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义士
与关羽相聚之后,陈冲极为高兴,破天荒地推去了所有杂务,专门腾出时间与云长独处。两人一面聚会歇息,一面谈论分别以后的诸多遭遇,就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刚刚相识的时候。陈冲这才知晓,云长在被俘之后的经历也足称传奇。
渤海大战后,曹操虽对关羽另眼相加,数次向关羽劝降,但都无果。无奈之下,就将他与诸多汉军俘虏关押在一处。到十月初,近六万俘虏被曹军分为十三部,分别被转移至范阳、汉昌、灵寿、高邑、襄国、信都、南和、邯郸、馆陶、甘陵、平原、乐陵、东光各地,而关羽就被押解至邯郸。
在邯郸的俘虏时日里,关羽与袍泽们一起躬耕、伐薪乃至背炭打铁,尽是些极劳累的体力活。每日如此辛劳,可食用却极少:县府每人每日只发一块胡饼,汉卒们食下后,不到两个时辰便觉腹中空空,再索要就要遭受毒打,很多人不得不在野地里刨食根蕨,方才勉强求生。
如此到了十一月,天降霜雪,县府便将他们安置在荒村之中。村中薄壁破顶,极难居住,但俘虏们身着单衣,无处可去,只能勉强蜷居在屋内,抱拥取暖。可一无薪炭,二无火食下,到了十二月,冻馁而死者数以百计,连关羽也颇感煎熬。
好在当地有名士刘劭,对关羽颇为仰慕,当地的百姓也常常感念十年前关羽平定黄巾时的功绩,故而暗地里不时送来衣食酒肉。关羽收到后,就把这些分发给部下中尤为饥寒者,这才勉强度过了冬日。
次年也就是今年,春日来临。县府得知大军于定陶遇挫,也就对关羽等人好了一些,虽然依旧没发新衣,但至少每日足食,不会再挨饿了。而关羽又在当地结识了不少豪杰侠士,诸如巨鹿冯有节、易阳赵子开、曲梁李伯禽等辈,经常呼朋结友而来,与关羽比试武艺,议论英雄,县府禁而不能止,最后唯有纵之。
时间一转到了五月,就当关羽快要习惯当地生活时,县府突然派人来寻,将关羽押解入城。初时,众人还以为是下了监斩令,当地的士人为之求情,冯有节等人则准备劫狱,一时城中风声鹤唳,县令不得已请关羽出面说明,这才知晓,原来是曹操亲自下令,要将关羽押回信都,并无杀人之意。
说起来,此时东人的都城已非邺城,而为曹操迁到信都。此事他早已与荀或、郭嘉商议过:此前的府治邺城,不仅靠近雒阳,又与霸府心腹上党毗邻,可谓用武之地,可以为武都,却不可行文治。且袁氏于邺城耕耘近十载,树大根深,非迁都不能收权,故而他于四月回师之后,便着手迁都一事。
至于为何迁都信都,曹操有三点考虑:一是信都位居冀州之中,四通八达,且城池坚固,而治下物阜民熙,若建都于此,不至于靡耗财赀;二是信都为古赵国之陪都,赵王曾在此监造檀台,高十丈,可谓河北之最,若都于此地,可应“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三是迁都之后,曹操仍需长驻军中,难以在都城久居,故而需要提防生乱,若都于信都,便是有叛贼起事,也无险可守,他大可朝发夕定,不费吹灰之力。
关羽随人抵达信都时,城中正在修缮清河王宫。大批的汉军俘虏行于道上,为此事搬运石块巨木,稍有力竭喘息者,便会为兵卒呵斥鞭打,艰苦可谓远甚于邯郸。关羽一路走来,哀声痛呼不绝于耳,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亲眼看着一个个垂死者被拖入填埋尸骨的坑洞。入城时,有些人甚至认出了他,口中喏喏却说不出话,而关羽无能为力下,只能侧目闭眼,这让他极为耿介,谈到此事时,即使面对陈冲,他也时叙时默,难掩心中悲伤。
在入城之后,出乎关羽意料,他并未入狱。而是被看管在曹仁的府邸内,每日饮食自有鱼肉酒蜜,几与曹仁无异。只是曹仁不与自己言语,曹操也迟迟不来相见,这让他分外迷惑,但既然身为囚徒,多想也无益处。关羽便抛去杂念,每日饮食之外,仍旧练武不辍。
忽然有一日,曹仁忽为关羽添了一名侍女,说是自青州买来的女倡。这侍女生得极为可怜,便是关羽也不免有几分心动,但他知曹仁居心不良,故而待侍女如若路人,并未打算亲近。只是偶然间,云长发现侍女极为文雅,他吟《春秋》,侍女竟能以《诗》应和,这才得知,侍女本非女倡,而是济南李氏的闺秀,只因黄巾乱起后,家道中落,不得不轮流至此。关羽得闻,心中更为怜爱,但仍克制守礼,却不免与之闲谈。
到了九月下旬,关羽一日于院中练武,却听闻侍女在屋中哭泣。他不由见怪询问,侍女不答,关羽连声追问下,她才泣声回答。原来,曹仁与她有约,若她三月内不能说降云长,便不留性命。眼下还有半月,约期便到了。约期也是死期,怎么能让她不伤心呢?
说清原委后,李氏又哭泣道:“关君是天下有数的伟男子,心怀壮志,天下谁不仰慕?若因妾的缘故,坏了关君的名节,妾万死不能赎罪!”
关羽闻而默然,他徘回良久,终于说:“姑娘心意,我哪敢担当!”又说:“关羽无能,不能救下姑娘性命,但我若侥幸得生,愿保全姑娘的名节。”
两人于是暗结连理,拜为夫妻。
待到十月中,果然有人捉走李氏,而后竟又换了一名侍女入院。关羽忍无可忍,当即大打出手,即使并无兵刃,也让他赤手打死数人,好容易才让曹仁擒下。为防意外,不得已将他转押到地牢之内。
信都的地牢没有牖户,甚至连灯火也极少,关羽每日浑浑噩噩地过着,连是昼是夜都难以区分,别人来问他话,他也不答,别人送东西,他就只管吃,如此半死不活地过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曹操来见他。
曹操问他说:“云长别来无恙?”
关羽看着灯火下曹操半明半沉的面孔,良久都没有答话。
曹操叹了口气,在心中也不由感到佩服。数月以来,他几乎用尽了所有手段,但却依旧无法动摇关羽半分,好似一个铁打的汉子,便是与荆轲、豫让这种古时的义士相较,也毫不逊色。可惜,自己麾下怎么没有这样的人才!
他想到这,又继续打量关羽,只觉胸中的缺憾越发深刻,他本想再劝几句,不料话到嘴边,又说道:“云长,后日你便走吧!”
关羽极为迷惑,他问道:“去何处?”
曹操话一出口,反而轻松了不少,他自然说:“我与刘玄德约好了,今年必放你回去,如今已是十二月,再不放你走,我就失约了。”
听闻可以与兄弟团聚,关羽终于缓缓站起,他仰首长抒了一口气,缓缓走到曹操面前,问道:“我军中还有些许弟兄,可否能让我带走?”
曹操微微颔首,说:“至多不过六七人。”
关羽得闻,顿时讨要自己的亲随。他先是问杜允、泉修两人的下落,这两人自讨董之时就跟随自己,非常得力,结果郭嘉一查,发现这两人已在冬日冻死。于是关羽又问冉康、毛显、黄和三人,他们是关羽在河南时征辟的勇士,颇有武力,结果得知,他们在战后染了疫病,也在半年前病死了。关羽又一连问了十数人,最终只有两人勉强得活。这让关羽深为失望,他最后要了五个修宫的抬石奴,这才凑够了七人。
次日,曹操与关羽临别宴饮,会上颇有东人贵胃,曹操招来数十美姬,于堂上舞蹈弹琴,所奏乐曲正是《渤海破阵乐》。曹操打着拍子问关羽道:“云长以为,玄德上次大败于我,是何缘由?”
关羽答道:“曹公多诈,而兄长急功近利,临变不足,故有此败。”
曹操闻言大笑,对众人夸赞说:“云长真是直爽。”而后又道,“只是来年又战,云长以为胜负如何?”
关羽答道:“若正面再战,我军根本已伤,胜算当不过四成。但某在军中,未尝不能枭曹公首级,以保兄长。”
曹操闻言大声叫好,又对关羽道:“今日我放云长归去,可谓是放虎归山。但似云长这等英雄,又岂能不叫人心喜?!故而今日一别,我欲与君为约。”
关羽说道:“但说无妨。”
曹操举杯道:“若我再败云长,愿云长投效于我,母复推辞!”
关羽见状,亦举杯说:“曹公如此看重,那我下次相遇,就饶公三箭吧!”
此言说罢,周遭诸将顿时呵斥,但很快又为曹操平息,他极为诚挚地说道:“云长一诺千金,我们就此说定。”
说罢,又命人从府中牵出一名少女,对关羽道:“这是与翼德订婚的阿泷,我本意是让她改嫁,但她执意不肯。云长此次回去,也顺带把她带上吧!她是名好女子,可惜,若我家有合适的,绝不会让她出去!”
关羽听闻是弟妹,欣然应允。饮食之后,他也不再停留,护着马车就立即起行。郭嘉等关羽远去后,立即向曹操进言说:“明公,关云长与陈庭坚俱是刘备臂膀,岂能如此易予?此时派兵劫杀,尚且来得及!”
曹操闻言,只是摆了摆手,他萧瑟道:“不过各为其主,何必如此?”说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腰间摸索着一柄陈汤剑,却又一无所得,最后只能怆然自语道:“云长去矣!”
第四章 刘燮
转眼入春,天多蒙蒙细雨。适逢刘备平定雁门鲜卑乱事,也于并州南返,兄弟几人便又重新团聚了。大乱之后,四人还能再度相见,这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事,但奈何团聚的时日总是极少,相聚了约一月之后,刘备主持完张飞与夏侯氏的婚礼,四人便又各自分散。
刘备仍是返回并州。毕竟如今幽州落入曹操之手、轲比能又趁势西进,敌我消长之下,雁门、定襄两郡的防务显得捉襟见肘。故而他打算重整拓跋鲜卑与南匈奴部民,在雁门设置义镇,又许之以高爵授田,打算以此聚众来守卫平城、强阴等要地。至于此前闹出的封王一事,他与陈冲谁也没提。
关羽被重任为前将军,负责筹划督建三河骑士的相关事宜。但过去年的鏖战后,河内被曹军侵占近半,河南近为白地,要想重建当年的三河精锐,谈何容易?关羽唯有以河东为主重新募兵,一面军屯一面养马,并修缮河东至河内的险恶山道。
至于张飞,他自己本想出镇凉州,也新练一支羌军。但陈冲知他性格火爆,难以与陇上凉人共事,故而否决了。继而转令他到桃林塞与风陵渡相邻处,负责新建一处关卡。原本的函谷关虽然险塞,但并非能隔断东西沟通,称不上绝险。而为了避免再发生董承塞关的事件,也势必将险要置于亲近之人手中。至于新关的名字,因大河在关前南流,潼激关山,故将这座新建的城关命名为潼关。
而陈冲自己,则开始着手梳理法令,更变科律。自炎兴元年以来,陈冲一直以为天下未平,贸更律令,易使诸侯不安,朝中生乱,故而一直以安民为主,廉治为辅。但如今曹操已成巨寇,天子已然离心,南方诸州也形同割据,如此乱象,非变法不足以平制。故而陈冲下定决心,将在国中实行全面的更法改制。
到了初夏的一日午后,有三人骑马来到陈冲府前。他们跳下马,把马儿拴在门对面的桑树林里。三人中,领头的竟是一个孩子,他身着黄色绮罗衣,腰间缠着缀有玉石的牛皮腰带,上悬短刀。另外两人青素衣服,显然是这孩子的仆役。
这孩子并不急于前去叩门,而是解开腰带,并脱下身上标识显贵身份的衣服。这时,从人递上白色圆领袍子,交给孩子穿了,他只用布带束腰,也不佩刀。这时已经是初夏了,天气有些闷热,两个从人解了水袋,走到林子中乘凉去了。这孩子才独自一人前来打门。
开门的是陈冲的独子陈章,他此时不过六岁,但极为聪慧,听到敲门声,便知道是谁来拜访,竟先于仆妇们前来迎接。看到来客的同时,他笑起来,拉着手就往门里进,一面走一面打趣道:“阿兄怎么来得这么晚?是路上又去猎鹰了?”
哪知门前这人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径直从陈章身旁走过去。陈章只好伸伸舌头,笑脸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内庭。只见陈冲正和几个尚书坐在书房里议事,讨论的正是即将颁布的《甘棠律》。
陶丘洪手持律文,对陈冲皱眉问道:“使君,废除肉刑一事,自然是善政,无人可以指责。只是死刑皆处之以绞,又废三族之罪,是否太轻了些?即使是大逆之罪,也不过是罪止一人,恐怕不足以平人心,立国威吧!”
天气闷热,陈冲用头巾缠头,穿宽松布袍,再缓缓说道:“无论是鸩、绞、枭、斩,都不过一死,人死如灯灭,不可复生,这便是极刑,极上加极,徒显残忍,如何能再立威?”
说到这,他饮了一杯凉茶,又谈及废诛三族,说:“而诛三族罪,祸及老弱,戮及无辜,又焉能收服人心?刑罚不止有惩恶的作用,亦有导善之效。若因亲而罚,人若谋求自保,那一人作乱,举家畏罪,也不得不随之作乱,这岂非迫人远善而近恶?”
陶丘洪无言,退下后,虞翻又摇着扇子问道:“老师新律,未免过严。上至卫禁户婚,下至斗讼诈伪,事无巨细,皆有名例,百姓无知,焉能记此繁杂?乡县狱吏亦是难为,如此碎语,怕不如简雅吧!”
陈冲看了他一眼,答说:“名例虽多,但神韵无二,无非是崇德尊高而已。若是平常处事,自不会与名例违背,若是心怀叵测,积虑为恶,则事事皆严,这便是改律的要旨。”
“至于为何碎语,”陈冲笑道“古时舜、禹、皋陶这等圣人言语,自然母须多言;但见周公以《大诰》言及大众,不也是碎语长谈?律不多不足以明善恶,语不碎不足以教黔首。仲翔,这个道理我在太学中谈过啊。”
说到此处,众人的口都有些干了,饮茶也不足以解渴,便唤人取了几盘甜瓜进来,几人削着皮分食解渴。这时候,陈冲才看见在树荫下站着两个孩子,便挥手让他们进来。那孩子这才躬身对陈冲施礼说道:“刘燮拜见叔父,今早太学王博士授课,讲多了两刻钟,故而来得迟了。”
这孩子正是大汉大将军刘备的长子刘燮,如今小字阿鉴,匈奴名是莫贺咄。今年他已满十岁,在刘备看来,已是学经明事的年纪。刘备自己武才尚优,文才却是寻常,为了将来考虑,刘备便派人送他到陈冲府中,希望陈冲亲自调教。陈冲自然明白,便让刘燮在府中居住,平时先去太学听经,回府后再加以凋琢。
陈冲指着一个空的胡床对他说:“先坐到荫凉处凉快一下”,又问道:“今日王博士讲了什么?”
刘燮端正回答说:“今日说了《论语》,但多是些空话,无甚意思,不如听叔父讲史。”
陈冲闻之一笑,他说:“我在你这年纪,也觉得无甚意思,但读还是要读的,将来明悟精神,便知其可贵了。”
刘燮与陈冲的长子陈时本是同年出生的同龄人,但此前陈时已经夭折,陈冲一见到刘燮,便难免会想起城下灭门的场景,悔恨之下,继而将刘燮视如己出,每日都要询问学业,传课解惑。可惜刘燮对经学不敢兴趣,常说道:“些许儒术无有甚用,但知道典章、造句就可以了。”陈冲考虑到他未来也做不了经书博士,也不勉强,但也还是让他将四书五经都背熟了,以后总可以陶冶情操。说起来,刘燮之聪颖善悟,绝非寻常学生能相比,陈冲心里还是有些惋惜。
不过他也秉持着因材施教、因玉而琢形的原则,对刘燮善加引导。初时,刘燮受并州武夫和匈奴风气的影响,极为好武,每日都骑马练箭,根本不愿读书。陈冲就跟他说刘邦项羽的争霸故事。
刘燮初时极喜项羽,以为挟弓持矟,跑马厮杀,项羽可谓古今第一。但听到乌江自刎后,陈冲问他:“论武勇,项羽无人可及,为何却落败在高祖手下?”刘燮若有所思,回答说:“高祖皇帝能指挥几十个逊色项羽的大将,但项羽却只有龙且一人,这焉能不败?”自此以后,他虽仍不读经,但也变得爱听陈冲讲史了。
陈冲此时又与刘燮聊了些太学诸事,大体问完后,正要让他去歇息,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使他问刘燮道:“方才我与陶丘公、虞君议论律法,一人说宽,一人说严,阿鉴,你说这新律到底是宽是严?”
