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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司隶校尉

    时光如白驹过隙,流年似陇头的流水奔流不止,转眼间秋去冬来,自龙首原之战结束,已是两月过去了。

    初平三年十一月初,大雪已经飘飘扬扬地飞落下来,至大散岭到首阳山的山岭间堆满了积雪,山间峡谷与渭水平原白茫茫的一片,偶尔有一两只觅食的狐狸,哆哆嗦嗦地从冰硬的河冰上跑过去。

    魏延带领的百余骑,就如同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黑线,在这荒凉凄冷的白色天地间穿行。他们用牛皮裹住坐骑的四蹄,攀上荒无人迹的高山,从齐腰深的积雪深谷中穿越,一路过敖仓入函谷,经由渑池新安,穿越弘农崎岖的山道,翻越桃林白雪覆盖的山头,终于踏上关中大地。

    又经过三日的奔驰,魏延终于经渭桥渡渭水,南下抵达长安城北的长信宫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安城,宏伟的城墙促使他稍稍停留,好奇地上下打量一番后,不禁感慨道:“真是天下坚城。”随后又喃喃自语道:“听说将军与陈君是在城南大战,也得抽时间去看看才是。”做好打算后,魏延这才收下心,向城门处的卫兵问路说:“司隶校尉府在何处?”

    得了答案,他立马穿过西市,从横门入城,经华阳街一路往南,走了三里,便赫然可见西侧的桂宫与东侧的北宫。北宫与华阳街间修筑着卫戍将士的居所,而桂宫与华阳街间坐落着大片官邸,远看仿佛是皇宫的鳞羽。

    不过官邸大部分都闲置着,只有少数几座官邸都极为忙碌,往来人员络绎不绝,因此也非常显眼,魏延很轻松就找到了司隶校尉府。

    司隶校尉府坐落在华阳街与横贯驰道的交界处,往西南处走五百步,便能看见未央宫的北阙。不过魏延对此并不在意,他只是让人进去通报后,饶有兴趣地欣赏起府门的布置。其实布置与其他官邸大致一样,只是其右面的门上挂着一块桃符,上写着四个大字:“来日愧短”,左面也是如此,桃符上写着:“去日恨长。”魏延这些年听从陈冲教诲,一直读书不辍,看桃符上字体思缕如飞,识得是蔡邕闻名文坛的飞白书。

    正欣赏间,司隶校尉长史徐庶走了出来,见到魏延这幅模样,不由笑道:“文长,这些年熟读经典,可还能提刀吗?”魏延见他出来,也立刻笑了出来,不顾自己戎装上满是风尘,提着马鞭便和他拥在一起,松开后才回笑道:“不论是兵法还是斫头,你现在都比不过我十一。”

    陈冲自己虽不善武艺,但徐庶私下里却极好剑术,在西河处事时,他常用闲暇时光与魏延比剑,加上年龄相仿,又喜好相同,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说起来。自讨董失败后,魏延一直随关羽坐镇河南,与徐庶分别有两年了,此时相见,两人心底都分外高兴。

    叙旧一番后,徐庶看了眼魏延身后,问:“老师要的人都带来了吗?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魏延笑说:“先生要的事,我从来不打半分折扣,放心吧!陈君现在有空吗?”

    “说有空也有空,说没空也没空。”

    “这是什么话。”

    “你且去看就知道了。”

    说完,徐庶看到很多魏延的随从都揣着手在雪里跺脚,赶紧叫来一名小吏,带没有差事的人先去住宿,百余骑瞬时只剩下三个人,徐庶点了点头,轻声说:“都跟我进来吧。”

    几人走进府内,先脱下披风,然后换上准备好的圆领锦袍,这才往府院深处去。过了前院,这个司隶校尉府一下静下来了,后院有一小湖,此时的湖面结了一层薄冰,湖岸边有一小筑,小筑前后皆是梅林,此时梅花盛开,沾染点点冰雪,艳白相间,让小筑如同遗世仙境。

    一走进屋,魏延先看见堆得三尺高的案牍,然后才看见陈冲埋在案牍间的发髻。徐庶先唤了陈冲两声,陈冲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见进屋的几人,他起身笑道:“来得好巧,到旁边的胡床坐一坐吧,那里正在烧茶。”

    魏延见陈冲还是如往日一般,心中极为高兴,随着陈冲坐到胡床上,喜悦之情也抑制不住,连递上的茶水很烫也没有顾及到,一口喝到嘴里,滚烫得不行,又不忍吐出来,就含在嘴里把舌头都烫麻木了。陈冲则如父亲般打量着魏延的身形,见他体量高大遒劲,眼神坚定又清澈,既有武人之勇,又有文人之定,心中不禁暗道:“两年不见,文长已像是国家栋梁了。”魏延看着陈冲,陈冲冲着他笑,他发觉陈君的眼角多了许多细细的皱纹!算起来,他也已经三十二了。

    魏延有满腔的话语要说要问,但为了体现自己的定力,他还是忍住了。陈冲让其余几人也坐下来,也给他们递上茶水,这才转过来问魏延说:“来路时都还好吗?”

    魏延摇头说:“我们几人在此,怎么会不好呢?”

    陈冲知道他会错了意,又给他递过一个烤过的巴蜀芋头,笑说:“我自然知道你们好,我是问你过来路上,有没有看赈灾如何?有没有什么冻死饿死人的地方。”

    魏延这才明白,颇不好意思,答说:“来时赶得急,未曾注意,不过一路很通畅,未见有什么劫匪,也见过几个施粥的棚子,想必没什么大灾吧。”

    “想必哪行呢?”陈冲摇头叹息,叮嘱他说:“做事最怕想必二字,无论是行兵作战,还是治政处事,都要事事注意细节,一丝不苟,才能没有大错。”

    魏延听罢,没有答话,只默默啃着芋头,在心里反驳说:我负责战事时还是非常小心的。不过这话只落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陈冲看着他低头的样子,知道他没听进去,略有些失笑,不过这本也不是他入关的事宜,便也不强求,转而问正题说:“云长给我写信说过兖州的战事,但是很多事笔上毕竟难言,你今年随云长征战,应当见识过更苍的战力,比以前东平对战时如何?”

    谈到这个话题,魏延明显健谈了很多,他放下芋头,快速答道:“自然是强过以往不少,但要说多难敌,也是自欺欺人,大多敌军不过寻常郡兵水平,别说比起凉人,就是比起白马义从,也还是远远不如。”

    “那照文长说来,更苍也不算强军,又如何能在这一年之间,屡屡得胜呢?”

    “强攻自然还有精兵,与曹使君的虎豹骑仿佛。但若说难对付,自然还是因为其人多势众。关将军与曹使君合兵一处,兵力也不过更苍四分之一罢了,不破更苍实是常事。”

    说到这里,魏延顿了一顿,很是佩服地说:“可敌军兵士战力虽寻常,敌将的用兵调略却超乎想象。关将军与曹使君不可谓不知兵,可猜测敌军用兵,好时十中四五,坏时十中一二,敌军调度好比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徐州一事,我军便浑未料到,得知之时,想用兵也晚了。”

    陈冲听到这里,想起云长在信中也是这般写的:“敌军巧诈至妙,动若发机,应同急箭,实难应也。”一时间极为诧异,心想临淄朝廷中到底有什么样的人才,竟能戏耍关羽曹操到这般地步。

    这时候,魏延狠狠“唉”了一声,叹出一口气来,问陈冲道:“陈君,如今曹使君上表朝廷请援,十万火急,依你之见,我们何时才能发兵,平灭青徐贼军呢?”陈冲还没答说,徐庶先回说:“文长,今年才用大兵,善后之事至今没处理完,一时半会急不来的。”魏延立马露出失望之色。

    陈冲倒没有顺着徐庶的话说,他饮一口茶,又哈出一口白雾,才笑道:“我已在设法解决此事了,不然何故让你带胡君、董君来此呢?”

    说罢,陈冲转首朝一旁坐了良久的胡轸、董越二人说:“二位这两年在河南做事,都还好吧。”

    此前讨董时被孙坚俘虏的胡轸、董越连连颔首,虽说心里想挺起胸膛,但见到大破凉军的陈冲,又不自觉地弯下腰,窘笑道:“蒙龙首不弃,我等这两年率众屯田,颇有心得。”

    “那就好。”陈冲把茶盏放下,对他们慢慢说:“原本河南时我们约定,只要你们屯田五年,我便保你们无罪。如今过去两年了,云长也给我来信,说你们处事无咎,我也很放心,所以上月,我上禀天子后,天子愿给你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是干得好,官复原职也并非虚言,你们可愿干吗?”

    董越、胡轸互视一眼,不敢立马承诺,稍作犹豫后,还是董越先问说:“敢问龙首,不知是何差事?”

    “八月大战之后,凉军四散,大半为我俘虏,还有不少沦为盗匪。现在有一大部凉军,退在陈仓至武都一带,在那里收拢余部,据说又在与韩遂马腾等人联合,颇有隐患。所以我希望你二人到郿县一带,招揽旧部,负责屯田与御敌相关事宜,如何?”

    二人再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动的神色,于是不再犹豫,下拜行礼道:“必不辱使命!”

    陈冲又与他几人聊了几句,让他们先去侧厢休息,准备明日随他进入中朝,详说关东情形,随后自己又埋首于案牍之中。

    出门后,魏延问徐庶说:“陈君在处置何务?怎么累积如此之多?”

    徐庶耸耸肩,答道:“都是些董卓与王允留下的诏狱案牍,其中牵扯人员甚多,容易得罪公卿,老师只好把别的杂务都委托给我们,亲自处理这些事端,好了解前后详情,以示诸公他处事公正,这两日下来,才重审了三十余案。但这三年前后下狱的,还有五百余人,老师有得忙呢!”

    胡轸与董越在一旁边听边想:之前听说,刘备被任命为大将军,并州牧,祁县侯,持节都督天下诸军事,于晋阳开府,陈冲受司隶校尉,封侍中,录尚书事。关东都以为长安政局已彻底稳固,可现在看来,恐怕还未尽收人心。

第四章 东征之议

    次日一早,陈冲从小筑自然醒来,门外的天色还没亮,雪花也依然在飘扬,出门向上望,天上的阴霾依旧很重,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陈冲顾着赶时间,忙换上一身玄色长袍,匆匆用热水盥洗一番,便裹了披风,拿了竹伞,去侧厢唤醒魏延、胡轸、董越。

    三人都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眼看门外的天幕还是昏黑一片,皆不太愿意出门,还是在陈冲的反复催促下,他们才梳洗完毕。要出发时,陈冲刚好从路边的摊子里带回来几个胡饼,四人便分着边吃边往不远处的北阙走去。

    过宫门时,守门的羽林郎与陈冲打招呼,魏延认出他是石韬,笑道:“广元,你现在发达了。”石韬笑着锤了他一手,回笑道:“当然,你可别再招惹我,小心我把你抓到诏狱。”

    两人玩笑了一番,陈冲才制止他两人,问石韬说:“尚书台的大人們来了几位?”

    石韬摇首说:“老师一向来得最早,今日也不例外,尚书台中也就有留宫歇息的十六名尚书郎,七位侍中。老师要开中朝,恐怕还得等上两刻。”

    “两刻也不算多。”陈冲这么答着,抬眼稍微打量了下四周,又问道:“吕奋武昨夜还是留在宫中吗?”

    “学生没见他出来,也问过公威,东阙也没有动静,想必是还留在宫中的。老师今日要见他?”

    “是,之前他的事情拖了快一月,以他轻浮的性子,再拖下去,也不知要横生多少事端,说起来他也算是救驾的忠臣,两度立有大功,于情于理都不该亏待。”说到这,他对石韬以目示意身后的董越、胡轸二人,又说:“好在昨日我要的人都到了,就把这个事情做个安排吧。”

    魏延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但胡轸、董越都参与过朝政,已经隐约知道此行的安排了。

    一行人告别石韬,继续往宫内走去。往南走两百步,再右拐过两个阁楼,眼前就是尚书台的院落。陈冲领他们直接进了议事的主殿,殿中现在还没有人,甚至连烛火都没人点亮,殿内黑魆魆的显得既冰凉又空寂,陈冲安排他们在两侧的尾席坐下,自己去取火镰,先点蜡烛再点碳火,火光一亮,整座大殿就为光芒所填充,显得光明了不少。陈冲便坐在左首的席位上,拿了些案牍默默翻越。

    过了一会,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前后是光禄大夫杨彪,执金吾士孙瑞,左尚书仆射荀攸,右尚书仆射钟繇,太尉马日磾,大鸿胪王邑,光禄勋杨会,少府伏完,大司农韩融,太常黄琬,户曹尚书简雍,司徒赵岐,侍曹尚书孙琰,司空淳于嘉,御史中丞皇甫郦,三公曹尚书陈群,京兆尹司马防,卫尉赵温,主客曹尚书王景等人。其中王邑、杨会、简雍、陈群等人,乃是大战之后,陈冲为其请功求赏,故而拔擢入台,以致中朝诸臣,泰半出自并州州府。

    建平将军董承与奋武将军吕布来得最晚,他们都入席落座后,刚好是卯时两刻,天子在其姊万年公主的陪伴下缓缓入台,一直走到侧殿,两殿只有一墙之隔,他们将在那里旁听中朝的议论。

    陈冲见众人都已到齐,便放下案牍起身,对众人缓缓说:“今日朝会,与上次朝会的议题无异,还是商讨东征蛾贼一事。”说到这,他稍稍一顿,打量马日磾、黄琬及王景等人的脸色,回顾上次的朝会说:“四日前,我提及此事,马公、黄公等以为,关西之事尚未安定,关东情形不明,当详细谋划后再做打算。对此我亦赞成,因此这几日间我思虑大略,已有所得。”

    没等陈冲继续往下说,马日磾打断道:“陈君错怪了。我的意思,是国家之急,仍在凉患。天下患凉久矣,先有羌乱,再有王国韩马,又有董卓乱京,陈君虽胜贼于城南,逐敌于汧水,可贼余众尤有万余,若其勾结韩马,南连羌氐,岂非又成大患?如此,则西京危矣。蛾贼虽然势大,不过是手足之疾,凉人固然战败,却是心腹之患。在收复凉州之前,如何能够用兵关东呢?”

    话一说完,如淳于嘉、赵岐、董承等人皆点头称是,他们自恃有函谷关天险,对关东之事皆漠不关心,却唯独对凉人围城的可怖场景记忆犹新,因此虽无意与陈冲作对,但也愿附和马日磾此议。

    陈冲对此倒也想得明白,他让坐在尾席的魏延上前来,向众人通报徐州沦陷,陶谦身死,辽东公孙度向临淄称臣的最新消息。说到最后,魏延按照陈冲此前吩咐,特意说:“曹使君得知我入京求援,对在下反复叮嘱,蛾贼今非昔比,若朝廷不发援兵,兖州之存也难过后载。”

    众人闻言皆骇然,自八月以来,长安朝廷一直忙于稳固秩序,重修政理,关东战事皆只有陈冲知晓,徐州沦陷一事陈冲十日前才得到的消息,但一直等到魏延进京,方才在此时抛出。

    “若连兖州也沦陷,敢问陈卿,河南尚可守耶?”在侧殿的天子听闻后,也派黄门郎前来问话。

    陈冲答说:“我军有八关之险,一时不可骤失,但纵容贼军如此,关东人心定然不附,稍得号召,中原一统,则贼军势不可制,大坏汉室之根基。”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阻止东征,便是不智之举了。马日磾当即闭口不言,反倒是少府伏完问道:“只是贼势如此之大,若想平定,所需兵力必不再少,若发大兵出征,一则损耗国力,二则西京空虚,这岂非给凉人可乘之机?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行之。”

    陈冲点头笑道:“伏公所言,正是我所谋划之事。”

    他等众人都看向他,再慢慢说道:“今年并州举州救驾,极伤民力,若明年出兵东征,恐也只有四万之众,不能再多了。以此东征,虽不至败,也恐难言胜。所以我打算以朝廷名义,传诏冀州、幽州、豫州、荆州、扬州,各发援兵物资,合关东之物力,由大将军率领,救援兖州,征讨临淄。”

    司徒赵岐闻言,有些诧异地说:“若是能成,自然是妙计。可关东如此混战,袁本初与公孙瓒大战未已,袁公路之攻掠淮南,张子云之侵扰武陵,想让他们出兵襄助,无异于自乱阵脚,他们如何肯应呢?”

