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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那那     何处金屋可藏娇txt下载     何处金屋可藏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君恩厚薄有谁知

    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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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娇觉得自己几乎完全被心中那股慌乱占据了全部的心神,以前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她都没有这么慌乱过。无论她怎么哭闹,怎么捶打,刘彻都没有理会过她。一开始,陈娇还会试图叫喊,希望有人来救她。但是每一个人,都自管自地低着头,权当作没听见,理智上,她知道再叫喊也是做无用功,可是却制止不了自己的惊叫。

    刘彻抱着她,走到猗兰殿,把所有的人都拦在外面,独自走到里面,打开地道,走了下去。陈娇望着黑乎乎的周围,反而不再喊叫了,她隐隐知道了他们即将到达的和即将来临的。

    刘彻站在上次他看着的墙壁前,把陈娇放下。他低下身子,抚mo着陈娇的脸,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问道:“为什么不喊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的,对吧?”

    陈娇扭过头,不愿意看他,这个地方,给她一种悲伤的感觉,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非常不想呆在这里。

    她狠狠地甩开刘彻的手,说道:“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要出去!”说完,就向外面走去。

    “不许走!”刘彻当然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他立马抓住她的手,往回拽。

    “放手!”陈娇死命地挣扎。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忽然有一样东西从刘彻袖间掉了出来,在安静黑暗的地道里,那“咚”的一声,显得异常的清晰。陈娇不觉停下动作,呆呆地望着地上那个在地上闪耀的东西。那东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陈娇心里虽然在说,不要去碰它,不要去碰它。但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缓缓的弯下腰,伸手去把那东西捡起来。

    陈娇第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颗钻石,一颗罕见的浅绿色钻石。望着这颗钻石,眼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脑中不断闪烁着很多很多的画面,关于这个浅绿色钻石,关于从前的阿娇,关于他,关于他们的婚姻。原来阿娇一直都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她只是不堪那沉重而痛苦的回忆的重负,选择了沉睡而已。

    “阿娇!”刘彻走到陈娇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你记得的,对吧?”

    “你记得,这个是你亲手给我的。”

    “你记得,你亲口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

    “你记得,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洞房花烛夜。”

    “你记得……”

    “是啊。我都记得。”陈娇收起钻石,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耸肩膀,让自己脱离刘彻的掌握,转过身,看着刘彻。

    只是一个眼神,刘彻就知道,从前的阿娇已经回来了。

    “阿娇!”刘彻脸上满是惊喜,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伸手想要将她拥在怀里。但是,手在半空中,就被陈娇打掉了,紧接着,他就听到陈娇冷冷地说道:“我还记得,你在这里亲口说过,你要废了我。你说你不需要我了。”

    刘彻的笑容不觉凝固住,手也僵在半空,他直直地盯着陈娇的脸,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有着他熟悉的痛心。那是他两年多来,一直刻意忘记的眼神。

    “阿娇!”刘彻颓败地收回手,放在自己的额前。

    “彻儿,你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我们的过去,只是大梦一场。”陈娇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打算做什么,但是刚刚接受到的那段记忆,已经完全支配了她,她现在只想发泄,只想让眼前的男人难受。

    “这是你亲口说的。那一天,你让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永远不会醒的噩梦。”陈娇渐渐走近墙壁,“好了。我忘记了,我可以重新开始了。你的梦再也不会缠着你了,你可以永远清醒地明白地君临天下。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不会再那么傻,你也可以轻松了。”

    “现在后悔了吗?还是说,我走了之后,这个地道里的东西还是像阴魂一样缠着你。”说到这里,陈娇忽然转头看着刘彻,那眼神中已经不复刚才的悲伤,而是一种奇怪的癫狂,“如果那样,那我现在帮你毁了它!”说完,她就开始用手中的钻石左一下右一下地去划花墙壁上的笔迹。

    “什么静女其姝,什么螓首蛾眉,什么桃之夭夭,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刘彻看到她的动作,脸色大变,立刻上前去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作,大喊道:“住手!”

    陈娇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地屈服了,她拼命地挣扎,可是双手却牢牢地被刘彻抓住,最终在这种拉扯中,钻石的边角狠狠划伤了刘彻的手臂。陈娇看到慢慢渗出的红色血液,觉得身子一软,昏倒在刘彻怀中,眼前一片黑暗。而刘彻,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他微红着眼睛,看着那被烛火照亮的墙壁。

    “阿娇,我今天跟太傅学了诗经。我给你写一首啊。”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啊,你居然笑话我!你自己来迟了,还敢笑话我。打你打你!”

    ……

    “彻儿,你在写什么啊?”

    “没,没什么。”

    “喂,我们两三年不见了。你遮什么遮啊,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吗?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说,说了叫你不要看的嘛。”

    “你坏死了。太傅就教你写这种东西啊?”

    ……

    “彻儿,洞房花烛夜,你干吗带我来这里啊?”

    “来看这个。”

    “啊,你以前写的。那时候多傻啊。”

    “我,不,是朕再加一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啊!谁准你写这个的,擦掉擦掉。”

    “擦不掉的,我用这个珠子写的啊。”

    “又来?你每次都这样。欺负我擦不掉。”

    ……

    “阿娇,并不是骗你的啊。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骗你。”刘彻抱起陈娇,向外走去,地道中回荡着他的话。

    ***

    “陛下从猗兰殿出来了?”卫子夫打发掉陈掌之后,心神不宁地在娇房殿中踱着步,就在她快忍不住离殿的yu望时,终于有一个宫女跑进来禀报。

    “回娘娘,是的。”

    “那陛下现在去哪里了?”卫子夫微微算了下,从刚才入殿到离去才仅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听说那女子似乎是昏倒了。陛下又抱着她去了昭阳殿!”宫女答道。

    这时,又冲进来一个宫女,说道:“娘娘,陛下刚刚下令召太医令。”

    卫子夫听到此处,眉头皱成了峰形,随即她意识到身边还有宫女,便在脸上漾出一个笑容,说道:“你们辛苦啊。都先下去吧。”

    “是,娘娘!”两个宫女齐声应道。

    很快,殿内只剩下卫子夫和她的心腹崔依依。卫子夫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一旁的博山炉放出的香烟渐渐朦胧了整个室内,日光渐渐斜了,暗了。依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娘娘,不过是个平民女子罢了。没什么好担忧的。”

    “依依,你不懂。”卫子夫摇了摇头。共处十余年,她很了解陛下,那是一个太过骄傲的男人,所以他绝对不屑于去勉强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可是,今天他居然带着一个一直哭喊的女人到猗兰殿。

    猗兰殿,那是他幼时成长的地方,自从他继位之后,便被封锁了,是以她虽然入宫十几年,还为他生下了三个公主一个皇子,却也从未踏入过猗兰殿一步。猗兰殿,那是单属于皇帝一个人的禁地。

    不,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够踏入猗兰殿。卫子夫又摇了摇头。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看着那人从猗兰殿出来时的震撼。那一刻,她才深深明白,无论她平日如何受宠,无论她为陛下生下多少儿女,都不能改变那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那人会被冷落,会被送到宫外,永远也不能再见到陛下,可是同样的,她卫子夫也永远不能踏入猗兰殿,不能得到皇帝真正的欢心,她的地位永远危如累卵。

    可是现在,陛下居然打破了自己一贯行事的原则,强行带一个女子回宫,还带她去了猗兰殿。这分明说明,那女子在他心中,分量不轻。更何况,那女子还一度被安置在后院中……

    “依依,带据儿来,本宫想见见他。”卫子夫一抬手,制止住依依的欲言又止,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是,娘娘。”依依伺候了卫子夫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定的女子,外柔内刚,很多时候,如果她做了决定,别人再多的宽慰、劝解都是多余的。

    ****

    披香殿。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椒房殿现在都人心惶惶的。”一个宫女跪在王灵面前说道。

    “是吗?难得我们的皇后娘娘也会发怒啊。”王灵靠在床上,微微扯了扯盖在身上的毯子,脸上似笑非笑。

    “娘娘,连皇后都如此失态,陛下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在一边拿着扇子的宫女阿静低头说道。

    “阿静,好了。”王灵瞪了阿静一眼,又转头对那宫女说道,“你做得很好,本夫人知道了。阿静,打赏。”

    “是!”阿静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还是听话地从怀中拿出一串五铢钱,递给那个报信的宫女。

    等到人离去之后,王灵懒懒地说道:“去把门关上,今晚如果有人求见,就说本夫人病了,不见。”

    “娘娘?”阿静不解地立在原地。

    “傻丫头,陛下带那姑娘进宫一事,肯定已经传遍后宫了。晚上,一定会有些莺莺燕燕的来探消息。你不关上门,难道等人来吵吗?”王灵看着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婢立在那儿,就知道她脑子一定还没想通。

    “他们怎么不去见皇后呢?”阿静摇了摇头,直说不可能。

    “皇后?她可是出了名的温柔婉约,有容人之量,还有个皇子做后盾。陛下做什么,她都不会有意见的。那些庸脂俗粉当然知道即使找上她,也不能挑动她在陛下面前发脾气,谁会去花那个工夫。”王灵微微摸了摸肚子,说道,“如今这后宫中,太后是不管事的,能做主的也就三个,皇后,我,还有增成殿的那位。她们不找皇后,当然会找上我们了。”

    “那,娘娘对这事?”

    “一贯温柔的皇后如此失态,这种事,如果传到陛下耳朵里,他会怎么想?皇后又怎么会如此不小心,任由宫人这事泄漏出去呢?”王灵打了个哈欠,“她如果是那种人,我倒不用这么费心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这个消息是假的?”阿静问道。

    “只怕是真的。”王灵闭上眼睛,“因为是真的忌惮那新入宫的女子,才会故意把这消息放到披香殿来。”

    “这,这是为什么?难道她不怕我们把这事告诉陛下吗?”

    “无非是希望迫我去对付那女子罢了。再说,发怒这事无凭无据的,我能将她怎么样?”王灵说道,“如果我去探那女子的底细,又自做聪明地在陛下面前提起她发怒的事。那才是真的称了她的心呢。”

    ***

    增成殿。

    “李姐姐,这宫中,皇后和王姐姐之外,就属你最能做主了。你看那昭阳殿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一个不知名的少使亲热地说道。

    “茜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哪有什么资格知道这些啊。”李茜温和地说道,“各位妹妹还是回去吧。茜真的不知道。”

    “可是李姐姐,”还有人想说些什么。

    “阿国,送客。”李茜仍然笑得十分温和,轻轻将自己的衣裙从一个长使的手中抽出,向屏风后走去。

    一众后宫佳丽无奈,只能打道回府。等到人都散了,李茜的贴身侍婢阿国才回到房中,看到正在卸妆的李茜,问道:“娘娘,她们都散了。”

    “是吗?那就好。”李茜放下手中的耳坠,说道,“我们也睡吧。”

    “那姑娘的事,娘娘不打算管吗?连皇后娘娘都为此发怒了呢。”阿国是李茜进宫后才跟着她的,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的她知道,从服侍这个主子的那天开始,自己的富贵就和她连到了一起,所以一直以来都积极地为她出谋划策。

    “我管不了,也管不起。阿国。”李茜顺了顺垂下的长发,说道。

    “咦?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陛下最近这么宠娘娘你……”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李茜的手顿了顿,“那么,皇后娘娘就不会失态,也不会让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娘娘?”

    “不过,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件大事,我不能一点反应也没有。”李茜随即微笑,对着阿国笑道,“明天,你去请太医令来,就说,我可能有喜了。”

    “什么!”阿国听到这句话,可不止是惊喜这么简单。因为李茜的身子骨虚弱,所以一贯以来她的经期都不是很规律,就算身为贴身侍婢的她,也不是很清楚她的身体情况。

    ***

    在巍峨宏伟、鳞次栉比的西汉宫殿中,昭阳殿以其和于天干而显得别具一格。当未央宫、甘泉宫等宫殿已经随着汉高祖、汉武帝的名字蜚声著誉的时候,这座宫殿仍然默默无闻。在陈娇所知道的历史里,离汉武时代大约百年之后,汉成帝刘骜独宠居于此处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才使得这座古老而祥瑞的宫殿声名乍起,成为宠幸、荣耀与尊贵的象征,成为“正宫”的别名。

    “已经三天了,为什么她还没有醒过来?”刘彻冷冷地望着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太医令和侍医们,让他们心里发颤。此刻,所有的御医们都十分的羡慕只在这里呆了一日,便被指派到增成殿照料李美人的义女医。

    “回陛下,”在同僚们的眼神压力下,少府太医令终于硬着头皮说道,“臣等认为,这位姑娘无病。”

    其实这个理由他也说得十分没把握,行医有“望闻问切”四诊法,但是皇帝却在这姑娘床边放上了重重行障,他们这些御医只能通过诊脉来确定病情。一众杏林好手几经商议,一致认为她只是昏睡,谁想到,她居然一睡不起,使得他们连日来一直对着皇帝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

    “三天前,你们就说过她无病了。”刘彻说道,“现在你们来告诉朕,无病之人为什么会如此长睡不起?”

    “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话语。

    “朕再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如果她还没有醒,那么你们就自行去廷尉府报到吧。”看了一眼沉睡依旧的陈娇,丢下这句话离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御医,廷尉府的张汤,那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人了,此刻皇帝盛怒之下,自己等人定然会被那酷吏送到东市斩首,以息帝怒。想到此处,已经有少数侍医瘫倒在地上,默默流泪了。少数几个比较坚强些的,又伸手试着给陈娇把脉。而在阿娇的身侧,站着的正是刘徽臣,她若有所悟地看着刘彻远去的背影,心中道:这就是你如此自信的原因吗?大长公主殿下。

    ……

    一阵阵哭声将陈娇从昏睡中吵醒,她睁开眼,看见两座鹤型的烛台分立在床的左右两边,将行障内照得透亮。陈娇没有起身,只是呆呆望着床上方的屋顶。在这场痛苦的睡梦中,原来的阿娇的记忆不断涌现和千年后的那个陈娇的记忆不断融合,陈娇一度以为自己会疯掉,明明不属于她的记忆和感情,不断融入脑中,对一个人的两种感情不断交织,那种痛苦,让她有打破脑袋的冲动。

    猗兰殿,那是原来的阿娇最后的记忆。那一天,刘彻告诉她,他要废后。所以,阿娇从那一刻开始沉睡,情之一字,太过伤人了。所以,当陈娇醒来时,她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抵触感,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冷冷的,因为在她的体内,还有一个不愿醒来的灵魂,一个带走了所有的感情因素的灵魂。

    这一次,再度踏入那地道,那里有着阿娇最好和最坏的记忆,所以在看到那颗钻石的瞬间,陈娇就再度醒来了。强烈的悲愤和执念使得这段记忆在复苏的那一瞬间,几乎完全占领了她的大脑,但是在地道里,对刘彻的喊叫哭闹,是阿娇最后的表演。经历了三日长长的昏睡,再度清醒过来的陈娇,既不是原来的阿娇,也不再是原来的陈娇。原来的陈娇太过超然,原来的阿娇却入戏太深,两种完全冲突的情感在同一个躯体内不断挣扎,到今天,终于算是完全融合了。

    行障被阿奴拉开,她看到眼睛大睁着的陈娇,惊呼:“小姐,你醒了!”她立刻机灵地冲外面喊道:“徽臣小姐,小姐醒了。”

    这时,正被侍卫们拖走的众御医们立刻听到这话,纷纷声嘶力竭地喊道:“那姑娘醒了,那姑娘醒了!”

    未央卫尉马何罗有些为难的向里面看了看,看着眼前近乎癫狂的御医们,开口说道:“放了他们。”然后又对为首两个太常太医令和少府太医令说道:“那姑娘既然醒了,本馆要回去向陛下禀报,你们进去给她再把把脉,开个方子,调理下身体吧。”

    “是。多谢马大人手下留情!”两位太医令也是知趣的人物,知道刚才这位马大人其实是网开一面,放过了他们,不然,根据皇帝留下的话,一个时辰已过,无论那姑娘醒了与否,他们都得去廷尉府。

    两人向马何罗道谢过后,忙匆匆走到殿内,隔着行障,给陈娇把脉。然后对刘徽臣说道:“翁主,这位姑娘现下身体虚弱,要多给她准备些热汤暖胃,然后才可以吃东西。”

    刘徽臣听到此,马上对几个伺候在一旁的小宫女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娘娘准备膳食。”她在王府是指使惯了的,这一喝之下,声威尽显。

    一群小宫女纷纷行礼告退,一阵淅淅簌簌的声音过后,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娇转头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昭阳殿。”刘徽臣应道。

    “昭阳殿。”陈娇默念道,传说中以黄金为壁、白玉为阶的昭阳殿吗?从一座金屋来到另一座金屋,莫非真的是阿娇的命吗?她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些,她转头看着刘徽臣,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刘徽臣淡然一笑,说道:“姑姑,你走后,大长公主就来府里将我接走了。我在她府中养的伤,嗣之也和我在一起。听说你昏了过去,大长公主,马上带我进宫拜见太后娘娘,如今,我已得了正式在这宫中行走的身份了。”

    陈娇默然,好一会儿才道:“他应该知道你是我的人,他答应让你留下?”

    “正因为陛下知道姑姑和徽臣的关系,他才会将徽臣留下。”刘徽臣微笑着回道,“否则,以姑姑当时的身体状况,若无人保护,随时都有可能陷入险地。”

    陈娇神色不禁黯然,她当然明白刘徽臣这句话的意思,以她完全昏迷的状态下,如果有人想要暗害于她,那实在是太容易了。就算刘彻想保护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地护着,这时他当然要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

    这时,宫女已经端着精致的膳食鱼贯而入了。一个为首的宫女将汤药奉上,说道:“娘娘,请喝汤。”

    陈娇接过碗,默默喝着汤,眼角的余光看向了那为首的宫女,眼中露出了好奇。此女还十分年轻,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似她这般年纪,若不是主子的心腹,是做不到这个地位的,而由她转交汤药,刘徽臣却十分放心,她是谁?

    不一会儿,门外就进来了一个男子,正是刚才出去的未央卫尉马何罗。马何罗向陈娇及刘徽臣行了一礼,说道:“臣见过娘娘,徽臣翁主。”

    陈娇看着他不说话,刘徽臣代回道:“马大人请起。”

    马何罗立刻起身,他向陈娇拱手行了一礼,对她身侧的那个宫女说道:“飘儿姑娘,陛下口谕,飘儿姑娘升为尚食丞。协同增成殿阿国尚食令同掌六宫膳食。”

    那飘儿极有大将之风,她平静地俯身行礼,回道:“奴婢谢陛下隆恩。“

    陈娇听完这个诏令,心中又是一跳,对这位飘儿的身份产生了更多的怀疑。融合了两个人记忆的她知道,汉承秦制,宫中置六尚,即尚书、尚冠、尚衣、尚沐、尚席、尚食。六尚之中,除却尚书因要掌奏折事而用士人外,其余诸尚均转为女官,令入大长秋管辖。眼前的这位飘儿,看她服饰原不过是最低级的小宫女之服,竟然忽然将她提升为六尚之一,虽然只是个副职。

    仿佛是看出了阿娇的疑问,刘徽臣挪步上前,说道:“娘娘,她是堂邑侯府的家生奴婢,是大长公主殿下派来贴身服侍的。”

    听到这句话,陈娇不由得多看了飘儿一眼。记得在阿娇和刘彻新婚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是从堂邑侯府直接带入宫中。这些来自府中的人对于阿娇来说,才是绝对可靠的,而宫中原有的那些宫人却很难获得她的绝对信任。这导致阿娇虽然做了近十年的皇后,但是在宫中亲信却不多,毕竟从堂邑侯府入宫的奴婢始终只占六宫中庞大奴婢基数中小部分,更别说,每年汉宫中都要增加许多新来的宫女宦官。晋身之路被阻断,也是卫子夫能够那么迅速收拢人心的原因。而这一次,她的“母亲”似乎学聪明了呢。陈娇只扫了一眼,便发现殿中的宫人中,怕是只有这个飘儿是来自堂邑侯府的。

    陈娇撇嘴笑了笑,自语道:“终究还是逃不开吗?金屋藏娇,金屋藏娇……”

    ……

    “翁主,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放任废后回宫?我们明明有机会阻止的。”雷被怒气冲冲地看着刘陵,斥责道,“如果早点下手,让她死在这平阳侯府中,面对杀女之仇,窦太主一定会倾向我们这边的。”

    刘陵手中拿着酒樽,晃了晃,满不在乎地笑道:“雷先生,不必着急。喊这么响,万一引来侯府侍卫就不好了。”

    雷被经刘陵这么一提醒,气焰顿时小了许多,他沉声道:“翁主,我们这次来,谢恩是假,探虚实,拉拢人心是真。你这么做,是坏了大王的大计,如今废后回宫,窦太主看废后复宠有望,是绝对不会和我们联手的。”

    “我知道。”刘陵点了点头,“雷被,我问你,来了长安之后,你觉得朝廷如何?和当年太皇太后当政时,还一样吗?”

    雷被不解刘陵此问的原因,静默不语,只用怀疑的眼神回视刘陵。

    刘陵一笑,说道:“要说这陛下,的确是个极有手腕的人。我那馆陶堂姑威风了几十年,竟然被他整治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当年,先帝和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外朝内宫,哪一个不巴着馆陶堂姑,盼着她为自己说句话。那会儿,她的话就算比不上一言九鼎,怕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我们淮南王府也一直交好与她。可如今,她一句话,还有那样的威力吗?当年围在她身边的勋旧贵戚,还能那么听话吗?”

    雷被听到此处,不觉皱眉,然后说道:“翁主的意思是,窦太主没有我们想像的有用,所以交好与她的事情,大可不必?”

    “不。如果没有阿娇姐,我还是会去结交与她。毕竟,馆陶堂姑在这长安城横行了几十年,总有些我们不知道的门道。只是,见过她一次后,我发现,就算已经失势,可她对我父王的戒心比怕强过对我们许诺的荣华富贵的兴趣,我们便是抛出好处,她也不见得会接。”

    “但是,卫家当权,对于堂邑侯府来说,终究是一场祸事,馆陶主在权利场过了这么多年,不会看不破这一点。我们寻机杀死废后,再晓之以理,馆陶主应当会有壮士断腕的勇气。”雷被说道。

    “我当然毫不怀疑,馆陶堂姑的果决。”刘陵说道,“只是,就像我说的,她现下能给与我们的帮助怕是有限。如今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这朝廷太平静了,窦氏、田氏等外戚都已经被刘彻清除,他如今是政通人和。这样的朝廷,对我们淮南来说,可不是好事。”

    “所以……”

    “所以,我忽然发现,阿娇必须回宫。”刘陵冲着雷被微微一笑,笑容极为甜美,“卫氏方兴未艾,陈氏死而不僵,如果刘彻要留下阿娇姐,时间一长,这长安城里从内到外所有人都要想想该站哪一边吧。”

    雷被看着刘陵的笑容,却觉得心里发凉。废后的出现是他们计划中一个偶然的变数,然而眼前人却能如此之快地判断出其中的利弊,做出决断。这份魄力……

    “所以,雷先生,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吧。我可是很好奇,我那阿娇姐要怎么面对,今非昔比的卫子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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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三生石上梦落花

    昭阳殿

    当刘彻踏入时,陈娇刚刚用完早膳,在房中弹奏着前日自茂陵邑的府邸搬来的古筝,希望凭借着音乐的声音,让自己平静下来。有了两人记忆的她,对这种古典乐器自然理解得更深入,素手轻扬间流泻出如行云流水般的浅吟低唱,衣袖在晨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刘徽臣亦着一身淡青色衣衫,吹着箫,配合着。箫声并筝声在昭阳殿幽幽响起。

    刘彻茫然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陈娇,再度想起从前,每当他被太皇太后的专制弄得气愤不已时,她就会在椒房殿中,焚香,弹琴,安抚他的心,那时他也会如刘徽臣一般,吹xiao相伴,拥有同一个乐器师傅的他们,总是能够配合得很好。只有在那一刻,他们才能脱离于宫廷之外,像一对平凡的共患难的小夫妻。而如今,这里不是椒房殿,她弹的也不是琴,为她吹xiao以伴的人也不是自己,这里没有了太皇太后,也便没有了夫妻患难的情谊。

    是刘徽臣率先发现了刘彻的到来,她口中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感受到刘徽臣变化的陈娇抬起头,立刻看到了刘彻,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他们就这么对视着,一时间,大殿之内,安静得只剩下宫女宦官的呼吸声。刘徽臣最先清醒了过来,她忙上前,向刘彻叩首道:“江都刘徽臣见过陛下。”其余以飘儿、阿奴为首的宫女也纷纷上前行礼。

    “都起来吧。”刘彻作了一个起身的手势,然后说道,“你们都出去。”所有人都离去后,刘彻走到了陈娇的跟前,静静地看着她。

    最终还是陈娇先受不住他的注视,转过头去,说道:“放我走。”

    刘彻听到这句话,神色不禁一暗,但是他很快恢复了惯有的淡然,说道:“阿娇,朕以为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恢复了又如何?”陈娇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看着刘彻,说道,“你以为,恢复了记忆,我就会乖乖待在这皇宫里做你囚笼里的小鸟吗?刘彻,你不会以为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你留给我的是什么快乐得让我舍不得离开的回忆吧?”

    “阿娇。”绕是刘彻这样心硬如铁的人,看着眼前人如此讥讽也不禁心情波动。

    “放我走。”陈娇咬牙说道,“刘彻,我不欠你,从头到尾我都不欠你。”

    刘彻就这样站着,看着眼前人,看着那曾经熟悉的五官出现了令他陌生的愤怒,是的,愤怒而不是悲伤。当阿娇还爱他的时候,即使要强如阿娇,也不禁会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如今……刘彻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从见到阿娇起就开始浮动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平静了。他的双眸渐趋清冷,他开口说道:“走?你想走去哪里?自古以来,似乎还没有废后能够离宫的。阿娇,你的所作所为若让外头知晓,立即会引起轩然大波,朕怎么可能放你走。”

    刘彻靠近一步走到陈娇身边,俯视着陈娇,冷然道:“想走,先交待清楚,你在宫外到底经历了什么,墨门和你又是怎么回事,而你又是怎么看懂余明留下的那些书籍的。”

    “余明,余明。“陈娇亦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当年,你那么用心地对我隐瞒你和余明之间的交往,如今却要向我询问余明之事,真是讽刺得很啊,陛下。”

    刘彻和余明之间亦师亦友的交往,开始于平阳公主府,开始于他最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因为余明的建议,所以性情激烈的他才开始那段漫长的韬光隐晦的岁月,也是从那时起,他和阿娇,渐行渐远。

    “阿娇,朕希望你能明白,朕已是帝王之尊了。你用这种口吻和朕说话,若被旁人听见,定是要治你个不敬之罪的。”刘彻没有被陈娇挑衅式的话语激怒,只是淡淡地提醒道。在十年帝王生涯的锻炼下,他的城府早已深不可测,当他不愿意泄露心绪时,陈娇又怎么可能影响得了他。

    陈娇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当然明白,我当然明白。”从前的阿娇,被太多太多的童年记忆所迷惑,总把作为皇帝的他和作为丈夫的他分裂开来。如今的她心中却明白,眼前这个骄傲、冷酷,拥有永远清醒头脑的男人,是一个天生适合做皇帝的男人,也许会有一时的感动、愧疚,但是,这种情感绝对不可能真正影响到他。正是因为明白,所以她想逃离,即使逃不出这长安,至少也希望能够逃出这未央宫。

    陈娇走到席边,微敛衣裙,穿上丝履,走到刘彻身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仰视着刘彻,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惊讶,笑着说道:“陛下,既然你只是要用我的才,那么我是否有资格要求,像墨门诸人那样,拥有一个独立的属于我的府邸?”

    “独立的府邸?”刘彻的眼睛不觉眯了起来。

    陈娇有条不紊地说道,“陛下当年的废后诏书之下,夫妻之情结发之谊便已灰飞烟灭,若陛下希望用陈娇之才,请以君臣之礼相待,否则……”

    “否则如何?”刘彻嗤笑道,“你竟然还想威胁朕?阿娇,你以为你如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朕吗?”

    “当然没有。”陈娇微微一笑,抬起头,说道,“我威胁不了你,却可以杀了我自己。只看陛下要的是一具尸体呢,还是一个能为你办事的人呢?”

    刘彻脸上的笑容不再,他冷着脸,看着陈娇,默默不语。

    “君臣之礼,好个君臣之礼。”刘彻拂袖而去,留下瘫倒在地上的陈娇一个人。

    陈娇看着空旷的宫殿,忽然笑了,低声喃喃道:“还是这样好。这样就好。”她摸着自己的胸口道,“阿娇也好,陈娇也好,都不是可以和刘彻再有瓜葛的人啊。”

    ……

    披香殿

    “陛下去了增成殿?”王灵放下手中的书简,问道。

    “回娘娘,是的。”阿静应道,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听说昭阳殿的那位,和堂邑侯府关系非比寻常。增成殿那位又上报说有喜,你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禀告陛下……”

    “阿静,一切本夫人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忧。”王灵说道,“本宫让你去查的事情,查到了没有?你是主管宫中服饰的尚冠丞,昭阳殿中人所用的衣饰,到底准备的是哪个等级的?夫人?美人?良人?还是其他?”

    “回夫人,奴婢查不到。”阿静说道。

    “查不到?怎么会?宫中一切衣饰都要经尚冠丞之手的啊。”王灵有些惊讶。

    “奴婢问过南威御府令,她说陛下指示,昭阳殿中的一切用度,都由大长秋负责。”阿静回答道。

    “大长秋?石达?那么……”

    “奴婢也问过石大人手下的小宦官,他们说,石大人只是命他们拿着陛下的手谕,到馆陶大长公主府上,搬运东西。”

    “馆陶大长公主。”王灵低眉喃喃道。明明身在宫中,衣饰却要从外间侯府中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陛下至今还没决定好,要给昭阳殿中人的品秩吗?

    ……

    堂邑侯府。

    “石达,东西就是这些了。你们派人点点,就送过去吧。”刘嫖含笑看着前来拿东西的大长秋石达。

    石达自然不敢对这位皇帝的亲姑姑不敬,忙说道:“公主府上之人办的事,我们当然放心。”

    “石达,听说你一向清贫,家中又多弟妹。为陛下办事,又那么辛苦,公主一向最是怜惜下人的。这些,你收下吧。”董偃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石达手中。

    石达在宫中做事,也有些年头了,一向明白,馆陶大长公主,那是做事最有分寸的,也是最大方的。赏赐之物从来只多不少,陈娘娘仍在之时,宫里头谁没有受过她的好处啊。陈娘娘被废之后,宫中的那一阵清洗,弄得人心惶惶的,留下来的几个老人也不敢再和这位大长公主联系了,幸而大长公主也是个知趣的人,从此也没再走他们的门道,而他们也总算不用和她撕破脸皮。可是如今,大长公主这礼……

    “谢大长公主怜惜!不过,石达为陛下办事,不敢说辛苦。”石达轻轻推开董偃递来的东西,说道。

    “石达,你也不必如此。本宫知道,你是人老成精了。”刘嫖慵懒的声音响起,让石达眼皮不觉一跳,“不过你放心,本宫敢给,就说明你一定收得下。拿去吧。”

    “奴婢不敢!”石达仍然推拒得滴水不漏。卫皇后已经生下嫡皇子,馆陶公主一脉翻身的机会,微乎其微啊。

    “是吗?”刘嫖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逢高踩低是宫里人的常性,当初我跟着我母后时,也不是没见过。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我母后那样的一个瞎老太婆,能一直撑到成为大汉的太皇太后吧?本宫今天就通过你,向宫里传个话,天有不测风云,将来谁要是觉得我刘嫖还是遮雨的那块料,我这里,随时欢迎。”

    “公主的训示,石达谨记在心。石达告退!”石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下了,心中却对这位大长公主如此自信的言语,留了个心眼。

    “公主,这种人……”石达一离开,董偃就有些愤愤不平,从他跟着刘嫖开始,遇到的哪个人不是客客气气的,这位石达如此拂刘嫖的面子,实在是……

    “好了。”刘嫖喝道,“这就是宫里人。能混到他们这份上的,谁没一两个心眼子。石达还是记着旧情的那一个,换了别人,这一回宫就把咱们的话送到椒房殿去讨赏了。”

    董偃被刘嫖这么一说,气焰也下来了,低头说道:“公主,你之前说引陛下来见娘娘,如今人也见了,宫也入了,可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现在怕是正心烦呢。”刘嫖无谓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他想知道的事情,这天下只有娇娇能解,所以他绝对舍不得放了娇娇。只要他不放人,年长日久,本宫就不信他能心狠如旧。”

    ……

    增成殿。

    皇帝的驾临,使得整个增成殿都显得十分热闹,所有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金支灯九华灯被点的通亮。刘彻靠在床上,半搂着李茜,看着女侍医淳于义为她把脉。淳于义收回手,将李茜的玉腕重新放回被子,转身对刘彻弯腰行礼,说道:“陛下,李美人身子虚弱,不过胎儿无恙。以后几个月里,小心调养,一定可以安然生产。”

    “是吗?那就好。”刘彻点了点头,李茜是他目前这么多后宫中,唯一一个宣布怀孕的,他自然十分重视。“义侍医,以后你就住在增成殿的偏殿如何?这样有事,你就可以及时照料。”

    “回陛下,为了皇嗣臣自然应该长留宫中。只是百草堂平日若有事情,望陛下允许其入宫禀报。”淳于义秀眉微皱,开口说道。

    “义侍医。”刘彻挑了挑眉说道,“朕知道你还要照料你那个百草堂,不过,这是皇嗣,难道不比你的百草堂更重要吗?”

    “陛下,医者父母心。”淳于义说道,“臣心中,皇嗣自然重要,但是百草堂所医之平民,同样也是生命。”

    “义侍医还是这么悲天悯人。”刘彻笑道,“好吧,那朕特许,如果百草堂有要事相报,让他们派人到北阙禀报便是。”

    淳于义医术高明,声名在外,所以当初为了方便给后宫的妃嫔公主看病,刘彻便下诏宣她进宫。女子为医,医术高明者寥寥无几,所以淳于义才如此受刘彻的重视。当初淳于义有言在先,她虽入宫,却不愿一身医术困于宫中,所以在宫外另开百草堂救治平民,作为交换条件,她则为宫中培养一些女医、乳医。

    “若无他事,臣先到宫外准备准备,明日再入宫。”淳于义知道这个皇帝已经不会勉强自己了,淡淡笑道。

    看着淳于义退下的身影,刘彻低头道:“你最近感觉如何?”

    “谢陛下关心,茜一切都好。”李茜笑道,“倒是陛下,你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呢?昭阳殿的那位姑娘,身子是否还没大好?臣妾听说,那么多御医都没办法呢。是否让义侍医去……”

    刘彻听到昭阳殿三字,脸上立刻没有了刚才的轻松,他轻轻说了一句,“朕不想听这个。”

    “臣妾失礼了。”李茜立刻适时地道歉,低眉顺目地说道,“因为宫中许多姐妹都十分好奇,所以……”

    “李美人,朕说了,朕不想听这个。”刘彻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凌厉,让一旁伺候的阿国也是一抖,知道主子已经有些触怒皇帝了。

    “臣妾知错。”李茜忙低下头说道。

    刘彻看着眼前这个一贯懂礼的女子,有些恼,刚才她那两次不知趣的探问,生生挑起了他心中的不愉快,本来今晚来增成殿就是为了忘记那些烦恼的。现在看来反而更加火上浇油了。他不耐烦地起身,向外走去,一众宫人默默地跪下送他离去。

    “陛下起驾!”小宦官清脆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这一句听在了后宫许多有心人的耳中。

    确定刘彻的行驾已经离去后,阿国惊慌地走到李茜面前,说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问……”

    李茜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惊慌之色,她伸手遮住阿过的嘴,对其余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娘娘。”一众宫女应道。

    “阿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李茜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理由啊?难道娘娘看不出,陛下已经生气了吗?”阿国心中惊慌之下,语气中已经带着责问的味道。

    虽然从道理上讲,宫中女官自成体系,即使所服侍的娘娘失宠,与她们职位也无关。只是,如今宫中已经不同于陈娘娘之时,那时一应女官俱是陈娘娘所定。陈后退位后,原来的那些女官们或被迁往甘泉长门,或被遣散。之后,陛下又未立即立卫子夫为皇后,所以各宫官不仅是从原系统中擢升,也有的是从得宠妃嫔的身边升去的,如披香殿的阿静便是御府丞,椒房殿的崔依依是中长秋。一旦所服侍的妃嫔失宠,到时候她们的地位定然不保。所以身为李茜贴身婢女的阿国,自然对于李茜在皇帝面前得宠与否十分关注。

    “阿国,我已经有喜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李茜看着阿国惊慌的样子,有些失笑,“你好歹也是一个尚食令,怎么如此不镇定呢?”

    “娘娘。”阿国实在受不了李茜在这种时候还这么悠哉。

    “阿国,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人,所以今天才和你说这些。”李茜走下床,走到案边端起一杯茶,说道,“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皇后。”

    “你以为卫皇后是这么好对付的吗?如果她只是一个性情温和的歌姬,陈皇后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败在她手上呢?”李茜看着陷入沉思的阿国说道,“不要以为陛下现在宠着我和披香殿那位,少去椒房殿了,就以为她不行了。无论如何,她才是椒房殿的主人,我们不是。她能在封后之前就入住椒房,我们不能。”

    “如果不是有意外,有喜的事情,我是根本就不想对外公布的。深宫之中,谁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呢。”李茜说到此处,有些伤感地摸着肚子。

    “娘娘,这和你今晚刻意得罪陛下,又有什么关系?”阿国还是第一次听到李茜和她说这种话,不想做皇后?嫔妃之中,谁会不想做皇后呢。

    “我既已经有喜,陛下若今晚又在我这儿就寝。只怕,没多久,整个未央宫的眼睛都要从昭阳殿,转到我这里来了。”李茜微微一笑说道。

    “所以,你特意将陛下气走吗?”阿国似懂非懂,“既然怕引人注目,那么当初别把有喜的事情张扬出去就是了啊。”

    “傻丫头,你以为,有喜的事能瞒过皇后吗?说到底,这六宫之中,她还是做主的那个人。”李茜敲了敲她的头,说道,“我经期若迟迟不来,御府令迟早会把这事报到她那里。到时候,还不是一样。不如乘大家目前的心不在我这里,把事情公布出去。今晚我惹怒了陛下,这事很快会传遍宫中,可以稍稍减少那些人的嫉妒。”

    “不过,这并不是我最重要的目的。我今晚这么做,是因为,我希望接下来能够被宫中人遗忘。”李茜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

    “遗忘?”阿国有些似懂非懂。

    “阿国,接下来的日子,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对宫中膳食的事情,要多放些心思进去,可不要出了纰漏。否则,本美人可保不住你。”李茜看着犹自迷惘的阿国轻笑道。她缓缓走到殿外,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想道,这样就好,今晚陛下这一恼,再有什么烦恼就不会到我增成殿来了。暴风雨将至啊,王灵,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栽在里头了。

    “娘娘,无论如何,你最好还是想个办法,让陛下息怒吧。这样下去,可不好啊。”阿国又跟上来啰嗦道。

    “傻丫头,陛下子嗣稀少,只要有皇嗣在,增成殿就不会有事的。”李茜笑了笑,对阿国说道,“这宫里头风风雨雨的,每次都站在风口浪尖上,不见得就是件好事。”随即她又神秘地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

    百草堂

    淳于义拿起行李,有些留恋地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心中感叹道,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回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中。

    “义儿,要走了吗?”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推门而入,赫然就是李希。

    “大哥。”淳于义转头喊道,脸上带着一丝欢欣。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李希笑道,他接过淳于义的包袱,说道,“先别急着走,我们聊会儿。”

    淳于义,其外祖淳于意乃是可以和华佗、张仲景相提并论的汉代三大神医,后来司马迁做《史记》,将淳于意同春秋时代的神医扁鹊共同列传,题名为扁鹊仓公列传。淳于义的母亲是淳于意的第四个女儿,因为未能生下儿子而被夫家虐待,最终病故,临终将女儿托付于赶来为她治病的小妹,便是淳于缇萦。李希少时一直由缇萦抚养,和淳于义虽无血缘关系,但是却一直如亲兄妹一般。

    “大哥想说什么?”淳于义问道。

    “义儿,大哥知道你一直讨厌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如果你不想,现在就可以……”李希考虑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淳于义没等他说完,就伸手拦住了他的嘴,然后笑道:“大哥怎么和义这么见外呢?”

    “义儿,我说真的。”李希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后宫争宠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大哥,我也说真的。”淳于义也敛去了笑容,郑重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独自在民间历练,很多事情我也是都看在眼里的。大哥,我已经不是从前你心中的那个娇娇女了。”

    “义儿。”李希看到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的淳于义,不觉愣了一下。

    “大哥,我会长大的。”淳于义低着头,声音里多了一丝感伤,然后她马上抬头,开朗地说道,“大哥,难道不想知道你那个亲妹妹现在怎么样了吗?”

    “娇娇现在怎么样了?”李希知道淳于义决心已定,便顺着她的话将话题转开,“她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原因,义也不知道。”淳于义苦笑道,“我只给她把了一次脉,便被招到增成殿去了。今晚离宫时,听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身体无恙。”

    “是吗?那太好了。”李希长长吁了一口气,自从知道陈娇被强行带回宫中,而且陷入昏迷,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如果陈娇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正是因为要打探陈娇的身体情况,他才会再度联络上多年未见的淳于义,请求她的帮助。

    “大哥现在可以放心了。”淳于义也是一笑,然后对李希说道,“以后大哥如果还有事情需要义帮忙的话,就叫百草堂的掌柜送消息给北阙的门卫,他们自会把消息传到增成殿的。”

    “还是义儿考虑周到。大哥知道了。”李希笑着点头。

    “不过,大哥,既然你已经是郎官了,为什么不多接近陛下?以大哥的才华,应该可以很快得到陛下赏识的。”淳于义不解地问道。

    李希听到这话,淡淡一笑,然后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回宫去了。有事,我会通知你的。”淳于义知道,很多事,李希从来不愿意她涉入过多,便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李希看着淳于义的马车远去,脑中却浮现了数日前,他和公孙弘的相会。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已经足够让公孙弘这样的人精了解到,陈娇此时已到了皇帝身边了。李希从入京起,就毫不怀疑自己有一天要面对公孙弘的质疑,毕竟陈娇回宫后,彭城煤行之事也许能瞒得过别人,却绝对瞒不过如今被刘彻倚为臂助的公孙弘的。只是他也有一定程度的信心,看在多年交情的情分上,公孙弘绝对会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因此,那一天,他很冷静。

    “不错,皎皎的确回到了陛下身边。”李希如是回答道。

    “回到?”