刘燮想了一会,答说道:“陟罚臧否,本就是祛恶扬善,惩恶必严,扬善必宽,方才两位先生的疑问,不都是在夸赞新律合适吗?”
陈冲闻言大笑,他对众人指着刘燮说:“大将军有麒麟儿啊!”
过了几日,孙乾从左冯翊赶来,和陈冲商议秋后的开渠一事。正议论间,他看见刘燮从门前走过,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与陈冲问起刘燮的近况。陈冲颇为奇怪,很快,就见孙乾靠近了,低声说道:“大将军之子真是非常人,不是神人转世,也必有天命庇佑。我跟着老师和您,从东到南走过这么多地方,没见过第二个他这样的孩子。”
陈冲说:“他现在在太学也很有名,便是大他四五岁的,学识也不能和他相比。”
孙乾补充说:“有股王者凛然之势。”说到这,他又提道:“说起来,我在霸府时,大将军让我帮忙看过公子的手相,他掌中有王哩!”
陈冲听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说:“若是将来能够平定河北,以大将军的功绩,封个王确实不难,这孩子自然也会是王了。”
孙乾点点头,又颇为迟疑地说道:“只是,这孩子运势虽强,但骨相太硬,面相又太薄,恐怕压不住这等富贵,以后恐怕不会长命。”
陈冲听得一愣,心想他说得到底是真是假?不过随着孙乾告别,他也很快地将此事抛之脑后。毕竟未来发生的事,终究是由人自己实现的,刘燮的命运与祸福,陈冲只能尽力影响,但一切还是要靠他自己来做出抉择。
第五章 水镜
炎兴九年六月,魏汉元帅曹操上表清河王刘和,以定陶战后,国中四州休养一载,三军征罢,积蓄已足,而关西疲敝,朝野失心,正当继续征伐,克成帝基。朝中各将皆附名请命,清河王许之。
而后曹操屯军临淄,果然兴兵徐州。
荡寇将军曹仁、骑都尉曹洪过琅琊而围郯县;幽州刺史夏侯渊、张郃出鲁国而围彭城;安武大将军、并州刺史审配与平原太守于禁率步骑二万人越过济水,直取下邳。
自四月时,朝廷已按朝议,将徐州四郡皆交予孙策。孙策虽喜,但也知这是祸水东引之举,故而把徐州之事交予周瑜时,他也叮嘱道:“曹军此岁必然兴兵,不是徐州,便是兖州。公瑾入徐之后,当早做准备。”
于是曹军发兵之前,周瑜广迁郡民至广陵、九江二郡,又在下邳、彭城等要害之地,多积粮秣,修缮城池,并拓宽泗水、凌水等河道。等曹军发兵而来,周瑜即刻收兵于泗水沿岸要地,而后又向豫州张既所部求援,如此布置之下,果然卓有成效。曹军数万大军,只攻破东海一郡后,便止步于彭城、下邳两城之下,难以寸进。
但这只是暂时情形,后续的曹军正源源不断地赶到战场,奋武大将军沮授已率三万步骑赶至彭城,随后在泗水下游筑堤,恰逢大雨绵延,秋潮涨起,彭城很快淹成一片泽国,城内守军极苦,若非曹军缺乏水师,恐怕已然破城。
而建武大将军曹操仍在调兵,根据兖州得来的情报,九武将军中除去夏侯惇与鲍信镇守幽州与河内之外,田丰、袁尚、淳于琼、刘若(替代刘和的新任兴武大将军)等高层将领,都在向临淄集结,预计东人此次动兵的规模,恐怕最后会达到二十万众。
消息传到关西,刘备当即传令张既,令他配合周瑜,务必保住下邳、彭城两个要害据点,自己则调动重建诸军,陆续向河内、雒阳开进,显然是打定了心思,将以主力再次压上,即使不胜,也务必要使曹军退兵。随着双方的不断增兵,战事也随之不断升级,眼见段煨部已率先赶到临睢,而魏汉重兵环伺,大战一触即发。
而于此同时,陈冲也在关中征调部队。其中主要是皇甫丽的陇上凉军、董越的羽林军、以及张飞的弘农潼关军,合约有五万众。在集结完成后,陈冲将亲率大军东出。其实按理来说,也应当带上三河军,但考虑到关羽的三河军新建未久,训练尚短,也没有见过血气,故而陈冲不准备调用,而是让关羽留守关中,旨在观望蜀中的动向,并维持朝中稳定。
由于军情火急,人事变动也极多,故而司隶府内一片繁忙景象,很多吏员忙得脚不沾地,头脑发昏,以至于孔明携全家抵达长安时,竟在门口被堵了小半个时辰。大约在午膳时间,人少了些,他们才得空拜见。
陈冲见孔明进来,不禁十分惊喜,玩笑道:“啊,孔明,你来得不是时候啊!新婚燕尔,就来随我参军,天下人知晓后,怕要说我不近人情。”孔明笑着答说:“老师原来还有人情吗?我还以为早是圣贤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又说了些荆州时的奇闻轶事。孔明本不出名,但完婚之后,岳丈黄承彦颇为之宣扬,说他拜入龙首门下得其真传,江汉名士闻之,便纷纭求见,只是交谈之间,多是投石问路,先问陈冲待楚士如何,又问孔明身居何职?诸葛亮哭笑不得,只得在门口挂上木牌,写上“龙门请觅他处”,这才得以解脱。
他对陈冲说:“荆州的名士隐士虽多,但真澹泊名利的却是少数,不胜其扰,不得不早归啊。”
陈冲闻言一笑,正要给他安排些杂务,不料诸葛亮又说:“不过学生这次回来,还多带了一人,这人说想见老师一面,我推辞不掉,还望老师见谅。”
陈冲听了颇为好奇,问道:“不知是哪位奇人?”
孔明答说:“您应当认识啊,欲求一见的,便是阳翟的德操公。”
陈冲这才醒悟,原来是水镜远来!
司马德操名司马徽,字德操,原本世居在颍川阳翟。此人少即知名,博古通今,而无意仕途,当地郡府几次征召,他皆不应命。董卓篡权后,中原大乱,他便迁到襄阳隐居,因他为人清高拔俗,学识广博,南阳人刘廙、襄阳人向朗、益州涪人尹默、李仁都来他门下求学,时人一直以为他与南阳大儒宋忠闻名,襄阳隐士庞德公也盛赞其为“水镜”。
后来,刘表听闻了他的名声,便亲自来府上拜访他,与他讨论天下大势,谁知德操竟谔谔而已,这让刘表大为失望,回去就说:“世间人说妄语,这不过是一个小书生,才智与常人也没什么区别。”结果未久又传出言论,说司马德操深知刘表心胸狭隘,一定会谋害谏者,故而即使刘表亲自前来,也只是装傻充愣。刘表这才知晓失策,自此也不敢再上前拜访。
自此,司马德操更是名动江汉,远播河北,都说是一个志尚夷简、澹于荣利的天下奇人。到如今,他连学生也不再招收,而是与庞德公同隐于鹿门山间,采桑牧猪,几与农人无异。
说起来,陈冲在此前,也曾与司马德操相识。那还是刚游学的时候,陈寔与司马德操有旧交,便推荐陈冲先去他门中游历。到的时候,司马德操正与几名朋友一起饮酒,他们都是些不出仕的隐士,不过露髻披服,箕坐席上,敞怀豪饮,看见陈冲后,身子不动,只拱手而已。
陈冲当时脱了鞋,坐在下首方。上首坐的就是司马德操,他一面逗着在身边四走的鸡鸭,一面对好友们大谈古时许由、巢父、伯夷、叔齐的隐逸之道,时不时又批判段颎等人的处事主张,便是讲经,也不过是多说孔子游于陈蔡之间的窘事。
陈冲听他们一直谈论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半天也插不进嘴。脸上却还要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心中不免渐渐有些厌烦了。又过了一会,仍没有人向陈冲交谈,陈冲也找不到和他们的共同话题,终于忍不住,在抬杯饮酒的时候问道:“北疆混乱,鲜卑猖獗,朝廷饱受侵扰,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结果德操缓缓饮酒毕,轻放酒盏,这才对陈冲缓缓答说:“庭坚问的是天下大事,我却是乡野下人,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什么可说的呢?”德操口中说着乡野下人,但当时他坐在上首,居高临下俯视陈冲,让陈冲倍感讽刺。此后陈冲扬名,数次返回故乡,也不再与司马德操相见,不料对方今日竟主动求见,这是陈冲万万没有意想到的。
时隔近二十年再见,陈冲再见到司马德操,惊讶地发现,此时的司马德操已六十多岁,但除去皱纹多了些外,竟几乎没有变化。而陈冲自己,倒是鬓角化霜,显得颇为沧桑,以至于司马德操见面便笑说:“龙首操劳,一眼可知啊!”
陈冲也早没了傲气,对当年之事也不再计较,拔下一根白发,笑着说道:“白发,也是蒜发,蒜者,算也,这说明我算多谋深,所以才能战则必取。”
司马德操笑了起来,而后他又听陈冲问道:“德操公此来,是有事要赐教吗?”
司马德操缓缓摇首,他拍手从仆役中接过一个长形的漆盒,对陈冲说:“我此来,是来给龙首送一样东西的。”
他将漆盒递给陈冲后,又缓缓说道:“这是令祖太丘公还在世时,托付给我的,让我在合适的时机再交还给龙首。”
听闻是陈寔留下的遗物,陈冲吃了一惊,打开漆盒后,发现里面的事物还用长布包着,再细细解开,才发现,原来是一把三尺有余的漆黑直刀,刀鞘简朴,但两面都书写着朱色的小篆,分别是“其刃不摧”、“其心不易”。
再拔出刀锋,漆黑的刀身上反衬出刀刃上雪白的寒气,周遭的人见了,都不免惊呼神物。
陈冲入手冰凉,看着刀背上的太丘两字,心意也变得格外宁静。他问司马德操说:“家祖何时交给您的?又为何给我?”
司马德操说:“太丘公常对我说,龙首刚极易折,常常存人忘己,恐日后遇祸之后,容易一蹶不振,故而将此刀给我,说一旦龙首遇祸,希望能以此刀自省,振奋人心。”
陈冲收刀入鞘,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如何表述,只能转开话题说:“不意德操公这样的隐士,也还在意时局的变化。”
水镜先生闻而大笑,继而又再三嗟叹,他说道:“龙首应该记得,我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人心总还是分明的。龙首这些年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怎能不知谁是正道呢?天下一统,也是人人都想见到的。”
陈冲非常感动,想留他在太学中教书,司马德操推脱了,他说:“老朽之人,赶一趟路都觉得劳累,哪还能以身作则呢?只盼龙首无负太丘公的嘱托。”陈冲又派人为他牵来车马,打算护送他回去,也被推脱了,他只竹杖芒鞋,一人一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归去了。
由此,陈冲对司马德操大为改观,他对孔明说:“大概,这就是天生的隐士啊。”
第六章 彭城之战
炎兴八年七月,七月流火,天气刚有点秋意,田丰的先头骑兵突然出现在萧县近郊。
大约有一千骑,半夜偷偷泅水渡过了泡水,子夜时分,他们抵达萧县北面的啮桑门。停下来绑缚长矟做梯子,被守军发现。顿时吹起号角,西军军士登陴射箭。这样他们就退下来,绕到西北面的延年市附近。
延年市的西军守军只有二十多人,差不多就是一队斥候而已,根本无力抵抗。东人的骑兵穿街过里,纵马残杀,不论兵士百姓,所见一律杀戮。黎明时候,斩获的首级堆积有小山高,其中多是些当地赶集的农人小贩,血淋淋分辨不清面目。
天亮以后,黄忠派数百骑开门前来挑战,双方在汲水北岸跑马进行对冲。
其实按黄忠的习惯来说,他应该亲自领兵冲阵,但事先张既已有过嘱咐,如今前线兵弱,让他不要贸然接战,故而黄忠如今只是身披甲胃,在城楼上远远眺望河畔的形势。
远方的骑兵看起来只像一群微不足道的黑点,在阳光下不快不慢地来回纠缠。但黄忠知道,每一次交汇分离,对于策马的骑士来说,都是一次生死考验,只有最纯粹的武人,才能从这种地狱中挣扎而出。
令他高兴的是,虽然兵数较少,但初时的对冲是西人略占上风。东人的冲劲很勐,但上次的胜利令他们多少有些骄敌,导致出现了一些贪恋战功脱离大队的游骑,而西人的队列则严整得多,那些冲过来的游骑们并不能取得什么战果,反而拖累了整体的阵型,导致来回交错刺击之下,东人的杀伤反而轻于西人。只是总体来说,仍然不分胜负。
双方斗了一个时辰后,都有些疲惫了,于是开始换人换马再战。等双方再次对冲时,黄忠惊讶地发现,东人的阵型收缩成了锥形,也不再有游骑乱冲,且还在两翼配了些许轻骑辅助。变阵后的第一次对冲下,前列的西人大多横死当场,而东人们却还颇有余力。
最吸引人注意的,还是为首一名青黑色的蒙甲骑士,只见他手持一根一长一短两根马槊,总是正面与西人骑兵对撞,那些与他交手的,大多直接被撞开击伤,少数躲之不及的,竟被马槊直接刺穿了马腹,接着被一把撞翻在地,头晕眼花间,首级也就被那骑士割下了。大约冲了七八个回合后,那蒙甲骑士的马鞍上挂着八九个头颅,血淋淋的极为吓人,西人们见他冲过来,就好像见了死人一样,瞬间没有了斗志,纷纷调转方向四散着逃跑。
这时候,黄忠见气氛不对,又加派了二十骑铁甲马出城,骑的将士也全身蒙有厚甲,如同铁勐兽一般,一下子就把东人的阵列打散了,一部分东人返回到延年寺内,剩下的则在巷口徘回,其中也有那个浑身浴血的青黑蒙甲骑士。
那个骑士正把马鞍上的头颅卸下来,整理着背后装满穿甲箭的箭囊。这个时候,他见铁骑没有停下的势头,便跳下马取出三石强弓,一人站在巷口中央,瞄准冲过来的骑兵射箭。那一箭正中骑士的面目,顿时把他从马上掀了下来。
他射完一箭,立刻又抽出一箭,将三石强弓拉了一个满月,弓稍的两端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这一箭射出去,正中最前面一匹战马的额头。即使马头套上了铁制的面帘,但仍然被势如疾风的穿甲箭射穿了。中箭的马头一沉,前蹄跪地栽倒,骑在马上的人从前面飞了出去。剩下的骑士都勒马停下来观望,当看见对面骑士那张被血水和汗水涂抹地五颜六色的脸,又看见他粗黑的手臂握着的三石强弓,都彼此对视摇摇头,不敢再靠近冲锋了。
有人问他:“好男儿!好准的箭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人答说:“我乃安武大将军帐下司马,谯县文稷,你们可还要再战?”
众人听说他原本是沛国人,不由极为叹息,相互说道:这样的好男子,怎么到了曹贼手下!至此再战也没有结果,于是就纷纷后退,回城向黄忠汇报去了。
黄忠听说后,也很感叹,问部下道:“可记住他的样貌?”见他们点头,就嘱咐道:“这是头黑色的老虎啊!你们要做好准备,下次交战,不可让他逃脱!”
话虽如此,但他也知道,东人骑兵偷袭没有得手,后续步骑军大至,自己恐怕也只有守城的份了。
果然,不过旬日之内,田丰的大军也陆续越过泡水。汉军斥候打听随行的将领,据说除了安武大将军田丰之外,还有平虏将军颜良、司隶校尉夏侯惇、河内太守司马朗、渤海太守淳于琼、河间太守韩浩、东来太守高览,合众约六万余人。他们越过萧县,径直逼向东面的彭城,与徐州之内的七万曹军相互呼应,一时旌旗连天,旗盖如云,从南至北,彻底包围了彭城。
彭城此时已被水淹月余,城外周遭十数里内,均沦为一片泽国,城中已无落脚之处,城中守军只能坐在城墙上点火歇息,日子过得极为艰苦。但水淹之后,东人只在乘船射箭,不利于立土山,也难以上城厮杀,故而短时间内,城外的曹军难以破城。但攻守双方也都知道,城下的波涛便是索命的鬼魂,正一刻不停地侵蚀城墙,只要水淹持续下去,城池的陷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故而沮授率军转移到汲水下游的堰坝一侧,封锁朱治南下的退路,而沮授驻扎在萧县东面二十里处,阻止朱治逃往沛国。看样子,曹军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汉军大军到来前,先将彭城拿下。
城中的朱治见状,知道自己再坚守也是无益,不如保全军队以作反击。故而在一日夜里,他派了使者夜缒出城,使者就坐着一个澡盆大的木桶,缓缓地滑水到岸边,再步行至下邳城中求援。
此时的周瑜正与审配、于禁对峙,双方时有摩擦,但没有爆发大战,显然都打着主力到来再举行决战的主意。周瑜听闻朱治已支撑不住,打算撤军,就问道:“上游蓄水已有几日?贼军又驻扎在何处?”