    陈冲说:“赵公所言亦是有理,所以我以为,欲令关东出兵,先得使关东停战,所以朝廷当派德高望重之人,持节出使诸州,为诸侯解斗罢兵,而后共伐青徐。如何?”

    “这倒是一个法子,只是德高望众之人为谁?”

    “正当是子柔公、邠卿公、翁叔公。”陈冲之意,是让赵温安抚袁术,出任扬州牧,赵岐调解袁绍公孙瓒,马日磾调解刘表张津。

    赵温赵岐马日磾三人闻言皆是一惊,但细思一番后,赵温没有意见,赵岐马日磾野则想要推辞,又闻陈冲说:“自桓帝以来,累受党锢之害,名声重于四海,而又留存于世的,唯有赵公一人而已。而袁本初一向以除宦首功自居,必不敢亏待党锢名士,若往冀州解斗,舍赵公其谁?”

    “而马公乃是大儒族孙,经学名宿,刘景升乃八俊之一,必不至于无礼。马公又与何大将军有旧交,张子云乃其旧部,也不至于不卖几分薄面。荆州之行,又舍马公其谁呢?”

    说到这个份上,马日磾与赵岐若是不接受任命,反倒显得自己不为朝廷着想了,他们只好把推辞的话语咽回去,说道:“既如此,我愿成此行。”

    说完对关东的安排,陈冲说回对关西的安排:“至于凉人一事,确实不可不虑,只是陇坂群山万壑,仓促不能平定,需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收拢四散的凉人,重固三辅之防。”

    他让董越、胡轸两人上前来,说出让他们招揽余部,固防郿县的任命,这个任命再次掀起轩然大波,此前的诸臣皆强烈反对说:“凉人叵信,若是他们再次反戈,岂非又让京师蒙难!”责难的声音太大,以至于董越、胡轸这两个八尺高的汉子不禁弯腰低首,不敢与他人直视。

    但陈冲安之若素,他拍手示意众人肃静,说:“我自然不止这些安排。”继而转首望向一旁盯着他的吕布,说:“奋武此前屡次上表,希望外镇一方,依我所见,便任命奋武外镇凉州,受凉州牧之命,兼领西域都护之事,如何?”

    吕布在养伤痊愈后,知道自己在中央执政无望,于是一直请求外镇,但陈冲却一直拖延,双方闹得并不愉快,此时突然有任命降下,吕布大喜过望,当即起身说:“削平叛逆,一直是布之所望,若能得镇凉州,布必竭尽所能,以效犬马!”

    这个任命一下达,原本的争议又消失了,此前荀攸一直旁观不言,此时心中也不免赞叹道:好高明的计策!吕布对凉人恨之入骨,若派遣其为征凉主将,则必无倒戈之忧。且吕布一去,宫中能出言反对陈冲的公卿,无疑就更少了,正可谓兵不血刃,一箭双雕。

    陈冲面露笑容,又说道:“只是仅以招抚之兵,抵御凉州尤有不足,奋武,除去你的旧部外,我还可将此前守城的万余北军都调拨于你,如何?”

    吕布自然是满口答应,只有董承犹豫片刻,问道:“若将北军调于奋武,那京师防务又当如何呢?”

    “建平不必忧虑,到下月,大将军自会进京商议东征事宜,同时也将重建北军,必不至于影响京师安危。”

    至此,无人再有理由反对,中朝也至此结束。但很多人心中都想道:陈庭坚花两月时间谋划,先是将自己官署提拔至台内,如今又将反对派尽驱长安,加上北军军权在握,真可谓将朝中大权揽于一身。但天下之事,当真如他谋划的那般轻松吗?

    陈冲倒不想这些,他等众人都走完了,还负责进殿给天子讲学,天子见他进来,连忙遣侍从出去,先对陈冲行弟子礼,而后向他问道:“先生今日还是讲史不讲经吗?”

    陈冲颔首说:“是的,史为经之本,经为史之末。讲史就是讲经,陛下若能熟知史事,经书也就不用我来教导了。”

    两人坐下畅谈,不觉时光如流水。

第五章 后来才俊

    很快到了十二月,诸事都进展地颇为顺利。

    马日磾与赵岐赵温已先后持节出使关东,吕布也领旧部与北军前往武功一带,边整军边招募新兵,为攻略凉州做准备,魏延则出函谷,回报关羽朝中决议。

    而至于其余的赈灾安民诸事,在这三月里,都已经处理妥当了。渭水南北,多是重建新筑的房屋,积雪皑皑,遮不住原野山谷的人烟。即使是万籁俱静的深冬,人们现在也跺着脚,随着朝廷官员在田野里来回奔走着,并不觉得有丝毫疲乏之色。

    这是朝廷的新政,下令至各县乡亭,以男子四十亩、女子三十亩的份额为百姓分配田亩,田亩不得买卖,百姓授田之后,当先十税四缴税五年,年满之后,田税降至十税二,百姓闻之都感叹说,这是百年难得的仁政啊。一时间,三辅田野里尽是殷勤奔走的百姓,比往年的年市都还要热闹几分。

    见民众逐渐安定,三辅乃至三河的商人们也就陆陆续续赶来长安,在城北的旧市里开展新集,不过关中大乱近一年,还留有积蓄能够买卖的人已然不多,这让商人们颇有些失望。好在有司隶府的长史徐庶出面,派均输官与商人商议,承诺三辅三河之内不收关税,商人便将货物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予官府,一来一去,双方获利皆高于往年,消息传出后,前来长安的商人不减反增,也逐渐有关东的大族迁来关中定居。

    陈冲的岳父蔡邕看到这幅兴旺景象,非常欣慰,他感慨说:“当年召伯治政,人民怀念,故作《甘棠》以表缅怀,今日之景,又是召伯治政复现了。”长安的百姓听说了,都说甘棠这个名字好,于是渐渐地,他们将陈冲入主长安称之为甘棠执政。

    到初七这一天,雪停下来了,城门校尉魏杰派人通报陈冲,说今年三辅举荐的孝廉到了,问他怎么安排。陈冲想了想,回说直接带到府里来,他亲自见一见,今夜就安排在司隶府上歇息。

    等使者回信去的时候,陈冲就放下手中的公务,把身上的羊绒袍子换成一套朝服,又把作为弟子的傅干、王象叫过来,一齐在书房里收拾一番,放下火盆和茶壶,干脆煮起雪水来。

    茶壶呜呜做响三次时,载人的牛车赶到了府门口,三辅举荐的孝廉也就到了。这次举荐源自于十月的朝廷诏令,是陈冲以国家大乱后朝中匮乏人才为由,要求天下郡国皆举荐孝廉入朝,关东对此还没有回应,只有三辅按时举荐,一郡举荐两人,此次前来的一共有六人。

    陈冲出门迎看打量,发现这六人都是年轻人,大的不过二十五六,小的才元服二三载,但身上满是自信与朝气。陈冲心中很高兴,于是问他們名字与乡祉,得知这六人分别是:扶风法正、扶风孟达、京兆杨修、京兆韦康、冯翊李义、冯翊郭凯。

    其中五人皆出身当地高族,法正是名士法真之孙,孟达是常侍余党孟佗之子,杨修是光禄大夫杨彪之子,韦康是长安令韦端之子,郭凯虽族声不足,却也是云阳大族,故而都得到三郡郡守照顾。只有李义一人是小吏出身,因其器性重厚,办事得力,故而受其上司器重,这才推举为孝廉。

    陈冲得闻后,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对李义亲近了几分。

    这时候,他领众人进入书房,都坐下后,又为每人倒上一杯茶水。孟达本以为这是热酒,端在手中便豪饮一口,这才发现茶水滚烫,又是满口的苦味,差点没吐出来,舌头在口里转了好半天,这才把茶水咽了下去,但茶盏里还是洒了一些。

    陈冲见状,给孟达递上一条布巾,笑道:“这茶水稍苦,是我用来静气凝神的,冬日里多少有些作用。”

    孟达颇为汗颜,手拿布巾不断擦着桌子,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好友法正给他回护说:“子敬居边地日久,多生豪气,故而脍食不善精细,举止不善详谨,还望明公莫怪。”

    陈冲心中自然没有偏见,他只是对法正的快言赶到惊奇,转而问他道:“孝直与子敬乃是同乡,也是浑身豪气吗?”

    法正一怔,立马答说:“在下所愿,乃是效终军之旧事,辅遇明主,画谋奇策,请长缨,持长剑,以缚天下之贼臣,清六合之叛逆,而成淮阴之奇功,留青史之美名。”

    “好志气!”陈冲笑着点点头,又问其余四人说:“你们的志气是什么?”

    杨修低首行礼,而后说:“家祖父皆乃国家栋梁,天下名望,修所愿不高,唯期言行无咎,不坠家声而已。”

    韦康想了一会,说道:“若能为一州刺史,造福一州,庇佑百姓无恙,再留下些许薄名,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凯则说:“愿学如季长公,上能谏讽拾遗,匡补主上过失,下能寓教于学,传名教于后世。”

    李义听了半刻,才发现轮到他了,但他却涨红了脸,显得非常惭愧的样子,好久才说道:“禀明公,在下为吏数载,繁于常务,如燕雀而已。只知眼前之微末,不知九天之高志。况且在下才能有限,平日多有疏漏,侥幸为长官青睐,才得举孝廉。今日能为国家做事,已是恐慌,又哪里敢言谈志向?只求凡是尽心竭力,无愧于己便是了。”说罢,他低头不敢看人。

    陈冲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若能无愧于己,倒也是大志向了。便是如周公、张良,恐怕也不敢说无愧于己。”

    正要回到席上时,孟达见自己没来得及说话,心中非常着急,嚯得站起来,对陈冲行礼说:“在下的志向,便是要效仿耿弇、吴汉,为王前驱,助国一统!”说罢,便一动不动,等着陈冲的评价。

    陈冲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将孟达扶回座位,说道:“好志气!今日我记得你了!过几日大将军来京,我就将你安排到他府上,只要你有真才实学,他一定会重用你的。”

    孟达大喜过望,一时间又有些不知说何是好了。

    说完志向,陈冲又转而考察他们所长。

    先谈经学。六人各有所长,但以法正与杨修最为优异。

    法正因家学渊源,修《谷梁传》、《鲁诗》、《欧阳尚书》,又修《老子》《庄子》,但他本人却独爱《公羊传》,崇尚眦睚必报,复九世之仇。

    杨修出身弘农杨氏,世代精研《欧阳尚书》,又博通五经诸学,家学深厚,其中被供奉在雒阳太学的《熹平石经》便出自其祖杨赐与蔡邕之手,到了杨修这一代,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通,便是陈冲的一些述评,杨修也倒背如流,而他年方十八,是诸人中年纪最小的。

    而后谈文学。

    文学一道,优劣便明显起来。

    法正、孟达、李义三人虽字理清晰,但到底言辞寡淡;韦康稍好,但也好得有余,只是其书法实在赏心悦目,楷书草书相错,如同飞刀入目,刻字有神,以至于陈冲忍不住多看了两遍,心中暗自称绝。

    而郭凯、杨修的文章堪称上乘,单论文风,郭凯清凉,杨修艳腴,可谓伯仲之间,但杨修下笔如江河,不绝如思缕,两刻间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比郭凯多出一倍,最后自然是以杨修为最佳。

    最后谈到政事时局,陈冲沉吟少许,说明了自己对此次征伐关东的谋划,转而问六人对此次东征的看法。

    这次是杨修先说,他言志时虽口中谦虚,但实际上已出尽了风头,隐隐有六人之首的趋势,他说:“明公布置自然妥当,但大略却有些不对。”

    陈冲“哦”了一声,自斟上一杯茶水,说道:“请德祖言之。”

    杨修也不推辞,直接说道:“自三代以来,周灭商纣,秦灭六国,高祖定鼎,多以关中之兵将,结巴蜀之物力,夺山河表里,而成帝王之基。今明公已有关中、晋地,何不挥师南下?破南郑而收三巴,成强秦之势,则关东之敌何足道哉!”

    说罢,他看向陈冲,陈冲沉默少许,转而问其余人说:“你们有何看法?”

    法正说:“既有秦岭横绝,又有剑阁天险,德祖言之虽易,却不想巴蜀岂可易得?”

    杨修说:“故而当时日必争,以刘焉立足不稳,发兵早破,迟疑则失其机也。”

    李义则说:“奈关东忠臣如何?”

    杨修说:“值此国难,正当忠臣为国尽力,何出此腐儒之言?”

    韦康说:“奈关东百姓如何?”

    杨修说:“人力有时而穷,当先图伟业,再尽人事。”

    说到这里,屋中一时有些僵持不下,陈冲击掌,示意众人都安静不语,而后慢慢说:“杨德祖口若悬河,法孝直语出如风,李孝懿厚达淳朴,韦元将冰操德雪,郭文休锦簇,孟子敬志怀映灿。今诸贤会于一堂,几可见未来之中国,我颇感幸甚。”

    而后以午膳为由暂停讨论,陈冲开展宴席,为诸人撤茶倒酒,举座欢然。

第六章 人生如枝上之落花

    十二月二十一,新任大将军刘备带着三万军士返回长安,为明年即将开始的东征做准备。

    当他的前锋在城北扎营的时候,长安的百姓看到前头的云纹伏虎旗,一下就认出来了。即使时隔两月再见,他们都记得这支不侵扰百姓的军队,也知道这位年仅三十二的大将军乃是整个汉室的希望,于是都争相拥堵在横门前后,想一睹刘备的风采。

    只是刘备的亲军在较后处,一直到了日中,他才与百余骑士幕僚一同进城。为了表现亲民,刘备一行人都没有穿戴甲胄,只是身穿寻常戎服,外披以一条羊绒披风,头戴挡风的斗笠,两旁的百姓知道他是刘备后,都对着他起哄,想看看他的脸,刘备便摘下斗笠,在马上对众人微笑。

    刘备面容周正,双眉如刀,笑容和蔼而不失英气,但不是个长须美髯的烈男子,这多少令周边的百姓有些失望。这时候,有一些从白马寺逃来的天竺僧人说,大将军双手长可过膝,耳垂大可顾见,这皆是佛相啊,莫非大将军是佛陀转世吗?说罢,他们便低头念着阿弥陀佛。长安的百姓大多听过白马寺的传说,知晓佛陀是西方的神人,听这些僧人们如此说,也都欢喜起来,说若是如此,天下便不足定了,再看刘备容貌,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陈冲此时早已出府,就在横门后骑马等待着刘备。等他走过来,两人自然并驾齐驱,陈冲对他笑问道:“玄德,最近没我在晋阳,想必有一种鸟上青天,虎脱藩篱的感觉吧。”

    “那我现在是重入藩篱吗?”刘备脸上虽带着笑意,但神色却显得颇为疲惫,他对陈冲感慨说:“人生短如枝上之落花,天下形势又于须臾变化,出并时我携举州十四万男儿,回并时却不足十万了,面对并州父老,我颇为汗颜啊。庭坚,如今带兵返京,反而有离开藩篱之感。”

    “是出什么事了吗?”

