘彻并没有惩罚自己,那么这种陌生人的相处模式,并不会触犯到刘彻的逆鳞,而自己也无需再想该以什么方式面对这个陌生的夫君。

    “你想说什么?”刘彻仿佛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因为陈娇的这句话而勃然大怒。

    “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并不是一回事。我希望,陛下能够明白。”陈娇斟酌着字句说道,“从前的阿娇,很傻,她跟不上你的脚步。现在的阿娇,不见得比那时候聪明,但是……”说到这里,陈娇停下来,看着刘彻,清澈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告诉刘彻她的未尽之意,她已经不想再那么辛辛苦苦地去追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

    刘彻忽然心中一痛,仿佛自己失去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

    ……

    “臣李敢叩见娘娘!”李敢被人匆匆从北宫唤来,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这位卫皇后可不同于陈皇后,是从来不主动召见外臣的,这次召见不知有什么事情。

    “李将军请起。”卫子夫右手轻抬,示意他起身。

    “谢娘娘!”

    “李将军,你身为期门郎,陛下出行,一切安全应该是由你来负责的吧。”卫子夫面沉入水的问道。

    “是的,娘娘。”李敢应道。

    “那么,本宫问你,陛下近几日的行踪,你是否清楚?”卫子夫说道。

    “臣……”李敢听到这种询问,顿时额上冒汗。

    “本宫别无他意,只是关心陛下而已。”卫子夫站起身走到李敢身边,说道,“李将军,仲卿曾经和本宫说过,李将军和令尊,勇武异常,都是我大汉的国之栋梁。如今,陛下有意漠北,实是你父子大展身手之时。”

    “娘娘,臣不敢当。”李敢马上听出了卫子夫言中的利诱之意,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位隐居深宫的皇后忽然如此关心陛下的行踪,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之事。如今,卫皇后的态度,让李敢莫名的想起他的前任,如今身在长门宫中的陈皇后。莫非,又是一场纠葛不清的宫中争宠。

    卫子夫看着低头垂面不敢直视自己的李敢,眼睛微微一转,对着一旁的依依说道:“依依,据儿现在应该醒了。你去替本宫抱来。”

    依依应声而去,睡得正香甜的刘据被人抱来送到卫子夫手中。卫子夫抱着孩子,进一步靠近李敢,问道:“李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本宫,陛下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了吗?”

    刘据此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睁开眼睛,直望着李敢。李敢看着刘据滴溜溜直转的眼珠,心中矛盾,作为大汉朝的将军,他必须完全忠于皇帝,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然是不能透露皇帝的行踪的。但是,眼前人是目下还深受宠爱的卫皇后,而她的儿子是皇帝唯一的皇子,卫青勇武精明,前程大有可期之处,卫家姻亲,陈掌,公孙贺皆深受皇帝宠信。卫家,得罪不得。

    “回娘娘,陛下近几次出宫,臣并未获准随行。臣最后一次随陛下出宫,是去茂陵邑拜访彭城煤行的陈皎。”李敢终于说道。

    “陈皎。”卫子夫重复道,脑中忽然想起那一日,卓文君在殿中所奏的曲子,所说的话。

    陈皎?那首直入她心的《汉宫秋月》的作者?用彭城煤行白手起家的神秘女子?

    陈皎?她是谁?卫子夫陷入沉思之中,这时,无人理会的刘据忽然大哭起来,瞬间将卫子夫唤醒,她微微一笑,伸手轻拍着儿子的背,说道:“李将军今日的坦白,来日必有所报。”随即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是!”李敢沉声应道,离开椒房殿之后,他才敢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方才那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他几乎被这位看似柔弱的皇后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暗暗忧心道,看卫皇后刚才那样子,平静了这许多年的内宫,似乎又要开始新一轮的争斗了。

    而此际的卫子夫,神色淡然地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你派个人去詹事府,就说诸邑公主想请去病入宫玩,请詹事夫人带去病来。”

    “是,娘娘。”

    ……

    “长门宫,你不想回去?”刘彻的声音涩涩的。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陈娇淡淡念道,“陛下觉得,那样的日子,我应该回去继续过吗?”