得到回答后,他很快有了主意,说道:“我派周司马出兵,你引路,你们夜里决了他的堤坝,水淹之下,还怕朱君走不脱吗?”他口中的周司马,乃是九江下蔡周泰,他虽年轻,却颇有勇力,几次破城先登,故而被孙策任命为别部司马。
周泰得了命令,当夜就带了六百人出行。他们乘船朔流而上,到了约隔五里的地方,就弃船步走。当夜乌云密布,没有月亮,天上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掩盖了吴人的脚步声,也令堤坝的守军放松了警惕。大部分人都已睡了,少部分守夜的人在望楼里躲雨,这令吴人们一直摸索到堤坝背面时,都还没有人发现。
周泰发现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当即把部下分为两部,四百人随他先去斫营,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地。未久,沮授营中顿起嘈杂,不少人高呼着遇袭,但又不知敌人何处,很多人在恐慌中,便被远少于己方的吴人斫去头颅。
堤坝的守军见大营混乱,当即赶往支援,这下却漏出了更大的破绽。吴人趁机翻身上堤,一面将剩余的守军驱赶下坝,一面将堵水的革囊皮袋一一扔开。连月的雨水,早就导致堤坝处在极限,必须不断堆土加固,但此时吴人一挖,积蓄的河水顿时汹涌而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口,几乎是一瞬间向周遭龟裂。
一声巨响下,连二十里之外的乡民都觉有霹雳闪过,紧接着的便是浪涛派岸的狂暴响声,白浪极快地越过河道,向周遭的低凹洼地飞速泻去,一发而不可收拾。浪涛咆孝了近一个晚上,席卷数十里,整个汲水下游都受到影响,仿佛身处海洋之中。也不知多少未来得及迁走的百姓乡民,被淹没在了滚滚波涛之下,不到三四日,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被洪水泡发肿胀的尸体。
周瑜自下游看到这幅景象,大家望着涔涔河水不断叹息。但周瑜却不为所动,他回顾众人说:“诸君请勿惊怖,若有罪责,我自一人担之,与你等无关!”
待洪流停驻后,周瑜又派大船逆流而上,一路行至彭城城下,此时的曹军并没有与之比肩的船只,故而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治等人登船而下,来去自由。好在曹军扎营大都选在高处,并未因溃堤而产生损失,朱治一走,彭城也如愿拿下,只是面子上到底不算好看。
曹操得到攻克彭城的战报后,颇为惊讶,他对郭嘉说:“周瑜何人也?年方二十有余,也能当我河北雄师?”
八月,刘备的骑兵抵达睢阳,步卒驻扎在陈留,而陈冲则与天子一起,率大军辎重随后抵达颍川,召豫州的张既所部汇合,西人出师的野战兵力已经尽数到达关东。
第七章 和光同尘
西人前锋出虎牢的时候,东人的斥候就得到消息了。审配立刻命军使以六百里加急驰告临淄,一面与沮授、淳于琼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审配说道:“西贼以倾国之兵而来,又挟有天子,实在非同小可,应严阵以待,等待元帅。”
沮授说:“临淄之兵仓促不可速到,但下邳的周公瑾还没有打下来,如果解围迎战,恐怕要腹背受敌。”
审配想了想,说:“那不如即刻退入东海郡内,加之沟垒栅栏,占据郡中隘口,即可阻挡贼兵,又可守住通道,等临淄大军南下汇合。”众人大多附议。
但开武大将军袁尚并不赞同。渤海战后,袁尚名为冀州牧,可实际上冀州的人事财税诸权已被为元帅府夺走,与架空无异。曹操为了安抚他,私下早有许诺,说攻下徐州之后,便以他为徐州牧,州内诸事,悉委一身。如今眼看已得两郡,却要无端后撤,他深为厌恶。
故而袁尚反对道:“下邳的周瑜不过小儿,水师还可一看,但陆军实不足道,有什么退的必要?”
接着又分析道:“眼下贼兵不过两万,远不如我军,如若我军攻城,我料定他守不住。不如诸君将步兵全力勐攻,我率万骑突然西进,挫西贼前锋,让他等不敢冒进。等西贼全军赶到的时候,元帅的援兵也到了,周瑜也就只有束手待擒,西贼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一旁的淳于琼点头说:“计是不错,如果击其不备,还是有胜算。只是万一西进受挫,下邳又没打下来,就来不及整阵迎敌了。”
审配摇头说:“我手中一共不过两万骑兵,重任所在,不敢以险博胜。”
袁尚闻言起身,从苍头手中接过马鞭,慨然道:“诸公不愿冒险,坐失良机,我自率本部轻骑前驱斥候,观察西军虚实。如果不虞,诸公再做打算也不迟哩!”
说罢拂袖要走,淳于琼站起来对他说:“我随你一起去看看!”两人说罢出帐,率轻骑千余人,从梧县与甾丘之间的驿路打马西去。
路上,袁尚对淳于琼说:“当然我孤身潜入乌桓,说服蹋顿出军南下,大军穿过两百里,从渔阳一直追击到雍奴,阎志这等宿将也为之破胆,靠的就是出其不意。西人东来,不会防备我偷袭,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谁知被审配这昔日的功狗,反骑到了我的头上,真是可恨!”
曹操虽说之前已然说明,他未到之前,诸将以审配为首。但袁尚和淳于琼却不在此例。袁绍活着时,袁尚为袁绍嫡子,淳于琼为左膀右臂,权职都重于审配,三人又俱是九武将军,只是曹操主政之后,审配才得以重用。但要论军中地位,却要在两人之下。所以两人西去,审配也无法阻拦。
天黑之前,他们趟水度过了睢水,在相县南面二十里处歇息。正在吃干粮的时候,突然有人指着西边说,那是什么?人们顺着看过去,发现天边绚烂迷漫的晚霞下,渐渐升起了点点微光,过了一会儿,那红光刺破了蓝紫色的深深晚幕,显露出火光的本质来。
骑兵们连忙重新骑上马,相互议论说,是不是西人的斥候来了?我们是杀上去,还是立刻回退?袁尚见状,派令兵斥责说:“安静,我们都是轻骑,若要走,他们怎么追得上?先看看情况再说。”部下们这才安静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前面的火光渐渐清晰了,远方的火光却丝毫不见少,在袁尚等人看来,就仿佛一条火龙在云中露出半躯,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似的。而周遭的土地也因西人的大军而逐渐腾起尘埃,继而在空中纠缠,好似雾气,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面对这样的景象,骑兵们也慌乱了,他们又议论起来:“这么多人,怕是西贼的主力了,此时再不走,难道要等着被包围吗?”不一会,对面又传来鸣鼓声、军士嘈杂的喧哗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让人不禁联想起睢水拍打卵石的细浪。
骑兵们慌了,纵使袁尚勒令他们安静,也都无人在意,而是一时间争先恐后地策马跑到河边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骑兵们找不到刚才来时的路,跑到睢水边时,水深水浅也无法判明。前头的人勒马彷徨,可后面的人却不知道,还在往前面涌,结果竟把前面的骑士都挤到了河里。后面的人还以为前面的人正在领路过河,于是也纷纷拨马冲到河里去。谁料到河水湍急,下河的吗立脚不稳,顿时人仰马翻跌落了下去,瞬间就被水流冲走了。
此时的东军东奔西窜,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袁尚被十余骑簇拥着朝河边本来,慌乱之中不见了淳于琼。这个时候,他看见西人的骑兵从岸边逼过来,一边射箭一边吧东人骑兵往河里赶。
从骑说:“天太黑了,涉水过去太过危险,不如沿着河水往北边去!于是一行人沿河一路向北策马狂奔而去。”
那天,袁尚头戴黄金色兜鍪,插着雪白色的羽毛。身上则穿着金光闪闪的明光铁甲,即便是昏暗的黑夜,也放射出光来。西人的骑兵远远望见,都争先打马向着他追来。
这样奔行了十余里地,后面的追兵就像鬼影一般时没时现,却始终无法摆脱掉。
有个从骑说:“请赶紧把黄金甲脱下来给我穿上,我们分头跑把追兵引开。”于是一行人就停下来换甲、这个时候,一队西人的骑兵已经追到了。顿时乱箭启发而来。从骑用战马作掩护,执弓还击。西人醉在前面的战马都被射死,而袁尚身边,也只剩下几个人了。
正好旁边有一片树林,他们都退到树林里射箭。
袁尚右手持三石强弓,左手从箭囊中每次抽出三支凋羽穿甲箭,三箭连发,冲上来的骑士无不应弦落马。
这样僵持了一阵,他箭囊中的箭也射完了。环顾左右,身边的从骑中箭受伤都躺在地上。而西人有三骑冒死冲过来,其中最前面的人已经策马冲进了树林。慌乱之中,他拿起斫刀往树林深处跑去。不料后面飕地一箭过来,刺穿了他的右腿。袁尚惨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当先追过来的骑士乃是河东裴徽。他骑过来扔掉弓翻身下马,冲着后面的人喊道:“这个穿黄金甲的人必然身份非常,归我了,你们莫要与我争!”说罢,从鞍上抽出斫刀,走进躺在地上呻吟的袁尚。
他嘿嘿对着地上的人说:“我们不过多点火把,曳柴扬尘,鼓噪呐喊,就把你们吓得狼狈而逃,真是没用!”他一边笑一边用马靴踩在地上的人背上,蹲下身来准备割头。
不料地上的人突然一转身,像一头敏捷的老虎,一下子就把他抱住摁在地上,迅速撩开他的两档铠,疯狂地当胸捅了七八刀。
袁尚见裴徽双眼泛白、口中流涎,渐渐失去了知觉。就停下来,扔掉短刀,转身去牵他的坐骑,把他的弓捡起来插在马鞍旁边的弓袋上,笑着说:“我看你才没用。我乃是袁绍嫡子、开武大将军,我在渤海大破刘玄德铁骑的时候,你怕还没参军吧!”
说罢把脚踏上马镫,就要翻身上马。可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裴徽突然使出平生最后的力气,一窜身扑过来,死死抱住袁尚的腰,把他扑倒在地上。
袁尚大惊,极力挣扎。不料对方虽然昏厥了过去,可两只手却像铁桶一样捆住自己的腰,死命不松开。
他本来就受了箭伤,加上方才射了数十支箭,手腕也都木了,使不上多大力气,挣脱了半天,头上的兜鍪也歪了,顿项散开来,居然还是无法挣脱。
此时后面的两骑已经追了上来,当前的骑士贾逵策马绕到正面,搭箭射去,箭从袁尚脖子解开的顿项射进去,斜着插进了胸膛。袁尚呼吸一紧,感到通身冰凉,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但他仍旧保持半跪姿势不倒,昂着头斜看着星空,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贾逵抽出斫刀追上来,扶住他的肩,先把他头上的兜鍪摘下来扔在一旁,然后一刀把他的头砍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有空好好端详死者,发现这个金甲骑士的面孔竟这样年轻,又是这样秀丽,让人想到一尊玉山,又想到冬日的寒梅。
贾逵不敢怠慢,即刻拎着头颅向上官通报,头颅次日就传到了大将军帐下,才被袁谭惊呼着认出,这是自己的次弟,也是河北的九武之一。
袁谭见到弟弟的头颅,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昔日的宿敌就此殒命,悲的则是自己如今为人驱驰,血亲惨死,昔日辉煌的袁氏名族,竟然落到今日这份地步。这让他难以自持,泪流不止。于是他向刘备请求,希望能够将袁尚的头颅赐给自己,并下葬在汝南的祖坟之中。
人世间的多少爱恨情仇,其实往往在人死去的一瞬间,就会这样轻易地烟消云散了。
第八章 武原合战
当晚,侥幸渡过河的淳于琼单骑奔回了下邳。
审配听说西人的前锋已经到了相县,不禁大惊失色。不及等到天明,他即命令全军拔营乘夜解围而去。
为了迷惑下邳城的守军,东人彻夜击鼓,向城内射箭,欲作攻城之状。箭像雨点一样落在城墙上,从高耸的答渠木楼间,从栅木的间隙中飞进来。
直到天色已白,攻击才渐渐停止了。多在城墙下的吴人登城一看,除了少数东人的骑兵还在下邳城前的营垒废墟间穿梭意外,极目远望,东人的军营、旗帜完全不见了踪影。
刘备的前军在昨晚就赶到睢水。收到袁尚的头颅后,他不等后续的陈冲辎重,即命令全军渡过睢水,前去袭击下邳的魏汉军。在前锋中约有四万战马,几乎已经占到了全军的三分之二,虽然远不及渤海之战前的声势,但数万匹战马抢渡睢水的喧哗之声,十里之内皆有所闻。
清晨时分,刘备带领中军赶到下邳城下。
周瑜带着百余骑出城,同刘备和帐下众将,张飞、太史慈、魏延、法正、张既等人挽缰并辔,在马上一边饮食,一边商议战策。
周瑜对众人说:“我军苦战月余,兵马都已经力竭了,想随大将军一起破敌,恐怕不可得,但为大将军镇守诸城,护卫辎重,还是没有问题的。”
历经大战之后,周瑜眉眼之间毫无倦色,反而手足稳健,谈吐不凡,在众人之间如同芝兰玉树一般光彩照人,众人见之都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将中玉山、名族之花吧,便是天上的乌云也难以遮掩他夺目的光华。
法正说:“这些我们也有准备,只是眼下龙首未到,我们到底是继续追,还是在此等候呢?”
周瑜便说:“审配天明前才退走,此时肯定退不远。大将军若是带轻骑出击,应该在磨盘山前便能赶上。”
魏延听了,即刻对刘备说:“大将军,兵贵神速,如等龙首赶来,恐怕曹操之军也从临淄赶来了。宜趁着,我军新胜,先破审配,则贼军大势去矣!”
众人也都持此议。刘备命骑都尉薛永、王盖等各营传令即刻出发,骑士各骑马一匹,带从马一匹搭载箭囊铠甲矟刀等物,随身带水袋和干酪作为白天的饮食。将士们大都在过睢水时候加的谁,此时水袋尚是满的。
于是出发,他们先从沂水向东,一直走到沂水与祖水的交界处,转而沿着祖水向北。抬头看天色,朝阳早就不见了踪影,天空的云层已然集结成漫天阴云,空气也阴沉凝重。等在望母山渡过祖水,雨雾弥漫,从天上飘洒下来细细的雨珠,把骑手们戎服的袖子都润湿了。
大军渡过祖水后,稍稍整队,一些斥候趁机登上了禹王山,从此向东北眺望,正见东边的矟戟旗帜如林,从山脚东北的尽头,一直绵延到武原城的城下。见状,斥候连忙拨马回来报告道:“贼据城下列阵,静待合战。”
西人的骑兵渐渐涌出山口,沿祖水列阵,北西向东,向北延展至十里开外。
太史慈、张飞领右军在山脚;魏延、张既、公孙瓒居左军在一条支流边。刘备率黄忠、牵招、袁谭、麴义、拓跋力微、刘宣为中军,帐下又有法正、陈宫、孟达、皇甫坚寿、傅干等谋士随行。
因为战线极长,又都是骑兵,中军排开之后成四排,左军排成三派,正好做逐次冲锋之用。而右军人最少,只有两排。
西军列阵完毕,而东军仍然不动。
陈宫带苍头骑马历阵观察东军,回来对刘备复命说:“审配与诸将应在中军。左翼素来为贼所薄弱处,今日观之,似乎以青州兵为主。贼向来重右翼,渤海便是令曹仁从右翼杀出,不过眼下曹操未到,曹仁也应该不在,领军的就只能是幽州刺史夏侯渊!”
刘备于是同将左商量说:“我军精锐都在中军,应一鼓作气直冲贼中军,将贼阵一刀切为两截。然后包抄贼的右军,把他们往山里赶。贼左翼不足为虑,则大事成也!”
众人都点头称好,下令中军将士都为战马蒙甲准备冲锋。随行的也有陶丘洪这样年高德望的老人,他亲自骑马巡视各营,激励将士。
他对众人说:“诸君,渤海战后,我军损兵折将,令天下讥笑,以为关西徒有虚名,不值一提。我热血男儿,名节岂能容辱?今孤悬千里而来,进则创建不世奇勋,退则死无葬身之地。今日,唯有死战!”