    “国让(田豫)战死沙场后,他的老母无人赡养,我派人去幽州接她来晋阳,打算像对亲母一样侍奉国让的母亲,孰料老人家得知消息后,悲伤过度,在来晋的路上就病逝了。我只好把她葬在晋阳城南的龙山上了。”

    陈冲闻言也有些默然,他太息说:“若是想让天下太平,如何能没有死伤呢?也只有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才能对得起死去的这些魂灵。”

    两人走了一会,刘备又把斗笠戴上,跟陈冲谈及另一个消息,他说:“得到开府之权后,我本想第一个告知老师,并把他迎回晋阳,赡养其万年,于是也派人去涿县老家,打探老师的消息,但......”

    谈及卢植,陈冲脑海中立刻浮现起那个太学里刚直又倔强的老人形象,他见刘备不往下说,便问道:“是没打听到吗?”

    刘备慢慢说:“打听到了,老师他辞官之后,一直在上谷黄龙山卧牛山一带隐居,去年袁绍曾拜他为军师,但老师不受,已于今年九月过世了。我派人到涿县时,老师刚刚下葬,不过土穴薄棺罢了。”

    “卢公没留下些什么话吗?”

    “没有。子家(卢毓)只跟我说,老师临终之前,常读《橘颂》,以致落泪泣血,临终时,双眼已不能视物了。”

    陈冲默然,也明白了刘备的感受。他从小亡父,在叔父刘德然的资助下到卢植门下学习,虽然卢植对他并不关照,但刘备对卢植却深深敬仰,口中虽不言语,心底里却视其如父,如今卢植既没看见他功成名就,也没对他留下寄语,想必刘备心中,应当有深深的遗憾。

    而卢植反复吟咏屈原的《橘颂》,想必也是心有不甘吧,他常年以匡扶社稷要求自己,最终却只能避难山野,坐看国家崩坏,又怎会没有锥心之痛呢?临死之时,恐怕除了对自己的深深懊恼,也什么都不剩下了。

    到未央宫面圣之后,刘备将卢植病逝的消息告知百官,以学生的身份为卢植请求谥号。百官公卿闻之都分外悲伤,他们相互感叹说:卢植、朱儁、皇甫嵩、董卓,原本都是国家的北疆栋梁,如今在短短一年间,竟然全部都过世了,有的客死深山,有的战死沙场,有的晚节不明,有的死为叛臣,可见都是上天的意思啊!从今往后,恐怕再也回不到乡野清议,朝堂品评的时代了。最终决定以道德博闻曰文、由义而济曰景的含义,追赠卢植为文景先生。

    当夜,刘备在司隶校尉府落脚,陈冲将前些时日三辅推举的人才都带了过来。除去杨修、李义被他留在司隶府中做事,法正、孟达、韦康、郭凯四人都被他安排入大将军幕府。

    席上,他对四人鼓励说:“这几日诸君随我在府上做事,才能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若在太平时节,诸君皆是九卿之才。只是如今遭逢乱世,武在文先,便是匹夫,也要为国靖难,何况诸君高门出身?诸君随军出征,只要尽心竭力,大将军都会看在眼里,赏赐重用,亦不在少!”

    四人皆高声应诺,刘备见他们年轻气盛的样子,仿佛记起了自己在卢植门下求学的日子,一时心情也平复了不少,含笑对他们说:“好啊,有你们在,想必国家复安,也就在眼前了。”

    等宴席都散去后,刘备立刻让刘德然给这些人在军中安排住所,他自己则留在席间,陪陈冲一起收拾东西,陈冲问他:“赶了这么久的路,不先去歇息吗?”

    刘备摇头说:“还有事情未完呢!”

    此时已是亥时了,能有什么事情要在这时候做?陈冲心中诧异,但也不出口去问。过了一会,有小吏来报说,度辽将军张飞策马领着十余辆车马,停在司隶府的后门。

    陈冲不明所以,便与刘备一齐到后门出迎,只见每辆车都有人下来,天气寒冷,每个人都带着风帽皮袍以御风寒,陈冲从最前的车里看见一人,且用布巾蒙面,但身形婀娜,怀抱一个襁褓,一望便知是刚生子不久的青年女子。

    那女子两眼望着陈冲,陈冲心中生疑,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只见她缓缓举手,将脸上的布巾摘下来。陈冲望着她,虽已猜到,却仍然又惊又喜。

    原来这人,正是陈冲的妻子蔡琰。而其余前来的人,有陈政陈夔几名陈氏长辈,也有原本在云游的郑玄及其学生,他们是来帮助重建太学的,还有一些太原王氏的子弟,专程前来给王允奔丧。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都笑了一下,随后陈冲迎上父亲陈夔,对他说:“我不是说京中形势未定,先等我消息吗?”

    陈夔则说:“如今你坐镇西京,身为天下表率,哪有将妻子家人置于他处的道理。”他看了一眼蔡琰,抚须笑道:“何况,阿琰也想见见你岳丈啊!”陈冲闻言,一时也无话可说。说起来,他们父女确实已四年未见了。

    蔡邕自出狱以来,已经辞了官,一直在司隶府上调养生息,陈冲正准备派人去叫岳丈,但却被刘备拦下了,刘备一边招呼下车的人赶紧进府,一边对陈冲低声说:“还有人不易露面,你等他们都进去后,我们再细说。”

    和郑玄几人打过招呼后,大部分人都进府去了,很快,巷道里只剩下陈冲、蔡琰、刘备三人而已,刘备左右相顾,见街道确无旁人,才走进蔡琰原本所在的马车,对里面低声说:“董白姑娘,出来吧。”

    陈冲闻言一愣,但见一个身影弯身从马车上走下。纵使裹着两层皮袍,但也遮不住少女窈窕的身形,她踏上雪地,又向车内招招手,缓缓抱下一个孩子来。待少女站定,这才慢慢转身,如蔡琰一般摘下布巾,露出一张堪称绝色的面容,她对陈冲婷婷行礼,而后低声道:“见过陈君。”

    陈冲一眼就认出,她是董卓的孙女董白,而她身边的孩子,当是董卓的长孙董曜。他满面愕然地回望刘备,一时不知当说何是好。

    刘备也露出苦笑,也不待陈冲询问,即刻跟陈冲说出原委。

    原来董白逃出郿邬之后,一心打算投奔陈冲,于是先向西河赶路。但这是她第一次孤身出远门,连南北方向都不识得,还带着董耀董仓两个孩子,结果可想而知。一路上走了多少冤枉路,又受了多少欺凌,其实都不算钟繇,最令董白难过的,还是她于鲁中走丢了董仓,其中酸楚,实在难以与外人道。

    等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上郡绕路到西河,陈冲早已率军赶至晋阳,而等她再赶到晋阳时,陈冲已与刘备率军南下了。

    董白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段煨。段煨当时镇守晋阳,身为董卓旧部,一眼便认出董白董曜两人的身份。但他知晓这两人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处理,于是半是照顾半是软禁地看守,将他们住在府内,一直等到刘备回并,才把这个难题交给他。

    刘备得知后也深感为难,一旦让朝堂知道自己有收养董卓遗孤的事迹,后果不堪设想。但让他杀人灭口,他也实在做不出来。纠结再三,刘备决定将其带到长安,让陈冲做决定。

    陈冲闻言沉默,他再次看向董白,见董白螓首微低,正看着脚边的雪绒,妩媚的面容上有丝丝英气,但她的眼神中没有神光,只有一股无助的死气,想必丢失亲人的愧疚仍在折磨她。

    她也在等我的回答,陈冲明白了。他回过头去看蔡琰,蔡琰则撇过头不说话。

    经过片刻的考虑,他问董白道:“天下之大,你为何要来找我?”

    少女抬首看他,犹豫一会,慢慢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痴人,天下虽大,我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陈冲笑了起来,他对这个回答非常高兴,他说:“谢谢。”

    陈冲最终决定将董白董曜姊弟都收养下来,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决定,但陈冲没有犹豫,毕竟怎么说,也终究只是两个孩子。

    他拉着妻子与岳丈通了风,让董白、董曜就随蔡邕生活。董白更名叫蔡芷,董曜更名叫蔡洪,对外称呼此两人是蔡邕的从孙,如今中原战事四起,特从陈留前来投奔。蔡邕本就对董卓心有愧疚,得见这两位董卓遗孤,欣然接受此任。

    事实上,他作为董卓旧臣,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如今他政声已绝,常人为了避嫌,是绝不会造访的,便是偶尔有老友登门,蔡邕便安排董白遮面,董曜躲在里屋歇息,也就无人发觉了。

请一天假

    请一天假,明天恢复更新,实话实说,就是写得头疼加和朋友有点事要忙。

第七章 关东诸侯

    陈冲在前十日里又去看了蔡邕两次,见董白的行迹没有暴露,也就渐渐放下心来,转而着手准备东征的事宜。

    而对于东征,陈冲刘备自己能做的,其实并不算多。

    早在入京之初,陈冲与刘备私下里便有所规划,确认大战得胜后,最为重要的便是东征临淄一事。只是如何去做,却要看形势而定。毕竟经过这样一次恐怖的血战后,无论并州百姓多么敢于牺牲,也不得不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因此,刘备此行从并州返京,终究只带来了三万人马。其中一万还要作为重建北军的班底,真正随刘备东出函谷作为东征主力的人马,只有两万而已。

    而且凉并连年大战之下,战马损耗极为严重,前后约损失战马近六万匹,以至于陈冲把种马留下后,能凑给刘备的战马不到八千之数,驮马也就万匹左右,龙首原上近八万骑士来回冲杀的场面,恐怕是再也无法复现了。但这也无可奈何,唯一的好消息是,战马虽不够,甲胄却多,分发下来,准备东征的人马基本是做到人人带甲了。

    在十二月二十三日,陈冲把五万斛麦面调拨到城北大营后,军中所需的粮草辎重武器甲胄就都分发完毕了。

    临近年关,刘备早已应允过,一旦准备完毕,年前士卒们可以进城歇息一段时间,士兵们自然喜不自胜,清点完物资后,都陆陆续续地入城游玩去了。看着空旷的军营,陈冲刘备张飞三人一时间无事可做,干脆在渭水南岸策马散步。

    积雪皑皑,两岸的枯干上也爬满了雪花,稍有阵萧风刮过,杨柳枝条便抖落出一阵雪屑,流露出冬天独有的萧索气息。但三人并不在意,他们谈论之后的发展,任马蹄在积雪上留痕,露出积雪深埋的枯草茎叶,些许蚂蚁从中爬了出来,仰望着这伟大世界,在此刻竟显得如此晶莹。

    陈冲正谈收回小钱重铸大钱的想法时,刘备望向渭水上深厚的河冰,忽然兴起,便策马踏上去,马蹄踩上冰层,发出支棱支棱的脆响,这让刘备极为感慨,对陈冲说:“你我便像是这冰下的鲤鱼,虽然知道逆流顺流,却看不见冰上的天日啊!”

    陈冲张飞都会心一笑,知道他是在想前些日子关东诸侯的回复,于是也都策马踏上去,直至他身边,陈冲以马鞭指向东方,对刘备鼓舞说:“只要天日仍在,冰层就一定会有解冻的时候。”

    刘备顺着陈冲的眼光望向东方,此时天气极好,艳阳高照,连雪地也似是日色的,山林间到处都是雪气的芳香,不由让他想象着关东宽广无垠的土地上,是否也是相同的情景。

    这几日,出使关东的太尉马日磾、司徒赵歧与新任扬州牧先后向朝廷回信,述说他们在关东的所见所闻,可谓说皆不顺利。

    首先是司徒赵歧,他从上党出壶关抵达邺县,先得见坐守邺县的审配等人。审配得知天使降临,不敢耽搁,立刻派人护送,使赵岐从魏郡一路北上至柏人县中,这才得见冀州牧袁绍。

    此时的公孙瓒与袁绍在常山巨鹿边界来回拉锯,公孙瓒以其兵锐,先胜数战,但袁绍兵力雄厚,终究没吃什么大亏,且数次交战后,冀州诸军日益善战,如今已渐占上风,使公孙瓒不敢轻易动作,双方在汦水隔河对峙。

    得知赵岐到来后,袁绍果然如陈冲所料,对赵岐礼加备至,言必称赵公,行必居下礼,为赵歧准备吃穿用度,也堪称奢华。

    只是当他得知朝廷令他两人罢兵的消息后,袁绍终究露出犯难之色,毕竟他苦战一年,眼看已握有优势,正要收复失地的时刻,朝廷却让他就此和谈,这让他实在难以甘心。

    好在其别驾从事沮授劝谏说:“明公本是郡守,却得以有州牧之任,这是因为明公信义重于四海,忠名广为人传的缘故啊!可韩公一死,大乱四起,公孙瓒趁势起兵,令我等征战至今,且不得平乱,这又是为何呢?皆是因为明公虽得州郡拥戴,但毕竟非是朝廷任命,名不正则言不顺,才有这些祸事啊!如今朝廷命明公与公孙瓒罢兵,实是承认明公州牧一职,这是救急之水啊,明公又为何拒绝呢?”

