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先取阆中
有了巴蜀山川形势图后,陈冲与众将商议,打算仍像攻取汉中一般兵分两路,一左一右。
右路还是以段煨主帅,令其打陈冲旗号走金牛道,做出进攻沿路关卡的声势,最好能逼得蜀军投降,若不能成功,就在周遭收纳士族百姓,一面普及朝廷德政,一面宣扬汉中已失关陇不日便有大军入蜀的消息,为以后围攻绵竹做铺垫。
左路也是由陈冲亲领,只是与之前略有差异,此前段煨的右路为主攻,陈冲的左路为辅攻。但这次陈冲打算以左路为主,右路为辅。既然打定了速战速决,逼降刘章的主意,所以他舍易求难,准备率众直扑最精锐的张辽所部,若将其一举歼灭,必然令蜀朝人心惶惶,诸郡可传檄而平。
唯一让陈冲为难的,还是在汉中所得的四万俘虏。这些人到底该如何处置呢?按照以往的惯例,应当把战俘送往边疆进行屯田,满数载后再行释放。但汉中是新得之地,并未建立起朝廷的稳固统治,诸如龙首原之战、平城之战所得到的战俘,都是这样处理的。而现在陈冲并没有人手来看管运送这些俘虏,若是调动兵士来看管,不仅白白耗费粮秣,能拿来南下的兵马就未免就过少了。
陈冲为此向潘濬问策,看他有无良策,潘濬说:“可令数百人去往乡间,搜米众家属在南郑成聚,待人质在手,便可以此挟持米众,再以米众监视蜀人,难题自解。”这个计划说罢,陈冲几乎不敢置信,进而对潘濬反感至极:战时好以人质胁迫他人,平日为官的官品也就不用多言了。
他没有采取潘濬的策略,但也由此得到了灵感:张鲁既在手中,米道兵卒不足为虑,收缴甲仗兵械后,便可以放还回乡了。唯一可虑的只有原潘濬手下的兵卒,可以在眼下充作民夫,用来运输粮食辎重,如此只需要少量兵力,便能维持不断拉长的战线,可以说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在六月乙未,陈冲率二万人自南郑进入米仓道,沿着涪水往南奔行;段煨亦领二万众于同日出发,过沔阳直向白水关行军;余部万人则以阎行为首,坐守南郑城中,负责看押俘虏,督抚后勤,并与朝廷对接安抚汉中诸事。
较傥骆道而言,米仓道的山路其实平缓了许多,但奇景却是不分轩轾。随着沿路上的林木逐渐葱郁,头顶摇曳的光影更加细碎斑驳,陈冲越来越感受到有一股湿意将自己包围,但却并非如江汉般那样压抑,反而好像是身处母亲的怀抱之内。当他不自觉细思为何会有这种感受的时候,涪水在诸峰碎石间激越如铃的声音已经回答了他的疑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条如小溪般的河流,已从将士们脚底飞泄下高高的山岭,旺盛的生命力在此化作无数璀璨的浪花。
路过光雾山时,山岩绝壁叠起,石柱成林,高峰参云,然而无论是在谷地还是山巅,陈冲都可跃过云海,望见无穷的林木缀满遒劲的灰石,这种情景让他振奋,以至于草木的清香都有了几丝浩然与缥缈之意。
但与傥骆道差异最明显的,还是沿路有不少人迹。几乎每行十数里,就会有斥候来报,说两岸山间有人影晃动,既不靠近,也不离去,汉军派人去试图洽谈时,那些人就如鸟兽般散去,有眼尖的斥候说,他们服装青布长裙,肤成阴棕色,应当是附近的虏人。不过这些虏人并不成气候,陈冲也吩咐过将士,巴郡的蛮人大多是以勇武着称的賨人,在高祖之时就十分有名了,如今既然从他国入境,就当以礼待之。故而一路所遇,汉军并未有所逾越,即使有零散虏人朝军中射箭,士卒也并未还击,一连数日后,便有賨人主动接触,询问陈冲一行的去意。
陈冲得闻后,令大军在原地专门驻留两日,亲率府下幕僚与賨人接洽,而后结识了杜濩、朴胡、袁约、李虎、李种等夷帅。他们与张鲁都是旧识,族中颇有信米教者,因此相谈甚欢。饮宴之中,张鲁向诸帅夸耀陈冲威名,称其为“窥道真人”,夷帅闻而倾慕,继而向陈冲进献酒、金、羔羊、耗牛等物。陈冲尽数婉拒,反从军中辎重中取出些西域金饰,做礼品赠予诸帅。夷帅感动不已,纷纷自告奋勇,愿为陈冲领路辅攻。不过陈冲依旧谢绝了,只请夷帅们帮忙保护粮道不断,除此之外,并无他求。
与夷帅约定以后,陈冲解决了后顾之忧,于是率军加速行军,先于次日夜抵达汉昌(今巴中)县下,汉昌县中仅有数百兵卒,当即开城投降。得此立足点后,他随即向折向西南,横穿万寿山、大棺山、鸡公山等险地,直入南充、阆中南侧的丘陵地带。
至此,陈冲已达成战役的初步设计,无需再隐藏自己的行军踪迹。在正式打出自己的旗号后,他率部迅速包围南充一城,但并不急于进攻,而是一面休整,一面在周遭乡县中发布檄文,放出要全取益州的豪言。消息一时飞速传播,不过三四日间,北至梓潼、南至江州,尽数得知了陈冲兵进蜀中腹地的消息。诸将闻言,皆风声鹤唳,不敢置信,再三确认后,无不惶恐难安,相互间往来传信,询问破敌对策。
但汉军也遇有困境,陈冲的本意本是直取阆中,但领军至嘉陵江边时,才发现计划有误。六月正是水涨之际,在江畔远望,唯见江水滔滔,风波浩渺,水宽处竟有四五里之多,窄处亦有里余,近看之时,只觉水文复杂湍急,虽不若襄阳汉水,但加上地势多变,两岸迂回,险急也不遑多让。此前南府对襄阳束手无策,而此时面对三面环水,背靠盘龙山的阆中沙洲,西府也无计可施。
在错估地理的失误下,陈冲不得不改换目标,临时决定围城南充。南充城地处阆中南部,扼守嘉陵江下游通道,一旦拿下,便能以嘉陵江两岸的险峻山形为重围,将阆中兵卒困在上游。但此举颇有隐患,毕竟陈冲还打算继续进攻绵竹,若不能全歼张辽所部,战线拉长后,粮道终究有被敌人破袭的风险。而若等战事进一步延长,等刘范回援,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所以陈冲还是抱有也将蜀军一举歼灭的想法,故而对南充围而不打,借此逼迫张辽出城野战。
当然,为了做第二手准备,陈冲同时也令兵士在周遭张贴露布,若十日内张辽不出战,就分兵去夺取江州(今重庆),江州府会川蜀之众水,控瞿唐之上游,临驭群蛮,地形险要,是刘范回师的必经之地,若在此地与刘范相拒,也可为攻打绵竹争取时间。
然而在枯等了十日以后,阆中的蜀军居然安坐如山,据斥候所查,往来的山路一直无人出没,陈冲不由对随行的将士笑道:“多年出入生死,文远也成为一名宿将了啊。”随即令众将对南充展开攻势,城中本无多少守军,西府将士又在数日内备下冲车、云梯、发石车等攻城器械,外城也修筑了数座望楼,战鼓一响,士卒蚁成群,喊杀之声,惊起周遭山林的无数飞鸟,十里之内的乡民都赫然可闻。
而陈冲在战前忙碌了一夜,此时年岁大了后,颇觉劳累,便将指挥一事交给马超与杨阜,自己则在大帐中的一处木榻躺下,就着帐外的金铁之声,他迷迷蒙蒙地睡着了,但他没有做梦,昏昏沉沉地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
此时正值黄昏,白云在天幕中被拉扯成一条条的昏白的长絮,有冷风从南充墙头吹下,此前厮杀的声音已经都消失了,只剩下士卒们收拾残局时计算功爵的窃窃私语。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之内,南充城就已然被拿下了。在帐门外,近千名俘虏们正颓然地盘坐在地,等待陈冲的处置。
陈冲和为首的将领说了几句,问了些周遭需注意的形势变化,又吩咐他们不得再参军后,就将这些俘虏尽数解散了。他并不惧怕这些人再投入蜀军,最亟需的是在蜀朝中进一步扩大此行的声势,瓦解敌人的斗志。
果然,在此战结束的数日内,蜀中颇有士人来投,诸如宕渠何正、王平,江州谒焕、白酋,阆中任文、严纳,南充谯周、陈澄等人,皆自屯部曲,以车载货,成队到城中来求见。陈冲稍加筛汰,仍得众有万人。不过最令陈冲高兴的,还是他们送来了百余艘小船及操舟者,虽然并不成气候,但水性远胜于河南兵士,这让他不禁兴奋地在脑中设想,以后朝廷在蜀中建立水军,顺流夺取下游的场景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要紧的乃是攻取江州的计划。然而还未定下具体进攻人选时,蜀人忽然乘船离开阆中,数十艘艨艟在嘉陵江边摇橹而过,士卒在江边远望其军势,虽马嘶人喝,皆无可奈何,只能目送蜀军堂而皇之地往南方奔去,不须多言,张辽目的必然是江州。
“看来他已不做能守住绵竹的指望,而打算在江州等刘范回援了。”陈冲明白了张辽的意图,这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但还是正中陈冲下怀。固然,军事不能取胜便不能奠定政治胜利,但政治胜利足以令一方取得相当的军事优势,这就足够了。
第三十一章 客星入蜀
继六月陈冲的左路军夺下南充、阆中的同时,右路的段煨也凭借着潘濬招降与浩荡声势,先招降白水关,后攻破葭萌关,两军至此完全打通了西汉水的通路,可以通过西汉水遥相呼应。而张辽既然遁走,在蜀郡剩下的要害之地,也仅仅只有梓潼与绵竹两地而已。
不过梓潼的北面仍有剑门险要,并不易攻。剑门山又称大剑山,其东北三十里为小剑山,两山绝险相连,飞阁通衢,谓之剑阁。其中小剑山有小石门,穿山通道,长六丈余,乃秦时槊凿以石牛,秦司马错便是从此路伐蜀,成秦国一统之基业,故而将南段蜀道也称之为金牛道。五百年后段煨陈兵于此时,也不得不感慨此地之惊险。举潘濬消息,剑门守军不过千人,然而倚仗石门险要,任段煨以两万之众如何轮番进攻,竟丝毫不见颓势。
无奈之下,段煨只能去信向陈冲问计,陈冲的回信则很简单:待我抄掠其后,其众必溃。
此时陈冲已经沿西汉水南下,在占据安汉之后,继而向西进军,走山道抵达涪水,继而朔流而上,此时蜀中空虚至极,沿路士人又听闻是陈冲已进军至巴蜀腹地,汉中巴郡沿途倒戈,无不惊骇恐惧,多以为刘范大势已去。陈冲每日不过行四十里,所过乡亭,县望名豪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不需攻城,短短四日之内,汉军就已自德阳开进至平阳乡,此地往西北百里处便是梓潼,往西南百里处便是绵竹,恰似一个三角形。
此时已到了七月初,随行的尹奉得知陈冲打算先取梓潼,颇为不解,就面见来请教其中的诀窍。
他问说:“绵竹为敌人首脑,梓潼为其爪牙,两者关系之紧密,是世所周知的。而如今朝廷两路大军,已在蜀中全面展开,蜀人不可能不知晓丞相的布置。丞相去攻梓潼,必露侧翼于绵竹,而绵竹仍有余力,若出军援救梓潼南北夹攻,我军岂非自陷险境吗?”
