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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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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学子的漫漫游学路

    不管是古今中外,还是推之四海,学习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已经很难再感受到学习的可贵艰难,这是十分幸运的,虽然在今天,知识分子这个词已经不再具有像封建时代那样是一个具有划分阶层魔力的词汇,但知识改变命运仍然是中国普罗大众的信条,可见我们历史中流淌的这股对知识的学习渴望是多么深入骨髓,这大概也是我们中国文化中最为鲜明的特点。

    这特点可以向上追朔两千多年直至先秦,但最终成型却是在汉朝,在汉武大帝挥斥方遒,北驱匈奴的同时,在全民尚武的风俗之下,中华文明开始悄然转型,它的重要丝毫不弱于霍去病在狼居胥山上的功绩。你们很快会懂得它的意义,董仲舒看着他的杰作或许会得意地这么想,他一手策划的独尊儒术将主宰中华文明的思潮两千年。

    但我想讲的并不是这个,儒学的学术价值并不是一个适合大讲特讲长篇累牍的东西,老实说,要不是汉武帝硬点了儒学是大汉新时代核心思想体系,哪会有这么多人苦心钻研,像刘备这种对学术毫无兴趣的说不定还在心中狂骂董仲舒你个老王八蛋。但董仲舒确实开启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新的取士通道,改革了整个汉朝特别是东汉以来的教育体系,学海无涯苦作舟,大汉的接班人们就在这苦海里游啊游。

    生活在填鸭教育时代的我们游的是苦海,而生活在汉朝的学生们游的也是苦海,但不同的年代里苦海和苦海是很不同的。我们学习常常会感到学习内容多得受不了,头疼得仿佛是被挤干了水的海绵,啥都记不住。但汉朝时期的学生们学习儒学遇到的问题就完全不同,第一个就让你目瞪口呆,没有学习教材。

    对,就是没有教材,虽然董仲舒说服了汉武帝把儒学立为官方学说,但是大部分儒学经典早在百多年前,就被秦始皇焚书坑儒交代而且是重点交代了大部分。要知道蔡伦那年头还没出生,大家都还是用的竹简,抄写携带都特别的不方便,一不小心就学富五车著作等身了,结果秦始皇这一下被坑了大部分,原本战国里只有墨家能够与之争锋的儒家显学,一下就沦落到只能以口授的方式来保存经典。记忆终归是有误差的,口授更加加剧了这种误差,而且每个人对于学术的理解也不同,反正大部分人都没有原本,儒学家们便也忍不住自己在传授过程中给经典们加点私货,不久便迅速发展得面目全非。

    汉武帝当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立了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太学以研究儒学为主旨,分置了五大学科,没错,就是五经——《诗》《书》《礼》《易》《春秋》,这时的五经有七个官方承认的权威流派,又称博士。《诗》有鲁、齐、韩三家博士,《书》有欧阳博士,《礼》有后博士,《易》有杨博士,《春秋》有谷梁博士,统称为五经七博士。而后太学的博士数量就因为儒学流派的影响更迭而不断变化,隶属于不同流派的学子也和流派的影响荣辱与共,到了东汉时期,五经博士已经变为十四家:《诗》,齐、鲁、韩,《尚书》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易》有施、孟、梁丘、京氏,《春秋》严、颜。

    以上仅仅是太学研读的学科,而且全部是今文学派。有今文学派就有古文学派,有靠口传授私货儒学的就有手里拿着真干货的。秦始皇确实开天辟地但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司马迁能够瞒着汉武帝流传《史记》的另一个版本,秦始皇又怎么可能把儒学经典全部烧光呢?毕竟搞学问的也不等于二傻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竹简虽然笨重,书写也没有效率,但是也不能说一丁点优点也没有,这是相当不马克思的,要辩证地看,竹简最大的优点就是便于保存。纸张什么的不精心保养甚至几年就可能废了,但是竹简埋在地底下放上个百来年,挖上来清理清理还是照样看嘛。于是那些在儒家经典里随意篡改内容疯狂加私货的学派们傻了眼,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当古文学派刚刚兴起的时候,今文学派几乎垄断了整个儒学界,而且奠定儒学统治地位的董仲舒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纯今文学派大师。要是让古文学派得了势,那岂不是说全天下的今文学派都是学的假儒学?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于是今文学派发起了对古文学派的全面打压,一直到东汉灭亡,古文学派虽然是最正统儒学流派,却仍然没能在太学争取到哪怕一经博士的地位。这就是大汉学子的第二个难题,到底我该选哪个流派呢?选择困难症患者还是放弃治疗吧。

    当然很多人还是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千古不易的道理的,只要能让我做官,什么学问不是好学问?今文学派就今文学派,私货就私货,我学还不行吗?那接下来就要准备好迎来大多数大汉学子的第三个难题,今文学派的核心是玄学......是的,今文学派的核心是玄学。两汉时代的儒者或多或少都有一点神棍的气质,还是董仲舒,他在向汉武帝安利儒学时进言的便是天人感应。

    到了东汉时儒学的玄学化程度那更是不得了,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在还是种田土豪的时候,与姐夫邓晨到别人家去做客,当时大家看到谶书中说:“刘秀当为天子”。当时有些人以为这个刘秀肯定是国师公刘秀,还有一大堆姓刘的因为这个改名叫做刘秀,刘秀当时说这个谶书也许说的是我,然后刘秀真成了皇帝。这可真是了不得,刘秀本来就是一个儒学爱好者,又遭遇了这种预言应验的传奇,那对儒学的推导作用简直可想而知,整个东汉上下的今文学派全部对谶纬推崇不已,学神棍这个难度真是太高了,所以明明今文学派掌握了儒学的话语权,可是古文学派就是灭不掉反而在民间愈加壮大,即使东汉时不将古文学派置入太学博士中,也只有捏着鼻子承认古文学派学者可以当官。

    时代背景所带来的难题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但是最根本的难题才刚刚开始,那就是怎么学的问题。自学是不可能自学的,本来竹简花费就高,内容还玄的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自学成才的,所以只能去找老师。找老师说起来很容易,但是实际上两汉时期的老师可不是大路货,那些极少数家学渊源累世经学的富贵人家可以自己垄断经学形成士族。而背景平庸没有余财的学子们就只能打理好行囊准备离家远行,离他们最近的乡间私学一般都是传授蒙学识字的,他们早已将那些烂熟于心,而真正的学识则很遥远,这些学子就这样抱着单纯或者不单纯的目的奔波在九州大地上,组成了儒家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寄托所在。

    总得来说,汉朝时的学校也分为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俗称为官学和私学,不过官学和私学在社会地位上并没有很大的差距,主要差异只在教学内容上:官学只负责传授五经,并不负责其余内容,而私学差异就比较大了,根据老师参差不齐的水平而定,水平不高的就只负责教人识字小学,远近闻名的大儒或许比官学最高学府太学的教学质量还高。所以要想学到真本事,游学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当然,一般来说游学首选的目标仍然是太学,毕竟那是名义上的最高学府,里面的教学资源都是一流的,而且运气好的话还能够遇见前来视察的皇帝陛下,实在是飞黄腾达的首选。但是国家最高学府怎么可能没有录取要求呢?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报名要经过太常审核,你只要年满十八并且长得帅(仪貌端正),且名额只有五十名。好在这只是武帝时期的要求,由于供不应求,太学基本处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扩招,等到了东汉时期不设名额限制,太学的在读学生已经达到了三万人之多。但是相对而言,太学招生名额的增加也会降低教学质量,人越多含金量嫌贵也就越低。

    当然进不了太学或者对太学的教学质量不满意也不必太过失望,起码这意味着你已经进入了京师,只要身处京师,总有学习知识的机会。要知道汉朝的老师,基本都是有政治能量的,京师的私学老师,要么门下达官显贵不可胜数,要么自己就是达官显贵。像杨修他玄祖杨震从事私人教学数十年,门人过万,对朝政影响极大,后又被朝廷征辟,以至位列三公,余荫及子孙四世三公,可以说是私学的典范了。

    可能到了这里很多人会怀疑这样牛逼的私学真的一般人能够入门吗?答案当然是能,但是能不能学到真本事还是要看个人努力的。进入私学的门槛并不高,比官学要低很多,毕竟官学是要经过审查的,学费很少,一般来说是所有学生凑起来基本能维持老师日常生活就可以了。如果实在没有什么钱就要多帮老师打下手,耕田织席勤快些,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半工半读了。而且就算拜入名师门下,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一般也就是师兄们替老师教你,这一阶段一般有数年之久,且基本是所有没背景学子的必经之路,但如果你肯下苦工学,在日常的论难(也就是弟子间的学术辩论)中大放异彩,引起老师的注意,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获得老师的亲传。

    以上,只是最正规的最普通的游学生活,对于很多情况也是不适用的,两汉的游学特点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牢记时刻关注时事政治(朝堂上流派的变动消涨要牢记于心),调查清楚不同地区的学风特色(益州学派善修辞,荆州学派善考据,京师经学多玄学),冲着名气大的老师去(相当于文凭级别过硬不过硬啊,大部分人是不会真关心成绩的),穷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豁出去一张脸,这个老师感觉不行就赶紧换一个,如此下来,跑遍大江南北,学识与名气俱升,说不定就混成了郑玄这样古文学派今文学派都认可的大佬。

    当然,抱着学知识的人是大多数,但是来混日子的人也着实不少。儒生自汉武帝以来,时间越往后就越有政治力量,到了东汉年代,太学居然还兴起了太学生运动,数万太学生在首都搞抗议,搞游行,儒学至此基本压过了其他所有思潮,成为了政治的主体部分。很多学子为了赶个时髦,蹭个热点,就跑去相关名师手底下挂个名字,虽然从来不去上课,但是名气资源哗哗哗的就来了,因此单纯抱着混资历态度的人也着实不在少数。

    最典型的就是东汉双杰曹操和刘备,那都是混日子的大佬。曹操本人有才华是有才华,但是贼好名声,跟着大儒们鞍前马后就是冲着名声去的,当年曹操缠着桥玄要他想办法帮自己出名,桥玄就推荐曹操去找教育界大佬许邵。曹操到了许邵那里也没准备学点什么,就是求其帮忙扬名,但是大佬许邵并不着急,曹操就急眼了,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威胁许大佬,说不说?许大佬赶紧给了个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评价。刘备那就更别提了,他一穷孩子得到了亲戚扶助才去卢植那上学,刘备想得很开,觉得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子,就在师兄弟里找大腿混关系,虽然老师我可能傍不上,师兄弟也一样嘛!于是成功地找到了一根名叫公孙瓒的大腿,还借着老师卢植的名号混进了平黄巾的队伍,攒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这些仅仅是两汉学子游学生态的一小部分,也只能代表两汉时期一部分学子的缩影,随着纸张的推广,印刷术的发明,全国范围流动的游学逐渐消失了,但是一些习惯仍然流传了下来,习惯逐渐变成习俗,再变成传统,最后在向西方学习的大潮里尘封在书本中。即使现在的学习和两千年前的学习形式上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可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不管是好的一面也是坏的一面,足以让人不断地回顾并引起共鸣。

第一章 桃阳里

    光和二年,已是当今天子即位的第十一个年头。昔日先帝殡天之时,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司徒胡广,都以为天子英断刚特,聪慧明理,于是力排众议,从宗室支庶中迎取天子即位,不可谓不寄予厚望。

    谁能想到十年之后,世殊日异,昔日以为能澄清玉宇的明主,竟公然在西园开置邸舍卖官鬻爵。二千石官卖二千万钱,四百石官卖四百万钱,不试秀才,不闻风评,国之重器,委于群小之手,加上近年来对党人的禁锢迟迟不见解除,国内乱象实在令忠直之士痛心疾首。

    但这些事情基本与幽州无关,一则幽州学风不盛,朝中党人寥寥无几,几无党人可锢。二则鲜卑日渐壮大,首领檀石槐立王庭于弹汗山,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北拒丁零,东退扶余,西攻乌孙,十余年间,竟使冒顿单于伟业复现。幽州因此岁岁入寇,苦不堪言,只得全力备战。

    此时正是晚春,天气和熙暖人,一群身着长袴的青少年正打马行在涿县到良乡的官道上,路出涿县数十里,便分出两条,一条路跨过桃水、垣水、圣水,随后一马平川,直至蓟城,但他们走的是另一条,沿着桃水南岸一路向西,直到巨马水、涞水、桃水交界处,然后向南延申直至五阮关。

    桃水景如其名,岸边桃林如浪,又正逢春风沉醉,花瓣上下纷飞,恰似下了场不合时宜的春雪,芳香盈动,令行者心旷神怡。少年们纵骑驰骋,紧跟在后的,还有十来匹丛马猎犬,从马背上,驮载了各类兵器和生活用品。就说射猎用的箭,每匹丛马就驮了四五个满满的箭囊,差不多有三百来支。

    时年十九的刘备策马在前。他七尺五寸的身高在同伴中并不突出,但一双长臂刹是显眼,时而拉控马缰,驻足河边说笑,时而放情快奔,与同伴竞马射猎,俨然众人领袖。

    行至桃阳亭的时候,刘备翻身下马,将刚射下的两只鸿雁递送给当地的亭长,为在此地射猎致歉,亭长推让两次后不得,只能收下,而后步行将一行人送至两里外,等他们的背影消失了,亭中小吏忍不住相互议论道:传闻涿县大姓里卢氏为上品,却不料年轻一代里,如今名声鹊起的竟是元起公的同宗子弟刘玄德【1】,连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都与之结交,却不知这刘玄德到亭里所求为何?

    桃阳亭下有七里,其中绛德里最为喧闹繁华,沿着桃水南岸,一东一西各有两处集市,东集市稍大,以卖肉蔬为主,西集市稍小。以卖酒布为生,两处集市之间,立着偌大一处庄园,占地十来亩,高一丈有余,但院内芳菲多情,夭夭桃枝探出墙头,挡住了院门前一个大写的“张”。

    刘玄德手指院门,向身旁张世平确认:“世平吾兄,君所言义士可在此处?”

    “正是此处。”张世平颔首,他身为中山大商,却不过而立之年,拥有千金之财,但身着胡服,头戴黔巾,身高八尺,腰背健硕更胜牛虎,腰配一品铜柄钢刀,与寻常幽燕武人无异,但观他举止谈吐,文雅持重彷佛儒生:“我与义士相约,等我涿县事了,便来此地寻他,这义士颇有细侯遗风,他定会在此地等我。”

    原来这一行人出县远游,不为他事,正是为寻访豪杰而来。幽州自春秋战国以来,地处边疆,屡受胡虏侵犯,又饱受风霜,塑造了燕人独特的气质,所以燕国虽国力不强,但却多豪杰侠士。到了前汉世宗时,世宗扩疆攘夷,平灭三韩,幽州精骑闻名天下,而在之后世祖再造大汉,光武中兴时,虽然儒士们不喜幽州武人的鄙陋之气,也不得不私底下承认,世祖能够得有天下,多赖耿弇、吴汉所率幽燕豪侠之故。

    刘备身为幽州后起之秀,虽然出身贫寒,但家声仍然颇有美名,他因此遍访幽州豪杰,为四周百姓排忧解难,成为名传幽燕的知名豪侠,张世平作为中山贩马大商,也不得不与之结交,就在昨日,刘备与张世平饮宴之时,询问可知何处可访豪杰,张世平沉吟少许,便提出他知有一人,武有擒虎之能,义有细侯之风,可以与之深交。

    细侯,指汉世祖时期名臣郭汲郭细侯,郭细侯官至尚书令,凉州牧,但为人谦和自守,不因人而异,昔日路过西河之时,与数百稚童相约归期,回返时比约定早过一日,郭细侯不愿违信,便在城外野亭驻足一日方才入城,因而传为美谈。

    在张世平眼里,能与郭汲相提并论的,会是何人?

    一行人下了马,到院门前扣环,门头小窗里露一个苍头,向众人多问了几句,便请众人稍等,自去向家长禀告,未久,一个魁梧大汉打开院门,笑迎众人行至院内。跨过门廊,院内豁然开朗,芳草萋萋,桃意茵茵,几台大釜安置树下,几条土狗吐着舌头在一旁小憩,隐隐然酒香轻溢,使人添上几分醉意。

    “不知今日是何佳日,小府竟再有贵客远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大汉名为张浑,身似泰阿,言辞温和,刘备一行多有雄武之士,自恃孔武有力,在张浑面前却宛若灌木一般,不由令众人气息为之一滞,唯有两三人面不改色,刘备神色如常,笑问张浑道:

    “张公客气,我素来听闻桃阳张氏的武名,只是以往自惭年幼无识,易受轻于人,直至今日,方来拜访,只是听张公所言,府邸还有贵客在此,不知我等来此是否合适?”

    张浑怡然对答:“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玄德真是说笑了,夫子亦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有心之人都只会因此鼓舞雀跃,哪有嫌弃时机合适不合适的,诸位请谁我来便是。”

    走过前院厢房,来到后院,与前院风景又截然不同,只见地上东三西四乱糟糟扔着七八个青石锁,左右立着两排枪戈貌戟,正中央摆着一个木人,不过歪歪扭扭,木面上到处都是刺痕,眼看是用不了几刻了。

    但众人却不多做声,只因闯进后院,便听到后院的厢房中正有人在大声谈论,想必张世平所说之义士便在其中了,面对豪杰,刘备最讲究以礼相待,他便脱下布履,暗示众人与他一齐轻声前往拜见。

    只是房中似乎人来两门客,谈笑恍无人,虽然走道上脚步声咄咄,谈话声却越来越大,只听一个声音激昂向上:“陈君,君之学识关某敬仰,但君方才之所言岂非大谬?”

    “王莽大伪似忠,行滔天篡逆之举,世祖应天运而起,起兵以来,百战百胜,前有昆阳不世之捷,而后方有安抚河北,定鼎东都之基业。云台诸将,尽皆人杰而揽于世祖麾下,光武中兴,儒风盛世始出于斯,陈君所言,认为世祖才非卓绝,性非英雄,难道不是谬谈吗?”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品评人物的风俗,但如果要说这种文化什么时候最为昌盛,那必须要数当下这段时光,什么八骏八厨八龙八达,不仅政坛之上各路名士相互吹嘘,平民百姓也好谈论豪杰侠客,扬名天下。

    很显然房中进行的正是最为激进的品评:议论皇帝陛下的政治得失,如果说得激烈了,说不得会让亭长以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逮捕下狱,但政治是人类踏入文明以来的本能,再大的危险也甘之如饴。

    只听另一人不急不徐地劝道:“关兄且缓上一缓,陈某话未说尽,关兄何必抢先?”此人语调平缓,声音却极有力量,透露出极大的信心,连房外众人也忍不住被其所感染,明知其要发表的言论离经叛道,也不禁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世祖能够重整山河,再造大汉,才能自然是有的,只是能否说是英雄,我看未必。英者自知,雄者自胜,世祖自知尚可,可谓之英,但却不能自胜,故难称雄。”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世祖虽有英才,但为君懈怠,不能急民所急,想民所想。想新莽之时,世祖便常年藏匿凶徒贼盗,亭吏听之任之,连敲门询问也不敢,与当今阉宦之家相比,又好到哪里去?至于称帝之时,先有南阳虐民逼反邓奉,后有吴汉成都之屠。世祖虽外有爱士纳贤之美名,实则外忍内残,所以董宣前为湖阳所辱,后为阴氏免职,马援两度伏波功绩,而被一朝构陷,入殓草草,这怎能说是英雄呢?”

    虽说不是长篇大论,但是句句都言重的是刘秀为政之时的丑处,另一人一时无言,良久才感叹道:“既如此,那世上还有何英雄所言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陈君的论述固然有道理,但是世事不因人言左右,新莽之时,世祖已是超世之才,如君所言,真是世无英雄了。”之后又免不了几句长吁短叹,消沉之意溢于言表。

    “关兄不必如此,人活一世,不仅因人事而成,更多的则是时运罢了,在我看来,新莽之时,还有二人杰,只是时运不济而已。”

    “陈君所言,可是隗嚣与公孙述二人?”隗嚣公孙述算是在刘秀大军之下,唯二抵抗过较长时间的势力,所以后人谈论刘秀强敌,一般以此二人为首,在厢房外的刘备有些失望,本以为内容会有些新意,但房中人方才所言切中要害,他深以为然,还是忍不住听下去。

    “非也非也,隗嚣公孙述二人不过守户之犬,何足道哉?”那人笑了起来,笑声俊朗如苍山青松,又不免几分稚嫩“我所言人杰乃是武安王延岑与破虏将军邓奉罢了。”

    这一句真可谓是奇峰突起,众人不免惊异万分,有的连这两人是谁却也不甚清楚,弄得一头雾水,却又听房内人笑道:

    “不知房外的贵客们久立门前,可劳累否?如蒙不弃,可入房一叙。”

    【1】:刘备少时丧父,家中常以织席贩履维持生计,但宗族在本地颇有地位,祖父刘雄乃是郡中所举孝廉,同宗又有刘元起等长辈能够同时供养刘备与刘德然两人于卢植门下读书,其中又曾前往雒阳学习,可见族中颇有财力,绝不是一般寒门可比的。

第二章 论英雄

    久立门外,刘备虽未能见到房中之人,但已大感收获颇丰,此时有人主动邀请,他当然欣然应邀,在张浑的带领下进入厢房。

    此时正值午时,阳光普照,春风和煦,刘备进得门来,正见两人对坐于案前,上面七七八八堆了不少简牍。一人身高九尺,长髯蚕眉,面若重枣,唇若涂脂,神似山渊,眼似飞刀,当真威风凛凛,另一人身长八尺,短髭长衫,朗目纶巾,面似青玉,体若孤松,与刘备相视一笑,手持一卷自有一番风流。

    还有一人卧于墙角,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虽见刘备等人入席,却一声不出,瞠目视之又不动如许。张浑见状,上前直接笑骂道:“阿虎!阿虎!两位贵客就在一旁,你怎么能够如此安睡?你不在意礼节,也要照顾一下老父的颜面啊!”