    如此一番分析,当即令袁绍回心转意,答应赵岐与公孙瓒和谈。而后赵岐过河去北岸面见公孙瓒,公孙瓒如今军情困顿,得知和谈建议后,自然是欣然往之,双方在汦水边相约达成协议,袁绍任命其弟公孙范为中山相、其子公孙续为常山相,双方各自罢兵,无故不得妄起战事。

    但就东征更苍一事,双方都说要回去清查物资再做商议,当在一月后再向朝廷做回复。

    另一边,太尉马日磾从武关入南阳,沿着丹水直抵阴县,刘表得闻马日磾到来,当即出襄阳于城北四十里处的邓县迎接太尉。会面之后,两人相谈甚欢,最后刘表与马日磾同舆而坐,共入襄阳城内。

    谈及与张津议和与东征更苍一事,刘表声称是张津屡次入境劫掠,非是自己妄开祸端。且张津又与长沙太守张羡密有勾结,两人相约密问谶语,似有封王割据,效仿秦赵佗割据交越之心。

    这等国家大害,自己身为荆州刺史,岂能坐视不理?除恶剿贼乃是分内之事,故而他与其征战乃是为国尽忠啊,若就此罢兵,恐于国家不利。若朝廷执意议和,先请设法去此忧患,自己既无后顾之忧,自然也会派兵帮助东征。

    马日磾本来将信将疑,打算再南下交州去与张津议事,但他到底年岁大了,受不了南方的湿气,到了江陵就开始不断地打摆子,最后在孱陵病倒,不能再前行,于是只好派人回信朝廷,让朝廷再设法处理。

    最晚的是赵温的回信,陈冲任命赵温为扬州牧,原本是做两个打算,一是令袁术停下擅攻扬州的荒唐之举,二是令赵温重整扬州秩序,这两者对东征而言都极为重要。若袁术还能顾大局识大体,转而北攻青徐,陈冲还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赵温过汝南抵达寿春时,袁术仍然在猛攻扬州,半载之内,他已攻下九江与丹阳二郡,此时正在南北夹攻庐江,只是庐江太守陆康深得民心,一力守城,竟让袁术半年没有进展。

    陆康放言说,袁术无信无义,且才能低下,坐拥十倍之众而不能克一城,这等欺世盗名之徒,羞为袁家子。袁术闻言大怒,又派桥蕤、张勋、孙贲、吴景、孙策等军继续攻打庐江,至今仍不克。

    这种情形下,赵温刚一拜见袁术,只来得及提及来意,袁术便堂而皇之地软禁赵温,并抢下赵温的州牧印玺与天子节钺,对外自称得到朝廷任命,下令部将加紧进攻舒县、居巢。赵温无奈之下,只好手书扬州情形,印下指纹,派随从先回长安报信,他在信中强调说,以袁术表现,不仅扬州战事难止,便是他自身恐怕也难以保全。

    应该说,袁绍、公孙瓒的反应符合刘备陈冲预期,刘表之事虽然事出意外,但尚有可为,而论及袁术的所作所为,则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了。按陈冲原本计划,是打算趁关东人心未定,借征伐更苍来收拢人心,恢复朝廷声望,逐步收复州郡,但如今形势还是大大低过两人预期。故而刘备策马渭水时,发出如此感慨。

    刘备转头问陈冲说:“冀州幽州说年后答复,你说他们是否会派兵援助?”

    陈冲耸耸肩,答说:“刘伯安是忠厚长者,他听闻诏令,必然会发兵来援,只是冀州就不好说了。”

    “袁本初好名之人,不至于一毛不拔罢。”

    “是啊,或许会送些辎重粮草,但让他派兵襄助,我估计无有可能。”

    “那荆州地方如何回复?”

    “不难办。”陈冲皱眉分析道:“刘景升不愿与张津议和,看似是忌惮张津,实则是忌惮张羡。毕竟荆南乃腹心之地,长沙北上江陵,不过一日而已,他难以安寝,实属正常。毕竟刘景升单骑上任,与荆北大族交好已是极限,想影响荆南,就只能假借战事。“

    “倒与我们策划东征,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备先是赞叹,随后犹豫片刻,又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征辟张羡入朝,送刘表一个人情?”

    陈冲微微摇首,说:“那我等就好似黄牛,让他穿鼻而走了,玄德,你率军到雒阳后,径直南下襄阳,耀武汉水,等刘表出城相迎时,你先诺征辟之事,再以朝廷大义问罪于他,一抬一贬,刘景升才识得你我武力。”

    刘备闻言笑道:“好损的主意。”他摸着下巴细思,慢慢说道:“只是袁公路那里,是没有办法可想的了。”

    “那就只能放弃了,国之叛逆,有何可惜?”陈冲想起讨董旧事,心中强忍怒意,字句说道:“明日我当上书天子,先为其定罪量刑,而后向天下公告,罪责袁术,似他这等愚痴儿,我等不加片羽,他又岂能苟活!”

第八章 炎兴之年

    除夕之日,也就是初平三年的最后一天,整个朝堂的官员都随天子到宗庙祭祖。毕竟先帝过世以来,朝廷接连辗转流离接近三载,数次遭遇倾覆之险,直至今日才堪得保全,百官庆幸之余,以礼也当禀告先祖,希望九天之上,冥冥之间,祖宗们也能保佑汉室,使汉室否极泰来,天下重享泰平。

    经过一番繁复的礼节后,天子身穿十二旒龙纹冕服,上着玄衣,下着朱裳,缓缓走上明台,向天地朗读陈冲亲写的《告社稷祖宗安汉文》,而后将表文焚入书表,见台上一缕青烟消散后,陈冲与刘备领群臣向天地社稷三拜,再向天子三拜,而后太常三敲巨钟,以作礼毕之音。在澄澈钟声的涤荡下,百官毕恭毕敬,跪伏阶下,听天子宣布改元,将明年年号改为炎兴。

    改元从来都是国家大事,根据《汉书》记载,元狩元年十月,世宗出去狩猎时,亲自捉到一只独角白麟,群臣见过后,都认为这是吉祥的神物,值得纪念,故而立年号为元狩。

    自此之后,国家以年号为纪年,而若非国家经历大事,都不得妄改年号。

    只是时过境迁,在三百年后的今日,国家动荡不安,先帝频繁更改年号,诸如建宁、熹平、光和、中平,希望以此祷告上天,使其恩泽大汉,但哪里有片刻作用呢?先帝之所为,真可谓是本末倒置了。

    此次国家改元,百官先后提出三个年号,分别是永平、汉寿、炎兴。

    提及永平之时,陈冲与刘备商议片刻,对公卿说:“世上岂有永平之年?中平有黄巾海沸,初平有董卓篡逆,永平又当有何害?不吉。”

    然后又有汉寿,两人却还是不满,刘备说:“汉寿之名虽佳,却非是此时年号,国家尚且昏乱,天下尚未平定,我等以何称寿?此乃治世之号,再换。”

    最后是陈冲自己提出炎兴年号,解释说:“炎汉火德,连遭祸水,以致有倾覆之忧,这正是我等志士奋发之。何为炎兴?我等以身作薪,而兴火德,共建新世,诸君勉之!”百官闻言皆无异议。

    而关中的百姓听说新年号后,都非常高兴,相互传着说:“拿人做薪的小吏天下到处都是,要以己做柴的使君,我们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祭拜完毕后,天子留陈冲与刘备一起在宫中用膳。天子平时向来沉静,但在刘备陈冲面前,话却格外得多,他先是问两人对先帝的态度,随后又问先帝对两人的态度,两人都据实相告。

    等天子得知刘备手中有一柄先帝赐予的中兴剑,他忽发奇想,请刘备在宫中舞剑,刘备思量片刻后没有推辞,当即派人去取剑。

    剑到之刻,陈冲借来一支横笛,坐在刘备一旁,为其鼓吹《甲士列阵曲》,笛声清越激扬,似直抒甲士胸臆,宫殿之内遍是热血沸腾的征伐之声,天子明明见过战场尸骸,但此时见刘备剑光舞闪,一时间竟气不能已,冷汗涔涔。陈冲见状,只好停下奏乐,对天子说:“征伐乃是臣子之事,陛下不必介怀。”

    这次宴席就这般结束了,会后,刘备与陈冲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他感慨说:“陛下虽然心性胆量都是非常,但到底是文质之躯啊。”陈冲在一旁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有爱人之心而无杀人之心,也就少了许多争端了。”

    两人说着话走出宫门,直接就往司隶校尉府赶,毕竟除夕之夜,两人都还是希望与家人齐聚一堂,不料一个转角,他们迎面撞见三个武人。这三人头戴突骑皮帽,身穿戎服,外面套着皮裘,腰带上挂着短刀,一看就是军中高官,陈冲认出为首的是高准,便停下脚步等他们过来。这个时间还来找他们说话,显然是有军情要事报告。

    高准看见陈冲刘备身影,非常高兴,拱手对两人说:“大将军,陈使君,东边的雒阳传来喜讯了,说是幽州的刘州牧使者已经到了,说是能派出两万援军协助东征,二十天后便能抵达雒阳呢!”

    这全然符合陈冲的预期,他与刘备对视一笑,转而问高准说:“只有这些事吗?这还用不着你来传信吧!我看到你过来,还以为是凉人又打过来了。”

    “那怎么可能?奋武将军前几日不是说,陈仓的凉人不敢接战,望见大军就逃往武都了,哪还能杀到这儿?”

    说到这,高准颇不好意思,笑道:“其实是军中兄弟寂寞,今日去城南打了几头鹿回来,又不想独享,便希望将军与使君能到军中过夜,士卒们也会高兴些。张将军已经被请过去了!”

    听他如此说,几人都笑了起来,陈冲接过话头:“那要看你们的鹿肉做得如何。如果难吃,我还是宁愿在家,多陪陪我的昭姬与小儿!”话如此说,但他不做犹豫,先到府中跟妻子家人告罪一声,当即骑了青隗,与几人一齐到城北大营。

    此时已是深夜,但大营中一片欢腾,篝火与肉香几乎弥漫到整个渭水南岸,营中的火热气息似连冬日的清冷都驱散了。

    在陈冲安排下,军中向来是禁酒的,自然平日里也就无酒可饮。但今日是例外,士卒们便从长安城内带出来了这些酒水,也不知搬了多少坛,以致于到处都是比拼酒量的士卒。而主营里正如高准所言,烤着几只剥完了皮的麋鹿,血水和着黄亮的肥油滴答滴答地落在焰火上,冒出阵阵白烟。一见到两人到了,士卒们便开始起哄,簇拥着陈冲与刘备挤到张飞身边,三兄弟极为感慨,心中非常可惜关羽不在此处。

    过了一会,军营中陆陆续续传来打更声,这是一个征兆,告诉大营的所有人,初平三年已然过去,炎兴元年正式开始了。

    一些人将目光投向刘备,刘备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想到便说,他手持一盏酒,轻轻站起,但现场已然是一片肃静,众人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空气流动的声音,刘备慢慢说道:

    “古人常说因人成事,也常说因事废人,刘备历经战事,有胜有败,对此可说深有感触。若说天下英杰,我用兵不如庭坚,胆气不如云长,武勇不如翼德,博学、家声、智谋,亦皆非长处,行走至今,唯赖有一股奋进之气罢了。”

    “但天下奋进之人何其之多,无论鱼鸟禽兽,虫草花木,皆有欲成之事,将发之志,又何况天下英雄呢?刘备得以有今日辅政之位,而将行匡扶一统之举,这都是有诸位支持辅佐的缘故啊!”

    话到此处,他将酒水一饮而尽,而后又斟满,接着说道:

    “诸位随我征战,时间不论长短,交情不论深厚,皆是慷慨义士。毕竟割舍天伦之情,抛却挚爱亲亲,又舍生忘死,托性命于刘备,非真义士,孰能如此?今日想来,战场之上,诸位没有抛弃刘备的,战场之下,诸位也没有诋毁刘备的,念此深恩如海,刘备每自思量,无不感彻难安,虽有黄金千两,绢帛万匹,又何能报哉?”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答说:“将军何故如此,天下凋敝,百姓饥寒,若非将军倡义执剑,我等皆是道间枯骨。等死而已,若能马革裹尸,总胜过病死榻上!将军之恩义,与我等如同父母,为将军战,虽死何憾!”这番言语道出士卒心声,皆高声附和。

    等声音再静下来,刘备再迈前几步,缓缓说:“人之性命,岂是如此贱物?念我们死去的同袍,又岂是为死而死呢?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而刘备每念天下百姓,每念烈士英灵,一心所愿,唯有匡扶汉室,平天下之乱世,还百姓以太平。”

    他高声道:“刘备志大才疏,不度德量力,唯有此言此志,犹如天日朗照,虽百世流转,尤不忘也!”

    说罢,他将三次将酒水洒下再斟满,先后说道:

    “敬大汉天子!”

    “敬大汉社稷!”

    “敬大汉英灵!”

    刘玄德言辞慷慨,神采鸿飞,众将士神色皆动容,皆高举酒盏,以应大将军。而后欢宴如故。

    宴席一直持续到辰时,士卒与军官们一夜尽兴,都回营歇息去了。而刘备与陈冲缓缓走出营帐,正好撞见炎兴元年的第一次日升,它从骊山山巅出现,金灿色的阳光将雪山、冰河、长安一并囊括,虽然是萧索的景色,但他们都感到沁人的温暖。

    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桃阳里的时光,转眼间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刘备笑问陈冲:“炎兴之年,会是怎样的年份?”

    陈冲感受着日光的温度与东风的清凉,在他心中酝酿起一股别样的豪情,他以马鞭指长安说:“会是千年之后,亦为四海传唱的岁月。”

    说罢,他与刘备告别,策马快步踏上入城的官道,他知道妻子一定还没睡,正在家门口盼他归来。

第九章 东征序曲

    炎兴元年元月十一,冀州袁绍也派使者抵达长安,作为东征更苍的回应。

    使者乃是冀州治中从事郭图,他在朝堂上说,冀州去年连战一岁,直至十一月才堪堪休战,士卒疲累不堪,正需要歇息。而岁初时,魏、赵各郡国又时有黑山贼军侵扰,以致百姓奔走,田野荒芜,冀州牧不敢大意,只能先以剿贼安民为重,实无力再派大军襄助,只能输送十万斛米面以作粮财,供朝廷东征之用。

    既无兵械甲胄,也无马匹船只,只有十万斛米面,陈冲虽然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也免不了失望,毕竟如今东征最不缺的,便是粮草,出征的人马不多,这么多米面也只会成为累赘罢了。

    等郭图离开后,刘备对陈冲说:“袁绍还是蛮精明的,这样一来,好像是给了什么,实际上又什么也没给,还抓不住他的把柄。”

    陈冲则说:“往好处想,无论是用作今年的春种,还是提防灾荒,到底是有些用处的。”

    等到十七日时,幽州的援军穿过冀州,即将抵达河桥的消息传到关中,刘备当即向关羽传令,令他先派人到雒阳迎接幽州军,自己稍作整军,随后就到。

    与之前数次征伐相比,此次刘备出征的兵员并不算多,论数量只有两万余人,但这也是不得已,毕竟大战之后,各地都出了一些不得不休兵的考量。比如匈奴骑士年年随刘备东奔西走,龙首原一战又折了且渠智牙斯,部族中多少有些怨言。又比如有晋阳等地亦受黑山军侵害,田野正须人员需要人戍守开垦。而且还有传言说,鲜卑首领轲比能这几年迅速崛起,取代了原本的鲜卑单于蹇曼,并且有重新发兵并州,夺取平城的迹象,故而雁门军刘备也不好抽调了。

    但自进京以来,朝廷菁华尽入刘备囊括,虽然兵数不振,但其中良将如林,谋臣如云,极为可观,又胜过从前几分,其中知名的有:

    度辽将军、蒲子县侯张飞所部,

    偏将军、长平亭侯段煨所部,

    上党太守、关内侯张杨所部,

    西河太守、关内侯秦宜禄所部,

    弘农太守、关内侯射坚所部,

    京兆尹、关内侯司马防所部,

    东平校尉、董亭侯刘德然所部,

    左尚书仆射、戏亭侯荀攸所部,

    刘备开大将军府以后,在陈冲建议下,设置谏议从事与军师从事二职,多从年轻辈中遴选,阵容盛极一时,其中闻名州郡的就有:

    扶风法正、孟达、耿纪,泰山羊秘,敦煌张猛,安定皇甫坚寿,京兆韦康,弘农董遇,冯翊郭凯,会稽朱皓,河南种邵等。

    除此之外,还有拓跋鲜卑的小帅拓跋匹孤加入。在部族之中,他无法与拓跋力微竞争单于之位,故而也绝了继承大位的念头,于是想自领八百部众,加入刘备军阵里领立一番功业,刘备对此自然是欢迎备至。

    便是刘备自己也未曾料想过,今日军中人物能有如此丰茂,对此他喜不自胜,对陈冲夸口说:“国家英杰汇聚一堂,岂是黄巾旧部可比?此去关东,我必一鼓而复失地!”