    “……公孙先生可知道,皎皎的真实身份?当日在新丰,希就曾和先生提及,皎皎是希在长水之滨偶遇的。那时,她说自己失忆了,所以希也便带着她一起,后来因为萃萃与她情意日深才结为姐妹的。”

    “不错,你是说过。”

    “希后来才知道,皎皎的身份并不寻常。她其实是堂邑侯府的大小姐。”

    “堂邑侯府……”公孙弘眼中闪过一丝了悟,“你是说,她是……废后?”

    李希点了点头,肯定道:“正是。”

    公孙弘狐疑地看着李希,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皎皎身份的?”

    “是在到茂陵后。”李希毫不犹豫地说道。

    “到茂陵后?”

    “主父偃令下,皎皎所设的彭城煤行亦在迁徙之列,皎皎不愿意连累我夫妇,所以提议由她一个人入茂陵即可。但是我和萃萃终究不放心,所以,决定举家迁入茂陵邑,好方便照顾她。希不否认,在茂陵邑如此接近未央宫的地方,滋长了希的野心,所以我才会放弃过去的坚持,选择入仕。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入仕之后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我发现,皎皎的身份非比寻常。为了此事,我至今犹豫不决,没敢和她相认。”李希自信自己的这个解释,半真半假,不甚了解情况,也不可能去质问陈娇的公孙弘是很难看破的。

    果然,公孙弘并不怀疑李希言语中的真实性,甚至他还十分理解李希隐瞒此事的原因,毕竟对于一个仕途才刚刚开始的男人来说,和曾经显赫的废后家族扯上关系,只会带来坏处,绝不会带来好处。

    “所以,公孙先生,希如今正是进退维谷之时,到底该怎么做,还望先生赐教。”

    “……既然贤侄是真的想有一番作为,此事倒的确是个阻碍。”公孙弘淡然道,“看在你我相交一场,当日在新丰,公孙弘见到的,只有你们夫妻二人。只是今后,贤侄行事还是和堂邑侯府划清界限的好。这种后宫争斗,为人臣者最好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李希谨遵教诲。”

    ……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的李希,看着朗朗晴空,抿唇微笑道:“公孙先生,不沾染后宫争斗,的确是最好的为臣之道。可是,我大汉开国至今,非刘姓者,想要掌控国运的话,除却外戚一途,还有什么办法?此法虽险,却能险中求胜啊。”

    注:汉承秦制,置六尚,即尚书、尚冠、尚衣、尚沐、尚席、尚食。尚书掌收受章奏,出宣诏命。六尚均为少府官,但尚书负责处理政务,实际上是中朝官,不受少府节制。

    御府令、御府丞,掌皇帝服饰织造与保管;(文中改为掌皇帝和后宫服饰织造和保管)

    尚冠令、尚冠丞,掌皇帝各种礼服所需的皇冠;

    尚衣令、尚衣丞,掌服侍皇帝更衣;

    尚食令、尚食丞,掌服侍皇帝饮食;

    尚沐令、尚沐丞,掌皇帝洗浴;

    尚席令、尚席丞,掌皇帝就寝用具;

    尚书令、尚书丞、尚书仆射,掌宫中文书发启、呈送皇帝;

    大长秋,《汉书百官公卿表》云:“将行,秦官,景帝中六年更名大长秋,或用中人,或用士人。”是皇后宫官,秩二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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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一种伤心吟不得

    长乐宫还是那座长乐宫,陈娇望着四周的金碧辉煌的柱子,珠帘。明明是第一次见的东西,却已经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这种感觉的确很奇怪。

    如果说,刘彻是在猗兰殿长大的,那么阿娇就是在长乐宫长大的。窦太后仅生了二子一女,而馆陶公主又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作为太后唯一的外孙女,阿娇从小就经常被接到长乐宫玩耍。对于年幼的阿娇来说,略显灰暗的长乐宫,慈祥的外祖母,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窦氏家族的叔伯们,便成了她童年的全部。只是,在遇到刘彻之后,她的世界便只有刘彻。记得在她新婚的第二天,外祖母笑着说:“将来有一天,我们娇娇也会成为长乐宫的女主人的。”那一天,日暖,风高,外祖母的笑容映着重重花影,还有细碎的鸟叫声,那一天的情景在阿娇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曾经一度让她以为那就是永恒。可惜,外祖母死了,阿娇的后位也便丢了。

    王娡一早便派余信来通知她,到长乐宫觐见。长乐宫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去处,这座宫殿最著名的主人吕雉曾经有过的辉煌事迹,反而给这座宫殿蒙上了一层灰色。陈娇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余信,猛然间感觉这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但是从小就在此宫成长的她知道,前方便是长乐宫最著名的地方。钟室,本来是长乐宫安放编钟的一个房室,但是当“功高无二,略无世出”的韩信成为刘邦吕后所诛杀的第一个功臣,死在这小小的宫室中后,它便成了整个长乐宫的禁地。即使在陈娇最顽皮的少女时期,也被严禁踏足此地。

    余信推开钟室尘封已久的大门之后,陈娇便看到王娡独自站在一排编钟前,背对着门口。

    “娘娘,陈娘娘到了。”余信说道。

    “你终于还是回宫来了。”王娡转过身,看着陈娇。

    陈娇沉默着,她不知道王娡找她来到底做什么,但是对这个在汉景帝后宫平安生存,并且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的女人,她绝不敢小视。要知道,汉景帝虽然在历史上以节俭出名,不过他对美女的喜好却不逊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帝王,汉景帝后宫美女的数量绝对是非常庞大的,而在这庞大的美女群中,脱身而出的王太后依靠的并非美貌,而是手段。

    “那次,你说,你和余明不一样。所以你没有所谓的笔记,一切东西都在你的脑子里。”

    “是的,娘娘。”陈娇应道。

    “那么,你和余磊呢?”王娡忽然问道。

    “能这么问,看来娘娘的确是看了那个笔记啊。”陈娇说道。那一次在余庄,王娡原本是想要从她手中拿到她所以为的笔记。而她的回答是,没有。并且要王娡回宫去好好看看余明留给她的东西,再来说话。

    王娡从怀中掏出一本已经有些发黄的本子,说道:“哀家本不打算看它,因为哀家这一生,便是毁在它上面。”

    陈娇看着王娡走到自己身边,知道自己此刻不需要说话,只要静静听着便可以了。

    “当我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年过三十,哀家还只是个未及屏的孩子。”王娡淡淡地说道,“哀家救了受伤的他,那是结缘的开始。可惜,他在知道哀家的名字之后,就离开了。等他想通回来,哀家已经入宫了。”还有些话,王娡没有说出口,余明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若非如此,原本野心勃勃的母亲,也不会早早地将她嫁入金家。

    “但是,如果不是他曾经对息姁说过,有一天,哀家会母仪天下。母亲也未必会将哀家从金家带走,送入宫中。如果没有那个余磊留给他的这本笔记,我们应该可以幸福很多。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概就是这样吧。”说到此处,王娡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扬起手中的笔记说道,“拿到这本笔记是在他死后,可悲哀家一直到得知他选择的墓地是平阳侯府的那棵树下,才知道他对哀家的好,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

    “太后,逝者已已。”余信伸手扶住王娡,开口安慰道,“你要节哀。”

    “哀家没事。”王娡摇了摇手,将笔记递到陈娇手中,“阿娇,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为何会有现在这样的变化,哀家也不想再问。这笔记,哀家交给你,希望你能够妥善的处置它。”

    陈娇看着手中的笔记,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她开口问道:“太后,为什么不将这个交给陛下?”

    “因为最适合处理它的人,是你。”王娡说道,“而无论是当年的哀家和余明,还是如今的彻儿,其实一直在被这个死物愚弄。阿娇,彻儿是哀家最心疼的孩子,希望你能够,带他走出他为自己画下的地牢。”

    “他为自己画下的地牢……”陈娇捏紧手中的笔记,不禁有些茫然。

    “阿娇,如今我和太皇太后的想法是一致的。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长乐宫的女主人。”王娡笑着说道,“当你选择留在宫中,不再逃避的那一刻,哀家就确定了这一点。”

    不,你错了。王太后,我想走,想离开这座宫殿的心愿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我出不去罢了。陈娇心中默默说道。

    “阿娇,彻儿一直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从小到大,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就绝不会轻易放弃。”王娡意味深长地说道,“于天下是如此,于你,也是如此。”

    ……

    陈娇神思恍惚地从殿中走出,耳中犹自回响着王娡最后的那句话语。

    “吕后,在钟室斩杀了韩信,让天下人知道,汉室不独是高祖一人的天下,虽然女身为柔,钟室之血却象征着柔中之刚。长乐未央,长乐未央,却是长乐在前未央在后。阿娇,你可明白?椒房殿里的女主人,只是皇帝的女人,只有长乐宫的女主人,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只是,从椒房殿到长乐宫的路,从来都不好走。”

    “姑姑。”刘徽臣本在殿外守候,见陈娇出来,忙上前一步,扶着她,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陈娇微微一笑,说道,“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

    “太后,您是希望,陈娘娘能够复位吗?”余信问道。

    “不。”王娡摇了摇头,说道,“哀家只是希望阿娇今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这宫中,只有柔是不成的,刚柔相济才能保护好她自己,保护好彘儿和她之间的感情。”

    ……

    临时摆置的箭靶中间,一个身着褐色衣裳的少年,拿着弓箭,狼一般的眼神盯着靶子。三个衣着华美的小女孩跪在一个席子上看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在席间爬来爬去。卫子夫微笑着端坐在一旁,脸上的笑容给人一种春风化雨的感觉。

    “去病哥哥,那个,那个,射那个!”诸邑公主刘萦欢快地跳起身,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红色靶子说道。

    “知道了。”霍去病有些无力地张弓。自己一身的骑射之术竟然沦为几个小公主的娱乐工具,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奈。

    “好了,萦萦。”卫长公主刘芯的年纪大些,自然看出了霍去病脸上隐含的不耐烦,“玩了这么久,去病哥哥该休息了。”

    “是,姐姐。”刘萦出生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和自己的两个姐姐一起,这个大姐在她心中还是极有威势的。

    “去病哥哥,过来休息一会儿吧。”阳石公主刘萸也不再逗弄自己的弟弟刘据,也冲霍去病大喊道。

    霍去病擦去了额际的汗水,缓缓走到三人身边,接过宫女递来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喝着。

    “去病哥哥,你好厉害哦。”阳石公主刘萸正好是换牙的年纪,她一说话,露出了两个大大的空门,引起霍去病一阵诧异地注视。她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跑到一旁喊道:“不许看!”

    “知道了!”霍去病没好气地应道,转身把水壶抛给宫女,走到席前跪下,果不其然,诸邑公主刘萦立刻横冲直撞地扑进他怀里。霍去病伸手捏了捏刘萦白白嫩嫩的脸蛋,说道:“你就不能慢点吗?”

    “去病哥哥,疼疼疼啊!”刘萦伸手试图拿掉霍去病在脸上肆虐的手,变形的小脸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一点女孩子的样也没有。怎么不和你姐姐学学啊?”霍去病放下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嘿嘿。”刘萦也不说什么,只是揉着脸蛋,傻乎乎地笑着。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三个表妹里面,其实霍去病最喜欢的还是这个略略有些憨的小表妹。也许是因为从她懂事起,母亲就已经是皇后了,所以这个妹妹更加的单纯和没心没肺。相较之下,她的两个姐姐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尤其是……霍去病不觉抬眼看了看自己眼前笑得十分温和的卫长公主刘芯,这个表妹是最像姨娘的,总是那么温文尔雅,脸上带笑。

    “去病哥哥,你的武功真是越来越好了。很快就可以像舅舅那样,领军作战了。”注意到霍去病的眼光,刘芯说道。

    “还差得远呢。”霍去病摇了摇头,他这不是谦虚,而是在陈述事实。

    听到这话,卫子夫微微一笑,说道:“可是去病未及弱冠就有如此身手,这可是当年你舅舅也比不上的呢。我们卫家,将来就看你了。”

    “多谢姨娘夸奖。”霍去病拱手谢道。不知为何,无论这位姨娘的态度如何温柔总给他一种深沉的感觉,导致他很难在这位皇后姨娘面前做小儿女姿态。

    这时,崔依依从不远处小碎步地跑了过来,立刻将卫子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娘娘!”崔依依走到卫子夫身边,跪下道,“陛下说,另有要事,不能前来。”

    “……”只是一瞬间,卫子夫的笑容有了一丝凝滞,然后说道,“陛下国事繁忙,本就没什么时间来的。”然后便站起身,示意几个宫女将刘据抱走,说道,“芯儿,萸儿,萦儿,你们三个和去病哥哥在这里好好玩。母后先回宫了。”

    刘萸听到这话,笑容立刻没了,刚要开口不肯,就被她身边的刘芯在腰间轻轻捏了一把,顿时让她把要抱怨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刘芯含笑起身说道:“女儿恭送母后!”众人跟着刘芯齐齐跪下送行。

    回到椒房殿中,卫子夫转身问道:“陛下去哪里了?”

    “回娘娘,陛下,去了昭阳殿。”崔依依轻声说道。

    “昭阳殿。”卫子夫喃喃道,想到今天一早费心安排的这场温馨家庭剧,最终也没能把刘彻留下,她不觉苦笑。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她手中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膝下的这些儿女们,可是,刘彻却看都不看一眼。如此下去,自己真的有胜算吗?

    “不过……”

    “不过什么?”卫子夫问道。

    “不过,昭阳殿中的那位今日一早就被太后招去了。此刻在昭阳殿中的人,是馆陶主,陛下怕是去见她的。”崔依依说道。

    “馆陶。”卫子夫眯起眼睛,脑中浮现了刘嫖的面容,淡淡地说道,“她倒是很久没有驾临未央宫了。”

    了解卫子夫甚深的崔依依听到这话,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可是听出了卫子夫淡然之下掩盖着的深深怨恨。想当年,卫子夫在宫中时,最难熬的就是面对馆陶的时候。陈皇后不过是个娇小姐,那些后宫常用的手段,她是不懂得的,她最多不过给卫子夫些难堪。可那位皇后的母亲,当朝大长公主却是从小在宫廷中长大,嫁人后还在后宫间常来常往,什么手段没见过,便将历年所见一股脑使在了卫子夫身上。若非卫子夫自己机灵,外带馆陶的行事激起了刘彻的反弹,这位卫皇后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依依,”只一眨眼的功夫,卫子夫便有了主意,她招来崔依依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道:“记得告诉詹事夫人,行事要快,明日之前,本宫要知道答复。”

    “是!娘娘。”崔依依点头应道,詹事乃是皇后太子属官,所以对于卫子夫来说,联络这个姐夫是相当容易的。

    “等一下,你要小心。不要教石达知道了。”大长秋本是皇后属官,应由皇后任命自己亲信之人担任,但是卫子夫被立为皇后时,宫中大局已定,刘彻仅仅允许了卫子夫的亲信崔依依担任中长秋(即副大长秋),所以,导致卫子夫每每行事都有束手束脚之感。但是她知道,这正是刘彻的本意,因而不敢有一丝抱怨。

    “奴婢知道。奴婢就说娘娘担忧去病少爷的安全,特意派人跟着去,回来好报平安。”崔依依立刻明白了卫子夫的担忧,马上说道。

    ……

    陈娇在刘徽臣的搀扶下,离开了长乐宫,向自己暂居的昭阳殿走去。路上,刘徽臣说道:“姑姑,刚有小宫女来说,大长公主正在昭阳殿内等你呢。”

    陈娇心中一动,问道:“她怎么来了?”

    “想是得了太后的许可吧。”刘徽臣低声解释道,“不过,姑姑如今的处境,的确很有必要和大长公主谈一谈。”

    陈娇沉默地点了点头,认可了这句话。论经验论手段,那位记忆中的母亲都比她强得太多了,她如今的处境,怕是真得听听馆陶怎么说。

    花园中,霍去病、郭嗣之和三位公主都还在,虽然卫子夫的离去一度让这里出现冷场,不过很快就在诸邑公主刘萦的吵闹下恢复了热闹。当卫长公主刘芯远远地看到一行人从长乐宫方向过来,不禁惊呆了。

    “皇……”刘芯险些失声惊叫,总算这么多年来她的修养还算到家,生生把后面的字给咽了回去,但是她的脸色已经发白到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步。年纪比她小些的刘玉刘萦自然是不认得陈娇的,她们只是将眼睛在刘徽臣和陈娇之间转来转去,不明白这两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如此让皇姐大惊失色。连霍去病也狐疑着看着陈娇,虽然他没能认出眼前人就是那日在城门外戏耍了自己的女子,却莫名地觉得眼熟。

    刘徽臣是第一次入宫的新人,陈娇也是多年不在宫中,对眼前三人一时间,还真没认出来,两方人马就这么对峙着。还是阳石公主刘萸先打破了僵持,喊道:“你们是哪个宫的?怎么见到公主,也不见礼?”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虽然年少但是服色品秩还是认得的。眼前两人穿着虽然华美,却不是什么夫人美人。

    刘萸一提公主,陈娇便反应了过来,原来眼前三人都是卫子夫生的公主。她的目光锁定在了脸色惨白的刘芯身上。

    是了,是这个孩子。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她四岁的时候吧,距今也有六年了。那时候,她还是皇后,卫子夫还是个连封号也没有的歌女。那时的她,娇纵到即使卫子夫已经生下了刘彻唯一的公主,还是不允许刘彻给她任何封号。

    现在想来,那次的宴会,大概是刘彻特意安排的吧,那时的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够放下身段,接纳她们母女二人,可惜她没有。她任由永巷令将她们母女二人安排在乐府所属的乐人行列中,任由宫人们孤立她,嘲笑她,所以等到刘彻到来时,雷霆大怒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正是那一次之后,阿娇正式搬离未央宫,从此长年在甘泉离宫之中,而卫子夫在她离宫一年后,开始进住椒房殿,虽然那时,她一样没有任何封号,但是刘彻以这个行动向所有人表明了他的重视。

    “皇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阳石公主刘萸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姐姐有些不对劲,便开口问道,“是着凉了吗?我让宫女去叫乳医来。”

    “不,不用了。”刘芯忙摇了摇头,否定了妹妹的提议,说道,“我很好,很好。”虽然这么说着,身子却渐渐向妹妹所在的方向靠去,明显是在躲避着陈娇。这么明显的举动,让在场其他人都有了诡异之感,霍去病疑惑地盯着陈娇,总觉得眼前两人极为眼熟,但是他却一时想不起这二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陈娇看着她这个样子,转过头去,不再给她压力。刘芯会怕她是理所当然的,从前阿娇在宫中时,从来也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想必为了讨好阿娇而暗暗欺负刘芯的宫女宦官也不在少数吧。陈娇转头对刘徽臣说道:“我们走吧。”

    只是,她一转身,步子就不觉停住了,她的跟前出现了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卫子夫。不再是昔年那个衣裳褴褛的女奴,也不再是昔年那个连名位也没有的尴尬后宫人。此时的她,穿着独一无二的皇后冠服,挺直了身形,阻挡了她的去路。陈娇注意到,卫子夫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愕然,然而这份情绪很快便被她抹平了,她美丽的五官上只留下了高深莫测四字。看到这一幕,陈娇脑中忽然想到,这个时候的卫子夫和刘彻还真有一点夫妻脸的感觉呢,都这么善于用无表情掩饰感情。

    看到卫子夫到来,以刘芯、霍去病为首的宫人们纷纷向卫子夫行礼,刘徽臣犹豫了一下后,也施了一礼。整个花园中,唯一站着不动,没有任何动作的人,就是陈娇了。陈娇望着卫子夫,笑了笑,即使如今名分易位,她身上那属于阿娇的傲气仍然不允许她向这个从前的情敌跪拜。

    卫子夫亦在同时看着陈娇,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难怪陛下将她藏在昭阳殿,难怪所有的御医都必须隔着行障把脉,难怪所有的衣饰都从堂邑侯府运来。原来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卫子夫平静的表面下,几乎将银牙咬碎。正当卫子夫脸上的面具渐渐有了崩裂的趋势时,杨得意的声音响起。

    “咳咳。”杨得意故意轻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陛下驾到。”

    此言一出,卫子夫僵直的身子便退了一步,将道路让开。卫子夫一让开,陈娇便看到刘彻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打从那一日,她用话语挤兑,将他气得愤而离去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陈娇有些愣神地看着刘彻,顿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刘彻却是大阔步走到她的身侧,一伸手便将她揽到了怀中,动作自然熟练至极。陈娇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禁暗暗皱眉,想要推拒,却发现刘彻施加的压力非常大。

    卫子夫暗暗咬牙,俯身行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平身。”刘彻淡淡说道,随即转向刘芯等人道,“芯儿,长辈在前,你们还不过来给娘娘见礼。”

    刘芯的脸色更白了一些,就连卫子夫的脸色也越发的不好看了起来。只有不明所以的刘萸和刘萦在刘彻下令的同时,不自觉地起身了。待到三位公主并霍去病都行过礼后,刘彻十分自然地和霍去病打招呼。他看了看四周的箭靶,对霍去病说道:“看来去病的武艺大有长进啊。”

    “谢陛下夸奖!”霍去病斜眼看了看自己的姨娘,小心地回答道。眼前这场景实在怪异得很,微妙得很。

    “父皇,去病哥哥好厉害的。”终究是四岁的诸邑公主刘萦比较不懂事,她笑着靠近刘彻,攀着他的腿,说道。

    “是吗?”刘彻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对霍去病说道,“去病,试试看,射那个靶子如何?”他指着较远的一个靶子说道。

    “是,陛下。”霍去病应道。

    霍去病挽弓射箭的同时,刘彻强行将陈娇带到了席间,让她靠着自己坐下了。卫子夫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她在刘彻侧首边坐下,维持着自己皇后的风度。刘徽臣看着眼前这一幕,若有所思地跟着寻了一个席位落座。而陈娇,经过这一番拉扯,她多少猜到了一点刘彻此举的意义,他此刻多半是顺便检测一下他的皇后有多少度量吧。

    霍去病这一箭自然是正中红心,刘彻大大夸奖了一番后,便说道:“朕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

    卫子夫忙起身道:“恭送陛下。”

    刘彻才挪了两步,仿佛是顺便想起般,对卫子夫说道:“子夫,朕让阿娇住昭阳殿,你觉得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便是了。”卫子夫抬起眼,笑着说道说道,“娘娘身份高贵,住昭阳殿本就是委屈了她。”

    陈娇听到这一句,有一种想笑的冲动,泥人也有个土性,卫子夫还能够保持这样的笑容,活得确实委屈极了。从前她只觉得这个女人是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倒有一些了解卫子夫的苦处了。这女人从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大概从来就没有开心过吧。

    “是啊。子夫一向是最识大体的。”刘彻意有所值的说道,“那朕,先和阿娇回宫了”说完之后,抓起陈娇的手,拉她向外走去。

    两人走了没多远,就隐隐听到从花园传来的一阵经过压抑的惊呼声。“娘娘,你流血了,快松口。”听到这话,刘徽臣和陈娇忍不住转头看了看,果然看到崔依依正试着让卫子夫松开紧咬着的嘴唇。刘徽臣还只是眼神一变,陈娇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你同情她?”刘彻的声音从头上响起。

    “我可怜她。”陈娇抬头说道。

    “你觉得朕不该这么对她说话?”刘彻挑了挑眉,说道,“朕这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是啊,就像你当初在我面前维护她那样。”陈娇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笑,一定是充满嘲讽的,但是却不愿停下来,“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放开这些算计?什么时候你的笑只是单纯的笑,你的怒也只是单纯的怒?”

    刘彻仿佛被抓住了痛脚一般,眼神一变,伸手将陈娇揽到胸前,说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朕不表示出对你的重视,你在宫中的日子会有多难挨?现在,她才是皇后。”

    “从前,我也不见得会因为你的重视而放过她。”陈娇冷冷的说道,“你不会不知道,对宫中的女人来说,勾心斗角,阴谋暗害这种事,是至死方休的。”

    “哼,这么说,即使她动手害你,你也不会恨她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当初没有放过她,现在当然也没有什么理由要求她别动我。”陈娇说道,“真要恨,我似乎该恨,陷我于如此境地的你吧?”

    “阿娇,不要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就一再挑战朕的底线。”刘彻说道。

    “那你也别再用我去测试你后宫里的女人。”陈娇推开刘彻,顺了顺衣裙,说道,“你不过是想知道卫子夫能够忍你到什么份上罢了。如果她有一丝一毫的行差塌错,那么只怕你会立刻收拾掉她吧。”

    刘彻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直直的挺立在自己面前的陈娇,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衬着花园里的园景,让他有一种不认识的感觉。是的,虽然阿娇的记忆恢复了,可是,她对他态度却没有改变,除了那晚在地道里的失态之外,今天再见,她身上那种淡淡的疏离感并没有消息。

    “测试完卫子夫的反应,我们应该可以谈谈,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我了吧?”陈娇刻意忽视他的注视,自管自的说道,“你应该不希望让我把时光消磨在这后宫争斗中吧?”

    “阿娇,你的确变了,变得了解朕了。”刘彻似是感叹的说道。

    陈娇心中不觉冷笑,阿娇从来就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她陪刘彻经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而来自两千年后的陈娇则带来了更多的信息,关于汉武帝的野心,汉武帝的功过,所以,她当然了解他。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想要将她从后宫中带离,今天又何必费心警告卫子夫。

    “朕的确不打算,就这么将你放在宫中。”刘彻说道,“因为朕还需要你,你去指导墨门。”刘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朕也不能放你离开未央宫。”

    “你……”陈娇有一种被戏弄的恼怒感。

    刘彻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说道:“阿娇,你能耐不小。朕怕一放离宫,就再也抓不住你了。所以朕不冒这个险。至于你担心的事……”刘彻的眼神冷了下来,说道,“朕还不屑于用威胁的方式来得到一个女人。”

    听到最后那句话,陈娇松了一口气。刘彻继续说道:“朕今日固然是为了测一测子夫。也是为了你,若不为你立威,这宫里会有更多不知轻重的找上你。今后昭阳殿的一切,都比照椒房殿,至于宫女宦官也由你自己一并选了。将名单报与石达,他自会为你办了。”

    “……多谢了。”陈娇犹疑了一会儿后,说道。她知道刘彻至少有上百种方法让她乖乖屈服,但是他却没有,无论是出于他自身的骄傲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她都不应该不识好歹,这一声谢,刘彻受得起。

    听到这一声谢,刘彻失神了一下下,随即嗤笑道:“朕不是什么仁人君子,当不得你这一声谢。若你的付出,不能让朕满意,结果,你自然知道。”

    陈娇听到这话,又在心底冷冷一哼,心道:才对你有些好感,却有立刻威胁起人来了。真是本性难改。

    刘彻离去后,刘徽臣忽然开口道:“姑姑,你真的想留下吗?”

    陈娇疑惑地转头看着她,经过这些日子,她早已将刘徽臣视为心腹之人,毕竟从江都王府破门而出的她也只能依靠陈娇。

    “其实,如果姑姑想走,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或许……”刘徽臣提议道。

    “徽臣,刘……皇帝并不是吃素的。”陈娇扯开嘴巴笑了笑,“在他早有防备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逃得出未央宫的。而且,刚才在花园面对卫子夫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我已逃避得太久了,而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好也罢歹也罢,我想先留下,将一切都解决。否则,我们即使抓住了那个万一的机会,逃了出去,也不过是过街老鼠,一辈子要在阴暗处生活。那样的日子,我可不想再过了。”

第四十九章 昭阳日暖无归路

    对于阿娇来说,馆陶公主是她的娘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小时候,无论她做出多少荒唐事情,全能的母亲都能够替她将灾难化解,所以阿娇从不怀疑自己母亲的能力,所以她才能够放心的任性。而对于陈娇来说,馆陶公主,那是一个史册上不甚著名的名字。所以当看到馆陶公主的时候,陈娇还是不免像见到刘彻那样,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娇娇。”甩开董偃的手,刘嫖赶到女儿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眼泪从眼眶中连珠儿般落下,“你终于回来了。娘,可盼到你回来了。”边说边将陈娇揽到怀中,哭着说道,“你这傻孩子,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都有娘呢。怎么可以一个人走了?你个从没离开过长安的娇小姐,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叫娘下半辈子怎么过啊。”

    陈娇将头埋在刘嫖的肩上,听着刘嫖的话语,眼眶也不觉红了。以往,阿娇犯了错,得罪了人,刘嫖也总是满不在乎的说,“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都有娘呢”。记忆与现实重叠后,她不禁开口唤道:“……娘。”这一刻,刘嫖的身影和陈娇那远在现代的母亲的身影相融合。

    董偃与刘徽臣立在一旁,静静看着这感人的母女相会。董偃盯着阿娇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心中道:好年轻的娘娘,竟比当年更美了。

    馆陶终究不是那种只知哭泣的无能妇人,她渐渐止了哭声,和陈娇相扶着回了房间。母女二人寻了一处软榻对坐下,刘嫖拭了拭泪,问道:“娇娇,那一日,偃儿遇见了你,娘第二日就去寻你了。哪知道……天可怜见,我们母女终有见面之日。”

    听刘嫖提及此事,陈娇不由得看了她身侧的董偃一眼,然后说道:“让娘担心了。”

    刘嫖摇了摇头,然后***着陈娇的手,幽幽叹道:“出去一趟回来,我们娇娇本事了。娘也放心多了。”

    “娘?”

    “陛下,都和我说了,那辽东城、墨门还有彭城煤行,都是我儿做下的大事业。”刘嫖笑眯眯地说道,脸上的泪痕已被这笑容完全掩盖,“我的儿啊,你竟然有这般手段,想是出宫后,另有奇遇吧?”

    听到这个询问,陈娇张了张嘴,最终又为难的闭上了嘴。穿越的事当然不能说,而且也没什么好说,如今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阿娇还是陈娇,若编造说是从龙门客栈来的,怕是又连累人家遭殃。

    刘嫖见她不语,就接口道:“娘也不问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只是如今你既回来了,皇帝又因此重视你,那你自己可要好好把握着点,知道吗?别再有那等离开的念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去哪儿呢。这一次,我们绝对不能再输给那个歌女了。”

    “娘觉得我们现在还有赢的可能吗?”陈娇听到刘嫖如此雄心勃勃的宣言,不禁哑然。

    “为什么不能?”刘嫖诡异地一笑,然后说道,“阿娇,你不明白自己在彻儿心中的地位。在你和卫子夫之间,如果有人能够真正得到他的心,那个人绝对会是你。”

    “就算是那样又如何?”听到这个答案,陈娇沉吟了一阵,是的,刘彻或者是爱着阿娇,可是他却绝对不是一个会让感情左右到判断的人。从前的阿娇没能留住他,而如今的自己又凭什么和阿娇不同。甩了甩头,抛离那些胡思乱想,陈娇问道:“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再度成为皇后。”刘嫖极为自信地说道。

    “不可能。娘你该知道,卫子夫她有皇子,而我没有,后位既定,已经没有反复的可能了。”陈娇摇了摇头,莫说她已经无意为后,单是考虑客观条件也该知道,复位,是不可能的。

    “娇娇,是人就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只要你继续留在宫中,卫子夫绝对不能沉静如昔。今非昔比,你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她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再往下滑一步,本宫就是要她在这种忧心忡忡中,万劫不复!”刘嫖脸上的神色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了,然后冷冷一哼,说道,“何况,别说她的儿子还没有被立为太子,就算是被立为太子,那又如何?我刘嫖又不是第一次对太子下手。”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早日生下皇子。”说完,刘嫖将目光调到陈娇身上,说道,“飘儿是我府中训练了许久的人,聪明伶俐,绝对可以保证你殿中人的绝对忠诚。这一次,你必定能够生下皇子。”

    “那是不可能的。”陈娇立刻否定了刘嫖的话,她和刘彻之间是断断不可能再回复夫妻关系了。

    原本这个世界的人、事、物对她来说都如过客一般,她对这个世界所有人的感情都是有距离感的,所以她不曾对这个世界的任何男子产生过感情。但是被阿娇爱着的刘彻却是不同,当她接收阿娇记忆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她不能再将刘彻当作一个普通人来看待。然而,对这样的一个人用情,一生一次就够了。她现在甚至都不敢回想阿娇和刘彻之间的一切,害怕自己再度陷入那种不可抑制的悲伤之中。人,要有多坚强,才敢对过去的恋情念念不忘。

    “娇娇,放心好了。本宫和陛下谈过了,你的一切饮食都不会再有问题了。所以,这一次,如果你能够得宠,那么一定能够很快生下皇子。”刘嫖以为她所忧心的是不孕之事,便安慰道。

    “不会再?”陈娇愕然地抬头,她从不知道自己的饮食曾经有问题过。

    “想来你也还不知道。刘彻那小子,”说起这件事情,刘嫖又是一阵愤恨,说道,“他居然一直在你的饮食中下药,难怪这么多年来无论我们花了多少钱,都无法使你怀孕。如果他没这么干,你的孩子应该都和那纪稹一样大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个消息简直让她震惊得不能自己,心中不由得又悲哀了几分,枕边人连这样的事情都算计在内,那么这场爱恋还有什么意义?虽然从她所知道的历史里,也能得出刘彻并非良配的判断,但是那种理智的判断和如今知道这个消息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

    “娇娇,”刘嫖见她如此震惊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娘本不想将此事告诉你。但是思前想后,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说。今非昔比,对卫子夫来说是这样,对你来说也是这样。不要再想着,不卷入后宫争斗之类的事情。这一次,如果你败了,我们陈家所有的人都要给你陪葬,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陈氏宗族想。”

    “这一次,如果你失败了,就没有平安退回长门宫的可能了。卫家不会放过一个随时威胁到后位的前皇后的。所以,一定要快,无论如何都要怀上陛下的孩子。”

    陈娇苍白着脸,手摸着自己的肚子,脑中有过一瞬间的空白。且不说在吃了那么多年的药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怀孕。就算怀孕了,难道单凭这样一个孩子,就能够阻止刘彻想做的事情吗?

    “娇娇,你去了长门宫后,陛下仍然敬我如初,卫家人也不敢放肆,但是娘从不曾有一天放心过,然而你没有子嗣,娘虽然忧心陈家将来也许有富贵不再的一天,却从不担心后嗣子孙的活路。如今,你回了宫,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卫子夫来说,你就变成了那在背芒刺,在告诉她,即使你去了长门宫,这份威胁仍然不会消失,除非……”刘嫖语调渐趋森冷,最后说道,“所以,阿娇,这一次你绝对不能再败了。陈家和娘已经没有什么让你再败一次的资本了。”

    “上次之后,娘也想过,彻儿这个皇帝终究和你舅舅不一样。你舅舅虽然也有严苛的时候,可他终究是个心软的人,可彻儿却是恰好相反,他虽然也有人次的时候,可本质上却是个无情之人,对他来说,大汉天下重于一切。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卫子夫,娘的所为和陈家、窦家的势大,不无关系。现在窦家是完了,娘也一直收敛着,你的三个哥哥……”说道此处,刘嫖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都不是能帮得上忙的人,娘帮你管着,总不至于惹祸便是。可这宫里的一步步,往后却只能让你一个人走着,探着了。”

    “娘。”陈娇见刘嫖说得动情,反握了握她的手,说道,“娇娇知道你的意思。我……不会再任性了。”陈娇犹豫了一下,做出了承诺。和刘徽臣说自己要回来的时候,其实她更多的只是想破除自己的心魔,而今被刘嫖一番劝说下,却发现其实自己除了留下外,已没了另一条路,除非她能够不管陈府上下数百条人命。然而,便是辽东流民这样的陌生人,她也不忍放开,更遑论那些鲜活地存在于阿娇记忆力的堂邑侯府家人了。

    “好孩子。”刘嫖微微一笑,说道,“只是如今,你可真得小心着些,经过卫子夫这些年的处置,后六宫里,可信之人实在不多了。而娘又不能再安排府里的人进来,免得刺激到皇帝。所以,手下人的挑选上,你自己要仔细些。必要时,多问问徽臣那孩子,她主理一府多年,经验总比你多些。”

    陈娇点了点头,说道:“娘放心,此事,我心中已有打算。”

    “你心里有数便是。对了,若在宫中有事,可去长乐宫寻太后去。太后心中其实还是偏疼你多些,不然今日也不会公然宣召你去了。她啊,其实和皇帝存了一个心思,想给你立威呢。”刘嫖又说道。

    陈娇一愣,寻思了一下,发现事情还真如刘嫖所说。若说是交还余明的笔记本给陈娇,以她之前的解释,想必太后应该知道,她根本不需要这本笔记,况且太后又说不愿意让刘彻拿到这本子,所以她拿回来唯一的方式就是焚毁。若是焚毁,太后自己也可以做到。

    “原来太后,竟是这个意思。”陈娇喃喃道。随即,她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娘,你可认识……”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止了口,转头对董偃说道:“董偃,你先出去。”

    董偃听到这个明显的不信任信息,也不生气,只笑着行了礼,乖巧地退下了。刘徽臣也立刻不顾陈娇挽留,随之退下。陈娇见房内只剩下他们母女二人,便开口说道:“娘,我们家认识一位名叫李希的人吗?他是江淮间的行商,近日似乎入朝为散郎了。”

    刘嫖听到李希这个名字,神色上微微一变,最后说道:“你为何问起此人?”

    陈娇见她这态度,便知道李希定然与陈家关系匪浅,因为恢复了阿娇记忆的她,清楚记得那颗算得上是阿娇和刘彻之间的定情信物的钻石,是由李希所增的,只是那是他还是少年模样。所以,她想清楚明白,李希和陈家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关系是否身后到让她依然可以安心依靠那位昔日的姐夫。看着刘嫖犹疑的神情,陈娇不得不承认,虽然那一日,李希亲口与她了断恩情,但是她心中却依然将他视为兄长般的人物,那份兄妹深情从无改变。

    “原本,这事,娘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不过,你既问起,那娘也便不瞒你。”刘嫖沉声说道,“他不是外人,而是你的……兄长。”

    “兄长?”陈娇听到这话,不禁一震,说道,“他是我的兄长?亲生的?”

    “不错。”刘嫖幽幽一叹,应道,神思也不觉有些恍惚,脑中不禁浮现李希的容貌。见到李希的那个夜晚,很多往事浮上她的心头,一些以为早已忘记和不在乎的难堪也再度浮现。李希,就是她所最讨厌的那个女人的孩子,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还活着,这么多年来,掩盖了自己的血统在民间苟延残喘地活着,甚至在最后还救了她最宠爱的女儿。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陈家已因着窦太皇太后之死和盟友窦家的衰败而渐露颓相,而死敌卫家却又步步紧逼,不但卫子夫生下皇子,高升皇后之位,她那弟弟卫青更是勇武非凡。此次出塞更是捷报频传,可以想见,卫青回京之日,就是卫家正式成为一方贵戚之时。当年的窦家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窦氏为皇后,但是她的兄弟却只是个富贵闲侯,可等到窦婴在七国之乱中立下大功,一切就完全不同了,窦家立即平地而起,成为了景帝朝的一方权贵。所以,现在的情势是,陈家不但在后宫输了,在引以为豪的朝堂势力上,怕是也要丢盔卸甲了。这时出现的李希,却给她描绘了一条不同的出路,让她不得不选择合作。

    “阿娇,你该知道,自古以来,后宫争宠绝不仅仅只是后宫的事。两美争斗间,若有谁能在朝堂上有一助臂,那她的胜算就会大上很多很多。”刘嫖将一切心绪压到了心中的某个角落,面上不露一点痕迹,口中淡淡地说道,“原本凭我陈家的实力,是远胜那平阳家奴出身的卫子夫的。但是,偏偏我们为皇帝所忌,动弹不得。幸而,还有他在,而且皇帝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娇娇,这个哥哥,对你来说,太重要了。”

    ……

    目送着刘嫖的车驾离开了未央宫,陈娇心思沉重地回到了昭阳殿。她方踏入殿内,刘徽臣便立刻上前,低声道:“姑姑,大长秋石达来了。”

    陈娇听到这话,便点了点头,到殿内坐下,等着刘徽臣为她召见石达。石达亦是宫中的老人了,当他俊逸的面容带着特有的平静出现在陈娇的面前,陈娇想起了刚才刘嫖所给与的劝告。

    “石达此人,从少年时入宫,历经文景二朝至今,靠的就是明哲保身这四字。即使当年慎姬势大,他对你皇祖母却是恭敬依旧,后来栗姬得宠,他待后宫诸夫人也是无一不小心,及至你皇祖母摄政,他对皇帝却也是丝毫不敢怠慢。此人做事,无论如何都会留人一步余地,所以有他掌大长秋之权,则我儿不必担忧会在宫人伺候之事上受到什么刁难。此人倒也无须刻意结交,释些好意出去便可以了。只要莫他成了对头,只要你得了皇帝的心,他终究会成为我们的人。”

    石达恭恭敬敬地给陈娇行了一礼,说道:“奴婢拜见娘娘。”

    “大长秋不必多礼。”陈娇开口说道。

    石达行礼后,说道:“奉陛下旨意,今后昭阳殿的所有宫人往来,都由娘娘您决定。奴婢此来,是想请问娘娘,不知娘娘属意哪位做昭阳殿宦丞?”

    陈娇点了点头,心中明了。宫中的宫人分宫女与宦官两种,宫女负责贴身伺候,相对身体强壮的宦官则要负责更多的杂活、粗活。宫女之首通常都是一殿女主的亲信宫女,而宦官则大都是从宫中众多宦官中擢拔的,毕竟普通人家里是不会有宦官的。刘彻既然发话说让昭阳殿独立,那么昭阳殿自然需要有属于自己的宦丞。阿娇离宫已久,所有亲信早被斩于甘泉宫,如今的内廷她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调哪个宦官来似乎都是一样的,但是,一殿宦丞毕竟是个重要角色,若随便之下,找来的人忠心度不够,反而坏事。

    陈娇皱眉想着,脑中忽然想起一人,便开口试探性地问道:“我……本宫记得,长门宫有一位寿琦宦丞?不知道他现在可还在?”