    那人方才悠悠辗转,抱怨道:“阿父,我原本与关兄比试得累了,才歇息一会,陈君又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你何必如此拘谨,要知道一年之计冬日甚冷,夏日甚燥,春睡的滋味才是最好的。”这话着实无礼,但又让人觉得亲切,一行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又带了两分恍然大悟: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原来这人竟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张浑笑骂了几句,显然也不是真的讲究,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他随即向众人一一介绍:这个睁眼睡觉的是他十八岁的独子,名作张虎,眼似飞刀的大汉是前来投宿的贵客,名作关寿,长衫纶巾的青年是张虎关寿的好友,名作陈冲,三人在此处相聚已颇有一段时日【1】。

    刘备一一打量过去,张虎自不必多说,体态雄壮更胜张浑,一眼便知是熊罴之士,而关寿想必便是张世平介绍的义士,见面如闻秋风,凛冽肃杀,又别有两分亲切,不怪乎张世平如此看重,一力劝刘备前来于此。但刘备最看重的却是陈冲这位年纪与他彷佛的青年,不为其他,只为他刚刚那番离经叛道的言论。

    他向前郑重其事地行儒生之礼,先自我介绍:“我乃涿县刘备刘玄德,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庐江太守子干公之徒,范县令刘雄之孙。”而后一一介绍同伴,随后率领众人入座,询问道:“在下方才听闻陈君高论,颇为感触,世祖之政,多有弊政,我心思之,常有所憾,却不知方才君所推崇,延岑邓奉之流,有何高明,还请陈君所赐教。”

    语毕,刘备再拜,礼之如此,无可指摘,陈冲见此只是一笑,不止是刘备一进门就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刘备,他一直十分好奇,陈寿评价刘备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而刘备到底会是什么模样?身处乱世前夕,不可不知天下人杰,所以他不远千里,在此处等待刘备,一见面,心中却是不能给刘玄德打上一个满分,堪堪及格罢了。

    但这也足够他为之考校一番。

    “刘君可知欲治天下者,有何不可缺?”

    刘备面色如常,几乎是脱口而出:“善政不可缺。”

    听到“善政”二字,陈冲对他评价稍微提了少许,却轻扣桌案,摇首道:“善政固然重要,但却不是必须的,不过刘君心怀仁善,能言善政,已是人杰,我愿与刘君为友,但刘君还不能成事,只能与邓奉邓破虏相提并论了。”

    见在场不少人迷惑,陈冲不由得心中苦笑,邓奉作为刘秀政治生涯的一大黑点,在东汉几乎无人提及,百年过去,辉煌的历史都已黯淡,但自己还在,就必须让历史传承下去。他只好从头给众位介绍邓奉的经历。

    邓奉昔日投奔刘秀时,一路护送光烈皇后阴丽华,保其平安康乐,又数有战功,因此被刘秀提拔为破虏将军,提拔不可谓不速,足可见刘秀对其欣赏。但邓奉归乡访亲之时,路过新野,见吴汉在南阳纵兵劫掠,残害百姓,于是一怒之下率领乡民起义反击,当时吴汉坐拥十余万大军,却被邓奉截断退路,尽获辎重,不得不仓皇退军。

    刘秀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再派征南大将军岑彭率领朱祐、贾复、耿弇、汉忠将军王常,武威将军郭守,越骑将军刘宏,偏将军刘嘉、耿植等八员大将共击邓奉,被邓奉尽数击败,还生俘朱祐。这八员将领,要么是日后入选云台的名将如岑彭吴汉朱祐,要么之前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如刘嘉,算上吴汉麾下的扬化将军坚镡、右将军万修,刘秀麾下的名将,近乎被邓奉一人击垮了三分之一。

    事态发生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刘秀平定赤眉军之后,立即御驾亲征,大军压境之下,又有刘秀昔日在昆阳之战的赫赫威名,南阳全郡恐慌,邓奉麾下无人敢于刘秀作战,导致邓奉全军一触即溃,邓奉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投降,刘秀以邓奉起兵错不在他,“本欲赦免”,最终在岑彭等邓奉手下败将的劝谏下,不得不“忍痛”诛杀邓奉,论军事才能,这位可能是当世唯一能与刘秀彷佛的青年将星,就此陨落。

    众人陷入沉默,陈冲再次轻扣桌案,眼神只看着刘备:“刘君以为邓破虏心中可有善政?”

    刘备沉默少许,不只是联想到什么,眼神都黯淡不少,他稍稍拱手,再轻声回答:“邓破虏虽有名将之才,心怀仁善之心,但起兵仓促,一无天时,二无根基,陈君以此言教我,是想说成事不可缺根基吗?”

    陈冲确实有这层意思,但这只是捎带而已,他的藏锋在下一句:“如果没有根基,假如刘君遇到此等情况,便只能冷眼旁观了吗?”

    这句话大有诛心之意,刘备整顿衣冠,正声道:“陈君何必如此,备虽不才,也知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为正道,虽九死而尤未悔,只是我等终究只是后世之人,岂能置身事外又自夸自赏,借此贬低先人?”此言一出,言辞凿凿,豪气干云,真可谓凛然而有英雄气,众人忍不住击节赞叹,关寿张虎二人本来将刘备等闲视之,此刻眼中都熠熠生辉。

    “好!”听到此处,陈冲也不无感怀,对众人笑道:“刘君此言,便足见其胸含壮志,腹有菁华,张君,有此豪言不可无酒,张君,你前日说寻了两壶佳酿,不知今日可能割爱?”

    张浑自无不可,欣然应诺,便提一壶绿酒,为在座众人每人斟上一杯,陈冲与刘备相敬一杯,一饮而尽,眼中尽是欣赏之意,陈冲随后说道:“天下之事,本就无道理可讲,是非成败,只有后人才能评说,邓破虏虽然兵败身死,但仁爱之心可知,世祖固然功成,却也不得不诟病于后世,所以邓奉亦人杰也。而延岑心无仁善,亦为人杰,诸君可知我为何推崇延岑?”

    延岑与邓奉不同,作为刘秀建国以来长期的刺头和老对手,知名度要比邓奉高得多,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延岑的事迹,只是延岑一生,败多胜少,军纪败坏,四处转战,虽有一时崛起,但随即便兵败逃窜,终不能如刘秀建国立业,也不如隗嚣公孙述割据一方。

    众人皆是迷惑不解,唯有刘备恍然大悟,他问道:“陈君是想说延岑为人坚韧,矢志不渝,虽然才不及世祖,但不为人下,败而不馁,故为人杰。”

    陈冲颔首称是,心中感叹,此次会面虽然仍有缺憾,但也算值得。

    延岑与刘秀本为乡党,刘秀是蔡阳县人,延岑是筑阳县人,刘秀刘縯兄弟加入绿林军时,延岑同时也起兵割据,攻取冠军县,这是一起。

    只是宛城昆阳之战后,绿林军一发不可收拾,延岑起兵不过半年,便被更始帝刘玄派大将军刘嘉征讨,随即覆灭投降,这是一败。

    随后延岑跟随刘嘉进驻汉中,刘嘉被封为汉中王,不意两年后赤眉军大举进攻关中,绿林军系统分崩离析。延岑趁机再次起兵,大败刘嘉,将刘嘉驱逐出汉中,自称武安王,这是二起。

    谁料绿林军主力不去应付赤眉军,与攻打武都郡的延岑遭遇,延岑大败不得已走天水,背后又被公孙述偷袭汉中,延岑再三腾挪,终究无力回天,只能再次降了刘嘉,这是二败。

    却不料绝处逢生,重新加入绿林军后,更始帝刘玄被赤眉军杀害,延岑因为卓越的军事才能成为关中绿林军的领袖,引数万之众,两次大败赤眉军,赤眉军“旗帜皆白,大惊乱走,自投川谷,死者十余万”,不得不收敛剩下的二十余万人试图东回关东,延岑得以暂时占据京师三辅,这是三起。

    延岑本欲以京师三辅为根基割据关中图谋天下,但刘秀完全不给延岑喘息时间,派出征西大将军冯异先击败东归的赤眉军,随后长驱直入与延岑对决。延岑本是被关中绿林军临时推选的首领,刘秀却是根正苗红的绿林军,于是延岑麾下纷纷抛弃延岑投降冯异,如此情形,延岑一败再败,最后走投无路,只能东出武关投降秦丰,这是三败。

    楚黎王秦丰此时割据南阳,对延岑礼之备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延岑,延岑便与秦丰在此阻挡南下的汉军数月,但每过一月,汉军就愈发壮大,最后秦丰被人包围于黎丘,延岑带领军队一路败一路逃跑回了汉中,投靠公孙述,这是四败。

    此时放眼天下,汉军已经一统关东,唯有隗嚣公孙述二人尚能自守,延岑多次向公孙述进言联合隗嚣北伐关中,却不被公孙述采纳,只能坐视隗嚣灭亡。

    随后汉军从荆州以水军入蜀,公孙述手下公卿无数,却唯有延岑这一客将能战,因此将蜀中大军尽数委任于延岑。延岑与汉军数次交战,胜败参差,但最终寡不敌众,决战时公孙述意外重伤,临死前将这蜀国基业托付给延岑,这阴差阳错之下,延岑又成为了汉军一统天下最后的敌手。

    延岑想必也被这天意所折磨吧,他终于放弃了,在公孙述去世次日投降,随后统帅吴汉因成都抵抗汉军大为恼火,时日长久,损兵折将,这些念头闪过吴汉脑中,当即灭延岑满门,让汉军大肆屠掠成都。这是他一生最后一败,第五败。

    “延岑一生,奔走荆益,攻伐雍凉,险成于京辅,卒亡于成都,三起五败,矢志不渝,如此坚韧不拔,永不言弃。死中求生之人,怎能不称为人杰呢?”陈冲正视刘备道:“如若武安王兼有善政,心有仁义,有邓破虏之军才大略,未尝不能成大业,如陈某所言,英雄正当如是,不知刘君以为然否?”

    刘备肃然行礼,正色道:“陈君所言,正备所思所想,人无善心,不能为君,人无恒心,不能成事,自知还需自胜,复礼还需克己,英雄正当如此!”

    【1】:关羽之名并非本名,据记载关羽亡命奔涿郡,此前只留下记载本字长生,可见后来的名与字当为他人所改,大概率为刘备,而张飞名字与关羽名字相衬,作者怀疑亦非本名,故而有此设计。

第三章 结义

    刘备虽然在幽州已经闯下的不小的名头,但那仅仅是因为幽州学风不盛而侠气纵横的缘故,涿县东西皆以刘备为大侠,加上刘备本身又是幽州大儒卢植的弟子,才能够在幽州站稳脚跟。

    但幽州是幽州,边郡子弟到底是异类。随着卢植在雒阳的游学给刘备开了眼界,但与名族子弟的交往也让刘备深深明白,这都是一群眼高于顶的人,这也是一群腐臭不堪的人。

    以家世学问为凭据,对于进不去他们圈子的人不屑一顾,这大大挫伤了刘备的自尊心,他是志比天高的人,哪怕他现在不知道自己的“志”是什么。所以刘备虽随着卢植游学数年,却越发不爱研究学问,反而爱与各路侠士结交,但这不代表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能受到士人的认可,跟随卢植多年,老师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儒士之梦,一个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刘备向来面色肃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觉得自己一颗雄心微微发烫,他强忍情绪,对陈冲问道:“与陈君相谈,更胜醇酒,不饮而人自醉也,刘备不才,今欲与君深交,还未问君由何处而来,而往何处而去?”

    陈冲收拢衣袖,正襟危坐道:“在下颖川陈冲陈庭坚,今年方十九,从雒阳来此处,素闻幽燕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欲以为友耳。今访得长生,昭翼二友,本以为收获颇丰,不意今日又见刘君,幽州之才可谓丰矣,幸甚,幸甚!”

    “颍川陈庭坚?”刘备忽而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默默在心中重念了两遍,忽而想到自己在洛阳游学时的一些奇闻轶事,继而恍然大悟,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但身旁的族弟刘德然与张世平一齐失声道:“颍川陈庭坚?阁下便是颍川太丘公之孙,熹平龙首陈庭坚?”

    这话说得在座众人一头雾水,除了与张世平同为冀州大商的苏双也脸色一变,忍不住用目光再三审视陈冲,陈冲端坐如山,只稍行拱手之礼,淡然道:“承天之幸,冲不过以家祖为靠山,赢得些许薄名而已,不意在幽州也有人知天下有陈冲,冲窃喜不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单说一个人名并不会有人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把名号摆得又臭又长,别人就会把你当成个稀罕宝贝,陈冲对这种心理深恶痛绝,看到众人的眼神变化也只能心中苦笑。

    但刘备深知这时代扬名的重要性,他赶紧摆低身位:“陈君莫要自谦,我前年随老师游学雒阳时,虽未能有幸见到陈君舌战群儒的风采,但是那场论战早已轰动文坛,老师名下学子有近千人,几乎无人不谈论陈君的言论,刘备学无所成,却也知陈君熹平龙首这个称号,绝无高抬,只不过恰如其分罢了。”

    随后他又向各位迷惑的同伴解释道:“诸君不知,这位陈君可是名震京华的大儒!熹平六年时,陈君于太学中与五经博士论战,十四名五经博士,被陈君悉数骂退,竟无一人能在经学上胜过陈君,因陈君之故,古文经得以被陛下大用,郑公也被征辟为经学博士,卢师对陈君的学识那真是赞叹不已啊。”

    听到“大儒”二字,陈冲就已经在苦笑了,再看到众位豪侠的倾慕眼神,陈冲更是浑身不自在,如果不是他有不得不在此的理由,恐怕早已经夺路而逃,不得已,他只能继续在这里进行徒劳的辩解:“刘君过誉,我早先便曾说过,我并非儒生,更厌恶孔丘学说,还望刘君勿要再说了。”

    众人不由得惊愕万分,但陈冲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方面,转而向刘备说笑道:“刘君来,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这两位好友。”

    “这位是关寿关兄,本字长生,本是河东解良侠客,前年在解良,有豪族当街抢掠妻女凌虐幼小,关兄路见不平,遂杀豪强而走,路上与我相识。关兄胸中有不平之气,怜弱之心,张道之胆,依我所见,关兄可谓国士。”

    关寿虽然自视颇高,但国士之称他自感属实担当不起,毕竟史书明文记载的国士乃是汉相萧何对淮阴侯韩信的美称,好在脸色他人并不看出来变化,只能连连说道:“陈君谬赞,在关某看来,陈君才是国士,关某至今还是待罪之身,哪里当得如此美誉?”

    刘备哪里会在乎,神色郑重地与关寿说道:“关兄路见不平,不畏豪强,为之背井离乡,隐姓埋名,非大丈夫不能如此,陈君所言非虚,请受刘备一拜。”

    说罢却是三拜,然后谈笑道:“本来是一拜,但我此行来本来主要是拜访关兄,张世平张君引荐来见君,我与陈君相谈,险些忘记了关兄,是我的罪过,所以不得不再拜,再一想到关兄乃是三河中人,家居京畿重地,边郡子弟忍不住又再拜了一拜,还往关兄勿怪。”

    又请张世平与关寿相晤,互叙来时往事,原来张世平由冀州入幽州时,路过恒山时,马队被两只饿虎拦路,前方的马队受了惊吓,倏忽间便扰乱了队形,两个骑士甚至被颠下马来,危急之下,眼看是没有活路了,关寿自林中而出,一刀斩掉一虎头颅,然后与另一虎相搏,竟钳住老虎血口,力拔虎舌,饿虎吃痛落荒而逃,未逃得多远就流血过多瘫死在地了。

    老虎舌头多有倒刺,对人肌肤稍加舔舐便是皮开肉绽,但关寿竟能虎口拔舌,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猛士。众人本来只觉得关寿雄武,但听闻关寿事迹之后,莫不咋舌,于是愈加尊重,望之如望泰山。

    陈冲笑而不语,只是随后又把在一旁的张虎拉了过来,又向刘备介绍道:“刘君,这位也是我的好友,张虎张昭翼,也深得张公神力,你别看他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昭翼是外粗内秀,有霸王之武艺,也有巧变之心机,能与龙虎斗,也能为锦上花,只是脾气确实暴躁了点。”

    张虎瞠目道:“陈君,你前面那几句我是非常受用,就是这最后一句我却不敢苟同,你来我家已有旬月,不知我张虎哪里亏待了你?”

    “你呀你呀”陈冲哑然失笑,刘备亦是神色肃然,抱拳拜道:“非常之人,当以非常之礼待之,张兄神力,我在房外院中便能窥得一二,不意我涿郡还有如此豪杰,我刘备自以为雒阳游学后眼界大开,今日一行方知自己还是目光短浅,还望长兄不吝赐教,与我同游。”

    一旁的张浑笑道:“刘君如此多礼,倒是显得我儿无识了。我听闻君家有一株百年古桑,高五丈馀,遥望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都说此树非凡,说君家当出贵人,今日意见,果然不同凡响,还望今日诸君留宿鄙门,我为君等设宴。”

    这句话说中了刘备心中的秘事,他儿时就耳濡目染刘秀应图谶而登大位的故事,虽然常常因为出身而被人贬低,但只要一想起这株古桑,他又强作振奋,自家有如此异象,自己又岂能是常人?如今被人提起,刘备抖擞精神,慷慨回道:“我常常为之忧惧,深恐自己德性微薄,不能成就大事,深负人望,张公之言,备自无不可,今见诸位,恨不能早识!”

    于是献上自己射猎的野物,与众人欢饮达旦,喝光了张浑拿出的酒水,又喝光了张浑珍藏的另一坛好酒,而后又喝光了一行人携带的新酒,有人唱起边疆的民歌,有人拿着剑跳了一遭如云的剑舞,还有人喝得人事不知,吐了一地。

    众人皆是烂醉如泥,等到刘备再次清醒的时候,夜晚将尽,天上星光闪烁,天幕逐渐泛起青光,想必不久就是日出朝霞了。

    房中一行人东倒西歪,不讲姿态的躺了一地,身上邋里邋遢,不知何时身上都披了一层薄被,想来应该是苍头待众人都醉倒后加的。刘备稍微觉得有些气闷,便整理了下衣衫走到院内。

    忽而传来一阵“咕——”“咕——”的长啸声,这声音刘备很熟悉,是夜枭的声音,不过刘备倒是很少在民居中听到,只因在古时夜枭大多被认为不吉之鸟,常为人所驱赶,久而久之,夜枭自己也明白应该在何处落巢。

    他追寻声音的来源,却看见院角一株桃树下,一人蹲坐水畔,靠树望云,肩上正停着一只灰白的鸮鸟。

    不是他人,正是陈冲。

    他望见刘备,颔首一笑,随即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无词的曲子。

    那曲调犹如清风吹拂,掠过溪涧,穿过松林,冲过岩隙,绕过山巅,倏忽间吹到云霄之上。继而又舒缓下来,曲调转为潺潺流水,在云海之间静静流淌,水下有飞鸟,水下有奔马,水下有一轮辉煌无比的旭日。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那轮辉煌的旭日缓慢又坚定不疑地从溪水中升起,背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伟大且苍茫,似乎谁也无法抗衡,只能看着它冉冉升起。

    终于,那太阳完全露出了它的面容!刹那间,光芒大放!飞鸟,奔马,云海,溪水,都在一瞬间消融,无影无踪,偌大一个天空之上,只有一轮朗朗的明日,普照在大地之上!

    清风欢呼着,歌唱着,然后,万籁俱静。

    一曲听完,刘备睁开双眼,望见陈冲含笑,轻抚肩上的夜枭,他忽而想起同乡郦炎【1】所写的《见志诗》,情之所至,让他忍不住吟咏道: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

    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

    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

    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

    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

    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

    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

    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

    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

    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念到“山岳”二字之时,一缕霞光刺破天幕,刘备冥冥间乎有感应,蓦然回首,却见关寿张虎两人站在他背后,神色肃穆。

    不知为何,刘备自然而然地问道:“三位,刘备少孤,家父早亡,与家母相依为命,奈何家母四年前也已撒手人寰,刘备虽有宗族,但却无嫡亲之人,在世上如孤魂野鬼,胸怀壮志,却惶惶不可终日,今见三位,一见如故,刘备不以自己德行浅薄,斗胆愿与三位结为异姓兄弟,何如?”