    陈冲知道他此时志得意满,正在兴头上,也不去打搅他的兴致,但心中还是不甚放心。这是因为占领长安后,必须有人在朝中主持大局,再想像之前那样,出现两人同时策马军中,指挥同一场会战的情景,恐怕已是难以复现了。最后分工的结果是,陈冲在长安稳定后方,刘备在外负责征战。

    可决议虽定,但陈冲对成败还是有几分忧虑。

    于是在刘备拔营前,陈冲把徐庶叫到小筑里,问他说:“元直,你跟随我身边,有多长时间了。”

    徐庶闻言,知道陈冲要说一番深入肺腑的谈话,于是郑重坐在陈冲前,点头说:“我十五岁跟随老师学习,距今已经有八年了。”

    “这些年你都学到了些什么?”

    “老师教导我史学、经学、术数、地理、天文、兵学、名学、墨辩。学生虽不敢说全部掌握,但还能说是从不懈怠。”徐庶说到这,抬头看了陈冲一眼,又说:“但我从老师身上学得最多的,还是人本之道。”

    陈冲听到后面几句,非常满意,敲着桌案问徐庶道:“何为人本之道?”

    徐庶整顿片刻语言,字句答说:“无非是八字,术为道用,道为术本。术无是非,而道有焉,世人以道非术,或以术非道,皆是谬误。而世人皆道老师臧否孔孟之术,却不知老师心许孔孟之道,若能令孔孟复生,与老师亦为知己。”

    说完,徐庶低下头,听陈冲评价。

    陈冲显然非常开怀,他从腰间取下一块玉韘,放到徐庶手里,对他说:“我曾在八年前买下一块玉石,因其玉料剔透,通体无暇,一直放在身边。但因为玉料极软,我怕匠手出错,坏掉这块璞玉,故而迟迟不敢让人雕琢。可是玉石不经雕琢,终究只是玉石而已。我昨日下定决心,将这块玉石雕成一枚玉韘,今日送给你。”

    徐庶打量手中这块玉韘,见翠绿的玉面上雕有游龙盘云,样式精巧绝美,令他爱不释手,而更让他感动的,是陈冲话语中的殷殷期望。他一时哽咽,竟不知说何是好。陈冲则笑着说:“从今日起,你便是大将军府的军师祭酒了。”

    正月十九,陈冲与百官到渭桥上为刘备送别。

    车马萧萧,春风沉醉,原上的积雪已化去大半,但露出的黑土中还未有绿芽,倒是两岸中有一些杏花已然开了。陈冲站在百官之前,立于渭桥西侧,先听五十余人在桥边齐奏《甲士列阵曲》。

    与横笛吹奏不同,这里有钟鼓齐响,似层层铁骑踏地而来,飞鸟惊起,猛兽骇奔,激起热血昂流。众人细听其中曲调,颇有西戎之韵味,只因这是古代秦军流传下来的军歌。

    刘备领着与他的新幕僚们从官道上走过来,与陈冲握了一下手。刘备的手,有力而粗糙,这是长期使用斫刀弓矢留下的痕迹。而刘备的身后,全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陈冲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但他随即又感到欣慰,国家有更多的青年,才有更好的未来。

    临行前,陈冲叮嘱说:“若能收降他们,还是当以收降为上。”他从胸中取出一块灰黄色的帛布,双手交到刘备手里,帛布上面透着红黑色的痕迹,显然都是用血写就的。

    刘备知道,这是张角投降前写的血书黄天符,他很快想起那段与黄巾交战的时光,神色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他郑重收下,点头道:“我知道的。”而后又问陈冲说:“庭坚,当年我们在巨鹿分别时,你作诗相赠,我非常喜欢,今日可还能作?”

    陈冲这时候没什么兴致,但他知道刘备喜欢,便随口吟后世南朝鲍照的名句相赠:“双剑将别离,先在匣中鸣。烟雨交将夕,从此遂分形。一为天地别,岂直限幽明。神物终不隔,千游傥还并。”

    刘备极为满意,他上马拨转马头,抖擞缰绳,正要策马,又转回头来,冲着陈冲大声说:“等我捷报!”说罢回头打马而去,张飞徐庶路过时,也同他挥手,领着两万人马踏上渭桥向北面跑去,陈冲站了一个多时辰,直至所有人都消失在昏涩的天地尽头,他才领官员返回长安。

    这次东征人数虽少,但时间一定不会短,陈冲对此心中有数。当年能在半年内逼降张角,是因为对方起事仓促,毫无根基可言,陈冲只要追索粮草断敌补给,纵使不足万人也能让黄巾窘困至极。

    可如今的更苍军与之不同。他们先在青州肆虐多年,根基深厚后又建制改元,物资民心皆已充足。可见绝不是如赤眉军那般能够短期内消灭的对手,最差也当是隗嚣公孙述一流。但好在关东有曹操、公孙瓒襄助,想必刘备也不至于吃亏。

    不过想到这,陈冲也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太远了,刘备此时要做的,还是先按照此前自己的计策,到襄阳刘表处诓出兵来。

    从二十三日开始,东征军的军情陆陆续续传到长安,进展非常顺利。

    二十五日,大将军刘备领军抵达雒阳,与幽州的援军汇合。不过这次的幽州统帅并非是公孙瓒,而是刘虞派来的别驾从事田畴,其带有五千骑军,一万余步卒。但刘备并不失望,因其还多带了八千匹战马,田畴毫不藏私,将这些战马都尽数赠予刘备了。

    稍作整军后,刘备按陈冲谋划,带大军经伊阙、广成南下,于二月初三突然进入南阳郡内,沿路不攻城池,不掠奴财,堂而皇之地路过鲁阳、博望、棘阳、育阳、新野、朝阳、邓县,直到襄阳城下。而沿路城池得知这支军队乃是朝廷军队,皆心存疑虑,不敢稍加阻拦,只向襄阳不断报信。

    襄阳对此一头雾水。毕竟朝廷事先没有通告,他们毫无准备。若说朝廷要发大军讨伐,但是观其大军作态,孤军深入境内,违背兵家常理,也不似要大动干戈。可若说朝廷没有敌意,终究是发兵入境,怎能不叫人心生警惕呢?

    但最终在蒯良建议下,二月初六,刘表领州府幕僚尽数渡过汉水,于汉水北岸设宴,犒赏刘备全军。

第十章 汉水之会

    刘备进入南阳后,一路越过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沿着淯水南下,南方的山岭此时已变得低矮,仿佛一座座山包,而更多的则是一望无际的乡野与平原,天地之间仿佛因此也宽阔了许多。

    这些北疆武士们穿行在溪水河流之间,多是第一次感受到南方的温暖湿润,因此既有几分不适,也有几分新奇,更多的则是对春日回归的欣喜。这几日间,杨柳吐芽,春风沉醉,到处都是新绽的花朵,如桃花、杏花、梨花、玉兰、迎春、牡丹、槐花等不一而足,经过几年的战乱后,山野间人际罕见,春颜竟因此更灿烂了几分。

    而对此更感到新奇的是南阳的百姓,他们见这支队伍打着官军的旗帜,着装与口音都不似本地人,一开始还还以为凉人又打过来了,于是纷纷封门躲藏。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些北人并没有抢掠的意思,有些许牧民的牛羊跑到队伍中,他们也只是又把牲畜赶出来,照旧南行。等到北人在邓县南方二十里驻扎下来,南人们这才弄清楚,原来这些都是朝廷东征平叛的军队,他们感慨道:“没想到朱将军(朱儁)离去之后,今日又能看见王师了。难道太平时日不遥远了吗?”

    但相比于百姓的欢欣之情,过江迎接的刘表则极为忐忑。他与州府幕僚们乘坐十余条艨艟渡过汉水时,看北岸旗帜如云,军中将士正在安营扎寨,刷马砺兵,一副将长期呆在此处的模样,刘表为之色变,问治中从事蒯越说:“北人南来,似不怀好意啊!异度,我们当作何打算?”

    蒯越搁着汉水打量对岸的情形,捻须片刻,便对刘表笑说:“无论作何打算,明公都无须担忧,这些北人虽做久驻模样,但看其神色轻松,多有笑谈者,并无有半分杀气。想必是大将军不满明公此前的态度,想以此耀武示威吧。”

    刘表闻言再看北岸,果然看出些不同。只见刘备军中布置虽密,但将士却行为松弛,有比赛射柳者,有委地休憩者,也有下水嬉戏者,一片平和之态。而在军营两旁,还有一些南阳的农民过来,大着胆子到营前卖梨和桃,很快就被北人围起来抢买,如此景象,仿佛此时是太平时节。

    襄阳的艨艟靠到北岸时,刘备已经领着幕府人员在船前等着了,等船板从艨艟里放下来,谏议从事郭凯立即令人奏乐。这是一首音韵悠长的雅乐,乐风好似风过平林,足涉流水,群鸟嘤咛其中,自有一股清凉淌过。

    刘表此时漫步出船,缓步走下。只见他身穿一身浅蓝色的儒服,头戴进贤冠,手持塵尾,脚踩木屐,腰缠代表刺史身份的银印青绶,加上其打理精致的发髻须髯,以及白皙如妇人的皮肤,俨然是孔孟话语里走出来的儒士形象。众人中不管是见过还是未曾见过刘表,此刻都不禁为他的风流心折,心想不愧是名列八俊的天下名士。

    等船上的人都走下后,岸边的奏乐也结束了,刘表领众人向前,对刘备缓缓行拜礼,而后笑说:“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将军奏《苦叶》之声,是想告诫什么?”

    刘表所言诗歌,正是方才所奏的乐曲歌词的前两句。《匏有苦叶》是一首求偶之乐,歌谣之意是说女子在河边等待心上人前来求婚时,对天地述说自己满心期盼的幸福之情。

    刘备闻言一笑,他慢慢吟道:“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印否,卬须我友。我就是在等待使君啊,使君明明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呢?”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各自引荐其麾下的杰出士人。刘备麾下诸人前言已尽,而刘表此时府下也不稍逊色,既有德高老者,也有后起俊秀,多有儒雅之风,与之相交,皆如春风,其中已经成名的有:

    别驾从事蔡瑁,治中从事蒯越,议曹从事刘望之,文学从事庞季,簿曹从事韩嵩,兵曹从事张允,五经从事王粲,师友从事司马徽,都督从事傅巽,襄阳从事伊籍,南郡从事来敏,主簿刘先,襄阳都尉赖恭,南郡都尉吴臣,襄阳令文聘,江陵令刘磐等人。

    引荐过后,当即在岸边设宴欢庆。宴席上,刘备以两人皆是汉室宗亲,不易生份,便称呼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刘表为兄长,殷殷之下,刘表不好拒绝,则直接称刘备为玄德。

    双方先谈党锢旧事,又谈南北人物风貌,再谈起刘表单骑入荆州情形,刘备做感叹姿态,对刘表说:“兄长谋机如电,变策成风,真乃社稷栋梁,汉家龙凤。此前听闻兄长之名,我还颇有疑虑,毕竟名难符实,但现在与兄长畅谈一番,我才可以说,兄镇江南,国家无忧了。”

    而后他又假作沉思姿态,对刘表问说:“我接任大将军之位以来,夙夜忧叹,唯恐失职,今日得见兄长,实乃天幸,故而不得不请教兄长,以兄长之见,国家之大敌为谁?”

    刘表说:“自然是蛾贼余孽,其祸乱人心,如秋草烧之不尽,如今竟又立帝自尊,虽董卓之患亦不能比。”

    刘备点头说:“兄长正说中我心事,故而我此番东征,正为除此大患!”说到此处,刘备言语稍止,看了刘表一眼,而后说道:“只是在除患之前,我还有些许忧虑,不除此忧虑,我绝难成行。”

    刘表沉默少许,抚须问道:“玄德有何忧虑,不如与我一言。”

    话音刚落,刘备便说一声“好”,一手拉着刘表的袖口,起身大步走到帐外,此时帐外众将士也在饮宴,但刘备一声令下,众军士立刻披甲列在两旁,手持斫刀利刃,长矟猬集,又张弓引箭预射,然后刘备拉着刘表从中间走过去。

    斫刀寒光闪闪,矟尖锋利尖刺,弓矢咄咄逼人,刘表随着刘备从中间走过,只觉心惊胆战,股栗汗出,但刘备就在身前,他也不敢反抗,只能硬撑着走完这段道路。等走出剑林时,他如释重负,背后青衫都尽数湿透了。

    刘备令众军士收刀下箭,而后转身问刘表说:“兄长过此路时,可觉忧虑否?”

    刘表苦笑道:“刀剑在侧,虽不加身,岂有不忧之理?”

    刘表颔首说:“兄长说得正是,我将举兵东征,而兄长态度不明,我岂有不忧虑的道理?还望兄长为我解忧。”随后要求刘表依刘虞旧例,最少派一万荆人参与东征,另加五十车军械辎重,百艘漕运船只。刘表惊魂未定,哪里还敢拒绝,当下连连应允,刘备大悦,又亲自携刘表之手,重回宴席之中。

    但乍经此事后,纵然席中有珍馐美酒,刘表觉得自己为刘备所迫,又念及方才刀光剑影,心中实是不快至极,一时间闷闷不乐,只动筷饮食,不出一言。

    刘备见状,又与刘表举杯笑道:“今日兄长为我解忧,我亦当为兄长解忧。”

    刘表不明所以,狐疑道:“玄德将为何事?”

    刘备又以拍掌下令,只见其谏议从事羊密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诏书,上前当众展开,而后缓缓念道:

    “诏曰:自董卓乱政以来,祸乱四起,天下骚然,而有荆州刺史刘表,德操高盛,品行洁持,削平贼寇,抚化文章,行为百官之表,言在众卿之先,考其功绩,当委以州牧之任,而成大化焉。”

    念完这封,羊密又拿出另外一封诏书,继续念道:“《六韬》曰: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今有长沙太守张羡,久任地方,多平乱事,可为东征之股肱,故召其部曲军备,委安东将军之任,从大将军之征。”

    两封念完,羊密退出帐外,帐中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好半天才反应到,这确实是朝廷送给刘表的一份大礼。先是加封刘表为荆州牧,而后又征召不服从刘表的张羡入军,如此一来,荆州便是刘表的天下了。

    刘备再次笑问刘表道:“不知如此一来,玄德是否解了兄长之忧?”

    刘表问道:“若张羡不从,玄德该当如何?”

    刘备淡然说:“我麾下勇士连凉人都杀得,而兄长如今莫非以为,我麾下杀不了区区叛逆吗?”

    刘表感慨道:“玄德之能,我今日知矣。”于是恢复饮宴,双方欢笑如故。

    宴饮之后,刘备亲送刘表入襄阳,当夜在襄阳城内歇息。次日,刘表大开府库,调拨所应物资与兵马,于三日内尽数交付刘备,刘备这才施施然返回北岸。

    见船上刘备的身影渐渐远去,刘表在岸边伫立良久,他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面沉如水,于是再问蒯越说:“你觉得大将军如何?”