    石达听到寿琦这名字,神色古怪地抬头看了陈娇一眼,说道:“寿琦,自然还在。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陈娇思来想去,自己还有点印象的宦官也就只剩下这一位了。

    “只不过当年他差事做的不好,陛下罚了他。如今要将人找回来,只怕还需几天时间。”石达平静地说道。

    陈娇只皱眉一想便明白,这寿琦当年是被自己的逃离出宫给连累了,怕是早被炒去了长门宦丞的位置,如今不知道在哪个小疙瘩混着,石达说的要几天找人,其实只是要几天时间让他恢复元气,整出个人样来,再送到她面前罢了。陈娇叹了一口气,说道:“本宫希望三日后能看到他人。”

    “是。遵命。”石达乖巧地应道。

    送走了石达后,陈娇略带茫然地看着四周的宫殿,心中道:终究还是选择了留下,将来会怎么样呢?姐夫……大哥已经回了长安,稹儿一个人在辽东,却不知道怎么样了。

    ……

    辽东城

    “你就是纪稹?”卫青看着眼前这个沉稳的男孩子,心中十分赞赏。

    “草民纪稹叩见卫将军。”纪稹一丝不苟地行礼,心中却在惊讶这位即将凯旋的将军为何单身折道至此。从云中郡到辽东城,可不止千里啊。

    “起来吧。”卫青温和地说道。

    “卫将军,不知你找纪稹何事?”李广问道。卫青和李广可说是老相识了,就在一年多前两人还联手出击过匈奴,那时卫青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根本就不被李广这样的宿将看在眼里。只是那次的结果却是四路人马,三路惨败,仅有卫青一人惨胜,李广还为此下狱。若不是从弟李蔡为他准备好金银赎罪,恐怕就要在牢房度日了。如今,李广虽然重新被重用,坐镇辽东城以备匈奴右翼,但始终比不得卫青率大军截击匈奴白羊,楼烦诸部,取回秦河南地的风光。想到卫青年纪轻轻已经是关内侯,这次立功之后一定有更多的封赏,这不得不让年过六十的李广感到有些沮丧。

    “李将军,”卫青说道,“青乃是奉皇命而来,至于是为了什么,恕青不能回答。”

    李广听到这里,便转身对纪稹说道,“纪稹,卫将军奉皇命而来,你随他回去,要好好听话。”

    “是,李将军。”和李广相处了大半年的纪稹自然知道他的脾气,知道他朴实的言语下隐含的关心。

    “纪稹,你去打点一下,明日我们便起身吧。”卫青看事情已经定下,点了点头说道。

    “是,卫将军。”纪稹心中盘算了下,便从容地转身离去。

    卫青转而对李广说道:“李将军,青初到此地,一会儿换下官服,想出去看看这北地第一繁荣之地。还有劳李将军为青寻一陪同之人。”

    “那是自然。”李广笑着说道,心中希望能够从这位新贵口中探探朝廷下一次的举动会在何时。“不如就由老夫陪同如何?”

    “那如何使得。”卫青自然是知道这位老将军脾气的,他也只是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使得使得。这辽东城,你第一次来,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很惊奇的。”李广大笑道。

    李广说得没错,辽东城的一切的确让卫青极为惊讶。北地的荒凉他领军在外自然是深有体会,本以为这辽东城再如何繁华,也不过是一座小城,如今看来,这辽东城几乎可以和长安城相媲美了。而那些坚固的砖石建筑更是让他十分惊讶。

    “辽东城,果然不同凡响。”卫青作为军人马上发现了那砖石的价值所在。同时也有些了解为何皇帝会在他出征前夕,特令他在军事行动结束后,到辽东一行,带回纪稹。光是这砖石就有这价值。其实他心中倒是想岔了,砖石的技术随着墨门内迁,刘彻早已经掌握,只是他心思阴沉,暂时不打算拿出罢了。

    “呵呵,老夫当初来时,也和卫将军一般惊奇。”李广摸着胡子说道。

    “李老将军唤我仲卿即可。老将军是军中前辈,青不敢托大。”卫青将注意力转回到李广身上,微笑着说道。

    “那老夫就不客气了,仲卿,这次你可是大出风头啊。我大汉对匈奴,可是不曾有过如此大胜的。”李广从来就不是个很讲究礼数的人,听到卫青这么说,立刻说道。

    “这都是陛下有先见之明。若不是他这么多年来在上林苑训练了大量骑军,青亦难以带着步兵纵横大漠草原。”卫青说道。当战争越发深入的时候,他越发现刘彻当初命他们这些人勤练骑术是多么的高瞻远瞩。

    “当然,墨门所献的马镫、马鞍、马蹄铁等物也功劳极大。”卫青又说道。

    “不管怎么说,仲卿也是人才难得啊。李广一生为我大汉戍守边关,从不曾有过如此大胜。年齿徒增,真是惭愧啊。”李广说到此,又是一阵难受。

    “李将军不必如此。时移事易,接下来才是我辈大展身手之时。”卫青伸手拍了拍李广的肩膀说道。

    “让仲卿见笑了。”李广一生隐痛便是无法封侯,所以每每想到战功便会略有失态。

    “不妨事。”卫青待人最是小心,自然轻声安慰。

    ……

    “纪大哥,你要走了吗?”李陵吃惊地看着在打包行李的纪稹。

    “是啊。”纪稹笑着点头,摸了摸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李陵的脑袋,说道。对于这个小弟弟,他还是十分欣赏的。

    “可是,你教的东西,我还有好多没有学会。”李陵不觉扁起了嘴,“本来说好了,这次的年终大赛,我要拿个冠军给你看的。”

    “没关系啊。”纪稹说道,“你可以给我写信。我很期待你的进步的。”

    “好吧。”李陵从身下解下一个玉佩,递给纪稹说道,“这个是我叔父给我的礼物,送给你。到了长安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我叔父帮忙。他叫李敢,是期门郎。”

    “好。”纪稹笑着接过玉佩,虽然他觉得用到的机会极小。

    “纪稹,听说你要走了?”一个大嗓门闯了进来,纪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邢天,不用这样嚷嚷吧?”纪稹倚在窗边,对着邢天挑了挑眉。然后低头对李陵说道:“小陵子,你先出去吧。”

    “好。”李陵也习惯了,纪稹和邢天总是神神秘秘的。

    “幸好昨日最后一批人已经出发了。不然,你这一走我们还真是群龙无首了。”邢天听到李陵的脚步声远去,马上正色道。

    “我也没想到,朝廷会这么快就派人来。”纪稹眼神凌厉,衬着他那还显得有些稚气的俊脸,加上室内昏暗的光线,显得别有一番味道。

    “你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邢天问道。

    “凉拌!”纪稹忽然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对着窗外,语气中不乏调侃,让人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个冷峻少年仿佛只是错觉。

    “喂!”邢天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把纪稹那嚣张的手打落,把人拽到自己怀里,说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玩啊?”

    两人笑闹了一阵,邢天把纪稹压在身下,问道:“说吧,到底打算怎么办?”

    “嘿嘿。”纪稹脸上泛起一丝狐狸似的笑容,说道:“以不变应万变。一切,等我到了长安再说。”

    “虽然说,人都已经派出去了。不过要做到像小姐吩咐的那种程度,恐怕还需要一二年的时间吧?这期间……”邢天说道。

    “一两年?我看一两年是不够的。”纪稹摇了摇头,“要让他们完全化入当地人之中,不让任何人发现他们和我们的关系,恐怕要好些年时间呢。我走后,城里的事情,都交由你来调度。一切照旧便是,不要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了。免得遭人怀疑。”

    “你真的要去长安吗?这卫青,我看来者不善啊。”邢天皱起眉头。

    “善也罢,不善也罢。姐姐在长安,我总是要去一趟的。”纪稹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次卫青来,一定和姐姐有关。我也正好乘着机会,过去帮姐姐一把。”

    “那么,龙门客栈那边,诸家的人,怎么应付?”邢天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再过两天,诸家就会来人了。到时,你派人去和他们联系便是。”纪稹说道,“诸家的根基远比我们更牢固,我想,也是时候请他们移居长安了,辽东城太过醒目,那皇帝既然能够派卫青来带我回去,那么想必,已经注意辽东好久了。”

    ……

    平阳侯府。

    “陈詹事,你刚才说什么?”平阳公主刘婧放下茶杯,脸上的神情十分不悦。

    “臣说,首鼠两端,终将得不偿失。”陈掌俊秀的脸上,笑容不褪。这个男子,正是凭着承自曾祖陈平的容貌,才会被卫少儿看上,凭借裙带关系和自己的聪慧,使得已经没落的陈家再度兴起。

    “本宫没听错吧?”刘婧冷冷一笑,“你这是在说本宫?”

    “公主误会了。掌只是在评价韩长孺大人的得失。”陈掌此时的笑容显得有些狡猾。

    “哼!”刘婧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陈娇入主昭阳殿并且和卫子夫花园相见的事,她早已经得到了消息。此时身为卫氏姻亲的陈掌找上门,大谈去世不久的韩安国的功过,本就让她有些莫名,及至听到这句“首鼠两端,得不偿失”才算是明白,眼前人是兴师问罪来了。

    “公主,既然多心了,那么掌斗胆,也想问问公主。难道公主以为,你和大长公主殿下,还有和平共处的可能吗?”陈掌问道。

    刘婧听到这句,不由得沉静了下来,馆陶公主在窦太后的宠溺下所养成的性子,是多么的高傲,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年仅仅为了栗姬的几句嘲讽,刘嫖就可以联合王娡夺去栗姬的皇后之位,夺走刘荣的太子之位。更何况,如今卫子夫夺走了陈娇的皇后之位,而卫子夫……

    “卫皇后是从公主府上出去的,这一点天下皆知。”陈掌仔细观察着刘婧的反应,继续说道,“如果皇后娘娘只是失宠也罢了。但是一旦陈家再度得势,以大长公主锱铢必较的性子,怕是不会放过你吧,长公主殿下。”

    刘婧低头理了理衣袖,说道:“有陛下在,陈家又能奈本宫如何?”

    “那如果,有一天,昭阳殿入主长乐宫呢?”陈掌见刚才的话还不管用,便把心一狠,下了一剂猛药。

    “那是不可能的。陛下绝对不会,让陈家人入主长乐宫。”刘婧冷冷地一笑,“陈掌,你也不必吓唬本宫。你们也不过是怕子夫失宠,想我和你们站到一条线上罢了。”

    “公主殿下,在陈家人面前,卫家和公主的确是在一条线上的。所以,还请公主指点。”陈掌知道眼前的大汉长公主并不好对付,想要她改变立场,难!难!难!卫家出身平阳侯府这一条,最多只能让她在某些情况下,对他们稍加指点罢了。

    “从两年前起,子夫就已经不再是陛下最宠爱的。”刘婧淡淡地说道,“可是陛下还是将后位给了子夫,凭什么?还不就是因为据儿。本宫认为,阿娇和过去两年夺走子夫宠爱的那些后宫美女没什么区别。”

    “公主的意思是,陛下接废后回宫一事,对皇后娘娘并无影响?”陈掌问道。

    刘婧稍稍有些犹疑,然后肯定地说道:“是的。”

    “承公主吉言!”陈掌得到这个答案后,知道自己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便抱拳告辞道,“掌告辞。”

    ……

    “是吗?公主是这么说的。”卫子夫听完陈掌的禀报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的,娘娘。”陈掌点了点头,然后看卫子夫不发一言的样子,小心地问道,“以臣之见,虽然陈氏再度入宫,不过陛下对陈家的忌惮依旧。所以废后应该不太可能威胁到娘娘……”

    “陈詹事,长公主最后的那句是的,说得很确定吗?”卫子夫打断了陈掌的话,问道。

    “这,”陈掌微微一回想,说道,“公主稍稍想了想才回答臣的。”

    “果然!”

    “娘娘的意思是说,公主并没有说实话?”陈掌有些惊讶。

    “她本就不会帮我们。”卫子夫淡淡地说道,“叫你去和她说这段话,不过是希望她不要在我们背后有什么小动作罢了。这一次,如果不是她没有提前通知一声,本宫又怎么会如此措手不及。”

    “那么,废后的事情,娘娘打算怎么做?”陈掌问道。

    “原因,陛下忽然接她回宫的原因。”卫子夫说道,“在探知这个原因之前,不能有任何动作。”

第五十章 意气相逢为君饮

    披香殿

    “礼又被退了?”王灵听到这个答案不禁皱起眉头。

    “是啊。奴婢连殿门都没进,直接让江都翁主给挡回来了。”阿静回答道。

    “昭阳殿,这殿里的,到底是什么人?”王灵皱眉自语道。后宫之中,是没有秘密可言的,那一日在花园的事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昭阳殿那位竟然根本不曾给身为皇后的卫子夫行礼,而皇帝也认可的这一点。

    再加上,殿中有江都翁主贴身伺候又有馆陶公主府中人常来常往,太后似也有庇护之意。这一切举动,让所有人明白,这一次进来的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民女,其身份尊贵怕是更在卫子夫之上。至少,执掌凤印六年余的卫子夫就从不曾让老太后明确表示过什么赞许之意。以大汉的惯例,其实太后若还在的话,后宫第一人应是太后。只是由于王太后当年不愿和阿娇皇后争权,后来也懒得再理会宫中琐事,才由卫皇后统领后宫的。

    “这样不成。”王灵咬牙道,“大事在即,本宫必须先弄清楚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才好走下一步。”想到这里,她立刻起身道,“你方才说,昭阳殿的借口是她们要去拜见太后是吧?那我们也去拜见太后,便去这长乐宫里撞她一撞。”

    她一声令下,左右的小宫女们便开始帮她着装。一番打扮后,王灵神清气爽地往长乐宫赶去。

    长乐宫•临华殿

    王娡满脸微笑地看着下面的平阳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婳、修成君金俗、金俗的女儿金娥以及淮南翁主刘陵。在刘陵的刻意调节下,整个大殿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王娡一面笑,一面低头对身边的孙女儿金娥说道,“这位陵翁主啊,可是最风趣的。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一张嘴就是最能讨人喜欢的。你入宫得晚,到今儿菜见识到。”

    “是孙儿没福气,今日见了,才知道陵翁主这是名不虚传呢。”金娥乖巧地应道。

    “太后真是太过奖了。刘陵也就是性子野,爱到处瞎跑,看了些有的没有的,回来学嘴的。”刘陵顽皮地吐了吐舌。说也奇怪,她的年纪明明不小,但是这个动作下来却不让人感到厌烦,反而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少女稚气,竟比真正处于年少的金娥更具魅力。

    “你看看,”王娡笑着摇头道,“娥儿,你可得跟陵翁主好好学学。像她那样会说话,将来才能公婆面前说得上话哦。”

    金娥面上一红,不依道:“外婆,你说什么啊。”

    金娥和淮南王太子刘迁的婚事,早在王娡的催促下,提上了议事日程。今日这场召见便是要将金娥介绍与刘陵认识,探一探她的口风。

    “太后真是的。就我们娥儿这相貌,这人品,到哪不讨人喜欢啊。还用学我么,你这不是寒碜我这至今待嫁的姑娘家么。”刘陵故作不满地斜了王娡一眼,嘟囔道。此言一出,殿内又是一场轰然大笑。正笑着,外间有人来报,说是昭阳殿的陈娘娘并江都翁主刘徽臣到了。

    “宣她们进来吧。”王娡说道。

    陈娇与刘徽臣的身影袅袅出现在殿中,陈娇看着这满室美女聚集,不解地看向王娡,不明白她为何在这时候召自己过来。王娡轻咳了一声,说道:“阿娇,其他人我想你也都认识,哀家就不多做介绍了。”她指了指金俗,说道,“这是修成君,你们还没见过吧。”

    陈娇早知道这位太后爱女的身世,冲着她点了点头,便在宦官的指引下,到一侧落座。王娡见人都到齐了,便将话题转向了主题。她对刘陵说道:“陵翁主,哀家听说令弟至今都没有结纳正妃,可是真的?”

    “小弟不孝,至今没能婚配。”刘陵目光扫到金娥身上,发现她面带羞涩,忽然明了了太后的用意。

    “淮南国,如今可是我大汉第一藩。迁太子身为继承人,迟迟未婚可不成。”王娡摇了摇头,说道,“我老太婆看,这样下去可不行。”

    刘陵立刻接口道:“是啊。我平素也是如此说。可淮南地处偏远,人才有限……”

    “那便到长安来寻一个嘛。哀家给彻儿说一说,让迁太子入京一趟便是。”王娡一挥手说道。

    刘陵自然不可能反对,她掩袖笑道:“只怕他来了后,看着这儿的美女,傻了眼睛。”说话间还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扫向金娥,含义明显。

    王娡乐呵呵地拍着外孙女的手,对刘陵说道:“知道你鬼精灵。这事,你可得给哀家办妥了,知道吗?”

    “太后放心,陵儿定然不负太后所望。”刘陵起身,袅袅行了一礼。

    解决完此事,王娡又转向陈娇,问道:“阿娇,你与这一众姐妹也是许久不见了。今日恰好她们都入了宫,哀家唤你来,与她们叙叙旧。”陈娇低眉应是。王娡又嘱咐了几句,便让阿娇与平阳公主等人一起出去走走。

    才离了殿门,刘陵便走到她身旁,声音半带咽呜,轻轻说道:“阿娇姐姐,你受苦了。”

    陈娇回之一笑,然后说道:“陵翁主有心了。”

    “当初,陵儿远在淮南没能为姐姐尽一份力。如今,陵儿真是无颜见姐姐。”刘陵说着,脸上还落下了几滴清泪,煞是楚楚可怜。

    陈娇听到她这份说辞不觉愣了一愣,随即嘴角扬起一丝讽刺的笑。刘陵和阿娇的感情的确算得上好,加上她嘴甜如蜜,从前的阿娇也一直把她当做一个单纯的小妹妹来疼爱。可是,对如今的她来说,淮南刘陵会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吗?以翁主之身却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被太史公司马迁亲笔赞誉为“慧,有口辩”的女子,怎么可能单纯呢。只是这场面上的话,却还是要说的。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少树敌为妙,虽然在她的记忆中,淮南王一家也威风不了多久了。

    “陵妹妹多虑了。宫中的是是非非本就不关你一个宗室翁主的事,你肯为我伤怀,姐姐已经很感激了。”陈娇轻声说道。

    “谢姐姐大量!”刘陵顺着陈娇的手站了起来,脸上犹自带着泪水,抽泣间仿佛真的伤透了心。

    那边平阳公主与隆虑公主也都走到了陈娇身边,平阳公主因为有过接触,所以只是微微一颔首,儿隆虑公主却是亲昵得多了。她一把抓过陈娇的手,叨念道:“可是回宫了,阿娇。今后,可别和彻儿闹了,要好好的,知道吗?”

    陈娇无奈地看着隆虑公主刘婳,含糊地应道。刘婳和陈娇年纪相近,也是自小玩到大的。刘婳从小就没什么太多的弯弯心思,刘姗出嫁后,王太后也疼她疼得厉害。早早将她嫁了个开国勋臣之家,可惜婚后没几年丈夫便亡故了,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子。而刘婳又是认死理的主,至今也没有动过改嫁的心思。

    见陈娇被刘婳缠住了,刘陵行到刘徽臣身旁,柔声问道:“这位想必就是江都翁主吧。”

    虽然论身份,二人持平,可是论辈分,刘陵却比刘徽臣长了一辈,刘徽臣欠身行了一礼,说道:“徽臣见过陵翁主。”

    “不必如此多礼。”刘陵笑着扶起她,说道,“前些年我们也是见过的,何必如此生疏呢。前阵子,江都王继位大殿,我还去江都观礼呢。只是当时,江都王竟没提,你入宫来与阿娇姐姐为伴了呢。”

    刘徽臣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回道:“多谢陵翁主关心。入京一事是父王身前的安排。”

    刘徽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心中却在盘算着,看来上次在江都探到的消息果然是真的。江都翁主与一无名女子一起出逃,而刘建对这妹妹却是不同寻常的重视,为此事几乎气急败坏。只是却不知道,她又是如何来到长安的呢?难道那无名女子只是刘非身前安排的烟雾么?

    刘陵看着急急躲开的刘徽臣,面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心道:无论你是如何来的长安,只要你在这儿,那我便有理由去劝刘建那无知小儿上我淮南王府的船。

    陈娇与刘婧等人出了临华殿,自然不会傻站在走廊上,在刘婳的引导下,一行人往长乐宫侧的花苑里行去。

    “阿娇,我虽然离宫好些年了,许多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已无力分清。”刘婳说道,“不要再和陛下倔了。他心中是有你的,不然就放过了你。可是,有第一次,却绝对不会有第二次的,知道吗?”

    “放过我一次?”陈娇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苦笑。是啊,对刘彻来说,阿娇可能是他所有的女人中,下场最好的那一个了。至少,历史上阿娇被废置长门后,陈家仍然荣宠不衰。而做了他三十年皇后的卫子夫,自尽于未央宫,因她而显贵的卫家、公孙家、陈家都遭了灭族之祸。为他生下了继承人的钩弋夫人,掖庭赐死,与此同时宫中所有嫔妃姬妾全部殉葬。只为了不给他的儿子刘弗陵留下一个有可能压制他的太后,就算是养母也不行。

    不同于隆虑公主的亲昵,始终与陈娇保持着距离的刘婧,却是在审慎地观察着陈娇。

    没有变。即使恢复了记忆,阿娇的眼神却始终是那么清澈。即使小妹一再提及彻儿,她眼中也未见一丝痛苦或迷惘。刘婧心中想道。可是,阿娇没有迷惘,你呢,彻儿,陛下,你心中是否真的如你口中所说的那样,毫不留恋……

    一行人才行了几步路,就被迎面而来的一群人拦住了路子。来人却正是王夫人王灵,她看到刘婧,立刻停步,到刘婧跟前行礼,说道:“臣妾见过阳信长公主,隆虑长公主。”

    刘婧面不改色地颔首示意她起身,而刘婳却是眉头一皱,随口说道:“起来吧。”随即,她拉住陈娇的手,从王灵身侧绕过,同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阿娇,我们去北宫花苑。当初你种的桂树还在呢。”

    王灵听到这话,不禁身子一震,平静的脸上有着惊骇神色。陈娇看了看王灵又看了看刘婳,苦笑了一番,心道:这下可好,看来她身份的真相,马上就要传遍整个汉宫了。

    ……

    茂陵邑•墨门

    明媚阳光下,韩墨手握一卷书,坐在窗边,目光呆滞地看着手上的书卷。服侍他的书童奇怪地看着韩墨,心道:韩先生这是怎么了,看了这么久,却一页也没翻过去。但是他却不敢提出质疑,为韩墨布好茶,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时间过去许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那人信步走到他跟前,看着韩墨,开口说道:“久违了,韩墨。”

    “李希!”韩墨抬眼看了看来人身上的官服,轻轻吐出这两个字,面无表情,态度甚至冷漠。

    “你已经见过她了,是吗?”李希问道。

    “你来做什么?”原本沉默不语的韩墨,终于开口问道。

    “来问你一句话。”李希走到韩墨身前,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说道,“韩墨,你怕死吗?”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韩墨笑了,那个表情却比哭更加让人觉得悲伤。是的,如果不是想到自己的求死可能会给陈娇带来巨大的危机和困扰,他早让皇帝皇帝将他处死了,而不是可以压制自己的感情,困守在这墨门之中。

    “是啊。”李希说道,“死并不难,难的,是活着。活着看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他人的怀中。”

    “她回宫,是你做的吗?”韩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以陈娇在辽东城的表现,韩墨不相信她会主动回宫,她分明是自己逃出宫的,而且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李希不可否认在这一点上,自己的确对不起这个妹妹,但是从他的角度来说,阿娇回宫是最好的选择。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的。”

    “你!”一贯温文的韩墨第一次明显表现出自己的愤怒,他狠狠抓住李希的衣领,怒气腾腾地瞪着他,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有皇子在,卫子夫中宫稳固吗?你难道不知道,卫家正越来越受到陛下的器重吗?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她在宫中身份有多尴尬吗?”

    “韩墨,她不回宫,难道你能够将她娶回家去吗?”李希将韩墨的手掰开,说道,“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因为你察觉到,她对你并无情意,又怎么会在她面前,将自己的心事藏得这么深,这么好?”

    “韩墨,你留不住她。一年的朝夕相处,你仍然没能得到她的心。”李希知道自己此刻说的话,对于韩墨这个温柔的男子来说,太过于残忍。但是为了让韩墨成为陈娇最好的保护者,有些伤口必须撕开。

    “你应该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子。她脑中的奇思妙想永远都不会断绝,胸中的锦绣文章永远没有穷尽的时候,我们都不能完全把她的光芒给掩盖住。如果她不回宫,等到卫青建立更大的功业,等到刘据被封为太子,再被陛下发现她的存在,到时候,一切就都晚了。”李希说道,“至少现在,在陛下的心中,还有一丝旧情,一丝不忍。”

    “你不必为自己找这么多借口!”韩墨针锋相对地说道,“你不过是在为自己的仕途铺平道路罢了。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哥哥!”

    “或者是这样的。”李希说道,“韩墨,我有我的路要走。如果你自认可以比我做得更好,那么就好好保护她吧。”说完转身离去,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转身说道:“从此以后,你最好谨言慎行,因为陛下对你的监视,从来就没有放松过。”

    ……

    “少爷,那韩墨真的会成为代替你在明面上守护小姐吗?”庄昕担忧地问道。

    “他会的。”李希叹了口气,说道,“我不会看错的。韩墨那样的人,一生只会为一个人倾情。”

    “夫君,你或者希望,韩墨在朝中平步青云之后,能够给娇娇一点助力。”张萃皱眉道,“但是,如果陛下不给他这么机会,那么反而……”

    “当今陛下,是个惜才而且绝对自信的人。”李希笑道,“既然他一开始没有杀韩墨。那么以后,只要韩墨有能力,他绝对会重用他的。为私怨杀名臣绝非明君所为。”

    “只要有能力,就会重用。”张萃幽幽一叹,说道,“那卫青,却是个有能耐的,有他在,想斗倒卫家,却是难啊。”

    ……

    纪稹兴奋地提马驰骋,一路跑到长城脚下,看着以土石堆叠成的长城雄关,他不由得心中澎湃,口中喊道:“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长城非好汉。”

    卫青一直与他并肩而行,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笑了,说道:“纪稹,你这好汉也太好做了。若说是不到龙城非好汉还差不多。”匈奴的王城被成为龙城,卫青此言其实是表述自己的雄心。

    纪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将军说的是,却是我眼界太小了。只是对此盘踞千里的长城,心情澎湃,不免激动。”

    “要吟诗,也得好好挑呢。”卫青说道。

    纪稹心中一想,便说道:“倒是想起了一个和长城有关的。不过此中有个典故。”

    “什么典故?”

    “从前,有两户人家共居一处,两家宅院相隔了一道三尺长的小巷。一日,其中一家人要扩建,将那三尺小巷占了。另一家觉得不忿,便要求太守判这小巷为共有。由于两家在朝中都有人为官,太守不敢轻判。那家人便修书一封往京城,让家中为官的儿子,对太守施压。那儿子却回了一首诗。”纪稹说道此处,扫了一眼卫青,见他饶有兴致的样子,便摇头晃脑地将诗句念了出来,“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卫青听到这诗,笑了笑,说道:“那当官的儿子倒是心胸宽大得很。后来这事如何解决的?”

    “那家人收到信后,便收回了控诉。后来邻居得知前因后果,也改变了修建计划,不但没占那三尺小巷,反而退了三尺,成了六尺巷。”纪稹说道。

    “这倒是一番美谈。”卫青朗声笑道,“纪稹啊纪稹,也不知道你脑中哪里的气死怪想。左一个典故又一个典故的,我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你这些典故啊,世人少知。你却是从哪里看来的?”

    “我是……”纪稹猛地听到他这么一问,心中一惊,忙应道,“都是书上胡乱看来的。”

    卫青却是根本不信,待想再问,身旁却来了一小兵,轻声说道:“将军,有从长安来的急报。”

    卫青眉头一挑,和纪稹打了招呼,策马离去。他皱着眉拆开那封家信,心中奇怪,有什么事情会让陈掌等不及他回京便将消息传了来?打从他出塞后,由于孤军深入便与后方断了联系,自然也就不知道近来长安发生的一切变化。待他展开信封一看,却是大吃一惊,那彭城煤行的陈皎果然就是陈皇后。只是她非但没有死在他所派的刺客之手,反而还被皇帝带回了宫。而且……这位陈皇后似乎还和墨门关系匪浅,回宫后,竟然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引领墨门。

    墨门?那个从辽东回归的墨门成了废后的助力?卫青顿时心思混乱。等一下,辽东?辽东!他的目光转到了不远处的纪稹身上。陛下在他出征前忽然要他往辽东带一名少年回去,本就是怪事一件。虽然见过纪稹后,他承认这聪明伶俐武艺不凡的少年的确有受到重视的资格,可那之前,皇帝是如何知晓在千里之外的辽东城有这么一位少年的……

    ……

    天是那么的蓝,阳光洒落在关中大地上。一匹黑色骏马在大地上奔驰着,引起尘土飞扬,马上的霍去病那尚显稚气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流光溢彩,本就黑亮的眼睛在此刻更显得慑人心魄。

    “去病少爷,等等,去病少爷!”几个家奴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只能驱使着自己的劣马,试图追赶他们兴奋不已的少爷。

    “哈哈,你们别喊了。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见舅舅。”霍去病对身后喊了一声,扬起马鞭往马身上狠狠一抽。

    自从听说卫青过几日就要班师回朝了,霍去病就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分开数月之久的卫青,从他那里打听这场战争的详情,便自己偷溜出来来找人。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就看到远处有一支队伍正快速驰来,尽管距离遥远,那招展的军旗上夺目的“卫”字还是立刻进入了他的眼睛。

    “舅舅!舅舅!”霍去病不由得大喊起来,胯下的骏马也撒开四蹄向那队伍奔去。

    纪稹自从随卫青入关,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他很快就听到空气中传来的一阵阵呼喊,他转头看了看卫青,见卫青眼中有欣喜之色,嘴上却笑骂道:“这孩子,怎么又先溜出来了。”

    霍去病骑着马呼啸而入,训练有素的士卒们立刻开始给他让出一条通道来。当他畅通无阻地到达队伍中央的卫青跟前时,纪稹才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华丽的衣着显示着他不凡的出身。

    “舅舅!”霍去病对着卫青喊道,“这次可立了大功了,陛下说要封你为长平侯呢!”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一旁的李息、张次公忙恭贺道:“恭喜卫将军了。”虽然之前卫青已经被封为关内侯,但是那只是一个没有封地的侯爵之位,而这次的长平侯显然不同。

    卫青听到此话却是眉头一皱,说道:“诸位将军不要听这孩子胡说,陛下诏令未下,我等臣子不可枉自揣测。”

    “卫将军说得是。”李息知道卫青为人一贯十分谨慎,听到这话,便应和道。

    卫青向众人告了一声罪,带着霍去病离开了队伍,到一旁去聊天。纪稹望着霍去病和卫青远去的身影,问身边的张次公道:“张校尉,他是谁啊?”

    “是卫将军的侄儿。”张次公大大咧咧地说道,“皇后娘娘的二姐,卫少儿夫人的孩子。武艺很不错哦。遇到你以前,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当中,没人可以比得上他呢。”

    “张校尉说哪里话。霍少爷有名师指导,纪稹这点微末伎俩怎么和他比。”纪稹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把这个霍去病记住了。

    离开队伍有一段距离之后,卫青才问身旁的侄儿道:“此地距长安还有约有半日的路程,你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早上!”偷溜离家的事情,霍去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说得极为顺口。

    “你啊!还是这么不知道轻重。”卫青叹气道,“今晚大军要驻扎城外整顿,明日才会进城的,你先回去吧。”

    “不用了。”霍去病说道,“我让下人给娘带封信,今晚我陪舅舅扎营。”

    “你!”卫青一贯对这个外甥极为宠爱,无奈地叹了口气,便允诺了,然后卫青问道,“舅舅不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吧?你娘和姨娘都还好吗?”

    “家里倒是没什么事情。”霍去病撇了撇嘴,大姨娘家的公孙敬声和舅舅家的三个表弟在他看来都是无胆鼠辈,从来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那宫中呢?皇后娘娘……好吗?”卫青又问道。

    “皇后娘娘,可能不大好。”霍去病顿了顿说道,“那个陈娘娘,她不但回宫了,而且陛下还将墨门的事情交给她打理。现在整个长安城都为这个事情议论纷纷呢。”霍去病无所谓地说道,对这种政治上的事情,他一贯不是很在意。

    在这方面,卫青比他敏锐得多,他很快意识到,废后的回宫对他们整个卫家的影响,卫青陷入了沉默了之中,一直到霍去病不断的叫喊声把他唤醒。

    “我们归队吧。”卫青叹了一口气,看来有些事情,他们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晚间,明月高高地升起在半空之中,天幕上满是繁星,它们眨着眼睛,温柔地凝望着地上的万物。卫青让军队在距离长安城三十里的地方驻扎,一万多士卒飞快地扎起了连绵的营帐。

    霍去病站在主帐中,研究着这次战争的行军图,听张次公为他讲解,然后不时地询问。张次公是个粗人,经常有许多地方回答不上来,而卫青自回帐之后,就不再出来,霍去病也不能去打扰他。他不由得紧皱眉头,抱怨道:“若是苏校尉还在就好了,他说得就清楚多了。”

    霍去病口中的苏校尉便是这次随卫青出征的苏建,苏建家学渊源,在汉军中算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可惜,回师前,皇帝一道诏令让他留在河南地筑朔方城。

    “要不,我让纪稹来。”张次公见霍去病这个样子,脑袋一拍,说道。

    “纪稹是谁?”霍去病稀罕地问道。

    “是卫将军带回来的。”张次公答道,“这一路上,他都在向卫将军讨教这次战役的事情,他应该能够讲得比我清楚。”张次公越说越觉得自己这是个好主意,便对外面的小兵喊道,“去把纪稹叫来。”

    “霍少爷有时间可以和他较量较量。次公可是很好奇,你们两个到底谁的武艺比较好呢。”张次公回头对霍去病说道。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兵回来禀报说:“校尉大人,纪稹说来不了。你要是有事,自己去找他。”

    “去!他一个大闲人,哪里来的事情啊?”张次公一听,立刻嚷嚷道,“霍少爷,你等等,我去把他拎来。”

    “不用了,你带我去见他吧。”霍去病现在对这个自己舅舅带回来的少年十分好奇。卫青待人宽厚是出了名的,同时,霍去病也明白这个舅舅出于种种原因,对于外人总是有几分的保留。纪稹到底是谁?居然让舅舅亲自带在身边调教。

    霍去病随着张次公向营中走去,很快就看到营帐中间的一片空地上,燃着篝火,许多的士兵聚集在篝火的四周,大块吃肉,大声笑谈。

    一个清秀的少年,拿着一个大碗站在中央,对众人说道:“大家这次可辛苦了。现在回家了。纪稹祝大家,娶妻的娶妻,升官的升官!”说完一饮而尽。

    “好!”一众士兵轰然应道,显然纪稹的祝贺很合他们的心意。间而有几个人,喊道:“纪稹,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厨艺这么好,却藏了这么久。”

    “就是!就是!”

    “这可不是我的错啊。”纪稹笑呵呵的从人群里拽出一个士兵,“大罗是厨师,他可以作证啊。烤这些东西,是需要一种西域的特产的,叫孜然,知道不?那东西少啊,只能让大家尝尝鲜。”

    “我作证,我作证。”满脸油光,还不停地往嘴里塞肉的大罗,含糊地说道。这又引起了一番哄堂大笑。

    霍去病望着眼前的士卒同乐图,不由得对纪稹另眼相看。

    在当时的西汉军队系统中,有两种领军方式,一种是李广那样的,平日与士卒同乐,战时亲如一家;一种是程不识那样的,平日严格训练,战时令行禁止。这两种方式,各有优劣。卫青整军严苛,很有程不识遗风,故而军中极少出现这样的场面。而霍去病从懂事起,卫家的地位就一直处于上升状态,所以养成了少爷脾气,对于为将者和士卒的关系并不甚重视。

    “纪稹,我们张校尉总夸你武艺好,来和我们比试比试怎么样啊?”一个士兵如此喊道。这立刻引起了一片叫好声,很快就从人群里走出来几个身材高大的士兵。

    “你们这些家伙。”纪稹笑骂道,“有没有搞错啊,我才十三岁好不好。你,你,你还有你,比我大了多少啊,也来找我比试。”

    “那我怎么样啊?我也十三岁。”霍去病适时出声道。

    这时,纪稹才注意到人群中的霍去病,一身黄色曲裾深衣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纪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来人,他笑着说道:“纪稹见过霍少爷。”

    “你认得我?”霍去病有些奇怪。

    “日间纪稹就在卫将军身旁。”纪稹含笑道。

    “哦。我们比比如何?”霍去病其实对这个并不是十分在乎,听到解释后,便点了点头,说道。但是纪稹却有些为难的看着他,说到底,霍去病身份不同,万一有损伤,他对卫青怕是不好交待。

    “怎么?你怕输?”霍去病挑了挑眉。

    “我怕你输!”纪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两个人说动手就动手,同时发招,两个身影很快交织成一团。

    起初,纪稹并不将霍去病放在眼里,总觉得这个在京城里泡大的大少爷不太可能有什么真本事,待得几个回合下来,连连吃了几次险招,才知道自己托大了,开始认真应对着霍去病。

    霍去病愤怒地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攻击,纪稹都能够飘飘避开,然后再欺身而上,粘在他身上,任他如何都甩不开,什么招式都发挥不出来。好在霍去病极善借力打力之道,使出浑身解数,两人间也维持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军营中的比武从来就不似后世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对决那么飘逸,大约半盏茶时间后,两人都汗流浃背,在火光的映衬下,脸上的汗水显得晶莹剔透。

    此时他们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对方的一举一动上,身旁众人的吆喝声都逐渐远去,这种僵持其实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下去,只是那种不肯认输的倔强,支撑着他们不肯做先认输的那一个人。

    就在这时,喘着粗气的两人同时被人一记手刀击倒,卫青的身影出现在他们两人的身后。他皱着眉头,看向用力吆喝的众人,顿时一众看热闹的人都收了声。

    “张次公!”卫青开口喊住正打算偷偷溜走的张次公,知道只有这个好看热闹的家伙才会鼓动霍去病和纪稹比武。

    “卫将军!”张次公见躲避不成,尴尬地走到卫青身边,说道,“这不两人都没事吗?”

    “你把纪稹抱回去。”卫青看了一眼周围,知道法不责众,也不责骂,只是抱起霍去病回营。

    ……

    纪稹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过度的疲劳令他的肌肉一阵一阵的酸痛,他费劲地爬起来,扭了扭脖子,痛苦地想:真是小看了那个大少爷啊。

    “醒了吗?”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一转头就看到昨天还和自己殊死搏斗的脸近在咫尺。

    “你的武功很不错啊!”霍去病坐在纪稹的榻旁如此说道,“你可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和我旗鼓相当的人啊。”

    “吹牛吧你。”纪稹说道,经过昨天那一架,他觉得霍去病这个大少爷看来顺眼了许多,因此也不顾忌什么,马上回嘴讽刺道,“你能赢得了卫将军?”

    “现在当然不可以。不过等我到舅舅这个年纪,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霍去病说道,脸上有着无比的自信,然后他拿出手中的酒坛子递到纪稹面前问道,“怎么,你没有那样的自信吗?”

    “哼!”纪稹接过酒坛,仰头一饮而尽,将空坛子往一边的地上一放,挑衅地看着霍去病。

    “你还挺能喝的嘛!”霍去病踢了踢空坛子,说道,“听舅舅说,你是辽东城来的,和匈奴人打过交道?”

    “是啊。”纪稹站起身,边穿衣服边说道,“我和匈奴人很熟。不像你,连匈奴人的面都没见过。”说完,把头探到霍去病面前,“我看卫将军这么厉害,等你能出关的时候,连匈奴人都见不到了,因为已经被赶到欧洲去了。”

    “胡说八道!”霍去病一听这话,抬脚就是一踹,被纪稹险险躲过。随即他又好奇地拉住纪稹的衣袖,问道:“欧洲是什么地方?”