    “阿娇,你这是怨我吗?”刘彻微微向前踏了一步,想要靠近陈娇。

    陈娇立刻警觉地退了一步,随即刘彻脸上的神情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反应太过了。她勉强镇定道:“陛下,我说过,今非昔比,我和从前不一样了。这首诗,只是我在整理从前的东西时发现的,也许是从前的那个阿娇在长门宫的感觉。”

    “你出宫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把什么都忘了?”刘彻放下半悬在空中的手说道。

    “陛下是天下之主,难道查不出来吗?”陈娇反问道。她可没有自信自己可以在这个千古一帝面前扯谎而不被识破。

    “你说得没错。朕,一定会查出来。”刘彻双手一握,转身离去。

    陈娇看着刘彻离去,大大喘了一口气,总算暂时是不用回长门宫了。和这样的皇帝面对面联系,实在是天下第一大累事。

    ……

    长安城东南•灞桥。

    主父偃在朝中一贯没有什么人缘,此番离京自然也没有什么人来送行,他仅带着几个家人,单身赴任。眼看灞桥将近,主父偃眯起眼睛,不意外地看到了不远处的柳树下有一抹白色的人影。

    “李贤弟,别来无恙。”主父偃看着李希笑道。

    “主父兄。”李希看着主父偃神色复杂。

    “从前贤弟潜于民间,你我二人难以把酒言欢。如今你我同朝为官,没想到也难有叙旧的机会。”主父偃淡淡笑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主父兄,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李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富贵不回乡如衣锦夜行。如今,我主父偃功成名显数载,也该回乡了。不是吗?”主父偃哈哈大笑,毫不在意。

    “主父兄,何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主父偃止住笑声说道,“更何况,主父偃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也不过是借国事报私仇罢了。”

    “如果,主父兄自认是求仁得仁,希无话可说。”李希叹道。

    “陈皇后和陛下如何?”主父偃问道。

    “他们,陛下已经将她接到平阳侯府之中了。”李希说道。

    “是吗?看来,今日陛下忽然让卫皇后代替接见我,不是没有理由啊。”主父偃正色道,“贤弟,当今陛下,定然会有重用你的那一天。届时,陈皇后如果得宠,那将会是你最好的晋身之阶。”

    “如今,说这些都还太早了。”李希摇了摇头。

    “是啊。都还太早。世事艰难,珍重!”

    “你也是,珍重。”

    主父偃的马车从柳树下缓缓离去,独留下李希遥遥望着那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的马车。好半会儿,他才转过身,望着长安城内高起宫阙,心中也是一阵茫然。

第四十五章 此真彼假俱迷人

    江湖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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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椒房殿内

    “姐姐,我叫你是有意请你帮忙调查。”卫子夫看着霍去病离去,便立刻对卫少儿说道。

    “什么事情?你叫人来传句话就行了,还弄得这么麻烦。”卫少儿犹自不知,说道。

    “这件事,不能让……知道。”

    虽然卫子夫含糊了那两个字,但是姐妹多年,卫少儿自然了解她的,忙道:“什么事情?”

    “是关于一个女子的。”卫子夫说道。

    “女子?”卫少儿立刻从这句话中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你替我去调查一下,茂陵邑一个叫陈皎的女子。”卫子夫说道,“她的出身,她的容貌,她的能力还有她现在身在何处,本宫都要知道。”

    “娘娘要知道她做什么?”卫少儿问道。

    “姐姐,你无须问。只管让姐夫替我调查就是了。”卫子夫叹道。

    “那,如果找到,是否让你姐夫……”卫少儿也隐去了后面的话,但是她相信卫子夫绝对明白其中之意。

    “不。”卫子夫立刻道,“姐夫只要调查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还有,千万小心,如果我猜测的没错,那姑娘现在应该已经被陛下带走了。只是,陛下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让她入宫,所以,本宫不放心。”

    “娘娘如何得知陛下已经将此人带走?”卫少儿大吃一惊。

    “姐姐,我跟随陛下十余年了,他的心思,我虽不能懂十成,也能猜到七分。”卫子夫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说道,“最近,他的情绪几乎完全失控……”

    “那么,娘娘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吗?”卫少儿问道。

    “做点什么?”卫子夫摇了摇头,“不,不需要。什么都不做才是我唯一能选的路,姐姐。而且,我现在也不能做什么,那位王夫人……”

    “王夫人?”卫少儿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惊。

    “王夫人已经身怀有孕。”卫子夫的话让卫少儿倒抽了一口冷气。

    “什么?”卫少儿急得几乎跳脚,“怎么会如此?”他们卫家的地位眼下完全是建立在卫家出了一个皇后,而这位皇后生下了当今皇帝唯一的皇子,嫡皇子,这个基础上面的。如今,居然会有另外一位皇子诞生,那对他们卫家来说是大大的威胁啊。

    “王灵入宫承宠已有年余,如今身怀有孕,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姐姐何必惊诧?”卫子夫看着惊慌失措的姐姐,左掌紧握。

    “子夫!”

    “本宫知道姐姐担心的是什么。但是,你不了解陛下,本宫什么都不能做,这是为了据儿,也是为了卫家。我们能做的除了谨言慎行,还是谨言慎行。绝对不能有一丝丝出格的行为,如果想要活得更长久……”卫子夫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一贯平静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的沉痛。

    “不要看卫家如今风光无限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姐姐。”卫子夫继续说道,“你一定要明白,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从陛下身上来。所以我们一定要知道龙的逆磷所在,绝对不可以去触犯它。因为他可以让我们从奴婢之女变得贵倾天下,也可以瞬间将一切都拿走。”

    “不能干涉朝政,不能结交外臣,不能欺凌后宫,必须让一切都风平浪静,让他可以全力于国事。这就是陛下给本宫的底线。姐姐,你明白吗?”卫子夫说完这一切时,红润的唇已经被咬成了灰白色。

    “那么,娘娘让我们去调查,是想?”