    “刘兄名扬州郡,今虽尚无功名,却是汉室宗亲,成就大事,无非早晚而已。龙潜九渊,方能腾于九州,今关某不才,待罪之人,得蒙刘兄不弃,愿以兄侍之。”不知因何所感,关寿这一番言辞情真意切,他接着说道:“关某家人早亡,亦是茕茕孑立,了然一身,如刘兄不拒,自今日始,世上再无河东关寿,只有刘玄德之弟关羽关云长!”

    张虎在一旁涨红了脸,看几人如此壮怀激烈,心中也是羡慕非常,但让他说也实在说不出来,最后憋出四个字:“俺也一样!”

    如此场景,陈冲忍不住调笑道:“昭翼,你这个一样也是要改名更字吗?”

    张虎瞪大了环眼,振声道:“如何不能?张虎此名我本就不喜,这年头多少人名作虎豹的,还望刘君帮我改一个。”

    沉吟少许,刘备灵光一闪,便笑道:“既然如此,昭翼,你不如更名张飞,表字翼德吧,愿我四人,备羽冲飞。”

    “好!”听了这个名字,张虎欢喜得忍不住大叫道:“从今天起,我张爷爷改名叫张飞张翼德啦!”

    随后刘备满带期盼之情地望向陈冲,陈冲也看着他。

    这是名流青史传为佳话的三结义,是一种代表着友情的至高传承,陈冲忽而有些畏惧,这一世他殚精竭虑,却还是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值得人相信托付的人,前面的路有多艰辛,刘备不知道,但是陈冲知道,那是比延岑还要痛苦得多的人生。只是延岑最终向命运投降了,刘备还没有投降。

    我会被命运击败?还是会被命运毁灭?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许多人:袁绍、曹操、孙坚、皇甫嵩、陆康、卢植......

    陈冲忽而笑了,自己其实已经做了抉择,没有什么必要再欺骗自己,天下的路本就是给天下人走的,历史不会欺骗后来人。

    他于是上前拜倒:“我愿以刘兄为兄。”

    等到所有人都悠悠醒转,已经日照当空,几缕烟香缭绕,众人走到院内,只看见四人已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焚香再拜而说誓道:

    “念刘备、陈冲、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1】:郦炎乃是西汉开国功臣郦食其十五世孙,在他这一代,郦姓迁居至涿县,郦炎对于父母极具孝心,又有高超的逻辑、诗文、音乐才华,思辩敏捷,善于说理,其推断事理多为世人佩服。汉灵帝年间,州郡官府多次征文胜入仕,皆因朝政腐败而拒绝。后来母亲病重,郦炎忧心如焚,导致精神错乱。当时夫人生育孩子,受惊而亡。妻家诉讼于官府,郦炎因而被捕入狱。熹平六年(177年),在狱中被折磨致死,年仅二十八岁。留下的文章都极为出彩。

第一章 颍川无大贤

    中平四年,已是黄巾之乱被平定的第四年。四年前,汉灵帝以为黄巾已灭,社稷已安,便更改年号,弃光和而为中平,以为大乱平定,汉祚悠长之意。只是这四年以来,国家政局却越发显得混乱不堪,天下大事也显得越来越不可作为。

    有识之士纷纷劝谏灵帝励精图治,改正时弊,因此国家政令频出,结果却收效甚微,好在时局虽然恶化,但大汉养士四百年,仍不缺乏能吏干臣,虽然大汉这四年来,看似摇摇欲坠,但仍然每次都能转危为安。

    但危局仍然不见有丝毫消弭的迹象,这使得不少干臣心怀忧思:朝廷到底还能如此多久?

    在一片古怪又沉默的氛围中。八月,颍川郡传来一个世人早有预料、但仍然震惊天下的消息:“太丘公”陈寔,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生气,远离了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魂归到无声的九泉下。

    一个八十老人死去了,他生前担任官职最高不过县令,海内外却有三万余人赶赴悼会,前来许县的车辆数以千计,其中不乏高官显贵,皇族士子。

    颍川的年轻士子望着陈氏门前车水马龙,麻衣白冠如云满山川,忍不住私底下议论道:“太丘公”过世的场面,怕是连“有道公”郭泰都远远不及,昔日听闻郭公会葬时“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还以为已是夸张已极,今日才知何为“海内归心”。

    但这还不是极点,在七日之后,现任陈氏家长陈纪领颍川陈氏子弟出许县十里,迎来了中郎蔡邕。蔡中郎是现如今文坛的领袖,被圣上委以续写《东观汉记》及刻印《熹平石经》的重任,且精通音律、经史、辞赋,又精于擅篆、隶书,是故有“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的评价,于是每逢国家大贤逝世,朝堂便请蔡邕为其书刻碑铭,如“有道公”郭泰的碑铭也是出自蔡邕之手。

    但这很显然还不值得陈纪出许县十里相迎,最多在城门恭候。只是蔡中郎此行还有一重身份,作为现如今国家最高掌权者——大将军何进的使者,来为陈寔赠送悼词,也是代表国家给陈寔的一生做一个最终的定论。

    蔡邕在灵堂前打开悼词,陈寔的子侄后辈以及学生们齐刷刷跪倒一片,只听蔡邕用一股冷酷又悲凉的语调抑扬顿挫地念道:“征士陈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于前,声施于后,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晦殁号,不两宜乎。”

    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陈寔被谥为文范,意为士人文德之表率,美溢莫过于此,陈纪等人叩首谢恩,感动万分,一时传为佳话。

    但蔡邕来此,还有一件事是颍川陈氏非常在乎的,就是蔡邕此趟前来颍川,还从雒阳带回来一个人。

    一名让颍川陈氏又爱又恨,带有三分崇拜、三分忿恨、四分担忧的青年。

    等陈冲换好麻衣,拜祭过祖父陈寔之后,陈纪赶紧安排陈群把陈冲拉到别院里叙话。刚进了屋,还未说上几句,陈冲便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阵“叮叮咚咚”的钉锤之声。

    陈冲倒是面不改色,自己从来行礼里掏出一包茶叶,用房中刚好煮开的热水细细沏了一壶茶,先给陈群斟上一杯,随后给自己斟满,朱红的陶砂茶叶渐渐舒展发绿,陈冲细品了一口,渐渐展颜微笑,随即向苦笑着的陈群笑道:“长文,别干坐着,这是乃兄我从庐江找的茶叶,如用秣陵虎突泉煮之,余香如缕,引人登仙啊,可惜家乡无泉,味稍得减,也不失为佳物。”

    陈群依旧是苦笑摇首,伸手轻碰茶杯,随即又缩回手道:“族兄,如今正是八月,烈日如蒸,汗如雨下,群饮冰尚觉不足,又哪里喝得下你的茶啊。”

    “正因为天热,长文。”陈冲轻轻转着手中茶杯,正色道:“如今酷暑将去,世人皆是心浮气躁,我等当定气宁神,思天下来往,纵使泰山倾倒,东海枯竭,也当面不改色。”

    说到这里陈冲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指着房外正拿铁锤铁钉封死窗户的苍头们,继续说道:“你看阿伯和阿父一股兴师问罪,要把我禁足三年的气势,我不也安之若素?长文你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

    陈群摇首道:“族兄,不是群多话,你要是这个态度对待阿父和阿伯,那他们不是看起来要把你禁足三年,是就准备把你禁足三年,你还是收敛一下你这股散漫的性子吧。”

    “由他们去,孔丘很多话我不同意,但是小杖受,大杖走这个道理我还是赞成的,阿父阿伯他们讲道理我也可以和他们讲,他们不讲道理我走就是了。”陈冲不急不徐,又品了一口茶水,悠然道:“还有,长文,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什么不合礼数当作散漫,礼数是心意的体现,心意到了,礼数到不到也只是虚数罢了,假若心意没到,礼数周全,你也只是把活人死人都折腾了一通。”

    陈群还欲再说,却不料陈冲兴致寥寥,摆手止住话头,忽而高唱起诗歌来:

    “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荡,工用睢阳强,苏合弹。左手持强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

    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

    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竿尚得鲤鱼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这首《乌生八九子》乃是新传的民间歌谣,陈冲每到一地,必到当地采风,然后辑录下来,寄回颍川家中,陈群还记得陈寔生前已经累得睁不开眼,还是喜欢让自己在一旁念陈冲辑录的乐诗,所以此时陈冲歌声一起,陈群便忍不住在心中随他一起默默念道。

    这首诗大意是讲一只乌鸦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只幼乌,迁徙之时被秦氏浪荡子倏忽射死,死前自哀自叹,不停地发出“唶我”的悲鸣,但它随即又自我宽慰道:“白鹿”、“黄鹄”、“鲤鱼”都同它一样常常不得好死,“各各有寿命”,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多说的呢?“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这自我宽慰却是如此沉重,难道普天之下,却没有生灵得以安稳立足的地方?

    听到这里,门外的苍头不知是心有所感,物伤其类,封窗的动作也迟缓下来,陈群本来有很多话想对这位兄长述说,此时竟也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混账东西!”却不料平地一声惊雷,房门骤然大开,一名老者快步走入房内,当真是动如霹雳,随即对着陈冲劈头盖脸地骂道:“你阿翁以文德享誉海内,三拜三公而不就,九辞高位以守心,被朝廷追认为文范,我颍川陈氏得以名扬天下,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回来不想着为你阿翁守灵,还在这里唱什么‘死生何须复道前后’,孙辈里你阿翁慈爱以你最多,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不料陈冲望着他,竟是一动不动,良久以后,陈冲长叹一口气,随即拜倒:“儿多年未归家,不意阿父发鬓斑白,是儿之过也。”

    陈夔一时怔住,看着眼前这个十余年未归家的儿子,才恍然想起他已经二十有六,快近而立之年,而自己也在知天命耳顺之间,老父陈寔去世前,兄长陈纪在朝堂为官,陈氏全靠自己操持,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是一个老人,而陈冲是一代新人了。

    他依旧批评道:“这时候你就会这一句来糊弄你阿父?”语气却是缓和了许多。

    陈冲站起来,整理袖子喟叹出言:“阿父知道,儿向来不好虚节,若不是想见阿翁最后一面,儿这趟也不会回颍川,只是国家大事要紧,儿确实不能在这里蹉跎多日,想必阿翁在时,也会谅解儿的。”

    这话真是包含六分真情四分自傲,陈夔素来被这个儿子气得不轻,这时候和他多说了几句,竟反而被气笑了:“怎么,大汉离了你这个熹平龙首,再世吴起,说不得就和魏楚两国一样,江河日下,不日便要亡国?”

    “阿父过誉了,有没有孩儿,大汉都将不日亡国,我只不过是略尽心力,希望能多少救下一些百姓,少有一些穷苦人在死前,像孩儿一样,唱这句‘死生何须复道前后!’罢了。”

    如此荒悖大逆不道之言,陈冲说得水到渠成,但是他在“死生何须复道前后”格外加重了咬字,说完又忍不住被词中的哀情所感染,陈夔还未发作,他又低首继续轻轻说道:“阿翁何其幸也,离世之际虽无陈冲在侧,还有阿父阿叔侍奉于前,但国家分崩,四海鼎沸近在眼下,陈冲虽不才,也要救苍生于水火,今天见过阿翁阿父这一面,陈冲便只有一句话。”

    他忽而抬首正视这一世的生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

    就在陈冲在和陈夔对话之时,陈纪正在卧房内接待中郎蔡邕、同乡荀爽等同僚。

    陈寔去世,对陈纪而言,人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崩塌了,陈寔的美德对于其余人来说,多是传闻与谈资,但对于他这个长子而言,是几十年的舐犊之情,这些年来朝廷征辟陈寔不成,便屡次征召陈纪,陈纪虽多次拒绝,但在陈寔的安排下,终究还是入朝为官,数年来没有时间归家探望老父,已是心中亏欠,但在朝中这些年公务缠身,迟迟不能休沐,陈寔也从未催促,只是常来信询问长子近况,却不料最后天人永隔。

    一念及此,陈纪便觉千刀加身,坐立难安,不过几日,便形销骨立,与往日风神俊朗的陈元方大相径庭。

    荀爽与他不仅是同乡同僚,也是老友,见他如此消沉,忍不住劝道:“元方不必如此,世叔去世之际,已是八十有三,人皆有死,无非轻重。世叔一生,名重天下,德披四海,又有儿孙满堂,俊才辈出,想必生无憾事,可以含笑九泉,你如今这般苦楚,世叔想必也不愿如此。”

    陈纪一言不发,解下白巾遥望门外晴空白云,云纤变化,如琢如磨,他良久才叹道:“四年前,我曾对家父坦言,如今朝堂是非丛生,魑魅当道,我实在无意应召为官,且家父身体且安,我身为长子,不可不在身旁侍奉,但家父心念庭坚,还是让我去朝堂为他照应一二,我也只能从命,我不是未曾想过今日,只是情之所至,虽知也无用。”

    这番话情真意切,一向荀爽表示自己理解他的好心,二又表示自己理解归理解,但是情感自然流露,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荀爽也不能不点头称是,感叹道:“世叔这一走,‘颍川四长【1】’便无人在世了,二十年前,我颍川可谓群贤风生,文华斐然。文风之盛,天下莫过于颍川。只是自党锢以来,李元礼身死,我颍川便江河日下,后有蛾贼兴起,又有多少贤人名士惨死贼手,如今世叔也撒手人寰,国无大贤,恐非善事啊。”

    蔡邕本来也随陈纪感叹不已,此时听荀爽言语,却摇首笑道:“慈明此言,不是调笑天下吗?颍川俊才,以你荀氏最为盛,不说你荀氏八龙,在你子侄一辈,前有文若、休若、友若、仲豫四人,孙辈后又有公达、仲茂、叔阳三人。”

    说起青年才俊,蔡邕作为文坛领袖,犹如如数家珍:“特别是文若,南阳何伯求称其为“王佐之才”,文脉之昌,莫过于此,世上又有几族能与你荀氏相提并论,我看国事将来,少不得要依靠你荀氏啊。”

    这一通话半是客套半是恭维,荀爽受用之极,但他不知怎地,看起陈纪,便想起一人,只能摇首叹道:“蔡中郎高抬了,在此处大家尽是名士,我也不假意自谦,文若确是我家子弟第一,放眼天下,少有亚匹,何伯求那句‘王佐之才’我是敢替文若认下的,但文若外圆内方,能识人才能却不能知诡谲,守成有余又开辟不足,不瞒你说,蔡中郎,我常常会有文若将来误入歧途而自害的担忧啊。”

    “不至于此”聊到此处,陈纪强作精神插话道,谈论天下名士风评,既是对朝堂黑暗的反抗,也是一种消遣。蔡邕荀爽聊起这个话题也是有帮陈纪转移注意的意思。

    只见陈纪从一旁的桌案上拿出一卷竹简,一手轻拍,另一手虚握,他往下说道:“文若性情光明,虽不识诡谲,但君家岂止文若一人?公达为人磊落拓达,又擅谋利画策,有他相助,荀氏必能趋利避害,发扬光大,慈明你多虑了。”

    不料荀爽不以为然,连连摆手道:“元方你这话就大谬了,天生万物,都唯有自强自立,公达自保足矣,却哪能助他人自保,鸿鹄翱翔九天,岂能携鲲鹏而飞,如若文若有想不开的时候,公达不自量力,那我荀氏才恐有不忍之祸。”

    “杞人忧天,杞人忧天。”蔡邕听到这里不免充满荒诞之感,笑谈道:“如果以荀氏高门,尚有不忍之祸,那我家恐怕早已一抔黄土,不知寻访何处了,如今朝局固然困苦,却也还未到和熹邓太后时期那般艰难,二君多虑了。”

    此言一出,陈纪荀爽二人皆是不以为然,让蔡邕自以为宽解二人,却讨得老大没趣,不由忿忿道“那以二位之见,如今天下士子,还有谁能如太丘公般,四海归心呢?”

    陈纪沉吟少许,答道:“以如今见,身负四海之望者,唯有宗正刘虞刘伯安,与都乡侯皇甫嵩皇甫义真了,一人仁德晓喻八荒,一人用兵天下无匹,一文一武,正可谓国家栋梁。”

    荀爽颔首道:“我亦以为然。”

    蔡邕又问道:“那以二位之见,海内青年后起之秀,谁能为士人表率,领袖群伦?”

    陈纪脱口而出:“那毫无疑问,必是汝南袁本初。”

    荀爽此时却是另有看法:“元方为何言不由衷?”

    陈纪停下手中节拍,笑问道:“慈明何出此言?”

    荀爽反而不徐不急,以手抚须,用一种奇异地眼神打量陈纪,待到陈纪颇感不适,荀爽才笑道:“元方你方才以刘伯安与皇甫义真为重,深思慎取,方才结语,而你谈及袁绍,却立答无豫,可见非真心之言。”

    陈纪立即反问道:“袁本初之德,世有公论,先丁母忧,又行父服,爱士养名,累世台司,所遇莫不倾心折节,争赴其庭,如今袁氏之门,较昔日天下楷模李元礼何如?‘登李膺门如跃龙门’,依我之见,袁本初之门,只逊天家。中郎问我士人表率,那除了袁本初还能有他人?”

    “不若君家陈庭坚。”荀爽笑答道。

    此言一出,陈纪默然,他只有继续用竹简敲打自己的掌心。

    荀爽于是再重说了一遍,随后他意犹未竟,又补充道:“袁绍之德,不过虚德,未曾见于国有何作为。但君家陈庭坚,彷佛三代之贤,以冲冠幼龄,而开风尚之新,其人其才,能文能武,世所未见,我家文若公达,远有不如,我还记得世叔在世时,常说:‘陈氏有陈庭坚,可垂于青史矣。’世叔溢美至此,元方你却只字不提,你对庭坚不公啊。”

    陈纪只是继续默然,他站起身来,望着陈氏内外满处的白幡白联,不知心中想着什么,只是过了良久才说道:“庭坚,庭坚他天授英才,生降我家乃是天幸。”说到这里,他想继续评价陈冲,却又找不到词汇,不得不黯然道:“以家父之言,固然如此,只是他锋芒毕露,才华横溢,于人中如天山之于小丘,我每思之,深为之惧,恐他为天下所不容。”

    他随即又对蔡邕叹道“中郎,我在朝中,多有难处,皆因庭坚而起,只是他如此年轻便能为国家排忧解难,我亦不失欣慰之情。只是如此下来,刚极易折,我陈氏处事,向来是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才有如今海内名族的美誉,自庭坚成亲以来,我为避嫌,与您少有往来,还望你莫怪才是。”

    蔡邕摆手笑道:“元方哪里话?我为小女能谋得如此良缘,只觉三生有幸,哪里还能嫌怪呢?”随后他又正色道:“只是元方,你当真打算把庭坚禁足三年?如今朝廷多难,正要倚赖庭坚之才,他又身有博士祭酒【2】之职位,不太易为吧?”

    “不易为也要为!”陈纪坐回席间,斩钉截铁地说道:“昔日蹇常侍向陛下保举耿鄙为凉州刺史,为庭坚所谏,陛下不从。如今凉州事败,耿鄙全军覆灭,还连累了傅君侯身死,政局动荡,说不得阉宦便要拿庭坚动手泄愤,我现在不把他禁足,再过两月,不知他还是否有命在!”

    他随后向蔡邕拜礼道:“中郎,还辛苦你把阿琰也接过来,让他二人夫妻团聚,我打算以丁忧之名,立刻辞官,这段时间顺带也在家,好好磨一磨这个小子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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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夔把陈群从房中拉走后,陈冲立马便听到上锁的声音,让他不免失笑,窗户也都被苍头们封死,陈冲只能透过窗户依稀看见院内的那棵老桑树,到了夜里,天色黯淡下来,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好在禁足是禁足,晚饭还是送的。苍头从门洞里递过来,陈冲定睛一看,还是现切的生鱼脍,旁边配了黄芥末与酱菜,加上一碗清白的鸡汤,都是陈冲爱吃的。只是餐盒内只放了一根蜡烛,让陈冲心中腹诽道:这是让我吃完了就睡?阿父阿伯你们养一个六百石官员,就是像养猪一样养吗?

    鸡汤要趁热喝,不然就没了味道,陈冲却没有细品,端起来如牛饮般一口喝了个干净,而后直接倒在床上,几日赶路也算劳累,没片刻便沉入梦乡。

    不知到了何时,陈冲迷迷糊糊听到有声响,还有人轻声唤他:“陈君......陈君......”

    一个激灵,陈冲直接翻身起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蹑手蹑脚走到唤他的窗边,细声回应道:“我在,是文长在外面吗?”

    那人高兴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是我!陈君,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陈冲连连作嘘让他小点声,他才低下声音来,但话语间情绪还是非常兴奋:“陈君,你家是真的大,我险些迷了路,要不是你说你一定在封死了门窗的那间屋子里,我怕是要找上三天三夜呢!”

    陈冲忍不住打断话头,低声问道:“文长,你晚上吃饭了吗?”