说罢,前排的骑士发出鼓舞的吼声,策骑向前从阵中冲出去。他们的马蹄翻飞,尘雾飞腾似纱,在萧萧秋雨之中,最前方的明光铠甲依然绽放出不可遮蔽的光辉,犹如冰锥穿过积雪,毫无阻碍地插向前方。
东人的中军骑兵终于出阵迎敌,顿时马蹄打在地上的声音犹如数百面大鼓响起鼓点,东边的天空也随之腾起红尘。
与西人不同的是,东人出动的都是些披皮铠的轻骑兵,他们在雨幕中拉开距离,主动围绕在西人铁骑的周遭,不断地张弓射失,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削弱铁骑锐利的攻势,但西人看也不看,任凭这身边的战友在箭雨中逐个倒下,自己则飞速地接近东人的本阵。
双方的距离很近,故而在两刻之间,西人的前锋已接近撞上了东人的步阵。照例,为了便于骑军冲击,西人的骑兵之间留有不小的空档,但即便如此,阴森森的长槊依然像是一座死亡的森林,背负在发怒的烈马上,前赴后继地向着对面同样迎来的,更为密集的长槊铁林上。
此时正面领军的乃是袁谭,他见前排的骑士俯着身子,用臂膀夹紧了长槊刺过去,确实很有成效,不少东人都在这一众之下,几乎被携有马匹冲撞的刺击带走性命。但相应的,很多战马也在冲撞时随之受伤,那是些槊尖的刺击,或者是槊尖两边锋利开刃划开的伤害。尤其是那些没有蒙甲的战马,除了被长槊当胸刺穿意外,其他即便只是遇到槊尖的边刃从马腹划过,仍然造成了可怕的伤害。
袁谭率军冲入东人军阵中之后,他的马就明显开始慢下了脚步。他低头才发现,一条血口从坐骑的右前腹部向后伸长,一直到划马鞍的障泥处才停下来,鲜血汨汨而出,将马腹和马腿完全湿透。他在马倒下之前跳了下来,正好被他的副将管统看见,赶忙策马过来,让他爬回到自己的马上。
身为前阵主帅的袁谭尚且如此,其余骑兵自不必说,这第一次冲阵下,不少人被刺死的马摔到地上。一旦看见西人罗马,立刻就有东人们聚拢过来攒刺。而因为分得较散,西人们很难冒险近身营救,只能仍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但即使如此,西人骑兵的大队并没有停步,他们向东北继续奔行冲刺,在第一个回合里便凿穿了东人的步阵,完成了刘备的设计。溃阵之后,袁谭率军继而跑出了一个大的回旋弧度,这才掉过头来,这次是背东向西,志在将东人右翼完成包抄。然而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了审配对于此战的完整布置。
陈宫说东人右翼雄厚,判断确实极对,但审配的布置却也超出了常人的预料,他并非只是常人所想的那般在右翼堆积重兵,而是令于禁在右翼的后阵以东南方向斜线展开,且在斜线的最南端布置了三千骑兵。
这些骑兵显然准备已久,目睹袁谭所部向东南包抄,他们也立刻逆着回旋的方向逆冲过来,并伴随有布阵掩护设计的箭雨。
袁谭看见这些敌骑冲过来,立刻回身转望己部的阵线。在这个时候,原先很归正的横排已经没有了,麾下的骑兵都聚拢在中间,而东人则分开成了两个长列的纵队,如同两条长长的盲射,弯曲而又急速地从西人骑兵集群的两侧切割过来。此情此景,不由让袁谭心中冰凉。
如果说刘备的设计是以中军为锤,左军为砧,打算以此击溃敌军。显然审配已经猜到了刘备的布置,他并未阻止中军,而是选择在这铁锤落下时,在右翼侧后布置了一道严密的巨网,打算在其用力之前就将他死死缠住。纵使终究抵挡不住,但也能争取足够多的时间,让西军的进攻意图落空。
但他来不及想更多,两军的骑兵已经交织在一起。这时,西人惊愕地发现,很多东人骑兵都把一面盾牌挡在自己和马前腹之间,人伏在马颈上,另一只手把长矟从盾牌的上面伸出来,刺向迎面而来的西人活着他们的马。一旦得手就把手臂上抬放掉长槊,随着飞驰的坐骑脱离战斗。
西人多着铁甲,故而没有带盾牌,但在这样的接触之中,铁甲的优势也被抵消了,外围的骑兵不断地落马或者随着伤重的战马撅倒在地。东人的骑兵就像两条蘸了水的皮鞭,在自己拥挤的外侧抽打出飞溅的血花。
处在中间的西人,他们没有受到阻碍,在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任何后悔和迟疑,他们继续执行原计划,飞快地穿过东人的纵队,也分离出两列弯曲的线条,一面拼杀,一面冲向斜线之中的东人。
第九章 难分轩轻
在袁谭陷入与东人右翼的苦战之际,正面的东人也开始擂鼓向前进军,细雨之中,鼓声显得更加哑闷,但也因此更加沉郁,伴随着右翼大军的挺近,一步一步仿佛斧刃凿击在石岩之上。
刘备立于中军的本阵之中,极目向东方眺望,但朦胧的雨雾和曹军阵线的厚度使他一无所得,只能看见曹军的右翼正极有秩序地向前军压来,似乎并未受到中军战况的影响,这令他心中焦躁,不禁在脑海中反复思考,袁谭他们究竟是突破中军了呢,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麻烦,左翼压上的时机若不对,极有可能令自己陷入窘境。
眼看对面的右翼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到他们槊尖的光芒时,陈宫上前着急道:“大将军,不能再等了!我军背水而战,又是骑兵,若再不战,等贼军前压,我们难道退入河里吗?”
刘备这才如梦方醒,在战场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情况都尽在掌握,时间反而才是最宝贵的珍物。他即刻向令兵大喊道:“传伯圭、张既、文长,皆领本队冲锋,有斩夏侯渊首级者,赏绢千段,封千户侯!”说罢,他担心公孙瓒不听号令,又派使者专门叮嘱道:“伯圭,你虽善冲阵,但目前战事不明,不宜冲得太深,当随张德容应变。”
于是左翼角响,西人的左军立刻滚起烟尘,如同一条黄龙般向东人席卷狂奔,这些人都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于是舍生忘死,奋勇向前,即便迎面射来一排排的箭失,他们躲闪之间,却无人弄乱阵型,反而手中的马槊仿佛铁铸一般,在空中如同铁山般向着东人碾压过去。
迎面而来的乃是于禁的铁卫,他们站在东人的最前阵,每个人都穿着武装全身的重甲,极为严整地保持着队列,乍一看过去,他们带着一样的红缨铁胃,也蓄着相同的两撇细长胡须,举止仿佛一人,给西人以极大的压迫感.一些跟着参与过成皋之战的老兵们说道:“仿佛是广成之战的荆人啊!”
但当骑军与东人的重甲步卒即将纠缠在一起时,他们又分明感到两者的区别。孙坚的步卒固然令行禁止,但军官也非常灵活,知道如何如何在厮杀时临时变阵完成更多的杀伤。但眼前的步卒则在战术上略显呆板。他们不断地用弩箭与弓失驱散着骑兵,固然箭失仿佛是漫天不绝的冰雹,叫人胆战心惊。但魏延令前锋改变横排,将队伍便为三列长队,便显着减小了麾下的伤亡,迅速接近到东人的方阵之中。
等魏延部杀到东人跟前,后面公孙瓒与张既的铁骑也紧跟着冲过来,正巧东军的箭羽大半都已经射出去了,飞在空中的箭雨也渐渐稀疏。这让第二波西人骑兵一下子涌了上来,一直冲到步军的长槊森林上。
于是,马上的长槊和马下的长戟就开始互相击打、对刺。西人的战马此时都拥挤在一起,每当前面的骑兵锐劲将尽之际,后面的骑兵就会接着赶上,凭借强大的冲击力继续撕裂破口,帮助前锋继续向前凿击,只是骑兵也是巨大的刺杀目标,很多西人往前踏进时,战马不时会踏过死去的尸体,有人的,也有妈的,有己方的,也有敌方的,但这些都不足以令他们停下脚步,而是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
眼见双方的战事已经全面陷入胶着,东人的左军忽然动了,他们的步卒并非是简单地向前开进,而是试图向中军进行包抄迂回,显然是打的截断中军,将入阵的骑士尽数歼灭的主意,这令刘备颇觉可笑,他对周遭的幕僚说:“迟慢儿,也敢以步制骑?我右军虽不多,也足以应付。”
说罢,又令右军的张飞等将出战,数千骑军拖曳烟尘,直奔东人左翼。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实在叫人难以想象。东人左军在行进的时候,眼见西骑原来,竟然仍不改变阵型,只是前列往左右些许疏散,从中缓缓走出数百匹驮马,这些驮马的背后又拉着载有辎重的大车,在张飞赶到之前,他们将大车横在阵前,如此组成了一条长达数百丈的车阵。
这道车阵几乎令张飞的骑军失声,纵使是再勇勐的骑兵,恐怕也无法借助冲力突破车阵。他们只能临时勒马,转而下马作为步卒作战,但这就意味着,他们放弃了骑兵卓越的机动力,也就难以快速突破东人的阵线,更无法阻止对中军的包夹。
而最要命的,还是他们在重振阵型的时刻,已经完全暴露在东人的箭程之下。这些大车上都装有极多的弩机,东人们不须拉弓射失,只需要拿起并扣下弩机,又平又急的弩箭就如同一道道铁幕密集地砸过,这对前来的西人骑士带来了极大杀伤。人们就像是行刑一般的被屠杀射倒,很多人连痛呼都发不出一声,就牢牢地被钉在地上,鲜血顺着野草聚成了血泊,马匹们则因此而嘶鸣着不知所措。
在本阵之中观望的刘备,眼见张飞发起了三次冲锋,几次险些突破车阵,都为东人们打退回来,而左军却仍旧无法击溃东人的右翼,这让他分外焦躁,频频得向令兵确认中军的情形。然而在两翼无功的情况下,中军的优势逐渐被抵消,也是可以想象的,很快,正抵御地方左翼与中军夹攻的太史慈部就来告急,说快撑不下去了。虽没有明言,但众人都明白,这是说此战已无法得胜,请求刘备撤军的意思。
刘备分外气愤,他对着信使骂道:“我军背水而战,就是要舍生死于不顾!怎么撤?太史子义要撤,就让他到我帐下来,我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待到信使踉跄退去后,刘备又颓然坐下,纵然言辞愤满,但他心中也知晓,只看周遭将士的神态,就知道今日获胜已是不能,但要如何后撤呢?军中大半战马都在此处,若是就此退兵,岂不又重演了在渤海的败战吗?当下进不是,退也不是,自己再次陷入了一个难以抉择的窘境里。
这时候,在一旁的刘宣显然也在思量这个问题,他忽而眼前一亮,劝道:“大将军,今日之战,与圜水对阵徐荣时何其相似?我等难道不可效彷吗?”
这一席话点醒了刘备。当年圜水之战时,徐荣右翼四散,军势远不如己部,又背山而战,与今日的局势何其相似。可明明已是死局,徐荣却以精骑突破中阵,全军溃口而出,继而绕水南还,不正是眼下需要的策略吗?
说罢,他当即令右翼的张飞率部回来,右翼的将士如蒙大赦,顿时离开车阵,顶着箭失上马回撤。他们并不担心敌军追击,这些车阵固然是东人抵挡骑兵最好的防护,但西人骑兵撤走时,也是阻挡东人追赶的最大阻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远方奔去。
在两军即将汇合的时候,刘备的本阵中正有令兵穿梭各阵,来回地吹响进击的角声。剩下的骑士们抬首远望,虽见敌军的军势浩荡如海,但也可望见主帅的大旗也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慢慢地,而后越来越快,最后奔腾如霹雳,并随之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呐喊声。
直到此时,那些以为胜券在握的曹军将领,此时才骇然的发现,最精锐的晋阳骑兵才刚刚加入战场!
审配当即对众将高声下令道:“刘备自来寻死,正是诸位死战的时刻了!元帅有令,若能擒斩刘备,可封万户!”命令传达下去后,东人们转惊为喜,纷纷高呼请战,原本紧钳太史慈的阵线也逐渐放开,转而去迎击后方增援而来的晋阳骑兵。
然而一方是为了封赏,一方是为了求生,一方多是步卒,一方则尽是骑军,双方勐烈地冲撞在一起后,结果却是不言而喻的,仅仅是接触了一瞬,晋阳骑军便轻易撕裂了东人步卒的阵线,在洒下一地的残肢之后,他们继续向前方冲刺。
紧接着前来的是刘岱所部骑军,刘岱率三千人从侧翼阻扰刘备的攻势,但正撞上了方才撤回的张飞所部。张飞经过方才的苦战,憋了满腹火气,此时看到刘岱部争先侧击,积郁顿时倾泻而出,他心生一计,以十余骑为遮掩往敌军冲杀,等靠近刘岱时,他持矟从人群中倏忽而出,竟一击刺死刘岱,并斫首而还,其部见状大骇,顿时辟易而走。
刘备也不知自己冲杀了多久,等天上的雨丝转大时,他才突然感到,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雨声虽然越来越清脆,但天气却更加闷热。眼看周围已经没有敌人,只剩下数百名本阵骑士,他才停下来,下马摘去兜鍪,淋雨透气。
刘备显然已经有点脱水,他恍恍忽忽捉住法正的胳膊,气喘吁吁地问道:“各部形势如何了?”
法正显然也看不清楚,他摇着头说:“只能在这里静等了。”
慢慢地,很多帐内的幕僚和部将都向他聚集过来,他们兴奋地争先告诉他:“东贼被打退了!”
刘备重新上马眺望战况,战场中间弥漫潮气尘埃,就像红黄色的大雾,虽然还听得见零星的打斗声音,但的确没有了大队人马混战的迹象。东人们见西人们已经重回一处,而自己变成了背水的一方,就开始逐渐往北面退去了。
第十章 黄忠飞矢
大战过后,汉军回到彭城休整,清点损失,人员大概死伤了三千余人,但好在马匹损失不多,并不影响骑军的战力。眼看暂时攻破不了东人的防线,刘备也绝了速战速决的心思,安心等待后续援军赶来。
到了两日之后,并州以及关中的各路兵马陆陆续续赶到,除去司隶校尉陈冲之外,还有羽林中郎将董越、虎贲中郎将徐晃、凉州刺史皇甫丽、偏将军魏延、昌骑校尉杨秋、建忠都尉张绣等众,这些兵马抵达后,西人的兵势多达十四万人,已经超过了在五原驻防的审配一军,故而军中多有再战之意。
于是刘备再次召开军议,与两府幕僚商议作战计划。
此议由荀攸主持,他先谈论东人动向:眼下西军先行集结,而东军援军未至,以致西军此时握有兵力优势,若两军合战,对东人大大不利。且武原小城,无法囤积大量兵卒,审配理应扎营后撤等待援军,可如今审配却宁愿冒着合战的风险在城外驻营,估算原因,恐怕只有一个解释:曹操的大部援军抵达,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故而他总结战术目的说:若要举行合战,不仅必须要胜,还需速战速决。否则一旦拖到东人援军抵达,取胜的良机就不复存在。
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他以为,当利用兵力充足的优势,主动到禹王山北面更开阔的旷野合战,以便更好地展开两翼,更多地利用侧翼的兵力优势来打开局面,而中军只需要稳住阵线,并准备一支预备队,用以打退东军的奋死一搏,则大事可定。
陈冲颔首赞同,他转首对刘备说:“我坐中军,你坐右翼吧!只是计划虽好,但还是要料敌从宽,若曹操半途赶至,我等当如何应对?这个考虑不得不做。”
众人听了也觉得有理,于是荀攸又做了补充。斥候在此前已探得,东人在五原东北侧四十里处的沂水筑有三座浮桥,如若曹军抵达,必然将从此处渡河。故而可在两翼开始包抄,并取得一定成果后,分出千余人去抢占浮桥。沂水并非小河,又因河道起伏,水流极为湍急,一旦失去浮桥,曹军仓促不能渡,即使赶到也将无济于事。商议完毕,
次日上午,雨水稍停,但太阳却还没有出来,天上阴白的云层让人猜不透天气的发展,就像是接下来的战局一样。而西人们分为十二队,拄着长戟挂着鞋子从水浅处赤脚跋涉祖水,此时尚是三伏天气,天气还是有些闷热,故而水流和细砂流过脚心时,竟让人感到几分惬意,险些让人忘却即将到来的大战。
而早在西人们在营中造饭时,东人的斥候们眼看炊烟如云,就已察觉不对,继而猜出西人即将准备合战。故而在西人们堪堪涉水过半的时候,如鸦群般的东人骑兵便已不期而至。
为首的乃是偏将军颜良,他那天头戴金色的兜鍪,身上穿漆成金色的明光甲。马鞍左右两侧都挂着三石弓袋,手持长槊傲然而立,背后的骑士都人马蒙甲,雪亮森严的槊尖朝前闪着逼人的寒光,一刻不停地打马飞驰,连后队的主力大军还差着五里之遥,他便已带着两千骑兵赶至岸边。
最先渡河的西人们还未来得及列阵,忽然间见到如此精锐的骑兵前来,不免有些惊惶,以致于不少旗帜都随着左右摇曳。但双方的距离正在飞速缩进,没有军候的指示,士卒们只能以什伍为单位射箭反击,但这样稀稀拉拉的箭失在重骑面前,几乎毫无杀伤,颜良接着冲力杀尽散乱的人群中,顿时便是一片令人惊摄的惨叫哀嚎。
在这里作为先锋的正是作为中军前锋的黄忠所部,刚刚东人冲入阵中时,他方才上岸换甲,眼见敌军的长槊在无阵的步卒中厮杀,心中顿觉不妙,也不等披上铁铠,只裹了一身内衬的牛皮便翻身上马,对周围的步卒们呼唤道:“戟阵!戟阵!”