    “他要本宫无为而治,可以。但,那必须是后宫尽在我掌握之中。”卫子夫说道,“必须是据儿的地位不变,本宫的地位不变,卫家的地位不变。”

    “娘娘,我知道了。”卫少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姐夫是曲逆侯后人,智计不凡,姐姐回去要好好和他商量。查到结果后,就带去病入宫来。”激动过后,卫子夫又恢复了冷然,她开口吩咐道。

    ……

    长乐宫

    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一口饮尽,随着药水入腹,王娡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宫女端着药碗退了下去,而宫女身侧另一位身着素色衣裳的女子则上前一步,说道:“娘娘,你的脉象渐趋平稳。接下来,只要安心调养,身子可保无恙。”

    “哦?”王娡听到这话倒是感到有趣地抬头正视了那女太医一眼,说道,“义女医是吧?你是第一个为本宫诊治的女太医,也是第一个敢如此有把握地说本宫无恙的人哦?莫不是第一次入宫,一心立功才夸下如此大口?”

    那女医被王娡如此提问,却是不慌不忙地回道:“义只是根据脉象判断。至于其他太医的决断……太后娘娘,有时在宫中久了,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连基本的医术判断都会因为某些外来因素的影响而失衡的。况且……”说到此处,女医不觉犹豫了一下。

    “呵呵。”王娡笑道,“你说便是了,很久没见过像你这样大胆的孩子了。哀家保证不怪罪。”

    “而且,您这病本就是心病。所以臣才会说,要安心调养。只要娘娘能做到安心二字,您的病,自然不药自愈。”女医面色平常地说道。

    王娡听完之后,不自觉地又多看了那女医一眼,很是寻常的相貌,比起这宫中的如花美人们,这个女子本应该黯然失色。但是那只是本应该,她那特别的气质,却能够另她鹤立鸡群,该怎么形容呢,也许就只有那句话……

    “医者父母心……”王娡喃喃道,她笑了笑,问道,“义女医,你行医多年,手中可曾有不治的病患?”

    女医神色一暗,说道:“义得到姨娘允许,独立行医已经七载。七年之间,共有四百二十八人不治。”

    “呵呵,这么说,假如本宫不治,那会成为那第四百二十九人了?”王娡笑道,她脸上满是赞许地点头道,“难怪哀家觉得你不凡,在这宫中看惯生死不难,难的是你这份慈悲心肠。只是,以后在宫中说话不要如此直接,不是每个人都不介意被人揭穿心事的。退下吧。”

    “……是。谢太后。”女医没有多言,径自退了下去。

    到此时,一直在一边等待着的刘嫖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她扬了扬眉,说道:“皇帝找来的女医?很特别的女孩。”

    王娡转过头,含笑道:“叫淳于义,是那位太仓公的外孙女,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了。也是凑巧,近日到了长安,缇萦行踪不定,皇帝就先派人唤了她进宫。”

    “原来如此。”刘嫖点了点头,然后抬头说道,“进来这么久,怎么一直没见余信呢?记得你可是离不开他的。”

    王娡也不隐瞒,直接答道:“我派他去照顾阿娇了。省得婧儿不知轻重。”

    刘嫖没想到能听到如此直白的答案,她转过头深深看了王娡一眼,许久才吐出一句话,说道:“谢谢。”

    “不必。”王娡摇了摇头,说道,“说到底,阿娇也唤我一声舅母,一声母后。况且,那些年多亏了你和她,该是我说,谢谢。”

    刘嫖一时无语,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多年了,没想到,到今时今日,在这长乐宫中,我还能听到你这一声谢。”

    刘嫖眼中闪过一丝泪花,看着熟悉的宫殿的摆设,回想起自己还是长公主,还是窦太主的那段岁月,竟然有些恍惚。那时,刘彻母子是多么弱小,多么地需要她的庇护,如今……

    “是好多年了。年轻时候,我们也勾心斗角过,也委曲求全过,可到了这个年月,才发现,想找个老朋友谈心,不容易呢。”王娡抚mo着长发,说道,“还记得当年,你告诉我的那些保养长发的秘方,长公主,我是一直感谢你的。没有你,先帝不会看上我,没有你,先帝不会在我生下来隆虑后,还继续宠我,没有你,彘儿就只是一个胶东王而已。”