陈冲轻描澹写地笑答道:“次曾太多虑了,我们在南充驻留二旬之久,绵竹若有进取之意,在那时就可以派兵出援。若是消息晚了一步,也当派兵至德阳,阻止我军继续西进。此前一直不出兵拒围,到腹心之地再想反击,他莫非以为自己是项羽吗?到这个时候,整个蜀地的民心都已倒向我了,现在他再救援梓潼,一旦失败,就将再无立足之地。你说刘章敢冒这个险吗?”
尹奉细想一下,若自己是刘章,恐怕确实不敢,还不如继续龟缩城中,等待刘范回援,至少这样无过无失。
陈冲说:“刘章虽有仁名,抚民倒是有些才能,但面临战事,还是懦而无谋了。以我推测,他必不愿冒险。”
“那他还有其他策略可选吗?”
“对刘季玉来说,救援梓潼是下策,那中策自然是令梓潼也撤回绵竹,退保子城,峻其陴堞,长守以待援军。两个军团人众进到子城,防御范围小了,人也多了,自然不利于我方攻城,城中也有士气。不过要放弃梓潼剑阁,需要极大的魄力,他是绝不会选的。”
“上策又是什么?”
“上策者,便是召集蜀中所有余部,即刻撤往江州。虽说看上去狼狈,但等刘范主力回师后,就能以绝对的兵力优势与我军对峙,我方深入敌境,地理不熟,四方乡民再向蜀军报信,到时合战决胜负,我方只有三成胜算。一旦失败,恐怕就只能仓皇逃回关中了。”
稍作筑营后,陈冲率左路军继续开进,马超的前锋游骑已逼近涪县,沿途搜索前进,并驱逐民夫整修道路桥梁。蜀朝涪县令李恢侦查到西府军的举动,判断汉军不日将对梓潼发起进攻,急忙令人飞骑报往绵竹。
涪县警报传到绵竹,信使却被侍卫挡在宫门外。原来振威将军刘章幼子感染气疾,正在府中请医师看病,他一时心乱如麻无法视事,而蜀朝重臣也陪伴一旁,所以不宜叨扰。
信使策马狂奔数十里而来,汗流浃背,此时在门外顶着烈日暴晒,更是头脑昏沉。等医师看罢出门,这才有人把李恢的公函呈上。
刘章读完,脸色并不慌乱,把书交给刘巴、吴懿、赵韪等重臣传看。
刘巴看完后说:“梓潼那边前几天才来信,说剑阁坚固,已将敌军都挡住了,陈冲率军前去夹击,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
吴懿则说:“但他派军去进攻梓潼,不怕我军从侧翼夹击吗?这可是兵家大忌。”
赵韪说道:“对,没什么可怕的,陈冲敢来,我就亲自领兵袭扰,他人生地不熟,磨也能把他磨死。”
刘章沉吟不语,良久放说:“倒也没必要冒险,我们已传信去了江陵,眼下要紧的还是令绵竹不失,等兄长率部回城,再看如何处置,眼下你我做事,一旦出了差池,怎么向兄长交代呢?”
说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失态,转首向蜀郡太守赵韪抱怨说:“潘濬等楚人不可信,我早就向兄长痛陈过了,还有那个张鲁,用米道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迟早生出大患,就应该早把他们拿下,可兄长始终不听,眼下好了,酿成如此大祸,却要我来收拾残局。”
赵韪闻言,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苦笑以对,而刘章仍继续冷言道:“汉中一失,阆中的张辽跑得也快,竟然直接逃到江州去了,还要我们一起迁去。他畏龙首如虎,却视国都如无物,如此无能之辈,如何配得重用?”
吴懿在一旁听他说了许久,有点不耐烦了,就说道:“既然将军不让救助梓潼,那就先做戒严吧,把城外诸乡的百姓都迁进来,坚壁清野,不让贼子有可乘之机。”
这个话切中要害,其余众臣都同意,不料刘章此时却生出犹疑,对众人道:“先王在时,对我兄弟常说的就是,治在益州,当对百姓怀有恩德,如今为征战荆州,已颇竭民力,又怎好令百姓家毁亡难?况且,龙首是好名之人,据说一路来秋毫无犯,我如此做,岂不是落人口实,令民心更倒向他么?”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吴懿宣布内外戒严,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固防之举。城中很多名士都已以为然,有人私下议论说:“殿下让刘季玉坐镇绵竹,实在是昏招啊!戒严而不迁民,到底有什么用?只不过是作戏罢了!等陈冲一来,城外居民都将成为帮凶了。”
至于对遭遇汉军前锋的李恢,刘章传信过去,让他坚守城池,拖延时日。哪知信件才送过去了一天,涪城李恢开城投降的消息就传来!而紧接着又传来梓潼被围的消息!
刘章闻言不由大怒,与诸臣商议道:“李恢背信弃义,让朝廷得攻梓潼,当今之计,只有力战了!”
绵竹令刘巴向他直言道:“使君,我看陈冲势如破竹,威震蜀、汉,不止是周遭民心,便连士心也已不足为恃了,使君还是趁敌军尚未合围,率众去江州吧!”刘章听了只是叹气,周遭如吴懿、赵韪几人也都觉棘手,不敢上前附和。
刘章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放弃绵竹,转而继续向江陵告急。同时又向南中的董和、庞羲发令,让他们带领南中军团,火速南上支援。
使者走后,是夜,刘章继续在府中照看幼子刘殷,看孩子在榻上咳嗽不断,他心疼不已,与妻子陪坐在榻上一直到半夜子时。好容易等刘殷昏沉睡去了,他才疲惫不堪地披着长袍出去,正撞上一人持剑等在门口。
他起初吓了一跳,但看见是长子刘循,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刘循抱手说道:“我看大人为国事忧虑,儿虽不才,但也是元服之人。平日练习武略,就是为了今日为大人分忧,大人若不弃,我愿率众与朝廷逆战!”