    那声音一下低沉下来:“我找陈君找了半日,还未吃过呢,陈君一说,我才发觉腹中空空,颇为难耐。”

    陈冲此时忍不住轻笑道:“这都是小事,文长,你先把这窗户劈开,注意不要太大声,你进来我再和你商量。”

    那人应了一声,陈冲往一侧退了两步,扶住窗框,只见一道剑芒闪烁,封窗木栓断为两段,木窗大开,如霜的月辉洒进房中,陈冲正见魏延立在窗外,日后的名将如今还正稚嫩,腰配长剑,头戴赤帻,一身少年游侠打扮。

    陈冲赶紧招呼他进来,端出鱼脍道:“文长,我这里正好还有些鱼脍酱菜,你先将就一番,吃完了我们便出门。”

    魏延翻窗进来,也毫不客气,手抓着鱼脍便往嘴里喂,含糊不清得问道:“陈君,我看这院门锁的严实,剑是斩不断的,这院墙又有一丈有余,我翻得过去,但陈君你能吗?”

    陈冲笑道:“翻是翻不过去的,但我这院内还有一株古桑,我自幼爬惯了,出去不是问题,只是你来时可见周围都熄灯没?”

    魏延又抓了点酱菜,一口咽下,而后道:“陈君放心,如果不是周遭熄灯,我也不敢唤君。君家亲属,都当尽数入眠了。”

    “那就好”陈冲叹道:“家祖离世,我不能不回来见他一面,只是见时容易别时难,我看阿伯阿父对我成见已深,再待今日,说不得便难以抽身了,如今大事危急,我也不能不返,文长,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

    魏延如风卷残云般解决掉鱼脍,随即笑道:“陈君哪里话,能陪陈君走这一遭,延求之不得,时候不早了,陈君,我们也抓紧出发吧。”

    陈冲含笑称是,于是与魏延攀树而出,跳下院墙,而后沿着小路穿过高阳里,只要出了逊丘,便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料刚从小道间出,转了个弯,陈冲迎面便撞上族中长辈,陈纪、陈夔、陈勘、陈洽、陈信、陈光等陈寔嫡子尽在此处,岳父蔡邕也站在一侧,和陈群对他使着眼色。

    陈夔面无表情,对陈冲说道:“庭坚方才归家,不为祖守孝,如今又要何往?”

    陈冲被长辈打了个埋伏,倒也面不改色,一拜之后,好整以暇地回道:“如今羌乱难平,朝廷无可奈何,冲虽人微言轻,也当尽力而为。先前袁本初上书陛下,望调匈奴之兵以平羌乱,冲以为此乃乱命,已上书陛下,荐左车骑坐镇凉州,冲随左车骑同往,形势危急,冲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家长见谅。”

    “那你以孝字为何?一面之后,便算尽孝吗?”陈夔冷哼一声,对陈冲厉色问道。

    陈冲慨然答道:“忠孝本难两全,但祖父为天下楷模,文人典范,我身为陈氏子弟,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后天下知陈氏后继有人,不辱祖父文范之谥。”

    陈纪厉声道:“你当真不肯留乡?!”

    “念西北苍生之苦,我辈岂能独善其身?”

    良久,陈纪叹道:“也罢,也罢,你话说到这里,我陈氏池浅,终究容不下你这熹平龙首。”但随即正色道:“可你要记住,你一言一行,不止代表你自己,还代表着颍川陈氏的家声,上上下下的性命!你不惜身,却也不惜族人生死吗?”

    陈冲再拜道:“谨遵家长教诲,陈冲理会得。”

    随后陈夔签来一匹高头大马,将缰绳交予陈冲,说道:“这是乃祖为你备的千里驹,名作青隗,望你一路顺风。”

    陈冲不料家中准备如此周至,一时间也有些愧疚,随即拥住父亲,叹道:“陈冲对不起阿父。”

    他随即登上青隗,众人为他让出一条道来,陈冲便拉魏延上马,对每个长辈都行了一礼,就欲架马奔腾。不意身后生父又问道:“你这一去,打算何时再回?”

    陈冲转首望去,月辉之下,陈夔花白的鬓角如星霜点点,这让陈冲忍不住内心黯然,但他一想到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一股激昂之情涌上心头,他手持马缰,朗声回道:

    “阿父,陈冲自幼早已立誓于天地之间,如不能匡扶四海,致天下百姓以太平,陈冲绝不回乡,此言此誓,犹如大河东流,绝不反复!”

    望着远方陈冲策马奔腾的烟尘,蔡邕忍不住对陈纪感叹道:“元方,庭坚这一去不返,我颇有感触,庭坚之后,颍川怕再无人能称贤士啊!”

    【1】颍川四长:钟皓、荀淑、韩韶、陈寔是汉朝同郡的鼎鼎人物,被称为颍川四长。其中荀淑为当涂长、韩韶为嬴长、陈寔为太丘长、钟皓为林虑长。他们官位都止于县长,但这是因为官场黑暗,他们不愿意妥协的缘故,故而官声虽小,但名望却极大,其中陈寔作为颍川四长中最小也最长寿的成员,养望时间最长,声望也最高,被公认为是可以担当三公的人才。

    【2】博士祭酒:在东汉博士祭酒,官名,秦、西汉时称为仆射,位居博士之首。东汉时改为此称。隶属太常,秩比六百石。自汉武帝设立太学(国立最高学府),以儒学为官学以来,太学里便立有五经博士,负责给太学生教授儒学,到了汉末,太学生多达二三万人,而五经博士增加为十九人,皆名满天下,其中以博士祭酒为五经博士之首,执掌太学。陈冲担任此职,官秩虽不高,可声望却因此盛隆。

第二章 太学雒阳南

    陈冲魏延两人出了许县,经打听颖阴的贼患还未平定,只能按原计划绕路,接连渡过潠水、颍水,而后沿颍水一路西行,过颖阳阳翟。

    行至阳翟时,陈冲想起许多儿时好友,多年未见不知近况如何,本欲进城一叙,但又念到朝中形势尚不明朗,时间不容挥霍,最终过城不入。从阳城再渡回颍水之北,平原地势陡然险峻,群壑横布,嵩高山巍巍如天柱,从山壑之间翻过,轘辕关赫然在望。

    中平以来,陛下虽然仍然举止荒唐,但黄巾海沸,仍然给他敲响了警钟。毕竟黄巾鼎盛之时,不仅遍布八州,震惊天下,最重要的是黄巾一度攻占整个南阳郡,半个颍川郡,南阳乃是光武帝乡,而从阳城至雒阳,不过两日可达。

    陛下由此格外重视东都防务,下令命大将军何进率左右羽林军、北军五校在雒阳周遭修缮八关,而后又征召京畿恶少年,作为八关守军,增设八关都尉,统筹八关事务,以拱卫东都,保证即使南阳、颍川、河内等地全部沦陷,雒阳也固若金汤。

    陈冲过关时身穿朝服,手牵骏马,一眼便知是大户人家,关兵不敢盘剥,问过身份后便礼送陈冲过关。等陈冲回首望城,轘辕关在地平线上犹如红砖,他忍不住感叹道:“文长,你知道我每次走过这轘辕关有何感想吗?”

    魏延还是十六七的年纪,第一次随着陈冲进入京师,处处感到好奇兴奋,他也依依不舍地回望轘辕关,说道:“陈君所思,延怎知晓?不过以我看来,如此险关,没有数万精兵,如何能破?”

    “你这是寻常道理。”看着魏延如此雀跃,陈冲也忍不住失笑,他只能放慢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文长,你要记住,世上之事,多不能用寻常道理去想,必须要多想,想想最坏的情况,再想想最好的情况,再问问自己,自己和对方的境遇,更适合哪种情况。”

    他翻身上马,不再看背后的城关,感叹道:“吴起曾经对魏武侯劝谏,国家安危,在德不在险,纵有山河之固,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又有何险可守?”

    而后一路无言,过缑氏、偃师,沿着洛水直入东都。

    说是入了东都,严格意义上说陈冲并没有进入雒阳城。只因陈冲在朝堂的挂职是博士祭酒,身为五经博士之首,负责太学相关事宜,因而邸府坐落在太学内。而太学虽是大汉全国最高学府,却设在雒阳城外,开阳门南侧二里处。

    却也不是朝廷不重视太学,相反,正是因为太学声系天下,朝廷才选择将太学设于城郊。新莽之时,王莽以儒声闻名太学,大肆笼络太学子弟,将五经博士由每经一人增至每经五人,且大肆扩招博士子弟,汉成帝时,博士子弟不过三千余人,至王莽掌权后,竟达万人以上。

    王莽能够篡汉自立,所倚赖者,一乃外戚身份,二乃太学支持。光武帝考虑再三,为了加强君权、掌控舆论,最终决定将太学设置在雒阳南郊。而后汉顺帝在永建元年,花费一年时间,用工徒十一万二千人扩建太学,建成两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太学俨然如一小城。到如今,党锢解除,太学更加昌盛,粗粗算来,太学生已达三万人以上。

    陈冲赶到雒阳城郊时,烈日当头,恰是晌午,也是雒阳城外集市最繁忙的时候,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道路延申过去,远处的雒阳城墙隐隐约约,人声嘈杂喧嚣,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凉州败坏的战局似乎对这颗帝国的心脏毫无影响,如削的车辙诉说着忙碌、繁华、以及漠不关心。

    这里正是雒阳马市,来都来了,陈冲索性给魏延买了一匹九原马,而后两人入中东门,左转过三公府,出开阳门,不过三刻钟,太学便依依在望了。

    喧嚣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魏延驾着属于自己的新马,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天地。

    不止是气氛,太学的环境也与众不同:绿竹亭亭,古桑苍苍,小道蜿蜒,绿荫遍地,亭舍间多是卵石铺垫,远处升起袅袅炊烟,路上行人匆匆,却少有人喧哗。忽而两块大石印入魏延眼帘,一左一右,各以朱砂写着一句话: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后方便豁然开朗,砌石铺路,朱门高立,石栏横设,匾额上高书“太学”两个大字,蚕头燕尾,圆转画意。

    门前一个小吏正埋头抄写经文,陈冲下得马来,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小吏浑然不觉,直到有路过学子认出陈冲,行礼问候,小吏才恍然惊觉祭酒大人就在身后,向他连连告罪。

    陈冲笑着摇首,对他勉励了几句,随后从行李里抽出一本《韩非》赠送给他,随即又招呼魏延继续前行。

    门后是一个偌大的广场,大约宽百丈,纵十丈有余,四十六块熹平石碑【1】便安置在此地。此时已无石经落成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的景象,但仍有不少学子对着碑文在广场上讨论经义。

    广场后方便是太学讲堂,主讲堂长十五丈,宽四丈,可容纳三百人同时听课,其余讲堂稍小,也可容纳两百人左右听课。继续向南,走过众讲堂之后,便是众位博士的宅邸。

    陈冲的宅邸是一个三进的院落,朝廷分配的,颇为宽阔。陈冲带着魏延进来时,迎面便撞上三四个学子,学子们对着陈冲行礼道:“老师安。”

    陈冲笑着还礼,一名学子还问候道:“老师,我听闻文范先生病逝未久,老师因故休沐回乡,怎么回来得如此之快?”

    陈冲随即正色回道:“家祖病逝,震动四海,会葬之人已多,不差冲一人。更何况尽孝不需灵前,如今国家多难,你我之责,此番我回雒阳,正是要自请外任,恐怕再无多少时间传道授业,你们可不要松懈啊。”

    学子们面色各异,面面相觑片刻后,集体颔首应是,陈冲别过他们,将两匹马拴在马廊,便向院内呼道:“阿琰!阿琰!我回来了。”

    魏延正奇怪,偌大一个院子,竟没看见一个苍头奴婢,却见厢房间匆匆走出一名女子。见她发作燕尾圆髻,腰缚三边绣夹裙,足下青花蹑丝履,面如晓月,唇若含朱,指似青葱,看来美不胜收。

    那女子见他微微一愣,而后行礼致意,随后对陈冲嗔怪道:“庭坚,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急?是不是又和阿伯阿父取闹了?”

    陈冲挠头说道:“阿琰,我向来讲道理,除了和你取闹,我还和谁取闹过?”随即抓过女子纤手,捂住自己肚子道:“阿琰,我今天和文长赶了一天的路,腹中还空空如也,你赶紧做两碗麦饭,我先和文长垫垫。”

    他看到魏延在这种情景下有些手足无措,又郑重道:“阿琰,这位是义阳魏文长,是玄德的手足,自然也是我的手足。文长,这是内子,你叫嫂嫂就好了,她刚嫁我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而后洗手作羹汤,如今已有数载,保证你吃过一次,没齿难忘。”

    这般公然调笑,蔡琰颊飞双霞,但在外人面前又不好发作,连忙抽回了手,美目瞪了陈冲一眼,随即低首道:“那你先去把书房收拾下,让文长在那里休息。”而后又匆匆走回厨房。

    陈冲拍了拍魏延,笑道:“文长,跟我走,我给你熏陶一下书香之气。”魏延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陈君,你官至比六百石,怎么还用嫂嫂下厨,你家没有苍头仆妇吗?”

    陈冲背起两人的行李,给魏延带路,笑道:“文长,有些事,没必要交给别人去做,特别是自己能做的,君不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何况,我也不喜欢使唤别人,也没有人喜欢被使唤的。”

    魏延听到这些话,有些晕乎乎的,他此时年纪还轻,还未见过太多人间冷暖,但也能感受道陈冲话中的沉重,只是这不能完全解决他的疑惑,他又问道:“陈君,我看你府里还有两进大院,随便给我安排一间厢房便是了,何必搬到书房?”

    这个问题让陈冲稍显涩言,他吞吐了一会,只能尴尬答道:“文长,这不是我小气,只是我刚来这里时,觉得这个府邸如此宽阔,就我和阿琰两个人住,颇为奢侈,收拾也收拾不来,便接济了一些太学里的寒族子弟,让他们住在这里,除去刚刚出去的元直、广元三人,还有四十来个太学生,全都挤在这里,结果忘留下客房了,你就将就将就吧。”

    说到这里,不意魏延忽而问道:“陈君,你这一身学识道理,都是书中学到的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文长,有些道理是书上学不到的,有些道理也只能从书上才能学到。”陈冲进门径直把角落的床榻理了一理,答道:“只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如真有人既读过了,也走过了,文长,那他说不得要比我强得多。”

    魏延继而问道:“那陈君能教我读书吗?”

    陈冲一愣神,忽而开怀大笑,仿佛生平幸事,他拉住魏延的手坐到床榻上,把行李丢到角落的床榻上,欣然道:“文长,既然你有此念,我怎会不尽心尽力?”

    他当即从书房中翻找书籍,筛选之后,给魏延包上厚厚一摞,笑道:“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但我希望你问我之前,先问你自己,然后自己先答。如此,你才能增益进步,成为国家栋梁。”

    谈笑间,蔡琰煮好了麦饭,为两人端了过来,陈冲如同饿虎出笼般,将饭食一扫而光,又问蔡琰道:“阿琰,我走这几天,元常有没有来找过我。”

    蔡琰在旁一边为陈冲整理衣物,一边答道:“元常前日来过,说朝事危急,要你回来当日便去找他,不过今日常朝,朝会还未散去,元常应当还未归家,你等会再去吧。”

    陈冲陡然变色,将饭碗放在一旁,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袁本初动作来得这样快?”

    他随即整顿衣冠,对蔡琰道:“阿琰,如今都快要申时了,酉时元常便当回府,时间虽够用,却也不早了,以防意外,我还是先去元常府上一趟。”

    【1】熹平石经:熹平石经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定儒家经典刻石,刻于东汉灵帝熹平四年至东汉光和六年,刻成后立于当时的汉魏洛阳城开阳门外洛阳太学所在地,所以人们又称这部书为“太学石经”。石经是用隶书一体写成,字体方平正直、中规入矩,极为有名,故也称为“一字石经”。

    熹平石经在中国文化史上意义非凡,它代表着儒学今文经与古文经两大学派在纷争几百年后,终于初步达成共识。又留下了标准的隶书字体,为书法的发展做出贡献。并且间接启发了印刷术。

第三章 友谅有元常

    陈冲再从太学出发,入开阳门,绕南宫半圈,路过奢靡的雒阳金市,战乱时年,关西大族多有迁徙,从而金价飙升,加上陛下公然卖官鬻爵,而后花销豪费,雒阳金市愈发癫狂,不知滋生了多少罪恶与黑暗。

    陈冲放眼望去,路上竟没有一个乞丐,不由得快马加鞭,匆匆而过,如此好的治安,让陈冲忍不住背脊发凉。

    金市之后便是西园。西园本是天子平常闲所,但自光和元年以来,天子卖官鬻爵处便在西园,满朝勋贵往来不停,使天子广敛钱财,西园地位也水涨船高,可为雒阳心腹所在。

    而今天子修缮八关之后,意犹未竟,又豪掷千金,在西园大张旗鼓地修建军营堡垒。如今工程尚未过半,陈冲路过时,正见大批从三河征召来的民夫们,虽快到秋日,但天气仍然酷热难当,他们打着赤膊搬运建材,监工在一旁呵斥,虽然隔着数丈远,陈冲也能看见他们身上如林的疤痕与如雨的汗水。

    陈冲止步少许,这是他的习惯,他在很多年前便下定决心让自己不能对这种情景司空见惯,即使无用。

    等到天色稍暗,余辉如麦浪般在天地间漂浮,陈冲再次启程。钟繇的府邸就在西园后方不远处,不过拐个弯,再向前数十步,院前种着几株青梅的便是了。

    陈冲上前叩门,一个老苍头打开门洞,陈冲这些年时常往来钟府,他早就稔熟了,忙礼笑道:“原来是祭酒大人,我家主人还未归家,不过他已经吩咐过了,您先到他书屋稍等片刻,我看最多两刻钟,他也就到家了。”

    时间与陈冲估计的相差不多,虽然大事紧急,但一个人空着急也毫无作用,只不过白白让人紧张罢了。他整理心绪,对苍头含笑还礼,苍头连忙打开门,领陈冲走进书房,他知道陈冲喜好饮茶,又给他烧了壶热水,给他端过来,陈冲再告了声谢,随即顺手从钟繇书房里抽出一册《汉记》【1】,边泡茶边看。

    竹简的重量很沉,一册竹简约一斤有余,能书写的却不过寥寥数百字,但这个年代,这些字迹背后的意义更加沉重,这往往是一个人的盖棺定论,以及他背后无数的失败者。

    陈冲手上这册乃是朝廷令蔡邕最新编纂的版本,不过内容却是老内容,乃虞诩传记。如列光武定鼎河北至今,这百五十年来的名将,前五十年第一为冯异、后五十年魁首为段颎,中间这五十年,则为虞诩为独秀。

    那时正是和熹邓太后当政,先零羌多次叛乱,攻陷凉并两州,以至于朝廷有放弃凉州先安北防的想法,虞诩先谋划征召两州豪族子弟入京,以为质子驱使两州勇士,卓有成效,而后又出任地方,为朝歌县令则河内平,为坐镇武都则凉州平。因此虞诩一直被认为是边地大臣镇守地方的典范。

    陈冲合上竹简,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月初的战报,恰好此时背后一人对他叹道:“庭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方才回来,不嫌太晚了吗?”

    陈冲将竹简放回原处,看见好友正脱下朝服,从房角的衣架换上一件纱衣披上,他忍不住笑道:“元常,我从雒阳赶到许县,再从许县,见到的所有人,都对我说,你赶得太急了,应该停一停,缓一缓,君子以静不以躁,还是你是首个对我说,你来太晚了。”

    钟繇看见席案上泡好的茶水,也不问候,直接端起长饮,舒一口气,方才正色道:“庭坚,这不是玩笑话。你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前天,袁本初已就敲定征召匈奴的方案,由大将军上交给陛下,陛下已经盖玺同意。木已成舟,这次征召我们恐怕无法阻止了。”

    陈冲听罢也停止了玩笑,来回七八步,而后问道:“我本以为我上次上疏,道理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征召匈奴于国家有害无益,当时无论是袁本初、还是蹇常侍,都无话可说,陛下也同意推迟再议,结果连五天都忍不住?元常,你可知是何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钟繇放下茶杯,愤然作色:“十常侍等人当初收受耿鄙钱财,说服陛下任命他为凉州刺史,结果此次韩遂进犯陇西,耿鄙任用程球等硕鼠贪吏大肆收刮,反而激起民变,凉州堂堂六万军队,尽数覆灭!傅君侯也因故战死。你看蹇常侍现在哪里还敢对大将军他们多说一个不字。”

    说到这里,钟繇难忍失望之情,喟然叹道:“我本以为袁本初名族子弟,名动四海,必有高论。结果他和那一群狐朋狗友给大将军出主意说,你那是书生之见,凉州战局败坏至此,一没有钱粮,二是人心思变,从中原调兵导致防务空虚,那一旦出现祸乱,必将一发不可收拾,除了调匈奴兵入凉,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陈冲倒是安坐如山,他用手指敲击桌案,冥思少许,随后问道:“元常,蹇常侍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庭坚,你是想象不到,蹇常侍他全力支持,我到现在都觉得好笑。”钟繇说到这里也气笑了,彷佛又想起当日内朝的景象:“阉宦与士族领袖同心同德,本来我对你之前的论述还有所疑虑,但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庭坚,你说得对,征调匈奴出兵绝非善事。”

    “也很好理解。”陈冲对此倒没什么感想,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一齐针对,反对派的联合千奇百怪,也让他颇有些宠辱不惊了。“如果此次征调能够平定凉州,蹇常侍他们支持,自然把之前收受耿鄙贿赂的事给遮盖过去,如果此次征调失败,则显得本初等人无能,众人也不会再非难常侍。”

    “只是我原本以为陛下看过我上疏后,最少也会犹豫几日。”陈冲忍不住手指轻扣桌案:“现在看来,凉州尽没对陛下动摇太大,他已经病急乱求医了。”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陛下对左车骑的猜疑到了这个地步。”陈冲稍稍冷静,又给钟繇倒了一杯茶水,继续向下分析道。

    “我建议陛下重新启用左车骑,重振三辅大军,在陇西与韩遂对峙,凉州穷苦,韩遂必不能久持,这是当下唯一可行的策略。但左车骑平定黄巾以来,功高震主,陛下唯恐他再立不赏之功,视之为眼中钉。之前只不过半年没能大胜贼军,便将左车骑免职归乡,岂不谬哉?段征西屠破西凉,尚须十余年苦工,耗费四十四亿。左车骑半年免职,何其冤枉?”