    在王娡的描述中,刘嫖也回忆起了当年的岁月,虽然当年的王娡是曲意奉承,虽然当年的她对王娡也只是利用,然而人就是如此奇怪,当这么漫长的时光过去,当曾经促使她们联合对立的那些人逝去,两个人之间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阿娡,阿娇会回来的,对吗?”刘嫖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将话题转回到自己的正题。

    王娡眯起眼睛,却不回话。

    “我们之间,或许是复杂的。但是我想,你和阿娇之间,应该从来都是简单的。你只是她的舅母,婆婆,她只是你的外甥女,媳妇,对吗?”刘嫖说道,“她在宫外,你可以让余信保护她。如果她回来了呢?回到这个有皇后有后宫的皇宫后呢?阿娡,你也是从这六宫中走出来的,没了皇后的光环,没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你觉得阿娇真的适合回来吗?”

    王娡淡然一笑,说道:“卫子夫,是个很有分寸的皇后。而阿娇,也变了。”

    “可是即使如此,在这宫中,多的是能够掀起巨浪的小虾米。”刘嫖直视着王娡,说道。

    “你想如何?”王娡回问道。

    刘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阿娡,太后,今时今日,我也只能来求你,求你将心比心。无论如何,阿娇都是我的女儿。我真的,很想保她万全。”

    王娡看着刘嫖忽然一笑,说道:“长公主,也许这就是我和你们这些生在皇家的人的不同,同样是这个年岁了,可你却不会觉得疲倦。罢了,多年交情,你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刘嫖听王娡说前面一段的时候脸色本变得十分难看,后来听才渐渐缓和了下来。她也不客气,张嘴就说:“阿娇太单纯了。人会变,单是人的本性却很难变。我要的,只是希望她重回宫廷后,能有一个贴心人,在她身边保护她。”

    王娡扬了扬眉,说道:“你想我在她回宫后,插手她身边宫女的安置?”

    “不。这种蠢事,我做过一次了。”刘嫖回道,“从前,我给她安排好一切贴身伺候的人,但是,那些人并没能保住阿娇。你也说,卫子夫是个很有分寸的皇后,过头的事,她不会做,这一点我还是相信。我希望你做的,只是招一个人入宫,然后让她可以出入阿娇身边。”

    “谁?”

    “江都王翁主刘徽臣。”

    王娡扬了扬眉,不解刘嫖为何推荐这样一位陌生人。

    “昔年,先太后也有招淮南王翁主入宫陪驾的先例。所以,我想,你这一次招江都王翁主入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刘嫖解释道,“那刘徽臣如今就在我府中,她和阿娇是生死之交,而且这个孩子,很聪明,一点也不输给当年的刘陵。阿娇不会照顾自己,但是我想,从江都王府出来的刘徽臣却可以照顾她,只是她这样身份的人,必须要一个理由才能入宫。”

    王娡点了点头,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王娡深深看了刘嫖一眼,说道:“这件事,我帮你,因为如你所说,我舍不得阿娇。不过,馆陶,你真应该去见见她。见过之后,你才会知道,她变了多少。”

    ……

    桂宫

    公孙弘与张汤正面红耳赤的对峙着,如果陈娇在场,想必能为两个人想到一个形象的比喻,两头双眼发红的斗牛。看着手下的两位重臣如此作态,也不觉揉了揉太阳穴,感到有些头疼。他开口说道:“两位爱卿,此事暂且搁下不议。关于律法之事,你二人各写个详细的表奏上来,朕仔细看过后,再做考虑。”

    刘彻发话了,公孙弘和张汤自然不敢不听,只是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在听令的同时也都恨恨地瞪视了对方一眼。这样的小动作,刘彻全看在了眼里,他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对于他这样的强势君主来说,手下人之间有嫌隙从来就不是什么问题。

    “既然今日该议之事都已经……”刘彻正想说点什么总结今日的内朝议政时,他的话却被人打断了。

    “陛下,臣有事启奏。”韩墨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公孙弘和张汤的眼睛同时看向了韩墨,韩墨这个原本十分得刘彻欢心的新贵,不知道为什么从十数日前开始就不被允许参加内朝议政,直到今日才再度被宣召。可是在刚才的一个时辰里,他却保持着完全的安静,仿佛没有他和个人似的。

    刘彻看了他一眼,语气不觉冷淡了几分,问道:“什么事?”

    “十数日前,茂陵邑陈府,彭城煤行的主人,陈皎小姐被人掳走,目前还下落不明。臣想,此事有必要向陛下您禀报。”韩墨平静地回道,仿佛不将刘彻这天下君主的喜怒放在眼中。

    张汤听完这句话后,神色古怪地瞄了韩墨一眼,不明白这样的小事,他怎会拿到这大殿之上认认真真地讲。而公孙弘却是神色一变,他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刘彻,发现他并没有因为韩墨禀报这样的小事而发怒,公孙弘心中一突,心道:难道……

    刘彻双唇紧抿,瞪了韩墨一会儿,沉声道:“弘卿,张汤,你们退下。”

    公孙弘、张汤听话地退下后,刘彻的双指有节奏地在玉几上扣着,原本细微的声响,因为这静寂的环境和空旷的大殿变得清晰可闻。如此反复了许久,刘彻终于开口说道:“韩墨,朕没看错。你的胆子实在,很大。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后,竟然还敢在朕的面前提起她?”