    “欧洲啊,就是西域过去再过去的地方。”纪稹揉了揉鼻子,说道。

    “你怎么知道那里的?”霍去病伸手搭在纪稹的肩上,问道。

    “我姐姐说的呗!”纪稹边说边往外走去。也许是靠近长安,即将见到姐姐的兴奋,也许是因为的确看这姓霍的很顺眼,纪稹竟然将一路上对卫青隐瞒的姐姐之事脱口而出。

    一走到外面,就看到士卒们正有条不紊地收着帐篷,轰隆隆的马蹄声大作。两人看着一队一队的骑兵从自己眼前驰过,向着东方集合,没有任何的谈话声,昨夜的嬉闹已经远去,清晨的雾气虽然遮住了稍远处的那些骑军的面容,但是那种百战之军才会有的士气却穿透薄雾,扑面而来。

    嘹亮的号角开始吹响,那种划破长空的响声,让两人精神一振,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兴奋。

    “去病,纪稹,你们俩也上马吧。陛下在等我们。”这时,一身戎装的卫青出现在他们面前,淡淡地说道。

    这是“帝国双璧”霍去病和纪稹的相遇,很多年后,当他们各自的故事成为广为传说的传奇,所有人都对这场历史的相遇,抱有浓厚的兴趣。

第五十一章

    “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至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音斗)辟县造阳地予胡。”

    ——《汉书•卫青传》

    对于卫青的归来,刘彻虽然没有亲迎,却派出了御史大夫公孙弘在长安城外迎接。在公孙弘宣读诏书后,整个军队成了欢乐的海洋。

    卫青本人以三千八百户封长平侯,校尉苏建以一千一百户封陵侯,校尉张次公封为岸头侯,一众士兵也皆有封赏。刘彻这一次毫不吝啬的大肆封侯,充分表现了他的喜悦之情。

    听完封赏之后,卫青脸上也十分难得地露出了淡淡欣喜之情。公孙弘看着卫青笑道:“长平侯,且随老夫入宫面见陛下吧。”

    “公孙大人有礼了。”卫青点头应道,随即给张次公交待了几句,又对纪稹说道,“你且随我来。”

    “长平侯,他是?”公孙弘看着纪稹有些犹疑。

    “这是末将出京前,陛下令我寻找的人。”卫青说道,“带他入宫面见陛下,想来陛下不会怪罪。”

    这个时候,和纪稹并排而立的霍去病望着他,挑了挑眉,两人击掌相约,下次再见。

    ……

    宣室殿

    正式的接见结束后,卫青和纪稹被单独宣入了此处。

    纪稹乖巧地立在卫青身后,小心地用余光窥视着那身着龙袍之人,棱角分明的薄唇,粗黑挺拨的浓眉,最重要的是那双黝黑的眼睛散发着无限的神采,自然而然地让人感觉到一股霸气。他不由得心中轻叹,怪不得,这样的男子的确配得上你啊,姐姐。

    “仲卿一路辛苦了。”刘彻看着卫青淡淡地说道。

    “谢陛下关心,臣不敢言苦。”卫青说道。

    “仲卿此次大胜,对匈奴人有什么看法?”刘彻问道。

    “禀陛下,经此一役,河南地已复,则大汉不再有烽火甘泉之警。”卫青说道。

    汉朝的都城在长安,而匈奴占据了河套地带,导致他们一旦入侵,则长安将立刻受到威胁,示警的烽火一旦燃起,在甘泉宫便可直接看到。

    文帝之时,匈奴入侵,围困边城,烽火直通长安甘泉数月之久,当时甚至设置了三将军,分别带兵驻扎于城西细柳、渭北棘门和灞上三地,以防备匈奴兵临长安城下。可以说,卫青此次收复河南地,设置朔方郡的最大意义就在于使得汉朝和匈奴之间的攻守之势易位。从今以后,汉朝的核心地带将不再受到匈奴骑兵的威胁,而汉朝统治者今后的任务,就是筹划如何攻击匈奴,而不再是一味地防守。单就战略上来说,卫青此次出征的意义是极其重大的。

    “然若要出关阻敌……”说到此处,他不由得顿了顿。

    “如何?”刘彻问道。

    “臣闻高皇帝之时,曾有人进谏说,匈奴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臣深以为然。”卫青说道。他所说的,便是刘邦出征匈奴人时,有人给他的谏言,说匈奴人如鸟兽般聚散,如果要跟在后面追击他们,就如同人和自己的影子搏斗一般。那时,刚刚统一天下的刘邦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悍然出兵,却遇上了匈奴历史上最强大的单于,冒顿单于,交锋之下,大败而归,白登之围随之而来。

    “仲卿的意思是?”听到此处,刘彻沉吟了下来。

    “匈奴地广人稀,民众迁徙鸟举,行踪不定,纵然大军出击,臣恐怕也难以寻得敌踪,反而有可能因为过于深入草原,首尾不能相顾。所以,与匈奴之战,庙算为先,长途奔袭,攻其不意,以歼敌主力,攻掠要地为目标,方是比较妥当的方法。相信,以我大汉的财力物力,定能胜过那匈奴。”卫青说道。

    大漠草原茫茫,长年生活在那里的匈奴人拥有比远征的汉人更多的优势,所以汉人和匈奴人之间,谁也不能在这场战争中zhan有明显的优势。汉朝要胜过匈奴,靠的就是汉朝拥有更多的子民,更多的财富,这是一场消耗战。

    这个问题,无论是主父偃还是公孙弘都曾经和刘彻讨论过,得出的结论和卫青并无二致,但是,从前刘彻倒是可以接受这种说法,但是如今,他却不愿意了。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刘彻沉着脸点了点头,说道,“长平侯出征在外已久,皇后对你定然十分思念,你先到椒房殿去见她吧。”

    “谢陛下!”卫青顺从地谢了恩,退了开去。

    卫青离去后,刘彻才将眼光转到一旁的纪稹身上,看到眼前的男孩,不卑不亢地直视着自己。和霍去病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自信,却比他多了一份内敛。

    “你知道,朕为什么派人领你来吗?”刘彻看着他,淡淡一笑,问道。

    “因为我是姐姐的弟弟。”纪稹应道,“陛下不能让纪稹再留在辽东城,掌控对匈奴的贸易。”

    “聪明的孩子。”刘彻含笑点了点头,“莫怪于,她可以这么放心让你独自留在辽东城中,也难怪你可以把李广玩弄于鼓掌之间。”

    “陛下误会,小人很敬重李广将军。”纪稹听到玩弄二字,额上不禁冒出冷汗。

    “朕没有误会。”刘彻慢慢靠近纪稹,俯视着这个孩子,不断给他压力,喝道,“你瞒着李广和匈奴人私下交易,所以白羊、楼烦二部才能败得如此之快。”

    纪稹脸色霎时变白,若不是有强大的定力,怕是要在刘彻的压迫下生生后退一步了。他以为做得十分隐秘的事情,却全被这个万里之外的皇帝看在眼里。

    “朕很欣赏你,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不过,有时候不要自作聪明。”刘彻说道,然后对纪稹露出了安抚的笑容,“你姐姐还在昭阳殿等你,随朕过去吧。”

    ……

    椒房殿

    卫子夫眼中含泪地看着眼前的弟弟,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能平静地说道:“仲卿辛苦了!”

    卫青站起身,看着有些憔悴的卫子夫,轻轻地叹道:“皇后娘娘。”

    卫子夫伸手摸着他的官服,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死后,卫家的一切几乎是他们姐弟两人支撑起来的,彼此之间的感情自然不同于其他兄妹。

    “皇后娘娘,废后她?”感慨了一番之后,卫青将自己所关心的正事提出。

    卫子夫听到这里,脸上的感伤立刻消失,对崔依依作了一个手势,顿时殿中所有的宫女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姐弟二人。卫子夫立刻露出无限疲惫的神情,叹气道:“是的,她回来了。陛下,令她居于昭阳殿。”

    “怎么会这样呢?”卫青问道,“陛下不是那种朝令夕改之人,为何会忽然召她回宫?而且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她如何……”

    “本宫让陈掌去调查过了。陛下接进宫的人,是彭城煤行的陈皎,可是,本宫在宫中看到的却是废后。”卫子夫眼神复杂地看着卫青,“青儿,你府上的管家说,你曾经派人去刺杀她……”

    卫青也不欲再隐瞒此事,面色沉沉地点头承认了,他说道:“之前,曾经和她在茂陵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便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逃过的。”

    卫子夫叹气道,“也许这便是命数。幸而她回宫之后,陛下倒是不曾在她那里就寝。只是,却给了她自由出入宫门的权力,墨门和她的关系,实在让人很不放心。”

    “废后回宫之事已无可挽回,可是,娘娘,你千万不可以自乱阵脚。”卫青安抚卫子夫道,“万一触怒陛下,就不妙了。”

    “这……”

    “娘娘,就算废后再度回宫了又如何?现在一切和她在长门宫时一样,并没有任何改变。陛下对陈家的猜忌并不会因为她的能力而有所减少的,相反,这两年她在宫外的所作所为只会让陛下对她更加不放心。这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卫青立刻想出了其中的关键,说道,“而且,陛下既然没有在昭阳殿就寝,说明心中还有疑意。只要我们有据儿,自然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卫子夫心中也明白,无论陈娇现在有什么样的势力,与她都没有干系。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皇帝未必就乐意看到陈家再度坐大,当初他可是费尽精力才将窦、王、陈三家消灭的。

    “仲卿,你不明白。”卫子夫摇了摇头,“陛下对陈家的猜忌并没有改变,却仍然将她接入了宫中。这正是我最怕的地方,这说明,她身上有更重要的东西。陛下会因为那个东西而改变自己原来的决定,接她回宫。谁又能保证,陛下不会因为这个,而复立她为皇后?”

    卫青神色一愣,他倒是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谁又能保证?

    ……

    虽然早就知道纪稹今天会来相见,但是真正见面的时候,陈娇还是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当初离开辽东城的时候,她选择了将纪稹留下,因为当时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够回去。谁想到,竟然是再也回不去了。

    “稹儿,让姐姐看看你。”陈娇很是高兴地摸着纪稹的小脑袋,十三岁,正是开始发育变声的年纪,虽然只是几个月不见,变化却也十分大。

    纪稹虽然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显得十分少年老成的样子,但是看到陈娇的那一刻,却还是恢复了少年本性,他用略带哽咽的声音喊道:“姐姐!”

    “长高了呢。”陈娇抹去眼泪,说道。纪稹可以说是她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亲人。虽然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可是和纪稹的朝夕相处令她明白,这个世界上,或者只有这个她亲自教养的孩子,才是唯一不会背叛她的人。

    纪稹听到这样的夸奖,脸上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说道:“姐姐也变漂亮了。”

    刘彻看着他们姐弟情深的样子,第一次发现,从来都如小女孩般骄蛮的阿娇,原来也会照顾人。再看了看纪稹,他不由得眼神一黯。

    陈娇和纪稹两人聊完之后,转身看了看一直一言不发的刘彻,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问道:“不知道陛下此来,有什么事情?”

    刘彻看着陈娇,终于开口说道:“朕如何才能打败匈奴?”

    如何才能够打败匈奴?

    陈娇知道,历史上汉武帝对匈奴的战争是惨胜的。卫青、霍去病几次有计划的出塞,使得当时几乎拥有和后来的蒙古差不多实力的匈奴人北遁,传说中匈奴人后来一直退到了欧洲,其后代成为了如今的匈牙利人。而汉朝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文景二帝留下的积蓄为之一空,境内的商贾和农民则为这场战争背上了沉重的赋税,武帝末年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场由他亲手发动的战争,杀戮太过。而且,陈娇还记得,自己还曾经在网络上看过,说这场战役还带来了草原的瘟疫,困扰了整个汉朝整整几百年。这一点,虽不知真假,不过倒也确有可能。

    “陛下想要什么?”陈娇虽然对于墨门的事情,很是消极怠工,总是问一点吐一点。但是在对匈奴的这件事情上,她倒是不介意帮把忙。

    “兵器。”刘彻显然对于她忽然的慷慨有些意外,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威逼利诱的准备,毕竟任谁也受不了陈娇的消极怠工了。

    陈娇心中也明白,刘彻对匈奴人采取的战争策略,即使在两千年后也很少有人说其中有什么错误,而上次她已经借张骞之手献上了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详尽的地图,那么他会有的要求,也只剩下兵器了。她略一思考,想到自己如果一直不肯给刘彻些好处,只怕他很快就要和自己翻脸了,便爽快地点头道:“好!”

    “好”字一出,刘彻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看了看纪稹,说道:“稹儿终究是男孩子了,不能留宿宫中。你们聚过之后,让他到姑姑家去住吧。”说完,便打算转身离去。

    听到这句话,陈娇心中一紧,终于将自己考虑了很久的事情问出了口:“陛下,能否让我回长门宫去住。”

    听到这句话,刘彻身形一顿,转过身,脸上果然是乌云密布,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陛下下过旨意,要我退居长门宫的,不是吗?”陈娇只能硬着头皮说。虽然这一个月来,宫中无事,可是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才是最让人感到害怕的。所以,她急切地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这里,反正这个宫中早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而且众人侧目的昭阳殿,实在有太多的不方便。再则她也不打算再和这群宫妃有什么瓜葛,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之后,她对这些女人充满了怜悯。

    “如果你那么介意那道圣旨,朕随时可以再写一张,令你移居昭阳殿。”刘彻淡淡地说道,眼神很是冷漠,比之刚才带纪稹入殿时,降了不止一度。

    “阿娇,很多时候,机会永远只有一次。你回来了,就不可能再出去了。”

    陈娇愣愣地望着刘彻的背影,脑中回响着他最后留下的话,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忽然生气。

    “姑姑,我就说陛下不可能答应你出宫的。何必硬去触他的逆鳞呢。”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刘徽臣无奈地叹了口气。

    “徽臣。”陈娇转身看了看刘徽臣,开心地说道,“你来见见我的弟弟。稹儿,这位是刘徽臣。”

    “徽臣……翁主好。”纪稹乖巧地行了个礼。

    陈娇听到这话呵呵一笑,说道:“徽臣,你直接唤稹儿名字就好了。”陈娇随后又转过身,对身后的寿琦及飘儿说道,“你们也来见见稹儿。”

    寿琦第一个上前,亲昵道:“奴婢见过纪小公子。”他是半个月前到的昭阳殿,因为阿娇出逃而受累的他,丢掉了长门宫宦丞的位置,被罚入掖庭,做粗使杂役。若没有阿娇开口,怕是没有机会翻身了。所以来了昭阳殿后,他不但第一个表忠心,而且还尽自己所能将殿中的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昭阳殿中,飘儿、阿奴与刘徽臣俱是第一次进宫,许多琐碎细节都没经验,多亏了他在,昭阳殿才没有显露什么乱象,让人看笑话。

    “寿宦丞不必多礼。”纪稹既有风范地上前扶了一下寿琦。

    经过一轮见礼,算是将纪稹的身份彻底定下来了。陈娇看见礼完毕,便开口说道:“寿宦丞,飘儿,你们先退下吧。我和稹儿许久没见了,想好好聊聊。留一个阿奴伺候就好。”

    寿琦和飘儿都明白自己并非这位主子的绝对心腹之人,两人毫无怨言,齐齐行礼退下。殿中便只留下了陈娇、纪稹、刘徽臣与阿奴四人。陈娇有飘儿在那看着,绝对不会有人能够监听到他们的谈话,立刻拉住纪稹的手问道:“城里还好吗?大家都没事吧?诸老先生怎么说呢?”

    “姐姐你别急。”纪稹温和地笑道,“让我慢慢和你说。”

    “城里一切都好,虽然学校里的先生走了一些,不过高利先生又从边境收拢了一些逃难而来的先生。姐姐吩咐的事情,也都已经办好了。

    “诸先生派人传过话来,余明的确和诸家有关系,他是余磊先生的贴身侍从,余磊先生原打算收他为义子的。他们一起到了汉朝,后来因故分开了。”纪稹又想了想,说道,“诸家似乎对这件事情相当重视,说很快就会派人来联系我们。但是在他们来之前,我就被带回来了。不过,交待过邢天了,他会处理好的。”

    “你做得很好。这一路上,卫青没有为难你吧?”陈娇欣慰地摸了摸纪稹的脸,真正感觉到这段时间来,他的确是长大了。

    “没有。卫将军是仁人君子,待我很好。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呢。”纪稹笑了笑,显然他对卫青的感觉相当好,“还有啊,快到长安的时候,我还和他外甥打了一架呢。姐姐知道他吗?他叫霍去病,挺厉害的,第一次遇到和我旗鼓相当的人呢。”

    陈娇听到这个答案一愣,随即想到卫青一贯以待人宽厚闻名,自己刚才的担忧实在有些过了,况且他这一路上应该不知道纪稹的身份,还有霍去病,没想到稹儿会遇到他。

    “姐姐如果不喜欢,稹儿不会和他们多交往的。”纪稹随即想起了自己姐姐的身份,机灵的他立刻开口说道。

    “不用!”陈娇忙摇了摇头,说道,“稹儿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都没有关系。不要因为姐姐而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那样姐姐会不开心的。”

    “可是……”

    “来,和姐姐说说霍去病,他怎么样呢?”陈娇笑着把话题引开。

    “他啊……”

    ……

    九华灯亮起的时候,纪稹终于被人带出了宫,送往堂邑侯府,临行前,刘彻又下了一道旨令,将纪稹列入期门军。

    期门军隶属京师军中的南军,是汉朝的皇家卫队,汉武帝时选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边地六郡良家子弟组建,最初数目定为千人,后随实际又有所增添。这支军队因为常常随侍护卫武帝而期守于殿门,故有“期门”之名,后来改体为虎贲郎。卫青便是出身于期门军,而在陈娇知道的历史里,霍去病一直到被册封为冠军侯后,仍然只是期门军的一员校尉。

    对于纪稹能够进入这只汉代极富盛名的军队,陈娇心中倒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神色复杂地看着纪稹接旨后离去。最后还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早该知道,以刘彻的强势,一旦她留了下来,他必定会把所有能够威胁她的东西全部掌握在手中。若不是大哥金蝉出壳得早,只怕此刻也已经被圈到京城来了。想到李希,陈娇不由得有些惆怅,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陈娇叹息了一番,回到了自己在昭阳殿的书房,开始从那些运自茂陵邑的大堆资料中寻找有用的信息。陈娇心中明白,这些资料,算得上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立身之本。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尽可能地将它留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从辽东城到东阳的时候,她一路把它带了回来,到了茂陵邑之后,李希就将这送了回来。看着几大箱的资料,陈娇想,也许姐夫早已经知道这些来自龙门客栈的资料,就是一切神奇的来源,只是这个世界上能够使用这东西的人只有自己一人,所以他才会将东西还来的。

    入宫之后,刘彻将她留在茂陵邑的全部派人运进了宫中,其中包括她的这些资料。陈娇相信,对于她所有的东西,刘彻一定都派人彻彻底底地检查过。只是,汉代人根本无法看懂简化字。所以最终,所有的这一切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摇了摇头,扫除了杂乱的心思,她埋头开始整理关于兵器的资料。

    刘彻站在昭阳殿外,负手而立,遥望着殿内燃烧着的烛光,仿佛看到那人呕心沥血的样子,素来冷峻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一丝微笑。夜风吹过,引得杨得意等人一阵萧,杨得意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夜深了。今晚,要去哪殿就寝呢?”

    刘彻冷冷扫了他一眼,淡然道:“朕回桂宫。”

    ……

    第二日。

    陈娇特意到武库去看了看,汉代的武库兼有储藏和制造兵器的功能,武库系统掌控着全国的兵器发放,只有得到皇帝的诏令才可以发放武器。大概了解了之后,陈娇便知道,自己一个普通学生没可能对这个由西汉杰出人士合理设计的,能够让皇帝在最大程度上抓住兵权的武库系统做什么大的改革,事实上,汉武帝也不需要她做这些。她要做的只是改进制造兵器的具体工艺而已。

    “武库令可知道秦朝的兵器制造法?”陈娇看完之后,转头问一直跟在自己后头的武库令洪毅。

    “回娘娘,不知道娘娘问的是?”洪毅恭敬地回问道。

    “秦朝制造兵器所用的标准化作业,武库令知道吗?”陈娇说的,是自己从前看纪录片时看到的一个资讯。秦朝的兵器制造采用了标准化作业,对于兵器的储藏和损坏后的替换有极大的好处。只是不知道为何,秦朝灭亡后,这种标准化作业就随之消失了,也许是因为制造失误之后的惩罚太过严重。

    “臣倒是有听说过一点,只是并不是特别清楚。”洪毅说道。西汉离秦朝并不是很远,所以对于这些还是有所耳闻的。

    陈娇详详细细地给洪毅解释了何谓标准化作业,就看到洪毅的眼睛开始发亮,心想,这果然是专业人才,马上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好处。想来也是,不然以汉武帝的眼光,又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武库交托到他的手上呢。

    随即,她又从衣袖中抽出几样后世的马刀样式,交给洪毅,虽然她的画技拙劣,不过在询问过郭嗣之之后,标上了清楚的比例尺,还是能够让洪毅看懂的。本来还准备指点他们用钢铁做武器,不过一来才发现,这里的武器都是用钢铁做的,那么炼钢的方法就不必拿出来了。然而,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洪大人,你对弩机知道多少?”陈娇小心地问道。

    弩是一种致命的武器,它只需要很少的技巧即可操作,不需要做太多的训练,而且命中率奇高。即使是菜鸟新兵也能够很快地成为用弩高手,足以杀死一个技巧精良的骑兵。在中国的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游牧民族最擅长的就是骑射,弓箭和马就是他们的一切。而弩的杀伤力,射程远大于弓,对于不擅骑射的农耕民族来说,是最好的武器。

    对于当时以步兵为主构成的难以横向移动的大型方阵来说,弓弩具有很强的杀伤力与威慑力,所以为中国历代兵家所重。如公元前260年发生的秦赵长平之战中,秦军的强弓硬弩发挥了巨大作用,使得数十万赵军无法突围,最终,赵国主将赵括被射死,秦军依赖弓弩取得了这场决定天下大局之战的胜利。又如后来西汉时的李陵,五千汉兵依靠车仗为工事,以弓弩为远射武器,竟然抵挡匈奴八万之众,射杀匈奴上万骑兵。李陵最后叹息说:“再给我们每人十支箭,就能支持到边界。”最后虽然兵败,但可以想像得出弓弩的巨大威力。

    陈娇记得在秦朝的兵制里,弩兵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兵种,只是不知道目前汉朝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她之前所提供的马蹬、马鞍等物已经使得一个汉朝步兵成为骑兵的训练时间大大缩短。现在,她想再看看自己是否能够在攻击力上再提供一些帮助。

    洪毅面色古怪地看了陈娇一眼,后来想到皇帝事前交待说知无不言,便说道:“娘娘,且随臣来。”当阿奴想要随行进入的时候,却被洪毅拦在了外面,说道:“武库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事实上,阿奴刚才已经随着陈娇等人在武库中逛了许久,而现在洪毅忽然这样一说,立刻让陈娇意识到,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应该是相当重要的。她便对郭嗣之说道:“阿奴,你在这等会儿。想来这里也没什么危险。”等到郭嗣之僵硬地点了点头后,她转身对洪毅说道:“洪大人,我们走吧。”

    洪毅带陈娇去的地方,的确是这武库的核心地带,刘彻自去年开始筹备对于弩的改进。当墨门献上马鞍和马蹬等物之后,刘彻立刻意识到,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改进工作对于战场形势的影响,所以也立刻重视起武库的兵器制造,并且从墨门调了一些人来教授那些工匠们最基本的一些知识。洪毅是刘彻在全国的武库属官中破格提拔的,看重的就是他在兵器制造方面的能耐。

    当陈娇听着洪毅的介绍,看着眼前颇有规模的“兵器研究室”,心中感叹:早该知道,以汉武之才,又怎么会让自己完全依赖于墨门的发明创造呢。最好的人才,总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方才放心,这就是汉武帝绝对强势的控制欲。

    看到这里,陈娇忽然没了说话的心情,面对这样的帝王,她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够拥有足以和他谈判的资本呢。以刘彻的聪明,时间过得越久,她所拥有的优势就会越少,至于那虚无的预知之说,难道真的能够威胁的了他吗?她忽然充满了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虽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一次却特别的强烈。

    “娘娘,你怎么了?”看到陈娇蓦然有些心灰意冷的神色,洪毅忽然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如今,宫中并后而立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朝中。一贯冷酷的皇帝忽然接了他亲手废掉的废后陈氏回宫,而且还允许废后陈氏出入如今几乎被列为禁地的墨门。这种诡异的行为,令所有人不敢对此事轻易发表意见,纷纷处于观望状态。京中甚至有了陈皇后再度受宠,极有可能复位的传言。洪毅自然对这些有所听闻,所以对于眼前这位忽然驾临的废后,极是恭敬。

    “没什么。”陈娇心灰意懒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这里有几份弩的设计图,你们拿去看看吧。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管洪毅的挽留,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倒是一直在门口候着的阿奴被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狠狠瞪了洪毅一眼,还以为他对陈娇有所不敬。上了马车之后,陈娇的脸色还是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白色,让阿奴越发地担忧起来。

第五十二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

    回到了昭阳殿,陈娇屏退了所有的所有的宫女,在房中只留下了阿奴与刘徽臣。陈娇正色道:“接下来你们所见之事,切切不可外传,知道吗?”

    说话间,陈娇行到石墙前,石墙上雕刻着各色的花纹,她伸手在其中一个花纹上左右旋转之后,将平日放睡榻之处向上掀开,下面露出了一个正方形的空缺,隐约可以看到几阶楼梯。刘徽臣心中一跳,这种秘道,他们江都王府自然也有,可她不曾想过,这皇宫之中,竟然也……

    “阿奴。”陈娇转过头对阿奴说道,“你守在这儿,若有人来了,帮我编个理由,骗过去。”

    阿奴机灵地应道:“是,阿奴知道。”

    陈娇转过头,看着刘徽臣一笑,说道:“徽臣,陪我下去走走,可好?”

    下了地道后,刘徽臣才发现这里比她预料得要宽广得多,而且地道四通八达,方向极多。刘徽臣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知道这巨大的地道绝非凭借一时之力可完成的。刘徽臣不安道:“姑姑,这地道……”

    “你是想问这地道是怎么来的对吗?”陈娇说道。

    陈娇前行了几步,指着南面一个出口说道:“那边过去就是猗兰殿。”又往西面一指,说道,“那边就是长乐宫。这里曲曲折折宛若迷宫,几乎覆盖了整个皇城地下,不熟悉的人是会迷路在里面的。”

    “徽臣,你该知道,这未央宫、长乐宫都是开国之时,高祖在秦宫室的基础上扩建,这地下通道,差不多就是在那时一块儿建好的。除却明面上的通道外,我知道,还有许多隐藏的秘道,需要触动机关才能打开。”

    “那些隐藏地道都是当年吕后所建,她虽然垂帘制霸,却不免担心刘氏反扑,所以才改建了这地道。以防万一。所有工匠在事成之后,都被灭了口,这秘密只有吕后自己与当时的张皇后知道详情,后来诸吕被诛,张皇后软禁幽室,秘道之事,便失传了。”

    刘徽臣听到这里,眉毛一挑,看向陈娇,意思十分明显。既然失传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陈娇苦笑道:“徽臣,窦太皇太后,皇祖母,是吕后赐给文帝陛下的姬妾,原先也身在宫中,对于改建地道一事,略有耳闻。她登上太后之位后,派人刻意探索,费了许多精力才弄清楚了一部分秘道的地图。这个秘密,她连我母亲也没告诉,只告诉了我。因为,那时她以为我会在宫中生活很久很久。”

    “姑姑是想,用这地道离开吗?”刘徽臣低声问道。

    “只是有备无患。”陈娇摇了摇头,“决定留下,面对心魔是我的事。可我并不打算连累你们。若事有缓急,你可带着阿奴从这里走。到了外间再联络郭嗣之,以你和他的本事,自保应该无恙。”

    刘徽臣微微一笑,说道:“姑姑,你想太多了。徽臣相信,绝对不会有用到这地道的那一天。”

    陈娇只是笑了笑,牵着刘徽臣的手,在地道里走了一圈,说道:“从这里出去,便是泬水之畔。我只你素来聪明,这条路,走过一遍,你应能记得了吧?”

    二人又回转到刚才下来的地方,出了地道,却看到阿奴正焦心地在那打着圈儿。陈娇感到好笑,问道:“阿奴,出什么事了?”

    “小姐。”看到陈娇,阿奴开心地叫起来,扑将过来,说道,“你可回来了。刚才太后派人来说,请你马上去长乐宫一聚,可担心死我了。”

    陈娇听到这话,眉头又是一皱,那王太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竟然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的。可是对方是太后,她又不能拒绝,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换身行装过去吧。”

    ……

    到了长乐宫长秋殿,殿内除却王太后外,刘彻也在场。自从那一日在花园说清楚后,他们之间就只有了“公事”上的接触,而今忽然在这种场景下见到,陈娇不由得有些尴尬。王娡倒是全然不顾她的尴尬,让她与刘彻坐到一块,陪她说话。

    “阿娇啊。”王娡开口问道,“哀家打算将金娥那孩子配与淮南王太子,你看这桩婚事如何?”

    陈娇听到这话,不禁一愣,脑子里恍恍惚惚想起,上次被叫来的时候,似乎太后话语里有那个意思,只是自己当时只顾着见旧人,倒是忘记了深思。淮南王?那个没几年就要被抄家灭国的老倒霉蛋,嫁到他们家?能有什么好结果的。陈娇眉头微皱,正欲开口,却又想,这么猛地指认淮南王欲谋反,怕是授人以柄,于是她缓和了口吻说道:“迁太子,听说年纪不小,配金娥小姐,不太合适吧?而且辈份上……”

    “呵呵。”王娡摇了摇头,说道,“娥儿他们,就不用按刘氏的辈份排了。哀家看中淮南,主要是看中淮南王是个谦谦君子,素有名望,娥儿嫁过去,必不会委屈了她的。”听到陈娇的反对只是因为辈份后,她松了一口气。这一次叫陈娇来本就是想知道金娥与淮南王太子的婚事是否会有异变,既然陈娇没提,想必是问题不大。

    陈娇不意外地看到刘彻在听到“谦谦君子”四字时,脸色微变。接着王娡又说道:“其实这些藩王也有不错的贤王,皇帝待他们,也得仁厚些才是。”

    说到这里,刘彻立刻不乐意,他眉头紧皱,毫不客气地说道:“哪个又到母后你这里来告状了?”

    王娡摇了摇头,说道:“没人哪个来,是我自己听说的。彻儿,为君之道,宽猛并济,你过于严厉怕不是好事。原燕王既然有此大错,那么就封一位与皇家关系近的,贤德的王去那边吧。”

    陈娇听到此处,不由得感到好笑。王太后虽然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可是在国事上却似乎有些局限呢,竟然会建议自己儿子重封燕王。如果刘彻答应了,那之前的心血不全白费了吗?此事倒是怪了,原来一直听说,王太后是极少干涉政事的,怎么这一次,竟然会开口提着个敏感问题呢?

    刘彻将陈娇的表情全部扫到了眼中,口上却还含含糊糊应付着王太后。

    ……

    晚间

    刚刚沐浴完毕,只着薄薄单衣在窗边纳凉兼晾头发的陈娇,被晚风吹拂得昏昏睡去。待她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外间已是繁星满天,而自己的身上披着一件男式外衣,她站起身,披着不合身的男式外衣走到室内,却看到刘彻正手执书册在看着些什么。陈娇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不是梦还没有醒,怎么会看到刘彻在这个时间坐在这里。

    刘彻也注意到了她,看着她揉眼睛的动作,嘴角划出一抹不明显的微笑,说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夜风凉,靠灯近些,暖和些。”

    因为此刻的情形实在有些诡异,陈娇暂时失去了灵活反应的能力,只能唯唯诺诺地听话向前蠕动,刘彻长长的外衣在地上缓缓拖着。刘彻也没在意她的刻意放慢动作的行为,只对外面喊了一句:“来人,将夜宵端上来。”

    以飘儿为首的一行人,立刻鱼贯而入,将装饰精美的点心一一放置在几案上。如果说,陈娇的回宫对汉宫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影响的话,眼前的这些小点心便是。不得不说,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御厨们做出来的菜色也还是入不得陈娇眼的,她只得亲自下场示范了许多菜色。这一示范却是让整个宫里的人都有了口福。吃夜宵的习惯也渐渐在宫中兴起。

    陈娇看着颜色新鲜,勾人食欲的夜宵,也觉得自己是真的饿了,摸了摸肚子,也不再和刘彻客气,加速行进到他身侧,伸手端起一碗汤,开始填肚子大业。两人合力很快将桌上不多的小点心给消灭得一干二净。吃饱喝足后,陈娇终于恢复了精神,抬起头,看着刘彻说道:“你怎么来了?”也许是因为刚才一起没有形象地消灭过夜宵,陈娇对刘彻竟然少了平日那种畏惧与疏离。

    陈娇自己不觉得,刘彻却是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笑了,笑得十分温柔,开口说道:“朕是来问你,对燕国,朕是应该迁徙一个亲近朝廷的诸侯王到燕国去呢?还是并国为郡好?谁知,你竟在窗边就那样睡过去了,至今才醒。”

    听到这个问题,陈娇皱了皱鼻子,直接回道:“当然是并国为郡。高度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才是最适合中国的。”

    “最适合?”刘彻敏锐地抓到了这个字眼,问道,“那为何秦二世而亡?”虽然亲政以来,他越来越体会到郡县制带给他的好处,但是诸侯们所叫嚣的郡县制亡秦却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任何新事物的诞生总不可能是那么一帆风顺的。”陈娇摇了摇头说道,“秦亡于严刑峻法,而非郡县制。”

    “任何新事物的诞生总不可能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是的。”陈娇忽然觉得自己头有点晕,想着赶紧说两句将人打发出去,“秦始皇所订下的很多制度,其实立下了万世楷模,虽然秦朝二世而亡,不过他所创立的制度却会一代一代地承袭下去。就算高祖皇帝当年是反暴秦而代天下,也仍然承袭了秦制,不是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秦又何曾灭亡?陛下如今削藩,又何尝不是为了灭分封,重行郡县制?这不过是因为郡县制是最适合朝廷统治天下的。”

    汉代人虽然承秦旧制,但是每一个新王朝都不会给旧王朝什么好评价,所以汉室对秦朝的认识也处于一个极端狭隘的范围内,所承秦制有许多都被假托为周制。陈娇今日所说的这些,对于刘彻来说,实在是很新鲜。刘彻聚精会神听着这一切,一旁案上的鲸鱼型烛台上的蜡烛不断燃烧着,放出丝丝香气。当陈娇题为“秦朝存在的历史意义”的演讲说完时,她已是双颊嫣红,眼神迷离,陈娇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劲,她张开嘴巴,想送客却是身子一软,倒进了刘彻的怀中。

    一直沉迷于陈娇的演讲中的刘彻,这才忽然发现陈娇的不对劲,她面上嫣红,浑身发烫,这分明是……刘彻抬头看了看一旁的琼鱼烛台,耸了耸鼻翼,闻着那丝丝香气,再低头看怀中意乱情迷的陈娇,已然明了了一切。他叹了口气,将陈娇抱到内室,放在软榻上,揭过一层薄被,为她盖上。陈娇却不配合地蠕动着身体,整个人不断靠近他,通红的脸蛋不断地在他胸口磨蹭。

    刘彻本欲推开她,但是看到她全心依赖,满心祈求的眼神,伸出的手却落在了陈娇十分娇嫩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不断落下烛泪的烛台,不觉想起了当年新婚的那一夜。

    陈娇却仿佛十分享受刘彻这样的对待,脸上露出了猫似的舒服表情,身子依然在刘彻怀中扭动着,口中却在说着些什么,起初刘彻没有注意。后来仔细一听,却听她正呼着:“爸爸,我想回家了……妈,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哦。”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刘彻皱起眉头,便追问道:“阿娇,爸爸是谁?妈又是谁?”

    “爸爸就是爸爸。”陈娇不耐烦地回道,“妈……没有妈妈了。是娘,娘,女儿心里好难受,你在哪里?”

    “妈妈是娘的意思?”刘彻追问道。

    “你不要一直问。”陈娇皱起眉头回道,迷离的眼神第一次产生了焦距,她细细看了刘彻一眼,忽然笑道,“你长得好像笨蛋刘彻。”

    刘彻听到这里,不觉一笑,发现自己和一个受了药物控制的人较真,实在是愚不可及,摇了摇头,打算将她放下走开,不然这么纠缠下去,他可对自己的自制力没什么信心。

    谁知早已经失了神智的陈娇却一把将他拽住,口中犹自喃喃道:“刘彻,你这个骗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没有飞,你为什么飞走了?为什么?”听到这一声质问,刘彻浑身一颤,竟是再也迈不开脚步。只能僵硬着,将陈娇抱在怀中,由着她扭动,由着她迷迷糊糊地质问。

    “骗子,骗子……”陈娇终于扭累了,在这一声声骗子中,昏睡在刘彻的怀中。

    静静燃烧的蜜烛,偶尔发出火星四溅的声音,刘彻用力将陈娇揽在怀中,目光却没有一刻远离你燃烧着的烛光,黝黑的双眸深不见底。

    ……

    增成殿。

    “韭菜、黄鳝、猪蹄筋、牛骨、党参、当归、大枣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吃下,就会产生催情效果。而请馆陶大长公主带进宫的龙涎香烛,便是最后一道保证。”淳于义接过面前一个奴婢打扮的男子手中的几样药材,轻声说道,“只不过,大哥,你确定大长公主有办法,将那香烛在恰当的时候点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既然答应了,肯定有办法。放心吧。”那男子抬起头,在烛光下,赫然就是李希,“倒是你,确定去送药材的时候,没有被人看到吗?”

    “自然。”淳于义笑着开口道,“增成殿的阿国是尚食局的尚食,我一直负责调制李美人的药膳,出入御膳房,本就是家常便饭的事。药材就放在极显眼处,那人必会认得的。”

    “那就好。想不到机会来得如此快,希望今晚,大长公主安排的人,能顺利将这些东西放到娇娇的菜中,这样便不需要你再冒险了。”李希说道,“幸而当初陛下准了百草堂的人直接入宫找你,否则还真难将这些药材送进来。”

    “这些本就是养生的药材,只不过若要从御膳房拿出,只怕陛下事后找人一查,便会知道不对。”淳于义掩嘴微笑,说道,“如今,即使他回头查,也只能怪自己误吃黄鳝,色欲熏心了。”

    ……

    第二日醒来,陈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刘彻正半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自己。她立刻抱着被子猛地后退,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说话间,她双手摸了摸身子,还好,衣服都还在。

    “是你把朕拦住了。不让朕走。”刘彻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少了一分平常的冷酷,多了一份温和。

    “我怎么拦你!我……”陈娇话才出口,昨晚上的一幕幕便闪现到了眼前,自己好像真的抓着这家伙的衣角,不让他走,而且还在他身上……还说了一些有的没有的。想到这些,陈娇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她忙拿被子盖住头,呻吟道:“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刘彻见她这副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随即对着外面喊道,“你们都进来,服侍娘娘洗漱。”一众宫女在飘儿的引领下,恭敬地跪在行障一边。

    陈娇在众宫女的服侍下,开始洗漱,不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一段熟悉的乐曲,正是《汉宫秋月》。等她穿上衣饰,走出内室,不意外地发现刘彻正在外厅轻拂着琴弦,曲子正是出自他之手。

    刘彻看到陈娇出来,便停下手,转头对她说道:“这曲子,朕就听卓文君弹过几次,不知道有没有差错?”

    “你的琴艺一贯都比我好些,又怎么会有差错呢。”陈娇微微低下头。琴在当时虽然不是什么十分流行的乐器,不过刘彻和陈娇儿时却曾经因为一时好奇而在一个师傅门下学过的,而刘彻天资聪颖,成绩总是比她好些。

    “朕只顾着听,都忘记问卓文君这曲子叫什么了。”刘彻站起身,走到陈娇身边,为她理了理头发,问道。

    陈娇听到这个问题,抬起头,直视着刘彻的眼睛,缓缓说道:“这曲子,叫《汉宫秋月》。”

    两人之间一阵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说道:“阿娇,陪朕出去走走吧。”

    外面已经是一片初秋景色,不知不觉间,陈娇回宫已经数月了,盛夏的炎热渐渐过去,而是添了一份秋日的清凉。两人离开昭阳殿后,便一言不发地行着,一前一后,刘彻在前,陈娇在后。

    陈娇看着外间的景色,不觉有些黯然。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又接受了属于阿娇的记忆,她是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处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而平凡如她只能在内心深深的惊骇中,看着这一切发生,随波逐流。她抬头望了望走在自己身前的刘彻,只看到他的背影和那飘扬的冠带,是啊,总是这样,永远地跟在他的身后。阿娇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跟不上他的脚步,而陈娇这个来自现代的普通女孩难道就可以跟得上他吗?他毕竟是那个机智超群、文采焕然而又杀伐果决的汉武帝啊。想到这里,陈娇不觉停住了脚步,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发现陈娇没有跟上来,他奇怪地转过身,却看到陈娇停在后面不远处,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他笑了笑,向她伸出手,问道:“怎么了?累了吗?”

    陈娇的视线定格在他所伸出的手上,看着那略带薄茧的手,眼前的这一幕和脑中的某段记忆不觉重合在了一起。从前,他们两人总是喜欢甩开宫女和小宦官,在这巨大的皇宫里玩探险游戏,每一次身为女孩子的她都会提早力竭,被仍然精力充沛的刘彻甩在后面,那时候,刘彻就会很无奈地向她伸出手,问道:“怎么了?累了吗?”然后,她就会回答……

    “是啊,你不要走那么快,要等等我。”陈娇不觉说道。

    刘彻脸上的笑容略略凝滞,显然他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那一瞬间很多不同的情绪在心间泛起,然后他往回走了几步,拉住陈娇的手,说道:“走吧。”

    低眼看了看拉住自己的手,再看了看他认真的侧脸,陈娇想,这样的男人,难怪阿娇会如此爱他?阿娇爱他,那我呢?继承了阿娇记忆,了解他所有过往的我呢?

    刘彻带着陈娇走到未央厩,对未央厩令说道:“马都准备好了吗?”未央厩令恭敬的点了点头,从厩内牵出两匹骏马,一棕一白,在阳光下,昂然立着。

    “会骑马?”刘彻低头问道。陈娇仰头看了看那匹白色的骏马,走到它的一侧,跃马而上,居高临下看着刘彻,刘彻只是一笑,也走到棕色马的旁边,一跃而上,他转头对她笑了笑,说道:“我们出宫吧。”

    陈娇虽然会骑马,技术却不怎么行,虽然未央厩令一定已经挑了最温顺的那一匹出来,她还是只能驱马缓行。刘彻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便跟着慢了下来,两人并排骑着,从章城门出,一路向外行去。

    “回去我和厩令说,以后这匹马就归你。”刘彻见陈娇似乎很是喜欢胯下的白马,便说道。

    “这样可以吗?”陈娇知道未央厩中所饲养的马都是供给皇帝骑乘的。

    “朕说了就可以。它还没有名字呢。给它取个名字吧。”刘彻说道。

    “叫踏雪吧。”陈娇低头摸了摸马鬃说道。从前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踏雪无痕这个词语,这匹通身雪白的马,的确很配这个名字。

    “好名字。”刘彻看了眼白马,淡淡一笑,然后说道,“那朕这匹呢?不给取个名字吗?”

    “它没名字吗?”陈娇有些惊讶地问道。

    “这是仲卿自匈奴掳回的骏马,新近训练好,刚上贡的。”刘彻说道。

    “原来如此。”陈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叫赤兔如何?”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刘彻听到这个名字,挑了挑眉。这话却让陈娇心中一惊,她惊讶地望着刘彻,说道:“你怎么知道?”