    “可是目前诏令已经下至尚书台,交至三公府了。”钟繇盘腿而坐,目光灼灼地望向陈冲:“庭坚,如今以你的看法,我们应该如何作为?”

    陈冲不答,反而问道:“元常,这次征调,朝廷以谁为主官?”

    钟繇耸耸肩,再次端起茶杯:“自从张修擅杀了呼征单于后,为了安抚匈奴,陛下一直没有再设护匈奴中郎将的意思,此次也不例外。所以这次的主官,应袁本初的建议,定的是并州刺史张懿张德彦。”

    “胡闹”陈冲因为阅历家教等缘故,涵养一直很好,但得晓此次安排后,竟按捺不住,直接破口大骂:“袁本初是中风了吗?刘虞刘伯安这么好的人选不用他用张德彦?张德彦在并州干了三年,这三年简直一事无成,不对,还干成了一件:让白波贼壮大十倍有余!”

    说到此处,陈冲只觉边疆前程一片灰暗:“匈奴人向来慕强欺弱,这几年匈奴人只要不目盲耳聋,还能不知道张德彦几流人物?刘虞不是你袁本初的人,袁本初你不会自己去?”

    钟繇只能劝慰道:“庭坚,事已至此,只能靠你我去挽救了,不如明日我上书陛下,请求他更改人选。还是请伯安公做此次的主公为上,刘伯安仁德闻名海内,想必此行也会顺利许多。”

    “不成。”陈冲沉吟少许,否决道:“刘伯安虽然不惧任事,但他爱惜名声,也不愿与袁氏交恶,我们要是如此安排,不仅大将军府、常侍、宗室都会对我不满,而且也会被诟病没有担当。”

    说到这里,陈冲从袖袍里掏出一份纸折,递与钟繇,叹道:“元常,我本来不想出此下策,但是圣道有伤,阻塞谏路,我也不得不亲身冒险了。”

    钟繇借过纸折,再次好奇问道:“庭坚,你到底如何安排?快与我详谋。”

    “别无选择。”陈冲回首遥望天幕,夕阳残照,城影斑驳,他的眼神也随之摇曳,渐渐清晰锐利:

    “此次边患危急,与其在太学坐而论道,不如为朝廷晏清一方。元常,我要自请为西河太守,如果可以,最好也把玄德安排过来,若此次并州大乱,我地处司并之间,尚能便宜行事,拒浩劫于大河之北!”

    【1】汉记:又称《东观汉记》,《东观汉记》是一部记载东汉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巨著,书中记录了东汉从光武帝至灵帝一百余年的历史。该书的编撰由汉明帝发起,记录其父光武帝时期的诸项大事与人物,后来的东汉皇帝继承下了这一传统,从光武帝一直记录到汉灵帝为止。而主修者也历经班固、刘珍、蔡邕、杨彪等多位史学大家,可以说是中国《实录》的雏形。但后来《后汉书》流行以后,《东观汉记》逐渐被冷落,至今已大部失传。

第四章 安福论公私

    汉承秦制,但汉制立国以来已有三百余年,既有增添,也有删减。但要论变化最大的,当属大汉的朝会制度。

    高祖刚刚立国之时,朝会的场面非常散漫。由于高祖本人早年的行事风格,认为按秦制朝会繁琐,便悉数废除,结果大臣们在朝会上依然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有的喝起酒发起疯来,“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对这等景象不忍直视,连忙征召大儒叔孙通又制订了一套不如秦制复杂,却也井井有条的朝会礼仪。儒家至此在大汉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后到世宗武帝时期,武帝深觉朝会为丞相所主导,颇多掣肘。于是在朝会之外,另立内朝,完全以皇帝为中心,内朝其余官员皆是皇帝顾问,用以分走丞相权职。

    只是主导国政,才能必须非凡,武帝作为大汉最杰出的帝皇,尚能利用中朝改造国家,拓土攘夷,威加海内。但时殊世异,和帝以后,皇帝短寿,继位时多为婴孩,驾崩时最多而立之年,中朝之首便逐渐由皇帝主导转变为外戚、宦官共同主导。

    好在当今陛下年岁已长,亲政以来虽多荒唐之行,但终究能够主持朝政。陈冲来找钟繇,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自己好友虽多,但论及能参与朝政每日面圣,却只有钟繇一人。

    说来也尴尬,陈冲自己的官职是博士祭酒,太学里除了太学祭酒就是他的官职最大,可他没权参加五天一次的常朝。按照规定,参加常朝的,需是京中六百石到两千石的高官,而陈冲的官秩乃是比六百石,恰好低了一个级别。

    而钟繇的官秩比他还低一些,乃是三百石,但朝堂里三公九卿谁也不敢因此有所轻视,只因钟繇乃是吏部尚书郎。

    尚书郎隶属于尚书台,而尚书台,正是中朝的最高机构,虽然禄秩较低,但朝夕身处皇帝之侧,每有国家大事,陛下可能不经常朝,直接与尚书台商讨之后决断。论起对国家的影响力,部分花钱买三公的废物饭囊,可能真没有一个普通尚书郎来得更大。

    钟繇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时分,他整顿衣冠,带进贤冠,佩铜印黄绶,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陈冲的纸折装入袖袋中,便乘车前往北宫白虎门,而后东行至章德殿。

    章德殿本用于皇帝召见妃嫔,但桓帝之前,接连十数载无皇帝幸进。安思阎太后不忍此处空寂,便召集外戚宦官在这里讨论国事。等到桓帝亲政扫除外戚,便也将错就错,把这里当作内朝的固定地点,不知不觉,此处已做了近四十年的尚书台了。

    钟繇进得殿来,不少同僚已开始整理文案,陛下和常侍们还未看到踪影。好在殿门前走过一个小黄门,钟繇连连拉住小黄门问道:“下官有要事呈奏陛下,不知陛下何时驾临?”。

    这个小黄门与他相熟,知道皇帝陛下欣赏这个青年尚书郎,尖着嗓子回道:“陛下起来时临时起意,召集辩、协两位皇子,考校皇子功课,蹇常侍就在一旁侍奉陛下,侍郎要觐见陛下,去安福殿便可。”

    安福殿离章德殿不远,章德殿的西部是和欢殿,和欢殿上方便是安福殿,相隔不过数百步,钟繇松了一口气,向小黄门道谢,而后匆匆向安福殿走去。按理来说内朝天天都有,但当今天子想去不想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本上奏,还是只能自己去觐见。

    此时虽是清晨,但天气湿热,仍让人感到不适,钟繇走近安福殿,只觉清风渐起,凉意阵阵,是因为安福殿临湖而建的缘故。远望过去,朱栏碧瓦之间,湖心小亭尖尖,四方莲叶亭亭,钟繇忽而听闻一首温婉的歌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细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远方宫女的侬语依人,如同一盆清水沿着衣裳沁入心扉。钟繇却不断心中喟叹,到得殿前,对门前小黄门行礼道:“劳烦通禀一声,说尚书郎钟繇有事求见陛下。”

    钟繇本以为还会再等待片刻,不料小黄门很快就去而复返,通知他进殿。

    殿中比起章德殿可谓宽阔,前后两侧殿门大开。钟繇依稀可见那头人头攒动,但还未走得几步,便见人影悉数往两侧退下,只剩下五六人,还有背后一片波光粼粼。

    钟繇走到前去,见大殿之后陛下高卧床榻,一宫女在侧为他轻扇,两孩童一左一右跪坐塌前,一名老者佝偻着腰在桌案前为孩童整理书册,钟繇于是向前拜礼道:“微臣钟繇拜见陛下,祝陛下万岁。”

    两位孩童一大一小,但都还处在好奇的年纪,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老者安然自若,将书册整理好后,退居一旁,等待陛下问话。

    陛下又小憩片刻,方才翻身注视钟繇,仍算年轻的年纪,陛下的龙颜却毫无血色,苍白如柳絮,只是一双眼谋里仍放出令人难以直视的神光,让人感知到他确是帝国之主,上苍之子。他径直问道:“元常,陈庭坚昨日回京,马不停蹄,回家不过三刻,便去卿府上与卿谋划,不知有何要事要卿给朕带话?”

    这一句犹如奇峰突起,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可怖的诛心之言,只是钟繇面不改色,抬首直视天子道:“陈祭酒听闻朝廷征召匈奴之事,心急如焚,唯恐酿成大祸,便写成奏折,托臣转呈陛下。”

    言罢,钟繇从袖袋中抽出纸折,双手举至眉上,低首等待。

    塌上一时无言,钟繇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缓缓移开,而后陛下说道:“蹇硕,呈上来。”

    老者不动声色地走到钟繇面前,双手取下纸折,体态蹒跚地走到塌前,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其中回响。

    天子接过纸折,笑道:“满朝公卿,除了他陈庭坚,也没有人敢用纸张给朕写奏呈了,他在那个太学办的竹纸坊,我听说很是兴旺,过半的太学生都用上了,还叫这竹纸叫什么?龙首纸。不过平心而论,蔡侯纸确实和他这龙首纸没法比。”

    钟繇回道:“禀陛下,臣也以为,纸张书写阅读,远便于书简,如蒙陛下推广,于国家政事,有利无害。”

    陛下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吟着读完奏折,随即正坐起来,将奏折置于床榻之上,问道:“陈庭坚自请外放西河太守,还希望让朕把东平校尉调给张懿作为征调的副督。钟卿,卿既然把这个奏折带给朕,那么卿就说说吧,卿觉得陈庭坚此议如何?”

    钟繇抬首望向天子,陛下也正审视他的神情,他安坐如山,坦然道:“如今太丘公新丧,陈尚书辞官丁忧,而陈祭酒不顾世俗之谤,慨然请任西河太守,不惧险阻,迎难而上,一番忠公体国之心,赫赫可见。臣为陈祭酒友,知西河之任何其难也,也为他忧惧三分。”

    陛下沉默片刻,随即继续躺回床榻,背对钟繇道:“既如此,那便答应他吧。”

    钟繇大喜过望,再拜道:“谢陛下盛恩。”

    陛下却摆手叹息,接着说道:“别急着谢,刘玄德的任职,朕一时不会调过去,青州如今贼乱蜂起,东平军四处救火,那里一时离不开他。待过了今年,青州形势稍有好转,朕再酌情调东平军入并。”

    钟繇无话可说,不意天子陛下问道:“钟卿,朕此前不依陈庭坚之言,重新启用皇甫义真,此次却应允陈庭坚出任之请,你可知为何?”

    如果说此前话题钟繇还能坦然相对,此时却忽觉雷霆震震,又彷佛感知到夏日炎炎,汗珠从额头冒出,良久才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左车骑半年不胜贼军的缘故,国家大事,如非十全把握,不可不慎察......”

    不料天子低沉地笑起来,他的笑声比夜枭还要多几分鬼魅,陛下转过身来,指着钟繇道:“好啊,连你这个‘不倾郎’也说起假话了。”陛下闭上眼睑,往下继续说道:“朕知道上次罢免皇甫嵩,百官腹诽不已,半年无功即罢官,那大汉九成的名将都将终生无爵。但朕有朕的道理,为什么不用皇甫嵩,无非是因为他有私心,而朕用陈庭坚,只是因为他绝没有私心。”

    此话如果流传出去,皇甫嵩数十年来的英名都将毁于一旦,钟繇向来倾慕皇甫嵩,忍不住为他辩驳道:“陛下何出此言?此前逆贼阎忠以蒯通之谋说左车骑,左车骑慨然拒之,而后出任冀州,安抚万民,免税息役,继而有百姓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足可见左车骑赤胆忠心,陛下不可捕风捉影,而与国家大臣有隙啊!”

    天子叹道:“元常,你虽饱读诗书,却不如陈卿远甚。你所言者,朕尽知矣。朕所言皇甫嵩之私心非是野心。皇甫嵩平定蛾贼【1】以来,离群索居,不与大臣结交,也不与常侍结交,成日苦读兵书,修身养性,他没有野心,朕也是知晓的。”

    钟繇疑惑道:“既如此,陛下所疑从何而来?”

    天子睁开双眸,正视钟繇道:“他自爱过剩,成天揣摩于朕,唯恐朕加罪于他,使他难以善终!”

    这句话犹如霹雳穿脊,让钟繇恍然大悟,继而忍不住微微发颤:帝王心术到了这个地步,谁能说陛下不是聪明至极?只是这些聪明才智但凡有半分用于国事,国家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陛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皇甫嵩之前与贼军对峙半年,寸功未立。放在别人身上尚说得过去,但他作为左车骑,当年半年便能荡平三州黄巾,如今这般表现,怎么说得过去呢?朕看出来了,他唯恐再立新功,架自己于火炉之上,既如此,他不免官回家,也是要败上几败的。”

    “朕这次让他免职数载,然后再让他戴罪立功,他才会尽心竭力地去做。”说到这里,陛下也喟叹起来:“但放眼整个朝堂,像他这般无野心的人才也不多了。”随即天子又问钟繇道:“钟卿,你觉得朕是欣赏陈卿还是厌恶陈卿?”

    这个问题毫无来由,钟繇只能答道:“陛下既能重用庭坚,想必是欣赏居多。”

    听到回答,天子露出一个钟繇从未见过的怪异笑容,多年以后钟繇再次回忆时,形容这个笑容如同“春梅化雾”,而后陛下轻声道:“我直欲生剐其人。”

    【1】蛾贼:张角起事时,麾下皆著黄巾为标帜,时人谓之‘黄巾’,亦名为‘蛾贼’。

第五章 远走托高丘

    自光武再兴大汉以来,太守贵为地方主官,尊贵已极,除却族灭等大案之外,一郡生杀,可悉数由太守自决,即使上有刺史制衡,中有中尉分权,但太守如若固持己见,除非天子下诏,太守仍能自行其是。正因太守地位显赫如此,所以民间常有“大丈夫生当为两千石”的感慨。

    但世事各相异,人不与人同。太守和太守之间,也有极大的差异,有的太守能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便能等来飞黄腾达,有的太守却只能惶惶度日,朝不顾夕。

    如今朝堂之间流传着这样一条顺口溜:“河南最佳,其次南阳。兖冀小可,还待蜀王。青徐难去,江表无恙。不如归去,幽并交凉。”

    大意便是,做太守最好就要做河南尹,不久便能扶摇高飞,要么就去最富庶的南阳郡,光武帝乡,油水饱饱。兖州冀州的太守也还行,但还是没有巴蜀的太守快活。青州徐州那是去不了的,到扬州混混日子总没什么大错。要是把老哥你派到幽并交凉这四州,那还不如辞官回家吧,如果走马上任,能活到被陛下以渎职罪撤职,那你这个太守就算成功非常。

    很显然,西河太守就在最差的那一列,现任西河太守邢纪已经五次上表辞呈,但都因无人接替而一直滞留宫中。此次陈冲自告奋勇,不止天子答应得爽快,尚书台办得也是异常利索,往日旬月才能完成的调令,此次不过七日,所有流程都已经安排妥当。

    就连此次来给陈冲传旨的小黄门,也破天荒地没有为难他。陈冲接过诏令后,小黄门心有戚戚地拍了拍陈冲的肩膀,这一副看待烈士的模样,弄得陈冲哭笑不得,陈冲邀请小黄门在家用午饭,小黄门也婉拒推辞,随后径直回宫去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尤未悔。”陈冲望着小黄门远去隐隐约约的身影,一股滑稽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悠悠吟道。随即被蔡琰一掌拍在头上,只听娇妻恼怒道:“说什么晦气话,你想让我当卓文君【1】吗?”

    陈冲连连告罪道:“岂敢岂敢,夫人见谅,为夫这是说,为夫身有九命,虽万箭加身,亦能苟活,绝不让夫人有再嫁之圄。”说罢一把抱住蔡琰,轻抚玉人后背,细语道:“阿琰,我这次终于是鸟飞樊笼,复升九天了。”见丈夫这般无赖作态,蔡琰又羞又恼,又看见魏延远远地走将过来,忙挣脱了陈冲怀抱,到书房整理书籍去了。

    魏延上午有练武的习惯,这几日他同陈冲同吃同住,看陈府人来人往,耳濡目染,夜读诗书,多了几分儒雅之气。他见面便向陈冲行礼,学着太学生说道:“陈君,我方才见有一行人从这里走过,都是宫中的打扮,是君的调令到了吗?”

    陈冲扬了扬手中的诏令,笑道:“文长,有喜有忧啊。”

    魏延接过诏令,展开细读,随即大惊失色道:“陈君,如何只有君一人去并州?校尉呢?”

    陈冲将诏令收回来,掸了掸魏延衣肩上的灰尘,继而笑道:“怎么,文长,诏令上不是说了嘛!青州现在离不开玄德,明年就再让他与我等相聚,这不过三四月功夫,你等不得?”

    魏延听得一脸嘴歪眼斜,他吹了一口自己尚显绒绒的胡须,不满道:“陈君不要哄骗魏延,我魏文长年纪虽小,却也不是没有见识。想我前年从军时候,县君和我们说从军一年,发万钱,结果一年过后,千钱也无。为官如校尉与陈君,魏延只见过君二人。如今皇帝说日后能调校尉,以延之见,那便是不调,陈君前日与延谈笑,曾有商贾朝三暮四,当下,天子当为商贾,而以陈君为猴耳!”

    这一番话下来,陈冲开怀大笑良久,随即抹掉眼泪说道:“文长,文长,你这番话啊,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切不要再与外人谈!你所言者,未尝无理,只是你不懂天子之道。当今陛下虽说行为荒悖,但深得天子要诣,断不会如此作为。”

    魏延将信将疑道:“陈君,此言当真?”

    “当真!”陈冲又调笑道:“怎么?如果没了玄德云长翼德他们,只文长你一人在,不能为我保驾护行?”

    魏延脱口而出道:“陈君哪里话!如有一二鼠辈敢对陈君不轨,我为陈君杀之!如有千百鼠辈对陈君不利,我为陈君拒之!”他站在陈冲身前,神色肃然,英气勃发,眼中如有万千气象,囊括天地。

    “好!”陈冲拍肩赞赏道:“好一个气吞山河魏文长!文长,眼下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他将名遏交予魏延,又问道:“文长,可还记得郑博士府邸位于何处?”

    魏延回忆片刻,继而问道:“陈君所说,是那位前呼后拥,拥簇如芥的郑博士?”

    此言形容“经神”郑玄【2】好似丑角般贪慕名利,陈冲笑骂道:“没大没小!文长,我还以为你这些天随我学问,涵养有所长进,怎么说话如此刻薄,你去请郑博士时,一定要毕恭毕敬,不要再这般惹人嫌!”

    魏延低首应是,精神萎靡地去了。陈冲随后唤上蔡琰,到后院里招呼学生们,让十来人把前厅打扫出来,自己又带着几人到厨房内,从水缸里抓出几条草鱼,绑好前些日子学生们到洛水踏青抓的几十只螃蟹,细细处理一番,撒上些花椒盐巴、又淋上些白醋酱油,径直在灶上蒸透了。

    随后又切了两大块自家做的豆腐,一块切片煎了,分为几盘盛好。另一块陈冲从中挖开数孔,把上午刚买的黄鳝钻入,随后置入砂锅内,倒入排骨白汤,撒下姜蒜,小火细煨,等半个时辰,陈冲再开锅洒下些蛋液,一股清香令他陶醉不已。

    此刻恰闻门外一阵车马嘶鸣之声,想必是郑玄一行人已经到了。陈冲安排蔡惔帮忙把握最后一段火候,自己洗手出门迎接道:“是郑兄到了吗?郑兄,事出非常,唐突请兄来府上一叙,还望郑兄见谅。”

    却见马车前几个青年从车中搀扶下一名老者,那老者不过五六十岁年纪,一身蓝衫白带,头发已是花白,但步履稳重如山,精神很是矍铄。特别是他的眉眼,飞扬如电,和他对视一番,便如同身处沙场之上,好似这老人随时随地会同你战斗一番。

    但老者随即笑了,他的笑容如秋菊一样缓缓展开,只听他道:“祭酒有教郑某,郑玄作为祭酒属官,哪里敢推辞呢?”陈冲也随他哈哈大笑,向前与郑玄重重相拥,与这位相隔近四十岁的忘年交谈笑道:“郑兄莫要取笑于冲,谁不知道太学博士要陛下首肯才能履职。兄乃‘经神’,学问重于四海,冲现有一事,唯兄可为,故设下宴席,还望兄莫要推辞!”