    韩墨听到刘彻的回答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笑了笑,说道:“看来,接走她的人就是陛下了。”

    刘彻抬头看着不卑不亢地挺直腰的韩墨,不禁起了爱才之心,语气缓和了下来,问道:“韩墨,你以前在说过,你在辽东城待了不过一年的时间。那你和她相处了多久?在辽东城,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刘彻这么问,韩墨不禁想起了自己和陈娇的初见,那白衣飘飘的身影,似笑非笑的眼眸,他不禁喉头一紧。

    “我到辽东城的第一天,就认识了陈……姑娘。那时,她是带着一些流民来,那些都是在关内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陈姑娘心肠软……”韩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原来的称呼,要他将自己心仪之人称为娘娘,他还没做好准备,虽然这样的坚持很傻,却是他唯一不向刘彻低头的方式。

    刘彻听到这个称呼,不爽地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出声喝止,只是继续听着,听着他们一起建城时一起度过的甘苦岁月,说陈娇那些稀奇古怪有时带来好处有时带来麻烦的巧思,说陈娇笨手笨脚做错的那些事……韩墨几乎是毫无保留地说了。

    当听到韩墨提起陈娇有一次想给大家改善伙食,亲自提出要下厨为大家做一锅好吃的,却因为没掌控好调料的比例,将一锅食物弄得难吃无比,而所有的城民为了安慰她,都将那难吃至极的食物给吃了下去时,刘彻不禁叹息了一声,说道:“她从小就是个等人伺候的主,又哪里会做这些呢?”

    “是啊。知道她的身份后,当初的那些事倒不奇怪了。”韩墨也本能的回了一句。

    顿时殿中静默了下来,君臣二人对视无言。韩墨看向刘彻的眼神复杂,羡慕、嫉妒、敬仰等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而刘彻却始终都很平静。

    “陛下,臣在辽东城见到的陈姑娘和刁蛮的陈皇后,差得太多了……”最后还是韩墨先开了口,他说道,“臣这一生,都没有见过比陈姑娘更好的女子。你却如此对她,真是舍得。”末尾带着点反讽。

    刘彻淡淡回应道:“韩墨,这是朕最后一次提醒你,她是朕明媒正娶的皇后,你对她唯一的称呼,是娘娘。”

    “皇后?那如今椒房殿中那位,又是什么?”韩墨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刘彻眯起眼睛,说道:“韩墨,不要以为朕不会杀你。”

    “墨既然敢在陛下面前提这些,就没想过生死之事。”韩墨淡然道,“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陛下想了解的想必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臣告退,陛下若想杀臣,一道诏书,足以。为了墨门臣一定会忠实执行您的旨意的。”

    韩墨就这样大阔步地离开了桂宫,出了长安城。而刘彻却脸色阴沉地坐在宫中,他的外表依旧平静,紧握的双拳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韩墨,你懂什么?不过一年时间的相处,你以为你会比我更懂她吗?

    ……

    陈娇坐在靠椅上,悠哉游哉地吃着桃子,还有阿奴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凉风一丝丝的吹来。甜甜的果汁下肚之后,她不由得感叹,真是好舒服啊。

    轻轻拍了拍身下的椅子扶手,陈娇想,果然应该早点给自己准备一个椅子。几天前她终于受不了每天跪坐的日子,强烈要求平阳侯府的人给她调几个木匠来,开始手动制作她的靠椅。今天终于完工了。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开始享受了。

    自打那日和刘彻“敞开心胸”地谈过之后,她似乎就获得了解放。不同与刚开始时候的频频骚扰,她已经十多日没见到外人了,此处只有服侍她的阿奴和侍卫兼管家的那名死士,大概是得到了嘱咐,这些日子,无论她如何无礼的要求,那死士都会面无表情地为她办到。她的物质享受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只是精神上却是心急如焚,每日为脱离这个牢笼而心焦不已。被擒十日后,她终于解脱了,她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在这个时间段过去后就完全作废了。现在,无论她如何忧心忡忡,事情都已不可挽回,她干脆也就看来了,在平阳侯府过起她的大小姐生活来。

    刘彻站在远处的树林里,看着眼前人靠在她自己令人制作的名为靠椅的器具上,脸上露出猫儿一般的舒服表情,阴冷的表情忽然缓和了下来,有些想笑。很多年,都没有看到这个人露出这么稚气的神情了。