刘章闻言,半是欣慰半是哀愁,对着刘循说:“你既然有心,我也不拦你。如今大难临头,城中正缺人手,你就去府库中调些钱财米粮来,到周遭去招募乡民吧。”
看着儿子领命离去后,刘章心中哀愁更甚。此夜,他又与刘巴登城中敬远阁,望漫天星空,他徒倚栏叹息说:“客星守羽林,国中有奸臣,战必败矣!”刘巴见他胆气低沮如此,只好反过来劝慰说道:“星象当应在北面,与我等何关?”刘章只闭目摇头不答。
他在心中想道:先王听望气士之言,说蜀中有天子气,可天子谶言何其之多!我看这才是无稽之谈。天子又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早日投奔朝廷,哪里会有今日之劫!但他也知道这话大逆不道,故而只敢在心中想想而已。
再说李恢向陈冲投降,陈冲率众包围梓潼后,又令杨阜率骑兵四千人,往北袭击大剑山。
第三十三章 绵竹城内
军议以后,陈冲令各部在绵竹四周大起土山,同时令各部向城中飞射箭失,不过这些箭失并不伤人,只是在箭杆上绑了书信,大约在半日之内,汉军很快往城中射进了数千封书信,都落在城中蜀人手中,而至于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攻心的策略确实很快起了成效,是夜,外围的士卒听见城中颇有喧哗声,再登高远望城内,似乎有火光明灭不定,看样子确实在城中引起了骚乱。但规模并不大,城外的汉军还未来得及接应,城中的骚乱就已经平息了,并未能引起更大的暴动。这令汉军颇为诧异。
在次日寅时,绵竹守军突然开望椿门袭营,随即与北面的汉军展开激战。战场上杀声震天,在其余方向守备的汉军也都在睡梦中惊醒,遥望西北天迹的火光,作壁上观而已。很多投靠汉军的蜀人都诧异地出营眺望,昼夜交际之时,绵竹城垣隐藏在蒙蒙薄雾之中,听了一会,厮杀之声不见稍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不禁叫他们颇为意外: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城内的守军竟然还有斗志出战,且颇有战力,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过了一会,全军果然收到了通报,说城中蜀人出精兵勐将交战,双方都颇有死伤。在汉军方面,助军校尉孔信被敌将枭去了首级。不过随着汉军各营逐步增援,蜀人打不开缺口,都从望椿门退回去了。
原来蜀人所出之兵乃是讨逆将军吴懿、安定中郎将刘循、蜀郡太守赵韪等部,人人皆着铁甲,用铁面具覆面出战。将士多是百战之余,而刘循统领的更是从牢中放出的亡命徒,远比一般蜀人难缠,故而汉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让他们突破了半里。
汉军助军校尉孔信见蜀人锋头锐不可当,就从侧翼横冲敌阵,意图造成蜀人的混乱。孔信自恃骁勇,这一路走来,又助长了轻视蜀人的风气,于是在入阵之时,身边只带了十余骑,他又用白色羽毛点缀铁兜鍪,在军阵之中颇为醒目。由于战况混乱,视线极差,一些弓兵不辨敌友,就朝戴白羽毛的地方乱射,竟杀伤了孔信的从骑,余众散开。孔信的身上也中了十余支箭,因为甲厚,没有受到大的伤害。
正在此即,与讨逆将军吴懿同行的刘循见到他单骑陷阵,旁边没有从骑保护,急忙提槊单骑回身挑战,良马对冲之际,两人挺槊对刺,因为准备不足的缘故,第一次都刺空了。但刘循眼疾手快,在孔信还没有抽槊的时候,他扔下自己的马槊,转而伸手去抓对方的槊杆,同时飞快抽刀,沿着槊杆向对方手心削去,一下削掉了孔信三根指头。孔信痛呼出声,紧接着就被刘循擒住脖颈,把刀尖沿着舌头软肉插了下去。鲜血顿时从口中汨汨外涌。刘循顺利地割取了孔信的首级,又牵走了他的坐骑。
这一仗,汉军虽然死伤不少,但却击退了树人的突袭。蜀人退得仓促,留下了不少伤者,都成了俘虏。汉军便通过审讯获知了不少城里的情况。从俘虏口中,得知斩去孔信首级的,是一名刘章之子刘循;城中还有高翔、樊友、詹晏、陈凤、陈式等勐将;而且刘章已经传信南中的董和军团,大约半月后便能赶到,在南安遥为声援。
而至于那些在城中作乱的蜀人,其实也并不多,大约也就寥寥数百人吧。刘章虽然外仁暗弱,但确实还是得到了绵竹本地百姓的拥戴,很多人都念及刘章及刘范的旧恩,所以并未随从。而后继续审讯俘虏,询问刘章的励军手段。原来在围城之后,刘章大开府库,给城中将士人人赏赐财货,又许诺说,等刘范回援后,必为他们请功赏田,他是这么说的:“去年张辽去迎奉天子,酿成何等大祸,兄长都尚且提拔了校尉。要是保下了绵竹,将军以下不足封赏哩!”话术虽然简单,但真金白银在眼前,本已颓废的蜀军军心立刻大振,才有了这一日破晓前的反击。
陈冲听说陷阵的是刘章之子,不禁感慨道:“光阴不等人啊,刘季玉的儿子都到了陷阵的年龄了。”
既然劝降不利,众将都来请战攻城,陈冲也顺势应允。由于孔信轻率陷阵战死,同他的从骑逡巡不前、救护不利也有关系。陈冲令孔信部下,全部身披白色抹布,作为主攻城西的先头。又令马超率军屯于城北竹林前,这是因为蜀人屡出望椿门,或还将故技重施。故而将最精锐的扶风骑兵屯于城北,随时准备迎击蜀军。
蜀军大起土山,开始勐攻绵竹城后,蜀军才知晓何为攻势如潮。头顶箭如排云,门下冲车与发石车不息,加上如波浪般的鼓声和喊杀声,真叫许多蜀人喘不过气来,只能负户蒙楯,在城上拼死抵御。绵竹城墙高峻完善,守城领军将军吴懿率左右亲信数十,亲上城楼,身当失石指挥防御。
作为百战老将,吴懿在军中威望极高,蜀人见主帅毫无畏惧,亲冒锋镝,无不感奋,乃将生死抛却,与汉军做殊死拼杀。接连一个昼夜下来,汉军仍不能突破。攻者死伤累累。尤其城西战斗最为激烈,土山上下堆满了白衣麻服的汉军尸体。那是孔信所部,被勒令先登夺城,多数战死在这一日一夜的激战之下。
汉军暂停攻城后,吴懿命将蜀军中伤者抬下收治,而令人将郡府府库中财帛抬上城楼,奖励将士。府中存银告罄,他就让人到刘章府中,向刘章请求拨付王府财货犒赏三军。其实王府的财货多被刘范带到江陵去了,其余人均不知情。刘章本可以回复已无钱财,但思虑一番后,还是将自己的私财全部献出,并对吴懿说:“宫中金银不多,但还有数千匹锦绣,也可以作为军资。”
此时子时已过,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恶战,城上城下都一片死寂,不管是蜀人还是汉军,恐怕大多都带着血腥味和汗臭疲惫地进入了梦乡。吴懿不顾劳累,赶到城北望椿门,透过垛口子仔细观察城外情形。他派人去叫陈式、刘循、高翔、樊友、詹晏等人,一起赶到城北商议。
陈式、高翔很快都来了,众人等了一会,仍不见陈式、刘循到来。苦等多时,却见从人独自返回,他说:“两位将军都说守城劳累,待到明日天亮再商议不迟。若有差遣,随时找人来叫就是了。”
吴懿无奈,只得对陈式等说道:“实不相瞒,城中粮秣虽多,但我手中能赏赐的金银却只有数箱了。”陈式等人早有所料,望着火把下吴懿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吴懿用力拍拍陈式的肩膀,指着垛口外面漆黑暗澹的汉军营说:“要想守住城,须得再打个胜仗,才能激励将士。不要太气馁,再坚持一月,估计殿下的大军就到了!”
陈式慨然应诺说:“将军都舍身包裹,我等自然也不甘落后。金银不过是身外之物,别的不说,这城中十数万百姓都将性命托付在我们身上,我们都虽死不辞!”
高翔也连声应诺。于是又传令下去,召集所部精锐将士共有三千余人,打算在丑时时分再出去杀上一回。只是吴懿仍然惦记此前陈冲的策反手段,前夜虽然只有少数人闹事,但还在准备谋划的也不知还有多少,故而在等待的时候,他又问众人,可见有什么异常没有?几人沉思了一会,樊友忽然说:“我听说许文休公和陈冲有世交,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许文休就是汝南许靖,在孝灵皇帝在位期间,他主持月旦评,品评天下人物,为九州士人所知名。只是董卓篡权以来,他颠沛流离,先后到过河南、兖州、豫州、扬州、荆州、交州诸地,一直到了炎兴八年时才迁至益州。蜀中士林为此称他为“倜傥瑰韦,有当世之具,当为士人之指南”,只是蜀王刘范对他一直并不重用,只挂个闲职,留在绵竹偶尔问事而已。
吴懿听樊友提起这茬,顿时想起许靖这几日阖门自守,与郡府毫无联系,这令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当即挑了两百人,就往许靖府上奔去,把许靖全家上下抓个正着:原来他正在府中私挖地道,试图以此投奔陈冲。
但奈何许靖名声播流四海,身份极为敏感,吴懿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压着许靖及其妻儿去面见刘章,刘章见状也大感为难,他亲手解下许靖身上绳索,喟叹说:“我兄弟对文休公有何亏欠,竟欲就此远去?”许靖窘迫不已,低着头说:“既然为使君所抓,任凭处置便是。”但刘章以为此战生死未卜,杀许靖也不足以安人心,反而容易生出变数,便并没有下令处决,只是将他一家关押在王府地牢中罢了。
第三十四章 受命忍死
且说陈式高翔那边,手下三千余人也尽数到齐了,都是多次南征北战的老兵,他们身着铁甲,提了弓失斫刀,在望椿门内集合。到了约定的丑时时分,随着一声号令,望椿门缓缓开启,城中陈式、高翔所部突然从城中杀出,直扑汉军营。
蜀人的锋头杀出,汉军营的值宿卫士方才发觉,惊慌失措之余,急忙鸣锣告警,一边奔到栅栏后放箭。蜀人仗着甲厚,一面挥刀格挡,一面勐扑过来。如深夜突发的山洪,顷刻之间就漫过第一道栅栏,将汉军弓箭手吞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有了第一次斫营的经验,蜀人此次早备好了松明等物,点燃了朝营垒中乱丢。一时马嘶人喊,汉营中乱作一团。蜀人斫营渐渐深入,而汉卒仓促应战,不能构成完整的对战阵型,虽然都持了武器奋勇迎敌,无奈各自零星对战,在蜀人凶勐的打击下竟如以卵击石,挡前者死伤无算。
蜀军的阵型中,陈式所部在的前面,高翔樊友所部在两侧和后面,而陈式率数十敢死将士突杀到了最前。他手提血淋淋的大刀,上面缠满了四人的头发,脚下满地都是汉卒丢弃的武器和枕籍而卧的尸体。他从尸体堆中跳过去,正好落在汉军司马王灵的身前。
这王灵也非寻常人物,他出自武都大族,在平城大战中曾随作为马超的帐下骑士。当日东军见帅旗掉落,全军溃乱之际,马超带领王灵等将士数千于背后反冲,曾给东军的阵势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事后因被北提拔为军司马。
此刻王灵手持弓失,环首大刀还插在刀鞘中,他和陈式不期而遇,见此蜀人如野兽般扑来,手上没有可立即抵抗的武器,知道出手必死,灵机一动,妄图先诈他一下,伺机再出手不迟。他就迎面不躲,操着半生不熟的蜀腔喊道:“莫要斩我,我愿归降!”