    蒯越感叹道:“观其言行,可知其口出千言,而莫知深浅,一举一动,又仿佛本心,所谓胆大如斗,心细如发,不外如是。而观其志向,不问财帛,不问美色,唯论人物长短,天下形势,可知王霸英略,尽在其心,而高祖之风,正如是也。”

    刘表颔首沉思,忽然说:“唯其所图甚大,又不自思自量,早晚必以自负而遇祸事。”

    此后刘备一直在汉水北岸练兵,其间耗费全由襄阳供应,待到二月二十四,长沙太守张羡接下诏书,举全郡郡兵万余前来会合,刘备大喜,除安东将军职位外,又加封其徐州牧一职,这才与刘表告别,重率大军北上。

第十一章 蛾贼行豫州如无物

    刘备还在汉水耀武的时刻,在东郡的曹操得到牒报,说南下攻克徐州的更苍军已然整军向北,从下邳移军至东海兰陵一带,似准备继续北上,与泰山贼汇合后重启与兖州的战事。

    曹操丝毫不敢大意,立刻与关羽商议,双方先在东武阳集结三万大军,驻扎于大河之北,又派两万军队分守范县、巨野、金乡、昌邑,时刻准备接下来的战事。

    兵圣孙子曾于《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是兵家至理。但极为怪异的是,虽然明知敌军动向,但兖州诸军却没有丝毫进取之举,这岂非与兵圣名言大相违背?若是将领不知兵尚还能理解,可兖州诸将无不是新崛起的将星,又怎能在战略上这般被动?

    这还得从这半年的兖州战事说起。

    早在去年八月末,曹操与关羽合军之后,兵势复振,当即对更苍军开展反攻。曹操首先从大河北岸出击,率军直扑平原,攻克平原、安德、鬲国、高唐四县,将更苍军在此处囤积的数百船只尽数烧毁,而后迅速退回阳平。

    这是更苍与刘岱开战以来,兖州取得的最大胜利,也是曹操深思熟虑后,对临淄朝廷精心策划的一次奇袭。毕竟此前,临淄声称要征发二十万大军,与曹操在东郡会战,曹操此时烧毁船只,临淄朝廷便只能望河兴叹,暂停战事。

    孰料临淄朝廷根本无意渡河,他们集结船只只是一个幌子,不仅骗过了曹操,更骗过了徐州刺史陶谦,结果管亥大军忽然南下,包围下邳,将陶谦等人尽数围困在城内,最终二月无援,城破身死,徐州落于临淄之手。

    等曹操再收到下邳被围的牒报,这才醒悟到,自己已中了计。曹操向来自诩聪明,眼高于顶,天下能放在他眼里的寥寥无几,如今却中了蛾贼的计策,怎能不叫他怒火攻心?

    曹操将计就计,于九月初三领大军渡河,至南岸试图收复东平、任城二郡。本来初战连捷,曹操先后攻克须昌、寿张、富成、章县,以二万主力包围无盐,关羽率一部屯住章县,以御济北之敌。

    眼看无盐城破在即,将收复东平全郡之际,更苍军忽出奇兵,他们派出奇兵,不救援无盐,反倒奇袭东阿苍亭,一战而克,随后将曹操渡河的船只尽数烧毁,曹操见敌军深入腹背,而自己渡河道路断绝,只好解围撤军,转而以求在东阿与敌会战。

    孰料敌将仍不恋战,在曹操北上之际,敌将自西南处奔行,与兖州军交错而行,直抵巨野泽北侧,而后浮舟于泽上,一日间穿过大泽,忽然出现在巨野城北侧。

    巨野守卒见到大军兵临城下,顿时大惊失色,更苍军又大肆宣传曹操于东平战败,主力已然丧尽。于是城中守军战意全无,为敌军半日而下,金乡、东缗诸县皆恐慌,慌忙召告曹操请援。

    曹操只得再次调转兵锋,转而南下救援山阳郡,等他到达巨野城下时,巨野已沦为一座空城。而更苍军再一次与他交错而行,杀了个回马枪,径直攻入东平郡内,一举收复原本被曹操攻占的各县。

    到了这个地步,曹操已然怒火滔天,浑不顾军中士卒连连行军,身心皆已疲惫至极。再次领兵杀回东平郡内,势要与更苍一决生死。营垒未成时,身在濮阳的荀彧得到军报,亲自前来军中,劝曹操立刻撤军,曹操极为不甘,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荀彧劝谏,撤军返回东郡,只留下两郡一地狼藉。

    二月之间,兖州毫无战果,三次调度,曹操尽失先机。全军的士气、动向都如牛马般为敌军穿鼻而走,最后只能坐视徐州沦陷,这样的结果让曹操难以安枕。以至于关羽与他一起用膳时,他不顾颜面,以筷敲碗,对荀彧忿恨说:“文若,若今年战事这般结束,我又有何面目安坐在刺史之位上?贼军如此狡猾,屡次辱我,我必亲持大刀,剥其面皮,以泄吾恨!”

    荀彧安然听他说完,慢慢道:“明公不必忧虑,贼军虽然狡猾,但观其攻城拔寨,与我军相较,仍多有不足。之所以丧失先机,是因为明公攻城在先。自古攻城者不利,为何?皆因进退两难啊!贼军即知明公之所在,便知后方空虚,自可肆意往来,调公奔走。明公兵力不足,地基狭窄,一尺一寸皆弥足珍贵,又怎会不受制于人呢?”

    曹操本欲反驳,但深思片刻,又低头向荀彧太息道:“文若所言,字字珠玑啊!”

    关羽闻言,对荀彧也大为钦佩,心中称赞他是不逊于兄长的奇才,而后又出言问:“既如荀君所言,我等将如何做呢?”

    荀彧笑说:“唯等而已。”他稍微卖了个关子,等两人都急不可耐时,他再郑重解释说:“我军兵少且精,不战则已,战需必胜,不然兖州难守。贼军兵多且劣,又有教众无数,可数败而无殆,故而我军先攻,则难免捉襟见肘,敌军先攻,我军才可择机取胜,后发制人。”

    自此,兖州便采取守势,广发斥候于济北,兵马于北岸枕戈待旦,更苍一旦举动,曹操再发兵截击,如此数月,果有成效,更苍数次受挫,也不复入寇侵略,双方边境一时趋于平和,直至今年二月。

    收到泰山将有大军举动的消息后,曹操不敢懈怠。一边向朝廷求援,一边又如荀彧旧计,收缩兵力,固守城池,观敌军主攻之向。

    只是后续发展却令人难以理解。一连三日,泰山斥候向东武阳发送牒报,说泰山有大军出动,但无论是任城、东平还是济北,敌军却毫无进取姿态,三郡的斥候也回信说并无援军,这让曹操关羽大为迷惑,完全看不出敌军的布置。

    莫非敌军是做了掩护?三郡看似无援,实则大军潜行于山林之间,等抵达前线后再忽然发难?

    曹操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兖州地处中原,少山林而多泽野,若是有大军穿行,便是昼伏夜出,踪迹也极难隐藏。

    莫非又是一次幌子?贼军狡诈,说不定是又如攻克徐州一样,先谎称进攻兖州,实则故技重施,转而进攻豫州,打击袁术。

    这个想法颇令人信服,但曹操随即也否决了,毕竟袁术虽然愚笨,却也不是傻子,他攻打庐江之余,在沛国也布有重兵,镇守的将军也是孙香、纪灵等名将,更苍军想速克沛国诸城,也不可得。

    曹操在州府内思来想去,来回徘徊,最终仍得不出一个答案,只能又与荀彧去信商议。荀彧思量良久,竟也不得要领,最后回信道:“敌众我寡,战机在敌不在我。《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以如今之情形,我等也只能先为不可胜,以不变应万变了。”

    曹操对此也表示同意,又遣使严令南岸的夏侯惇、曹仁等人固守不出,自己则在苍亭一带,日夜等待东方的消息。一时间食不甘味,卧不安眠,整个人都瘦了几分。

    就在二月十六日的时候,山阳金乡终于传来消息,说任城贼军似有出城集结之向。曹操即刻回信,让驻守金乡的陈宫继续侦查,如消息属实,他必率军来救。

    正在曹操对摸查到敌军动向而感到大喜的时候,更苍主力正在豫州飞速的穿行。

    在二月初五前,更苍军就在泰山完成集结,十四万大军一直在南城休整备战,到了十日夜里,他们昼伏夜出,分批抵达彭城留县。而在距离他们西北六十里的地方,有二万豫州兵士驻守,在他们西南七十里的地方,也有三万豫州兵士,统领他们的分别是孙坚子侄孙香与孙坚外甥徐琨。

    但更苍军不止对此毫不在乎,更是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们无视了南北的豫州兵,竟径直领着十四万大军,从两军之间穿插过去了!

    十一日一早,徐琨与孙香都发现了更苍军的大军迹象,但双方兵力悬殊,不敢出城追击,只能在城墙上观看这人流穿行不息,一连过了两日,大军的尾巴才消失在西方的天际,更苍军踏过的春土,都如同被犁过两遍,露出了杂草的根须,而豫州军士也茫然无措,不知这人流将去往何处。

    四日间,在本地黄巾的引领下,更苍大军向西狂奔四百里,先后穿过杼秋、下邑、睢阳,最后停留在蒙县以北,薄县以西的狭小地带。在薄县东方,是兖州济阴郡,在薄县西方,是兖州陈留郡。

    而在这个时候,兖州的大军尽数集结于山阳、东郡二郡,陈留与济阴几无守军。

    结束了作战前的军议后,更苍大司马管亥与司徒管承感叹说:“绕开曹军,以大军借道豫州,再至此处抄敌后路,真是任谁也猜不到的奇策啊!大将军多揽人才后,竟能智谋迭出如浪,不竭如海,我等也当仿效才是。”

    二月十六日辰时,更苍大军兵分两路,直入陈留、济阴二郡,到二月二十一日,管亥击破张邈,管承击破张超,尽占其地,二张仓皇逃入东郡,而山阳腹背受敌,危在旦夕。

第十二章 不知何来何往

    曹操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阳平州府内晚睡,是他的妻弟秦邵赶过来,从榻上把他叫醒。

    曹操本来素有头疾,故而睡得极浅,此时秦邵半夜将他叫醒,他精神更为萎靡,以凉水洁面后,仍然头目恍惚,直至秦邵详说状况,曹操从榻上鱼跃而起,失色问道:“何告如此之迟!既如此,则河南危矣!”

    说罢,他仓促穿衣披甲,到城外召集帐下诸军士,又派人去通知不远处的关羽,点齐兵马,也不等河南军赶来,自己便风驰电掣般朝濮阳行去。曹操此行亲领虎豹骑先行,四百里的路程,他一日夜便赶完了,终于赶在更苍军之前先进入濮阳。

    只是刚到濮阳,句阳令任峻又给曹操带来一个坏消息,说济阴太守张超不敌贼军之下,率众向北奔逃,竟为贼军射中两箭,一箭在背脊,一箭在脚踝,虽没有当场毙命,但其长史臧洪护送其到句阳时,张超便因流血不止,渐渐死于马上。

    张超本是广陵太守,是曹操挚友陈留太守张邈之弟,因讨董之事主动迁于济阴,前年酸枣各军联合,多是他居中联系,故而声名极盛,曹操能入主兖州,其与有力焉。因此,曹军上下得闻张超的死讯,心底都如有苦水泛出,悲伤不已,又纷纷自发地为张超恸哭哀悼,以至于濮阳上下一片惨淡。

    曹操对这种情形极为不满,他把军士们都集合在城南的高台,高声说:“昔年,马伏波曾云: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今日,张使君为平乱殉国,正是英雄的死法,若要纪念他,应该是男人的鲜血,而不是女人的眼泪!”

    士卒们都觉得有理,这才重整士气。但曹操知道此时敌情不明,尚不是决战时机,便留大部在濮阳等待关羽,自己则南下离狐,迎回张超残部。此时曹操弃马,亲自扶棺步行四十里,与济阴数百残卒北还濮阳,等他到时,关羽部与张邈残部也都抵达濮阳。

    几日之间,天翻地覆,三人相顾无言。张邈细看张超的遗体,见胞弟躺于棺椁内,穿一身赤色戎装,戴虎卉冠,配铁钉带,双目紧闭好似沉睡。张邈搓揉着张超失去温度的手掌,落泪说:“平日常说为国捐躯,在自己身上倒不觉如何,但孟高一走,我也觉得自己死了一次了。”这番言语是多么哀伤啊,曹操闻言也为之落泪,对他承诺说:“便是不惜这身性命,我也定然为孟高复仇。”

    于是又召开军议,与众人讨论如今形势。以当今形势,大将军刘备尚在南阳整军,而东郡太守夏侯惇与山阳太守曹仁被围困于东缗昌邑二城,除去东郡之外,兖州已称得上举州沦陷,而若要尝试反击,敌众我寡之下,则未免显得有些无稽了。

    这番情况下,治中从事陈宫进言说:“孙膑有云: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而如今敌进如风,侵略如火,骤破二郡之下,兵锋如海,举州震撼,可谓其势已成。依我之见,我军先须避其锋芒,再做打算。”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理,这时候济北相鲍信却说:“敌军如此声势,兵数岂止我军两倍?围攻之下,又岂是我等欲避可成?当今之计,唯有趁敌军未合,先为力胜!我军先破济阴之敌,救出元让、子孝,再回击陈留之贼,必可全胜!”

    曹操闻言热血沸腾,连声说:“正该如此!男儿当做鹰搏之态,即使不成,又岂能做守户之犬?”

    陈宫听了这话,只能上来又劝道:“明公慎重,如今若失一招,军心丧失,兖州则无有立足之地啊。”

    曹操闻言大为不满,想起去年数月来的战事,又想起陈冲刘备这数月的功绩,胸中一股意气无法抒发,竟怒道:“若公台如此畏战,便可坐留此处,于城头看我等国家忠臣出战,到底是如何破阵杀敌的!”

    如此话语,简直是直骂陈宫不忠不孝。陈宫也是好强之人,脸色顿时涨红,强忍着怒气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发作。而曹操话一出口,自己也后悔了,他知道陈宫说得也是忠正之言,加上自己能够在兖州站稳脚跟,陈宫可谓功不可没,而平日随军征战,陈宫也从不畏难,自己刚才那番话未免太伤人心了。

    但曹操极好面子,便是明知自己错了也不吭声,还是荀彧出来缓和气氛。他上前说:“公达所言有理,如今贼军兵众,不可硬折其锋,当以守城为上。然明公之意,乃是守城虽可,却非固守,敌军数倍于我,待其包我四面,军中唯有落败,又当如何求活?势必出城先分其势,而后轻兵袭之,如此才可保东郡无虞。有何相争之处呢?”