    “很有意思的故事。”刘彻笑道,“朕听别人说的。”然后便转过头去,将目光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陈娇却很不是滋味地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在辽东城所做过的一切事情,都被刘彻看在眼中,控制在掌中。

    又骑了一会儿,陈娇终于忍不住看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平阳侯府。”刘彻答道。

    平阳侯的封地本在平阳县,根据汉代的规矩,平阳侯应该要呆在自己的封地,不得长留京城。但是由于他的妻子是皇太后的爱女,因而平阳侯一家,在皇帝和太后的默许下,在灞上住了下来,连带着将平阳侯封地的众多奴婢都带进了长安,其中就包括卫家姐弟。大约是因为刘彻事先吩咐过,平阳侯一家并没有出来迎接圣驾,只是有一个老家人,在门边侯着。外人看来,他们这一行人也只是普通的亲贵人家来访平阳侯府。

    “下来吧。”刘彻先下了马,走到陈娇身边,对她伸出手,轻轻将她抱下马。

    刘彻带着陈娇走到了陈娇曾经被囚禁过的后院,然后将所有人拦在了外面。还是那间平常的矮房子,庭院中间放着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陈娇不解地望着刘彻,不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朕第一次见到余明,就是在这里。”刘彻带着她缓缓走近那张石桌。

    九岁那年,他被封为太子,在母亲的侍从,余信的引导下,在此处见到了大姐金俗的亲生父亲,余明。

    “余明和从前在朕身边出现的人都不同。他告诉了朕,朕所要担负的是怎样一个江山。”刘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脸上带着似真似幻的笑容。

    余明是以王太后的故友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现的,刘彻第一次可以放心地向一个人畅言自己胸中的志向和抱负,而余明会笑着听他说话,如同一个宽厚的长者,然后和他谈起自己的旅途见闻,告诉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的他,这个天下之大;告诉了他,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是如何过自己的日子的;告诉了他,诸侯国内的文治鼎盛和诸侯王的荒淫腐败;告诉了他,匈奴的残暴和边关的艰苦……那段日子里,余明为他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扇门,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和他想像的并不一样,第一次对自己所接手的天下有了一个形象的概念。

    “你知道余明第一次让朕看到,所谓的预知天命,是什么时候吗?”刘彻打开石凳上的盒子,里面装得整齐的黑白石棋子。陈娇低头一看,发现石桌上刻画着一个整齐的棋盘样式。

    “是建元元年,我们大婚后不久。”刘彻转头看着她,说道:“他告诉朕,朕在建元年间所作的改革会一一失败,让朕有个心理准备。”

    想当然尔,正意气风发的刘彻又怎么会相信那种预言呢。他虽然听了余明对于这次新政的分析,并且也为防止失败作了些准备,但是最后,一切还是如余明所说的那样发生了。

    “后来,他又告诉朕,赵绾、王臧会在狱中自杀身亡,而朕也果然不能够救他们。”刘彻执起一颗黑子,向天元处落下,眼中有着黯然,“他让朕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或者真的有所谓的命数。”

    ……

    建元二年平阳侯府。

    “先生说什么?”刘彻惊讶得连棋子都没能拿住,任由它掉落在棋盘上。

    “我说,子夫将来会是你的皇后。”余明犹自望着卫子夫离去的方向,说道。

    “这不可能。”刘彻的第一反应是马上否认,说道,“我的皇后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娇。”

    “是吗?”余明见他迟迟不落子,便自顾自低头落下一子,淡淡说道,“那你告诉老夫,为什么要在她膳食中下药?”

    此言一出,不但刘彻脸色大变,连在一边看棋的平阳公主刘婧都是一惊。刘婧望着刘彻,问道:“彻儿,你……”

    “就算没有孩子,我还是会对她很好很好。后宫之中,不会有人的地位在她之上的。”刘彻打断了刘婧的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一般,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余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历来都没有无子而稳坐后位的皇后。你忘了小薄皇后是因何被废吗?而窦太皇太后又是因何而立吗?”

    汉景帝的第一位皇后,是其祖母薄太后的族女,从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随在他身边,汉景帝六年,以无子废。窦太皇太后从被立为皇后的那天起,就没有得过汉文帝的喜欢,但是以其谨言慎行,且生有嫡长子而始终受到众臣拥戴,就算是文帝也不能废除她。

    “陛下,如果你真的喜欢皇后,想保护她,那么就应该给她一个孩子。对于后宫中的女人来说,一个儿子是比什么都坚固的后盾。”余明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行!”刘彻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朕的太子,不能是阿娇的儿子。”

    “如果她无子而一直坐在后位之上的话,那么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你这是害她,而不是爱她。”余明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临江王只因为曾经做过太子,所以你母后和馆陶长公主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能够放心。如果,生下太子的那位嫔妃不是皇后,你认为她会甘心吗?”

    这时,卫子夫端着新做好的点心,走到桌边放下,年轻而美丽的容颜上,溢满了笑容,她甜甜地对三人说道:“陛下,公主,余先生,这是厨房刚作好的。”当视线转到刘彻脸上时,却吓了一跳。平日十分和蔼的刘彻,此刻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一般,顿时让她感到小腿有些颤抖。

    “子夫,你先下去。”余明温和地拍了拍卫子夫的手,白发白须的他颇具道骨仙风,加上和蔼的笑容,很容易就能够让人对他的话产生信任感。

    “是!”卫子夫已经察觉到了在自己刚才离开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得这里的气氛大变,于是她立刻点头离去,一路上还感觉到刘彻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一直在背后望着自己。

    “子夫是个乖巧的孩子,谨慎而知进退,我以为她很适合做你的皇后。”余明仿佛没有看到刘彻那杀人的眼神,自顾自地说道,“而她的家族里,会出现两个人,成为你日后对付匈奴的利器。”

    “她会是我的皇后,那阿娇呢?”刘彻对于余明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痴痴问道。

    余明看着眼前满是痛苦的刘彻,脑中浮现笔记上所写的内容,“废后陈阿娇,退居长门宫,请司马相如做《长门赋》,而汉武帝未回心转意,从此在长门宫孤寂度日,十余年后病逝,武帝以皇妃之礼葬之。”

    “先生,请你告诉我。”刘彻红着双眼,问道。

    “你会废了她,让她退居长门宫,她会在长门宫待上十数年,然后病逝。”余明缓缓说道,陈娇和刘彻一起数次到访过平阳侯府,他也曾经见过他们二人相处的情景,的确很不能想像有一天,刘彻会对她狠心若斯,而那个笑得如此开朗的女孩会郁郁寡欢,以至于病逝。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又怎么会是凡人所能想像的呢,当年他不也以为自己能够和阿娡白首偕老吗?

    “是吗?原来有一天我会废了她?”刘彻失神地站起身,脚步轻飘飘地向外面走去,口中不断重复着,“原来有一天,我会废了她?”

    ……

    “你怎么了?”陈娇见他落下棋子之后,就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便走到他身边摇晃了他一下。刘彻从长长的回忆中醒来,看着眼前的陈娇,不禁苦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道:“阿娇,你知道吗?原来命数真的是不可更改的。”

    知道卫子夫会成为他的皇后的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希望能够一醉解千愁,可是他错了,有时候,酒非但不能解愁,还会添忧。他临幸了卫子夫,就在那一晚。无意责怪刻意安排了这一切的姐姐,他知道从自己决定给阿娇下药起,或者就已经走在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上。

    “阿娇,朕是真的想做一个明君,创造一个流传千古的盛世,你明白吗?”刘彻伸手抓住陈娇的肩膀,直视着她,认真地说道。

    “我明白啊。我明白的。”陈娇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的行迹如此古怪,却能够听出他话语里的认真。虽然后世人对刘彻褒贬不一,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

    “阿娇,你知道吗?外戚如果太过强盛,而皇帝嬴弱的话,这对大汉朝来说,并不是什么幸事。”刘彻在青石凳上坐下,同时拉着陈娇坐在自己的腿上,“朕只是不想陈家成为另外一个窦家,但是在朕的心目中,和朕喝过合卺酒的妻子,仅你一人而已。”

    “所以,给我下药,最后废了我,都是因为你不想外戚势力过盛吗?”陈娇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遇到了冬日的冰雪一般,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那些史书上记载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脑中回想着,“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遣死。”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朕保证。”刘彻马上发现了陈娇的不对劲,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中,说道。

    “你为什么改变了心意?因为我能够预知未来吗?”坐在这个位置上,陈娇不禁想起了,同样在这个地方,向自己探问平阳侯寿命的刘婧。

    “不。”刘彻摇了摇头,轻轻抚mo着陈娇的脸,然后说道,“阿娇,虽然朕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身上,余先生的预言失效了,但是朕并不是真的需要你的预知之力。虽然一开始,朕的确心动过。但是阿娇,话从你嘴中说出,除了你无人知道是真是假,除非它验应。如果朕真的完全依赖于你的预言,那么只会毁了自己。所以你的预言能力,对朕的吸引力甚至远不如你教给墨门的那些学识。”

    陈娇听到无人知道真假一句,猛然想起中世纪被烧死的女巫,她一直以为刘彻留下她不杀的原因,难道才是真正会使自己失去性命的原因?

    “而现在,我想通了一些事情。阿娇,留在我的身边,陪我,看着这个国家,好吗?”刘彻俯首在她耳边落下一吻,“不要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和她们不一样。”

    “……”陈娇知道昨晚自己所说的话,已经被他听在了耳中。

    “答应朕,好吗?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刘彻问道,但是回应他的却只有沉默。

    “对不起,我可以留在你的身边。”陈娇抬起头,望着刘彻,“可是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对刘彻,她的确有感情在,但是那种感情却战胜不了她心中的害怕,要她像从前的那个阿娇那样信任他,太难了。

    刘彻听到这个回答,身子一僵,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阿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长乐宫的大殿上,你跟在皇祖母的身后,那时候。我第一眼就记住了你,因为我觉得你好漂亮……”

    那个早上,他们就这样在那个院子里坐着,她听刘彻难得伤感地回忆着他们的从前,而陈娇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泪水不断滑落。过往的回忆和此刻的情景在脑中不断交织,让她几乎要崩溃了。可是哭过,伤心过,又能怎么样呢?就是今天说再多的温情脉脉的话语,刘彻还是不会变,离开这个院子,度过这个时刻,他仍然会恢复成那个最冷静而最理智的帝王,永远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第五十三章 素心一片寄瑶琴

    落日将下,斜阳将最后一点光芒洒向大地,刘彻拉着陈娇的手,在长水之畔缓缓走着。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汎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刘彻吟完此诗,转头望着身边的陈娇,说道,“阿娇,朕的这首《秋风辞》如何?”

    “陛下的辞自然是极好的。”陈娇听到这首辞的开篇,便知道这就是为后人盛赞的《秋风辞》,正当盛年的刘彻本不该有此年华易逝之叹,也许是因为这一日的怀旧,这一日的伤情,才使他陷入这种悲叹中。

    “呵呵,为朕和一首如何?”刘彻微笑着问道。

    陈娇凝视了刘彻好一会儿,然后说道:“茂陵刘郎秋风客,辞赋华绝韵如歌。铁骑能封狼居胥,寸笔亦抒胸中壑。”她想将这首略加修改后的诗送给眼前这位微微陷入失意之中的帝王,是最合适的。

    刘彻显然没有想到陈娇会送上这样的和诗,最初的愕然过后,便是轻笑不止,他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肩头,然后说道:“阿娇,幸好你一直没变。”

    陈娇将头轻轻靠在刘彻的肩上,满是怅然地看着河面的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光辉,心中说道,我怎么能变呢?对你来说,一个已经改变,不能在面前表现出真性情的阿娇,还有价值吗?

    “我已经变了。”低低的带着惆怅的声音在刘彻耳边响起,“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刘彻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然后脸上漾出一抹复杂的笑容,说道:“阿娇,你没有变,始终还是这么美。”

    ……

    虽然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其西南角的皇宫却是华灯初上。望着远处的章城门,陈娇不觉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刘彻,她知道进了这个皇宫,他对她就不会再有今日的温情,刘彻想要的终究是这泱泱大汉的千秋万代,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她就是那个可以牺牲的对象。想到这里,她不觉心中一酸。

    陈娇看着巨大的宫门在她眼前缓缓合上,仿佛也合上了这一日的追怀。二人并肩骑着踏雪和赤兔,到了未央厩。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的陈娇还没有意识到,已经该下马了。直到刘彻来到她身旁,展开双手对她说:“阿娇,下来吧。”她才惊醒过来,将双手放在刘彻的肩上,整个身子钻进他的怀中。

    感受着刘彻的体温,陈娇抬起头,想再好好看看这个自己决定放弃的人,却看到刘彻也正望着她。二人目光纠结在一处,竟然都感到了彼此心中那种辛酸。好一会儿后,刘彻率先移开了目光,转过头对杨得意说道:“得意,你送陈娘娘回昭阳殿。朕还有奏折要批……”

    陈娇痴痴看着刘彻的侧脸,她知道,这一放手,他们之间就再也不可能的。只要是她这一次推开他,以刘彻的骄傲,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这样试图挽回的事。可自己又为什么要原谅他呢?

    虽然心中纷乱如麻,可是她却还是不觉开了口,说道:“我不想去昭阳殿。我想去猗兰殿,你能陪我去吗?”

    听到这句话,刘彻身子一僵,转过头,看着陈娇泪花盈盈的双眼,口中回道:“好。”

    猗兰殿原就不是什么正殿,一直便缺少汉宫中惯有的大气,这座宫殿的特色本就是清新淡雅,原名本是崇芳阁,只是因为刘彻出生前的那一个不知真假的梦,才改名的。陈娇和刘彻牵着手,一步一步深入到这个他们原本十分熟悉的地方。宫女宦官们随之进入,将烛台上的蜜烛纷纷点燃,室内顿时变得灯火通明。

    陈娇看着忙忙碌碌的周遭,抬起头对刘彻说道:“我想弹琴,派人去将我的筝取来,好吗?”刘彻看着她,点了点头。

    筝很快被送到了猗兰殿。陈娇将筝放在案上,跪坐在筝前,轻轻扬手拨弦,乐曲便从弦上流泻而出。乐曲的开头反反复复地弹着,却总是停顿在某个音节上下不去,颊上不觉有眼泪滑落,滴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飞溅开去。当眼泪越流越凶,渐有不可停歇之势的时候,她终于能够将下面的旋律弹奏出来,红唇轻启,用微带沙哑的声音唱出了后面的歌词: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

    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

    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

    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我像是一颗棋

    进退任由你决定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

    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颗棋子

    来去全不由自己

    起手无回

    你从不曾犹豫

    我却受控在你手里”(王菲《棋子》)

    反反复复地不断唱着,心中那份不甘,无奈都渐渐地融入了歌声之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这首歌竟然是如此契合自己的心境。

    “阿娇。”刘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陈娇怔怔地看着和自己面对面的刘彻。

    刘彻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陈娇反复弹奏开头的时候,他便让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如今这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本以为,陈娇松了口,带他来此已是应允了他,让一切回到从前。可是这歌,却是分明在问他,刘彻,你举手无悔,我为什么原谅你?刘彻,我身不由己,又凭什么原谅你?这么一想,刘彻竟觉得胸口一滞,呼吸困难。最后他只能吐出一句:“阿娇,在这样跪着,你会着凉的。”

    “娘说,你给我吃药。”透过层层泪光,陈娇定定地望着刘彻,问道。

    “……是的。”虽然只是一瞬间,刘彻的身形轻微一震,然后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肯定道。

    “那你可还记得新婚之夜,曾经给我的承诺吗?”陈娇嘴角划出一抹苦笑,问道。

    “阿娇,我一定要成为万世英主,把和乐太平的大汉朝,留给我们的孩子。”这是他们新婚那天,刘彻亲口说道。

    刘彻听到这一句,不觉楞了,是的,他完全记得自己的承诺。

    “你都记得,对吗?”陈娇笑着,却笑得让人很悲伤,“刘彻,从你的承诺到给我下药,中间才隔多少时间呢?你一贯起手无悔,而我只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从前不能令你停手。如今……如今,你一番忏悔,你一个新承诺,就希望我将过去的一切抹平,当作不存在。刘彻,人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我会疼,会害怕。”

    “阿娇。”刘彻的声音有些艰涩,是的,自己凭什么,一番忏悔一个新承诺,就要求阿娇立刻毫不犹豫地回到他怀中。凭什么?

    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刘彻感受到了真正的愧疚。

    他无愧于卫子夫,因为从一开始卫子夫要的就只是一个能够改变她卑微地位的男人,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他无愧于王灵和其他任何的后宫佳丽,因为从一开始她们入宫的目的就只是服侍那个坐在高高帝位上的男人,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他无愧于满朝大臣,因为从一开始他们要效忠的人就只是那个能够给予他们权位,实现他们抱负的皇帝,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所以他玩弄权术,利用各方面的人事物,来维持朝局和后宫的安定,因为他自认和他们只是各得所需,他们奉上自己的才华或美貌取悦于他,而他赐予他们荣华富贵。

    唯有阿娇,唯有伴他长大的阿娇,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即使在姑姑对婚事产生动摇的那几年里,阿娇也一直与他书信往来,即使在他的皇位岌岌可危的时候,她也不曾放弃过他。

    棋子?或者整个天下都是他和上天博弈的棋局,每一个人都只是他掌中重要或不重要的棋子。可是阿娇不是。

    “阿娇,你和她们不一样。”刘彻将陈娇整个人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道。

    听到这句话,陈娇抬起头,和刘彻对视着,泪水不觉落了下来,她将唇送到刘彻的唇边,轻声说道:“我不想听这些了。好好亲亲我,抱抱我,好吗?”

    是的,经历了这漫长的一日,她不愿再让理智去管束自己。她让自己顺着感情走,将自己重新献给她。但这不是原谅,不是和好,只是给这一日,一个完美的结局而已。只是这样而已,明日之后,就让一切再回到原来。

    第二日,晨曦初现,陈娇早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刘彻紧紧地搂在怀中,两人的长发纠结在一块。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将外袍披上后,转头看了一眼,睡颜安然的刘彻,心中一酸。她低下身子,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和以前你认识的那个我,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每一个人的未来,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我很想相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是我却知道还没开始的一切是如何结束的。我并不在乎将来会不会改变,但是却害怕我所在乎的一切也会在这种改变中毁灭。我很害怕,那种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孤独感,从我那一天在这个世界醒来的那一刻,就一直跟着我。我真的好怕!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这种恐惧,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沉沉浮浮。想起了关于阿娇的从前,这让我可以在这个世界过得更好。可是,我自己却也就此被限制住了。每一次,我想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那样的声音阻碍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后宫之中,红颜未老恩先断本就是最寻常的事情。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孩,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真的没有。我只是在某些事情上,看得比其他人更远一点罢了。我一点也不想卷入后宫的争斗中,你心中有着自己想要的平衡。可是这个平衡,或者需要后宫无数女子的血泪来织成。而我,绝对不想成为那其中之一,绝不。所以,彻儿,再见了。”说罢,转身离开了内室。

    在她转身的刹那,刘彻立刻睁开眼睛,双眼炯炯有神,望着陈娇离去的背影,抿着唇不发一言。他听着连帐外,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痛苦地闭上了眼。

    ……

    披香殿

    “留宿昭阳殿,停了一日早朝,然后又留宿猗兰殿。”王灵吃完早点,听着阿静的回禀,笑了。

    “娘娘。”阿静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可真是来了强敌了。卫皇后地位稳固不说,这位陈皇后,居然能让陛下为她罢朝。而且,陛下,可从不曾连着两日宠信同一个人啊。”

    “不连续宠幸同一个人那是我们入宫后的事情了。”王灵很是平静地抚mo着自己的腹部,说道,“听说当年陈后在位时,连着四五年,陛下可就只宠她一个呢。”

    “娘娘!那您还……”

    “怕什么?便是再得宠,又能如何?她又生不出孩子。比起让陛下去碰卫子夫,李茜,我倒宁可陛下把心思花在她身上了。”王灵嗤笑道。

    “娘娘……那计划,还是按照原来的吗?”阿静问道。

    “不错,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而且,现在这个时候,椒房殿那里,只怕已经为了这事,急白了头发吧。我这是,乘她病要她命。”

    ……

    堂邑侯府。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白纸放入烛台之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是宫里来的消息吗?”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刘嫖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她安然地转过头,淡淡地说道:“是啊,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送来的。”

    “噢?”李希挑了挑眉毛,缓缓走到刘嫖身边,说道,“我听说宫里又有一位夫人有喜了。莫非,和这件事情有关?”

    “你猜对了。正是那位王夫人送来的。”刘嫖笑了笑,“她想,和我们联手,对付卫子夫。”

    “那公主的打算是?”李希摸不准这位嫡母的心意。

    “你觉得本宫应该答应吗?”刘嫖反问道,见李希无意回答,便自答道,“放在从前,本宫也许就答应了,就像当年和王太后联手对付栗姬那样。不过如今,本宫已经不那么想了。彻儿不是先帝,本宫对他也没有对先帝那样的影响力。而以阿娇如今的身份,即使卫子夫退位了,得利的人也不一定会是我们陈家。更重要的是,阿娇的被废让本宫彻底认同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帝王之道,无非制衡二字。”刘嫖直视着李希说道,“在彻儿的治世下,陈家和娇娇如果想要长长久久的生存,就一定要把握住这两个字。所以,这次的事情,我们不插手。”

    “殿下的意思,希明白了。”李希踱了几步,然后停下说道,“换句话说,今后一段时间内娇娇在宫中的地位如何,就看陛下在这次的事件中打算如何对待卫家,对吗?”

    “不错!”刘嫖苦笑道,“如果他打算留下娇娇,那么必然会为她制造一个对手,或者说为我们陈家制造一个足以制衡的对手。”

    “那么公主不插手此事的决断是对的。”李希脸上一冷,说道,“如今军中年轻的将领不多,而对匈奴的战争却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结束的。卫青必然会继续受到重用,只要他受到重用,那么卫子夫的地位就不会那么容易动摇。”

    “如此说来,如果要击败卫家,首先就必须在朝中打垮卫青等卫氏外戚?”刘嫖听到这个分析,眉峰不觉蹙成一团,然后说道,“奭儿,看来只有等你在朝中升到高位时,娇娇才有希望啊。”

    “古来军功最重。”李希摇了摇头,“我要赶上卫青的地位,日子,还长着呢。”

    ……

    昭阳殿。

    陈娇斜斜地靠在卧榻上,把视线转到了一边的烛台上。虽然说,这个时代的人们习惯于在蜡烛上增添香兰,使得房中的布满随着蜡烛的燃烧而逸出的香气,但是那一晚的香气,还是过于诡异了。想起第二日,刘彻意味深长的眼神,陈娇心中有些颤抖,他一定猜到了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最终,陈娇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简,站起身,对着外面喊道:“飘儿,准备一下,我要出宫。”

    “娘娘要去哪里?”飘儿问道。

    “堂邑侯府。”陈娇说道。

    飘儿有些哑然地看着她,然后说道:“可是出宫要先和陛下那边打个招呼。”

    “我知道。”陈娇打断她的话,“所以你现在准备一下,我们去宣室殿。”

    宣室殿中,刘彻正接见公孙弘及卫青两人。在汉武帝的时代,西汉正渐渐形成三种并行的官僚体系:分别为丞相率领,负责执行决策的外朝官;大将军率领负责决策的内朝官;以及处理皇帝与皇族私人事务的宫廷官。公孙弘为御史大夫,是外朝官之首丞相的副官,但是这几年来,在刘彻的有意培养下,他已经逐渐取代了丞相平棘侯薛泽成为了外朝的实际主事人。而卫青虽然还不曾就任大将军之职,但是这两次的战争胜利已经足以使他在朝中拥有显赫的地位,自他回朝后,刘彻对他的倚重是人所共见的,主父偃去后,他变成了刘彻所中意的主事内朝的人选。

    “弘卿,关于匈奴军臣单于病重一事,你怎么看?”刘彻问道。边关飞马疾报很快就被送到了刘彻的案头:“军臣单于病重,伊稚邪反意昭然,而匈奴太子于单兵势亦不弱于其叔。”刘彻看着这份奏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匈奴军臣单于在汉文帝十九年继位,在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汉朝皇帝的头上。而刘彻的姐姐,南宫公主刘姗便是在二十五年前和亲匈奴,成为军臣单于的妃子中的一个。

    “回陛下,臣以为,当在二者之间择其弱者助之。”公孙弘和卫青对视了一眼,然后缓缓说道,“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而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对匈奴来说,应该是两败俱伤。到时候,我大汉坐拥渔人之利便是了。”

    “……”刘彻略一沉吟,然后转头向卫青问道,“仲卿,你呢?”

    “回陛下,臣赞同公孙大人的说法。”卫青低声说道。

    “是吗?”刘彻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看来,朕想趁火打劫,却还欠些火候。”

    “陛下,恕臣直言,若要出兵塞外,逐匈奴北去,只怕朝廷现下支持不了。”公孙弘开口说道。文景之世均轻徭薄赋,刘彻继位之后也没有增加太多的农业税,七十年的积蓄早已经在这几次的大兵团调动中消耗的七七八八。如果,刘彻要继续这场战争,那么显然,就必须再去挖掘新的财源。

    “朕也知道。”刘彻点了点头,他并非完全不知柴米贵的那种帝王,对于此事也是十分苦恼。

    “陛下!”就在此时,杨得意匆匆跑进殿中,附在刘彻耳边,一阵耳语。刘彻听完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朕许了,让她去吧。”

    卫青习武之人,耳力较一般人要好些,他隐隐听到“废后,堂邑侯府”等寥寥数词,眉头不觉一跳。

    陈娇得到刘彻的允许后,便坐上了离开的马车,向堂邑侯府行去。而馆陶公主刘嫖似也早预料到了女儿的来临,端坐在府中等待着她的到来。

    “是你,对吧。”陈娇看着刘嫖,问道。

    刘嫖只是笑了笑,然后说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娇娇,陛下并没有追究,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

    “从他答应本宫不再对你下药开始,便隐含了一个承诺,那就是允许你诞下皇子。一直不肯在你殿中留宿,不过是因为他心中还有犹疑,本宫这么做,只是推了他一把罢了。”刘嫖说道。刘彻很了解陈娇,自然知道以她的骄傲是不屑于使用这些手段的,想必很快就能推测出安排下这一切结局的人是她。只不过,以他的胸怀,既然当初做出了承诺,今日自然不会因为刘嫖的这点小动作而翻脸,后宫妃嫔争宠,下点春药催情本是平常事。

    “……”陈娇沉默了。现在要说什么,说那一晚,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第二日却反倒出事了?罢了,结果已成,过程如何,反正对刘嫖来说已不重要了。陈娇抬起头,看着刘嫖,然后说道,“只是以后,别再插手管这些事情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好,我答应。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娇娇,娘只提醒你一句,入宫是为了赢,而不是输。”刘嫖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娇。

    “虽然你入宫这么久,一直都顺顺当当的,不过,这并不表示所有人都认同了你的地位。他们,只是想要一击而中罢了。所以,你必须早一日怀上皇子,只有到那个时候,你的地位才算是真正稳固了。最重要的是,迟早会有人要求将你的名位确定下来的,那时你若已经有喜,却也不会在这名份上太过吃亏。”

    ……

    宣室殿

    自从那日在猗兰殿的相会过后,刘彻和陈娇的关系缓和了许多,陈娇可以明显感觉刘彻的确在尽力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她心中不无悲凉地看着他温和的笑颜,听着他轻柔的话语,知道他的努力所能得到的只是空虚,因为从陈娇进入阿娇的身体之后,那种纯真的毫不掩饰的爱恋就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阿娇,你怎么看这几份折子?”刘彻问道。自那天之后,刘彻不知处于什么样的考虑,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连百官递上的奏折都会和她一起商量。

    陈娇从恍惚中醒来,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折子,低头看了看,奏折一共有三份,第一份出自一个名为徐甲的长乐宦丞之手,所奏乃是之前他奉皇太后之令出使齐国,讨论修成君之女和齐王的婚事一事。

    “王已愿尚娥,然有一害,恐如燕王。”燕王刘定国已经以畏罪自杀之名下葬,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畏罪自杀只是朝廷为了维护和诸侯王之间的关系而特意设下的一层薄纱布幕。燕王为何而死?正是因为通奸之罪。然有一害,恐如燕王,便是隐晦的表明,齐王亦犯下的通奸之罪。

    看到此处,陈娇立刻想起了关于齐王的一件事情。汉高祖长子刘肥一脉的最后一任齐王,便是因为和姐姐纪氏翁主犯有通奸之罪,而畏罪自杀的。齐王自杀无后,齐国国除,并入汉。之所以将此事记得如此清楚,因为主父偃便是死于此次事故。

    另外两份奏折,一出自主父偃之手,一出自聂胜之手。主父偃奏折之中,毫不掩饰地说道:“齐王与其姐乱,因修成君之女欲下嫁,臣以为当在大婚之前,穷治王后宫宦者,以明此事。”而聂胜的奏折中却写着:“主父偃知甲之使齐以娶后事,谓甲曰愿以女充齐王后宫,纪太后风闻此事,因斥甲拒婚。”

    看完这些,陈娇抬头看着刘彻,问道:“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三份奏折之间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现在要如何处置,只是看刘彻要谁死,要谁活而已。不过,齐国是目下最大的诸侯国之一,如此大的一个错处被刘彻抓住,要他放过这到嘴的肥肉,陈娇就是再天真也不认为有这个可能。

    刘彻站起身,走到挂在墙壁上的那幅地图边上,伸手一指渤海之边的那块土地,说道:“齐国临淄十万户,人众殷富,巨于长安,非天子亲弟爱子不得王于此。刘次景何人?于朕,不过是陌路。”

    听到这里,陈娇已经知道刘彻的选择了,他要齐王死,不,或者说,早在他放主父偃出京的那一刻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因为谁都知道,主父偃虽为齐人,却和齐国有旧怨。

    “陛下,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吝惜主父大人吗?”陈娇不由得问道。一旦齐国被除去,主父偃必然要牺牲在天下诸侯的怒火之中。

    “主父偃!”刘彻略微顿了顿,然后说道,“他会明白的。而且,这也是他想要的。”

    陈娇早就知道,刘彻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感情用事的人,但是听到这个答案却仍然有些难受,便说道:“我有点累了。”

    刘彻弯腰扶起她,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说道:“既然觉得累了,就回去吧。”然后对着外面喊道,“杨得意,你进来。”

    回到昭阳殿中,陈娇有些疲惫地坐在床上,负责服侍的阿奴和飘儿立刻走到她身边问道:“娘娘,要不要用膳?”

    “不用了,我想休息一会儿。”陈娇摇了摇头。

    ……

    齐国临淄。

    “主父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带兵乱闯王宫!”齐国纪太后白着一张脸,指着主父偃,气得浑身发抖。

    “太后有礼了。”主父偃看着纪太后笑了笑,眼中满是嘲讽,对随自己进来的兵士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继续搜索,然后说道,“近来风传大王和翁主有染,这实在有污大王清誉。想来定是宫中人的这些下人们伺候的不周到,才会出现这样的传闻,偃身为相国,奉皇命辅佐大王,自然要好好为他惩治这些没用的废物。”

    “主父偃!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曾经在我纪家乞食的废物,也敢这样和哀家说话!”纪太后拍案而起,冲到主父偃面前。

    “今非昔比了,纪大小姐!”主父偃俯视着纪太后,冷冷地说道,随即一把将她推开,走到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齐王刘次景面前,说道,“大王,想来你也不会和翁主有什么吧?这王府里美女无数,又何必自寻死路,去找比你大上那么些的亲姐姐呢?”

    “自、自寻死路?”刘次景自出生以来,一直在强势的母亲庇护下成长,养成了他懦弱胆小的性格,面对于眼前这个处于绝对强势的主父偃,他心中十分害怕,连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是啊。大王没听说过燕王的事情吗?燕王和父亲的姬妾通奸,被朝廷视为大逆不道,本来打算将他押往京都受审的。好在他也知道自己受不得廷尉府的刑罚,自己先了断了。大王你要是真和翁主有什么……”说到这里,主父偃一眼扫过一旁媚视烟行的纪氏翁主,说道,“你觉得这罪,比起燕王,是更重呢,还是更轻呢?”

    听完这番话,刘次景的脸色已然全白,方才还有些红润的唇更是白得可怕,浑身都不自觉地颤栗起来,发出咯咯的声响。“不,不是我。是太后叫我的……”

    “景儿,闭嘴!”在宫女的搀扶下,狼狈起身的纪太后冲自己儿子吼道,然后又转向主父偃,咬牙切齿地说,“国相大人,你还只是国相。这齐国还是刘家天下,你要是抓完人了,就给哀家滚!”

    “自然!自然!”主父偃冷冷一笑,看着士兵们差不多都出来了,便问领头的统领道,“怎么样啊?”

    “翁主处的二十个宫女并六个宦者,大王处的二十八个属官仆婢都已经全部抓到了。”统领回答道,“还有一些杂役也都已经押送出府了。”

    “好。那我们走吧。”主父偃点了点头。

    纪太后眼看着主父偃如入无人之境,带着自己一双儿女的贴身侍从就要离开,心中气极,终于失去理智,自一边拿了个香炉,往主父偃那边砸去,不想竟然正中主父偃的额头。

    主父偃伸手摸了摸剧痛无比的额头,不意外地看到手指间满是鲜血,他却不气,反而冷冷地笑了,说道:“太后这里的人也一并抓走,他们也许也和外面的罪人通气,出卖了大王呢。”

    “主父偃!”纪太后看着扶着自己的婢女被如猛虎一般的军士抓走,再度惊叫起来。

    “纪大小姐,你就好好享受你太后的尊荣吧,想来也没几日了。”

    主父偃留下的话飘过呆立在大厅的刘次景母子三人,过了许久,刘次景才以一个似被分解过的慢动作,瘫倒在地上,喃喃地说道:“他说没几日,他是要把本王的事上报给陛下。他要我像燕王那样不得好死。”

    “母后,母后怎么办?”刘次景几乎是用爬的,爬到自己母亲脚边,抓着她的衣裙,涕泪横流地喊道,“母后,怎么办啊?”

    “景儿,景儿,你起来。”纪太后从最初的震撼中过去,又恢复了强悍本色,她一面安慰儿子,一面对着立在一边的女儿喊道,“绡儿,你去找你舅舅来。”

    “是!”刘绡得到这个命令,也从恍惚中醒来,向外面跑去。

    “景儿不要怕。母后保证没事的,母后从前能让他主父偃无立锥之地,四处奔窜,如丧家之犬,今天也一定能让他不得好死。”纪太后语气温柔地安慰着痛哭的儿子,脸上的表情却是扭曲的。

    ……

    “姐姐,你看现在该怎么办?”纪岭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姐姐,这齐王府乱得超乎他想像,看来主父偃定然是派人来翻了个底朝天才离开的。

    “他无非是来报仇的。”纪太后哼了一声,说道,“哀家才不会让他如愿。你马上派人送信给城阳王和菑川王,请他们看在同为齐王一脉的份上,上书陛下,救我们孤儿寡母一命。还有赵王,你也给他去一封信,叫他别忘记,当初对付主父偃,他也有份,休想就此置身事外。”

    “可是,这信,不容易送出去啊。”纪岭摇了摇头,“如今这齐国大权,都掌握在他手上。他又是存心对付我们家,怎么会让我们轻易得手呢。哎,早知道他会有今天,当初就应该把二姐……”

    “荒唐!他一个赤贫之人,有什么资格娶我们纪家的女儿。就算他今天披上了七彩羽毛,乌鸦还是乌鸦,不可能变成凤凰的。”纪太后喝道,脸上的面容冷若冰霜。

    “是,是。”纪岭自小就以这位大姐马首是瞻,被她这么一喝,顿时收声。

    “那贱人现在怎么样?”纪太后问道,被弟弟这一提醒,倒是想起了个可利用的棋子,问道。

    “还是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的。”纪岭应道。

    “是吗?”纪太后冷冷哼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你去见主父偃,就说把那贱人还给他,但是要他放过我们纪家。”

    “是!”纪岭应道。

    “主父偃,哀家要你死无葬身之地。”纪太后看着弟弟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五十四章 执念深时枉费心

    期门军•大营。

    “去病,纪稹,小心了!”赵食其冲着校场上的两人喊道,然后将手中的两把长剑一起抛了过去。场中两人同时跃起,接过长剑就厮杀开了。

    “这两个怎么这么有精力啊。”已经大汗淋淋地坐在一边的曹襄故作撕牙裂齿状,对着身边的少年说道。

    “他们是棋逢对手。”韩说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水,说道,“真是的,自打他们俩进营,就跟疯了似的,咱们的操练量可比从前多得多了。”

    “你们俩要是累了,就回家找你们的娇妻美婢啊。”赵食其笑着挤到两人中间,说道,“平阳小侯爷,弓高小侯爷!”

    “去你的。”韩说狠狠给了赵食其一拳,说道,“他是那个小侯爷,我可不是。”说完也邪邪地看着曹襄笑道。

    “你们想干吗?”曹襄故作警惕地退后,说道,“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啊。今天可别敲我。”

    “去你的。你娘可是公主,还在这里学人家纪稹的口头禅。”韩说和赵食其两人都是抬起脚,一阵乱踹,曹襄躲避得甚是狼狈。

    “好了好了,今天去食为天,本公子请,行了吧?”曹襄故作痛心地一阵哀叹,然后冲校场上喊道,“霍去病,纪稹别打啦。去洗洗,我请客,去食为天。”

    那边两人一回合打完,也就收了剑,同时转头应道:“知道了!”

    五人骑着营中配置的马匹,悠悠哉哉一路踏青似的向茂陵邑行去。纪稹和霍去病是同时受命进入期门军为郎官的,这也许是因为刘彻想要栽培他们两人,也许是想以此来显示自己对陈卫两家是一视同仁的。

    霍去病虽然后来从母亲处知道了纪稹的身份,但是却并不影响他对纪稹的欣赏,两人同在一个军营里,很快就成了好兄弟,同时还结识了期门军中另外几位精英式人物。

    曹襄,年十八岁,平阳侯曹寿与平阳公主刘婧的独子,算是他们这行人中,家世最显赫的一位了。

    韩说,年十七岁,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乃是从前武帝伴读韩嫣的弟弟,所以虽是庶出,在弓高侯家的地位也不算太低。

    赵食其,年十七岁,虽然没有显赫的家世,却是期门军中的第一勇将,被寄予了厚望。

    “我们试试谁的骑术比较好吧。”赵食其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你们比吧,我累死了,要慢慢走。”曹襄没什么兴趣地摇了摇头,韩说也随之点头,表示自己也不参与。

    “我们比!”纪稹和霍去病忙不迭地点头,早听说赵食其骑术高明,今天正好一试。

    ……

    “到了!”赵食其果然比身体还不算完全长成的纪霍二人更高一筹,一马当先地冲到店内便喊道,“快点,快点,晚了可就没吃的了。”然后冲店里的伙计喊道,“小二,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给我端上来。”

    “这位爷,这位爷,等一下。”在门口迎客的伙计忙把赵食其拦住,说道,“爷你不能进去。”

    “干吗?怕我们没钱吗?”赵食其今天可是带了个财神爷出门,意气风发,被这伙计一拦再拦,顿时有些不高兴。

    “没,没!”伙计为难地说道,眼睛不住向楼上飘去,这时从楼上走下一个华服少年,对着赵食其喝道:“你是哪来的家伙,这店今天少爷们包了,吵什么吵,快滚!”

    赵食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少年,立刻知道此人虽然衣饰华美,却是个脓包。想了想自己身后的阵容,卫皇后的外甥,新近复宠的陈后之弟,平阳公主的爱子,有这三人在,除非在皇上太后面前,不然这关中之地,他都可以横着走。想通了这一点,也便不怕他,反骂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还不给小爷滚!”