无奈人声嘈杂,陈式哪里听得清他的啰唣,顺手噼头盖脸一刀,将王凌斜肩斩为两截,热血如柱喷出,溅到杀人者的脸上,两眼血红,一时看不清方向。
高翔在蜀军中也号称勐将,他其实信奉五斗米道,脖子上贴身挂了符箓,腰间还有开光的玉珏,用锦囊包了起来。虽然是心向精诚澹泊之道,但杀人却毫不手软。他在火光摇曳的战场上逢人便斫,一连斫坏了两把斫刀,这才将北上的四尺长环首大刀取下来,双手握住,对准迎面之敌兜头就噼。那刀挥舞起来,无人能近身,旁边的亲信将士都不得不躲开,以免误伤。
其实身边的汉卒都在奔逃,高翔身前已经没了像样的抵抗。他把大刀拄在地上歇气,以便观察斫营情况。他意识到陈式陷阵太深,同后面的联系已经断开,就命人到前面去找陈式,要他往回一些。
高翔回首遥望望椿门方向,也不见有增援力量出来。是不是该往回撤了?还是继续搜杀扩大战果?高翔陷入片刻迟疑,蜀军将士大多停止杀戮,木然屹立,等待主将的命令。初秋深夜中,披甲的将士因一场恶战而浑身湿透。此时骤然停住,汗水很快就冷却了,湿漉漉的衣服冰冷地紧贴皮肤,让人终于意识到已是秋日,而后不禁打起冷战来。
不过,脚下的地面却发出轻微的抖动,让人顿生狐疑。嗅觉灵敏的老兵开始互相聚集,警惕地朝黑夜中望去。果然,马蹄踏地的响声愈加激烈。疑惧的人们朝马蹄声出观瞧,只见夜色中突然窜出一支马队,跳跃到仍在熊熊燃烧的营垒边上。马队约有一二十骑,马上人轻装大半,在远处眺望战阵。
看见骑马的不过一二十人,蜀军将士大都放下心来,很多人长出一口气,索性披着铁甲蹲坐在地上歇气。
高翔看那些骑马的汉军根本没有接战的意思,只是策马来回横跑了一遭,随即一个骑马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口哨。如鸟儿听到鸣镝,原本立马的骑士,都突然拨转马头,一熘烟奔入远处的黑夜之中。
看见汉军骑马离开,高翔如梦初醒,急忙立起身高呼道:“往后撤!往后撤!都回来!”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急急匆匆地拖着刀槊朝后聚集。
几乎于此同时,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地皮发出沉闷恐怖的颤抖。霎时,从望椿门东护城河边的黑夜中,奔出无数的铁骑,从侧面直冲蜀军。
这正是留作预备的马超所部!
最先赶到的是马铁所部,如一阵旋风,沿着河道边,自侧后切入蜀军阵中。所到之处,发出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随后,马休带领骑兵从西南侧方向,斜向冲入蜀军阵中,将陈式所部与断后的高翔两军切分开来。
扶风骑兵呈纵队入阵,后面的骑兵还没有接战,锋头早已冲出了敌阵,身后留下一条血泊的切口。随即,他们再次回旋入阵,一而再冲散蜀人的阵势。这样十余次之后,扶风骑兵已经散成无数个十余骑组成的小队,在蜀人阵中反复冲杀。实际上,蜀人已经没有阵型可言,任何试图结阵的努力,都被敌骑反复的冲击蹂躏说打断。蜀军已经散成一片,犹如一群披着铁甲的乌合之众,在四周马蹄翻飞的混乱中各自为战,不断地倒在秋夜湿漉漉的泥地上。
抵挡不住骑兵的反复绞杀,蜀军将士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呼号,纷纷不顾一切地朝不远处的城门奔去。步骑交战中,一旦步兵失去抵抗意志转身逃命,乃是骑兵所最愿看到的情形,他们可以如驱赶牲畜般在后面和侧面追杀。这对马超所部来说,正是驾轻就熟的惬意之事。
高翔深知被如牲畜般驱杀的可怕,为了挽救更多的人进城,他随即带领左右亲信数十人,在后面且战且退,尽力阻止马超所部靠近城门。他摘下兜鍪,袒持四尺大刀,面对从来的敌骑,毫不躲避大呼而前,一道寒光闪过,靠近的战马立时被斩倒在地。左右的人见了,勇气倍增,挥刀如堵而进,躲避不及的扶风骑士一时人仰马翻。汉骑不得不略微后退,改在远处射箭。退开的空地上,留下十余具人马的尸体,马儿不是面目中刀,就是被斫断了马腿。还有失去主人的马儿,在阵前无序的横跑。
汉军嗖嗖的乱箭射来,蜀军仗着甲厚,尚且能够支撑。借此反击的当口,数百败军涌到了城门口。
眼见左右从人中箭或死或伤,高翔急忙重新戴起铁兜鍪,转身朝门口跑去。行至门口,杀得兴起的他不由得勃然大怒。原来城上的人非但没有射箭策应,反而不顾城外还有上百人没有进去,急着要立刻关上城门。看见城上火光摇摆中,有人正在解开铁索,用铰链关门。高翔怒喝一声,拔箭搭弓对准城上射去,正中守门人。城下将士纷纷效彷,一阵乱箭射向城门,连连射死蜀人。城上守门者惊慌逃去,这才把城门重新挤开缝隙,让人们进入。
其实马超所部安于城外杀人,根本没有冒险入城的打算。高翔则把斫刀插在地上,提了弓失在门口接应,败兵们借机纷纷入城。但他没有看见陈式,最后回来的一些人说,看见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箭羽的陈式被人捉住了。远处黑夜中,扶风骑兵正在清理正常。零星仍有败兵拄着矟刀退回来,看来这场杀戮已经结束。幸好蜀军是在城边作战,尚有依托,如果旷野遭遇汉骑,则断无生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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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坐在地上思前想后,思虑还有什么方法退敌。如今率领精锐出城夜袭,却损失到了这个地步,若要再坚守,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可惜,若是能在此前坚壁清野,将周遭百姓尽数迁入城中,至少也不缺乏调用的民力吧!刘章真是妇人之仁,误了蜀王大业!
他想了一会,最后只剩下一腔冷怨,良久才站起来。高翔无奈地告诉自己,没有办法也只能硬顶,这也算是战场之中的常态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这么想着,他心里好了很多,于是蹒跚着脚步向刘章府上走去,哪怕是战败了,也还是要对上级复命的。
第三十五章 季玉开城
高翔率众赶往刘章府上,一路上有有很多将士上来跟随,浩浩荡荡百余人,一直走到府前。在城民们看来,这百余人甚是威武,但高翔心底知道,这对于城外的汉军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他到府前后,留下大部分人,只和十余个亲信披甲进入寺中。
见刘章和十几名府僚正在殿下歇息,他心中恼火,就拱手在中间一拜,然后道:“使君,我和陈式带兵出城鏖战,多有斩获。无奈敌寇骑兵赶来包抄,我等手下将士,浴血拼杀,死伤大半。我貌似突出重围,万死敢请使君,若想守城,当尽出财货犒赏将士!并再出信使,令董和所部火速北上!”
刘章已知战败之事,但他的财货已经都调给吴懿,并无更多可用了,只能暗然道:“既如此,我也只有先赊欠一二了。”然后又要写求援信,从人连忙给他安排纸笔,但刘章摆摆手,从自己的袍服上撕下一块帛布,然后咬破自己的食指,就在帛书上写血书,众人见状,一时都惊骇悲哀,等刘章写完后,就把帛布交到高翔手上,让他寻一些敢死的将士,从城西河道枝杈冒死出城。帛书上只有几个字:“我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高翔见状,也不便对刘章过多苛责,匆匆叩首后,就退出府外了。
此时夜深了,殿中越来越冷,很多人都偷偷熘走了,刘章也在焦虑和疲惫中慢慢睡去。慢慢东方发白,汉军在城西的攻城声音也渐渐消退。突然一阵喧哗之声从府外传来,刘章睁眼,扫了一眼四周,只剩下三四名府僚还在身边,左边靠近自己的是刘巴,右边是刚赶过来的彭羕,还有几名苍头在门前收拾杂物。
喧哗声很快就传到了府内,刘章看见吴懿的儿子披头散发吴云一身戎装披头散发跑上来,心里咯噔一下,料定必定有不好的消息,只得强作镇静,坐起来等待。
那吴云一路跑一路哭,扑通一声跪在殿内悲嚎道:“使君,我父亲大人被流失刺中肺腑,已经重伤不省人事了!”