    曹操这才借着台阶说:“文若所言,正是我方才所想。”然后又对陈宫道歉道:“公台,我为人轻率,还望你莫怪才是。”

    陈宫这才面色如常,缓缓说:“只求明公知我一颗赤心,便别无他求了。”

    当夜,曹操与鲍信、关羽率六千骑士再次南下。他们从句阳越过濮水,南下到定陶一带。此时定陶城上已插满了更苍的旗帜,曹操在城下仰望,自知无力攻城,只能退而求其次,抓了些本土的黄巾打探消息,才知道管承主力已去围攻昌邑。

    攻城不得,觅战也不可得,曹操心中无奈,只能又退回濮阳,根据敌军形势再看下一步的策略。

    又过了三日,两郡如石沉湖水般渐渐地没了消息。既没有敌军攻克昌邑、东缗的消息,也没有敌军前来攻打白马、濮阳的消息,这令人极为费解。曹操觉得不能继续坐观变化,于是尝试改打陈留。

    孰料刚过燕县半日,双方就在封丘北面的林野间相遇了。

    这是一场完全意外的遭遇式野战,管亥携六万之众正往酸枣前进,而曹操领六千骑士出现在他的侧翼,并且遭遇的地点是一片密林,双方军队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硬碰硬地接战。

    此时,管亥作为依仗的武阳营此时在大军后尾,直面曹军的大多数更苍军士都是步卒,且在林野里,弓手们难以瞄准马匹,军官们也难以指挥包抄。

    与之相比的是,曹操此时所带尽是轻骑,每人都携带有斫刀与弓矢。奔驰在林地里,骑兵的箭雨犹如落叶般拍到敌军的脸上,很快便是一地的哀鸣呻吟声,这时候,他们再用斫刀切断尚未咽气的喉咙,在大部队变阵完成之前,他们已把滴着血的头颅挂在马鞍上,只丢下了寥寥几十具尸体,便飞一般地撤走了。

    斩获近千人后,曹操极为高兴,兴起之下,竟在马上跳起了舞蹈,让众士卒为他喝彩,以致于不小心被一根树枝刮伤,在下颌处划了一条口子。但他毫不在意,只在出林之后,令部下在道路两侧埋伏,若身后有追兵追击,他们便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再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但管亥并没有派军追赶,他只是指挥军队收敛死者遗体,而后加速离开林野,自己则与武阳营亲自殿后。出林之后,他们宁愿多走弯路,也要绕开深山密林,于次日入驻酸枣。此后也毫无北上东郡的动向。

    如此举动令曹操大为不解,他回到濮阳,又与荀彧商议,说道:“若贼军无意进取东郡,则当派兵留守陈留雍丘,而后与济阴贼军合力,并拔昌邑、东缗。若敌军志在东郡,则当兵围燕县白马,包围濮阳。如今他屯兵酸枣,不进不退,岂非不智至极吗?”

    荀彧这几日揣摩更苍意图,却品出几分味道来,他分析说:“明公何故言论止于兖州?放眼兖州,酸枣确无大用。但放眼天下,当年屯兵酸枣,联合天下义士,策划进取京畿的,不正是明公您吗?”

    曹操闻言大惊,当即拿出地图反复观看后,良久后才迟疑道:“若是如此,亦有难解之处,贼军若图河南,岂能视东郡如无物,置刀剑于颈节?”

    荀彧伸手拿过地图,手指豫州说:“兖州有今日之患,正是我等以为豫州有袁术庇佑,贼军必不能自此而攻兖州,方才庙算失策。如此可知,贼军中定有奇士,观其谋篇布局,无不包藏四海,元机孤映,岂能以常理视之?”

    说到这,荀彧将手指移到冀州,对曹操郑重说道:“若我所料不差,贼军与河北尚有援军,不久便将南下兖州,主攻东郡,彼时,我等不仅自顾不暇,甚至有倾覆之危,请明公思之慎之。”

    曹操看向荀彧手中所指,一时间汗如雨下,本欲张口反驳,说自己与袁绍亲密无间,必不至此,但话未出口,脑海中顿时浮现雒阳乱前,袁绍的所作所为。若是袁绍与更苍沆瀣一气,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一时间,曹操手握腰间倚天剑,默然无语。

在杭州踏青

    附庸风雅,去拜祭一下岳王爷与张煌言,一个在苏堤北岸,一个在苏堤南岸,还挺对称的。

    言下之意就是今天摸鱼。

第十三章 鲁肃出使邺城

    荀彧猜测的极对,就在管亥进驻酸枣之前,临淄已有一支队伍乘车出发,自高唐渡过解冻的大河,在一片冰棱中抵达平原,然后沿清河水下清渊,从魏县跨入一片青葱的河北平原,在太行东部,彰水南岸,便是如今冀州的州治——邺城。

    虽说在后世,邺城以古都之名如雷贯耳,但在如今,它尚没有这样的底蕴,但却也不妨碍其位置要害。

    当年齐桓公遵从宰相管仲的建议,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亲率诸侯大军抵达此处。望见此处地势平坦,白云悠悠,西面可遥望太行山峰耸峙,东北面天野苍茫一片,眼下彰水如一条白带闪烁日光。齐桓公看到这幅景象,耳边冥冥间响起箫鼓之声,他向身边询问,随从都答未闻天音。

    于是齐桓公对管仲说:“天有遗音,唯我得之,这是什么预兆呢?”

    管仲答说:“此地是黄帝之孙颛顼孙女女修之子大业之居所,今日主上闻有天音,可见是古之圣人为主上示警,此地非比寻常。臣以为此地南带六水,西控山川,土丰地裕,主上在此筑城,必可为诸夏之福地,洛邑之屏障。”

    齐桓公闻言大悦,便在此地修筑邺城,长期驻兵护卫诸夏。击退戎狄后,又以此严禁诸侯相互攻伐,继而名声日隆。远国之民望齐桓公如父母,近国之民从齐桓公如流水。

    齐桓公之后,邺城落入晋国之手,战国属魏,至魏文侯时为魏国陪都。秦并天下后,邺城一直为河北险要。新莽之时,世祖刘秀便是骗取谢躬出城后袭取邺城,这才一统河北,进而夺取天下。

    到了今日,邺城归属袁绍所有,袁绍便定邺城为州治,打算效仿世祖之旧略,而成新朝之倚仗。

    袁绍虽听从沮授建议,与公孙瓒休战,但到底心有不甘,又一想到刘陈得关中之地,胸中更为郁结。故而他处理政事之余,常常以读兵书、舞刀剑自励,希望自己能够不坠青年志向,成就大业。

    等袁绍收到临淄有使者来的消息,他心中欣喜若狂,但面上仍然高密如云,不见声色,只对随行的簿曹从事辛评说:“南方有使者来,你去秘密处置此事,莫让他人知晓。”他的话语隐藏极深,以至于辛评不明所以,等离了邺城去魏县迎接使者,他才知晓自己的职责,辛评因此感慨说:“使君胸中城府,已高至天上。”

    袁绍的吩咐辛评自然明白,如此隐秘行事,主要是为躲避赵岐,以免将通贼之名传出。故而他给临淄的使臣都换了身服侍,他们身穿玄色深衣,头戴斗笠面纱,从一个雨夜里默默入城,而后间行小路,从后门进入州牧府。

    此时的州府内一片寂静,只听得春雨敲打新叶的沙沙声。辛评带使者们往里走,绕过三个小院,才走进袁绍的书房。袁绍就在这里跪坐等候。

    更苍的使者人数不多,不过寥寥五人,且都是青年。袁绍问他们的名字,得知他们分别是东海王朗、琅琊赵昱、下邳陈应、东海麋竺、下邳鲁肃。论及名声,以王朗为最,但观其言行,五人间却隐隐以最年轻的鲁肃为重,这让他不得不对鲁肃另眼相看。

    袁绍问其缘由,鲁肃却也毫不避讳,又谦虚又诚恳地对袁绍说:“这都是因为我好友刘晔的缘故。我原本世居东城,幼年丧父,由我祖母带大,一直以来,虽然接济贫困,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名声。按理说不当居使臣之高位,只是因为好友刘晔深受大将军重用,这才被委以交好的重任。今日得见使君,正是为两国交好而来,在下不才,却愿为使君说交好之道。”

    袁绍得知他是因关系受重用,不免稍有些失望。这时候,在一旁旁听的审配哂笑道:“若说是两国交好,鲁君未免有些无稽了。袁君清流领袖,社稷栋梁,乃天下名望之最,今又居河北之地,握有九州之富。贵国虽扶持琅琊王,但脱胎蛾贼,本为天下所共知。两者之别,如烈火之于枯草,沃汤之于霜雪,岂有互存之理?”

    鲁肃闻言,面容不加惶恐,反而愈加沉静,他躬身问道:“以审君之所言,是欲斧加肃身吗?”

    审配说:“此乃使君之权柄,配不敢妄言。”

    鲁肃又问:“以审君之所言,是以灵帝有道吗?”

    审配审视袁绍神色,不敢回答。

    鲁肃当即说道:“灵帝之无道,本是公论。汉室倾颓,多是其治政之祸,又何必讳言呢?今我主虽从黄巾,但祸出有因,又从琅琊迎奉天子,是为迷途知返。今大军吊民伐丧,所向披靡,以至有三州之地,而威震天下者,是为神武英明,英雄之为也。今与使君结好,正是知晓使君名重天下,是天下有数之英雄,英雄与英雄之交往,非比凡人,又岂是沃汤霜雪能比?”

    审配一时不能言语。

    袁绍闻言,立刻对鲁肃大为改观,挥手让审配先退下,改称鲁肃子敬,与他谈论临淄朝廷之人物,青徐兖豫之战事,鲁肃皆对答如流,令袁绍更加欣赏,自以为麾下之人,只有沮授能比。不禁起了招揽之心,对鲁肃说:“子敬如此人才,何如入我府内,我必委以方面之任,以图大事也。”

    鲁肃面色安然,答说:“使君如云上之龙,肃如渊中之水,风云际会,虽有相交之时,却终不比龙飞九天,水流沧海,各得其所。”

    袁绍对此深感遗憾,却也只能收回前言,进入正题,他问鲁肃说:“既如此,子敬为临淄之使,声为结好,便当知两国相交,不为空议,唯以利往,子敬可为我言。更苍举国攻兖,兵临大河之南,胁我肱股之后,有何利可予呢?”

    鲁肃笑道:“使君未免明知故问了。刘玄德将征关东,已是皆知之事,我军兵势虽盛,莫非能胜过他?十余万北疆精锐,都为其所尽灭。以致关中之地,尽在骑手,再得使君之助,秦扫六合之故事,又将重现于今日了。使君四世三公,莫非去当一个卖履舍儿的臣子吗?”

    袁绍对此一笑了之,只饮了口浆水,而后慢慢说:“若临淄天子想以此一张空口便说动我,未免也太轻率了。兖州刺史曹操,本是我儿时好友,故而我一力保举,以其为河南屏障,今日你们大军夺取兖州,还要与我相互交好,不会觉得太过荒谬吗?”

    鲁肃早就料到此言,他从陈应手里取出一副地图,站起身缓缓走到袁绍面前,先说:“使君所言,未免多虑了,我军即攻兖州,刘备大军一到,河南之争必不可免,又如何胁取河北?与使君交好,又岂不是为使君屏障?何况现在关羽与曹操合军,曹孟德是为使君之屏障,还是为长安之屏障,犹未可知。”

    说到这,鲁肃打量袁绍面色,见他面色仍旧沉静,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其手指敲打桌案,可见其心中多有考量。鲁肃知道火候已到,便展开手中地图,献于袁绍说:“将军请看此图。”

    袁绍不明所以,接过这幅地图,只见这地图并非是九州地图,也非是州郡地图,只是一条狭长的山岭,密密麻麻的标着要道与山堡。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太行山的舆图,心中震惊不已,放下地图,向鲁肃迟疑问道:“这是何意?”

    鲁肃说:“使君既然言利,朝廷如何能不应允?我出使之前,大将军谈及使君忧患,以为使君近日必为黑山所扰,又无山川之险,故而畏惧长安,不敢与朝廷交好。大将军之意,便是以朝廷名义,召回黑山诸部,以黑山之所辖,换取兖州之地,以求使君之情谊啊!”

    “黑山诸部如何入兖?”

    “借使君河内之道,出壶关,过朝歌,经黎阳,先破东郡,而后渡河南下。”

    袁绍瞑目片刻,而后说:“兖州可予你,东郡则不可予。”

    听言下之意,鲁肃知道交好的使命已然成功了,他欣然道:“使君之言,无非是想全据河北之险,又何必整个东郡?不如这般,我军只要濮阳、白马、燕县这河南三县,其余东郡河北诸县,皆归使君。”

    袁绍微微颔首,又说:“可。既如此,我可与临淄天子密结盟好,我图河北,贵军图河南,互不侵犯,违约者当诛。”

    鲁肃微笑应是。双方互立盟约,约定双方互遣质子,袁绍遣其女,张饶遣其子。但这盟约应袁绍要求,并不公开,那有几分效力,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鲁肃心中也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结好本质是一个反长安盟约,只要有关中不破,更苍军又能于兖州稳住战线,双方就必定不会毁约。

    说到底,其成败到底如何,还是要看接下来的战事。

    到二月二十七日,黑山军诸部应临淄朝廷诏令,借道冀州,攻入东郡境内。袁绍则遣使对刘备宣称,黑山军六十余万众倾巢而出,冀州力不能止,举州凋敝。

第十四章 濮阳之围

    黑山军攻入东郡的时候,曹操已听从荀彧建议,将东郡所有兵力集合在濮阳,大河以北的地方没留任何士卒驻守,故而穿纸一样,非常利索地就为黑山军所占领了。

    这时候,斥候们受曹操之命,在南岸打探北岸的景象,他们在南岸待了三日,每日都见北边的黑山军如同东流的河水一般无穷无尽,第四日时,黑山军开始在苍亭渡河,斥候们不敢再待在南岸,便回去向曹操复命,说北面的蛾贼和八月的蝗虫一般多,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怎么说也不会少于三十万吧。

    曹操听闻后,知道这种数目不可能只是战兵,大约是黑山军携黑山父老军民,都尽数搬迁到兖州来了。他对荀彧说:“河北有百万黑山横行,这哪里是军队,明明都是些百姓啊!百姓迁徙,岂是本初不可阻拦?只要数千骑兵尾随其后,日夜袭扰,他们必不能行。看来本初确实是背弃朝廷了。”

    说罢,曹操登城顶远观河北,长吁短叹。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眼见事态果真如此,也不禁心寒感叹。毕竟两人儿时好友,同共患难,今日却这般分道扬镳,又令国家蒙难,他坐守孤城,又想起自己族人姻亲被困于昌邑东缗,悲哀之情当真是难以言说。

    乱世之时,可信的亲朋好友确实是弥足珍贵的。但即使是最亲近的骨肉兄弟,也难免有背离失望,就好比繁花灿烂,终有落尽之日,竹叶长青,亦有凋零之时。

    自此以后,曹操北临黑山军,东面管承,西迫管亥,麾下能治理的只有濮阳、白马、燕县三县而已。未过多久,斥候又传来消息,说黑山军已渡过大河,隐隐有向濮阳进军的态势,而管亥开始进攻河南,与魏延对峙于荥阳。

    到了这个时候,曹操与关羽协商,召集麾下各军官,再次商议今后大略。

    关羽的幕僚杜允说:“如今我军为四面所包夹,东南西北皆是强敌,好比是笼中之雀,网中之鱼,若不趁早坏笼破网,等敌军前来收缩兵力,我军就只有困死一途了。”

    “杜君之意,是望我等突入河南啊!”曹操知晓杜允的意思,如今大将军刘备正率大军往兖州而来,与他汇合,朝廷顿时就有近十万大军,与更苍军也就有了一战之力。

    但曹操一时间极为犹豫,毕竟他身为兖州刺史,按理不当擅离所辖。在接连失地之下,自己突围向河南求援,未免落人弃职负民的口实。且他自视甚高,让他接受刘玄德指挥,未免心中多有不甘。

    众人其实大多同意杜允的意见,特别是关羽,他一力主张弃城西行,说:“我与兄长也有许久未见了,只要我们兄弟齐心,任凭贼军如何猖獗,也没有什么事是我们做不成的。”

    但荀彧见曹操很久都不说话,心有灵犀般猜到了他的想法。他心中也觉得实在不是弃城的好时机,也不愿离去,便当众说:“弃城合军固然是一计,但到底只是下策罢了。”众人闻言,都感到十分新奇,于是望向他等待高见。

    荀彧则说:“更苍军侵我土地,已有旬日,围东缗昌邑,也时日未短。可见敌军虽众,当仓促间不能破城,这是我等去年便知晓的。今日我等弃敌军难攻之城,去投奔大将军,固然可以保全性命,但于大局何用?我等今日在此,稍御敌数日,带大将军兵出成皋,更苍腹背受敌,必然不敢强攻。若更苍恋战不去,则可复昆阳之故事,而大破贼军,进而兖州可复,贼患可平。”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理,便不再强求弃城,转而去休整军备,好为日后的守城做准备。但曹操还是对更苍的布局心有迟疑,私下里对荀彧说:“文若计策虽好,但贼军若再有妙策,我等该如何施为?”