    “我们少爷乃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外甥,你敢这么对他说话!”一边的家丁听到这句话,马上骂道,一个欺身就想捉住赵食其来讨赏,结果自然是被赵食其干净利落地拿下了。

    赵食其稀罕的问道:“你也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心里却嘀咕着,看霍去病那冷冷的样子,居然有个这么油头粉面的哥哥,这下可真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敬声表哥,你干什么?”霍去病的声音猛然响起,把公孙敬声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了过去。

    “去病,你怎么来了?”公孙敬声虽然年纪比霍去病还大上两岁,可是看到他总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大约是因为这个表弟无论是学识还是武功都比他厉害,而无论是舅舅、姨娘还是陛下都比较喜欢他的缘故吧。

    “我们要在这里吃饭。你走。”霍去病一贯对这个表哥,没啥好感,简单利落地说道。

    “那不成……”公孙敬声刚想反驳呢,就被霍去病一个眼神瞪得消了音,然后他眼珠子转了转,就向楼上走去。不一会儿,另外一个年纪大约二十上下的男子走了下来,冲着霍去病、纪稹和赵食其三人喊道:“这店本少爷包下了,你们都给我滚。不然,我修成子仲可不放过他。”

    纪稹听到这里,不由得皱眉,虽然入京还不久,不过这位修成子仲金韦的恶名可是早早的就进了他的耳朵的。虽然说他和霍去病如今的身份也不算低了,可是这位有太后撑腰的修成子仲却还是惹不起。

    “我说是谁这么嚣张呢。原来是金家表哥啊。”这时,曹襄懒洋洋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曹襄和金韦的身份可是旗鼓相当了,甚至曹襄可能还更胜一筹,因为她的母亲和当今陛下可是一母同胞,而修成君和当今陛下却非一父所生,虽然都管皇帝叫舅舅,可还是有个亲疏有别的。修成子仲依仗的是太后的宠爱,可曹襄也是太后的亲外孙,就是偏心怕也偏不到哪里去。所以,曹襄是压根也不怕他金韦,甚至很不齿他每日招摇于京都内外的暴发户行为。

    两边都是世家子弟,金韦又是被宠溺惯了的,自然不可能识相地退让,结果很自然的就爆发了一场群架。虽然霍去病这边没带什么侍从助阵,可是对方那边的家丁却从主子们的谈话中,知道了这五人身份不凡,都不敢真动手,结果战况便呈现一面倒的局势。当然,是倒向纪稹他们这边的。

    ……

    晚间

    “陛下驾到!”在陈娇准备用膳的时候殿外却忽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陈娇有些意外地停下筷子。

    “有什么事情吗?”陈娇站起身,迎上前问道。

    “刚才左内史来禀报说,在茂陵邑抓到了一些纨绔子弟。”刘彻拉着陈娇坐下,说道。

    “左内史?”陈娇心中轻轻地重复,目前的左内史,是韩墨。

    “其中有你的弟弟,纪稹。”刘彻轻声吩咐飘儿再为自己准备一份碗筷之后,对着陈娇说道。

    “他?做什么了。”陈娇惊讶地问道,她知道纪稹一贯小心,绝对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只是和韦儿打了一架,也不能说是他做了什么,因为去病和襄儿也在其中,估计是他们两人先动的手。”刘彻对自己的这帮子侄辈了解甚深,以纪稹在辽东城所表现出来的谨慎是绝对不可能轻易卷入这种世家子弟的斗殴的。反倒是一直在京城顺风顺水长大的曹襄和霍去病却不是好惹的主,对上一个也从没吃过亏的金韦,不天下大乱反倒是奇了怪了。“明日你少不得要上母后宫中给赔个罪。”

    陈娇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韦儿便是修成子仲,可是他连是非对错都不愿意管,便要她去给人赔罪,这也未免太……她皱着眉头直视着刘彻。

    “你这是奇怪朕为什么这么纵容他?”刘彻放下筷子,说道。

    “是的。”接过绿珠递上的汤,喝了一口,陈娇点了点头,虽然说和刘彻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对于曾经的阿娇来说,是十分熟悉的,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总是有些别扭。

    “义侍医给母后诊治过,母后没有多少日子了。”刘彻停下筷子,用一种平稳无波的语气说道,“所以,朕不想她不高兴。”

    所以才亲自来昭阳殿告诫她吗?因为担忧她冲撞太后。陈娇望着在自己眼前开始大快朵颐的刘彻,如此想着。

    “阿娇,你殿内的膳食果然特别好吃啊。”刘彻这是初次在昭阳殿用膳,不由得大为夸赞。

    “陛下过奖了。”陈娇淡淡地说道,“是御膳房做得好。”

    “想必是经过你指点的吧。”刘彻微微一笑,茂陵食肆如今生意兴隆,许多权贵人家都争相送家厨去那里拜师。

    案上的菜被渐渐扫空,宫婢们移走了满是狼藉的玉案,又纷纷点上了金支短灯连盘,蜜烛的烛光将整个宫殿照得通亮。刘彻令杨得意去宣室殿取些奏折回来,于是陈娇和刘彻在内室各据一头,各做各的事情。陈娇埋头画着她的设计图,而刘彻批阅着他的奏折。

    完成了几样图纸之后,陈娇看了一眼烛台上的蜜烛,已经烧去了一半,再看了一眼对面的刘彻,发现他左手肘轻轻支在案上,托着左颊,双眼全合,显然已经是睡着了。此时室内的所有宫女宦官都已经被他们二人支开,陈娇便站起身,想到一边拿衣裳给他盖一盖,可是一起身,就觉得双膝一软,又勾了一脚,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巨大的响声当然马上就把刘彻弄醒了,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陈娇不雅地坐在席子上面,龇牙裂嘴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和小腿。他走到陈娇的身边,跪下来,接过她的脚,伸手轻轻揉了揉,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太久没这样跪坐了,一时不习惯。大概是小腿血液循环不畅通,所以没什么力。”陈娇在他力道适中的揉捏下,感到十分舒服,轻轻呼了一口气,说道。

    “小腿血液循环?”刘彻听到这个名词,疑惑地问道。

    “啊……”陈娇听到他的追问,就知道糟了,便问道,“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能不能下次解释?”

    “不可以。”刘彻从来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怎么能让这样的疑惑放在心里。他抱起陈娇,将她放到床上,然后一边为她揉微微有些淤青的小腿,一边用那种好奇宝宝的眼神望着她。

    陈娇只得叹了口气,开始为这个帝王讲解那些基本的生理知识,应付他没完没了的追问,面对一个十分精明的好奇宝宝是一个多么头痛的事情,陈娇终于领会到了,两人每每要为一点小小的问题争执得面红耳赤。而一边的蜡烛渐渐消了下去。

    “我知道了。只要做一个实验就可以证明声音的速度比光的速度慢了。才不是因为眼睛长在前面,耳朵长在后面呢。”陈娇绞了半天脑汁,终于想起了八百年前被她扔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的实验方法,忙推了推一边的刘彻,想要和他说实验方法,来推翻他的歪理邪说。一转头却发现刘彻已经靠在枕头上睡着了,她推了推他,见他还是没有醒过来,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

    陈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睡颜,拉过一边的被子给他盖上,手不觉在他脸上描着他的眉型,唇型,睡着了的他没有了清醒时的锐气,反而多了一份安详。方才的争执让她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他们之间与国事无关,只是像儿时那样,为了一己对错而负气相争。

    她知道刘彻希望能够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虽然他说不出更多的甜言蜜语,做不出更多的贴心的举止,只是,他们之间,真的还有可能吗?至少,陈娇自己心中知道,她对他是再也不会有那种信任了,无论是从阿娇的记忆来说,还是从陈娇的所知来说,刘彻都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她却似乎逃不出,不仅是因为权势的禁锢,也因为心的禁锢。

    ……

    詹事府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卫青、卫少儿、卫君孺、公孙贺、陈掌几人阴着脸跪坐在席上。不一会儿,一阵呻吟声从外面传来,鼻青脸肿的公孙敬声在一个奴婢的搀扶下,走进大厅,他的身后则是一脸淡漠的霍去病。

    “去病,你可回来了!”见到儿子平安归来,卫少儿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迎了上来,拉住霍去病的手。

    卫君孺则立刻将儿子拉到了身边,看着他的伤势险些心痛地哭了出来,忙对身边的侍女说:“还不快点给公子拿伤药。”

    “娘,舅舅,爹爹,大姨,姨父。”霍去病轻轻地将手自卫少儿的手间抽出,看着众人,不动声色地喊道。

    公孙贺与卫家相交最久,对霍去病也是看着长大的,他见自己儿子变成这幅模样,皱眉对霍去病说道:“你这孩子,一向桀骜不驯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还和外人一起,欺负自家表哥?”

    霍去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姨父有时间在这里教训去病,不如把这时间花在敬声表哥身上,省得他闲来无事,在外面欺凌他人。”虽然公孙贺卫君孺夫妻平日对公孙敬声的确非常放纵,不过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说不上是谁欺谁,纯粹一场阔少爷之间的群架。霍去病这般说法,也不过是平素就看着表哥不顺眼,找着了机会,就教训他罢了。说完,一甩袖,便打算离去。

    “去病,你站住!”卫青终于开了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霍去病,然后说道,“以后不要再和纪稹来往了。”

    “不!”霍去病的回答也非常干脆,他转头对自己一贯非常崇敬的舅舅说道,“舅舅原来也很欣赏他的,不是吗?”

    “他的身份不同了。他现在是废后的弟弟。”卫青沉吟了一下,说道。

    “那和我没关系。”霍去病摇了摇头,纪稹的身份他自然知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和纪稹的来往。

    “去病,我们卫家的一切,都是因为有皇后娘娘和大皇子,而任何可能威胁她们的人,都是我们应该铲除的对象。纪稹和废后,是大敌,难道你不明白吗?”陈掌踱到霍去病身边,对这个继子说道。

    “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霍去病也抬头看着自己的继父,然后针锋相对地说道,“难道我们卫家能够去对付他们姐弟吗?”他转头走到卫青身前,然后说道,“舅舅,我们卫家的一切,都是因为陛下。他们陈家也是。”

    听到这句话,卫青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去病,即使如此,陈家依然是大敌,而你也不应该,协同外人对付自家表哥。”

    “……”霍去病听完这句话,沉默了下来,然后说道,“舅舅,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们如此宠溺公孙敬声,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看着外甥离去的背影,卫青不觉叹了一口气,抚了抚额头,叹了一口气,回头问道:“姐夫,宫中可有消息?”卫青一共有三个姐姐,大姐卫君孺所嫁夫君公孙贺,乃卫青少年好友,两人之间一贯以表字相称呼。三姐卫子夫所嫁的皇帝,那从来就不是他们卫家高攀得上,姐夫一语自然无从谈起,平日相处亦是谨遵为臣之道。只有二姐卫少儿嫁与陈平曾孙陈掌,平日家中的称呼,只有陈掌被他唤为姐夫。陈掌官居詹事,乃是皇后中宫属官之一,对于宫中的情况,自然是他比较熟悉。

    “刚刚椒房殿派人传话来,”陈掌略一沉吟,然后说道,“陛下今日,又是留宿昭阳殿。”

    “是吗?”卫青的语气中不觉带了一丝苦涩,然后转身对公孙贺说道,“子叔,今后京城恐怕不太平,敬声这孩子,你还是少让他外出吧。”

    “我知道了。”公孙贺和卫青的交情非一般人可比,当年当卫青还是白衣之身时,他就敢为他到馆陶公主府中劫狱,所以他和卫家的关系密切,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娶了卫君孺。

    “仲卿,那去病?”卫少儿有些担忧地看着弟弟。

    “去病是个重情的孩子。他和纪稹交情越深,就越不忍对付他。而我们的机会却很可能只会有一次,所以,有些事,以后还是少让他知道吧。”卫青淡淡地说道。去病,陈家和卫家的胜负,的确取决于陛下的决断,但是,我们卫家却不能什么也不做,只是接受自己的命运。

    ……

    齐国•临淄。

    “孩子,我的孩子。大哥,还我孩子!”一个相貌清丽的女子,靠在床榻上,眼神迷离地望着房檐,口中喃喃地喊道。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摇着头,收回了自己诊脉的手,对一边的中年男子说道:“相国大人,令夫人的病,恕老夫无能为力。”

    那男子赫然便是主父偃,他听到这个答复,又怜悯地看了一眼床上之人,然后对老人说道:“有劳了。”

    “不敢。”老人连连拱手,告罪而去。

    等人都离去之后,主父偃方坐到床边,握住那女子的手,略带沉痛地说道:“清儿,你醒醒吧。我现在是齐国相了,纪家的人,已经伤害不了你了。你知道吗?”自汉文帝开始,一直在极力削减诸侯王的权力,景帝五年曾经下令诸侯王不得治国,一切庶务交由中央任命的国相来处理。所以在各自的领地上,虽然诸侯王是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但是很多事情上他们却插不了手,而主父偃之所以能够在齐国如此嚣张,正是因为这个。

    “义父,义母该吃药了。”一个女子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对着主父偃说道。她便是主父偃所收的义女,主父晴。她长得并不算美,但是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十分舒服的气质,温和中带着坚韧。

    主父偃点了点头,让出位置,由着主父晴喂纪清吃药,纪清却是吃一点吐一点,药几乎都没有吃进去多少。看到这一幕,主父晴终于忍不住心酸,流下了泪水,说道:“义父,当初你说想在有生之年为义母报仇,才来楚国的。现在,既然义母还活着,不如就此收手,我们一家人搬到别的地方去。”

    “晴儿,晚了。”主父偃叹了口气,摸了摸主父晴的头,对这个自八岁起便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他一直视同亲女,见她在这个最后的时刻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终于还是对她吐实道,“今日从王府传来消息,齐王他,自尽了。”

    “什么?”主父晴并不是一个对一切都茫然不知的女孩,在主父偃的教导下,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诸侯国相虽然是代天子理国政,监督诸侯王,但是同时,他们对于各诸侯也负有保护之责,如今齐王死了,齐国无后嗣绝,这个责任,自然是要主父偃来负的。

    “即使齐王未死,为父也没有退路了。”主父偃放下药碗,扶起主父晴,说道,“为了辽东城之事,为父失去圣宠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而陛下之所以还由着我,不过是因为为父向他保证过,愿以一身性命助他削去齐国。况且为父早年得罪了不少亲贵大臣,早已经亲手铸下必死之局。逃,是逃不掉的。”

    “义父,若早知道,义母还活着,也不会……”主父晴听到这句话,终于开始默默落泪。

    主父偃听到义女这声哭泣,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若我知道清儿未死,的确不会如此轻贱自己。可惜,如今却是迟了。李希啊,这一切,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主父晴忽然听闻这个陌生的名字,不觉一愣,仰头望着主父偃。

    主父偃低下头,对主父晴说道:“晴儿,你走吧。我和你义母已不可能逃脱了。可我们还有心愿未了。你若真的要尽人子之孝,那就替为父完成这一心愿吧。”

    “义父请说。”主父晴开口说道。

    “我与你义母并未有婚姻之约,想必,陛下念在我多年功劳也不会株连到她和你身上的。”主父偃看着床上的纪清,如此说道。

    “那你……”

    “你义母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义父的事情,只能嘱托于你。”主父偃不等主父晴追问,便说道,“义父知道,我那孩儿如今何在。义父希望你做的事情就是,代替义父,好好看着他。如果有人试图伤害他,那么……你便让人送这封信到茂陵邑一个名为李希的侍郎家里去,去提醒他,不要忘记他自己的承诺。”

    主父晴不知所措地收好信,问道:“那义弟如今?”

    “他叫纪稹,如今,是陈皇后的义弟。”

    ……

    批复了众臣弹劾主父偃的帖子后,刘彻有些疲惫地靠在扶手之上,杨得意见此,忙着人送上新泡好的茶,然后殷勤地问道:“陛下累了,要不要到花园走走,或者出去散散步?”

    “出去走走吧。”刘彻饮了一口茶,然后说道,踏出殿门后,对着身边紧跟而上的几个郎官说道,“朕在宫中随意走走,有杨得意陪着便是了。”

    这一日的天气十分不错,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刘彻在游廊上缓缓走着,一旁的杨得意则小心地侍候着。

    “得意,最近朕没怎么关注宫中之事,一切都还好吗?”刘彻看着空中的雁群缓缓飞过,状似无意地问道。

    “回陛下,有陛下在,自然是一切安好。”杨得意小心地答道。

    “得意,朕不想听这些粉饰太平的话。”刘彻淡淡地说了声。这话立刻让杨得意额上冒汗,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后宫一切都好。只是前几日,陛下留宿昭阳殿一事传出后,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两位娘娘,似有不满。”

    “那么,增成殿呢?”

    “增成殿……自那日陛下一怒离去之后,李美人便闭门谢客了,义侍医日日送来的奏报上说,娘娘身体情况尚好,皇嗣也没什么事情。”杨得意答道。

    “噢。”刘彻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她一贯都是很懂事的。”两人行了一段路后,刘彻看了看前方,说道,“我们这是到了郎官公署了吗?”

    “回陛下,是的。”杨得意答道。

    所谓的郎官就是皇帝的侍从武官,平日担负着内廷宫殿的值宿守卫,皇帝出行时充任扈从警卫。他们的最高长官便是郎中令,属于九卿之一。因为郎官是最容易接近皇帝的人群,所以汉代的许多大人物最初都是以郎官的身份出现在史籍上,如李广最初便是汉文帝的郎官,张骞在武帝建元年间为郎官,司马相如、主父偃的政治生命也是从郎官开始的。郎官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所以郎官公署就设在离未央宫不远的地方,执勤完了的郎官们便可以到此处休息。

    刘彻见不觉间来到了此处,便饶有兴致地走了进去,郎官公署因为并非什么重要的地方,门口并无太多的守卫,刘彻带着杨得意便畅通无阻的走到了里面,不多时,刘彻便听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声音。

    “颜老,此话何意?莫非不看好陛下对匈奴用兵?”说话的人正是司马相如,此刻他的官职为中郎将,在此倒也正常。

    “驷并非不看好,只是担忧朝廷无以为继,届时只怕匈奴为患更甚。”另一个声音缓缓的,显然说话者的年纪已经不小。

    “颜老说的倒是不错。我看朝廷这几次征伐下来,国库怕是会吃不消,农不足,天下终究还是会为兵战所累。”另有一人说道。

    “我看并没有糟。”又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刘彻很熟悉,是从前陪读的桑弘羊,只听得他说道,“现在朝中困于钱粮之事,但是治下的商贾还有诸侯却是十分富庶,若运用得法,自然能够将他们积蓄化为钱粮。”

    “弘羊,此法凶险。”那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持有明显的不赞同态度,“我朝之富贾,据盐铁之利,坐拥天下之财,要对付他们,谈何容易。”

    “最可恨者,那些商贾不念皇恩浩荡,反与诸侯勾连。”第三个说话的人又恨恨地说道,“李兄,你怎么看?”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人言我朝民给家足,廪庚尽满,府库财余,京师之钱累百矩万,贯朽而不可校。又谁知我朝下有兼并豪党之徒,武断于乡曲,民多丧地为奴,中有商贾勾连诸侯,图谋裂地自封,皇权难固,外有匈奴兵威强盛,虎视眈眈,家国垂危。”

    “兼并、商贾、诸侯、匈奴算得上是我朝四害了。”桑弘羊应和道。

    听到此处,刘彻有些心神动摇,便推门而入,说道:“朕竟然不知道此处藏有大贤。”此言一出,房中诸人俱惊,五人之中以司马相如官职最高,他忙向前迎道:“臣等叩见陛下!”

    “都平身吧。”刘彻点了点头,一一扫过眼前诸人,发现其中有三张从未见过的新面孔,便对着他们三人问道:“朕方才听几位爱卿言之有据,不知三位名为何?现居何职?”

    “回陛下,臣冯遂,乃议郎。”冯遂颔首道,从前他其实见过刘彻,只是刘彻对他的印象不深刻罢了。

    “回陛下,臣颜驷,乃郎中户将下属的一个郎中。”颜驷虽是第一次面圣,却是不卑不亢。

    “回陛下,臣李希,与颜老同为郎中。”李希直视着刘彻说道。

    刘彻见此心中暗暗点头,对三人欣赏有加。只是他又向颜驷望了一眼,对他如此大的年纪了仍然只是一介郎中感到不解,郎中是郎官中地位最低的那等官,仅比散郎略高一些。于是他就开口问道:“颜卿,何年入宫为郎?”

    “回陛下,臣自文帝年间便为郎中。”颜驷答道。

    “什么?”这个答案令刘彻也不禁吃了一惊,从汉文帝年间至今,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年间职位居然纹丝不动,未曾升迁,这也太让人吃惊了。他不由得问道:“以颜卿之才,何以……”后面的话便消去了,说出来未免对已逝的文景二帝不敬。

    “回陛下,文帝尚老而我年壮,景帝好武而吾习文,陛下……”颜驷当然知道刘彻话中之意,便回答道,说到陛下二字时,却不禁犹疑了。

    “朕如何?”刘彻追问道。

    “陛下好少吾已老!”此一语算得上掷地有声,顿时让房中一片沉默。

    汉文帝由一众老臣扶上皇位,平生所倚重的自然也是老臣,汉景帝屡受匈奴和诸侯叛乱之苦,自然是好武不好文,而刘彻继位以来为了进行自己的新政,越级擢拔自然都是没有根基的少年人,以便让他们顺从自己的旨意行事。但是这三位皇帝的不同喜好,对于颜驷来说却不免是个悲剧。

    “朕好少?”刘彻心中不断玩味着这句话,嘴边划出一丝笑容,然后对颜驷说道,“颜卿可知朝中之御史大夫,公孙弘?”

    “回陛下,公孙大人之名,臣自然知道。”颜驷点头道,仍然是一派淡定。

    “颜卿比之弘卿,怕是还要少上几岁吧?”刘彻调侃道,“朕好少,自然要好好重用你的。”一言便将方才有些尴尬的气氛化解了。

    方才还暗自为颜驷担忧的李希也不觉舒了一口气,眼中带着赞赏看向刘彻,心道,果然不负明主之名。

    “冯卿,朕对你倒是有些印象,不知你?”刘彻转向冯遂问道。

    “回陛下,家父冯唐。”冯遂说道。冯遂的父亲冯唐是文景之时的有名的怀才不遇之臣,后免归故里,刘彻初即位时,遍求贤良,那时候有人举荐了冯唐,但是冯唐年纪已经九十余岁了,便拒绝了征召。为了显示对这位老臣的恩宠,刘彻下了一道诏令,令他的儿子冯遂入宫为郎,算来冯遂入宫也有近十年的时间了。

    “原来是名门之后。”刘彻点了点头,看向李希,问道,“李卿是何年入仕?”

    “回陛下,臣乃是今年资选为郎的。”李希颔首道。虽然说汉代并无什么科考,不过通过资选入仕的官,比之征辟所得的官还是要为人看轻一点的。

    “是吗?李卿大才,幸而不曾埋于荒野。”刘彻笑着点了点头,李希方才所说的几点,深得他心,“明日起,颜卿、李卿均升为议郎,二人并冯卿、桑卿一起,金马门待诏。”

    根据汉制,所有的被征召之士,都会在公车待诏,而其中的最优异者,则在金马门待诏。得到金马门待诏的地位,等于说你在皇帝心目中,已经是高级官吏的候选人了。

    这对于场中四人来说,简直可说是喜从天降,只是他们四人都算得上是才智高超之人,还都能把持得住自己的心智,让自己安安稳稳地下跪谢恩。而被单独落在一边的司马相如却是面色不好,原本众人之中以他的官职最高,可如今……他在皇帝心中的词臣位置,确是大大阻碍了皇帝对他的看法。

第五十五章 长天遥望归去来

    怀着得遇英才的喜悦的刘彻,高兴地回到了宣室殿。只是远远地,他便看到不远处一群人围在宣室殿前的道路上。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正想派人去询问,几个机灵点的小宦官率先看到了刘彻,忙迎上去喊道:“陛下,你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情?”刘彻皱眉问道。

    几个小宦官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其中一个说:“陛下走后,皇后娘娘就来了,跪在前殿前,说是请罪。”

    听到此,刘彻皱着眉看了看远处,果然有几个宫女围在一处,想必就是卫子夫跪地处。他转头看向杨得意,说道:“你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朕回宫等着你消息。”说罢,转身向桂宫行去。看卫子夫这架势,想必是出了大事,否则也不必用这苦肉计了,在完全了解情况前,他并不想听任何单方面的解释。

    杨得意的工作效率自然是没得说,只一会儿,就跑回来回禀道:“陛下,王夫人今日下午险些流产!”

    刘彻眉头瞬间皱紧,冷然问道:“怎么回事?”

    “回陛下,听说是,今日下午王夫人觉得身子有些乏了,所以到花园去走走。结果碰上了卫长公主,被她推了一下。”杨得意说道。

    “是吗?”刘彻低下眸子想了想,然后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王夫人直呼腹痛,立刻请了太医令入宫为她诊治,谁知道,居然发现王夫人已经有喜近四月了,只是她身子娇小,所以一直没发现。”

    “别人发现不了,难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吗?”听到这里,刘彻冷冷一笑。

    ……

    “谁说大家的目光都看着昭阳殿的时候,本夫人就要对付昭阳殿呢?”批香殿中,王灵斜斜地靠在卧榻之上,双手放在自己的小腹间,说道,“卫子夫,这宫中终究你才是皇后,而那位,可是陛下明文废黜了的。”

    “不过,娘娘这可是兵行险着了,万一真被卫长公主一推出了事,那可就……”阿静拿过毯子盖在王灵身上。

    “不会出事的。那女孩和她娘一样多心计,就算一时失了心智,下手也绝对不会不知轻重。若她再大个几岁,也不会这么经不起激,现在嘛,还嫩了些。”王灵笑吟吟地说道,“陛下已经知道消息了吧?”

    “刚来的消息,说是连皇后的面都没见,直接转去桂宫了。”阿静回答道。

    “是吗?卫子夫,任你生有皇子,怕也扛不起这指使女儿谋害皇嗣的罪名吧。这只是第一步啊。”王灵得意地轻笑着。

    ……

    “你是代卫长来请罪的?”刘彻看着眼前在宫女的搀扶下,双腿颤抖,脸色发白的女子,淡淡地问道。

    “请陛下饶恕芯儿不懂事。”卫子夫已经在前殿之前跪了近三个时辰,若不是一股毅力支持着她,此刻早已经体力不支,倒在地上了。

    “子夫,朕以为你可以把后宫调理得很好。”刘彻冷冷地说道,“你回去吧。如果以后王夫人的身体再出什么事情,朕唯你是问。”

    “是,陛下!”卫子夫颤抖着腿,谢恩离去。

    ……

    椒房殿

    “啊!”卫子夫一脸痛苦地靠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已经被那发白的双手抓得完全皱在了一起,淳于义小心的为她揉散膝间的淤血,然后轻轻对身边的女医说着药方,让她到尚药监去取药材,再交给食官长煎药。

    “娘娘,你跪的太久,气血不畅,郁滞于膝,失于濡养而肢体麻木。臣早晚来为你按摩数日再配上药物调理,便可下床行走了。”淳于义对女医交待完一切,转头对卫子夫禀报道。虽然她如今的职责是照顾增成殿的李美人,不过身为宫中医术最好的女医,在皇后娘娘身体有恙的情况下,当然会马上被叫到椒房殿来听事。

    “义侍医辛苦了。”卫子夫虽然白着一张脸,仍然对淳于义微笑着说道,“你且退下吧。”

    “是!”淳于义给卫子夫行了一礼,悄然退下。这时,崔依依手中拉着卫长公主匆匆自她身旁而过,淳于义瞟了一眼卫长公主,那华美的衣裙上带着些许污秽,想来是在牢中沾上的,而那柔美的脸上,犹带着未干泪痕。

    崔依依让刘芯在行障外站着,独自走到卫子夫身边,轻声说道:“娘娘,宗正府的人把公主送回来了,是陛下亲口下的诏令。”

    “让她进来。”卫子夫喘了口气,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卫长公主刘芯微颤着身子,走到了母亲的面前,垂着头的她,看来是那么的心惊胆颤。

    卫子夫看着女儿这个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原先的那股愤怒也在这一声长叹中化为虚无,她幽幽地说道:“芯儿,母后本来以为你可以让母后很放心的。”

    “母后,对不起,女儿错了。”刘芯不觉落下泪来,这一路上她已经听宫女说了,母后在宣室殿之前跪了近三个时辰,才等到父皇下令释放她。

    “过来,坐到娘身边来。”卫子夫伸手招了招,将刘芯拉到身边坐下,然后问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娘也不想瞒你什么,如今废后回宫,王夫人和那李美人又怀有身孕,虽然我们有你弟弟,可是也凶险得很。”

    “女儿知道。”刘芯点头,眼中的泪水还是不住地往下流。

    “芯儿,”卫子夫摸了摸女儿的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说道,“从前,有一个人和娘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么多年来,娘一直把这句话记得牢牢的。你生在宫中,跟在娘身边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这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所以,不要哭了,哭是没有用的。”

    “娘,对不起。”刘芯抽泣着,试图止住自己的哭声,她伸出袖子拭了拭泪,然后说道,“女儿这就去向父皇解释。”说完要起身离去。

    “别去!”卫子夫大惊失色,忙抓住女儿的衣袖,喊道。

    “娘!”刘芯被卫子夫硬生生拉回床上,傻傻地望着卫子夫。卫子夫冲她虚弱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傻孩子,和你父皇说有什么用。母后能知道的事情,难道他会查不到吗?”

    “娘……”

    “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自己解决,不要奢望你父皇的保护,那是最遥不可及的东西。”卫子夫抓住女儿的手,一点一点地握紧,紧到让刘芯感到疼痛不已,而她脸上的表情却还是那么的平静,“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妹妹就可以了。王灵既然不甘寂寞,那么母后就让她好好舞这最后一场绚烂。”

    ……

    时近年末,因而未央宫中到处都可见到来去匆匆的宫监和宫女们。本应由皇后主理一切过年所需的事物,但是因为之前皇后的伤势并未完全好,所以皇帝为了体恤皇后,特意下令将年节的准备事物分一份到披香殿王夫人手中。体恤皇后伤势而将特属于皇后的一部分权力交给了怀有四个月身孕的王夫人手中,这样的体恤落在外人眼中,显然是位皇后触怒皇帝的一个标志。

    “那么扫尘的事情就交给阿静,你们一干人等都要听从她的吩咐,知道吗?”王灵靠在床上,对着一室的宫女宦官说道。

    “是,娘娘!”众人俱应道,随即相继退出。

    “娘娘,休息下吧。”阿静奉上一碗汤药,劝道。

    “我现在还不累。”王灵笑了笑,人逢喜事精神爽真真切切的体现在她红润的双颊上,她又不放心地对阿静吩咐道,“扫尘可是件大事,你要好好地做,知道吗?”

    所谓的扫尘,便如同平民百姓家每逢新年要清洗家具和家中的一切事物一样,宫中在新年来到的时候,也要进行一次全宫的打扫。

    “是,奴婢知道的。”阿静点头应道。

    王灵欣慰地点了点头,接过阿静递过来的汤药,然后说道:“不曾想陛下竟然会将这般的重责大任交与我,看来对卫长公主推我的事情,是真恼了。”

    “那自然,陛下任由皇后在前殿外足足跪了近三个时辰,而今又将准备年节的事情交到了娘娘的手中,肯定是想借这件事情,敲打敲打皇后娘娘呢。”阿静笑道。

    “风水轮流转,她卫子夫专宠了近十年,而今也该让让位给后来人了。”王灵饮尽手中的汤药,将空碗递还给阿静,然后轻声问道,“大长公主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回娘娘。”阿静摇了摇头,“自从信送入了堂邑侯府,便如石沉大海。”

    “这样……”王灵拿帕子拭了拭嘴,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理她。我们自己动手。”

    “那大长公主那边,会不会泄漏?”阿静担忧道。

    “放心吧。”王灵不在意地说道,“她虽然不和我联手。不过想必也很乐于见到卫子夫倒霉。别忘了,害陈皇后被废的人,可是卫子夫。而且,我原本没指望她来帮我。”

    “那娘娘为什么要给她送信?”阿静不解道。

    “那只是想看看她的态度罢了。”王灵轻声说道,随即陷入了沉思。馆陶大长公主拒绝了联手?这么说,昭阳殿的影响力果然不如她原先预想的那样大吗?否则,馆陶大长公主应该不会放过这次的机会。如此,则对付昭阳殿的事情的确可以向后压一压。

    ……

    前殿

    “齐王自尽了?”刘彻惊讶地望着宗正刘弃递上来的奏折。

    “是的,陛下。”刘弃严肃地点了点头。

    宗正乃九卿之一,宗室子弟中若有犯法当髡者,先上宗正,由宗正上报后执行。刘氏宗亲若有关于宗室子弟的奏报,一般都会先交到他手中,再上报给朝廷。

    “朕知道了。”刘彻点了点头,然后望向下面的官吏问道,“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此事?”

    外朝官本应该以丞相平棘侯薛泽为首,只是世人皆知他只是窦婴和田鼢下马之后,刘彻不得不选择的过渡人物,并不是刘彻心中满意的丞相人选。自公孙弘入朝,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从左内史升至御史大夫职位,这般升迁速度以及皇帝不同寻常的宠爱,任何人都可以从中嗅到一个讯息,那就是大汉朝新一任的丞相即将诞生了。而皇帝迟迟没有升公孙弘为丞相,也许只是在考虑该如何突破一直以来“非侯者不得为相”的惯例。

    薛泽很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作用,因此虽然列在群臣之首,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很快就有一个人出列,薛泽斜眼一看,是甚受刘彻喜爱的廷尉张汤。这个男子自元光五年任廷尉以来已经处理了许多棘手的案子,以其熟悉大汉律例和极懂察言观色而深受皇帝的喜爱,也以其下手狠辣而为他自己赢得了酷吏的名声。

    只听得张汤说道:“禀陛下,臣以为齐王之死的确令人伤怀。不过,朝廷如今首要解决的事情,却是齐国的将来。据臣所知,齐王身后并无子嗣。”

    此言一出,朝中顿时哗然。据汉律,诸侯若无子继位,则除国为郡。元朔元年,朝廷下“推恩令”。元朔二年中,嘉奖遵守“推恩令”的城阳王、梁王的同时,以禽兽行之罪,迫得燕王自尽,终将燕国并入朝廷直属领地。而今,竟然在岁末之际,又要将当初高祖所封,占地最广的齐国收并。

    从听到张汤的发言开始,刘彻的嘴角就开始划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弧线,待看到各大臣开始窃窃私语,他便喝道:“安静。”然后温和地转向刘弃,问道:“宗正令,廷尉所说之事,可是真的?”

    汉朝的所有刘氏宗亲子弟出生之后,其父母都必须将他们的名字上报到宗正府,经过宗正府的认可后,才可以继承父亲的一切爵位和领地。

    刘弃心中暗暗叹气,面上却还是一丝不苟地回答:“禀陛下,臣任宗正以来并未接到齐王府的入籍请求。查阅卷宗,也并未发现有齐王太子的纪录。”

    这时,主爵督尉汲黯立刻出列道:“陛下,既然如此,依律齐王无后,当废齐国,收入朝廷。”

    听到这句话,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朝中也只有这个老实人会如此直白地说出他心中所想了,其他人不免会因为害怕得罪诸侯王而遮遮掩掩。

    “陛下!”刘弃见及此,只能上前一步,说道,“臣手中还有一份赵王弹劾主父偃收受诸侯贿赂,兼且离间陛下和诸侯感情的奏折。”他身为宗正,其实就是刘氏一族的族长,如今皇帝是明摆着要拿下齐国,可他身上却担着天下刘氏诸侯的期望,至少要将主父偃这个极为讨人厌的家伙下狱,才能给全天下的刘氏宗亲一个交待啊。

    “陛下!”这时,一直迟迟不语的公孙弘出列道,“齐王自杀无后,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此言一出,便将齐王之死完全推到了主父偃的身上,而朝廷对此则一点罪责都没有。

    “卿言甚是!”刘彻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主父偃跋扈贪贿,罪不可赦,黜齐相,废为平民,族诛之。”

    “陛下圣明!”

    ……

    前殿议政的结果很快便传到了金马门,颜驷、李希、桑弘羊及冯遂四人面对“族诛主父偃”的这个决断面面相觑。

    “听说主父偃至齐时,遍招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与众亲族绝。莫非是已经预料到今日之事吗?”最终还是颜驷先开了口,叹息道。

    “古来得罪天子贵戚而善终者稀,君不见商鞅车裂,吴子见刺吗?”冯遂摇了摇头,他虽然不齿主父偃为人,但是对于他如今的下场却实在有些怜悯。

    李希和桑弘羊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廷要吞下齐国,又要给诸侯一个交待,主父偃成为牺牲品本来就是必然之事。

    退朝之后,李希因没有受到召见,又非轮值,便离开了郎官公署,回到了茂陵邑的家。自从资选之后,他便在茂陵邑置办了产业,举家迁到了此处。走入府中,便看到自己的妻子坐在大厅之中,看着手中一封信件,悠然叹息。

    李希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张萃抬起头,看向李希,说道:“纪清被主父晴带走了。主父偃做了很详尽的安排,虽然我们的人一直监视着,可是,还是摸不清她们的去向。”

    听到这里,李希不禁皱起眉头,说道:“确定,找不到了吗?”

    “找不到。”张萃摇了摇头,说道,“他已对我们起了防备之心,刻意遮掩下,齐国又是他的地盘……”

    李希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他无非就是担忧纪稹,只要我们不负他之托,这两个女子,想是掀不起什么大浪。”

    “也是巧。当日,皎皎执意要留下的孩子,竟然会是主父偃的孩子。若不是为了这孩子,主父偃,也不会如此轻易屈服。”张萃将头靠在李希的胸前,说道,“可是,我们明知纪清仍活着,却不让他知晓,逼着他去送死。明知道,他是稹儿的父亲,却一定要等他离开辽东城到了长安才告诉他,不给他父子见面之机……这对他,对稹儿,是否太过分了。”

    李希搂紧张萃,低声说道:“若让他和主父偃相认,那主父偃过往所结的仇怨,怕是都要由稹儿继承了。那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主父偃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任由我们摆布。萃萃,你只要记住,稹儿是我们的弟弟,是娇娇和我的弟弟,这样,就够了。”

    ……

    “叔父,这么说,朝廷是打算推出主父偃抵罪,就算了?齐国还是要废,对吗?”宗正刘弃头痛地看着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所谓侄女儿,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得了这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然后随便推出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儿就想了事,未免也太便宜他了。”那女子身着黄纱直裾袍,美丽的容颜上尽是不满的神情。

    “陵儿,陵儿,叔父求你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刘弃揉了揉太阳穴,对刘陵喊道。

    “叔父,这样不成!”刘陵站起身,气势汹汹地说道,“他今天废这个,明天杀那个的,以后我们这些高祖的子孙,还有活路吗?”

    “陵儿啊,陛下没那样打算。”刘弃虽然对朝廷削藩的打算很清楚,可是他并不是什么大诸侯王,与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利害关系,所以也不算卷进去。只是如今,他背上了这个宗正的名头,少不得要受诸侯派来的使者骚扰。

    “叔父,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陛下有没有这个打算,你我心里都亮堂得很啊。”刘陵看着刘弃,挑了挑眉。

    刘弃觉得自己的头又是一阵一阵的作痛,怎么刘安这么温和宽厚的一人,养出的女儿却这么的针锋相对,不留人余地呢。

    “那我们还能怎么着,难道要拉起天下的高祖子孙,学那吴王楚王造反了不成?”刘弃被逼急了,忍不住吼道。

    “那也未尝不可。”刘陵回道,她笑着依到刘弃身边,说道,“叔父,你是宗正,便是我们刘家的族长。你若肯出面,那么号召天下宗室……”

    “陵翁主!”刘弃如受惊的兔子般,急忙甩开她的手,“你可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当初高祖分封,可是希望我们刘氏诸王能够拱卫朝廷,而不是造反。再说了,便是真反了,难道你淮南一国之力能敌得过陛下麾下那些和匈奴人较量过的精兵吗?”后面那句却是轻轻的。

    “我说他如今怎么敢这么硬气地说话,原来依仗的便是这个。”刘陵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咬牙切齿。

    “陵儿,齐王之事朝廷已经决断。弃身为宗正,也只能替他争取到这一步了。你回去和你父王禀报时,可要记得说叔父已经尽力了。”

    刘陵坐在自己的车驾上,回想着方才和刘弃的谈话,忽的冷冷一哼,说道:“尽力?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老匹夫。等到刘彻将各诸侯国都一一分解,到时候我们刘氏宗亲的生死就只能由他说了算了。只顾着贪恋眼前富贵,到时候,还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车子出了宗正府门后,车夫开口问道:“翁主,我们去哪里?”

    “回平阳侯府。”刘陵骂道,“还能去哪里?”

    回到了平阳侯府,却见府中一片寂静,刘陵奇怪地皱起眉头,平日她回来,刘婧都会亲自出迎,怎么这一次……

    她行到府内,却见所有婢女家人都是一片凄凄惶惶的神情,更觉奇怪,便拦住其中一个问道:“出什么事了?”

    “翁主。”那婢女显然是认识她的,开口说道,“侯爷他,不行了。”

    刘陵心中一震,忙向曹寿所住的房间行去,看到一群大夫正唉声叹气地站在院子里,朝房内一看,刘婧和曹襄一左一右围在曹寿的榻旁,素来都是笑脸迎人的刘婧此刻哭得跟泪人似的。曹寿明显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死死握着刘婧的手,瞪着她。刘陵就这样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夫妻别过,只小半个时辰,太医便确定了大汉世袭平阳侯的死亡。

第五十六章 芙蓉花成断肠草

    刘彻收到曹寿去世的消息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转过头对杨得意吩咐道:“你派个人到昭阳殿通报一声,说朕今日不去那边用膳了。”

    “是!”杨得意恭敬地应道。

    “是吗?他不来了。”陈娇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习惯了有一个人陪着自己用膳,说说话,忽然不来了,倒真的让她有些失落。

    “娘娘,那膳食还要端上来吗?”阿奴问道。

    “不了。我现在还不太想吃。”陈娇摇了摇头拒绝了,然后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飘儿和阿奴对视一眼,知道她此刻心情不佳,便忙不迭地应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用了。”陈娇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想在宫里随便走走。你们都忙自己的吧。让……寿宦丞陪我就是了。”

    外间的花草其实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不过是些半黄的枯枝败叶,陈娇挑了一个较为干燥的岩石坐下。然后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寿琦说道:“寿宦丞,你也坐吧。”

    寿琦谦虚地摇了摇头,说道:“奴婢不敢。”

    “坐吧。”陈娇说道,“你跟我也有一段日子了。应该知道我不在乎这个虚礼。”

    寿琦回道:“奴婢知道娘娘不在乎。可这宫里,奴婢若也不在乎虚礼,那奴婢的寿数可就到了。还望娘娘见谅。”

    陈娇听后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问道:“寿宦丞入宫几年了?”

    “回娘娘,奴婢是先帝继位时入的宫,当时才七岁。”寿琦说道。

    “七岁?”陈娇默念着这个年龄,说道,“你在宫中也二十多年了呢。你觉得这宫里怎么样?好吗?”她抬起头,望着蓝天,忽然问道。

    寿琦一愣,不知道这位主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宫中,自然是好的。娘娘……觉得不好吗?”

    “我?”陈娇正想说什么,一棵枯枝被踏发出了一声咯吱声,惊醒了两人。陈娇警醒的转过脸,喝道:“谁!”

    只见几个宫女围着一个身着绛红色茱萸绣锦袍的美丽女子,那女子看到陈娇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微微一笑,说道:“惊到娘娘了,真对不住。”

    “娘娘,是增成殿的李美人。”寿琦轻声在陈娇耳边说道。

    陈娇上上下下打量了李茜一番,虽然在容貌上和阿娇相比稍有不及,但是李茜身上却有着和卫子夫一样的柔顺之气,可是那双盈满笑意的双眸所隐含的坚韧,却显示出了她的外柔内刚。看来刘彻似乎偏爱这样的女子。她看着这个应该算是自己情敌的女子,神色复杂。

    “今日增成殿扫尘,所以我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遇到娘娘。”李茜从陈娇的打扮中看出了端倪。宫中女子的服饰多有品级之分,惟一一个穿着无品级标志衣服的人,只有回宫复宠的陈皇后。

    陈娇无意与这些后宫发生什么接触,只淡淡了应了一声,打算拂袖离去。这时,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闯入了两人之间。

    “娘娘,娘娘!”

    李茜回头一看,却是自己宫中的一个小宫女,她笑着问道:“什么是这么急?慢慢说。”

    “娘娘,你今日的药还没吃呢!”那小宫女喘着气说道,手中捧着的药盅还冒着热气。

    “啊,倒真忘记了。”李茜笑了笑,问道,“义侍医今日怎么没跟来?平日她不是都要监督着我吃药的吗?”