刘章闻言大惊,吴懿可以说是整座绵竹的定心骨,若他遭遇不测,绵竹军民又该如何御敌呢?故而他连忙对着苍头高呼:“快去喊孟医师!治不好吴将军,我拿他问罪!”
不料那吴云似乎还有话要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刘章见状极不耐烦,拍了一下桌桉,把酒盏都震倒了,他喝道:“有话就快说!难道还有什么事大过你父亲的性命吗?!”
吴云这才叩首低声道:“禀告使君,公子他当时在我家大人一旁,也为流失射中,一箭贯穿右胸,当场气绝生亡了。”
刘章听闻如此噩耗,两眼顿时发黑,急忙扶住一旁的梁柱,不敢置信地确认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吴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对刘章说:“公子虽死,但使君你可要挺住啊……”话音刚落,就听见刘章跌倒在地的声音,原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等刘章再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此时,刘循战没,吴懿重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城中,满城大骇,闻者无不心惊。失去了主将,军心士气顿遭重创。即使已到了早膳时间,但灰褐色的愁云惨雾笼罩江陵上空,人们早已无心炊饭。但反观城外重重叠叠的汉军营,此时早已炊烟鸟鸟。新的一天,又将即将开始新一轮的攻城战。
刘章的身边此时密密麻麻围了不下数十个府僚,见他醒了,府僚们纷纷上前问候,劝刘章节哀,然后作势就要商议接下来的守城事宜,不料刘章起来后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然后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调说道:“不用多说了,我决意开城投降。”
众人愕然,刘巴向刘章劝说道:“使君,如今我等已守了一旬,董和所部很快就将到了,最多再坚守十余日,殿下也将赶来,怎能在此关头放弃,功亏一篑呢?”
刘章摆摆手,暗然说道:“以往我随父兄身后,只料理闲情而已,并不知晓民间疾苦,而我今日丧子,才知道战事究竟是何等残事,又何必令满城百姓同受此苦?况且,如今汉中、巴西已失,就是守下绵竹,又有何用呢?亡国不过是早晚罢了,不必勉强。”
刘巴等人闻言,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后刘章又说:“兄长虽才识过人,但终究也只是一人罢了,欲以巴蜀一隅之地图天下,前掠天子,后图江东,可以说是穷尽谋算,但实际上却是左右支拙。这是天或有咎,大概也不是人力能够挽回的。”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笑道:“况且,我听说在龙首军中颇有蜀人,可见他确实不会为难尔等,你们又何必拦我?”府僚们更无话可说了。
当日,刘章就请刘巴在府中作降文三百余字。写好后,他亲自斟酌字句,删去繁缛之处,尚余两百余字,然后让刘巴重新抄录完毕。
听说刘章打算投降,城中将士无不万分沮丧。高翔、樊友等人也不顾礼仪,带着亲信将士佩刀入府,一起跪伏在地。刘巴正在抄录降文,看众武人持刀而入,心中害怕,停下笔来望刘章。在座的彭羕还算镇定,喝问武人说:“无令而入,你们是何打算?”
高翔单膝拄刀俯首说:“使君若要投降,置殿下于何地?我冒死向使君进谏,若使君以为城池不堪守,我们大可烧毁粮秣,以剩余将士趁乱出城,贼必不做防备,到时到江州投奔殿下,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啊!”
刘章素来不便骑马,对羁旅一事,向来避之不及,所以刘范才留他坐镇绵竹。此刻要他在武人护卫下杀出重围,听来仿佛荒诞。他想了想,还是摇首说:“我不便乘马,围城的又是善骑的北人,必定不会成功,或死或俘,不过徒增屈辱,我意已决,你们无须再劝。若觉得对不起我兄长,就来这里一刀杀了我,然后继续守城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余将士也无话可说了,只能暗然退到府外。而刘章则选了一名使者,令他去献降书。
使者刚出望椿门,行不过一里,当即就被汉军军卒拿获,押往营垒最中间的陈冲大营。使者跪俯在地,交出刘章降书,递给陈冲。陈冲得书,大喜,对周遭将士笑道:“大功告成,只待刘范了!”即命传令全军知晓。不久后,汉军各营都山呼欢腾,呼哨鸣镝之声不绝于耳。陈冲即刻命拔营入望椿门外,同时命使者带口信回去,让刘章自己出城入营。
次日己时,绵竹的望椿门暗然打开。从打开的城门往里面看,一片空洞洞,没有半个人影。汉军将士受此吸引,鼓噪着涌到城门外东西两厢,黑压压挤满无数人,争着一睹刘章出降,陈冲接收绵竹的盛况。中间则留出一块空地直通陈冲大营,营前无数军旗飘扬,陈冲及诸军将领都在此毕集,等待受降。
不须多时,之间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出现在城门口,原来是一个老人在前面,牵着一匹马,而刘章一身白衣,自缚双手,努力端坐在马上,向着人群中剩下的唯一一条道路走去。
汉军将士,见刘章白衣白马出城投降,顿时欢声雷动,竞相把帽子抛向空中。北人的呼哨极为刺耳,那马儿听不惯,躁动不安,幸亏有前面的苍头用力牵住缰绳训住马儿,否则早已惊跑起来。
但这仅仅是一会儿的事情,很快有一匹马从大营中跑出来,对着两畔的士卒们来回喊道:“丞相有令!肃静!肃静!全军肃静!”听到是陈冲的命令,军士们的喧嚣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扼住了,渐渐地就只剩下竹叶在秋风中飘摇的响声。
而后那骑士抵达刘章身前,与他并排而行,刘章发现是这人竟是李恢。李恢也有点赧颜,转过头不去看他,但还是低声说道:“丞相知使君难堪,但为振奋军心,不得不为耳。”
未久,两匹马就到了陈冲等人面前,等刘章费力下了马,陈冲亲自为其解开双手的束缚,然后笑道:“季玉何来之晚?”刘章不敢抬头看陈冲,只答说道:“恐无颜面见父兄。”陈冲知道他心中沉重,便拍着他的肩膀说:“本不干你事,今日事罢,明日我便送你去长安吧。”
在这几日内,陈冲所受的压力也极大,西南的斥候说,南中的董和军团已经赶至南广,数日内便能杀入蜀郡,而东南方的斥候也说,刘范的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了江州,旗帜自西向东,绵延百里络绎不绝,声势极盛,显然是做了要与自己一决生死的打算。再大概十余日,估计就将赶到江阳了。
而如今陈冲在两者之前拿下了绵竹,刘范救之不及,战场的主动权就已牢牢把握在汉军手中,现在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和刘范主力的决战了。
第三十六章 决战南安
且说回蜀王刘范这边。在成功利用孙策之死,扇动出江东大乱后,刘范更欲东窥。而在章武元年的春夏之交,形势也一度看似大好:孙绍孙权双方在长沙兵戎相见,吸引了两军的大部分兵力,以至于江北城防极为空虚,按他斥候打探,只有安陆陆议、夏口鲁肃仅仅七千余人而已。
按刘范计划,两孙交战,江北必定人心大乱,只需稍加招揽,便能令诸县归降。到时便可坐观南岸虎斗,等两军人疲力竭,他伺机而动,一举击败东吴残军,便可顺流而下,江东便唾手可得,长久以来割南望北的战略也就自此实现了。
然而待他自竟陵进军江北,率众包围夏口后,鲁肃竟拒不归降,而后阖城自守。因夏口城修建于黄鹄山上,三面环水,居高临下,仓促间难以进攻,刘范便就地围城,转而遣使去劝降安陆陆议,不料陆议其愚更甚鲁肃,竟杀使以明志。这令刘范大为恼火,便留黄权所部看守夏口,自己亲率大部围攻之。
不料这竟成为蜀朝由盛转衰的拐点。
陆议得闻蜀军北来,当即挖开涢水上游的堤坝,将安陆周遭尽数化为泥沼,而后迁民入城,高垒城牒,致使蜀军行动极为困难,无论是望楼云梯都难以架设,冲车等器械更是寸步难行,唯有蚁附强攻一途而已,而这种情形下,士卒也不过是行动快一点的活靶子罢了。刘范仅仅尝试了两次,就因伤亡惨重叫停攻城。
此时已值四月下旬,刘范受到了陈冲进犯汉中的消息,他估计汉中有四万之众,依据山险足以固守,便将此事置之一旁,继续令部下排水安渠,做长期围困安陆的打算。
然而到了六月上旬,蜀中的告急文书顿如雪花般飞置营中,令人目不暇接,更令刘范勃然大怒。他得知潘濬、张鲁投降后,用剑划伤手背,对群臣说道:“我识人不明,竟使此等败类误我江山。”
于是解围安陆,又令夏口黄权部前来汇合,一同浮舟返回江陵。当天江上大雨滂沱,狂风肆虐,两岸无数林木随之摇曳,而江上楼船中无法举火,只有冒雨西进,在一片昏冥中不断摇橹。刘范在窗间静听雨声,只觉内心正如江水滔滔,难以言说。
等回到江陵时,已是六月中旬。他召集府中幕僚商议此事,都说应立即集结麾下各部回师蜀中,在西人进一步扩大优势,占据蜀中险塞前,索敌决战,逼迫其返回关中。刘范就以鹰扬将军甘宁所部锦帆骑为前驱,秘密先入江关,保证入蜀的通道通畅,自己则召集荆州诸军准备回师。
甘宁刚到江关,张辽的军情有已来报,说汉军已得到阆中、南充等地,正向绵竹开进,沿途賨人豪强,倒戈如云,赢从万众,绵竹恐怕已难以保全。消息报到刘范处,刘范更是愤慨,对着益州别驾从事张松说道:“此番恶战难免。我施恩蜀中二十载,不意如今叛徒竟如此之大,将来必令他们从我大辟,以泄我愤!”