    “陛下,所谓失忆,便是失魂症。患上此病之人,必是先前遭受过巨大的打击,才会如此。此症极为罕见,臣行医至今,仅在十余年前遇到一老妇人患有此病,她是因为匈奴入掠,一夜间丧夫丧子,才会患病。”

    “至于治疗,恕臣直言,并无任何办法,而且有时强迫患者回想并无任何好处。患此病者,也许一日之间就可以不药自愈,也许至死也不会想起前事。”

    脑中回想起太医令与群医商讨后回报的话,刘彻不由得脸上一冷,望着陈娇的眼睛也变得复杂。

    阿娇,对你来说,从前的一切真的那么令你难堪吗?骄傲如你,也会选择逃避吗?朕真的伤你至此吗?

    “阿娇。”刘彻靠近陈娇,说道。

    “啊。”陈娇下意识地应道,随即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瞪着刘彻,不是吧,终于有活人来搭理她啦?

    “看来你精神不错。”刘彻一眼扫过她的脸,说道。

    “托福托福。”陈娇懒懒地回道。

    “托福?”刘彻挑了挑眉。

    “难道你比较喜欢雅思?”陈娇翻了个白眼,嘲讽道。看着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刘彻,她知道这个她自以为机警的回答对刘彻来说只是个冷笑话,便回道:“我是说,你们把我当猪一样的圈养着,除了吃就是喝,我精神当然好。”

    “看来你很闷。”刘彻嘴角一弯,他发现自己居然喜欢这样肆无忌惮地和自己说话的陈娇。大概是太久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和他说话了,果然只有阿娇是不一样的。他转念一想,说道:“如果你很闷,不如朕带你出去走走?”

    “去哪里?”陈娇警惕地看了刘彻一眼,脑中浮现后世韦爵爷的经典台词: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墨门。”刘彻说道,转身离去,他很有把握,身后这人绝对会跟上来的。

    “等一下啊。”刘彻走得极快,陈娇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一直到门口才追上他。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抱怨道,“你怎么走得这么快,都不等人。”

    刘彻愣愣地望着在自己身前喘气的陈娇,这一刻从前的幻影和眼前人合二为一。

    “彻儿,你怎么走得这么快,都不等人啊。”那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美和不设防。

    “我本来是要等你的……”刘彻不觉开口道。

    “什么?”陈娇奇怪地望着刘彻,心中想,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刘彻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转身离去,跃马而上,对陈娇说道:“快上车吧。”

    “噢。”陈娇摸了摸头,她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和刘彻的共同记忆,也不能明白他此刻心中的伤感。

    墨门被刘彻迁到茂陵之后,他们所在的庄园便被称为墨门,天下墨家子弟都开始向此处集结,很多原本隐匿于民间的人才都开始加入到此处。之前陈娇曾经依靠着和韩墨的关系,悄悄入内过。当时,陈娇就已经发现,墨门多了很多她所不认识的人。好在经过辽东城调教的辅子澈等人的能力远在众人之上,所以他们的影响力并没有因此减小。

    当刘彻的骑马进入墨门禁地,左内史韩墨马上注意到了他的到来。他本以为刘彻是来宣布对他的处置的,他平静地带着几个师兄弟走到门口,迎接圣驾。

    “臣韩墨叩见陛下。”韩墨行礼道。

    刘彻淡淡扫了他一眼,走到马车边上,对里面的陈娇说道:“下来吧。”

    陈娇撩开帘子,惊讶地看到一旁的韩墨等人,还有刘彻对她伸出的手。很难想像汉武帝会有如此绅士的行为,陈娇很别扭地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没有听到刘彻说平身,韩墨等人一直保持着半弯腰的姿态,在他低垂着的视线里,看到一双红色丝履轻轻踏在地上,印满龙凤相蟠纹绣的淡色裙子随即拖到了地上,合着隐隐的暗香,不必抬头便能知道,从车上下来的女子必是个绝代佳人。

    韩墨心中一震,不觉抬起头。他看到刘彻搀扶着陈娇,而陈娇则温顺地依偎在刘彻的怀里,作为天下之主的男方气度非凡,而女方也是清丽脱俗,两个人看来般配极了。韩墨不觉咬住了下唇,低下了头。

    “放开。”自己站稳后,陈娇就觉得刘彻的双手太用力了,不高兴地推了推他,说道。而刘彻,他将韩墨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情不由得变得愉悦起来,自然不会和陈娇计较这个,他松开手,大方地走到韩墨等人跟前,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所有人起身的同时,都看到了刘彻身边的陈娇,许多人惊艳于她的美丽,而韩墨身后的一些墨门老人,却发出一阵惊呼,因为他们认出了陈娇就是那位陈皎姑娘……

    “辅先生,”刘彻开口说道,“现在朕把能帮你们的人带来。应该对你们比较有帮助吧?”