    “刚才中长秋崔姑娘的脚拐到了,义侍医正给她治疗呢。叫奴婢先把药送来。”小宫女乖巧地说道。

    “原来如此。”李茜点了点头,虽然说皇帝让披香殿主理扫尘的事情,不过椒房殿还是一直派人在一边看着,不然的话,随便在哪个地方放下一个桐木人什么的,那这宫里可就要永无宁日了。今日对增成殿的扫尘就更加为双方所重视了,披香殿的阿静和椒房殿的依依都亲自来照看着。

    “娘娘,你快喝了吧。不然就要凉了。”那长得很是机灵的小宫女提醒道。

    “好。”李茜显然也很是喜欢眼前这个小宫女,亲切抚了抚她的脑袋,然后揭开盖子,微微伏下身子,打算拿起喝下。

    “娘娘,且慢!”一直一言不发的寿琦忽然开口道。

    “呀?”李茜不解其义,端着药盅愣在了当场。

    “以奴婢看来,你最好还是别喝这药的好。这里面,似乎有别子汤。”寿琦定定地说道。

    ……

    长乐宫。临华殿

    “这是姐夫临死前呈的奏章。”刘彻将奏折递给王娡,说道,“里面说,希望在他去后,能让姐姐和襄儿一起回平阳邑去。”

    王娡接过奏折,皱着眉头看完了。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姐夫……是个死心眼的。”

    “孩儿想,这事,还是看母后的意思而定吧。”刘彻看着王娡说道,“姐姐在长安都这么多年了,乍然去了平阳邑怕也不习惯。若母后实在舍不得,留在长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娡神色复杂,犹豫不决了许久,说道:“彻儿,母后老了。私心里,总希望儿孙们都在近旁。你二姐是去了,无可挽回。可这个大姐……”

    刘彻忙接口道:“孩儿明白母后的意思。”

    母子二人才就这件事达成协议,余信神色慌张地冲进殿中,打断了刘彻和王娡的对话。

    “出什么事情了?”刘彻问道。

    “增成殿李美人那边,有事禀报。”余信定了定神,说道,“给李美人准备的安胎药里面,有别子汤的成分。”

    此言一出,临华殿中顿时静寂无声,刘彻脸上更是结上了一层霜雪,他冷冷地说道:“方才在增成殿的所有人,都给朕拦下,谁都不许离开。”

    刘彻起身给王娡行了一个告退礼,说道:“母后,孩儿暂时告退。”

    王娡也知道此事非同寻常,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先去吧。”

    当夜,别子汤事件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刘嫖听董偃向她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还以为她有什么好办法,原来也不过是这样。”

    董偃看着她不屑的态度,忍不住说:“听说陛下已经下令皇后禁足椒房殿,似乎是怀疑此事与皇后有关呢。说不定,这一次皇后会被……”

    “还是少做这样的妄想了。那是不可能的。”刘嫖瞪了董偃一眼,然后说道,“长安可不是什么好混的地方,以后你少在外面惹是生非,宫里的事情更要少嚼舌头。”

    “是!殿下。”董偃本是来邀功的,却不想被刘嫖平白训了一顿,自觉无趣地抚弄了下鼻子。

    ……

    宣室殿

    “义侍医恰好被中长秋崔姑娘的伤势耽误了,而据宫女的描述来看,当药盅从增成殿送到李美人手中的这一段路上,她只碰到了椒房殿的几个小宦官。臣已经对那几个宦官严加拷问,不过目前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曾经对那盅药做过什么。”张汤说道。

    “那,送药的宫女呢?”

    “她是李美人晋封美人时,由长信詹事做主调到李美人身边的,本是长乐宫的人,对李美人一贯忠心耿耿,应当不至于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

    “也就是说,无论是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还是从宫女招出的口供来看,做这件事情的人,都只能是皇后。对吗?”刘彻问道。

    “回陛下,是的。”张汤没想到一下朝,就又被叫了回来,而且接手的还是这么棘手的案子。更糟糕的是,他现在完全看不出,皇帝的意向所在,到底是要卫皇后生,还是死,居然完全看不出来。

    “既然如此,那这个案子就先放着吧。”刘彻轻飘飘地发了一句话,让张汤愣在当场,顿时摸不着头脑。

    而此时此刻的披香殿内,王灵正得意地靠在床榻上想着:“虽然是很古老的办法,不过,却很有效。卫子夫,只要你禁足在椒房殿,我就可以从容布置了。”

    “只可惜,这一次没能让李美人喝下那盅药。昭阳殿那位,终究还是碍事了。”阿静抱怨道。

    “是啊!”王灵点头道。

    ……

    之后,似乎人人都知道卫皇后因为无法证明自己在这次下药事件中的清白,而备受冷落。但是很奇怪的是,皇帝也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具体的处罚,除了禁足。对于卫皇后所生的大皇子,仍然是宠爱有加。因为皇后被禁足而不能进出椒房殿的卫家一干人等现在都有些人心惶惶的。

    “什么?皇后派人传来消息,让我今晚入宫见她?”卫青惊讶地重复着自己姐姐方才的话。

    “是啊。”卫少儿回道,“是你姐夫从宫里带回来的消息。”

    “可是这个时间,陛下,刚刚下令让她禁足……”卫青有些迟疑。

    “也许娘娘有什么事情急着和你商议。”卫少儿说道,“你准备准备,想个法子调开守卫,进宫吧。”

    “但是,未经陛下许可,私自潜入内宫……”

    “戍守殿门的郎卫们都是期门军出身,应当不会为难你的。你速去速回,就可以了。”卫少儿显然认为一切都不是问题。

    卫青低头想了想,他当然知道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昔日对期门军那些同胞的恩泽,要溜进椒房殿显然不是什么难事,怕只怕这其中会有阴谋。

    “仲卿,怎么了?”卫少儿并不明白弟弟在为难什么,她很奇怪地仰头,“你还是快点准备进宫吧。这时候,正是多事之秋,娘娘也许是想找你商量对策呢。”

    “嗯,我知道了。”卫青甩了甩头,应道。姐夫并不是一个好欺骗的人,他既然传了话回来,那么应该就真的是皇后娘娘的吩咐了。

    潜入椒房殿的过程真的不难,卫青很轻易就避过了守卫,进入了椒房殿。

    “姐姐!”卫青对着内室悄悄喊道。

    卫子夫听到这个声音,立刻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卫青的同时,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姐姐叫我来的吗?”卫青也是一愣。

    “上当了。你快回去。”卫子夫忙推他。

    这时,外面却有喧哗声,卫青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就看到李敢一马当先地闯入了内室,看着错愕的李敢,卫青知道,他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剑罢了。

    “仲卿,朕倒不知道,你的本事这么大。这禁中的防卫,对你来说居然形同无物。”刘彻阴冷的声音一直飘荡在卫青耳边,等到他离开未央宫回到府中,才发现自己的背部,因为惊吓过度,而湿了一大片。

    “第三步!”王灵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眯眯地说道,“人人都说,卫青在军中的势力是你的护身符。现在,我就让你的护身符变催命符!”

    ……

    卫青莫名其妙地被训斥了一顿,然后好几日都不允许上早朝的消息,让京中的达官显贵们都是一愣一愣的,他们实在不明白,皇帝这到底是想干什么。而宫中也为此谣言四起,但是有一点倒是大家一致肯定的,那就是披香殿的王夫人现在是大大得宠了,因为皇帝已经把皇后应该行使的权力全都交到了她的手上。只是,本该春风得意的王灵此刻却不见得有多开心。

    “你是说,昭阳殿那位,回宫至今,葵水都还没有来过?”王灵愣愣地听着回报。

    “是的,娘娘。”阿静应道,“奴婢查阅之前的卷宗,那位从前的葵水是非常准时的。”

    在宫中,每一位娘娘的葵水来时,其奴婢都会到御府领取月事带,用完之后交还给御府之人记录。为了避免假怀孕和掩饰怀孕,对宫中所有女眷的经期都有详细地记录。所以,当初李茜自认不能将怀孕之事掩盖太久。而王灵则不同,她的贴身侍婢阿静正是御府丞,足以助她逃过种种追查,因而她才能在最初的时候,掩盖怀孕之事。只是,她并不知道,即使她费尽心机隐瞒,这一切仍然没有逃出卫子夫的双眼。

    王灵咬牙说道,“没想到这十年不下蛋的母鸡,竟然还有这等运气……”

    “娘娘,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阿静不安地问道。

    王灵阴沉沉地说道,“乘着现在陛下的心思不在她那边,想个法子,把药送进去。”

    “娘娘,可是……”阿静紧张地望了望四周,然后说道,“你之前也说过,我们做了这么多出格的事情,陛下一定盯着我们呢。再做些什么,岂不是……”

    “现在也只能冒险了。”王灵摇了摇头,“没能解决李美人腹中的孩子,已经是一大失策。我不能再放她的孩子来到这世上了。陛下的皇子,自然是越少越好。”

    “可是……”

    “你附耳过来。”王灵招了招手,轻声在阿静耳边说道。

    ……

    在月光的照射下,未央宫一角,两个一男一女一大一小的影子被照射在墙壁上。

    “已经提示阿静姑娘,昭阳殿未曾在此领过月事带的事情了吗?”男人如此问道。

    “说过了。你答应给我的钱呢?”女人急切地伸出手。一串四铢钱落入她的手中,然后男人说道,“记住,今日之事,绝对不能外传,否则,我们绝对有能力让你在宫外的爹娘,生不如死。”

    “是,奴婢知道的。大人。”

    ……

    “娘娘,该吃午膳了。”飘儿规规矩矩地站在行障外,提醒陈娇。

    “知道了。”陈娇走到外面。端起饭正要吃的时候,忽然又一个声音响起,“等一下。”陈娇抬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刘彻。

    “怎么了?”她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刘彻笑了笑,拦下她手中的饭碗,然后对飘儿说道,“这些膳食,全部撤掉吧。”

    “是!”飘儿虽然对刘彻的命令感到奇怪,不过却还是遵令去撤换。

    “膳食,有什么问题?”陈娇立刻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阿娇,你说过,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对吗?”刘彻故作无事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可是这三个点,并不好找啊。”

    ……

    椒房殿

    “子夫,你从建元二年入宫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吧。”刘彻看着卫子夫,淡淡地说道。

    “回陛下,是的。”卫子夫应道。

    “十二年!”刘彻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朕从以前就说过很多次,你一直做得很好。是朕最想要的皇后。”

    “陛下过奖了,子夫不敢当。”卫子夫有些摸不清楚刘彻此来的用意,只能谨慎地回答。

    “不,你当得起。因为后宫之中,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是没人能够比得上你。”刘彻笑了笑说道,“王灵,朕交给你处置。不过,她腹中的孩子,要留着,明白吗?”

    “是!”卫子夫知道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立刻点头应承。

    “朕再说一次,朕要留着孩子,朕不想再看到我刘氏血脉在这禁中出事。”

    “……是,子夫知道。”

    ……

    “披香殿王氏,有失妇德,黜至掖庭,非令不得出。”

    王灵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卫子夫,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出来的?陛下明明下令要你禁足的。”

    “妹妹说笑了。说到底,本宫还是这后宫之主。这段日子,有劳妹妹代我掌权后宫,辛苦了!”卫子夫笑了笑,走到王灵身边,然后对身后的宫女说道,“你们好好替王夫人打点一下,披香殿所有的东西都要给她带过去。可不能亏待了王夫人,不,是她腹中的皇嗣。”

    “是!”一众宫女齐声应道。

    王灵此刻的身子已经有些不便,她喘着气靠在床榻上,用一种十分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卫子夫,终于问道:“为什么?”

    “在饮水中下药,的确是个好办法。”卫子夫淡淡地笑道,“不过,这办法从前就有人先你用过了。如今你班门弄斧,自然会被看穿。”

    “不过,你输的,却不止这一点。”卫子夫站起身,走到王灵身边,俯身说道,“陛下虽然不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耍计谋,却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耍太多计谋。你动作太多了。”

    “是吗?那像你那样,什么也不做,做一个温良贤淑的皇后,难道就可以让他安心了吗?”王灵冷冷的回道,“卫子夫,你不过赢在比我早入宫。”

    其实她和卫子夫心里都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夫君,彼此所能做的事情都有限得很。而王灵地位比卫子夫更低一等,就已经注定了她必须要比卫子夫做得更多,冒更多的风险。

    “或许你说得对。可是赢了就是赢了。”卫子夫淡淡地说道,然后对左右说,“扶王夫人出去,小心点,别伤了她腹中的孩子。”

    “是,娘娘。”宫女们应道。

    王灵知道在此际反抗并没有什么用,温顺地站起身,在几个宫女的搀扶下,离开了披香殿。

    “娘娘,事情总算完了。”崔依依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完了?这宫里头的事,除非你完全败了,否则哪里有完的时候。”卫子夫冷冷一哼,然后说道,“我们终究还是动手了,如今仲卿受到陛下的猜疑,只怕是难免的事情了。”

    ……

    “我怀孕了?”陈娇一愣一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听说叫淳于义的女医生,满脸地不可思议。

    “是的,娘娘。”淳于义点头道,她心中对于眼前这个算得上是自己姐姐的废后很是有感情。

    “你确定?”陈娇满脸狐疑,中医不是要怀孕三个月以上,才能够诊出结果的吗?

    “臣家有一秘术,可以很早测定有喜与否。”淳于义应付过很多人的质疑,非常有经验地回答道。

    “孩子!”陈娇摸了摸自己平坦如旧的小腹,脑中不断浮现这个字眼。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孩子的问题,如今忽然要面对,心中居然不觉涌现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娘娘今后要好好休息,这样才可以生下健康的小皇子。”淳于义笑着站起身,说道,“臣先退下了。”

    皇子?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陈娇有些楞楞的。早就决定了和刘彻保持距离,早就决定了永不再和他发生纠葛,早就决定了他们的缘分就只剩下那一晚而已。所以这些日子,他们虽然日日相对而眠,却是各自守着床榻的一头。可是这个孩子……

    “恭喜娘娘!”飘儿从听到淳于义说出答案开始就一直笑意盈盈的,看人一退出去,立刻走上前说道,却惊讶的发现陈娇居然流下泪来。

    “娘娘……”

    刘彻自外面走进来,马上看到了陈娇满脸泪痕的样子,立刻走上前,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别哭了,怀孕了是件喜事啊。”

    “真的,是吗?”陈娇楞楞地任由刘彻将自己抱在怀中。

    刘彻黯然地看着陈娇的泪颜,随即一咬牙,抵着她的发髻,柔声说道:“当然,朕保证!”

    ……

    茂陵邑•李府。

    李希忽然行色匆匆地闯入大堂,倒让堂内张萃吓了一跳。

    “夫君,怎么了?”张萃问道。

    “萃萃!”李希紧张地将张萃带到房中,说道,“有件喜事。”

    “你说!”张萃含笑道。

    “娇娇有喜了。”李希说道。

    “真的吗?”张萃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然后飞快地转化成了狂喜。“

    “是啊!”李希笑道,“大长公主说的,经过太医令认准,绝对不会错。”

    “夫君,这太好了!”对于张萃来说,陈娇算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夫家人,对于这个乖巧的小妹妹,她一直十分疼爱,虽然听从了夫君的话送她回宫,但是心中却始终牵挂着。

    “是啊,总算可以少担点心了。”李希笑道。

第五十七章 旧恨飘零同落叶

    掖庭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王灵瞥了来人一眼,便转过头去。

    “听说王姐姐进来之后,就不甚爱惜自己的身子,所以妹妹特来劝一劝你。”李茜说道,随即她示意身边的侍女阿国放下食篮离去,自己半扶着腰身,自食篮中取出一碗汤药,对王灵说道,“这是义侍医准备的安胎药,姐姐吃点吧。”

    王灵没有说话,李茜以为她对自己有疑意,便自己舀了一口吃下,说道:“这确是安胎药,妹妹为姐姐试过了。姐姐可以放心了吧。”见王灵仍是不应,她叹了口气又说道,“王姐姐,同时进宫的姐妹中,如今也只剩下你我了。你既已经落到如今的境地,小妹没必要再害你。”

    这时,空中的月亮自乌云的缝隙中透下一抹亮光,照射到室内,李茜方看到王灵的脸上,泪迹斑斑,只是倔强的她硬是将全部的咽呜声吞了下去。

    “王姐姐这又是何必?你这般自苦,难道还妄想着谁能怜惜你不成?”李茜有些不忍地放下手中的汤药,劝道。

    “妹妹,我进掖庭以后,陛下可有什么表示?”王灵沙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李茜见她这痴样,心中暗暗摇头,坦白道:“没有,如今陛下夜夜在昭阳殿就寝,而宫中之事俱交于卫皇后处置,后宫一切如常。”王灵是卫子夫下令抓捕的,她唯一的冀望就是刘彻能够在听到消息后,放她出去,她一直以为无论如何,看在她腹中皇嗣的份上,刘彻会原谅她这一次的行差踏错的。

    “这不可能!”王灵猛地坐起身,喊道,“卫青夜探禁中,陛下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原谅他的。”

    “王姐姐,你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一场赌博,赌的是陛下心中的底线。”李茜说道,“如今输了,真的这么难以接受吗?”

    “我本来不会输的。”王灵不觉抓紧了手中的被褥,“我本来可以让陛下慢慢意识到卫家的不是之处,慢慢削弱陛下对他们的信任,本来可以……”

    “可是,你做得越多,陛下对你的提防也越多。”李茜打断道。

    李茜的这一句话,仿佛打断了王灵的一个长长的梦境,终于她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靠回床上,说道:“难道他打算让当朝的皇子或公主就这么长在掖庭吗?”

    “王姐姐,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孩子能够改变什么吗?”李茜见及此,不由得有些心酸,深吸了几口气之后,问道:“姐姐可还记得薄姬?”

    “薄姬?”王灵脑中回忆起一张娇美绝艳的容颜。薄姬出自薄氏,自薄太皇太后去世,小薄皇后被废后,薄氏一族便日渐衰微,而薄姬正是薄氏精心栽培出的宗室美女,期望能够利用她来夺得当朝皇帝的心,取回薄氏一族原本的富贵荣华。而美丽得如同大朵牡丹花的薄姬并没有让人失望,出身大族而自幼受宠的她虽然性子有些娇纵,但是那娇纵却没有如大多数人想的那样,得罪当朝皇帝。反而在她初见龙颜的那一天起,便受到了盛赞,说她性子率真,毫不作伪。此后便是数月的夜夜专宠,风头直盖过了当时怀有诸邑公主的卫子夫,还有那远在甘泉宫的陈皇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以薄姬的出身,如果皇帝有废后的那一天,那么她必然会是下一任皇后当仁不让的人选。

    “薄姬独宠数月之后,却在一日之内令龙颜大怒,及至身死掖庭,不过是短短几日间的事情。”李茜缓缓陈述着,而王灵则陷于沉默之中,薄姬是和她们同时入宫的,皇帝看着薄姬时的柔情蜜意,令同时入宫的所有女子都倍感绝望,其中也包括她,当时的她已经死心的等待着自己满头华发时再被放出宫,谁知道,薄姬竟然被贬斥进了掖庭。

    “到底薄姬做了什么事情,让原本欲封她以夫人之位的陛下改变了主意,王姐姐知道吗?”李茜问道。

    “是因为,猗兰殿?”王灵便是在薄姬被贬后得宠的,所以对于薄姬失宠的原因也做过一番调查,真正具体的原因她没能查清楚,只隐约知道是因为猗兰殿。

    “正是因为猗兰殿。”李茜苦笑道,“小妹从前和薄姬的感情尚可。所以,她被贬之后,曾央求掖庭令让小妹来此一见。”说到这里,她略带怀念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说道,“她并不肯告诉我真正触怒陛下的原因。只说是,卫后骗她,让我今后切记提防此人。”

    李茜的眼前不觉又出现了薄姬当年的神采,那个自幼受宠的女子是那样自信,自信于皇帝对她的痴迷,自信于自己腹中骨肉的影响力。

    “薄姬在进入掖庭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李茜叹气道,“她告诉我,要等到恰当时刻告知陛下,让他后悔。她还说,不会忘记我今日探望她的情谊,不几日离开掖庭后,一定要好好感谢我。”

    “可是,宫中并没有传出薄姬有孕的消息。”王灵脸色更加惨白,薄姬死时,卫子夫已经生下诸邑公主,而宫中并无皇子,这个时候一个皇嗣对于整个皇室和天下是怎样的一个喜讯啊?可是,薄姬却连把此事上报的机会也没有。

    “是的。我没有等到薄姬的感谢。就在我探望了她之后的数日,陛下便颁下了废后诏书,同时也将一杯毒酒送到了掖庭。”李茜说道,“王姐姐见过陈皇后吗?”

    王灵点了点头,脑中想起陈娇的容貌,以及那双淡然的双眸下所隐含的凌人之势,那是只有世家大族培养出的女子才会有的气质。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堵,开口说道:“她……像薄姬。”

    “是薄姬像她。”李茜凄然道,“从头到尾,薄姬都只是陈后的替代品罢了。所以在陛下决定舍弃陈皇后的时候,也同时舍弃了薄姬。我想卫皇后,只是抓住了那个时机,让薄姬去激怒陛下,同时借此除去了她和她腹中的骨肉。所以王姐姐,皇嗣并不能保证什么。”

    听到此处,王灵伸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笑,然后说道:“妹妹的意思是,我会遭到和薄姬一样的命运吗?”

    “茜不知道。只是姐姐,你今日主动去对付陈皇后,和当日薄姬主动踏足禁地猗兰殿,是何其相似啊。”李茜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戚然。

    王灵闭上眼睛,靠在床榻上,虚弱地说道:“听说,陈皇后自幼长于宫中,与陛下感情非同寻常,猗兰殿是陛下儿时所居,也可能是他们幼时嬉戏之所,对吗?原来我的败,还因为,我错料了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王姐姐,你我还有薄姬,终究吃了入宫晚的亏。卫皇后对陛下的了解,远在我们之上。而后宫,也从来不是我们的天下。”李茜没有回答她前面的那个问题,轻轻说出了了自己的看法。

    “是啊。后宫争宠,争的其实是帝王的心,而我们从一开始就都输了,无论是你、我还是薄姬和卫皇后。可陛下雄才大略,不以儿女私情为意,所以唯一赢的那个人,却又未必真赢了。”王灵说道,“谢谢妹妹今日的探望,总算是让我死得瞑目了。”

    “王姐姐,无论如何你和薄姬不同。你腹中的孩儿,毕竟是名正言顺公告了天下的。”李茜见她了无生趣的样子,便劝道,“若真想离开这掖庭,希望终究还在皇子身上,你还是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吧。”说完,见王灵似不欲再语,她便起身离去。行至门边时,听到王灵悠悠一句飘出:“李妹妹,你能够将这一切看得这么开,是否是因为陛下不是你心中的那一个人?”

    “姐姐说笑。”李茜转头看着阴影中的王灵,说道,“我所嫁的是天下之主,却也是一个英俊有为的伟男子,被这样的男子宠爱过,又怎么能看得上别人呢?我只是……”后面的话语却说不出口,化为一抹叫人说不出是何含义的笑容。

    ……

    “也就是说,王灵被废掖庭,而废后证实怀孕了?”刘陵站在大堂之上,听着来人的禀报。

    “是的,姑姑!”站在她对面的男子答道,此人正是淮南王庶子刘不害的儿子刘建。

    “看来,我这趟京城可没有白来啊!”刘陵轻轻笑了笑,说道,“这场戏可说是精彩纷呈啊。我那阿娇姐姐的确是和以前不同了,竟然能够让陛下对她这么用心。”

    “姑姑,侄儿听说……”刘建的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刘陵皱了皱眉说道,她一贯不喜欢这些庶兄所生的侄儿,在她看来,只有和她一母同胞的淮南王太子才是她真正的手足。

    “听说太后打算将修成君之女下嫁给叔叔,是吗?”刘建说道。

    “啪!”刘陵一听到这话,立刻煽了刘建一个巴掌,说道:“什么叫下嫁!修成君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私生子罢了。凭她也配和我们淮南结亲?”

    刘建抚着脸颊愣愣地望着刘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歉道:“姑姑恕罪,是侄儿错了!侄儿只是觉得修成君深受太后的宠爱,和她结亲的话,对我们家还是有些好处的,所以才……”

    “好了!”刘陵没好气地骂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出去备车,我要去一趟宫里!”

    “是!”刘建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没用的废物!”刘陵冲着他的背影啐道。随即,她心中开始盘算着,这陈卫相争已成定局了,现在阿娇怀有身孕,那么在刘彻彻底放弃其中一方前,这场争斗只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此也正合了她当初放任陈娇回宫的目的。她仰起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想道:来长安已数月了。该做的事情,也都做完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只不知道,父王准备得如何了。

    ……

    昭阳殿

    陈娇令人将靠椅抬到向阳的屋檐下,懒洋洋地躺在上面,晒着太阳,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

    “娘娘!”就在陈娇极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享受着阳光浴的时候,飘儿走到她身边,附在耳边喊道,“淮南王翁主求见!”

    “淮南王翁主?”陈娇听到这个名字,脑中浮现了一张笑得十分娇悄的脸,印象中,这个女孩子总是跟在阿娇的身后,仰望着她。

    “知道了。请她到正殿吧。”陈娇说道。

    打过招呼后,陈娇拉着刘陵一起在椅子上坐下。刘陵略略有些别扭地挪了挪屁股,然后说道:“姐姐殿里怎么有这个?这不是从那辽东城传来的事物吗?”

    “不,这是陛下让工匠们特地给我做的。”陈娇淡淡地说道,“我不习惯跪坐着,所以他特意派人做了这些送来。”

    刘陵眼中的不明情绪一闪而过,随即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姐姐荣宠依旧,这样妹妹就放心了。”随后,她又特意望了望陈娇的腹部,然后说道:“姐姐如今可是得偿所愿了。只要生下一个皇子,便可以后生无忧了!”

    “后生无忧?”陈娇默默念着这几个字,苦笑着摇了摇头,“怕只怕,若真的生下一个皇子,我会为了他操心到满头华发。”

    “姐姐怎么这么说话呢!”刘陵嘟起嘴,状似非常不满,原本以她的年纪来说再做这些小女儿姿态未免显得矫情,但是在她的身上,这一切却显得非常自然。刘陵紧紧握住陈娇的手,一脸认真地说道:“你不用担心卫家那位,我们高祖子孙怎能输给别人呢?不要因为她弟弟是将军就怕她了,姐姐背后可有我们这些刘氏宗亲呢。最不济,我们淮南是永远支持姐姐的。”

    “……”陈娇不动声色的将手微微拉出,然后笑道,“妹妹费心了。其实,我倒不想生什么皇子,若是生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也挺好的。”

    “那是自然,若是生个如姐姐一般美丽的公主,陛下一定会把她宠上天的。”刘陵会意一笑,“当初他老埋怨馆陶姑姑太宠你。姐姐当时还说,如果你们有了女儿,他一定会比你更宠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姐姐生个女儿的心愿,还是没变啊。”

    经刘陵这么一提,那个很多年前的记忆又闯入了她脑中,在某一年的春天,那时候阿娇、刘彻、刘陵都还是那么年轻而稚嫩,他们三人走在前往长乐宫拜见窦太皇太后的路上,互相抬杠,那时那种肆无忌惮的笑闹仿佛还在眼前,却已经遥远得如同前生。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妹妹还记得。”陈娇轻轻叹道,是真的觉得感慨。

    “陵儿当然记得。十六岁那年开始在宫中度过的每一件事对我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刘陵脸上仍然笑着,眼底却带着沧桑,“转眼十二年,一个轮回,过得真是快啊。”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看着刘陵此时的情状,陈娇脑中猛然闪过刘禹锡的那几句诗,然后说道:“妹妹有心了。”几多话语在心头盘旋了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

    “阿娇姐姐和陛下是最匹配的一对。陵儿一直都这么认为。”刘陵冲着陈娇笑了笑,“从前我就很羡慕姐姐,所以姐姐说的每一句话,陵儿都记得很牢。”

    “所以姐姐,你也无须怕那卫子夫,她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你们中间!”

    陈娇靠在昭阳殿中的床榻上,回想着刘陵今日忽然的到访。刘陵应该是来修复淮南王家和前皇后之间的裂痕,只是她语中却不乏挑拨之意。刘陵!刘陵!陈娇想起十二年前的她,在长乐宫将窦太后哄得服服帖帖的样子。一张利嘴在当时可真的可说是有翻云覆雨之能。而今,以谢恩为名,在长安城内盘旋不去的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在想什么?”一双手覆在她的身上,一阵熟悉的气息瞬间来到了颈项间。

    “下朝了?”

    “嗯!”

    “刚才,刘陵来了。”

    “觉得心烦吗?那以后不见她便是了。”

    “……我听说,太后要将金娥嫁给淮南王太子。”

    “嗯。母后是有这个意思。”

    “那你呢?怎么想?”

    “淮南王叔,文采风liu,朕还想救他一救。”刘彻睁开刚才开始一直闭着的双眼,眼中满是冷意。

    “刘陵,她对你……”陈娇的话说到一半,却发现刘彻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蛋,轻轻吻上了她的唇,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语。唇舌交错间,陈娇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眩。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轻轻分开彼此的唇,轻吻着她的鼻子说道:“现在,别想得太多。你只要相信朕就可以了。”

    “相信你!”陈娇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刘彻话语。这句话显然使刘彻十分开心,他在她细嫩的颈项落下似雨的细吻以示奖励,左手开始拉开她腰间的细带。陈娇却是本能地身子一僵,刘彻感觉到后,立刻停下了动作,双眸沉沉地抬头看着陈娇,柔声说道:“阿娇,放手。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们和好吧。”

    为了孩子。听到这句话,陈娇心中一疼,身子不觉软了下来。刘彻紧紧抱住她,口中一遍一遍地承诺,说道:“阿娇,朕不会再错过了。”

    ……

    “纪稹,霍去病。”期门军大营校场里响起了赵食其的叫喊声。他冲到正打斗的两人中间,开心地喊道,“小爷我终于解脱了!”

    “滚一边去!”纪稹和霍去病同时转头吼道,说话的同时拔剑将赵食其挑到一边。

    “喂,喂,你们两个!”韩说跟在赵食其身后也走入了校场,他也很是不满地说道,“我们可不是你们,有人给你们当靠山。李大人可是让我们面壁思过了大半个月。”

    “就是就是!”赵食其说道,“终于放出来了,结果你们居然都不来迎接下。”

    纪稹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两人身边说道:“好了,你们两个就别喊冤了。最大的地主今天被招进宫了,喊得再响也没有冤大头。”

    “谁说没有!”赵食其“谄笑”着靠近纪稹,说道,“纪少爷,好歹你也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义子,请我们一顿吧。”

    “怎么那食为天对你就这么有吸引力呢?”纪稹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大哥。

    “难道你不觉得那里的大厨做的饭菜特别好吃吗?”说到这一点上,连韩说也来劲了。

    “不觉得。”纪稹说道,会这么想,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吃过更好吃的。

    “总之,上次架是大家一起打的,罚却是我们两个人担的。你们得补偿!”

    纪稹和霍去病两人对视了一眼,知道今天不让这两人满意是不成的,便耸了耸肩,说道:“好吧。现在出发。”

    四人一离开大营,就看到一些百姓都往一个地方涌去。

    “这是怎么了?”霍去病看着这些人流有些奇怪,便拉住一个问道:“你们这是去哪里?”

    “回这位公子的话,我们这是去城门口呢。”那人一看霍去病等人衣着,便知道是富家子弟,自己得罪不起,立刻恭敬地说道,“听说有人给那个主父偃收尸呢。”

    “那个主父偃?”纪稹听到这话,愣了一愣,最近一段时间他虽然没有被要求面壁思过,可是却也一直被禁足在堂邑侯府,对外间的消息都不是很灵通,猛然间听到这话,心中不由得一惊。

    “是啊。就是那个无法无天,害死了齐王的主父偃。”那人似乎急着去看热闹,一说完人就跑了。

    纪稹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对身边的三人说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四人策马走近城门,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试图将主父偃的尸身放到一辆板车之上,但是由于年老体弱,迟迟不能将主父偃从地上抱起。

    “朝廷不是说要族诛主父偃吗?怎么就主父偃一个人的尸首啊?”

    “听说他原来就是孤身一人的,在齐国的时候还和亲族都断绝了关系。听说被抓捕前,唯一的义女也已经被他自己掐死了。”

    “倒行逆施,倒行逆施啊。”

    “那老人是谁啊?这么有胆色,竟然敢来为他收尸。”

    “他叫孔车,茂陵邑那边的,听说从前受过主父偃的恩惠。”

    纪稹与主父偃在辽东城曾经共处过,知道此人虽然有些跋扈却是真正有才华之人,而且他还听李希和陈娇为他讲解过主父偃的必死之由,知道主父偃其实是死在大汉现行的削藩政策上,因此纪稹实在不忍见他的尸首如此暴晒人前。

    纪稹立刻下马,走到孔车身边,低声说道:“老人家,我来帮你吧。”

    孔车抬头看了看纪稹,摇了摇头,说道:“多谢这位小公子好意,车不敢连累他人。”

    “没关系。”纪稹笑了笑,轻轻伸手将主父偃的尸首放到了板车上,拉过白色的布盖在他的身上,然后说道,“老人家,你走好。”

    孔车略带忧心地望了纪稹一眼,方缓缓走开。

    ……

    “哪里回来?”纪稹刚踏进房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撩开行障果然看到李希正望着自己。

    “大哥!”纪稹脸上带着惊喜,轻声说道。

    “之前不是和你说过,除了去军营之外,少在外面晃动吗?你姐姐如今怀有身孕,盯着我们家的人可比以前多了。”李希教训道。

    “我知道的,大哥。你不用担心。”纪稹乖巧地点了点头,“今天,因为是赵食其和韩说被放出来的日子,所以我请他们到食为天吃了一顿,才回来晚了。”

    “噢。他们两人都是期门军中难得的人才,你可要好好和他们相处。”李希听到此点了点头,随即问道,“那霍去病也和你们在一起吗?”

    “嗯。”纪稹将剑挂到墙上,点了点头。

    “说到底,他还是卫家人,有些事情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家和他们卫家是不可能永远这样和平共处的。”李希说道,“大哥不是想逼你,只是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

    “大哥,我知道的。”纪稹笑了笑,“他也是。”

    李希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不知不觉你也长得这么高了。记得娇娇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还那么小。”

    “是大哥和姐姐养得好。”纪稹笑道,眼睛弯成了一条缝隙。

    “稹儿,你想没想过你的父母?”李希忽然问道。

    “……”纪稹脸上的笑容缓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连我娘的脸都记不清了。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永远记住的。”

    室内的轻松气氛顿时消逝,两人都变得有些凝重。

    “对了,大哥。”纪稹抬起头,为了缓和气氛,他开始找寻新的话题,“我今天在城门口,看到主父偃的尸首了。”

    “……”

    “一个老者在为他收尸,我也上去帮了下忙。好歹我们也在辽东城共处过。这样,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不,你做得很好。”

第五十八章 上林苑里恩正深

    元朔二年对于未央宫来说,并不是平静的一年,这一年中,废后陈娇重回宫廷,移居昭阳殿,增成殿李美人、披香殿王夫人与废后陈娇同时有喜,但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王灵被送入掖庭看管,李茜禁足增成殿养胎,而废后陈娇……

    陈娇坐在上兰观台之上,欣赏上林苑的秋日风景。自王灵之事了结后,在陈娇的坚持下,刘彻终于同意让她搬离未央宫,到上林苑养胎。也许是因为她的怀孕让刘彻安心了许多,所以刘彻竟然不再坚持要她留在未央宫中,而是许诺她可以在上林苑生活。

    陈娇轻叹了口气,发现自己身旁的刘徽臣正皱着眉头,便开口问道:“徽臣,怎么了?有心事?”

    刘徽臣恍然回过神,忙道:“没事,没事。”

    陈娇略略思索,便说道:“你是为了刘建的上书感到烦恼吗?”

    数日前,江都王刘建以守孝为名,祈求迎接妹妹归国的奏折送到了朝廷,考虑到刘徽臣一直在照顾陈娇,刘彻将此奏折压而不发,只是先和陈娇及刘徽臣通了声气。见陈娇一猜即中后,刘徽臣也不再否认,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娇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别怕。我不会让陛下送你回去的。”

    “徽臣不是怕被送回去。”刘徽臣说道,“我那个王兄……娘娘也是知道的。我是怕他惊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之事,被人利用,有背父王所愿。”

    话说到这里,陈娇也听出了端倪,开口说道:“你是怀疑,上书一事是有人利用他?”

    “嗯。”刘徽臣点了点头,说道,“江都远在千里之外,王兄并不是什么有才之主,短短数月时间,按道理来说,他是不会这么快知道我在宫中的消息的。怕是有心人透露给他的。而且,听说,虽然董师复相江都,可是王兄待他并不尊重,还在王府之中……乱来,长此下去,可如何得了。也不知道嫂嫂如今的境况。”

    虽然刘建继位不过半年多,但是关于他的不良风评已经渐渐传开了,关于他的守孝期间的淫行更是被传得绘声绘色,如此怎不让刘徽臣这位江都翁主感到忧心呢。陈娇叹了口气,知道手足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隔绝的,便低声说道:“不如,我让嗣之派人去探一探你嫂嫂的情形吧。”

    刘徽臣身子一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了。我嫂嫂,我是了解她的。她是个谨守妇道的人,便是再苦,也不会离开江都王府的。我知道了也帮不上忙,不过是徒增心痛而已。”

    “如此……我也不勉强你。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你可以自己联系嗣之,知道吗?我们虽然名义上是姑侄,可是我一贯都把你当姐妹看待的。”陈娇说道。

    “嗯。”刘徽臣点了点头,随即转换心情道,“娘娘,不下去走走吗?上林苑中可是有很多从各地送来的奇花异草,珍禽瑞兽呢!您是来静养的,徽臣还拿这些事烦你,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了。我觉得风有点凉,想回去了。”陈娇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一旁的阿奴听到这话,立刻拿起一旁的披风给她披上。

    此刻回到御宿苑的陈娇,正靠在自己的躺椅上,看着飘儿从一个药盅里分出一小碟汤药,那是由义侍医精心准备的,将那精致的小碟递到一旁的寿琦手中,经历了上一次的风波之后,无论是陈娇还是刘彻已经不再放心她的饮食,所有陈娇要入口的东西,都要经过寿琦的检查。寿琦稍稍看了看,嗅了嗅味道后,便点了点头。飘儿终于如释重获地将剩下的汤药倒入一个小碗里,捧到陈娇身前。

    “飘儿,谢谢。”陈娇接过碗,一口饮尽,然后递还给飘儿,柔声说道。

    “娘娘,请慢用。”飘儿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有时候,那种笑容会让陈娇想起《红楼梦》中的袭人,温婉守礼而能干的大丫环。

    这时,有一人撩开外面的行障,闯入内室,却正是刘彻。黑色的天子朝服上绣着精致的龙形图案,所有头发的全部挽起束于冠上,这使得此刻的他看来十分精神。

    陈娇看到刘彻忽然出现,整个人一愣,然后脱口而出,问道:“今日不是要接见淮南王太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之前在太后的女婿候选名单里有淮南王太子与齐王二人,因为齐王之死,淮南王太子便成了唯一的候选人。所以刘迁这一次入京其实就是来拜见太后及岳母,将婚事正式确定下来了,虽然在辈分上来说,淮南王太子应该是金娥的舅父,不过,太后开了口,皇帝点头承诺后,没有人会去在乎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辈分问题。

    “刘迁也急着去给刘陵送行,朕便提早结束了会面。”刘彻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陈娇听到这话,微微一笑,说道:“他们姐弟,一个走,一个来,倒是配合得真好。”

    刘彻扬了扬眉,走到陈娇身边,轻声说道,“你今天感觉还好吧?”陈娇的妊娠反应比之一般人要强许多,自从被确诊有喜后,总是觉得头晕、食欲不振,不时还有轻度的恶心呕吐。比之生了四个孩子都是顺产的卫子夫,这样的陈娇显然让刘彻忧心不已。再考虑到陈娇如今的年纪,他不觉越发担心了起来。

    “今天只是觉得有点累,其他,倒还好。”陈娇答道。确诊有喜之后,陈娇都可以感觉到她和刘彻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有时候听到他这样的询问,心中真的有一种悲喜交加的莫名感觉。

    “对了,纪稹呢?”刘彻问道,“今天都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从期门军大营回来吗?”自从陈娇一个月前由昭阳殿移居上林苑御宿苑,纪稹也被刘彻派人招到了这儿,陪伴陈娇。

    “兴许是和霍去病一起打斗得忘记了时间吧。下次,我多罚他抄几次书,看他还敢不敢,见友忘姐。”听到刘彻的询问,陈娇不仅嘟起了嘴,故作生气。纪稹虽然搬到了御宿苑居住,但是却还是坚持到期门军大营参加训练,每每都不在她身边,完全失去了陪伴的意义。

    刘彻知道陈娇并不是真的生气了,不过是一个人闷得久了,发发牢骚罢了。他笑了笑说道:“李敢对他和去病的评价倒是很高,说他们是我朝未来的将才,两人交好,是朝廷之福啊。”

    “陛下真的相信,余先生所说,霍去病会为朝廷建立不世功勋吗?”陈娇看着刘彻的笑颜,忽然问道。刘彻对霍去病的刻意照顾,陈娇一直看在眼里,再联想到余明所谓的预言之能,不由得怀疑余明是否曾透露过霍去病的未来,才使得这少年拥有了如此待遇。

    “余先生并没有说。”刘彻对于这个询问先是一愣,然后说道,“不过,皇姐倒是告诉过朕,余先生在去病出生之时,曾经抱着他说过一句,这就是马踏匈奴者吗?”说到这里,他为陈娇顺了顺发,然后说道,“朕只相信自己的眼光,不光是去病,纪稹也会是我大汉一员了不起的猛将。不过,他有你这样的姐姐精心培养着,也许成就不仅在军中……”

    “陛下!”这时,杨得意那有些尖锐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内室的谈话。

    “什么事?”刘彻微微有些不悦地问道。

    “陛下恕罪,不过,聂大人说,他有边疆急报,要立刻面呈。”杨得意何等人物,立刻听到出了刘彻语中的不满,连忙请罪道。

    “边关急报?”刘彻听到这四个字不觉眉头一皱,在汉朝立国七十年来的历史上,这四个字往往和匈奴掠边联系得十分紧密,所以每每听到这几个字,刘彻就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是如果是匈奴掠边的情报,又怎么会由聂胜送来?