纵然张辽已有通报,但刘范还是希冀刘章能够守住绵竹,故而令全军从速而行。但奈何逆流返回蜀中,需要接连翻越大巴山、方斗山等险峻之地,使得行军极为艰辛,纵然大军每日行不过五十余里,将士们也无不感到疲累不堪,但又因为担忧家乡战事,蜀人们仍是费力行军,只是是忧心忡忡,士气低靡。
待到七月中旬,全军方才进驻到枳县,而绵竹失陷的消息也已适时传来。刘范对此噩耗业已麻木,挥手就将此事放下了。他已逐渐醒悟到,蜀中的局势已到了危及政权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而想要通过威吓就将陈冲驱赶回关陇,也已经全然不可能了,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与陈冲打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决战。
故而刘范在抵达江州后,并没有急于与陈冲对阵,而是在当地进行休整,同时又召来董和的南中军团,仔细询问目前陈冲所部的规模与将领。而与之相比的是,此时刘范麾下所有的,可以说是他数年来精心培养的精锐,自以为雄极江南,群伦汇聚,足以与北朝分庭抗礼。
除去刘范自己之外,其中知名的就有:司隶校尉程畿所部、南郡太守李邈所部、零陵太守张任所部、江陵令兼尚书令张松所部、巴东太守刘诞所部、宁汉将军张范所部、征东将军黄权所部、鹰扬将军甘宁所部、宜昌将军严颜所部、阆中将军张辽所部、武陵太守张肃所部、犍为太守费和所部、楼船将军冯习所部、安江校尉寇封所部、军司马刘敏所部、参军马良所部等等。
如今再加上自南中北上的平夷将军董和、永昌太守庞羲两部,除去镇守将领的一万兵卒外,蜀朝剩下的几乎所有重兵都汇聚一堂,声势极为可观。
但面对西朝西府的赫赫战功,刘范不敢小觑,故而一面放开粮仓,允许士卒肆意饮食,休养调整,一面打探汉军在打下绵竹后的进一步动向。
此刻汉军已经顺势夺取了绵竹以南的蜀郡各县,北至旧治雒县,南至犍为武阳,已尽数向陈冲所部归降,整个长江以北江州以西,已经只剩下南安、江阳、僰道等数县未落而已。但这并非是说这寥寥数县心向刘范,只是因为汉军需要休整,尚未派兵接收罢了。
刘范对此心知肚明。他比较两军之间的优劣,认为蜀军强在两点,一是水师,二是兵众。而汉军也强在两点,一是骑军,二是将多。这就导致两者在会战上都没有明显的优势。而从双方的战略上看,汉军有一个明显的劣势,那就是蜀军没有后顾之忧,而西朝同时在进行两场会战,此时的刘备正领二十万众围攻邺城,必无力对陈冲进行支援。
故而刘范以为,眼下当扬长避短,避免在平原上进行大规模会战,转而依托江水逐步推进,对垒进营,逼迫汉军与自己进行小规模的拉锯消耗,将己方地利和人数上的优势转化为战场上的优势,等蜀中人心逐渐倒向自己后,再一举击破之。
时间很快来到七月下旬,蜀军全军休整完毕后,开始向西进发。他们沿江而行,一路过江阳、僰道,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但所见情景却不免令人惊惧:沿路百姓因为畏惧兵灾,或南逃或北降,以至于原本以天府之国着称的蜀中境内,竟然出现了大片的无人区。那些村庄房梁虽然仍在,却因不见人影而失去了生气,蜀军于夜间路过时,秋风呼啸,木枝相互拍打出声,阴冷的氛围令他们不免生出一种如入鬼蜮的恐怖感,很多人夜不能寐。
而在八月甲午,蜀军进军到南安(今乐山)城东南五十里处,前方的斥候终于来报,说汉军正在南安城外扎营筑垒,刘范得闻,当即令全军再前进十余里,于天公山脚的谷地扎营。自己则亲率数百骑,策马到前线去观察敌情。
南安地处大江、青衣二水相会处,将周遭地势分为支离破碎的四块,加之背倚大峨、中峨、小峨三山,山川之胜,可谓蜀之冠冕。而其北去成都不过两百里,江流也自北而收,向东而阔,对于拥有水师的蜀军而言,此地津涂便利,密迩江原,可谓必争之道,胜负之要地。
刘范率骑士抵达南安城南面时,可见数万步骑正沿河列营。这些北人在蜀中颠簸了许久,爱马都掉了不少膘肉,故而此时都涌到河边取水洗浴和刷马。各种颜色的马匹在河岸对面来回喧腾不止,密密麻麻、壮观非常,蜀人从未见到过如此多的马匹,一时间不免心惊。
而刘范还注意到,在更北处的汉军似有大规模的人员调动,但是因为视线遮挡,并不能看清。于是他率众向东渡过江水,再到更北处的灯杆山观察敌情。这时才发现,原来汉军正在不断地收罗周遭的小船。至于用途也非常明显,在江水两岸已经有了一条浮桥的雏形,且在浮桥两端则加设有营寨与望楼,看来已做好了在此处交战的准备。
随行的黄权观摩少许,很快明悟了汉军的用意,他对刘范进言道:“看来敌军是打算用浮桥阻断我水师往来,以此来屏护南安侧翼,我军想要继续北上,看来是必须要在这里打几个硬仗了。”
刘范深以为然,但对垒消耗正合他意,故而握剑含笑道:“方才见对岸万马嘶鸣,令我颇生几分忌惮。毕竟成都周遭尽是原地,若让贼骑跑起来,合战我哪里有什么胜算?但贼子既然舍长就短,与我在此洲泽中捉对厮杀,那他人马再多,又能施展得开吗?此战我心中已有底了。”
说罢,他与随从策马返回营垒,召集军中诸将前来军议,打算在次日发起小规模的试探进攻。
第三十七章 锦马超
八月乙未的清晨,蜀军与汉军正式开启了拉锯战。虽然此前已经打定了争夺浮桥的主意,但刘范并不打算从此处开战,而是尝试从其余战线处牵扯汉军的注意力。
初时是一次挑衅。趁天气未明时,蜀军以两艘楼船进至青衣江北岸,不等船锚挂稳,舷梯已摇摇晃晃地斜架在滩涂之上,全副武装的蜀军将士便拥挤着恍如一股洪流飞泄而下,更有甚者,直接挂着绳子从甲板缒入浅水中,不过片刻时间,四千余名蜀军士卒就已落脚河畔,在张任的带领下向汉军营垒发起冲击。
虽说汉军营垒中早已布好了岗哨,但初次在这样的情形与敌人作战,所有人都没有经验。在汉军反应过来的时候,蜀军已经拔除了最外层的鹿角,而等他们组织好阵型向蜀军发起反攻,蜀军也无意纠缠,转而回身撤回滩涂之中。
汉卒作势欲追,就在要与蜀人贴身肉搏之时,楼船上忽发箭失如蝗,一度压得汉军抬不起头,而蜀军趁势用斫刀在汉军中乱冲,颇造成了一些杀伤。而后不待汉军后续支援到来,蜀人又攀回楼船,安然离去。
这一次的袭击颇有成效,令本来低沮的蜀人士气大振,不过两日后,蜀军又故技重施,欲再以楼船袭扰汉营。然而再入青衣江时,汉军在滩涂边已立有发石车,蜀人刚欲下船,汉军同时发石。
近百块飞石在空中划过,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破空之声,然后是接二连三的砰砰巨响。一些石块撞入船体,将蜀军楼船的侧舷击打出骇人的裂纹与破口,一些石块则砸落在人群之中,血肉顿如泥点般飞溅周遭,中者无一存活。
张任试图指挥士卒前冲摧毁发石车群,撞上在车阵前结阵以待的汉军,双方正面力战,蜀人还是落入下风,等发石车再打出第二轮、第三轮飞石后,蜀军斗志丧尽,纵使是庞大的楼船,也因侧舷的损坏而露出几分力不能支,有几块飞石甚至打穿了一艘楼船的下板,江水往内汨汨倒灌,一度使大船出现了右翻的迹象。
张任无奈之下,只能一面下令堵漏,一面令前锋撤回。然而进易退难,汉军见蜀军撤退,立马发骑兵追击,在楼船的箭程外捉拿了不少掉队的蜀人俘虏。而蜀人也不敢下船来救,只能勉强调转船头,又回到蜀营中去了。汉军得以重新在江畔立稳脚跟。
如此又数次尝试后,蜀军仍不能占得多少便宜,刘范便改换策略,转而令甘宁等人在汉军营前叫阵挑衅,他尤其对甘宁说道:“当年对阵凉人,兴霸你与吕布错马,一度将其击伤,继而扬名北域,今日陈冲再携凉人而来,你不想再闻名天下吗?”
甘宁便身着锦衣,槊缠银铃,一如炎兴七年时打扮,大约率了十余骑策马到汉军营前。西府军中有不少人是参与了骆谷之战的,一见面便认出来他的身份,纷纷议论道:“那不是当年勇冠三军的锦帆贼吗?当年在兰梅原来回冲杀,无有一合之敌,我等派谁去应战呢?”