    郑玄“哦”了一声,松开手反身对弟子们道:“诸君可闻祭酒之言?此乃鸿门之宴!诸君切要努力加餐,莫要让老师后悔不值!”青年们轰然应是。

    众人随即到厅堂入席,陈冲家的厅堂不大,容不下这般多的宾客。他随即让后院的学生们先端了些菜食到后院去,只挑下几个得意门生,让蔡琰安排席位,随后与郑玄一起就席。

    郑玄入首席,陈冲入次席,两人学生依次入座,等入座完毕,陈冲与郑玄正色道:“郑兄,我向来主张夫妇一致,所以一向安排阿琰一起用餐,还望郑兄莫怪。”

    郑玄笑道:“无妨,玄常闻君家琴瑟和鸣,为太学美谈。何况君妻有晓雾融光之颜,飘飘乎有若神人,能不嫌弃玄等世俗,已是玄等幸事。”

    陈冲便招呼蔡琰入厅来,与自己同席而坐,随后端起酒盏,礼笑道:“郑兄,你我相识,我记得已有五年了吧,回想你我这五年共事,冲感慨颇多,冲先敬你一杯。”

    郑玄肃然,举起酒盏回敬道:“陈兄开篇便追忆往昔,所托恐非善事,莫非陈兄是因太丘公病逝之故,要弃职丁忧?”

    双方一饮而尽,陈冲叹道:“非是去职,实不相瞒,郑兄,我是要升任太守,走马西河而去。调令方才下达,冲不日便将上任。”

    郑玄听罢,知陈冲不畏众人讥谤,一心为国,不由深感敬佩,也为之忧愁,问道:“西河之事,玄亦闻之,前有白波,后有匈奴,贼患蜂起,恐不易为啊?”

    但孰料陈冲摆手道:“此皆小事耳,贼患虽多,不过小疾。郑兄,我所担忧的是,朝廷制度不行,诏令不畅,大祸自腹心而起,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郑玄默然抚须,随后道:“此乃陈兄《国体论》之言耳,我已拜读之,兄以东周八百年之变局,而述国体之变化,精深微妙,实乃巨著。但如今形势,不可一日而变,只可徐徐图之,不可强求啊。”

    陈冲轻叩桌案,整理语气,而后缓缓说道:“郑兄所言,冲亦知晓。所以我想举荐郑兄为博士祭酒,博士祭酒乃是博士之首,主导太学学风,郑兄应知,太学位于东都,学子源于四海,学成后又造福地方,乃国家未来之根本,学风兴则国家兴,学风盛则国家盛,冲在太学五年,心血尽在此处,如今前去并州,唯恐太学衰弱,而后道德沦丧,大道日亡,还望郑兄不要推辞还是。”

    此话情真意切,满怀家国之志,郑玄为当今儒家大贤,与陈冲政见颇多不同,亦为其感动,于席间向陈冲行礼道:“陈兄既对我怀如此厚望,玄若推辞,岂不显我郑玄毫无担当?玄虽已是耳顺之年,但尤有一腔报国热血,此杯,我敬陈兄!”随后自斟一杯,一口饮尽。

    随即又感叹道:“我还记得十年前,陈兄驳倒何邵公,有熹平龙首之名,不免有争胜之心,令弟子广罗陈兄言论,得以拜读陈兄所著《天演论》《互助论》《诸史论》,皆令玄眼界大开,为之倾倒。不意五年后,兄四顾寒舍,邀玄为太学博士,我与兄同住同行,方知三代圣贤为何人也。”

    说到这里,郑玄再次举杯,邀请在场诸位弟子齐向陈冲敬酒,朗声道:“兄即自比吴起【4】,今又赴任西河,想必西河晏清,指日可待,玄在此处为西河苍生贺!”

    陈冲各位子弟也趁势起立,徐庶带头向陈冲行礼道:“先生常教我等自律自守,胸怀天地,如今先生身践大道,我辈岂能落后,还望先生带上学生。”

    陈冲缓缓起身,手指心胸道,只字说道:“诸位心意,冲感怀涕零,唯有此心光明,无复何言。”

    众人一饮而尽,宾客尽欢。

    【1】卓文君: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夫妻从相识到相知到偕老,多有恩爱美谈,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相识前,也已嫁过他人,只是前夫丧命,才另寻出路。

    【2】经神郑玄:郑玄乃是儒家经学发展史上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先后拜师第五元先、张恭祖、陈球、马融,可谓学兼当时的所有主要儒学流派,而后融会贯通,创建郑学,为古文经、今文经两大学派近三百年的纷争画上句号,郑学也成为当时最大的学派,故而郑玄本人也被雒阳学子称之为经神。

    【3】学海何休:与郑玄同时代的今文经学派大宗师,精研六经,对“三坟五典,阴阳算术,河洛谶纬,莫不成诵”。也是郑玄一生最大的对手,何休写《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推崇《公羊春秋》,郑玄便发文写《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以驳斥之,何休叹服。自此郑玄乃被推为“经神”。

    【4】自比吴起:魏文侯重用吴起后,任命其进攻秦国的河西地区,吴起进攻并将其全部占据后,魏国在此设立西河郡,并任命吴起为西河太守。吴起镇守西河,建立武卒制度,拜师子夏,在治下推广子夏文化,其生平文治武功,也多在其西河太守任内,故而吴起虽然辗转多国,各有建树,但唐肃宗第一次祭祀武庙十哲时,仍称其为西河郡守吴起。

第六章 遥望尽亲朋

    陈冲上报之后,郑玄的任命很快也传达下来,他毕竟是名满天下的“经神”。别看郑玄对陈冲十分客气,但那也是陈冲自己挣来的,在如今文坛,能够成为一派宗师,除却学问考究天人之外,也要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战斗精神。

    在如今经学家里,多是郑玄的手下败将,其中以何休最为出名,何休在郑玄崛起之时已经名满天下,被誉为“学海”,怎料撞上郑玄,论辩术何休不如郑玄远甚,郑玄洋洋洒洒,将何休自相矛盾之处一挥而就,何休便大败而归,成全郑玄“经神”之名。郑玄此次担任博士祭酒,自然也是无人敢有异议。

    陈冲将太学诸事安排妥当,又给在颍川的宗族寄去一封家书,将自己的任职以及安排都报给陈纪陈夔,让他们安心,又写自己在西河也将每月给家中寄信,如今西河局势不定,阿伯陈纪也不回东都,过些日子就把蔡琰安排回颍川居住,还望家中多多照顾。

    远行还需要钱财,做太守钱来得快但花钱更快,陈冲知道这一行绝对要当贴钱的活菩萨,好在他也不是没有储备。陈冲便领着魏延到太学纸坊去取钱,他办这个纸坊已经六年有余,纸张质量是毫无疑问的雒阳第一,这两年越做越大,每年能积攒数十金饼,加上陈冲平时反正吃喝都是朝廷的,也没什么花销,盈利一直放在纸坊里,此次竟一性提了一百赤金饼出来。

    赤金饼整整齐齐码成一座小丘,堆在案盒之上,魏延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眼都被晃晕了,迷迷糊糊地回头道:“陈君,这些都带去西河吗?”陈冲已经找好两个包袱,将金分为两堆,一边装一边笑道:“文长,就这些钱,到西河不知能不能用上半年都难说?”

    魏延纳闷道:“西河不过一个小郡,我听闻府吏也稀少,陈君哪里用得上花销?”陈冲包好包袱,自己背上一包,把一包递给魏延,喟叹道:“赈灾、招抚、劝农,哪个不花钱,文长,等我就任,你就知晓何为花钱如流水。”

    魏延默然,他借过包袱背在肩上,金饼沉甸甸的实感让他有些恍惚,但他又觉得肩上的重量很轻。

    两人背着包袱走出纸坊,纸坊的工人沿路向陈冲问好,陈冲也一一还礼,并劝慰他们加倍努力。忽而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雨丝如膏,卵石湿润,竹林瑟瑟,陈冲忽而想起苏东坡的词,此情此景正是怡然,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一时兴起,他便朗声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好,人好,青山好。一曲唱罢,陈冲怡然自得,不料迎面撞上几个青年,都是常听他讲课的几个学生。

    原来是与徐庶一样前来请求与陈冲同行的。

    陈冲这几年讲学下来,成绩斐然。在他上任之前,此前天子不满太学风气,在鸿都门创立鸿都门学,以诗词骈赋取士,并给予优待,多人出侯入相,导致太学一度衰落,儒士竞相入学鸿都门学【1】。但陈冲入主太学以来,先是驳倒今文经派,请郑玄、宋忠等古文经大儒前来太学讲学,自己又另立理学,以《东周改制志》名震京华。硬是从陛下手中把风头再次抢回了太学,可以说如今太学里陈冲的拥趸没有上万,也有数千。

    这几个学生里领头的,乃是会稽学子虞翻虞仲翔,他对陈冲行礼道:“闻先生欲为国戡乱,翻倾佩不已,只是翻远来京师,只为晓先生之学,如今先生远去,翻如不能同往,京师亦无恋栈之处,不若回乡修学,还望先生成全。”

    这个青年不过比陈冲小三四岁年纪,但神情却是如此真挚,陈冲笑着给他一个拥抱,叹道:“仲翔,不止读书是修学,做事也是修学,你身为虞使君长子,我不能让你有万一,那你且先回家去,看老师我在西河如何做,如有疑问,可随时来信于我。”

    虞翻神色黯然,他显然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后面几个青年同他一样,也是朝廷高官之后,估计也不能随陈冲远行,但他随即强作精神道:“身为显贵之后,翻不料亦有如是缺憾,真是羡慕元直他们啊!翻虽不能与先生同往,但有一人,还望先生多加照顾。”随后从身后牵出一个少年。

    陈冲诧异之间看去,不禁大惊失色,这少年他半是陌生半是熟识,但一眼也能认出,乃是傅燮之子傅干。傅燮此前在京师担任议郎,常与陈冲相往来,一年前被调往凉州担任汉阳郡太守,却受耿鄙无能之累,在大乱中英勇战死,朝廷下令追谥傅燮为“壮节侯”。一别年余,傅干长高了不少,却也多了几分沧桑。

    陈冲放下包袱,蹲下腰柔声问道:“别成,你是何时到的?我听闻你阿父的死讯,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傅干听到此话眼圈一红,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傅燮,他哽咽着说道:“阿父在死战之前,干劝阿父辞官逃难,但阿父和干说‘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便把干托付给主簿杨会,说杨主簿是他的程婴,阿叔是他的伯牙,让我一定要来投奔您,话犹在耳,但阿父已不在人世。”

    陈冲一时无言,良久叹道:“壮哉,南容不负为傅介子之后。南容即把你托付给我,我怎敢不尽心竭力,抚如亲子。”又对虞翻等人道:“等老师在西河平定贼患,还要安定民生,等到那时,君等再来不迟”。虞翻等人纷纷应诺。

    陈冲又问杨会何在,傅干答说杨会自以为德行浅薄,不敢面见陈冲,便在太学之外等候。陈冲忙又前往太学门口,将杨会接入府内,等到一切善后都解决完毕,月露残影,已是将近戌时。

    陈冲此行安排了五辆马车,一辆驮杂物,一辆驮书籍,一辆驮钱财,一辆驮兵器,还有一辆专门载蔡琰回颍川。剩下的学生们都骑马远行,这是陈冲一向的作风。

    徐庶仰望夜幕低垂,忍不住向陈冲问道:“先生,您远赴边疆,为何不让同学们前来相送?”

    陈冲笑道:“元直,都来相送,就弄得如我阿翁会葬一般,好似我此行一去,便再无归来之日了。”他也仰望满是星光闪烁的夜空,喃喃道:“更何况,此时天上群星闪耀,我相信其中一颗,便是阿翁正在天上看着我,这便足够了。”

    蔡琰坐在窗内,时不时半是遮掩地望向他,陈冲回首一笑,朗声道:“阿琰,等我就任,我每月都会给你写信的!”

    于是车队起行,陈冲再一次穿过开阳门,与妻子分道扬镳,转而向西。过得广阳门外,踏过层层民居,走出三里,忽见一高塔,高十丈有余,高塔下俱是寺院庙殿,庙殿最前方立着三座高门,门前灯火通明,有数十人手持火炬,正静静地看向陈冲一行人。

    陈冲打马向前去,一眼望去,尽是多年老友。

    为首者剃发行比丘戒,容貌不比常人,高鼻棕目,乃是如今东行来的天竺高僧康居【2】,他双手合十,对陈冲行礼道:“陈施主远行,小僧无以为礼,唯有方才译完的《问地狱事经》一本赠与施主,还望施主斧正。”

    随后一个小丘向呈上经书,陈冲接过经书,还礼道:“大师化外高人,却特意前来相送,陈冲虽为世俗中人,亦是感激万分。”

    康居诵道:“陈施主心性本净,佛性本有,以小僧之见,未尝不能大彻大悟,斩断因果,得大自在。”

    “哪有什么心性本净。”陈冲喟叹道:“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擦拭,勿使惹尘埃。冲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这层境界了。”

    康居笑道:“陈施主能做到这一层,想必毘沙门天在上,也会保佑施主的。”

    陈冲“哦”了一声,忍不住笑道:“毘沙门天在上,也会保护自在天魔吗?”

    康居笑而不语。随即陈冲又与郑玄招呼道:“郑兄,如此之晚,还劳烦兄前来相送,冲不能自安啊。”

    郑玄却抚须摇首,招来三个青年向前,随后道:“陈兄却是高看我了,我只是不想陈兄专美于前,只可惜此躯衰朽,已难成事。好在我还有几个弟子,还能替你分忧解难,还望陈兄可不要拒绝。”

    陈冲一一打量,却是南阳许慈、鲁国刘琰、北海孙乾三人,他们虽是郑玄弟子,也常来听陈冲讲学,见面便行礼道:“先生。”

    陈冲对他们勉励道:“你们既是经神传人,能入冲幕中,冲自然是欢喜非常,还望北行之时,不要堕乃师之名才是。”

    最后是钟繇、曹操、荀彧等豫州乡党,他们一一向陈冲告别珍重,曹操落在最后,忽而给陈冲一个拥抱,随后低声道:“庭坚,怎么归来如此之久,不去与我一聚?可是因本初之事而怨怼于我?”

    陈冲与曹操郑重对视,看他目中真情涌动,只能叹道:“孟德,君虽为吾友,亦是本初之友,我此次与本初相悖,想必君在其中,左右为难,便不愿让君苦恼罢了。”

    曹操一时无言,而后解下佩剑赠与陈冲道:“庭坚此行,路多艰险,此乃我珍藏宝剑青釭,愿君一路顺风,归来之时我等再欢聚笑谈。”

    陈冲拔出剑刃,剑芒如霜,剑气凌苍,他颔首笑道:“孟德你也保重,我们定会再见的。”

    随后陈冲快马加鞭,将白马寺远远地甩在身后,回望齐云塔,月影拉长,那火光还在原处。

    再回转前路,陈冲眼前豁然开朗,与雒阳城东城南不同,远方绵延逶迤的山脉之下,广阔无垠的旷野之间,只见野火丛丛跳跃,那是凉州难民们夜里的篝火,与天上的星空遥相呼应着。

    魏延骑着并州马跟在身后,徐庶石韬孟建几人亦是跟行在后,踌躇满志,许慈孙乾刘琰三人坐在车辕上,兴奋地打量着万千山川,傅干坐在装满杂物的车厢内,不知何时睡着了。到处都有泥土的芬芳,还有不知从何方传来,纤纤缕缕的悲鸣声。

    【1】鸿都门学:汉灵帝为集权所新设的最高学府,因校址设在洛阳鸿都门而得名,与太学并列。鸿都门学所招收的学生和教学内容都与太学相反。学生由州、郡三公择优选送,多数是士族看不起的社会地位不高的平民子弟。开设辞赋、小说、尺牍、字画等课程,打破了专习儒家经典的惯例。汉灵帝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对鸿都门学的学生特别优待。学生毕业后,多给予高官厚禄,有些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还有的封侯赐爵。鸿都门学一时非常兴盛,学生多达千人。

    【2】天竺高僧:在东汉永平七年(公元64年),汉明帝闻西方有异神,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赴天竺求法。永平十年,二位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应邀和东汉使者一道,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同返国都洛阳。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取名“白马寺”。此后又有多位西方高僧来到白马寺译经,在公元68年以后的一百五十多年时间里,有一百九十二部,合计三百九十五卷佛经在这里译出,白马寺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国第一译经道场。也是此时佛学的文化中心。

第七章 河东倚为援

    陈冲一行人离开雒阳,沿着谷水一路翻越秦岭,经过宏大雄伟的函谷关,看崤山峻坂迂回,不禁感叹天牢围困。百五十年前冯异正是在此处尽灭赤眉残党,奠定大汉一统之基业,此时后人凭吊,却只有破旧山河待人重振。

    而后入陕县,以茅津渡过黄河,到达大阳,而后为缩短时间,早日上任,陈冲舍弃西行绕道蒲坂的大路,径直带着车队走下阳城,过吴山而至安邑。吴山之前有道颠軨坡,当真是字如其名,车队在坡上险些脱缰而去,傅干几人只得下车来,陪着车队徒步走过。

    吴山之后,便是一路坦途,这代表陈冲等人已经离开关中,进入了山西运城盆地。当东汉之时,山西膏腴所在,无非二处,一在太原,一在河东,而河东身为京畿,少受贼患夷寇之扰,文物风貌,都远在太原之上。

    只是陈冲这一路走来,越是远离雒阳,便越是满目荒凉。来到安邑稍显好转,却仍是满地流民,沿路衣衫褴褛仆地乞讨之人不可胜数,更有插标鬻儿之辈,孩童任人挑拣呆立如鸡。陈冲骑着青隗,一路走,一路看,未久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东太守府。

    看门的衙役见陈冲一行人气度不凡,身旁却无一个苍头仆妇,不免疑惑。但他到底识得字,一见名谒上写的是前任博士祭酒,新任西河太守,方才恍然大悟,忙告罪一声,急匆匆地向府内禀告去了。

    未等片刻,便见一名中年儒士带着几名官吏出迎。此人长髯浓眉,相貌和善,目含威严,身后诸人对他颇多倾慕之色,这便是现任河东太守王邑了。王邑对陈冲拜道:“王邑埋首案牍之间,正觉苦闷,不料陈陈君远道而来,邑疲乏顿消,侍奉龙首,如有不周之处,还望陈君多多见谅啊。”

    陈冲将他扶起,笑言道:“王君年长我十岁,却能折节礼遇,我陈冲已是受宠若惊,何来不周?更何况冲此次前来,乃是有求于人,还希望王君不要推辞怪罪于我才是。”

    两人寒暄客气一番,而后纷纷带随从入席就坐。王邑又安排少许酒食,两人先笑谈往日,顺便闲聊京师趣闻,魏延等人在一旁静听。

    原来王邑乃是已故太尉刘宽的高徒,刘宽为政宽和,又饱读诗书,身为汉朝宗室,得以历任南阳太守、尚书令,当今天子又两度起用刘宽为太尉,可以说是党锢之中朝廷为数不多受四海敬仰的名臣。

    王邑因刘宽缘故,被地方征辟为乡檄,后因治理有方出任离石长,离石便是如今西河郡治所在。两年前入朝为官,担任司空府长史,身为刘宽弟子,王邑也曾数次入太学授学讲经,与陈冲颇有数面。到了今年三月,方才出任河东郡太守,掐指算来,也不过半年而已。

    话题终于要步入正题,王邑放下手中酒盏问道:“陈君既然出任西河太守,却特地前来拜访于我,想必是有教于我,邑虽不才,但仍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陈君单说无妨,若能襄助于国事,邑绝不推辞!”

    陈冲沉吟片刻,手持竹箸轻敲一声,问道:“王君可知朝廷欲诏匈奴入凉之事?”

    王邑摇首,继而正色道:“尚且未闻,但朝廷如能如此行事,也未尝不失为一招妙策。以夷制夷,可稍解凉州之急,亦可暂削匈奴之势,一举两得,说不得白波贼军也为王师威势所吓,不攻自散。”

    陈冲“哦”了一声,继而问道:“王君为何对匈奴征调如此自信?如若匈奴抗令,不应诏该当如何?”