    “宣他进来。”

    “……是,到这里吗?”杨得意的声音有些犹疑。

    “当然。”刘彻点了点头。

    “匈奴军臣单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邪自立为单于,军臣单于太子于单率部遁逃。”刘彻听到这话,立刻惊喜地站了起来。军臣单于死了?那个从他继位以来一直虎视眈眈,威胁着朝廷北疆的男人终于死了。

    行障外的聂胜也是喜不自禁,说道:“回陛下,此乃关外死间送来的急报。”

    “详情具体如何?快说!”

    “回陛下,据悉,军臣单于因匈奴失却河南地而病势加重,岁正月终于撒手西归。其时,以匈奴习俗,正值匈奴诸长齐集单于庭,伊稚邪第一时间派兵控制了单于庭内外,压制了以右贤王为首的右方王将势力,自立为单于!”

    “你说伊稚邪控制了单于庭内外,那于单又是如何遁逃的?”刘彻追问道。

    “回陛下,虽然事发突然,不过军臣单于本就一直防着伊稚邪,因而单于庭中也有一些人是死忠于于单的。于单是牺牲了一些手下,才逃离单于庭的。目下他正往左方王将势力较弱的直上郡以西逃窜。”聂胜答道。

    “哦?对于单的去处如此清楚,莫非我们的死间,也在他身边吗?”刘彻略略一想,问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聂胜答道,“他说,于单终日惶惶,若他稍加言说,定可令此人归降我大汉。”

    “真的吗?那么就……”听到这里,刘彻眼睛一亮,正欲吩咐,却感觉到陈娇轻轻抓了抓自己的衣袖,他一低头,看到陈娇极为认真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刘彻眼睛一转便知道陈娇是有话要说,便说道:“此事稍后再议。”随即他顿了顿,又问道,“军臣单于既逝,那南宫公主的情况,你们可有探得?”

    “回陛下,臣无能!”聂胜听到这个询问,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说道。

    “……你且退下吧。杨得意,送聂大人到偏殿歇息。”刘彻听到此处,不禁有些黯然。

    “是!”杨得意和聂胜领命后齐齐退下。

    室内又只剩下刘彻和陈娇二人,陈娇见他神色黯然,便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说道:“不要太担心。姗姐姐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

    刘彻只轻轻将她拉到身边,紧紧拥住她说道:“刚才,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一个投降了大汉的于单对我们来说,用处并不大。”陈娇说道。

    刘彻听到这里,眼睛一亮,立刻抓住了陈娇所言的关键,“你的意思是?”

    “有时候,内乱往往比外忧更可怕。你不觉得眼下,是一个让匈奴一分为二的大好机会吗?”

    “孙子兵法,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吗?”

    陈娇低着眸子,不再言语,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以刘彻的智商应该是能够想到的。

    “阿娇!”刘彻见她这副样子,也不逼迫她,轻轻说道,“谢谢你。”

    ***

    卫青行色匆匆地走向椒房殿,脑中却不断思索着方才早朝之时皇帝下的诏令。“左内史韩墨迁为朔方郡太守,校尉苏建转调长安任未央宫卫尉,议郎冯遂升任左内史。议郎桑弘羊为太仆。”出身辽东城的韩墨取代了自己的校尉苏建,负责正对着匈奴单于庭的朔方郡的建设,陛下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卿,仲卿?”卫子夫的叫唤将卫青从沉思中唤醒。

    “今日的早朝,很让你烦心吗?”卫子夫见弟弟这个样子,便开口问道。

    “陛下,做了几项调动。”卫青叹了口气,说道。

    “仲卿,”卫子夫拍了拍怀中孩子的背部,然后说道,“你去联系万石君吧。”

    卫青听到这话,不觉浑身一震,然后说道:“娘娘的意思是?”

    “现在据儿还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可是过了今年三月份,也许就不是了。”卫子夫低头摸着儿子的睡脸,淡淡地说道。

    “三月?姐姐是说掖庭那位?”卫青挑了挑眉,说道,“她的孩子,应该没机会的。”

    “陛下说他要那个孩子,只要陛下愿意给他皇子的名分,那么她就还有翻身的可能。”卫子夫依旧低着头,“更何况,你不要忘记,宫里现在有两个待产之人。无论她们谁生下皇子,那对据儿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所以,娘娘是想早点定下太子的名分吗?”卫青摸准了卫子夫的心思。

    “万石君,是大汉开国至今仅存的高祖旧臣,平素行事最是守礼,由他向陛下开口,想来最合适不过。”卫子夫没有回答他,只轻轻说道。

    “青知道了。只是,姐姐,这样真的好吗?陛下,会答应吗?”卫青有些忧心地问道。

    “这是他欠我的。”卫子夫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中含泪,语气却有着无限的怨毒,“仲卿,这是他欠我的。”

    “姐姐。”卫青有些心疼的伸手为卫子夫抹去泪水,姐弟二人竟是对坐无语。

    ……

    此时,在宣室殿中,刘彻正对新出炉的朔方郡太守韩墨做着额外的吩咐,同时旁听的还有御史大夫公孙弘及大司农郑当时。

    “陛下的意思是说,要臣以朔方郡为中心,帮助军臣单于太子于单对抗伊稚邪?”韩墨问道。

    “不错。郑卿将会助你一臂之力。所以,你到朔方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联络于单,务必要在他为伊稚邪所败前,尽一切可能地帮助他。”刘彻沉声说道,“朕要的,是伊稚邪和于单的两败俱伤,让我大汉渔翁得利,你可明白?”

    “陛下,此计虽妙。但是,只怕要消耗为数不少的财物。”韩墨皱了皱眉,说道。他对于辽东城暗地里和伊稚邪做的交易还是有些了解,如果要让双方一直交战下去,那么等于汉朝向两方面都要提供支持。

    “所以,卿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从匈奴找回可以补偿大汉朝的东西。”刘彻轻笑道,“就像辽东城和伊稚邪做的交易那样。”

    韩墨和刘彻对视了好一会儿,方才合上眼睑,拱手说道:“臣,领旨!”

    ……

    上林苑

    “张大人是说,军臣单于的太子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吗?”张骞跪坐在外,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从行障内传来的训示。虽然这声音让他觉得熟悉得可怕。

    “回娘娘,是的。”

    “那么于单的生母是哪位呢?”陈娇问道。今日她得到刘彻的特许,可以招张骞入帐,了解一些匈奴的情况。

    “据臣所知,于单的生母只是一个低下的女奴。”张骞如实回答道,“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太子,是因为他的养母十分得军臣单于的宠爱。”

    “养母?”

    “是的。于单的养母便是我朝南宫公主。”张骞说道。脑中又想起了那个身着胡服的汉族女子。

    “张大人,于单和南宫公主的关系,陛下知道吗?”

    “臣回朝后,陛下曾经详细问过此事。”张骞说道。

    “南宫公主,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回娘娘,公主初入匈奴时也曾经怀孕,但是当时的阏氏命人殴打她,最终害得她流产,据说从此之后,南宫公主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于单的生母死后,南宫公主便领养了他。”张骞说道。

    简单的叙述背后所隐藏的沉痛故事,让陈娇心惊得不敢再深入询问,她不觉***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脸色变得有些惨白。

    刘彻从殿外入内,看到张骞也在,微微有些吃惊,随即走到陈娇身边,轻声说道:“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又唤了人来?”

    陈娇为他这一刻的紧张而感到一丝窝心,说道:“没事。我只是向张大人探问一点关于西域的奇闻怪谈。老在苑子里也闷得慌啊。你回宫处理政务后,我就只能和徽臣说说话,其他人,你也知道的。”

    刘彻听到这话,皱了一会儿眉头,说道:“朕知道了。”他随即对张骞挥了挥手,说道,“张卿,你且退下。”

    张骞立刻知趣退开,迈出御宿苑的那一刻,他不由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虽然回京已逾三年了,他却仍然不习惯面对帝王威仪。实在是,现在的刘彻和十年前初即位的他相差太多了,经过十余年的磨练,这位大汉皇帝变得太过深不可测,带给臣子的压力也是成倍增长。

    张骞离开后,刘彻扶起陈娇,说道:“出去走走吧。太医说,你需要多走动走动,这样对身子有好处。来,朕扶着你。”

    陈娇扑哧一笑,说道:“你就没别的事了?堂堂一国之君,大白天的,急巴巴赶来,就是为了扶我去散步?”

    刘彻毫不在意她的嘲笑,只是环着她,低声说道:“朕是不放心。你之前吐得那么厉害。而且,”他将右手环到陈娇的腹部,五指轻轻摩挲着,说道,“朕盼这个孩子,太久太久了。”

    听到这话,陈娇不由得心中一痛,眼眶酸涩,她飞快转过脸去,让风吹去泪意。刘彻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只做默默不知,继续笑道:“走吧。最近新近上贡了一只异兽,这次你一定没见过。我们去看看。”

    陈娇调整好心情,转过头,瞥了他一眼,说道:“得了吧。你就继续吹。”作为一个从小看动物世界长大的乖孩子,上林苑中的许多“当世异兽”在陈娇眼中就寻常了许多,她第一次去观象台时,一语道破了大象的名字,还模仿曹冲称象故事,告诉他们如何称量那大象的重量,引得刘彻一阵惊奇。

    “这一次,你肯定没见过。朕和你打赌。”刘彻说道。

    “好啊?你赌什么?”

    “这……”

    “不如,赌女儿的命名权如何?”陈娇提议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彻。

    刘彻一愣,许久才开口说道:“你说女儿?”

    “是的。”陈娇颔首道。

    “为什么不是儿子?朕以为,你会想要个儿子。”

    “儿子、女儿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可是生在皇家,”陈娇摸了摸肚子,说道,“我希望她是女儿,这样,便不会太辛苦,无论是我还是她。”

    刘彻微微有些动情,他将陈娇搂到怀中,许久才沉声说道:“朕答应你,若生的是女儿,就由你取名。若是儿子,就交给朕,好吗?”

    “好。”陈娇微微叹息着,靠在刘彻的怀中。

第五十九章 胡风变曲胡笳声

    天色苍茫,蓝天、白云、大草原仿佛连成一片。正是出秋入冬的时节,整个大草原由绿转黄,但是迎面扑来的风仿佛还带着牧草甘甜的清香,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帐篷前升起了渺渺炊烟。天际传来阵阵的马蹄声,策马飞奔在茫茫草原上,会让人有一种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感觉。

    一匹红棕色骏马飞速穿过牧人们的羊群,在王帐前停了下来,阳光下,马背上穿着绛红色胡服的女子俯视着地面,鸟型金冠、金玉耳环、包金卧羊带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女子轻轻一跃跳下马来,裙摆上带着的尘土吹进了王帐前的侍卫们的鼻中,引得侍卫们一阵咳嗽。女子身后另有几匹马也冲了进来,停在红棕色骏马的左右。

    “阏氏!你回来了啊!”好一会儿,才有人上去迎道。

    “嗯!单于在里面吗?”那女子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问道。

    “单于在里面和国师说话呢。”侍卫一脸谄笑。

    “中行说?”女子眉头一皱,撩开王帐,闯了进去。

    “……好汉物则匈奴尽归汉矣!望单于三思之!”一个苍老尖锐雌雄莫辨的声音在帐子被撩开的第一时刻传了出来。帐内两人也在外间的阳光透进来的第一时间停下了谈话,齐齐看着闯入者,那是个美丽的女子,虽然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些许泄漏她真实年龄的细纹,但是那草原女子少有的细嫩肌肤和精致五官,使得她魅力不减当年,而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更是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我的大单于,和国师商量什么呢?”女子露出了笑脸,甜美而纯真,仿佛时光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姗儿,你回来了啊?”伊稚邪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伸出手,笑着说道,“国师在和我说,我们匈奴接下来的国策呢。”

    “国策?”女子斜睨了眼前头发苍白的老者一眼。

    “中行说参见南宫阏氏!”老者恭恭敬敬地给女子行了一礼。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大汉朝的皇帝刘彻的同胞二姐,南宫公主刘姗,曾经的军臣单于宠妃,如今却是伊稚邪单于的宠妃。而那老者也不是别人,正是文帝年间背汉入胡,为匈奴人精心谋划的中行说,曾经的军臣单于宠臣,如今却也是伊稚邪单于的倚重对象。

    “国师不必多礼!”刘姗笑着,锐利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中行说的脸。

    “谢阏氏!”中行说说道,低垂着头,对刘姗的凝视视若无物。

    “姗儿,国师说,我们应该断绝和汉人的贸易,恢复我匈奴的旧俗,以免受汉人牵制。你,怎么看?”伊稚邪将刘姗搂到怀里,低头问道。

    “大单于,你这样试探姗儿可不对啊。”刘姗没有回答,反而冲他一笑,说道,“国师可是老上单于所赞许的人,当初就是亏了他的谋划,我们匈奴才能兵指长安,让汉朝屈服于我们的。他说的,姗儿自然赞成。”

    伊稚邪听到这个回答,挑了挑眉,追问道:“噢?汉朝可是你的故国啊,现在那个皇帝还是你的弟弟呢。怎么你就这么赞成我们和他们断绝往来呢?”

    “大单于,我到匈奴已经二十五年了。大单于!”刘姗双眼直视着伊稚邪,一字一顿地说道,“二十五年,已经是我在汉朝度过的年月的两倍了。如今大汉是谁做皇帝,与我何干?我的心自然是向着匈奴的。”

    伊稚邪听到这个回答后,哈哈大笑,然后对中行说说道:“国师,你看我说得不错吧!南宫阏氏深明大义,自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大单于英明!”中行说抬起头,嘴唇微动,扯出一抹说不出含义的笑容,然后对伊稚邪说道,“既然阏氏也以为老朽说得对,还请大单于与汉人绝,去汉缯絮及食物,复我匈奴旧俗!”

    听到这个催促,刘姗的眼睛不觉向伊稚邪望去。

    “不!”伊稚邪却出人意料的拒绝了中行说的提议。

    “大单于莫非以为老朽说的不对?”饶是中行说也不禁为这个答案感到有些恼怒!难道经过他刚才那么多的分析之后,伊稚邪还是执迷不悟吗?

    “国师说的自然是对的。不过,本单于另有想法而已!”伊稚邪笑着安抚道,“国师,其实你说的只是自保之法。但是人的贪欲就像是草原上的鼹鼠一样会不顾一切的繁殖,就算我们压制得了一时,却压制不了一世。”

    “那,大单于的意思是?”中行说被伊稚邪说的一愣。事实上,事实上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感觉到匈奴贵族们对于被迫压制自己的***这件事很是不满,这也是为什么伊稚邪可以通过私下贸易得来的汉朝器物迅速扩张势力的原因。因为伊稚邪提供了匈奴贵族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匈奴有控弦猛士三十万众,凭什么软弱的汉人占据了丰美肥沃的南土,而我们匈奴人只能留在这寒冷的北地?”伊稚邪说道,放在刘姗腰间的手不觉收紧,眼睛发出噬人的亮光,“我们应该做的,是用我们的弓,我们的箭,让所有的汉人都成为我们匈奴人的奴隶,为我们耕种,为我们劳作,让匈奴的老老少少都搬迁到温暖的南方去生活,而不是去苦苦压抑他们的渴求!”

    “啪啪啪!”伊稚邪话音方落,就听到帐内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者正是在他怀中的刘姗,刘姗笑着说道:“这样的雄心,一点也不亚于当年西击月支,南并楼、白,夺秦之地的冒顿单于!大单于如果能够完成这番事业,你的名字将与日月星辰同在,永远照亮我匈奴的夜空!”

    “哈哈!”伊稚邪显然很是得意于刘姗的夸奖,他意气风发地说道,“当然如今说这些还早,如今于单那小子还在往西面逃窜,待我引兵去收拾了他,安定了所有的匈奴的部落,就可以开启我们的不世伟业了!”

    “大单于英明!”中行说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努了努嘴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在刘姗的逼视下,违心地说了赞和的话。因为他知道,自己方归附伊稚邪不久,如果让他不痛快了,只怕一直虎视眈眈的刘姗就会抓住这一点,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

    晴空万里,伊稚邪站在王庭的校场上对着所有人宣布了出发的命令。仿佛在为出征的勇士们指明他们的未来般,在阵阵号角声中,在大军行进的前方出现了一道靓丽的彩虹,引得所有士兵一阵欢呼,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从正月以来一直十分热闹的单于庭顿时安静了下来,贵族们的大帐被新单于留下的士兵们看得严严实实的,平日耀武扬威的贵族都不敢随意踏出自己的帐篷,而平民牧人们则自顾自的驱赶着羊群到离王庭不远的余吾水边放牧,那里还有些鲜美的牧草可供放牧,少了羊群的叫声,整个单于庭更显寂寥。

    一个穿着明显大号衣服的金发小男孩,在一个红色的大帐外打着转悠,他的小靴子在地上踏出的声音几乎成了远近几平方米内唯一的旋律。他几次想揭开帐子都缩回了手,最后终于惴惴不安的用稚嫩的嗓音冲着大帐喊道:“阏氏,该起来了!”

    “进来吧,小猫儿!”一个慵懒的声音传了出来,被称为小猫儿的男孩轻轻吐了口气,端起地上的脸盆,走进帐内,对着床榻上的人露出一个笑脸,说道:“阏氏,洗漱吧!”

    “怎么是你?你阿妈呢?”刘姗懒洋洋地伸了个腰,打了个哈欠,问道。

    “阿妈给阏氏准备吃食去了,让胡猫儿来伺候阏氏起身。”胡猫儿说道,他的皮肤明显比常人更显白皙,这衬托得脸上的那双眼珠子更显乌黑有神。

    “大单于走了吗?”刘姗接过胡猫儿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

    “刚刚走了,阏氏!”胡猫儿答道。

    “那就好!”刘姗点了点头,拿起床边的衣服开始穿戴,过了一会儿,她惊讶地回头,看着胡猫儿问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阏氏,左谷蠡王是去攻打太子,你为什么不去帮太子?他是你的儿子啊!”胡猫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道。

    “怎么?你这是在质问我?”刘姗冷冷一哼,伸手抓过年仅八岁,身形弱小的胡猫儿,染满丹蔻的双指夹在他的眼角边。

    “胡猫儿不敢!胡猫儿只是……”胡猫儿感到自己的右眼一阵刺疼。

    “阏氏!”一声惊呼打断了帐内的对话,一个丰满的女子冲到刘姗面前跪下,连声求饶道,“请阏氏原谅胡猫儿不懂事,请阏氏原谅!”

    “哼!”刘姗瞥了一眼自己的贴身婢女,将胡猫儿甩到地上,说道,“就和他父亲一样碍眼!阿犁,你最好管好他!”

    “是!多谢阏氏手下留情!”被称为阿犁的婢女不断的叩头谢罪,连带的按下身边还欲起身反抗的儿子。

    刘姗冷冷地望着胡猫儿,她讨厌这双眼睛,它太像一年多前逃离的那个男子了,那个看似温和但是眼中却永远包含着坚韧的男子,那个名叫张骞的男子。也许是因为自己没能坚持不变,所以她讨厌所有有着自己信仰,能够目光坚定的人。

    “阏氏,国师请你过去他的帐篷一叙!”帐外的一个声音救了胡猫儿一命,刘姗又看了胡猫儿一眼,方才恨恨地走开。

    ……

    “阿妈!你放开我!”胡猫儿被自己的母亲死死的往外拽了一段路之后,终于挣开了她的束缚。

    “小猫儿,叫你不要乱和阏氏顶嘴,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阿犁狠狠地训斥儿子。

    “我只是问她为什么不去帮太子!她以前对太子那么好,现在却那么心安理得地躺在新单于的床上!”胡猫儿吼道。

    “小猫儿!闭嘴!”阿犁被儿子气得浑身发抖,也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说道,“谁都有资格说阏氏的不是,可你没那个资格!阏氏她对阿妈有大恩,而且如果不是阏氏,你阿爹早就死了,也就根本不会有你。”

    “可是,她这么做也未免太……”

    “你最好早点把你阿爹教的那些鬼东西扔掉,在匈奴,女人依附强者生存,就像太阳会每天升起那么自然。”

    ……

    “阏氏真的认为伊稚邪单于的决定是对的吗?”中行说的帐子里永远是那么的阴冷,即使在里面无论冬夏都燃着熊熊炭火,依然不能使它温暖起来。

    “自然!国师不也夸赞大单于英明的吗?”刘姗看着眼前的老者,在她来到匈奴的时候,他已经在匈奴待了十数载了,也为匈奴出了不少歹毒的主意以侵汉。

    “呵呵,南宫公主,我们是斗了二十多年了。我可不信,你会看不穿汉匈之间,谁才是最强者啊。”在刘姗观察中行说的同时,他也眯起眼睛看着她。当他来到匈奴的时候,当年他奉文帝命教导的宗室翁主早已经化作余吾水边的一堆白骨,本来他以为眼前的女子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那堆白骨中的一个,因为用关中水土精心养育的汉家花朵是承受不了匈奴的风霜的。可是没想到啊,她不但活到了现在,还活得十分精神。

    “看穿了如何?看不穿如何?”刘姗淡淡笑道,“中行说,伊稚邪不是军臣,他刚愎自用,目空一切。他,不会听你的!我们斗了二十多年,最后胜的人,是我。”

    “是吗?”中行说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说道,“难道公主觉得你的弟弟,就一定会赢吗?草原终究是匈奴人的天下。”

    “我不知道汉朝会不会赢,不过,当年冒顿办不到的事情,我不以为伊稚邪能够办到!所以,至少,汉朝不会输。”刘姗欣然一笑,说道,“而且,谁输谁赢,你觉得,对我来说有差吗?”

    中行说听到这话,扬了扬眉,喉间发出了嘶哑的笑声,恍若恶鬼复生,说道:“不错,是没差。匈奴胜,你是胜者妻。大汉胜,你是胜者姊。”

    “所以,中行说,不要妨碍我。”刘姗开口说道,“你我都是汉人,又都是军臣单于的人。如今同归伊稚邪一方,可是你我都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我们倒霉,若我们还不能团结的话,那到时候,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中行说渐渐停下了笑声,冷着眼,看着刘姗,说道:“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听你这个两头摇摆,两头下注的女人的?汉匈之间,谁胜谁负,对你是没差。可我中行说背汉而出,若汉胜了,只怕我的命运就只剩下挫骨扬灰一途了吧?”

    刘姗嫣然一笑,说道:“那是你的事。我今天赴约,只是提醒你,不要忘记,你曾经给军臣出过多少对付伊稚邪的坏主意,那些主意,”刘姗染满丹蔻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可都还装在我这儿呢。你若敢动手,我可不会在乎是否两败俱伤。”

第六十一章 亲恩和泪落尘埃

    三年三月,诏大赦天下。王太后薨。

    ——《汉书武帝纪第六》

    陈娇斜斜地靠在卧榻之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卷,翻看着,一旁是点得通明的鲸鱼烛台。此刻的她身形明显比之前丰腴了许多,腹间的突起也已十分明显。

    移居御宿苑已经有四个多月了,而刘据被立为太子也已经有一个月了。刘彻对她真的很好很好,仿佛是当作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有时候,看着这个强势的男人以那样一种温柔姿态呵护着她,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只是,陈娇的眼神落到了手边的书卷上,这是一本手抄本《诗经》,这并不是后来流传的毛诗,而是盛行于西汉的三家诗之一的鲁诗。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轻轻地将上面的句子念出,黑夜之中,烛台之下,这写于数百年前的警句仍然是那么的触目惊心,让读的人心有戚戚。

    “娘娘,该休息了!”飘儿走到内室,对陈娇说道。

    “嗯。陛下不来吗?”陈娇点了点头,问道。

    “刚才杨常侍派人传话来说,太后病体久旷日沉,怕,也就这几日的光景了。陛下,今日依旧要留在长乐宫。”飘儿轻声说道。

    “知道了。”陈娇点了点头,飘儿立刻会意地将烛台上的蜜烛一一吹灭,仅留下一支烛,等待陈娇完全睡着之后,再吹灭。

    陈娇了无睡意地睁着眼睛,看着那微微抖动的烛光。王太后,她此刻的生命大约就像这微弱的烛光一样,随时都会熄灭吧。无论她的儿子拥有多么大的权势,都不能为她延命。

    ……

    卫子夫站在长秋殿内,焦急地望着永寿殿的方向。王太后本来在几日前就已经陷入了昏迷,今晚却忽然醒了过来,即使不用侍医诊脉,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刘彻从太医令处证实了王太后命不久矣的消息之后,就将齐集在永寿殿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诺大的永寿殿就剩下他们母子和余信在侧服侍。而身为后宫之首的皇后卫子夫和新近被封为太子的刘据却都只能在长秋殿等消息。

    “彘儿,帮母后一个忙吧。”王娡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儿子,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她伸出干枯的右手,手上是一个精致的香囊,“替母后把这个送到他身边。这样,即使我以后身在阳陵,他也不会太寂寞。”

    “母后!”刘彻紧紧握住王娡的手,沉重地点了点头,“好的。”

    “不要这样,母后没什么遗憾的。只是以后,你那几个姐姐,你要记得好好照顾她们。尤其是姗儿,我们欠她太多了。如果有一天,她能回长安,带她来见见我吧。还有韦儿,他的性子是娇纵了些,不过你看在他身世可怜的分上,多担待担待,知道吗?娥儿虽说一定和淮南王府定下了婚事,不过如果没有你这个皇帝舅父的照顾,没有刘家血统的她,还是会被人欺负的。余信陪了母后这么多年,如今老了,也该让他好好养着了,母后去了,你就放他出宫吧,他不是会乱说话的人。”王娡絮絮叨叨地说道,仿佛是要把自己不放心的每一件事情都交代清楚,“然后,还有阿娇……”

    王娡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力气有点接不上的样子,身体的极度疲劳使她没有感觉到刘彻的手在此时也是一紧,她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彘儿,你不要忘记戚夫人和临江王的前车之鉴,太子之位,从来就是充满血腥的。从那上面跌下来的人,会摔得很惨很惨……”

    余信本在不远处伺候着,感觉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刘彻和王娡的谈话声,而刘彻也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了,才走到两人身边,却看到王娡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而刘彻却仍然固执地握着她的手,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他颤抖着手,伸到王娡的鼻前,果然已经没有了气息。

    “陛下,太后她已经……”余信哽咽着劝道。

    “朕知道。”刘彻终于站起身,放开王娡那已经变得冰凉的手,说道,“朕知道的。”

    ……

    “娘娘,陛下出来了!”卫子夫听到宫女惶急地禀报时,脑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当她赶到永寿殿前,看到刘彻面无表情地行走着,全然不顾身后急切叫唤的余信。卫子夫迎到他面前,刚一开口,想拦下他,说了个“陛”字,就被他擦肩而过,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愣在了当场。

    杨得意一直在永寿殿外伺候着,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忙召过一个小宦官,耳语道:“快去上林苑传信,请陈娘娘来。”

    ……

    陈娇来到猗兰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了。虽然杨得意早将消息送到了上林苑,但是陈娇的车驾却不能在夜晚进入长安城。

    “娘娘!”看到陈娇的来临,杨得意忙跑上前去请安,然后轻声说道,“陛下在里面呢。”

    “我知道了。”陈娇点了点头,猗兰殿外的那些侍卫看到陈娇都收起了手中的兵器,主动为她放行出一条道路来。让一边的卫子夫脸色瞬时一白,从昨夜到现在,她不知道和这些侍卫说了多久,却始终不被允许进入猗兰殿。甚至今天,她还把自己的儿子,太子刘据带来了,好不容易看到侍卫们有点放行的意思,没想到这女人一来,却如此轻易地让这些对刘彻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放下了兵刃。

    这可以算是陈娇回宫后的第二次公开露面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连皇后的面子都不卖的猗兰殿侍卫为废后陈氏放行,这也终于证实前几个月暗中流传的那个谣言:“陛下对废后的宠爱更在皇后之上”。

    “你是谁?为什么可以进去?”被宫女抱在怀中的太子刘据在一片寂静开口问道。

    “为什么本太子和母后都不能进的地方,你可以进去?你是谁?”刘据童稚的声音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响动,敲在了在场许多人的心中。

    陈娇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还有他身边的卫子夫,卫子夫眼中的嫉恨是那么的明显。但是终究连陈娇自己也不能清楚地回答这个孩子的提问,她只能转过头,独自向猗兰殿深处走去。

    陈娇在内室找到了侧靠在扶手上的刘彻,眼神迷惘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陛下。”陈娇轻轻叫了一声,他毫无反应,她只能再靠近一步,轻跪在榻上,伸手触了触他的肩,喊道,“彻儿!”

    “……阿娇?”刘彻的语气中带着迷惑,仿佛刚刚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醒来,“你怎么来了?是母后叫你……”话只说到一半,便停顿了下来,显然是真正的清醒过来了。

    “太后去了。”陈娇伸手扶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略带不忍地轻声说道。

    “是啊,朕知道。”刘彻木讷地点了点头,他的语气冷静依旧,面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严峻,但是那双无神的眼睛却透出了一切的不对劲。

    “如果你想哭,现在可以哭出来,不会有别人看见的,彻儿。”陈娇见他这个样子,自己眼中的泪不觉先落了下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哽咽了。

    刘彻看着眼前红着眼眶的人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每一次,阿娇安慰他,自己总是会忍不住先哭了。他轻轻将头深深的埋在陈娇的怀中,猗兰殿中仍然悄无声息,但是陈娇可以感觉到胸襟处正变得湿润。

    ……

    “母后并不是个慈母,很多时候,她都太过严厉了。”刘彻将头靠在陈娇的双腿之上,闭着眼仿佛在回忆着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很是安详。

    “嗯!”陈娇轻轻应道,一手整理着他的发髻,一手从脸颊轻抚到他的唇边。

    “从前,我是怨她的。她送姗姐姐走的时候,冷酷得让我心寒。她笑着在父皇面前承欢,心中思虑的却是自己的利益,全无夫妻之情,她对付后宫妃嫔的手段,更是你想像不到的残酷。”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知道,皇宫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皇帝的妃子太多,可是皇后之位只有一个,皇帝的儿子太多,可惜皇位只有一个。”

    “可你终究成了皇帝,太后想必很是欣慰了吧。”

    “……还是胶东王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我当上了太子,她就能开心些。成了太子之后,才知道她要得从来就不是这宫墙内的富贵。就算我做得再好,她也不会有真正开心的一日。”

    “太后……和余明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我,也不知道。母后从来都没有去见过他,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再见过。”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人抓到把柄,也许是因为还有怨吧。有时,我会常常想,如果母后没有进宫,而是嫁给了余明,他们一定会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也许会为一点琐事吵吵闹闹,也许会为了过更好的生活辛苦奔波,也许不到十年,母后会变成一个唠唠叨叨的农妇,而我和姐姐们成为山林间不服管教的野孩子。然后有一天他们可以手握着手,把一辈子的甜蜜带到一个小小的坟墓里。那样大家都会比较幸福。”

    “彻儿!”陈娇的声音微微带着颤抖,为他语气中那无尽的萧条感,“不要再说了。”

    “觉得心痛吗?”刘彻睁开眼睛,直视着自己上方的陈娇,她的双眼已然微红,颊边尚有未干的泪痕,“从小就是这样,你总是特别心软。阿娇,路是自己选的,母后虽然怨却无悔。”他缓缓起身,伸手***着她的脸颊,“从前我不能理解她,一直到……我才明白,有时候,如果前面的路已经早早定下,回头看到的风景再美,那也只是过去。”

    听到这句话,陈娇楞楞地,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刘彻,而刘彻也好不回避地直视着她。

    “不过,在这宫里生活,还是心肠硬些好。不然,只会苦了你自己。”刘彻又开口说道,“阿娇,朕知道,你一直很想知道,在朕的心里,你和江山到底孰轻孰重。呵呵。其实这个问题,朕也在想,也在问。可始终还是不能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在朕心中,你重过江山呢。虽然朕知道,你是那么的,好骗。可是朕,已经不想再骗你了。”

    “朕是个自私的人。虽然如此,却还是要留下你,因为这个未央宫,太大太冷了。”刘彻望着上方,淡淡地说道,“朕会尽我所能地对你好,对我们的孩子好,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这样,不可以吗?”

    陈娇眼眶一红,看着侃侃而谈的刘彻,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一定要刘彻将她看得重于江山,才能够证明他是真的爱她,是真的想挽回她吗?这个问题,她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是的,理智上来说,她知道,刘彻是爱她,虽然她在他心中永远不是第一位,只是永远的第二位,而对于刘彻这样有雄心壮志的帝王来说,这个第二的位置,已属难得了。可是,情感和理智却是两回事。刘彻已留下了她,求的是她真正的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全心全意依赖他的从前,但是明知道自己的上头,有一个随时可能取代她的江山在,叫她如何消除自己心中的不安全感?如何消除?

    陈娇没法回答刘彻的问题,而刘彻也没有再逼她,只是起身,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道:“阿娇,朕不会放你走的。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当二人的情绪都渐渐平稳下来,从地道中离开,回到猗兰殿,便见到杨得意恭恭敬敬地立在入口处,说道:“陛下,太常孔臧大人已在宣室殿外侯旨,关于皇太后的葬礼……”

    “朕知道了。”刘彻点了点头,说道,“朕这就过去。”他低下头对自己怀中的陈娇说道:“阿娇,今晚晚些睡,再陪朕去一个地方。”

    陈娇点了点头,抬手为刘彻理了理衣冠,说道:“好好照顾自己。早些回来。”

    刘彻抓过她的手,落下一吻,然后对杨得意吩咐道:“你派几个得力之人,将陈娘娘送回上林苑。路上要千万小心,知道吗?”

    “是。”

    ……

    “陛下已经回到宣室殿议事了?”卫子夫问道。

    “是的。娘娘。”陈掌回道,“臣已问过太常孔大人了。太后将会葬在先帝陵旁,以为合陵。”

    听到这个答案,卫子夫不禁想起自己脑海中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她曾经服侍过,视她如同亲女的老者。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她其实也隐约知道自己的入宫其实和他有着莫大关系,知道那人和太后之间的一点点不清不楚。如今,人死名灭,他们各自的尸骨一东一西遥遥相望,那人会瞑目吗?

    卫子夫失神地望着被春风吹皱的池水,心中淡淡地感叹,余先生,当初你说你喜欢我的纯良,所以会成全我的心愿,让我离开平阳侯府,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一个好夫君和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再是人下人的奴隶,可以抬头走在街上,这就是那时候的卫子夫唯一的期望。可是……

    “余先生,如果良人不良,子夫想要的,还能得到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葱白如玉的双手,却仿佛看到自指间流过的无数红色血迹,“如果先生你复生于今日,大概会责怪子夫,如此轻易地就改变了吧。可是,子夫的身边没有那个肯为我拭泪的人,如果不靠自己,又能靠谁呢?”

    ……

    平阳侯府

    “先生最后的那段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刘彻拥着陈娇,再度回到了平阳侯府的后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栽种的。”

    “朕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里是他和母后相遇的地方。他们曾经相约在这里建庄园以安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两人走到那棵参天的大树下,余明的墓碑前。刘彻扬手提起下裳,在墓碑前重重跪了下来,神情肃穆地说道:“余先生,朕这一生仅给三个人磕过头,你是第四个。但是,先生曾经教给朕的,朕永远都不会忘记。唯愿你和母后来生能够一了夙愿,花开并蒂,鱼成比目。”说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亲自动手,挖开坟墓的一侧,轻轻将那已然有些褪色的香囊放入其中。

    ***

    元朔三年四月,一个暴雨的夜晚,大汉朝的第三位皇子与第四位公主诞生在未央宫增成殿。刘彻得到这个消息后,扬了扬眉,对杨得意说道:“皇子啊。之前那么多年全天下人盼着,却只得了一个据儿。如今却是接二连三的出生。”

    杨得意不敢接口,只说道:“陛下洪福齐天。”

    “二皇子如今也有三个月了吧?”刘彻开口说道,“备笔墨,将他们二人的名字一起送去宗正那儿,入族谱吧。”

    “刘闳,刘旦。”刚刚生产完,面色嫣红的李茜,看着宗正府送里的名牌,默默念道。

    “是啊。公主的封号是盖长公主,单名一个嫣字。”阿国回禀道。

    李茜点了点头,转过头,看着身侧一字排开的三个婴儿,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说道:“阿国,你看这三个孩子,长得可真好啊。”

    ……

    王灵和李茜接连生下了皇子,让所有人对上林苑中那最后一个孕妇的期待提到了最高点,其中尤以与堂邑侯府交好的那些人为最。大长公主刘嫖也渐渐坐不住了,她开始频繁地往上林苑探访,送药送人。

    “娇娇,这孩子是我们的家生奴,今年三岁了。过阵子,皇子生了,就让她先给陪着。”刘嫖指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孩说道。现在已经是六月份,距离陈娇的预产期已经没几日了。

    陈娇看着那个眼光仍有些怯生生的小女孩,粉嫩的脸颊和睫毛修长的大眼睛,整个人都散发着惹人怜爱的气息,这孩子不像个伺候人的宫女。她开口道:“娘,宫中也有小宫女的,没这必要吧?何况,她才三岁能做什么?”

    “宫里的宫女怎么能和自家的比呢?这孩子虽然小,不过论忠心可比别的人强多了,让她从小贴身伺候皇子,可以让人放心些。过几年,等孩子大了,再让陛下给配个伴读什么的,娘也可以安心些。来,你给赐个名吧。”刘嫖淡笑着说道。这孩子从其祖父母那代起就是陈家的家奴,相貌漂亮,人也机灵,更重要的是她是由李希亲自点名的,这证明她的父母绝对是陈家最忠心的那部分人。

    “你过来。”听到刘嫖的解释,陈娇总算放心了,她向那个孩子招了招手,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也有些私心,希望能够找到可信任的人来照料,“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糖糖。”那女孩子甜甜地应道。

    “糖糖?”陈娇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姓什么?”

    “姓麦!”糖糖答道,眼前这位娘娘是她从小到大看过的人里最漂亮的,不但香香的,而且人看来好温柔。

    “麦芽糖?”听到这个姓,陈娇有些失笑,说道。

    “多谢娘娘赐名!”小女孩听不出陈娇语气中的笑意,只记得事前娘说过的,如果娘娘给她赐名要好好感谢,立刻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让陈娇根本来不及阻止。

    “这……”陈娇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麦芽糖。

    “飘儿,带她下去。”刘嫖见此,便说道,等到殿内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感叹道,“好容易你总算是怀上了,我们可要好好照料着,这可是皇子呢。”

    “何必总念着要皇子?便是公主也没什么。”陈娇听她特意强调着皇子二字,语调不觉冷了下来,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去,“再说,生了皇子又如何?还不是会性命不保。”

    被她这一抢白,刘嫖愣了一愣,随即安慰似的说道:“你还念着那王氏的事呢?你和她怎么会相同呢。”

    怎么不同呢?难道说因为她有一帮子勋旧宗亲可以依靠就和王灵不同了吗?只怕,这样的她对刘彻来说,威胁更大,一旦刘彻下定决心要除掉她,那她失去的会比王灵更多。

    “娘,我听说近来有很多旧臣到你府上拜访,是吗?”陈娇不愿意和刘嫖在这个问题上有争执,便将话题移开。虽然刘嫖是个极端聪明的女子,可是显然她对刘彻的估计天生的受到自身立场和情感的限制,她是永远不会相信那个她从小看着长大,对她的女儿情深意长的侄儿会狠心若斯的。

    “是啊。”刘嫖点了点头,这也是她近来较为心烦的事情之一,打从陈娇再度入宫,又有孕移居上林苑后,原来那些和她走得近的故旧勋臣又都纷纷向陈家靠拢了,陈府也再度热闹了起来,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声势,“他们都是为了立新丞相的事情去的吧,你怎么看这事情?”

    “薛泽再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呆下去也不过是木头人一个,还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听公孙弘的,现在也不过是个虚名的问题。”陈娇说道。

    “话虽如此,只是……”刘嫖犹疑道,对于如今的朝廷局势,她其实看得很清楚,公孙弘这个平民出身的老头子得势已经是必然之事。只是有汉一代,历来有非侯者不得为相的惯例,而如今的侯除却军功者外,大都是从前的功臣勋旧们的后代,这条惯例对那些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至少这可以保证丞相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位还能永远掌握在他们手中,虽然皇帝设立的内朝制度已经从丞相手中夺走了很大一部分权力,虽然经过多年改革,征辟而来的平民出身的士子已经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实权官位,但丞相之位仍然是臣位之中最为天下人敬重,最为尊贵的,擢拔公孙弘出任历来只有勋旧贵戚才能出任的丞相之位,正是向天下有才者宣布,从今之后,朝廷用人不看出身,但看才华。皇帝已经主动撕掉和勋旧贵戚们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真正实现了自己当初《求贤诏》所说的:“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待以不次方位。”

    “只是,如今他们既然找上了门,如果我们不稍加应承,今后怕是很难再招揽这些人为我所用。”刘嫖终究还是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陈娇见此皱了皱眉头,伸出手,在刘嫖的手中写下“兄意如何”四字。

    刘嫖立刻会意,在陈娇手中写下“静观其变”四字。对于她们来说,和李希的关系是最后也是最终的秘密,即使是在自己居住的寝殿里,也不能不小心谨慎。

    “我的意思是,不必理会那些人。”陈娇看到这个答案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娘,陈家,你是知道的,哥哥们皆不成材。若我还受宠,自然也无人欺负陈家。若我失宠,以哥哥的能耐,掌控的权力太多,就像是一个闹市之中怀抱金砖的顽童,反而会为他们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好吧。”刘嫖只沉吟了一会儿,便点头应允。

    陈娇听到刘嫖的应允,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腹部一阵疼痛,整个人滑向一直搀扶着她的阿奴。刘嫖见此,脸色大变,立刻对外喊道:“义侍医!义侍医!义侍医!”

    进入六月以来,一直在陈娇左右随时候命的淳于义听到呼喊,立刻冲了进来。她抓过陈娇的手,一把脉,立刻说道:“娘娘就要生了。快准备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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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金屋可藏娇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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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有为中国二十四朝之皇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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