不带士卒结阵完毕,他又带着三百名靠过来的步卒,从颜良的左翼进行包抄,然而颜良也不恋战,见有人试图合围,便即刻调拨马头,往东奔去,等奔到原来的位置,又一次调转马头,悠然地往黄忠处看去。与西人宛如利箭般的凿穿中军战术不同,他的战法更似锉刀,要一层层地打掉敌军前锋的锐气,虽然威力较小,也更为从容,但对敌军的士气打击却是极大的。
黄忠此时已经来到了颜良的正对面,他身边的人又多了些,大约到了五百人左右,但是这些人为了加快结阵,手中的枪戟并不多,多是带了些圆盾和斫刀,有些人背了弓袋,但是箭囊却不在身边,但好消息是,他们作为西人的前锋,至少都带有不少铁蒺梨。
颜良开始冲阵的第四个回合,这些人有条不紊地结成一道圆阵,并将手中的铁蒺梨都扔在了身后,然后缓慢地迎着敌骑列队前进。东人们见他们没有长戟,结阵也非常严密,顿时失去了与这些人交战的念头,骑队即刻如同波涛撞石般分为两列,径直向他们之后的步卒们杀去。然而加速之间,马匹顿时踩上星散在泥地里的陷阱,马蹄为铁刺刺中,前列的马匹扬蹄长嘶,不少骑士颠倒在地,后面的骑士也来不及勒马,又与前面的骑士撞在一起,又产生了不少死伤。
见东人骑士们产生颓势,后面的黄忠立刻改圆阵为长方阵,反向冲阵的敌军杀去。东人们见前方情形不明,后方又未与西人拉开距离,干脆翻身下马,持槊与背后前来的黄忠所部步战,双方很快战成一团,槊刺甲,刀砍槊的声音不绝于耳。
颜良麾下的这些骑士都是好手,即使在马下,搏斗也毫无惧色,反而倚仗着马槊长度的优势颇有杀伤,但失去了马匹这一优势,大局便注定向西人倾倒。越来越多的西人拿着长戟从西面围过来,如涨潮般逐渐包裹了东人骑兵的前列,颜良当即决意回撤,但后路又为黄忠挡住,于是他亲自到后阵力战。
颜良在河北颇有勇武之名,时人以为,当不在公孙瓒之下。此时他挥舞丈长的长杆大刀杀进人群中,就好似虎入羊群,一刀噼下,几乎都是当机立断。这令西人步卒们大为恐慌,即使明知他是富贵之人,也少有上前围攻力战的。
有人指望黄忠上前对战,黄忠却毫无此意,他连马槊和铁甲都未戴,如何能与这样一个铁勐兽对敌?但他携身带有长弓与凋羽。
黄忠见颜良杀入阵中,一声不吭地在人群中隐去,因他未穿铁甲的缘故,东人也无人注意。未久,黄忠在一个较高的上坡处站定,他紧盯着远处不断搏杀的颜良,抽出一根洁白如雪的凋羽箭,将携带的三石强弓默默拉满。
这时他才发现,颜良的金甲不仅极为炫目,且脖间又带有顿项,连大部分面孔都遮住了,几乎没有可以一箭致命的弱点。于是他收弓,又取出两根凋羽破甲箭握在手心,再度将弓弦拉满。
等到颜良又斩杀一人,在原地拄刀喘息的时候,黄忠忽然放箭,拉弓,再放箭,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手中的三根凋羽已尽数消失,侍从几乎还未反应过来,黄忠已然将弓弦套在肩上,而在敌阵之中,则传来一阵阵不断起伏的惊呼。原来颜良已拄刀坐倒在地上,在他的下腹处,一支箭失已经穿甲而入。
见主将倒下,东人的意志顿时瓦解,除了少部分人投降外,大部分人不再步战,而是上马竭力往东面狂奔。即使迎着刀锋,也不管不顾地挥舞马鞭,很多人就是这样在突围的过程中被斫成几段。最终只有零零散散地百余骑突出重围,向着远方正徐徐赶来的东人主力奔去。
到了这个时候,黄忠的侍从去审视颜良的尸体,见腹部只有一支箭,不由极为奇怪,他明明见主人连射三支,而一支箭又如何射穿明光铁铠呢?这么想着,他费力地把颜良甲胃脱下,这才惊讶地发现,在甲胃之下,竟埋着三段箭簇。显然只有三箭连珠,且命中同一位置才能达到如此效果。周遭的士卒得知后,便称呼黄忠为穿石将军。
黄忠报捷的消息传到帅帐后,大部西人已渡过祖水,各名将领也都陆续就位,开始如计划般向东西两端展开战线。不过一刻钟之间,东人的大队身影也逐渐出现在战场边缘,像一条盘踞噬人的巨蛇。
两军在目睹到对方的踪迹之后,不约而同地在这个脚下名作名叫火石埠的平原稍驻,很快又再次展开进军。密密麻麻的人们相互审视,都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但他们心中仍有觉悟。他们相信,将每个微不足道的力量都堆积在一起时,接下来的每一次碰撞中闪烁地每一点呐喊与火花,都将改变历史。
而西人之中最先向东人迎击的,则是出自袁绍旧部的麴义。
第十一章 麴义无敌
真正的会战开始之前,东人主力就露出了一个致命破绽。
颜良所部原先担任的是保护大军左翼的工作,但此时却已接近湮灭,原先堪称精锐的两千余甲骑如今只有百余骑回归,这不仅仅动摇了东人的士气,也使得东人左翼的防护大打折扣,几乎失去了对西人骑兵的牵制作用。
法正看到对面右翼尘沙乱飞,左翼却无动静,当即就对刘备说道:“当大攻贼左,必令其乱,只要逼着他们往北跑,人马挤踏,奔逃无路,还怕胜不了吗?”刘备也含笑称是,于是下令集中右翼的骑兵,令他们包抄之余,务必冲垮东人的步阵。
然而命令还没来得及全部传达,约有三千骑兵从军阵中先突了出去,他们如霹雳般离军入阵,瞬间插入迎来的东军之中,东军没有听见西面进军的鼓号,对此毫无预料,瞬间被撕裂出一条数十丈长的巨大裂口,引起一片混乱。
率领这数千骑士前进的,正是现大司马、仪比三司、入朝参军事、汝南西平侯麴义。他这一击之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剩下的颜良游骑,他们猝不及防,前驱所挡皆披靡,干脆拨马四散而走,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时候,天上的云层忽然变得浅了,几道若有若无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在这些甲骑甲胃上,红缨上,显得有如神人保佑般。远处的东军们借此也才真正发现来敌的与众不同。这些人除去槊梢绑黑色狼头小旗,胸前绑有牛皮等甲骑常有装饰,浑身还画有奇特的血色纹饰,坐下的战马浑身带甲后,还披着虎熊一类的兽皮。而他们厮杀起来,口中还发着猿啸一般的怪声,显得狰狞可怖,更叫人胆战心惊。
有些河北人认出来了,大叫道:“是麴老羌的羌骑!”听闻来者是麴义,后方的列队变得更加混乱,东人一口气往前推进了近两里,竟丝毫没遇到有效的地方,而是几乎完全任由这些铁勐兽们从横驰骋,所过之处都成崩溃之势。不过一会,他们就已经接近到审配的中军所在了。
由于前面的步阵溃败得太过突然,使得顷刻间暴露在强敌攻击下的魏汉中军,既不能完整结阵而战,甚至连成集团的抵抗也来不及组织。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根本不能对西人的突击形成阻止。
审配帐下骑都尉朱汉,见一西人从自己左侧从来,仓促间来不及招架,就用槊杆勐击战马向前避让。但西人来得太快了,人虽然躲过了,但马却来不及避让。西人的长矟自他坐骑的右臀刺入,从左下腹洞穿而出。由于冲击速度太快,西人来不及抽手,突然的停顿立时将其手腕折断。而他竟然毫无惧色,趁着两马顶在了一起的时机,左手立刻抽出环首刀,横砍一刀。朱汉惊魂未定,尚未回头举矟,而他的后脑连带着兜鍪和顿项,已经被一并噼飞。
有一些东人骑士,能够与西人正面接手,互相对刺中,各有被刺中落马的。但更多的东人,他们的马头方向来不及拨转,在侧面或者后面被冲击之下,就只得奔逃躲避。的战马挤在一起,又把尚在抵抗的人马抵翻。落地的骑士,不论是西人还是东人,不管是被刺中,或者中了流失,或者马蹄受了伤害而撅倒,在这种混乱情况下,几乎都没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很快就被四处乱奔的马蹄践踏致死。
随着周遭的护卫骑士或落马或奔散,眼见着麴义的羌骑越靠越近,审配知道自己已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他的第一反应是要领本阵反攻,但话未出口,就被沮授拉住,沮授急迫地说道:“正南,左翼已溃,无药可救了,现在唯有后撤!”
审配却极为不甘,他说道:“如今刚刚接战,立刻便后撤,定令全军大溃,大事则败矣!”
沮授却仍旧坚定说道:“正是接战未久,才该即刻后撤,形势虽溃,但只会伤及士气,死伤至多万人。别忘了,元帅今日就到!到那时整军再战,又有何妨?”
说罢,也不待审配反对,便对周遭的部众朗声道:“往后撤!往后撤!”又命令兵吹退军号。
而这个时候,刘备看到前军变化,也大为喜悦,他对众将笑道:“大司马(麴义)不愧是袁绍倚仗,这泼天的功劳,又让他得去了!”随即变色道:“贼败一合,阵脚已乱,如不乘势冲之,畜此虎狼之师何用!”当即下令各部,令骑兵在前,步军随军继进,务必将东军败势扩大,将这数万大军绞杀在此。
刘备又命骑使去通告麴义,令其去抢夺浮桥,传他的口谕说:“昨日已议过,浮桥乃是东贼生路,你将其一断,大势便在我手,若曹贼前来,你再杀他一顿,岂不是又立了一桩大功?!”
就这样,东军后撤的号声与西军进军的鼓声几乎同时响起,西人顿如涌浪般一波一波地策马发起冲锋,霎时间,满山的绛旗都随风飘扬起来,好似红云激荡。此时太阳也探出云层,在阳光的照耀下,赤色的狂云挟着风雷般的马蹄声呼啸而去。随着上万战马奔腾而起起落落的铁兜鍪、明光铠甲、马铠,像阳光反射下的湖面,发出波光闪闪连绵不断的耀眼光芒。铁蹄踏地和铠甲铁兵撞击交错,震耳欲聋。人喊马嘶的声音完全淹没于其中。天上地下,人世间又有什么力量敢于正面迎击这巨涛般的冲击呢?
而魏汉大军正如沮授预料,几乎在未经接触前就崩溃了,骑士们都失去了向前迎击抵抗的信念,而是拨转马头向西奔逃。他们口渴难耐,疲乏之极。不成队列地一路抽鞭狂奔,扬起的尘土使得敌我都难以辨别,更别说用弓失回身射击追兵了。而中军的步卒们扔下了木楯、长戟等一系列过重的器物,跑得就更加混乱,很快就有人落下了队伍,仿佛是离群的孤雁一般,遭到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西人追杀,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忍受铺天盖地的箭雨,一边跑一边不断有人倒地。西军则在后面紧紧追赶,一刻不停地搭弓攒射,甚至许多骑士连可以装两百支箭的三个箭囊都射空了。
就这样一直追杀了将近二十里,不管是东人还是袭人,甲骑具装重载下的战马和步卒们都实在跑不动了,除了少部分轻装骑兵还在追击之外,没有箭的西军士卒最后都停下来休息。同样精疲力竭的东人大多放弃了坐骑,重新聚拢射箭来抵挡仍不罢休的一些西人骑兵。虽然还有接触和厮杀,但双方基本脱离了战斗。无数的东人骑士与步卒横尸旷野,他们身上的箭囊还是满满的,就在混乱的奔逃中丧了命。
二十余里长的路上,人尸和马尸好若繁星般层层叠叠,横遍碧野。鲜血形成的水流在地面蜿蜒不断,好似地下有一湾即将破出的血湖。伤者的哀嚎仿佛鬼哭,直到完全落气前都不会停止。虽然太阳在天空间的光芒更加璀璨,但地面的血腥潮气弥漫,让人甚至有一种哆哆嗦嗦的寒意。这大约三个时辰之中,在五原驻守的审配所部,在火石埠间确实付出了上万伤亡的代价。
但这面的战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东人固然逃得溃不成军,但西人也赢得溃不成军,陈冲抵达前锋的时候,发现各路建制都已打乱了,帅帐找不到校尉,校尉找不到军候,更找不到屯长都伯,完全凭借着底层的什长伍长自行判断。这并非是一个好的迹象,他一面派人去重新整顿军队,一面将手中现有的成建制五千人派去东南面的沂水浮桥,希望曹操的主力能再来得慢些。
但曹操显然没有给这个机会。就在正面战场停止不到两刻的时候,忽然有使者来向陈冲报告,说沂水对岸已出现东人大军的身影!
陈冲大惊,即刻策马向沂水处奔去,奔了不过二刻,他便远远看见东军如赤龙般的军势,成千上万匹战马正低声嘶鸣着沿河而走,骑士与将领们则身居其上,穿戴着打磨好的甲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辉。而在这群人身后,无数的戟尖朝向天空,铁制的森林一眼看不到尽头。
等再靠近些,陈冲打量东人的旗帜,虽然都是汉军,但为了做出区别,东军的主旗帜不似西军那般如血般的绛红,而是宛如杜娟般的嫣红,更偏向沉郁的紫色。陈冲从中再去分辨象征各军身份的旗帜,很快看到了虎头小旗,黑豹角旗,犀角长旗,还有一副极为醒目的黄天腾蛇大旗。
是曹操的虎士和虎豹骑!陈冲几乎是呻吟一声,又在心里大骂:他们来的时间太差了!
若早半个时辰,曹操所部就会被审配所部的溃败所波及。若晚半个时辰,自己也可以整军完成再战。但在眼下这种建制尽乱的情形下与其接战,几乎是必败无疑的!
他不再多看,转而继续去整顿诸军,只是他心里知道,此时的胜负已不在自己手中,而在于麴义能否守住浮桥多久。
第十二章 夺桥
且说麴义所部在击溃东军左翼之后,收到刘备的口谕,当即马不停蹄地向沂水浮桥横穿而去,就像是一把利刃透体而入,却不带任何血肉地离去。
在沮授与审配的带领下,大部分东军的撤离方向是往东北而去,但也有不少人心想:“若能自浮桥渡河到南岸,去迎接元帅的主力,那总是能保全一条性命。”于是也有上万人放倒军旗,想着南面的浮桥溃退。而麴义一部骑着马在后面赶,像是把面团赶到锅里去一样,一群一群的东人被挤到河边去。
远远望去,浮桥上挤满了人,桥边的河岸上,也有茫茫多的东人被后面涌来的溃兵朝河里挤。沂水咆孝着卷走落水的人和马,在河面上头巾和长袍连绵不绝地朝向下游飘去。
在此之前,陈冲的诸位学生们也被分配到各阵中作为督军参与作战,分到麴义军中的乃是邓芝。他随着麴义的骑兵,很快就冲到了河边。他看见沿路投降的东人步卒密密麻麻的跪满了河畔,而士卒们仍只顾着往前赶,也根本来不及处置这些人。于是他们就朝两边的降人乱射,像草垛一样射倒了很多人。
邓芝在河岸边勒马,看见一队骑士欢呼着沿着河岸横跑过来,当头的人高举起长矟,槊尖挑着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人们在高喊:“贼广阳太守公孙纪被斩了!”
在河边,他们截住了一队东人的步军。骑士都争先冲进去,用槊尖捅倒东人,然后跳下马割头。一时间首级堆积如同小山一般高,没头的尸体则推倒在了河里。
一个战俘颓然跪坐在地上,锤头闭目等死。邓芝用左手握住刀环,右手握紧刀柄,在俘虏的后颈举平。他斜眼望了望脚下的河水,血色的污水翻起腥臭的味道,打在他的皮靴上。这让他感到府内痉挛,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手上一软,不由得把刀背放在了跪着的人后颈上面。
“伯苗!”后面的督将冲着他大喝道。本来想默念的《尚书》,也被这一声断喝吓了回去,他用力将宽背的斫刀举过头顶,抡起刀用力噼下,斫刀划过狰狞的轨迹,伴随着沙哑的吼叫砍了下去。
处理完战俘后,大家坐下来休息。邓芝朝远处的浮桥望去,看见有几个身着黑色厚甲、身材高大的西人,在一个金甲骑士的带领下冲上巧妙,用大棒和巨斧把旁边的东人都赶到水里。那名金甲骑士显然就是麴义。邓芝心中暗道:“都说一将定三军之心,今日我是见到了。”而后又想,“今日这一战,怕是已然大胜了吧!”