    荀彧则安慰他道:“如今我军困守小城,虽难胜,亦难以败,敌军再有妙计,也无非是诈城,劝降二计。明公只需死守城池,他等又能奈我何呢?”曹操心中衡量,也想确实如此,便安心修城去了。

    等到三月初三,河南有使者泛舟渡河而来,他为濮阳带来大将军刘备进军成皋的消息,说两军正于敖仓对峙,请诸君坚守城中,不出旬日,大将军必迫走敌军,解围东郡。守城的士卒都很高兴,大家都以为此战已胜券在握,众人的性命也不至于白白漂没了。

    到了这时候,黑山军才终于率军前来。

    他们于一个下午抵达濮阳,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包围城池。曹军们从城墙上往下望,见人数茫茫到失去了震撼的感想,只觉得天地间或许本来就该有这般多的人们。只见这些人披甲的极少,许多人还穿着单衣,不少人手中只有一把斫刀,但极少成多,远望尘埃四起,烟尘里又有刀光闪烁,甚是壮观。

    但让曹军们极为疑惑的是,敌军大军虽到,也不做攻城准备,反而围三缺一,大有纵容曹军东奔河南的姿态。以至于曹操见此情形,哂笑说:“贼军当真少智!西有援军,贼军又不能破城,仅以为放我一面,便能影响军中斗志吗?”说罢,他还打量敌军营垒布置,而后鼓舞军士,打算于夜里出城袭敌薄弱之处。

    这个时候已是申时,日影渐西,却未至黄昏。围城的黑山贼突然有了动作,引起了濮阳守卒的注意。

    东面的黑山军逐渐向南北两面分开,让出一条足够四马奔驰的道路。而后有一队黑甲骑士,领着一支车队前来。这车队里的马车模样颇为奇怪,不似舆车,也不似轺车,车型方方正正的,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块黑布,从车顶一直盖到车脚,混看不见里面装了些什么,只是都由两匹杂色马缓步拉着,随黑甲骑士们一直到濮阳城前。

    最前方的黑甲骑士打着一支玄底旗帜,上画有黄云飞燕。那是黑山军首领张燕的旗帜,眼尖的曹军都认出来了,这不禁让他们略有失色。毕竟张燕自中平元年以来,在太行山间纵横无敌,朝廷屡次征剿不得,只能对其招抚,任命其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开天下招抚之先例,以致声威远扬,无不以其为人杰。

    那黑甲骑士等车队尽数到齐后,令他们横列一排,而后在城下大声说:“曹使君在吗?兖州牧张燕麾下陈留太守张方在此,有些话想与曹使君说。”

    曹操此时刚刚赶过来,他听到城下人言语,不屑自己出面,便让白马令程昱探出墙头,搁着十数丈远,朗声道:“我乃东郡白马令程昱,负责此处防务。曹使君还有公务要忙,哪里有暇与你们这些贼军相见,你有什么话,便对我说罢。”

    孰料城下张方策马大笑,笑声清跃令城上诸人不适。等他笑完,张方手指身后的七辆马车道:“程县君见笑了,我等奉天子之命,特来招抚曹使君,有些话,是只能与曹使君说的,而有些事物,也是只能与曹使君看的,曹使君今日若不与我答话,恐怕日后悔过也难以自安啊。”

    程昱闻言大怒,大声斥责说:“天下之事,无非忠君爱国二事。而先帝授张燕以重任,张燕不思报恩,竟还反胁忠臣,不怕令天下人耻笑吗?孝子赤诚,亦不可为心!任你有何物何情,我君上也绝不会动摇半分!”

    他话音落下,满城士卒皆为之喝彩,便是曹操也不禁颔首,对一边的关羽满意道:“平时程昱就能言善辩,但不料此时竟能说得这般好。”

    城下沉默少许,而后传来张方回答说:“既然程君如此说,那我就让别人说罢。”

    曹操莫名所以,又不好探头去看,只好站在原地以待后续,等了片刻,才隐隐约约听到有哀嚎的声音传上来,那声音是个女声,令曹操非常的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过了好一会,那女声才停下哭泣,说出了一句令曹操魂飞魄散的话语:“阿瞒,乃父在此!快救他性命!”

    这一句仿佛惊雷,劈了曹操一个战栗。他连忙令身前士卒让开,自己探下头去看,正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被绑缚着扔在地上,几个刀斧手站在一旁,旁边是一辆掀开了黑布的囚车。

    虽然那女人披头散发,但曹操认得她,那是父亲曹嵩最爱的一名姬妾。

    张方策马在那女人身后,昂着头继续对城头上说:“曹使君,你的亲族兄弟尽在此地,当真不愿意归降吗?”

    曹操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想起程昱刚刚说的那些话,结果全都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张方颇为失望,他退而求其次,下令将剩下几辆囚车的黑布也拉开,而后将囚车中的人一一拉出来,与那女人并列而跪。

    曹操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已全数认出来了,这八人分别是他的父亲曹嵩,胞弟曹德、曹玉,从弟曹淳、曹汾,族侄曹琳、曹琼、曹铭。

第十五章 父与子

    时光荏苒,温和的河风从北方拂过来,让曹操忽而感察到岁月的流逝。阳光从背上斜照下来,分明是暖热的,却又在城头下临摹出一个阴冷的身影。而在他身影之前的,便是他年老的父亲。

    虽然隔了十数丈,但曹操看得很清楚,他的父亲,大汉前太尉曹嵩被人剥光了上衣,打着赤膊捆缚着双手扔在地上。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人非常肥胖,肚子高高的鼓起来,胸膛在绳索里不断起伏,气喘吁吁的,身上尽是些黄黑色的污土泥痕,面上胡须里也都是些尘屑,看上去即狼狈又可笑。

    曹嵩听说长子在城下,挪动着身躯想往上看一眼,结果只看见城头耀眼的金日,只好又失望地低下头来,抖着肥肉喘气。一旁的黑甲骑士踢了他两脚,让曹嵩安静下来,他顿时都不敢动作了。身旁的几个子侄也是如此。

    张方又在城下仰头问道:“曹使君!你的生父、胞弟、子侄尽在此处,所谓人之大孝莫过于赡养父母,我听闻曹使君是孝廉出身,应当是爱家亲亲,孝德表率,如今你不降的话,这些国家蛀虫都当斩首于此,你当真不降吗?”

    曹操难以回话。

    张方又大声说:“我等招降曹使君,是曾听闻曹使君的美名。当年曹使君为济南国相时,毁坏济南城阳景王祠屋六百余所,止绝官吏民不得祠祀,使政教大行,一郡清平。这正与我太平道教义相合啊!故而大将军看重曹使君,欲与使君联袂以定天下。若非顾及使君美名,就曹嵩这等国家害物,我等如何还能留到今日!”

    众人看向曹操,曹操仍是难以回话。

    到此,张方也知劝降无用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而翻身下马,指着那个姬妾,对随从微微点头,三个黑甲武士上前,在女人的尖叫声里动作。

    先把她的舌头割了,然后剃去她的头发,露出惨白的肌肤,再然后刺瞎她的眼睛,用斫刀一根一根剁去她的手指脚趾。这过程惨不忍睹,城上城下的士卒都咬牙闭眼,好像受刑的乃是自己。哪怕是行刑的黑山军士,脸色也变得铁青,强忍着不适,终于用最后一刀刺穿了那女人的心脏,总算把她了结了。

    程昱看着这番情形,斥责他们道:“我也曾阅读尔等露布,尔等号称是王者师,便是这般残刑虐民的吗?”

    张方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指着城头说笑道:“程县君未免太过虚伪了。大良贤师被带到东京处死时,活剐千刀,不知道程县君作何感想呢?”

    “张角祸国殃民,罪该万死!”

    城下黑山诸军闻言无不哂笑,张方一脚踏在曹嵩背上,一手抓住曹嵩的头发,对着城上士卒说:“所谓祸国殃民,罪该万死的,舍曹太尉其谁呢?”说罢,他一把将曹嵩踩在泥里,高喝道:“狗奴!把你与乃父的罪过说给他们听。不然就和那女人一般死!”

    曹嵩看着自己爱妾惨死的模样,几欲昏死过去。听了张方这言语,更是肝胆皆破,浑不在意身上被人踏着脚,忙将自己的过往经历一一说来。只是他到底年老,几日里喝水也少,嗓音都嘶哑了,城上的人压根听不见,张方只好让他四子曹玉在一旁大声转述。

    曹嵩先说自己出身,乃是夏侯氏寒门,从小丧父丧母,即使有族人接济,生活也朝不保夕,常有乞讨之举,直到养父曹腾至族中后,见他善于察言观色,便将其抱养至曹氏门下,他这才否极泰来。

    而后曹嵩谈及养父曹腾。曹腾乃宫中常侍,与大将军梁冀关系匪浅,当年梁冀毒死质帝,拥立桓帝,曹腾与有力焉。桓帝继位后,曹腾又舍梁冀而从天子,先定策诛杀梁冀,又参与党锢,前后鱼肉百姓,贪侈奢纵,竟所获耕田近万亩,财货以千万计。

    等到曹嵩自己入朝为官时,依靠养父关系,先后担任司隶校尉、大鸿胪、大司农等朝中要职,期间敛财张狂,远胜其父。中平四年时,他出钱一亿万,向灵帝买得太尉之职,结果任职半载,后因平叛不力而被罢免。至此便在家中纵情声色,狎妓狂欢。

    说到此处,张方再令人大肆宣传自曹嵩府中抄没所得,足有珠宝二十车,米粮十万斛,姬妾七十余人,还有数箱奇珍异宝,其价值不可估量。

    城上士卒闻言,无不哗然,他们只道刺史出身名门,才略非凡,却不料其父其祖如此。如今名士尚且要自诩清流,百姓更是憎恶腐败至极。在城上的士卒里,何人不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皆目视曹操,且看他如何作答。

    曹操沉默良久,终于出声大喝道:“蛾贼!你休想乱我军心,我曹孟德虽出身有瑕,但自我入仕以来,得罪的朱门权贵不知多少,一心所向所念的,也只有报效国家四字,我父虽德行有亏,但是儿子焉能言父过,你若想以此骗城,我宁举家以赴难,也绝不让你分毫!”

    说罢,他将头上铁胄扔下城头,以作头可断,人不可降的表态。

    张方闻言,又用斫刀拍曹嵩的背,冷笑道:“狗奴,你再说说我们曹使君儿时有何劣迹,说得好,我们也能放你一条生路。”

    曹嵩冷汗直流,但听到方才长子言语,心中更为悲伤。曹操年幼时何其荒唐,与袁绍劫新妇,与欺男霸女之事不过寻常耳,可曹嵩此时却一字也说不出,他嗫喏片刻,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儿好男子,虽兰台钟鼓,五原铜人,亦不足比。”

    张方大怒,高声道:“好奴狗!”于是令三人上前,以锈刀劈砍其身。锈刀钝刃,每十余刀断其手脚,曹嵩痛哭流涕,便溺尽出,口中连呼“我儿”,待其头颈分开,气息消弭,曹嵩共身受六十七刀。血水从伤口汩汩流出,但更多的是油脂肥膏,黑山诸军见状无不高呼万岁,而城上士卒虽然沉默,但心中也觉快意,毕竟如此巨贪,手中无不是民脂民膏,也不知逼死了多少人,竟然能享福至今日才死,也算是上苍无眼了。

    而后张方扔下曹嵩,走到其余曹氏子弟面前,一一宣读其罪证,每说完一人,刀斧手便上前去,一刀将其首级砍落,黑山军也便欢呼一声。诸曹氏子弟见此地狱景象,早就吓软了身子,任凭黑山军砍杀。

    只有曹德一人说:“我名家子弟,死便死耳,又有何惧?然不可死于贼手。”说罢,不待张方宣读,自己一头撞死在坚石上。曹德乃是曹操幼弟,久以胆识闻名,便连黑山军见状,都不禁感慨:是个壮士。于是张方下令将其厚葬。

    在这个时候,张方再抬头看向城头,正要与城上人说话。但见城墙上惊人的沉默,忽而又有一阵喧哗声,紧随着一阵骚动,只看见墙头一阵涌动,随着那人流散去,很快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到了深夜,医生去看了曹操出来,对荀彧等人说:“使君是哀怒过度,犯了头风,无生死大碍,但这几日恐怕都要修养,做不了什么了。”

    曹昂闻言,赶紧进屋看望曹操,见父亲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手紧握成拳头,胸膛正不断地起伏着。伴随着曹昂进屋,曹操睁开眼。他睁得这般快,以至于长子吓了一跳,等他平复下来,看见父亲熠熠生辉的双眼,他觉得父亲有些许不同了。

    曹操慢慢说:“城外怎么样了?”

    “那些贼人把祖父伯父兄弟们都埋了。”

    曹操听出曹昂言语迟疑,意有未尽,又问:“还有什么?”

    曹昂说:“还有个人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城下炫耀,说他是祖父的苍头张七,之前弃暗投明,如今被临淄朝廷重用,已然成为一个军候了,他挥舞着旗帜,让军士们赶紧投诚。”

    说起李七,曹操想起来了,他扶着头恨声说:“我记得他!我记得他!”这声音如同枭鸟,其中仇恨之情令曹昂寒毛战栗。说话间,曹操的头风再次发作,他痛苦不堪,又于榻上反复辗转。

    再次平复下来后,曹操浑身都是汗珠,他慢慢说:“我这副样子,恐怕无法视事了,接下来的事,皆全交给荀从事决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勿要犹豫。”

    曹昂微微颔首,等曹操睡后,缓步出去与荀彧谈话。荀彧问完曹操的情况后,心中衡量情形,嗟叹说:“我未料敌军有此策略,是我的失策啊!如今我军士气消沉,主将重病,敌军又士气高昂,想要固守在此处,恐怕是不可得了。即使我心中不甘,此时也只能先弃城远走,与大将军合军了。”

    关羽说:“敌军围三缺一,势必是打算在撤军时追击,便让我来殿后吧。我保证不让敌军一人追来。”

    荀彧便把安排定下来,告知于曹操,曹操没有反对。

    次日夜,濮阳打开西门,大军从城门鱼贯而出,向西方河南奔去。曹操躺在一辆马车上,听着车轮与马蹄交错的声音,一时睡不着觉,只能举头望向天野上浩瀚的星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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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