    王邑恍然大悟,随后摇首笑道:“原来陈君是为此而来问策于邑,邑知晓了。陈君既然担任西河太守,如今又无护匈奴中郎将,征调事宜全赖君与张刺史,料事从严,本是应有之义。只是以邑所见,匈奴当应诏而行,不会另生是非。”

    自信之情溢于言表,这不由得让陈冲有些诧异,便问道:“匈奴之事,我确忧虑,只是以王君之言,我却不知其故,还请王君指教才是。”

    王邑追忆往昔,面露怀旧之色:“邑在十年之前担任离石长,当时朝廷还设有护匈奴中郎将,我随中郎将张修大人曾数次面见当今匈奴羌渠单于。羌渠单于本乃匈奴右贤王,只因原呼征单于与张修不和,张大人便私自收斩呼征单于而立羌渠单于,张大人行此乱命,被朝廷下狱而死,这是当时震动朝野的大案,我想陈君应该记得才是。”

    陈冲苦笑道:“确实如此,更换属国国王,已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另立匈奴单于?朝廷虽然为安抚匈奴,废除护匈奴中郎将这一职位,但间隙已成,匈奴经此一变,如何还会听从朝廷诏令?”

    “不然”王邑断然否决道:“匈奴虽有间隙,但羌渠能有今日单于之位,全赖朝廷,他如靠自身,绝难服众坐稳单于之位,所以朝廷调令,他即使心有不满,也定会遵从,我深知羌渠秉性,还请陈君宽心。”

    陈冲叹道:“王君,我岂能想不到这一层?我所虑者,非是单于抗命,乃是单于难以服众,再现昔日伪单于逢侯之乱啊!”

    陈冲所言伪单于逢侯之乱,乃是永元年间大乱,新降匈奴十五部二十余万人不满单于处置,拥立逢侯为单于集体反叛,逢侯携众逃亡漠北。连年征战,以至于到二十年后,逢侯为鲜卑所破,才又逃回朔方,归降朝廷。

    王邑大惊失色,随后又有所犹豫道:“陈君言重,匈奴单于为朝堂所杀,尚未酿成如此灾祸,如今不过征调部众,何至如此啊!”

    陈冲见说到这里,王邑仍不愿认同自己观点,心众暗叹也只能说到此处了。私斩匈奴单于另立,不过杀一人另立一人,于匈奴百姓又有何损?加上汉朝平日积威之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乱。只是征调匈奴军队入凉州平乱,却事关每一个匈奴百姓,征调会花多长时间?用多少财物?死多少人?如有人振臂一呼,那自然是一呼百应莫不相从。王邑虽为道德君子,却仍不知民贵君轻。

    “也罢,也罢。”陈冲摆手道:“王君,冲来君府上,非只为朝廷征调匈奴这一事,还有一事,我想与君多多谋划。”

    王邑奇道:“还有一事?陈君请讲。”

    陈冲让徐庶拿来河东、西河两郡地图,书挂于厅堂之间,手指两郡交界之处,对王邑说道:“王君,还有一事,便在此处了。”

    王邑定睛看去,乃是在延水汇入大河之处,旁边用隶书写道“白波谷”三个大字。看到白波二字,王邑肃然回道:“陈君所言,乃是白波之贼?”

    陈冲颔首应是,他将谋划托出道:“我闻邢使君与张刺史,屡次进剿白波黄巾,只是西河山壑环绕,天险俯仰即是,张刺史此前数次发并州之军,皆无功而返。偶有小胜,白波黄巾便沿大河南下河东,张刺史不敢越境击贼,白波黄巾旋即复兴,如今历时已过三载,已经拥众十余万,地跨西河、河东、上郡三郡。王君可愿与我南北会剿,跨境击贼?”

    王邑颇为犹豫:“跨境击贼,乃违背朝廷法度。陈君,如要你我如此作为,不会被朝廷责罚吗?”

    旁边的魏延听到这里,火气直接涌上心头,忍不住道:“王使君,如要为百姓做些善政,击贼抚民乃是本分,这也怕,那也怕,那到底能做得什么事?等到白波贼再过一年,攻破离石,一路打到安邑来,朝廷便不会怪罪了!”

    这话说得毫不讲尊卑,王邑这边若干太守府官吏都对他怒目而视,陈冲只能替他告罪:“王君,抱歉了,文长算是我的学生,我平时尚未教他如何处世,如有冒犯,还请见谅。”魏延一看便知尚未到及冠年纪,王邑自也不会自降身份同小辈置气,摆手表示无关紧要。

    陈冲便继续往下说道:“王君,等我在西河准备完全,我自会再知晓于君,但愿君能够明白陈冲苦心,河东乃是京畿北部巨防,而西河乃是河东北部屏障,唇亡齿寒,如若西河有失,白波过河东与韩遂王国等人合众,则关西不保啊!”

    话虽如此,陈冲也知王邑不会再出兵,退而求其次道:“如若王君实在不愿出兵,冲也不愿强人所难,但陈冲身在西河,确实多有难处。还望王君能为我声援,一旦西河有难,王君可做出征之状,广为布告将要出兵西河,冲亦会感怀大恩。”

    如此要求,可以说恳切至极,只是言行不一,对自己军中声望恐多有影响。王邑彷徨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举杯应道:“即是陈君所求,王某又岂敢不从?”

    陈冲高悬之心此刻落下,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心中不禁暗自叹道:此行虽不算尽善尽美,但有河东作为声援,西河之事,自己总算是还能有所作为了。

第八章 美稷单于庭

    在陈冲还未就任之前,征调匈奴出征的诏令便已跨过重重关隘,飞过层层山峦,到达太原晋阳,送抵并州刺史张懿手中。

    实话实说,陈冲在钟繇面前大骂张懿,说他任职期间一事无成,只养肥了白波军,实在是冤枉了张懿。只因张懿接手的实在是个烂摊子,前人们没人干得比张懿漂亮多少,后人们连个接锅的都找不到,张懿大可以说谁行谁上。

    回顾并州设立之时,共有九郡,囊括河套山陕,约有数千里之广,为国家疆防之首。但百五十年来,漠北多有胡夷内附,前有匈奴、后有乌桓,加上鲜卑侵逼,待落到张懿之时,并州九郡,张懿不过堪堪控制西河、上党、太原三郡,统共约三十五万人而已。

    而匈奴迁居并州【1】百年,起初不过五万余人,历任并州刺史虽遍设属国,又强换单于,但匈奴百姓却是年年生养,如今遍布并州五郡,约有七十余万之众,增长高达十余倍之多!如今并州之中,胡强而汉弱,胡乱之事自然多有发生:暗地里与白波军交易,也有白波军通风报信,加上白波军地处两州之隙,张懿难有作为,也就理所当然了,朝堂之上的大人们心里都有杆秤,所以也都没拿张懿做文章。

    张懿几年下来心里也有了谱,索性不再理会这些烦心事,移郡治至太原晋阳。东有太行,西有王屋,躲进太原,不问春秋,只待朝廷下令,要么有下一个倒霉鬼前来接任,要么把他免职回家。

    但很显然袁绍等人还是看好他的,随诏令来的使者同时还有颍川名士辛评辛仲治,他特地吩咐张懿道:“大人暂且勉之,如此处功成,凉州之患暂安。我等便可朝中沟通,明公扶摇直上,指日可待矣!美稷之行,还望慎之思之,太原虽安,北地风沙伤人过甚!”

    此言正中张懿心地,他与辛评别过后,连日安排人事。原先的州治晋阳在太原腹地,太原乃是并州膏腴之地,约有二十万人口,近并州之半,因此并州士族也多在此处,北有阳曲郭氏,中有晋阳王氏,南有祁县温氏,正可谓群英荟萃,贤集一堂,是故张懿便将州治设在晋阳城内。

    但要征调匈奴,再待在晋阳便显得不合时宜。征调成军非是一日之功,张懿身为此次征调的主官,必须前往单于庭,与匈奴单于及诸王一齐交涉。而南匈奴的百年单于庭不在他处,正在西河美稷县内。

    事不宜迟,在陈冲刚至安邑之时,张刺史已带着大队人马,从兹氏翻越吕梁山脉,将州治移到了西河郡治离石县。恰逢前西河太守邢纪得知有人接任的消息,见到刺史便直接卸任述职,整个西河的大权便尽数落在张懿手中。

    安顿两日之后,张懿先令别驾从事【2】秦宜禄前往羊肠仓输送米粮至离石,而后又令武猛从事张杨点齐两百精兵,随后刻不容缓,径直前往美稷。美稷虽与离石同在一郡之内,但却相隔千里,须得策马狂奔两日夜,方才能望见美稷的影子。

    这便不能不说起西河郡的地形,黄河自青藏高原而来,沿着贺兰山东麓一路向北,在高纬度地区遇上阴山山脉,掉头向东冲出肥沃的河套平原。又因为吕梁等山脉的阻碍,折往南返,在黄土高原与内蒙古高原之间,用滚滚河水画出一个巨大的“几”字形。而西河郡便是这个“几”的最后一竖给劈为两截。

    离石位于西河之东南,美稷位于西河之西北。而从离石至美稷,却只有一条官道:从离石西行至蔺县,沿着大河一路北上,行至宣武县故地。此地因百姓稀少已被废弃,黄河在此处如同写意般连画五曲,河流缓缓,水草丰茂,正是匈奴人放牧的好土地。从此处渡河,再沿着湳水悠悠西行,美稷便赫然在望了。

    美稷作为单于王庭,张懿从车窗外远远望去,却很难符合一般百姓对于胡人的印象。除却大片的牧人在城郊的草地上放歌,仍有众多胡人在田野里耕种。此时正是糜子成熟的季节,张懿扫视四周,除却普通匈奴外,即有深目高鼻者,亦有肤色黯淡者,相同的是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浮现着丰收的喜悦,这一种欢乐的情绪让张懿颇有些不适,他在太原这数年,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

    人虽熙熙攘攘,但美稷并非一个大城。在匈奴南附之前,西河也算不上边郡,所以朝廷也并未花心思修缮,不过是一个拥有丈余夯土墙、方圆数十丈的小城而已。匈奴将王庭迁至此处时,单于也不免觉得寒碜,索性便将整个美稷城都当作自己的王殿,让诸王入城议事,其余部属在城外驻扎谋生。

    如今美稷人丁兴旺,小城虽未变化,但城外来往的喧哗人声却让这座破落的小城显得生机勃勃。张懿吩咐车队高挂旌节,表明自己汉使身份,此间牧民农民们忙纷纷让路,险些闹出乱子,等张懿到达城门口,单于的使节已经等待多时了。

    “左贤王,许久未见,你愈发雄壮了。”张懿率先下车向对方笑道。

    对方显得颇为惶恐,连连行礼,随即用娴熟的汉话回道:“于扶罗化外野人,哪里当得张公如此高看?还是张公一路辛苦,我父王已设下宴席,为张公接风洗尘。”

    此人便是左贤王【3】于扶罗,当今羌渠单于长子,下一任匈奴单于第一继承人。他头戴毡帽,胡髯粗犷,身披朱啫大袍,显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俨然一个地道的匈奴汉子,只是眼见张懿之时,神色惶恐里又带了三分谄媚,行礼时可见衣衫里夹着两件薄纱。

    方才看见城外景象,张懿本来心中对此行成果,多了几分狐疑,但此时看见于扶罗如此作态,张懿便又重拾自信。他抚须笑问:“上次与单于一别,忽忽间两度春秋,甚是想念,我记得今年单于已有大寿六十,不知单于如今身体如何?”

    说起最令他自豪的父亲,于扶罗笑答:“单于身体还算康健,每天能吃下一只羊,只是他到底六十了,已比不上年轻时能竞马远射。不过他精神一直很好,听闻大人前来,也很是高兴。”

    说罢,于扶罗为张懿等人引路。张懿让二百士卒就地驻扎,只带了张杨,还有几个最为英武的侍卫随他一起进城。

    一入城中,拥挤之感顿消,虽然城墙颇为陈旧,但城中街道房屋都经过了翻新,不过以张懿的眼光来看,大多有些不伦不类,许多堂院内还扎有大帐,不时有未戴缰绳的高头大马穿行,四处还充斥着牛羊的腥膻味道。

    单于的住所与议事处均在城中央。张懿进得院内,只见一个身着胡服的妙龄少女正手持长弓,瞄准着远处的柳枝。张懿只听得弓弦一震,便见远方柳枝飘然而落,竟是一箭中柳。那少女欢呼一声收弓,才发现张懿就站在旁边,忙红着俏脸微微行礼,施施然走到房屋内去了。张懿这才发现她明眸皓齿,样貌可人,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于扶罗见状忙介绍道:“大人,这是我的妹妹,单于的居次,撑犁的星辰,蒲真梅录,您上次来应该是见过她的,只是她那时还年幼,现如今已经十五岁了,真是一年变一个模样啊。”

    听于扶罗说起,张懿忍不住回顾上次前来美稷的景象,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他却是记不清了,只能摇首定神,随即笑道:“无事,我此次来主要还是要把陛下的诏令说与单于,身上也并未带多少礼物,改日再造访时,再向姑娘问好吧。”

    说罢,张懿稍稍整顿衣冠,令张杨将旌节移交于他,而后手持节杖,一脸正色步入厅中。

    【1】匈奴南迁:东汉初年,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匈奴内部为争王位发生动乱,匈奴贵族相互残杀。匈奴再次分裂成南北二部,南部匈奴人立日逐王比为醢落尸逐鞮单于,依附东汉称臣,被汉光武帝安置在河套地区,建庭五原塞。次年,迁庭于美稷县,即“南庭”。汉朝置使匈奴中郎将率兵保护其安全,南匈奴至此完全沦为汉朝的属国。

    【2】别驾从事:别驾从事,简称“别驾”。汉置,为州刺史的佐官。因其地位较高,出巡时不与刺史同车,别乘一车,故名。刺史府中,别驾从事与治中从事可以说诸长史之首,其中别驾从事又高于治中从事,别驾从事有录众事职权,而治中从事则管理各曹文书。

    【3】匈奴左贤王:左贤王是匈奴贵族封号,在匈奴官制中,地位最高。左贤王通常被指定为单于的第一继承者,故其地位之尊也仅次于单于。只是如前文所言,汉光和二年秋七月,匈奴中郎将张修擅自收斩原单于呼微,更立右贤王羌渠为单于,打乱了匈奴内部的继承法。

第九章 礼失求诸野

    张懿进入厅内,还未看清场内布置,便听闻一个疲乏又高兴的苍老声音道:“刺史大人远来,匈奴身为大汉属国,我与诸王,都颇为欢悦,大人许久不来,我还以为大人已经忘记我等也是大人治下臣民了。”

    这话半是抬举半是谴责。既抬高张懿的身份,又点出张懿这数年移居晋阳,不治并州,对匈奴无事蛮夷,有事臣民。寥寥几句言语,不卑不亢,显然能够如此说话的,只有当今匈奴羌渠单于。

    羌渠单于刚刚年满六十,发髻除却鬓角之间,大多只是稍显棕黄,不过北地的风霜伤人,相比发梢,他面孔的皱纹仍然不能稍减,但一双目光如苍鹰窥伺,虽有年老之态仍让人不敢轻视。

    他身披件紫貂长裘,腰别日纹金刀,胡坐在主席上。周边约有二十余人,围绕厅堂环坐,每人红裘棕绔,腰围金带,只不过相貌各异,张懿作为并州刺史,未久便分辨出这里除却匈奴诸王外,还有卢水胡、羯胡、乌桓等部。

    诸部首领一一向张懿问好,张懿一一回应。于扶罗安排三名胡女为张懿安排好席案坐凳,随即也入席就坐。张懿手持旌节,对羌渠单于回道:“单于客气,实不相瞒,我德性浅薄,却被朝廷委以重任,担任并州刺史,得以与贵部共事。我常常自恐身为汉使,却不能顾得朝廷颜面,思量之下,便决定萧规曹随,修养生息,如有对贵部不虞之处,还望单于海涵才是。”

    说到“颜面”二字,在场诸王神色各异,羌渠单于叹道:“大人哪里话?我等蛮夷野人,又岂敢让朝廷有何损失,只是大人与我共事,约有四载,却无甚交谊。同朝为臣,尚有同僚之情,我等不过欲与大人为友,何敢有奢望呢?”说罢,羌渠单于拍手对厅外道:“把牛羊端上来罢。”

    话音即落,胡姬们手持漆盘,从厅堂外一一鱼贯而入,在每人的案前摆放一盘炙烤七成的牛羊肉,又一一倒上乳白的酪浆。羌渠单于举杯道:“敬大汉天子!”诸王亦齐声赞道:“敬大汉天子!”说罢众一饮而尽。

    唯有张懿一动不动,颇为尴尬,他手中转着这满是酪浆的酒盏,向众位一笑,勉力喝了一口,腥膻味太重,入喉来便如同一股浊流翻滚,使他咳嗽不停。羌渠单于见如此也是尴尬非常,又叫胡姬取了清水来,让张懿漱口。

    张懿连连致歉,单于却也没了宴请的兴致,摆手道:“我等只想宴请大人,宾客尽欢,却不料让大人如饮苦水,却是我等招待不周了。那我们还是说政事罢,大人,朝廷此次派您前来,所为何事,您但说无妨,如我部能为之,我们也不会推辞。”

    张懿沉吟少许,便起立拱手道:“单于,诸位大王,张懿此次前来,所为其实只有一事,便是希望诸位能够借兵于朝廷。”

    此言一出,诸王顿时喧哗,半数以上都面露难色,唯有五人神色不变。羌渠单于示意诸王安静,随即又对张懿肃然道:“张大人,你代表朝廷,不远万里向我等借兵,我是有准备的,只是借兵并非小事,你可能为我等说一说,朝廷为何借兵,又打算如何借兵?”

    张懿宦海沉浮数十载,对这类问题还是驾熟就轻,深知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能够说,他酝酿了一番,随后娓娓道:“如今凉州动乱,想必诸位都是有所耳闻,朝廷已经派大军三次剿贼,虽有斩获,却还不能正本清源,只因西凉偏远,敌情叵测,朝廷大军沿陇西而上,又为山河所阻,所以还望诸位能够借兵朝廷,出上郡骤取北地,与朝廷大军南北夹击,乱军顾此失彼之下,贼患定可消弭。”

    这段话半真半假,在场的单于诸王一时间也无法尽数验证。毕竟凉州与并州看似毗邻,实则有大漠相阻,沟通并不顺畅。张懿说的什么汉军有胜有败这些官话本是实情,只是胜了多少败了多少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匈奴人也不会去戳穿他。而且这个胡诌出来的计划听起来还是有可行性的,只要先让匈奴出兵,自己把握西河,截断匈奴退路,也不怕他们不战场用命。

    羌渠单于闭上双眼,维持缄默,于是一人站起问道:“敢问刺史大人,朝廷需要我等派出多少人马?粮草如何?抚恤如何?”

    张懿闻言打量,见此人体态修长,不似在场匈奴诸王雄壮,稍显文弱却也另有一番风采,特别是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眸,好似无云的晴空。于扶罗见张懿面露疑惑,随即介绍道:“大人,这位乃是左部大且渠【1】,且渠智牙斯,也是诸部间闻名的智者。”

    张懿颔首笑道:“既然是左部大且渠,那我便也实话实话,大将军府的意思是最少要派五万人,凉州王国韩遂如今约有十万军队,朝廷如今在陇西尚有五万大军,如从三河再征兵,还能再调三万,想要能够毕其功于一役,非得五万以上不可。”

    “至于钱粮。”张懿思忖片刻,随后继续道:“我已经安排人手前往羊肠仓调粮,并州钱粮,可先予半数于军中;待大军驰入北地,与王师汇合,便由王师供给;起兵之初,还望大军自带些许粮草,等到达后王师亦可再用金钱弥补,不知单于以为如何?”

    张懿这番谋划,如是全部落实,那自然是毫无问题。且渠智牙斯也无话可说。

    羌渠单于伸手示意且渠智牙斯坐下,睁开双眼叹道:“匈奴大汉乃是甥舅之国,天子既然有令,我也不敢不从,只是调动五万大军,非是易事,要我等先内部细细商讨一遍,看由诸部之间如何征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能先得到单于的口头承诺,此行也算是有了个顺利开头,张懿自然是欣然应允。临走之时,张懿忽又折返道:“事情繁多,在下差点又忘记知会单于一件小事。”

    羌渠单于疑惑道:“还请大人明示。”

    张懿持节笑道:“朝廷同时计划从幽州征调九千乌桓铁骑,借道西河,与君等同往西凉,还望诸君同心共戮,莫不失了我并州的威风才是。”

    在场众人陡然色变.张懿口中说是小事,但在场单于诸王都心如明镜:如果说之前还算是和平相谈,但此时提起乌桓铁骑,便是暗中警告,如若匈奴抗命不遵,恐也少不了一场恶战。

    众目睽睽下,张懿走出厅门,武猛从事张杨也打算随之离去,不意背后有一人叫住张杨,张杨回首看去,那人正是诸王之一,朗眉星目,挺拔如松,虽处匈奴之内,却无半分草莽气,彬彬有礼,又自显几分英豪,他对张杨行礼笑道:“从事大人,小王挛鞮呼利拔,乃是左部休屠王,初次见面,还请海涵。”

    休屠王掌管屠各部、卢水部、羯部,在匈奴内部虽不在“四角”及“六角”【2】之列,但挛鞮呼利拔这几年励精图治,已经是匈奴内部公认的贤王,手下约有数万之众。张杨自有生长并州,也听闻过他的威名,忙还礼道:“大王客气,不知大王找在下有何事相询?”