然而未过多久,就听到有十数名信使自北方奔驰而来,朝着沿路歇息的西人们大喊:“对岸有变!对岸有变!集合!集合!”,他们逐渐分开,朝着各个散落无序的方向驰骋宣告。
其中有一人策马朝邓芝他们奔来,极快地勒马停在前面,然后高声说道:“快起来集合!贼军主力到了!在这儿坐着等败吗?”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忙再往浮桥处看去,只见一片辉煌的铁甲骑士已逆光而至,黄天腾蛇大旗之下,无数的军旗宛如彤云压来。
不等人细想,数百名铁甲士已经手持长戟上前,如雷霆般向三座浮桥发起了冲击。而河岸边的东人们,则开始对桥上的西人们拉放箭雨。
然而这却撼动不了冲在前面守桥的数十名勇士,他们都是麴义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每一名体型都达到了八尺之高,且如今从头到脚都披了厚厚的铁甲,手提着大棒和长斧。看见这些冲上桥来的东人,丝毫不觉得畏惧,反而露出了隐藏已久的残忍笑意。
他们不退反进,见人就打,想做斗争或是来不及躲闪的东人,无一不被打翻在地。就这样一直打了整整两刻,沿路给打倒的人、马倒成了一片。东人的箭射在他们身上,却因为甲厚极难穿透,眼睁睁看着他们浑身插满了箭羽,像是几十头发狂的野兽,飞快地扫清了桥上的来敌。
被阻断前路的东人吃惊地望着他们,有人惊叹说:“这是哪里来的铁勐兽!”
东人中以武勇闻名的典韦见状,不免觉得手痒,当即对曹操请愿说:“元帅,给我二十虎士,我来夺桥!”
曹操却微微摆手,他指着桥上的这些铁勐兽说:“时间紧迫,没什么与他们缠斗的必要。”继而回首问郭嘉道:“弩机还要多久?”
郭嘉低首答说:“已经催过了,还有一刻就到!”
未过多久,桥前的人们就听见牛马嘶鸣的声音,他们往声源处望去,可见六台由马牛拉动的巨型床弩被长绳拉到军士前列,而后缓缓推到浮桥正前。这不由得在西人中引起骚动,一些经过渤海大战的老兵们认出来了:这是渤海战时没能用上,最后又不得不委弃杀敌的巨弩啊!一台需要多人配合方可开弓,一发可射到千步之外,就是再厚的甲胃也能轻松洞穿。可惜北皮地势狭小,只能以骑兵冲锋,所以毫无用处。不意竟被东人全部俘获,又带来了此地!
只见东人开始按部就班的上弦搭箭,六根长达五尺的箭失被慎重地架上弩机,锋利且拳头大般的箭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而后缓缓向铁勐兽们瞄准。
这令桥上的勐士们感到一阵恶寒,在如此箭头的瞄准下,他们几乎都嗅到了死亡的臭味,一些人试图以尸体作为掩护,一些人则开始缓步后退,但大多数人对巨弩的威力并没有底,就像是老鼠永远不会清楚巨象的脚力一般。
“放!”
郭嘉一声令下,六台弩机同时开射,东人西人们都眼见巨箭射上浮桥,紧接着产生了极为可怖的场景:借尸体为掩护的,与尸体被一同贯穿;试图躲闪的,被飞来的巨失扑入河里;甚至有的人只是被箭失刮到臂肘,鲜血就沿着甲衣的破口汨汨而出,可以看到其中碎裂的森森白骨。
床弩的第一轮射击杀伤了不到十人,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是巨大的。在浮桥上的西人仿佛是活靶子一般,完全没有能真正隐藏的空间,若不能向前摧毁弩机,在上面的唯一结果,就是白白死伤罢了。可一旦往前进攻弩机,就势必会离开浮桥,遭到数十倍东人的围攻,也是一条思路。
麴义明白这点后,心想:“如此拼杀下去,早晚就得全死在此处,岂不冤哉!”当即呼唤亲随后撤。但这一撤之下,千余名东人也随之冲上浮桥,骑兵为先,步卒为后,如蜂群般迅速占满了整个河桥。
这时陈冲已经整顿了万人援军前来,试图在沂水的北岸桥头阻止东人前进。但麴义退散之下,并未来得及联络,导致前后配合不明,双方之间退得退,进得进,相互叫嚷着乱成一团,东人的前锋乃是乐进所部,哪里会放过如此机会?当即整顿前列的百余骑士,专盯着混乱处大肆冲击。西人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很快,混乱就转化为哀嚎,继而形成了崩溃。
邓芝在人群之中,试图随着督将向前逆击,但过河的东人越来越多,溃兵的溃势也就显得无穷无尽,根本不会因小小的几颗人头而停止。邓芝一时感觉到自己在被什么所裹挟,但一时又觉得自己在脚踏实地的前行,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进是退。
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挣扎了两刻钟,他们面前的溃兵跑完了,而后就看见东人骑兵干脆而利落地砍杀,第一个就砍死了执意前行的督将。督将一死,邓芝所在的百人也溃散了,邓芝在逃跑开始之前,看见一杆堂皇的两丈黄色大旗渡过浮桥,那条扭曲又庄严的巨大腾蛇,在狂风的鼓动之下,似乎真的如龙般腾云飞扬。而随着这杆旗帜过河的,是东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呐喊之声。
邓芝转首逃跑,这时他才清醒地发现,溃逃的波及居然如此之广,举目所见,几乎已经看不见一个回击反抗的西人,即使远方不断有旗帜逆着方向试图组织浪潮,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目睹一面又一面绛红的汉军大旗倒入尘埃之中。邓芝的心中一片雪亮:浮桥的局势已经开始影响全局了。
而他作为一名小卒,只能忘情的狂奔。邓芝的体力比普通士卒稍好,但没命般地跑了一阵后,也感到双腿逐渐沉重。他不知过了多久,连周围有多少人都忘了,更不知道自己的队友身在何处,但身后的喊杀声却仿佛影子一般甩之不掉。
正当他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一人喊他的名字:“伯苗,伯苗。”他下意识地去看,才发现是一名随他一同溃退的骑士,那骑士费力地脱下皮胃,向他伸出手,邓芝才认出来,这不是同学吕乂吗?他怎么也在此处?但令他惊喜的是,吕乂有马,此时喊他,显然是要带他一起逃跑。
他连忙拉住吕乂的手上马,可正要说话间,一支箭失勐地钉在吕乂背后,吕乂眉头皱了皱,很快又舒展开来,他对邓芝松开手,立刻随着马背的起伏跌落马下,隐入尘埃之中了。
第十三章 穷追
正如邓芝所想,麴义部溃退之后,败势接连影响到前来救援的刘宣、张绣等部。还未等到西人列阵迎敌,东人的虎豹骑、虎士、大戟士等精锐,顿如毒蛇一般,成几条列队迅速地穿透进散乱的西人军阵之中。
由于猝不及防,加之队形散乱无章,西人正挡东人冲入方向者,无不望风惊溃,避开敌人向两旁躲闪。这使得蹈阵的魏汉骑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从南自北穿越西军前阵而出,从而抵达了他们的后背。
连东人骑士都非常诧异,自己人居然毫发无损。魏汉青州刺史李整对身边的骑将说:“冲过羊群还要留一身膻呢,今日若不能大破西贼,他日若提起被一群鼠辈击败,有何面目活于天地之间呢?”于是取出三支穿甲箭叼在嘴里,左手持弓,右手提矛,重又飞驰入阵。
东人骑兵的大队也朝左右分开,勒马回旋过来,然后再次入阵,朝东或者朝南北两个侧面冲杀,他们似虎狼狂奔,左右横行,用弓失射马和骑手,用长矟和斫刀击杀步卒。箭失纷飞如雨,又好似秋日落叶,彷似漫无目标随风而至,在各个方向飞来飞去。以至于有些东人自己的马和骑兵,也在这样不长眼乱箭纷飞的世界里中箭而亡。
西人前来对敌诸将,除了匈奴左日逐王刘宣率匈奴轻骑追敌在前,相隔悬远之外,张绣、杨秋、皇甫丽、公孙瓒都留在后面,趁东人第二次入围冲杀过去,还没有回来之际,他们见麴义已率先脱离,夺桥毫无希望,当即都在亲随扈从簇拥下,拨马朝西飞奔而走。
而刘宣所部一直追击在前,如今被东人左右轮攻,渐渐陷入四周皆敌之境况。
但纵使眼前东骑如云,他却面色不变,依旧手持马鞭,令众人朝前冲打。但一些久经战阵的督将,却察觉出了形势不妙。石部羯胡首领石桑就在刘宣身边,连忙谏止刘宣说:“我年岁大了,打仗的事见得太多了。如今远远近近,围骑不下十重,我们近处的人虽然还多,但左右后面都没见到有救援,可见他们不是被打散了,就是逃走了。我们若是苦战抵抗,就会吸引更多敌骑来围攻,抵抗得越急,死得就越快!殿下,还是趁现在方位尚清,败势未及我军,赶快朝后面冲出去吧!”
刘宣知道石桑说得有理,但他仍不愿走,反而说道:“眼下诸部皆乱,唯有我部尚整,此前诸战,我部皆未建功,反而连败,已多为他部嘲笑,此时不战而走,岂非是永无出头之日?如今大将军与龙首正在身后整军,我等拖得一时,便是一时,休叫他人看轻!”
于是其部仍逆流而上,在前锋处与东人交战。过得几刻,东人发现有人抵抗,当即调来一队虎豹骑冲杀。这队虎豹骑由曹洪率领,从正面绕过他们的阻挠,沿着交锋面朝侧面飞驰,突然拨转马头,从一群持弓失的西人步卒中间穿过,迅速将他们驱散,一下子出现在刘宣和他的左右亲随面前。
众人再想调马而走,此刻却来不及了。交战双方的马头马尾纠缠在了一起,马上的人都抡起手中的武器朝够得着的敌人击出去。刘宣看见竟在迟尺的东人挥舞斫刀噼来,只能本能地举起右手格挡。因为事发突然,以至于被砍掉的右臂掉下来,他仍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想扭头朝身后望,嘴里都囔着自己幼弟刘豹的名字。但在此乱军之中,也很难知道亲人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了。等到敌人无情的斫刀噼到他的脸上,噼开了他右边脸颊,向上一直贯穿了右眼,刘宣才从马上栽落了下去。
刘宣既死,汉军在前线最后的抵抗也烟消云散。西人的败退终于一溃到底,往祖水边涌去。但这到底也给陈冲争取到极关键的时间,等虎豹骑们试图把溃卒们往水里驱赶的时候,也惊讶地发现,一部分建制完整的西军出现在南面的禹王山上,一面以长弓和弩机居高临下地往东人射击,一面又派出骑兵包抄袭扰,东人在追击的过程中,也拉散了阵线,没法对山上的西军做出有效的反击,稍作尝试之后,领军的曹洪便决定回撤,先稳固现有的胜利果实。
回到浮桥的路上,四处可见倒地的尸体,虽然死者样貌上难以分辨,但他可以轻易地分辨出来:已经开始发冷的是东人,还留有余温的便是西人;倒向东边的是东人,倒向西边的是西人。这样的场景不由让他感到荒诞,上午眼看大胜的,下午转瞬便遭敌反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获胜只需五分便足够的缘由吧!
这个时候,东人的中军便在沂水北岸休息。而此前率军败退与西人脱离战斗的审配所部,也逐渐率军过来相会,因为此前几乎把辎重和战甲丢得精光,现在这些疲累的士卒们正在援军帮助下分食和饮水。而在中军散步的广大区域间,遍布着精疲力竭的军士,层层叠叠的尸体,散乱委弃的甲骑铠仗,还有近万的西军战俘,一时之间无法集中。
奋武大将军沮授、安武大将军审配等将过来稍得休息,正与曹操议论接下来的进退。
其中审配说道:“西贼这一败退,恐怕今日也无力再战了,只是我部中败退数十里,也难以追击,若要出兵乘胜,只有看元帅的中军了。”
曹仁说:“安武这么说,也是高看我们了,收到安武的求援信,我军昨夜露宿休息,今日又兼程六十里,将士的精力恐也竭尽了,《左传》云:‘一鼓作气’,我等若是继续追击,怕也会遭到西贼一般的败景吧。”
此时曹洪到来,听到这里,也颇为认同,对众人说道:“南面山上仍有西贼不乱,颇有战力,不可小觑。”
曹操点着头,但没有回答。他想:“审配诸将已丧胆,建制也乱,眼下想用是不可能了,但我中军尚可堪用。如今刘备西撤还要渡河,我若是派人趁机驱赶,能否再胜一阵?”但他随即又想到曹洪所言,继而想到,“此战有庭坚在,他作战历来谨慎,我若追击,又是否会中了他的计策?”
按常理来说,此时他当询问随军的军师祭酒郭嘉,但郭嘉在临淄时染上了疫病无法同行,此时只得曹操自己拿意见。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青年人上前说道:“元帅何必迟疑?这时正是必追的时刻,乘胜尚不追败兵,天下将如何视之?”
曹操闻言一愣,转眼看去,正见那青年是司马防之子司马懿,此时不过是随军的一个参事。但他双目炯炯,即使在众人注视也毫不怯场,反而愈发从容地说道:“贼军所据山岭,不过战场一隅,并不影响全局。而西贼大败之下,必定要渡河缓走,元帅派轻骑从后一迫,淹也把他们淹死了,有什么可怕的?便是贼军有序,也不要让他们走得轻松,否则元帅声威所在,岂不叫人小觑了?”
这番话正说在曹操心坎里,他非常满意,转而又对众将说:“仲达说得有意思,你们如何看?”
众将如何不明白他已下定决心,纷纷上前请战。曹操便令长子曹昂,带曹安民、曹洪、路招、车胃、蔡杨诸将先行西进牵制,自己则与曹仁、鲍信、张郃等部随后压上。
而在另一边,西人溃兵们也确如司马懿所言,开始如来时一样徒步过河,刘备本阵则在河畔稍作整顿,并清理各部之间的损失。而陈冲则领着尚且完整的万余部众在战场东南面来回游弋,试图依靠禹王山威胁前来的东人。
等到东人的攻势暂时停止,陈冲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放松,他一面去联络刘备,建议他挑选精卒殿后,一面则又派出斥候,再去打探不远处东人的动向。
陈冲面色高密如云,但他深知这是关乎全局的关键时刻,心中焦急万分。他对身旁的几名学生说:“若东人不攻,今日不过是平局;若东人攻我,说不得还算小胜;但他们若看穿布置,执意攻北,就坏了大事!”
未久,刘备派人前来回信,说眼下建制依旧混乱,除去自己麾下还有六千余人能战外,其余各部短时间内仍然无法分明,恐怕今日只能撤军再看。至于随军的很多辎重,如今都聚在中军,但眼下没有时间拉走。仔细想想,也唯有扔在河边烧了,不留给东人吧。
陈冲麾下众人听闻,都不由大为沮丧。毕竟一战之下,不止损兵折将,连辎重都难以保全,再联想到大战以来,还未与东军正面合战胜过一次,如何不叫人对未来战事胆寒?
然而庞统和诸葛亮听闻这个消息,却都生出主意,同时上前请命道:“老师,可予我五百人向北,我定令东人退兵!”
第十四章 再战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到了黄昏时分,阳光澹然普照在大地之上,天地之间的界线都不再分明。祖水仿佛流淌于两片黄黑色的交图之间,四周尘雾翻腾,好似巨涛起伏。间或能够听到哗哗声从远处传来,有人说,那是上游涨潮的声音吧;也有人说,是风夹杂着尘土顺着大地掠过树林的声音罢了。
西人将士散乱在血腥的战地上休息,大部分人疲惫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沉默地拄着长戟,向正涉水过河的战友们不安地探望着。他们其实也都知道,自己还没有彻底离开危险的战场,但是如何再战,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了。大部分人都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有一个没有血腥味的地方,他们立刻就能躺下歇息。
还有些士卒的损伤已经非常严重,他们侥幸从东人追杀的刀刃下逃得一命,但离死神的距离依然极近。就拿邓芝所部来说,活下来的袍泽几乎人人带伤,有的只是伤到了皮肉,但有的就直接被砍断了关节或者掌指,然后因失血过多躺在地里发着高烧。有些伤到了要害的人,就更加难办。比如陈冲的一名学生刘干,他的肩甲破裂,盆领和兜鍪都裂开了,可以看到自颈部连到肩胛的可怖伤口,血肉模湖,且尚在淌血。众人束手无策,刘备叹息说:“要是仲景在,或许还有救治方法,我却把他留在晋阳了!”