    “啊,是。”辅子澈被这一句,猛然点醒,他忙将视线从陈娇身上转移。

    “那带朕到你们的试验房吧。”刘彻几乎将韩墨完全无视了,只对辅子澈说话。看着韩墨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冷冷哼了一声,将手移到陈娇的腰间,带着她向前走去。陈娇本想移开刘彻手自己走,却发现他居然用了很大的力气,压得她的腰都有些疼痛,只能皱着眉头,随着他前进。

    “陛下,你来这里。”辅子澈开始介绍。

    陈娇悄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发现此处有着许多的瓶瓶罐罐以及玻璃器皿,辅子澈从中拿出几个玻璃杯,倒上几样黑色液体,然后说道:“陛下,臣等试验了好多次,始终没能找到那次李将军用以阻击匈奴的猛火油。这几样,是臣等几个月来弄出来的,虽然有一定的杀敌效果,但是还是不能完全和猛火油相比,似乎总是不对。”

    听到这里,陈娇心中一惊,她已经明白墨门在弄的是什么了,石油。那次的阻敌之战中所用的原油,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个皇帝的眼睛,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他决不会放过的。此处大概是墨门最重要的研究场所了,所以上次她来时,墨门的人并没有带她进来。

    “所以,朕今天带了能解开这一切谜底的人来。”刘彻淡淡地说道,其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陈娇,没放过她刚才那一丝的惊悸。

    辅子澈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将眼睛看向陈娇,辅子澈当然知道这种闻所未闻的猛火油是出自这位陈姑娘之手。但是,他也记得,陈姑娘是极为厌恶这个。因为猛火油的第一次应用在大草原上留下了无数匈奴人的尸体,而这位陈姑娘,是慈悲心肠到会为匈奴人哭泣的那种人。

    “阿娇,告诉朕。”刘彻微微低头,附在陈娇耳边说道。

    陈娇垂下眸子,紧闭着嘴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要把石油的存在告诉这个世界的古人们。光是马鞍,马镫,马蹄铁等东西的装备,就已经可以完全改革这个冷兵器时代了。

    “阿娇!”刘彻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放在陈娇腰际的手再度收紧。

    “呀!”陈娇轻呼了一声,强烈的刺痛感让她不得不伸出右手放在刘彻的胸前,试图推开他,“放手,轻一点啊。”

    “说!”刘彻轻喝道,身旁韩墨那关切的眼神和因为陈娇喊痛而显露出的明显的焦急使得他心中无名火起。

    “我不知道。”陈娇仰头望着他,眼中含泪,使得她像一只被惊吓到的小兔子,“我真的不知道,真的。”陈娇如此说,倒也没有骗他,那石油本来就是从龙门客栈无意间弄到的,她唯一知道的有石油的地方是著名的大庆,可那里的石油,凭这个时代的技术是根本拿不到的。

    刘彻看到她这个样子,也不再说话,带着她向外走去。陈娇只能随着他离开,临行前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韩墨,却发现他正痴痴地望着自己,那一霎那,她忽然懂了,这个始终沉默的男子,对她的情谊。

    马车缓缓地行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陈娇心惊地望着不再骑马而和自己同乘一车的刘彻。刘彻自管自地望着车外,他不是没发现陈娇的视线一直围绕着自己打转,只是他一点也不想回头。一想到刚才的失控,他就不由自主地心烦,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样了。

    “该死。”刘彻一拳狠狠地敲在车窗上,漠然的神色顿时不再。陈娇看到那一拳,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这一个瑟缩又让刘彻看到了,他心中莫名地更加恼火。

    “陛下,接下来是回宫?还是去平阳侯府?”护卫马何罗骑马到车子边上,问道。

    刘彻看了一眼缩在一旁的陈娇,脑中想起太医说过的话。

    “如果,患者接触到一些她过去印象最深刻的东西,那么也许,她可以回想起一些前事。”

    “回宫!”刘彻听到自己说道。

    陈娇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一愣,抬头看着刘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马何罗听到这句话,立刻应了一声,对着整个卫队说道:“回宫!”