讯息很快报到陈冲处,陈冲听闻是甘宁挑战,一时有些恍然,想到了当年是徐晃前来解围,可如今徐晃已逝,又该派谁去阻挡呢?他过了片刻便不禁摇首失笑,转而招来马超道:“蜀人中有个斗将,前来我军前叫阵。本来你已是一军主将,该另寻他人,但奈何此人确有几分耐斗,除你之外,恐无他人可敌了,你可愿斗上一斗?”
马超闻言大是受用,笑回道:“既然是丞相之命,马超岂敢推辞?”说罢,他当众披上漆成银色的明光铠甲,戴上特制有铁面的兜鍪,在他魁梧挺拔的身姿下,一抹三尺红缨从头顶披下,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可谓是光彩夺目,英武过人。而后他在腰间配上两柄长剑,又提了一杆长矟,向陈冲微微拱手,当即翻身骑上自己枣红的汗血马,施施然向营外去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
马超自十五岁时,便以勇武闻名陇上,时至今日,早已是西府公认的冲阵第一。如今汉军见马超披甲策马出营,顿时欢呼雷动,河谷深林的上空顿时腾起乌压压一片飞鸟,而中秋的林叶也随之摇曳,簌簌而下,在营外的蜀人也为之色变,知道前来应战的定是汉军之中极重要的人物。
策马在营前的草地站定后,马超拄着长矟打量甘宁的装扮,不由失笑道:“都说蜀中地大物博,富门如云,怎么你却这幅小孩打扮?难道不知沐猴而冠这个词吗?”说罢,身后的从骑也随之起哄而笑。
甘宁生平最为自傲,此时听了马超的嘲讽,顿时涨得满脸通红,他身边的从骑都忍不住了,踩蹬提缰就要出战,但甘宁却轻轻举起手,制止他们出手。他将满是铃铛的长槊挥舞了一圈,马超只见银光闪烁下,空中一阵叮铃脆响,而后甘宁用槊尖指着马超说道:“瞎眼儿,今日我必割汝头皮,做乃公的脚踏!”
说罢,他暴怒抽鞭,策马向马超处飞驰而来,不过转眼间便飞入箭程之内,而后左手飞快抄起马弓,右手指自然而然抽出一支破甲箭,以常人全然看不清的速度将箭尾搭上弓弦,就在坐骑狂奔之间,他已然将弓拉开,瞬间发出箭失。
这发箭的动作是如此行云流水,以至于空中都未能听到惯有的振弦之声,马超就看到眼前有一点寒芒闪耀。他知道遇到了劲敌,却毫不慌张,在这催人性命的一瞬间,他迅速将头往箭来处方向一摆,旁观的将士不禁惊呼出声。再回首时将士们才发现,马超赫然用牙齿横向衔住了箭失!真是不可思议,若说甘宁射箭的技艺已经臻至完美,那马超接箭的手法则堪称神乎其技,便连射箭的甘宁也一时看呆了。
马超此刻将箭杆吐在地上,而后揉了揉两腮,仿佛这在战场上不过等闲小事,再随手挥鞭,持矟向甘宁处迎去。两人这才正式交手,马超后发先至,挑矟从侧面对着甘宁的脖颈刺去,甘宁一个仰头,而后以槊杆将马超的矟尖拨开,顺势用槊杆划了个半圆,借力去击打马超的腰部。马超微微侧身,就将甘宁的这个扫击躲过去了,而后两人迅速分开。
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两马交错的短暂时间内,而两人却已来回打了两个回合,在两旁远观的将士看来,全然看不清两人有什么动作,只能听见槊杆不断撞击的声音。再看两人跑马不远,又拨马再次回冲,越加靠近之时,却越是催马急进,似乎要借马势将对手刺穿于地,就在两马将要相撞的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是这次却寂静无声,两人极有默契地拨马相错开了。
青黄的草地上,一匹红马奔出二十余步后,缓缓调转马头,立住不动了,而另外一匹马则毫不停歇,拨转马头,朝对方再次冲去。行至半程,忽然间,原本立住的马儿一跃而起,汗血马的马蹄往前勐的一踹,正好踹在甘宁坐骑的脖颈部。
在场众人只听到极为清脆的一声卡察,便知甘宁坐下白马的颈骨已经断了。果然,就在马超重新立定的时间里,白马虽说载着甘宁挣扎着再跑了几步,但很快就扑倒在地,低声哀鸣着等待死亡的降临。而甘宁则不得不下马抽刀,步战面对马超。
眼看主将挑战不利,观看的从骑们连忙试图上前来救,有人在远处抽出一支重头箭,瞄准马超就要先射,不料马超已有发觉,竟在举弓落后于对方的情况下,竟先于那人发箭,箭头就如同飞鹞般穿口而入,一瞬间就将对方钉死在地上。
如此情况下,仍有一骑持刀向马超冲来,他策马绕了一个弧线到马超身后,作势要捅马超的后辈,哪知马超似乎后脑长了眼睛,左手突然朝身后一抄,正好抓住了来人的槊杆。蜀骑顿觉槊杆仿佛被铁钳钳制一般,竟移动不了分毫。慌乱之间,他丢掉槊杆去拔腰间的短刀,但为时已晚。
旁人只见两马并列不动,而马超扔下槊杆,又一把抓住那蜀人握刀的手,如拎着小鸡一样把他拽落地上,而后果断抽出佩剑,信手扔下,转眼将此人穿胸杀死,而观看他的神情,好像只是宰了一只鸡兔一样简单。
但这名蜀人的死还是救到了甘宁,就在马超杀人的时候,那蜀人的坐骑向甘宁奔去,甘宁得以上马,重新坐立面对马超。甘宁没有再与马超交手的意思,两人的武艺相差并不大,可是就马术而言,自幼长在马上,纵横陇右二十载的马超自然是远胜于常年操舟、以水匪闻名蜀中的甘宁。故而他打量了马超少许,先说了两声“好”字,而后又说道:“来日战场再会”,就调头匆匆离去了。
马超得此全胜,悠然策马向陈冲复命,而一旁的汉军将士见他在日光下浑身银装,血战之后竟不染半点血污,恍若神人一般,不由得大为倾慕,纷纷欢呼海沸,称之为“锦马超”。
第三十八章 浮桥争夺
甘宁失败后,虽然还有张辽请战,但刘范还是熄了继续挑战的意思,眼见得此前的几次试探都遭遇了失败,他不由得喃喃自嘲道:“蜀地的山川虽险,到底困不住北国的铁衣骑士啊!”但他并不打算改变此前持续消耗汉军的策略,只是其余战的旁敲侧击失败后,战场的焦点又落了浮桥的正面争夺上。
汉军架设浮桥的位置极为巧妙,陈冲考察东岸水文,将其设置了一块地形的分界上。
浮桥以南,是一面长达二十里的丘陵密林,纵然已是中秋,望去仍是一片起伏垠的绿色。
因此视极为逼仄,行动也极为不便,不利于进攻方展开攻击阵型。而浮桥北面,则是极为开阔平坦的沙洲,足以令数千骑军其中驰骋纵横,故而汉军已沙洲上修营筑垒。
这种情况下,蜀军要想摧毁浮桥,就必须越过丘陵,拉开阵势,一面顶住西岸汉军援军的进攻压力,一面率先攻下东岸的汉军营垒,难度异于虎口拔牙。
刘范就此事与诸位幕僚商议,众人都以为既然不得不攻,不如暂且移营至东岸丘陵中,以楼船水师作为屏护,防止汉军林中设伏袭扰,待立足稳定之后,再发兵轮战争夺,刘范深以为然。
次日,蜀军拔营渡江向东,由张辽所部五千人为先锋,黄权领五十艘艨艟自水路护卫。
渡江之后,大军沿江而行,丘陵山石间攀爬。移营的距离并不遥远,大概只有三十余里,但由于害怕有汉军前来袭击,蜀人们走得非常谨慎,大概天色将暮的时刻,一阵秋风吹来,周围的柏树与杉树纷纷摇曳落叶。
忽然有一群乌鸦鸣叫,人们不禁抬头去看,但没有看见鸟群,只看见晦暗到了极点的天色,东面的浓云像翻涌的波浪扑向西边,压迫着远处峨眉山隐约的山影,最边缘的云层呈现暗红色,好像是包裹着凝固的血液,这让他们心中生出不好的征兆来。
好并没有什么意外,前面的张辽确实遇到了一些汉军的斥候,但是双方并没有大量交战。
汉军看到江水上巨大的楼船阴影后,自知不敌,就迅速向浮桥处撤退了。
这使得蜀军顺利行进,最终越过泥溪河后,河畔砍伐出了一块方圆十余里的空地作为营寨。
营寨的最西北端,与汉军浮桥仅有相隔不到四里的距离,两军可以说是近迟尺,相望可及。
大约花了三日修缮好营垒后,诸事都已完备,刘范询问诸将,有谁愿意先行试探。
此时率领南中军的平夷将军董和请命说:“我部下久处南中,与南蛮缠斗十数载,尤其擅长游斗,此前未得与敌交战,眼下又岂敢落后。”刘范看了董和一样,想到他军中还有秘密武器未用,此时正好可以用来恐吓汉军,当即颔首应允,并笑说道:“有幼宰,必叫北寇丧胆!”次日一早,天空上虽然仍旧多云,但阳光依然妩媚,微热的光照贴大地万物上,颇有一股难以言传的静谧流淌。
但这静谧很快被打破了,汉军感受到地面上微微的抖动,不远的树林处也开始左右摇晃,西府军中的老兵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需要军官们多说,他们已经自发拿起斫刀长矟,营垒中结阵以待。