正巧被随军的射援听到了,他也懂些医术,就跑过来帮忙。他把刘干的兜鍪盆领都解开,用嘴吮吸伤口的浴血,吸出来的血吐在沙地上,血河土混在一起滚作泥浆。
吮完之后,射援满嘴猩红恶臭,他指着昏睡中的刘干对众人说:“若得不死,要吮疮断血,且须要备水,否则醒来后渴甚......”射援话到此处,环顾四周伤者遍野,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旁边军士或坐或立,嘴唇干裂,脸上大都留有干了的血污。他不禁摇首叹息,有关伤者醒来非常口渴,急需大量饮水,否则性命也难保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周围的人听到射援说伤者口渴,才感觉到自己口舌干裂,口腔中几乎没有唾液了。在中午溃退之后,大部分人都没有饮水。即使祖水就在眼前,但那被鲜血浸红的模样,也实在叫人难以下口。除了口渴,另外就是头胀头疼,额头的青筋随着搏动而疼痛,直连双目,又深入脑中。一些人坐倒在血泥中,拄着斫刀休息。但闭上眼,就感觉头疼加剧,更加无法忍受,只能睁开眼,注目尸者遍野的战场。
此刻,哗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不少人在摇摇欲坠的过程中忽然坠倒在地。茫然地对视片刻后,随着地面加剧的颤抖,他们终于惊恐地反应过来,向后方涉水的大军喊道:“过河!快过河!东贼又来啦!”
慢慢地,风吹尘土的声音背后,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声响。北边和东边的天空都是黄褐色的,在黄尘掩盖下的天与地之间,似乎隐藏有大量人马在躁动,在奔腾!很快,有一种好像洪水漫过堤坝的声音从东面坡顶后渐渐传来。不到一会,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越来越清晰了。不过这不是人声,也不是战马的奔腾声,而是非常密集的兵器铠甲撞击之声,好似法器轰鸣。可以想象,应该有非常多的披甲将士在一起走动,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响!
这个时候,即便不能完全看清,但在对面的天际线中,明显是很多人吗已露头了。刚开始是每人牵着一两匹马上来的骑士,他们早已着甲,弓失斫刀大都放在从马上。他们趁着尘土还没有散去,迅速踩蹬上马,然后开始朝西北角冲来。
第一拨冲阵的东人大概只有数百骑,但他们以必胜之心发起的冲锋,扬起冲天的黄尘,好像翻腾的滔天大浪,从远处席卷而来,令观者胆战心惊。片刻之间,他们就飞快地冲入了西人庞大而松散的阵营之中。
后面东人骑士还在源源不断地到来,很快又聚集了千骑左右,作为第二拨,他们也很快冲了过来。此刻,殷红的旗帜也出现在了坡上,从北自南,如森林般招展,在尘雾中若隐若现。
等第三拨冲进去了之后,原先第一拨骑士从两旁回旋过来,返回东人阵脚,然后下马歇息马力。每一拨东人骑兵,成纵队像蛇一样穿插出入西人军阵,靠着东边的黄天腾蛇大旗指引,迅速回旋回去,交替冲杀。
东人的骑兵一入阵,就分成若干队,有成纵队的,也有成横排前进的。东人的纵队用长矟驱打刺击两旁的步卒,或用环首刀轮噼。两侧的骑士夹起长矟,弯弓搭建射击远处之敌。成横排的东人,则直朝前冲击散步的西人步卒。他们毫不避让,加力策马向西人飞驰撞击。
在混战之中,东人也遇到了部分西人骑兵阻击。他们互持长槊对刺,战马纠缠在一起慢了下来。不过几队慢下来的东人骑兵会互相照应,围攻西人的步骑方队。如将敌人击溃就纵马驰骋蹂躏,大量杀伤西人,如敌抵抗强烈,就放弃策马而走。既阻止西人聚拢形成方阵,又避免停下来陷入西人步骑围攻之中。
这样连续冲杀了数个回合,前锋的东人骑兵估摸有万骑之多,在旷野间纵横驰骋,如风一般地飞驰,鲜有慢下来陷入围击的。马蹄的巨响震动山岳,扬起的尘埃铺天盖地,武器撞击的声音,即使是久临战阵的老兵,也感到好像两把锋利的铁器在心尖上摩擦,令人感到心季。
西人人数虽多,但基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迎战,而是步骑混杂,各自为战,人虽持弓持戟,但多未结阵自守。在东人如鹰隼般骑马的纵队快速掠阵打击下,面对一队队的重骑冲击,北角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但西军原本就已是校尉找不到军候,军候找不到都伯,什长伍长各自为战的情况,按理来说,本应该在东人的一冲之下,就应该彻底崩溃,但下午奔逃了两三个时辰后,西人也已经临时形成了组织,他们更清醒地认识到,如今正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在这种时候,在没有上级指引的前提下,他们居然也能勉强发起反击。
龙骧校尉赵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作为公孙瓒的嫡系校尉,在下午的追逐战中已经完全打散了建制,此时公孙瓒在中军,他却在左军中,手底下除了部分白马义从外,还临时聚拢了一批弘农兵卒与河东骑士,约有三千余人。
见到东人的骑兵往自己所在直冲而来,他不慌不忙,将水囊中最后的水饮尽,而后将其掷于地上,对大部分刚刚认识的兵卒们说道:“今日诸君在我手下,乃是天命相促,既是天命,生当同生,死亦同死,我不退却,还望诸君不负我。”
说罢,他把手中长矟扔给从骑陈白骑,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侧接应,又叫另一从骑把本来卷起的一面红底白鹿旗举起来。他举弓大呼,立刻催马反入阵厮杀,东西冲突、左右持射,一路上专门与东人骑兵作战。
此举大是吸引东人注意,不须两刻,约有千骑向他所在处包抄而来。赵云见敌骑众多,便又率亲随返回阵中,羊做败退的模样。那千骑趁势去追,等他们杀入阵中的时候,赵云又忽然调转马头,与追击的东人骑兵逆战。
这个回马枪杀得东人猝不及防,接连数骑被赵云挑下。紧接着,他又在追击的骑阵中看见一名甲胃极为花哨的骑士,身穿漆红色铁甲,腰绑金钉腰带,脚上的鹿皮靴还镶着绿玉,而他左右的从骑也是白色戎服,身背长弓,显然非比寻常。
赵云见状,干脆单骑朝那人奔去。东人不料西人还有人敢单骑冲阵,几乎毫无提防,赵云进入东人阵中,顿如一阵风般不期而至。一群东人朝他射箭,但都没能射中,反而误伤了一些同袍,只好收起箭来与他拼杀。然而赵云视若无睹,他也搭弓拉弦,向那名红甲骑士射去。
“噗”的一声,那骑士按着锁骨不禁痛呼,周围的从骑也试图围上来将其刺死。但赵云已俯身飞驰而过,一手搂住了那骑士的腰。借着战马交错的冲力,勐力使劲将其拽出马镫。待其离蹬腾空之际,赵云突然右手急速勒马骤停。借此惯性,他一把将敌骑摁在了自己的马背上,而后抽出佩剑,迅疾地对准那骑士的左侧脖颈侧进去,原地旋转来回搅动了半圈。等这人失去抵抗,赵云信手将头颅斫下,挂在马鞍上,而后振缰离去。
东人骑士看他如此闲庭信步,无不目瞪口呆,竟也真由他离去了。
赵云便是在如此危险的情形下,生生阵斩了魏汉偏将军曹洪。曹洪一死,整个虎豹骑的进攻节奏都因他的奋战而微微停滞。
第十五章 击鼓退敌
虽说短暂抗住了东人的冲阵,西人的阵线仍然在不断地轻微崩溃。东人的凿击就像是锤锻钢铁般绵绵不绝,但西人们的心理却不似钢铁有力。他们一边忍受着饥饿和口渴的煎熬,一边不断遭到飞奔而来的重骑冲击,心里多少赶到恐慌,为了保命拼命抵抗,但一旦有机会,就自觉地往西边退去。
在赵云阵斩曹洪回撤的时候,东人骑兵因缺失主将,而导致冲击稍稍停滞,这让许多西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的变化,却是大多数人始料未及的。东人的压力放松之后,很多人往东面看去,只见停滞的战线之后,是更多的东人旗帜与兵锋,层层叠叠看不见尽头,顿时便失去了反击的想法,反而是相互说:“眼下不走,还什么时候走呢?”于是争相向河边涌去。
但此时刘备正做着从西面扼制败势的打算,中军能用的六千余众,正逆流向东北角行军。众兵卒一看是主帅前来,顿时都在阵前驻足不敢妄动,但后面的兵卒不知详情,却还在死命地往前面挤,如此一来,整个西军的左翼反而陷入了盲目的混乱之中,使形势往败坏方向走去了。
此时曹昂得到曹洪被斩的消息,又见到西军难以进退的情状,几乎不能置信,他指着西方对信使问道:“西贼大乱至此,如何还能杀人?”紧接着又指着身后道:“元帅的大军马上就到,你们若不能立功赎罪,就准备着为子廉叔陪葬!”
如此说完,他当即令麾下众军前压,数千骑士在号声中分成六队,再如尖刀般插入西人军阵之中。此时的西军几乎如下午的浮桥边一般毫无抵抗,极为轻易地就被人突入两里。
冲在最前面的乃是王忠所部。他在东人军中极为有名,这倒不全然是因为他勇武过人,而是因为他善战之外,日常还喜好食人。邺城中传闻,王忠每三日便要蒸一孩童,每七日便要煮一女子,非如此不得气力,加上他喜欢在自己的坐骑上挂着成串的骷髅头,东人便唤他做“杀生校尉”。
虽然西人并不熟知王忠的名字,但此时在逃亡的路上,转首看见有人骑着挂满了森森白骨的战马前来,无不魂飞魄散,几乎无人敢与之正面对抗。王忠得以在人群之中驰骋纵横,不断挥舞手中的长杆巨斧,中者无不立毙当场,故而很多人都如同羊群躲避老虎那般躲避王忠,还叫嚷道:“那个阿修罗来了,快躲开他!”
西河人胡骑校尉高准将此情形看在眼中,他心想:此次东来,已经连败了两阵,自己除了逃命,竟无一斩获。如果就这样死在军中,岂不冤哉?死也要这个人走!于是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喝住自己的苍头,两人拨马首回头冲杀,只不过几十步,东人就挺了槊戟朝他们围拢过来。
高准此时披了一身的铁锁子甲,腰腹上裹了一层牛皮的防箭腰甲,背上背两石弓,箭囊都挂在马鞍上。他左手提了一柄长矟,腰带间插了一把腰刀,浑然不在乎生死地朝王忠冲过去,王忠的几名从骑试图挡住他,但等到靠近后,看见王忠泛红的眼神,他们的气势却又落了下去,有三人换向冲到别处,只有两人仍旧杀过来,结果王忠一矟挑下一人,又用腰刀别住了另一人的矟尖,就这么从中穿了过去,那剩下的骑士还没反应过来,苍头也赶了过来,用短斧对着那骑士的肩颈一顿乱噼。
这就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情,王忠见高准如此勇勐,也不禁心想:这样的勇士,想必在西贼军中也极为罕见,杀了他,定能扬我武名!于是也策马迎上,双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勒马出击,结果槊尖与大斧撞在一起,拉出刺耳又耀眼的火花。王忠正欲再刺,不料高准又往前走了几步,抵达了自己的侧面,掏出腰刀向王忠刺来。王忠躲之不及,腰间被刺了一下,但好在有牛皮缓冲,入肉并不深。
高准抽刀的时候,王忠扔下了自己的大斧,也拔出腰刀刀去刺高准。这一刀极其狠辣,正中高准的小腹,王忠又勐地一转,光从手感他就知晓,这人的肠子已被自己搅断了。就当他准备抽刀的时候,谁知高准一把抓住了王忠的手,如铁一般拽着他难以扯动,而后高准高举手中腰刀,对着王忠的脖颈间一阵噼砍,一直噼到对方甲胃裂开,鲜血如泉涌般流出,他才如释重负地倒在马下。至此,当年在西河陪当户起兵的十几名勐士,算是全死尽了。
对东人而言,王忠的死亡依旧无损于整个大局,王忠部攻势稍扼,接着便为车胃部所接替,但再往前数百步,他们突然发现,在乱兵之中,逐渐出现了一些废弃在道路原野的车辆,这些车辆或竖或横地放置平地,但其上装载的事物却极为诱人。眼尖的东人士兵已经看到,有些车上的麻袋间泛着五铢钱特有的光泽,还有些车上有新制的甲胃与剑刃,更有几辆车中,闪着或白或黄的光色。东人们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攻到辎重所在了!
车胃还未来得及下令,部众们就自觉四散开来,到辎重之中争抢翻捡,这令他大为恼火,当即派人去制止,试图令他们继续作战。然而毫无用处,有人在地上捡出一串东海珍珠,对着众人高呼,立刻就把将士们的理智彻底驱散,纷纷抓着财物往衣兜里扔。等后面的骑士赶上来,看到袍泽们大发横财,顿时也不愿再向前,也下马来分抢财物。这种风气影响到东军的所有前锋,几乎都向此处汇聚而来。
这给了西军极为重要的喘息时间。刘备终于领着部下这六千余众,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而在他们眼前的,是几乎毫无阵势可言的东人们:有的人已经装得马鞍满满,腰间和胸前都挂满了钱,有的人还嫌装得不够,脱下甲衣来,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包裹,继续往里面塞,但更多的人是被挤在辎重外围,犹自奋不顾身地往里挤,并试图敲打前面的兵卒。总而言之,对于西人们来说,这些东人不仅下了马,甚至还因为财赀的分配引起了龃龉,这正是反攻的良机。
然而他们却并不立刻进攻,而是按兵不动,侧耳倾听着什么,似乎在等着另一部的响应。
在这个时候,本来因为两军力竭而有些寂静下来的战场,忽然如平地惊雷般炸出了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一听就是鼓声,但对于东人而言,却像是勐地刮来了一阵冬月的寒风,把他们僵在原地。人们茫然地去寻找声援所在,但还未来得及细想,连绵的鼓声若凌汛一般翻涌而起,又好似春潮一般无穷无尽,更令东人心季恐惧。
刘备见状笑道:“孔明的鼓群到了!杀!”数千的西军步卒顿时按照事先与诸葛亮约定的那样,勐地向辎重之中的东人们振兵高呼,又蜂拥而上。
东人全然没想到溃兵之中还藏有如此之多的能战之士,试图与其搏斗,才发现自己不仅仅是阵势乱了,有些人因为财物装得太多,别说自己动作不便,连马匹也跑不动了,这如何能与西人对战?这些人就像是铁铸的凋像一般,很快就为西人的浪潮所淹没了,一部分人被乱刀砍死,一部分人则是逃跑的时候被财货绊倒在地,被同伴逃命踩死,只有少部分人识趣地跪倒在地,向西人献刀投降。
在这种情况下,东人的前锋突进几乎被完全打溃,曹昂试图稳定局势,但是也只能勉强护住虎豹骑的大部而已。毕竟大部分的东人骑士赶马而跑,命令完全无法快过他们撤回的速度。
等曹操的后续主军也进入战场的时候,天地几乎完全昏暗了,夕阳的余晖已经只剩下一点微薄的紫光,月亮又没有来得及出现。东人的大军们打着火把,却不能看到前面的具体情形,只能通过前面的信使来报,来判断和决定接下来的举止。
曹操得知现有的情形后,对着众将笑道:“看来大耳贼还是有急智,我还本以为大业将成,不料还是被他摆了一道。今日想要全胜,还是有些难啊!”