    休屠王笑道:“小王与原西河太守邢纪邢大人乃是好友,常有往来。前天邢大人传信说他已卸任述职,不日将有新任西河太守上任。从事知晓,西河太守素能定匈奴兴衰,小王一时心急,想问从事,不知新任西河太守乃是何人?从事可知晓有何事迹?”

    张杨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大王问对人了,在下来时刚得到通告,大王可不用忧心,来的可是一名大贤,想必大王也听说过他的名声。”张杨微微顿了一顿,随即说道:“乃是颍川陈冲陈庭坚。”

    休屠王脸色微变,神色暗沉,似不敢置信地问道:“从事所说,乃是七年前与刘玄德登顶弹汗的陈祭酒?前来赴任的乃是他?”

    张杨颔首,随即告辞离去。休屠王望着汉使一行人远去,忍不住低首若有所思。

    也不知匈奴单于与诸王如何商议,张懿回程之时算是心满意足。只要能把匈奴征调成军,那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出去之后再出什么乱子,别说他已经有过防范,就是有了,那也与并州无关,如此想来,晋升九卿也不为难事。念及于此,他甚至忍不住给当今天子虚敬道:“敬大汉天子!”

    等回到离石之时,他见到街道上百姓较往常较多,但也不以为意。等回到府邸,第一件事便是让仆妇取来自家的清酒,好忘却调匈奴酪浆的腥膻,不料别驾从事秦宜禄急匆匆地赶来求见。

    张懿一边饮酒一边神色不耐地问道:“从事,有何事发生?”

    秦宜禄禀道:“明公,就在今日,新任西河太守陈冲,已经到达离石,入主太守府邸,而后前来与明公议事,现在他就在府外,不知明公如何回复?”

    【1】大且渠:且渠乃是匈奴官名。《晋书·四夷列传》作“沮渠”,由卜氏任职。冒顿单于时设置,为中下级领兵官,无固定地位,按部众多少确定权力大小及次第高下。但大且渠又有所不同,本是管理匈奴西域属国的官职,后西域为大汉所征服,大且渠也沦落为普通的部落首领。但其族人多担任各部且渠,其后人渐次以“沮渠”为姓氏,与卜氏分离开,统称沮渠氏。现如今,南匈奴中有左右大沮渠,左沮渠偏重于政令的执行与生产管理,右沮渠偏重于军事管理与战役指挥,只是右沮渠如今虚悬,故而左沮渠也被称之为大且渠。

    【2】四角王与六角王:在匈奴南迁后,匈奴的政治体系出现变更,以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改称为“四角”,拱卫王庭,在四角王之下又有六角王,拱卫四角,分别是左右日逐王,左右温禺鞔王,左右渐将王,这十人皆是单于王族,并按照顺序继承单于之位。

第十章 何能问东西

    张懿放下酒盏,皱眉道:“从事,你说陈冲陈庭坚?他已经到了?”

    秦宜禄忙不迭回道:“明公,千真万确,陈使君今日辰时刚到,便直接来府上询问明公去向。得知明公出使在外,便带同行先行至太守府。不久便颁布了一项法令,待到明公出使归来,他便又来谒见明公。”

    张懿作为一名刺史,在邢纪卸任之后直接接手西河,特别是在新任太守还未上任的情况下,实际上是并不合规的。刺史在世宗创立之初,本意是监察太守,为皇权张目,即使世祖以来,刺史权责不断加强,却也无权径直插手太守事务,遑论完全接管。从这方面来说,张懿是理亏的一方。

    但辛评来时特地和张懿私下谈过。陈冲对此次征调匈奴的意见很大,若让陈冲顺利上任,只怕这个陈庭坚会横生事端,从他过往的事迹来看,他也绝不怕横生事端。所以张懿抓紧时间改移州治,正是要在陈冲上任之前,把大局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名不正言不顺也要坚持到底,好歹朝中还有作为大将军掾的袁绍作为援助。

    只是张懿却没想到陈冲到得如此之快。如今方才九月九日,正是重阳时节,按理来说,陈冲要是正常走蒲坂津,最少也要到十五才能上任。孰料他赶路如行军,也学作战般出其不意,竟走小道翻越吴山而来。

    见面还是要见的。从官秩上来说,刺史与太守均是两千石,但事权上而言,刺史还是要高过太守。张懿忖度片刻,只要自己打定主意,绝不放权,袁绍在朝中再运作一番,这个“熹平龙首”即使有再大能耐,也只能哑巴吃闷亏。

    想到这里,张懿整顿衣冠,令仆妇撤下酒席,对秦宜禄说道:“陈君即来,当与我等共事数载,不可慢待,你随我一起接见罢。”

    而后出迎陈冲,陈冲倒也不是孤身一人,有徐庶、魏延、孙乾三人随行,其余人都被他安排在太守府内,整理案牍。张懿此时已是不惑之年,如今见到陈冲一行,徐庶魏延二人尚未及冠,而陈冲与孙乾年长一些,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四人站在一起,颇有玉树耸峙,相映成风的气质,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这不禁让张懿有些羡慕,却也有几分嫉妒与轻视。

    当然礼数还是周全的,张懿与陈冲一行相互拜见介绍,随即入得前厅。陈冲开门见山道:“下官来时,听闻刺史已往美稷而去,心中未免担忧,征调之事,事关国家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刺史此行,可有收获?”

    张懿抚髯轻笑,却不正面回答,以长辈姿态训诫道:“陈君新官上任,首任地方,当先熟悉案牍,查访诸县为上。此次征调匈奴,天子以张懿为主官,自是因为我履职数载,熟稔胡事,陈君不必以之为念。”不过说到这里,张懿忽将言辞再婉转几分,继而道:“不过此次出行,颇为顺利,羌渠单于本右贤王,乃我朝改立方才继承大位,我借以大汉天威,胡人自然已是应诺。”

    陈冲听完这番话,心中不禁有些好笑。此人先是让自己不要多问,接过自己又怕撕破脸皮说了近况,前倨后恭,举棋不定,在如此乱局中,如何能够成就大事?好在如今陈冲也不计较这些,心中另有谋划。

    陈冲对张懿拜道:“如此,则为国家幸事,我为国家贺,也为明公贺。”做好姿态,陈冲便将话锋一转,说道:“只是陈冲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要询问明公。不知明公以为白波之事如何?”

    张懿眉角轻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说这些年张懿别的政事还有理由诿过于前人,白波军却是在张懿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起来的,陈冲此时提起白波军,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巾主力覆灭已有三年之久,白波兴起也不过同时,但张懿带兵几次围剿,皆是无功而返,反而让白波黄巾攻占了圜阳圜阴二县,如今白波黄巾少说也有七八万众,人皆精壮,能拉出不下四万战兵。

    张懿看似随意饮了一口酒水,不置可否地说道:“白波贼军,不过小贼耳,如今贼军虽攻占二县,但西河山壑横行,难以垦荒,纵然一时得势,只要加以围困,贼军物资匮乏,走投无路,必然不攻自破。不知陈君问起此事,是想有何作为?”

    “安抚地方,本是郡守分内职责罢了。”陈冲倒也没有用言语去追究张懿的失职,继续道:“我身为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官吏,肩负一郡百姓的安危,如今郡内十三县,三县安置匈奴,两县为贼军所占,明公又移驾郡治。冲名为太守,实则不过半郡而已,麾下百姓不过万民,一人一命足显珍贵,所以我来求见刺史,不过是有一事相求。”

    张懿定神问道:“却是何事?”

    陈冲掷地有声:“冲愿尽出西河郡兵,过大河收复二县!还望刺史首肯。”

    这是来要兵权的。张懿下了结论,但他也不是没有说辞给陈冲挡回去。只见他做恍然大悟,感激涕零道:“陈君原是为此而来!我不禁为西河百姓欢喜万分啊!”面色随即一变,露出难色来:“只是陈君初来咋到,不知近况。我身为并州刺史,心中岂能无百姓之忧惧?只是有心无力啊。”

    “为何?”

    “若要进剿贼军,共有三难。”张懿静气凝神,悠然说道:“西河连年贼乱,又兼有安抚羌胡之任,如君所言,西河十三县,仅八县为朝廷所有,且西河穷苦,难以耕种,因此人烟稀少,仅有三千郡兵。而贼军全民皆兵,有数万之众,精兵也有万余,敌众我寡,此乃一难也。”

    “再者贼军攻占圜阴、圜阳二县,两城居于圜水南北,相互呼应。我曾尽举并州之军前去平叛,但两城虽然简陋,仍能使我军首尾难以相顾,且又有亲属匿于郡县之中,晓我王师行踪,地利人和尽为贼军所有,此乃二难也。”

    “最后如今朝廷下令,让我负责征调匈奴事宜,此为国家大事,事关凉州安危,我必尽全力保证此事,所以不仅陈君从我处拿不到钱粮,我还要从郡内再调些钱粮用以供给胡军,兵马先动,粮草先行,陈君没有粮草,如何平得匪患?此乃三难也。”

    说到这里,张懿颇带深意地看了陈冲一眼,心中自鸣得意。这些全是实情,便是管仲再世,拿如此情形恐怕也无能为力,正所谓无米难为炊,这个阶段想从张懿手中夺权,张懿必是寸步不让,“熹平龙首”又能如何?

    不料陈冲反而露出振奋之色,对张懿笑道:“原来明公还能予冲三千郡兵,冲原意能要来一千兵马,便已足矣。明公毋忧,无须钱粮,只需这三千兵马,半年之内,冲便能恢复二县,还望明公成全!”

    此言真是大出张懿预料,他面露狐疑地打量陈冲,再三问道:“陈君当真?只要这三千郡兵,便能荡清这两县贼军?此乃军国大事,孙子开篇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军中并无戏言,陈君当真要去?”

    陈冲神色自若,对张懿笑道:“明公对我所言有所疑虑,无非是因为之前我曾经谏言天子,对征调匈奴之事有所异议。但如今诏令已下,我也自当从之,同朝为官,都是为百姓为朝廷,如明公有须陈冲之时,冲万死不辞!”

    言下之意,只要这三千郡兵,其余之事他都能让步。张懿思忖损益,心想既然陈冲已经如此表态,也不要钱粮与其余郡兵支持,在征调匈奴之事也不会妄生龃龉,在陈冲要求如此之低的情况下,张懿作为刺史,也不宜与郡守强做姿态。

    如此比较,张懿便对陈冲颔首道:“既然陈君一力坚持,那我也不好多加阻拦。诚如陈君所言,边郡郡兵,一人一命都弥足珍贵,还望陈君再三思量,我便在离石等待陈君捷报。”

    陈冲肃然领命,张懿随即唤来张杨,让张杨带领陈冲等人前去点兵。三千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张杨对陈冲致歉说刺史来得匆忙,就是调兵也需要两日,陈冲也不急躁,让张杨帮忙安排,他精心等待便是。

    坐上马车,回想起府内张懿的惺惺作态,陈冲忍不住有些发笑。他瞅见徐庶正在一旁正抽空读书,正是自己前些日子完成的《国体论》,便笑问道:“元直,依你所见,觉得刺史如何?”

    徐庶面色不改,放下书本道:“府君所言,顾左右而言它,口是心非,而胸无定见,人云亦云,庸人之才而已。放在平时,还能暂且维持,放在今日,则必然坏事。老师当敬而远之。”

    此言甚称陈冲之意,他叹道:“遍地米蠹,国事难为啊。文长、元直、仁笃,我们只能从头做起,从每一人、每一事做起,不要好高鹜远。我们身处西河,而要成于泰山之东。江湖万里,时时不可松懈啊!”

第十一章 大乱无贤民

    张杨算是一个实在人,张懿吩咐下来的事情,他都能很快不打折扣的完成,而且从不多问。见到挑选郡兵顺利进行,陈冲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便留下许慈让他在一旁协助,自己先回到太守府。

    刚到西河郡,他马不停蹄,立刻下令:除去原就在邢纪府中与邢纪一同卸职的主簿、五官掾等人外,召集现任离石令、皋狼令、蔺县令以及原邢纪府下全部属吏。等到从刺史府去而复返,各级官吏也都基本到齐,粗粗算来,还剩下个四十来人,足够开个会了。

    开会倒也不用连篇累牍,与下属们熟悉了一通后,又向他们介绍了一番自己的随行。杨会给傅燮做过汉阳郡主簿,陈冲相信傅燮的眼光,何况杨会还不远千里护送傅干,索性便让杨会继续担任西河郡主簿,徐庶石韬孟建三人还年幼,便让他们给杨会打打下手,先从案牍做起。

    至于郑玄弟子三人,陈冲这段时间与他们相处,知晓他们品性后,也做好了安排。刘琰风表仪度皆是上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却不爱实务,性格孤直,实在不宜交予重任,陈冲便暂时让他担任文学掾;孙乾则能言善辩,待人接物如沐春风,短短几日,就能与同行都相处融洽,更难能可贵的是有底线,就事论事,不轻易动摇,陈冲便将督邮的重担交予他;许慈常年游学,可谓博闻强识,但又锱铢必较,犟起来却是谁也拉不回来的,正好做个少府,给陈冲管管钱粮。

    魏延纳闷道:“陈君,诸君皆各司其职,却不见你给我个官做。”

    陈冲伸手拍肩,呵呵笑道:“你不是说好要保为我保驾护行,杀敌制胜么?文长,你只管好好习武读书,为我做万人敌,此行若是顺利,你便是少年英雄,冠军侯再世,将来只怕云长来也会敬你三分的。”

    魏延素来知道关羽性情,体恤百姓同情黔首,却又内有傲骨,除却寥寥数人,几乎从不倾佩他人,同僚对他很是头疼,但却对极了魏延的性子,他兴奋道:“陈君放心,我枕戈待旦从未有一刻放松,只是陈君何时出兵?”

    陈冲含笑摇首道:“你且再等等,在出兵之前,我还有些许安排,如无七成把握,我也不能贸然行事。”

    随后会议进入正题,陈冲向三县县令征询狱中可还收押有贼军家属。但凡出现贼乱,相关家属如果不从贼,多也会被官府收押处置,很难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每次起义叛乱,农民们大多会选择拖家带口尽数相随,但凡事总有例外,何况颠沛流离之后又不知前途,加上故土难离,总有不少义军妻小留在本土。而且义军后官府兵力捉襟见肘,确实一时间也没空管这些贼军家属,也只能收押部分了事。

    三人合计了一番,收押的约有五百人左右。五百人不算个小数目,即使陈冲作为一郡太守,处理起来也颇有风险,只是这种风险纯粹是仕途上的,对陈冲却是毫无影响,他直接下令:后天,把这五百人全部带到太守府。

    三县县令完全摸不准新使君的思绪,但这并不是难事,也便都如实照办。等到第三日,离石城内出现了离奇的一幕,堂堂太守府府门大开,往日里只有官吏显贵才能进入的朱门,如今竟先后进去了三批囚犯,而且囚犯多是幼童妇女,一个个蓬头垢面不像人形。县民们在街上指指点点,纷纷猜忖道:传闻太守向刺史立下军令状,要半年讨平白波贼军,这些乱民怕都不会有好下场了。

    押送进府的犯人们显然也这么想。在监狱里苟活几日,什么尊严心气全都被磨灭了,心中想的不过就是再多活几日,如今求活不成,刀剑在侧,真是半点希望也无。有不少人走在半道上,忽而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最后士兵们只能架起来,硬生生把人给拖进府邸里。

    不过府邸里倒没有众人臆测里的刀斧手,只是摆着五口大锅,每个大锅上叠着七八个竹笼屉。竹笼屉里飘出勾人魂魄的面香来,犯人们在狱中哪里吃过一顿饱饭,不过勉强得以不死而已,如今闻到香味,无不口生香津,食指大动,只觉得胃中酸痛难忍。押送囚犯的衙役士兵们平时也只是勉强混个温饱,却也是头一次闻到这般香味,忍不住一齐吞咽起涎水。

    不知不觉间,等陈冲和魏延等人搬桌椅出来,陈冲布置完毕,才发现现场一片宁静。众人无声地看向自己,眼神都满是讨好和希冀。得,陈冲心中暗笑,这是都看出来我是来当活菩萨的。

    他此行没有身着官袍,就一身普通的儒士打扮,纶巾白衣,腰佩青虹,面目和善。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读书人。他坐下来,看众人的眼神也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便示意魏延,先把竹笼屉打开,把蒸好的这些荞麦馒头先发下去,包括现场的衙役在内,每人一个。

    笼屉打开,一股白花花的热气蒸腾而上,积蓄在笼中的香味扑散开来,险些引起一阵骚动。好在在场的多是妇女幼童,见到全副武装的甲士也兴不起作乱的念头,倒是衙役们想乘机占点便宜,被陈冲严厉喝止,随后又让后院里再端上新笼屉,再次对在场众人朗声道:“大家不要着急,先吃一个馒头【1】,吃完了还有。”

    荞麦是粗粮,价格低廉,但馒头却是众人头一次见到:拿到手上软绵又有分量,咬开来热气腾腾的有些烫嘴,多咀嚼几口,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一种饱食感和满足感让在场的贫民们忽而生出几分潸然泪下的冲动。

    底层人是不讲究什么吃相的,尤其是饿得狠了,那就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没一会大伙手中便都空空如也。陈冲和善地笑着,指着身后的笼屉,对他们缓缓说道:“大家不要着急,你们看,我们这里还蒸着馒头,等会大家都还有得吃。我想我也不用再多说,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在下便是新上任的西河太守,你们叫我陈冲就好。如今离馒头蒸熟还有段时间,所以陈冲想先和大家叨扰一番,陈冲也是有求于大家,还希望大家能够帮助在下。”

    虽然早就猜出陈冲的身份,但囚犯们真听到这位年轻人便是新任太守时,还是忍不住一片纷纭之声。陈冲等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想必大家已经听说过了,我前日刚到县内,便去和刺史大人请命说,要消弭郡内的匪患,刺史大人也应允了。只是如何消弭呢?我思来想去,颇为忧虑,觉得杀人是不能避免的,所以我安排三县县令带你们来到此......”

    话尚未说完,只见场上便有几人哀号道:“冤枉啊!大人,我等并未从贼啊!冤枉!恳请大人饶过我们一命”却是几个农妇,说到这里,哀不能已,又当着众人面前切切哭泣,其余囚犯心有戚戚,纷纷撇过头去,不忍去看。

    陈冲快步走下来,将这几人扶将起来,又好言好语劝了几句,笑道:“你们这是何必,我话还未说完,如何来的冤枉?”他衣袖上沾了一片灰黑,但他并不在意,站起来环视众人,扫过每人的眼光、面孔,突然又感叹说道:“只是当今世事,又岂能用冤枉二字囊括?”

    “我知道在这里的,肯定有冤枉的,哪里没有错案?只是在座的诸位,遵守王法,想要活下去,诸位又哪里真有完全的清白!还有谁没抗过税?还有谁没逃过役呢?!”

    说到这里,在座百姓感同身受,竟都低首流泪。陈冲一时情绪上涌,也有些克制不住,但他流泪时也还在笑:“我请诸位来到这里,其实就是明白这一点,活下去对大家,真真太难。两百年前,我西河郡有二十万人,如今,还在案牍里的不过两万人。”

    陈冲指着桌上的案牍,对众人叹道:“一郡不过两万人,何其荒唐!但就是这两万人,我还必须要带兵去杀掉一部分,那时候这里可还有万人吗?”陈冲勃然道:“治民治成如此才能海晏河清,才是真正的荒唐!”

    他收敛了神色,对囚犯们一拜,对衙役二拜,对苍天三拜,随后强作淡然道:“因此我愿意赦免诸位,放大家回家,只想诸位帮我一个忙,如家中有从贼的,我希望你们能劝他回来,家中没有但认识有从贼的,我也希望你们能劝他回来,只要他们离开贼军,我便既往不咎,全部赦免!”

    “如果还有继续从贼之人,也希望你们到时将贼人姓名等报备于我,无论他日后如何,我对你们都不予牵连。”

    陈冲击掌,示意徐庶等人拿出几箱木牒,这都是昨日陈冲吩咐连夜制作的,上面并未有其他标志,只盖着一个印章,上面赫然是“颍川陈冲”四个大字。

    陈冲坐回桌前,用他所能的所有诚恳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太守府的大门将敞开两月,你们将这些木牒交给你们的丈夫、阿父、儿子。不管他是谁,曾经干过什么,只要手持木牒,进得这里,我便既往不咎,将每个回来的义士都记录在案,重归户籍,并帮大家重新安家。”

    “我会一直等在这里。”

    【1】馒头:汉朝时,由于磨已广泛应用,蒸制的面食也随之流行于全中国各地,当时统称为“饼”。“曼头”一词最早见于西晋束广微《饼赋》云:“三春之初,阴阳交际,寒气既消,温不至热,于时享宴,则曼头宜设。”不过在南方也有传言留下,是诸葛亮南征孟获时,以面代人头作为祭祀,馒头谐音“蛮头”,故而有此称谓,实际上当时多叫蒸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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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