    马车在整个卫队的保护下,飞快的向长安城驰去。陈娇傻傻地靠在车上,看到刘彻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中一阵发毛。

    “我不去宫里。”陈娇喊道,刘彻没有反应,她不得不靠近他的身边,说道,“我说,我不去宫里啊。”刘彻只是这样望着她,还是不肯说话,马车的车速越来越快,陈娇也越来越心慌。

    “喂,你叫他们停下来。我不去宫里啊。”她死命地开始捶他。

    马车一如既往的行进,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北门的门卫看到马何罗骑着马,跑在马队的前方,便知道这是皇帝的御驾,立刻把宫门打开,所有的侍卫成排地跪在马车经过的地方。两边高起的灰色墙壁,一个又一个跪在地上的身穿铠甲的卫士,无一不显示出汉帝国的雄伟,陈娇看着这一切,心中越发地慌了起来,仿佛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我不回去啊。

    “我不回去啊。你听不懂人话吗?”陈娇大喊大叫,状如疯妇。但是始终,刘彻都只是那样看着她,由着她打骂。她终于没了力气,整个人滑倒,靠在他身上,“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马车停顿了下来。刘彻拿住她的手,说道:“到了。”便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走下车。

    ……

    未央宫椒房殿。

    “姐夫已经查到了?”卫子夫端坐在案前,问道。

    “是的,娘娘。”陈掌回道。

    “那么,你告诉本宫,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子夫端起案上的清茶,喝一口。

    “据臣追查,陈皎此人,首次出现是在元光五年的冬日,在楚国彭城创立了彭城煤行。随后很快煤行就扩展到了全国,陈皎也因此成为巨富之家。”陈掌轻声说着自己的调查结果,心中对这个女子不无佩服,“元朔二年,陛下下令豪强巨富之家迁入茂陵邑,她就是因此而来到茂陵邑的。”

    “那,这女子平日为人如何?她又是怎么认识陛下的?”

    “回娘娘,陈皎此人从来不参与茂陵邑一众豪强的聚会,很多人去拜访她也没有得到接见。唯一出席的一次,就是陛下令马通将军准备的那次宴会。但是,那时也是蒙面出席的。而她似乎和左内史韩墨大人是旧识,后来韩墨大人曾几度去拜访,她也曾回访墨门。”陈掌说道,“至于她是如何与陛下相识的……臣能查到的就是,上个月陛下曾经在李将军韩大人的陪同下,去见过她一次。第二日,此女子便被蒙面人劫走了。而那些蒙面人……据臣查探,是平阳侯府的人。”

    “平阳侯府?”卫子夫放下茶杯的时候,险些把茶杯打翻。

    “而且第二日,馆陶大长公主就去了那陈府一趟,将陈府的第二个女主人接回了府中,听说至今还在她府中调养。”

    馆陶大长公主六字,让卫子夫在,她不由得厉声道:“馆陶公主?”

    “是的。”查到这里的时候,陈掌也是一阵担心,馆陶大长公主此人,因为前皇后的事情,已经成为了他们卫氏家族的死敌。这女子和这家人扯上关系,对他们来说的确,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算了。你继续说。”卫子夫眼珠子转了转,便平静了下来。

    “据平阳侯府传来的消息,这位陈姑娘一直被安置在……后院。”陈掌说到平阳公主时,担心地抬头望了望卫子夫。果不其然,卫子夫将案上的茶杯统统推dao到地上,面无表情。

    “后来呢?”声音已经是极为冰冷的了。

    “我们安置的内线是不可以打探后院的消息的,所以,臣也没有让她继续追查。”陈掌小声答道。

    “本宫知道了。”卫子夫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后院?陈皎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娘娘,你没事吧?”陈掌很是担忧地望着卫子夫。

    “娘娘,娘娘!”一个宫女从外面冲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卫子夫喝道,随即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气恼地转过头。

    小宫女顿时被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颤颤的,说不出话来,她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一贯温柔婉约的卫皇后发怒。

    “你快说啊!娘娘问你呢。”依依是卫子夫的心腹,自然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不方便问话的。

    “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这次轮到陈掌问话。

    “陛下回宫了。”小宫女喃喃道,“奴婢,奴婢听北门口的侍卫说,他还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什么姑娘?”卫子夫听到这里,立刻回头问道。

    “奴婢不知道,不过听说,陛下一路上抱着那姑娘,都没让她下地。那姑娘却一直在哭喊。”

    “陛下带那姑娘回寝宫了?”卫子夫问道。

    “不是。听说是去了猗兰殿。”

    “猗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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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金屋可藏娇介绍:
[非11][非11][非11]
汉武帝,有为中国二十四朝之皇帝者。
汉武帝的时代,是中国的少年时代。张骞、卫青、霍去病、郭解、朱买臣、司马迁、桑弘羊、东方朔、主父偃……所有后世中国人熟悉不熟悉的天才都出现在这个时代——彼时英雄如潮,汉武帝是浪尖上最炫目的一朵浪花。
而她,重生在这个时代,身份却是已经被汉武帝抛弃的皇后陈阿娇。何处金屋可藏娇?不是以男人为出视点,寻一处金屋,把女人当作物品收藏起来。而是,以皎皎的身份追问天地悠悠何处可有一屋暂得容身、暂得无忧无虑。
金屋藏娇,看似光荣,却实在是古代女子的悲哀。而思想比较自由与古人格格不入的现代女性却要欲寻金屋暂藏,更反讽的是欲寻一金屋而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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