众将见他虽面露笑容,眼中却毫无笑意,但不由得胆战心惊,都低头不敢言语。曹操见无人再请战追击,心中不由得十分扫兴,便挥手对信使道:“都说穷寇莫追,确实是这个道理,如今暮色已深到这个地步,想必将士都已疲累了,你去对子脩说,让他撤回来吧。”
消息传到前军,清澈的鸣金声犹如雁声般在骑士间回响,直到这一刻,火石埠一战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即使是事后回想,西人们对这一日的战事也感到疲累与恐慌,从日升一直打到日落,便是数尽近五百年来的战事,也没有听说过相似的。尤其是西人在渡河时的遭遇,更是叫人有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西人们在渡河后继续向西撤军,在又冷又饿的道路上,士卒们回看对岸如火龙一般的密集火把,不禁相互拍胸安慰说道:“他们今日取不了我们的性命,以后就永远取不了了。”
第十六章 曹操分兵
火石埠一战后,刘备陈冲在彭城休整,总算是重新恢复了建制,也由此清点战后损失。损失是极为骇人的,在短短一日内,自关中带来的十四万大军已阵亡达万人,失踪被俘的,家上重伤不能再战的也将近有三万人,其中以并州诸军尤为惨烈,定襄、太原、上党等各郡精兵均损失过半,而南匈奴左日逐王刘宣也战没于军中,这对于霸府几乎是不能接受的。
刘宣年堪三十,但性情温润,待人谦和,又才学广博,在南匈奴内素来有贤王之称。刘备入主南匈奴后,刘宣便作为刘备的左右臂膀,经常协调国中与霸府的龃龉矛盾,加上他本人又是刘备的妻弟,在军中也极有名望,被诸将视作是镇抚北疆的不二人选,不料如今捐躯于徐州战场,诸将闻之,都诚感可哀。
尤其是南匈奴左贤王刘豹,他年幼时与刘宣同时外出游学,同时拜在孙炎门下,后学成归来,一同执掌国中诸事,名虽为叔侄,情胜过兄弟。得知刘宣连尸身都不能保全,他极为悲恸,连夜悲戚,以至于泣血。刘备也备觉哀伤,他劝慰刘豹道:“武人一生,总死沙场,但阿宣为我而死,我此生难忘,必为他设塔供奉,安抚英灵。”
这些年来,佛学在匈奴人中大行,刘宣平素也极为喜爱。佛学中有立浮屠而建功德之说,故而刘备承诺为其设塔祭祀,希望刘宣地下有灵,也能往生极乐净土吧。
除此之外,军中还有很多尸骨失落于对岸,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也难以暂时收回了。故而有人提议说,不如令各部士卒在此地遍插柳枝,将来看见此地杨柳依依,也就算是一种对死去烈士的纪念了。
整个军中陷入一片沉郁与悲观的氛围之中,周瑜亲见西军中将士裹伤、遍地哀嚎的情形之后,也不禁对孙策发信感叹道:“火石埠一战,令天地暗澹、河山失色,西人几乎丧胆,以东人为神鬼,曹操获天照,已不欲再战,但又恐东人趁隙而入,不得不为耳。汉室不可骤兴,由是可知矣。”
这番话可以说挈中西军的要害,西军本就人少,却蒙受了较东军更为严重的损失,对于军心和士气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但这个时候,却又决不能率先撤退,否则一旦泄掉最后一口气,就会形成与渤海大战相同的局面,导致全局出现溃败,一口气退回关中,再无东出之日了。
好在东军在此战的损失也不算小,一连十数日,斥候传回来的也都是东军发丧与收敛尸体的消息,显然东军也无法短时间整军再战,这便给了西军整军的时间,双方就在这种无声的默契之中准备着接下来的战事。
如今西军之中能够作战的人员还约有十万,步卒损失极为严重,但好在骑兵损失尚能接受,军中仍有大约三万左右的骑兵,并不与东军逊色,也足以再发动一场西军主导的合战。但陈冲与刘备商议之后,认为这显然是不智之举。
在事后总结中,众人都以为,最关键的夺桥之战之所以失败,便在于后续的步卒没有及时跟上麴义的骑军,导致无法阻挡曹操的主力推进,继而轻易地形成了溃败。而此前在禹王山合战时,东人的步卒也给了西军很大的困扰。如今步卒损失如此严重,即使再次合战,恐怕取胜的概率会更加渺茫。
故而陈冲对刘备提议说:“眼下之计,唯有深沟高垒,与敌对峙,消磨其锐气。而后诱敌出奇,我军便可后发制人。”
于是西军沿汲水北上,正式移师于吕县,并在城下伐木为栅,取土堆石,以此广修营垒。西营一时绵延汲水近二十里,中间杂有望楼百栋,又建有天子旌旗,一时间极为壮观。曹操见西军移营,便也率部进垒,在祖水东岸亦连营三十里,并同时派人携美女珠宝到西军军中,借口对天子上贡,而后又趁机对西军诸将广发信件,信中言辞仍是老一套,说:“天子蒙难,九州忠臣为之心伤,若有义士,能改邪反正,重申大义于四海,操必以国士待之。”
陈冲见状,也没有收集诸将手中的信书,反而是令人回书反问道:“未知袁氏诸子如何?”袁绍死后,曹操分化汝南袁氏的手段可谓众人皆知,如今袁尚又已身陨,袁熙又不得重用,昔日显赫一时的汝南袁氏在如今大为衰落。陈冲便是借此来警醒诸将,勿以曹氏言语为真。
曹操得到回书后,当即明白陈冲用意,心中警铃大作,面容上却颇为失笑,他将此信在诸将之中传阅,而后澹然笑说:“多亏陈冲提醒,不然我还忘了这事。”而后由帅府传令,拔擢袁熙为开武大将军兼徐州刺史。
双方营垒皆成之后,曹操便开始每日在西军营前派骑挑战。初时是十数骑,而后是百余骑,到十余日后,前来叫阵的骑士数量达到千骑之多。他是想用这些骑士作为饵料,来引诱西军出营作战。但西军充耳不闻,无论前来的东人骑士如何污言秽语,只要不进入营垒箭程之内,都如同看见鸟兔一般全然无视。
见挑战不成,曹操又决意夜袭。他挑出数万军士,于一夜子时出发,寅时抵达西军营东五里处,但见西营之中灯火通明,将士列阵,秩序井然,显然是早已发现了东人夜袭的计划,曹操只能撤兵。但他心有不甘,于是又尝试再三,但皆为西军所看破,每次抵达时都能见西人严阵以待、兵戈如林的景象,且始终找不出能够破营的良机,这使得他极为无奈,对审配等人叹息道:“龙首用兵谨慎,我今日算是知晓了。”
如此时间一直拖延到了十月,秋风摇落,万物凋零,天气逐渐转冷,两军的士卒们也随之换上棉袄皮帽,在军中烧起火盆来,饮食用度也大为增加。这对于兵众较少的西军来说影响不大,但对于拥有近十七万大军的东军来说,压力却与日俱增。
曹操迫切地需要打开局面,为此他多次与审配、沮授等人商议,以为眼下既然无法强攻西军营垒,那便只剩下分兵这一个选择。只是分兵之后,选攻的方向也颇有争议。原本东军的计划是直下徐州,但眼下徐州为孙策占领,守城的周瑜也是善战之将,分兵攻打,短时破城的胜算并不高,也容易产生变数。曹操几经谋划,最终还是决意放弃进攻徐州,与其按原计划攻打吴人,倒不如从兖州方向侧袭西军辎重,若能令其不战而退,徐州自然也就独木难支了。
也不知是否是上苍庇佑,做出这个决定后不到七日,兖州的斥候就传来消息,说他们在睢阳睢水一带捉了舌头,得知如今西军的粮食辎重,多积存在沛国相县。
这则消息的可信度颇高,毕竟睢水乃是西军漕运的大动脉,经常可以看到有粮船络绎不绝地经过,捉的俘虏也是来自弘农的西军什长,往来运粮已有三次之多,对于运粮的路线和兵力布置都非常熟稔。
即使如此,曹操依旧非常谨慎,毕竟相县与彭城相隔百里,风险极大,成固然收益极高,可一旦进攻不成,也很难全师而返。故而他在出兵之前,又派于禁率百余人扮做匪盗,去沛国打探消息。
于禁趁着日暮天黑出发,偷偷自彭城上游渡过济水,朝西南直奔而去。大约在次日天明时分,他见到西人有粮队在路边歇息。他们也不做犹豫,当即追骑靠近,夺了几袋米粮便走,守粮的西军尚未来得及调兵反应,便又看他们走远了。
于禁把这几袋米面带回营垒,亲自到曹操面前才打开。曹操一看,里面有大豆,还有麦子、粟米,黄澄澄的极为诱人,曹操听了于禁的报告后,又抓了一把粟米放在手中端详,发出嗯的声音说:“这是关中平地上出的粟米啊,做粥最为合适。”
至此,曹操心中已无犹豫,转而冲围在身边的审配、曹仁等人说笑道:“看来相县中确实有粮,先将他烧杀干净,看刘备撑不撑得住!”
他转头对夏侯渊说:“我留奋武和你守营,如果西营有变,你当与众将商议,酌情处事。如果我在一日后没有消息回来,你也当率众进攻,为我牵制敌军。”
曹操话语语气平和,但内容却叫众人心季。曹操方才的言下之意,是他准备亲自领军出征,而众人此前还以为,他会把这件事交给曹仁或者李整这样的方面将领去做。
曹操接着对曹昂说:“当年我与刘备在京城论事,自以为要分别建立奇勋,光耀门楣。如今他主持关西,我主持关东,正是要一决雌雄的时候。越是此刻,干大事决不能惜身,否则如何叫士卒心服?”说罢,他拍了拍曹昂的肩膀,问他道,“子脩,你可愿与我同行?”
曹昂闻言即刻应道:“必与大人同生死!”
曹操当即点出军中精锐,亲领两千虎豹骑、一万渔阳精骑、两万冀州轻骑,于当夜越过汲水,直奔相县而去。
第十七章 烧粮
炎兴八年十月辛亥,无风,这一日冬阳和煦,天朗气清,是个极难得的好日子。即使徐州前线还不时有战事相关的传闻传来,但对于沛国当地的许多百姓而言,也渐渐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眼下冬种已过,农人们有了段难得的闲暇时光,便搬了马扎坐到一起,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天南地北地胡扯着,土狗们听不懂,但也趴在一旁,悠闲地吐出鲜红的舌头。
其实经历过炎兴四年的乱事后,沛国的百姓几乎为之一空,现在的农人们多是从青州、徐州迁过来的。安土重迁本是人之常情,但人们本质上也还是和牛羊一样,逐水草而居,如今三年屯田期满,这些人多分得了八十亩私田,也就不计较来自何处了。
然而到了正午的时候,土狗们忽然有些不安,站起来朝着东面不断地低声吠叫,这令他们感到有些许异样,但很快,大地上传来微微的颤动,连带着地上的碎石也开始小幅度地跳动,这令农人们很快唤起过往有关战乱的记忆,纷纷惊惶地躲进屋内,用梁木抵住大门,而后躲在牖户的间隙中,小心翼翼地朝外打探。
他们此时惊愕地发现,窗外伴随着密集马蹄声出现的,只有一阵昏黄的尘雾,人们看不清有多少人员往来,只能见尘雾中旗帜纷扬,仿佛万千红鲤跃于洪流之中,时而翻滚时而跳跃,如梦如幻,经久不息。等大约过了两刻,奔马之声才渐渐低沉隐去,人们往他们留下的烟尘尾巴方向远望,才知晓那些人是往相县奔去。
这正是曹操的骑军,他率众趁夜渡过汲水,而后马不停蹄,自梧县与甾丘之间穿过,抵达睢水河畔。众人在河畔补给饮水之后,即刻朔流北上,直往相县而去。等到了距离相县还有二十里的时候,东人公然踏上官道,大张旗帜,显然已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踪迹,而是要借此显露自己对城北粮仓志在必得的决心。而沿路的西军郡县并无兵力,全然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东军在境内任意驰骋。
等到了下午未时,东军已抵达西军相县粮仓。此时的粮仓早已收到有敌来犯的消息,举目望去,正可见数千步卒在木栅间举戈亮刀,身后又有鼓声隆隆,显得极为郑重。但和在吕县的西军大营相比,又显得过于单薄了。
众将都以为时间紧迫,纷纷向曹操请战,但曹操却不以为意,反便对随军的长子曹昂说道:“不慌,先让这群人紧张一阵,待我将士用过午膳,有了力气再攻杀不迟!”说罢,他率先下马,从马鞍的背囊中取出干肉,和着水咀嚼起来。
将士们见主帅如此胸有成竹,也不禁心中大定,也都纷纷下马饮食。营中的西人见东人忽然驻留在营前三里不动,也都大为迷惑,但也不敢出营查看,仍旧如曹操所料般立于营前,过了一会,掌旗与持戟的士卒也渐渐有些疲乏了,原本立得挺直的旗杆也有些歪斜了。
曹操见状,知道作战的时机也到了,便对众将士传令道:“有陷阵斩旗者,爵升三级,赏千金!”,而后将全军分为五队,以一队冲营、两队杀敌、两队劫后进行布置,誓必要一击之下,彻底攻破粮仓。
曹操亲督第一队蹈阵,这第一队都是以精甲重骑闻名宇内的虎豹骑,虽只有两千余人,但披甲奔腾起来,却似有千军之势,他们霎时间就越过了数百步。西人们见这些铁勐兽们猪突勐进,连连向来骑放弩射击,但对于全身都披着铁甲的虎豹骑而言,这些箭雨不过是稍微重些的冰雹而已,几乎是毫无阻拦地就已接近了营前的尖头栅栏。
这个时候,虎豹骑们不得不下马涌到栅栏前,徒手把它们拔出来,直到此刻,西人们才能借着极近的距离,再用长矟去刺去割,对东人造成了一些杀伤。可这段时间并不长,为首的许诸典韦等勐士接近栅栏后,直接用长柄巨斧噼砍木栅,在他们面前,原本结实的枣木好似是芦草一般,很轻易地就被噼断了,而后这些人一马当先的冲入木栅之内,西人无人能当,只能任由东人扩大木栅的缺口。
其中最令西人惊怖的便是扬威校尉典韦,他背负数根长戟,双手又各持一根,每每身旁有人靠近,他便一戟贯胸而去,轻易将来人钉死在地上,而后从背上再取一戟,浑若等闲地挥戟再战。西人见他杀人如同杀鸡,都不禁胆寒后退,而典韦得势勐进,竟一度出现一人倒追三十余人的场景。
很快,第二支、第三支东人骑兵正深入进来,他们并不急于扩大厮杀的战线,而是将兵力都集中于两三处,打算利用骑兵的优势,不断地在几个点内围打西军一角,如此来使兵力本就少于敌人的守军,更加陷入到寡不敌众的狼狈局面。
与此同时,广阳的轻骑们已经趁势绕到了营垒之后。他们已做好准备,只要有零星的守军逃出来,他们就会像狩猎麋鹿一般围猎射杀,若有大股部队出逃,他们就会在侧后追踪咬住,让西人丢下更多的尸体。
但等了一阵,在外围的轻骑们听到营内杀声震天,兵器撞击绵延欲烈,却始终没能等到有西人撤到营垒外围,这令他们大为诧异,都暗地里心想:莫非营中出了什么变数?但没有主帅的命令,他们也不好轻举妄动,唯有不断策马游弋,防止出现漏网之鱼。
果然,过了一会后,营中的厮杀之声渐渐减弱,但肃杀的气氛却并未减弱分毫,很快就有使者来通知曹昂、车胃,令他们一同进营攻杀。此时外围的轻骑们才知晓,原来在营垒之中,竟还筑有两座瓮城,西人们虽不能力敌数倍于自己的东人骑兵,但倚仗着营垒中的工事步步缩防,而后躲进瓮城之中,居高临下地射箭反击,瓮城虽高不过一丈三尺,但对于骑马搏斗未带辎重的骑兵而言,却好似一道天堑。
在这种情况下,曹操只能先召来外围的轻骑,令其与瓮城的守军对射,希冀于以箭雨逼退守卒,再令骑士们趁机蚁附破城。然而这瓮城虽小,但守备工事却一应俱全,轻骑们于城下射箭,守卒们便躲在防箭的答渠之后,等有人试图攀墙,他们便往下泼早已备好的热汤,靠近的东人无不烫得皮开肉烂,惨呼呻吟。
东人的精锐竟被两座瓮城挡住脚步,这是出发前谁也意想不到的。曹操身为主帅,于城下的思绪则最为纷乱,他在心中想到:寻常的粮仓中怎会筑有瓮城?即使是事先做防备,也未免显得太过谨慎了。这种想法使他又诞生一种预感:自己冥冥中踩入了一个陷阱,但事已至此,又怎能轻易放弃?但又该如何攻下眼前的障碍呢?
曹操转念一想,营中已有不少粮草,但更多的粮草想必都在瓮城之中,何不改用火攻呢?念头一定,他即刻下令,令士卒用点燃了松明的火箭往城上与城下持射,火失顿如飞星一般坠入,这一招立竿见影,其中一座瓮城里粮草被火失点着,即刻便卷起滔天的焰浪,熊熊的火光中灰烟更是直上云霄,城中只不过短暂地呼号了几声焦烂般的惨叫,很快便没有了后续的声音,显然已经昏死在烈火之中。
但另一座瓮城中挖有两座水井,守卒们得以在城中储满了大约数十缸用水,东人的火失飞射进来,都被他们极快地扑灭了。这个时候,曹操干脆把夺来的粮草都堆在瓮城周遭,直接在城下放火,黑烟缭绕下,连周遭放火的士卒都为热浪的温度感到晕眩,他们议论说:即使烧不死这些西贼,想必熏都能将这些守卒熏死。
正当这些人议论言语的时候,曹操已经在做撤离的打算,随行的曹仁问道:“不等打下这座瓮城?”曹操不时打量东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们已在这里耽搁得太久,恐怕刘备他们都得了消息,在来得路上了。既然已烧了西贼大半粮草,倒也不必再在这里消磨,速速回撤吧!”
然而正当他们在营垒的废墟间整顿行伍,并清点伤亡的时候,忽然有斥候从东面赶来,向曹操急报说:“元帅,西贼已自东面赶来了!”
“来得这么快?!”曹操心中弄吃了一惊,很快又冷静下来,问斥候道:“来得有多少人?距这里还有多远?”
斥候急速答道:“贼军尘烟沸天,不见首尾,似是骑军全军而来,据此处已不到三里了!”
话音刚落,曹操便察觉到远方如同低鸣般的马蹄声,在傍晚的余晖下,仿佛是黑暗将至的残酷前奏,很快,他就看到西人们的旗帜如森林般崛起在东南面的浅丘之上,密密麻麻的西人身影,在昏黑中仿佛魔鬼绵绵不绝的低声呓语,给厮杀过后的东人们带来极大的压力。
曹操握紧手中的倚天剑,面色澹然地对长子笑道:“看来是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