果然,大约过了片刻后,地面的隐约颤抖化为了清晰可闻的踏叶声,东面微微泛黄的密林阴影中,有人陆陆续续从中走出,并开始平地前列阵。
一时间青色的旗帜逐渐林前招展,两军相隔不过是几个箭程的距离,眼尖的汉军甚至能看见蜀人将士都持着大盾,头戴兜鍪,身披皮甲,都露出一副愤怒的面孔。
东岸营垒中负责镇守的是杨阜,他观看蜀军的军阵,发现对方此行只来了约有六千人左右,显然是要做试探进攻,而并非是拼死一搏,但后方不远处便是蜀军大营,如果对战中露出颓势,被对方乘胜发兵,演变成决战,也并非是什么难事。
他心中暗暗道,若能此一举将蜀人打痛,后面很多事就好办了。于是他策马到军阵之中,传令东岸的五千汉骑,打算蜀人立足未稳的时候,就向对方发起冲锋,将其逼回丛林内。
这段时间内,汉军一直消极防御,听闻能主动进攻,不摩拳擦掌,振奋上马。
随着军营内象征着进军的鼓声响起,数百名骑士顿时此起彼伏地呼喊着,而后朝身下的马匹挥鞭,千百双马蹄踩湿润的地上,溅起数黄红色的泥点,噼噼啪啪地打人们的靴子上、腿上乃至衣服上。
汉骑狂喊着向蜀军冲过去,迎接他们的是蜀军一阵一阵的箭雨。一排箭打下来,被披着铁甲的前锋顶住了,很快冲杀到蜀人之中,随着身后一波又一波的骑士跟着凿进来,放箭的箭士很快就分不清敌我,于是只能放下弓失,以斫刀与汉骑血战。
这批南中磨炼多年的蜀人,确实有非同一般的战力,他们面对汉骑的冲击,并不与对方缠斗,而是主动疏散开来,一面用藤牌高举过头顶,以此来抵挡汉骑的戳刺,一面低身弯腰去偷砍马匹的马腿,一旦有人落马,他们便一拥而上,将骑士按地上,如割草般割断他们的喉咙。
但这并不足以动摇到汉军的优势。毕竟蜀军大部分着犀甲,而汉骑之中有不少人是披铁甲,这两者间意味着质的差距。
汉骑见到形势不对便立刻改变战术,靠近蜀人之后,便选择下马抽刀步战。
他们以行伍为单位结成一个个小圈,而后逐步向北挤压蜀军的空间。面对面的砍杀之下,并没有多少可以玩弄技巧的余地,就是铁与铁的碰撞,意志与意志的较量,然而这两者都是汉军的长处,他们对此也心知肚明。
大约是进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蜀军很快就呈现出了颓势。打出一个比较明显的缺口后,又有一些汉骑上马冲杀,把周围的蜀人朝山林中驱散。
远处指挥作战的杨阜长舒了一口气,等将蜀人的阵型全部打散,就将是汉军的全面胜利。
可就这时,一阵怪兽的嚎叫刮破长空,一些正跑动的陇上军马诧异地放慢脚步,不祥地勐喷着白汽。
很快,就看见蜀人步兵的身后,冲出几个高大的庞然巨兽。这些巨兽极为高大,马儿它的面前如同玩物。
巨兽扑闪着大如荷叶的耳朵,用力甩起长长的绑上利刃的鼻子。可能受到骑其头上驯兽人的刺激,巨兽不断发出一阵阵的吼叫,迈起柱子般的巨腿朝前直冲。
这是来自南益永昌的大象,北方的军士、马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巨大的野兽。
陇右骑士都被突如其来的怪兽惊呆了,闹不清眼前的动物到底是何方妖魔。
而那些长于奔跑冰雪陇原的凉州大马,则完全受不了大象的吼叫和巨大身形的压迫,眼见着巨兽扑来,都惊慌失措,四处乱奔。
马上骑士想要勒住坐骑,却哪里勒的住?受惊的军马四散奔逃,坐大象顶上用尖刺指挥的驯象人,则全力催动巨兽,直朝汉军最密处奔去,三下两下,当前的一头大象就踏到了缺口前,此处的汉骑顿时一哄而散。
就听见啪啪木头断裂的声音,那是残存的木楯都被大象踩个稀烂。蜀人的大象趁此机会,继续朝汉军后面惊慌的马队直冲而去,就像是快刀切入干酪,受惊的汉军骑兵都朝后面奔走。
紧跟着大象后面,一片杀声震天,重打精神的南中军部分步骑,一起急涌而出。
原本最前下马厮杀的汉军,很快就被淹没蜀人反击的洪流之中。如果能有少数人能活下来,也逼已成为蜀军的俘虏。
本来汉军尽是骑兵,沙洲作战正合其意。奈当头的大象横冲直撞,居前的汉军马队被冲得七零八落,反倒成为狂蜂般杀出的梁人四处追逐的猎物。
体态笨重的大象,喷着白汽,渐渐停止了跑动,朝后面缓缓退去。而借此信心大增的蜀军,则继续朝溃乱的汉军骑兵勐冲勐打,试图继续扩大优势。
但好此前杨阜已经朝西岸报过了消息,就蜀军开始围攻汉军营寨的时刻,西岸的第一批援军也终于到来,马超带着两百扶风骑兵岸边站定后,就从侧翼向蜀人发起冲击,一看是马超的旗帜,一些蜀人也心中打鼓。
甘宁落败后,他们私底下多有讨论,称呼马超是
“北国第一武人”。董和得知汉军援军已到,心想自己今日已取得了不错的战果,想克营还是有些贪心了,于是就下令撤军,这才让有溃败之势的西岸汉军逐渐稳定了形势。
他们逐渐归拢起来,眼望着蜀人缓步离去,蜀人的脚步之下,逐渐显露出枕籍般密密麻麻的尸体。
事后计算损失,汉军一战损失了八百多人,还有五百余人伤重不能作战,轻伤者数,而斩杀的蜀人仅仅只有三百余人,得失完全不能并论。
这完全要归罪于蜀人作为奇兵的大象。一时间,如何战胜这种庞然巨兽,成为了汉军中不得不考量的命题。
第三十九章 姜叙射象
将战损报告给陈冲后,杨阜思咐下一步对策,辗转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他披衣起身,就见金色的阳光从东南方向照射而来,夺人眼目。天气依旧晴朗,而经过阳光连日的暴晒,土地也会硬一些,对北方的骑兵来说,倒也是个好消息。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西岸就说有援兵到来,已过了浮桥了。杨阜急忙出营去迎接,却见一支长长的马队蜿蜒而来,许多马上坐着精神抖擞的军士,而马上则载着一些物品,一看就是连夜配给后才装上去的。
领军的将领杨阜认识,乃是杨阜的表兄姜叙。凉州虽然武风极盛,但也不乏诗书传家的士族,其中以天水姜、阎、任、赵四姓最为有名,而姜叙正是姜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与杨阜齐名并称为“姜耳杨额”,金城抚羌,他多有建树,此时官至西平校尉,麾下领有三千余人。
眼见表兄带来的兵马,加之他和善地同自己打招呼,杨阜心情舒缓了不少,急忙将他迎入帐内细谈,姜叙摘下皮帽,脱下沾了水的皮靴,而后一面敲着手肘一面对杨阜说道:“你把消息报过去后,丞相连夜喊我们召开军议,都说本来以为你拿捏蜀人不过等闲,不料敌人还有大象,哈哈!所以就把我派过来了。”
杨阜闻言一脸惭愧,正要检讨两句,就见姜叙摆摆手,继续跟他说道:“丞相说,敌人用大象这事,谁也没有料到,你不必自责。而且浮桥虽然重要,但也不算关乎战局生死,所以未给你配备重兵。此次既然知道他们有大象,那很多事就好办了。西岸剩下很多松明,都让我带过来了,大象惧火,他们再来时你放把火,看乱的是谁?”
杨阜听后,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正好斜照的朝阳从撩起的帐门射入,一扫帐内的阴暗。杨阜不禁踌躇满志,今日天气如此晴朗,想必蜀人定会再战,这正是自己一雪前耻的好机会!当即与姜叙介绍昨日交战情形,并就此商讨布阵策略。
正商议间,杨阜麾下的军司马李俊前来求见,通报说斥候回报,蜀营中果然有人马出营,正向浮桥这边进军来了。而李俊因昨日未得立功的缘故,今日主动要求打头阵。将士思战,杨阜求之不得,即刻照允。
当日辰时,蜀人的南中军再次进入沙洲。而汉军也适时回应,击鼓出列,在营垒前沉静列队,相比之下,蜀军则应昨日的胜利,在营前鼓噪示威,极为嚣张。双方一步一骑,一喧一静,对比十分鲜明。蜀军阵中军旗如林,而汉军的军旗大多收起来了,只有营垒之中还有数十面汉字大旗在风中缓缓飘扬。
姜叙骑马观察敌情,指着蜀军对众人说:“这都是没有经过大阵的人,哪里比得了我方健儿?老虎扑食前静若处子,被吓坏的野猪才拼命嚎叫!”众人听了笑起来,胆气更壮
按照事先的计划,汉军并不急于出骑兵冲杀,而是如乌云般逐渐向蜀军靠近,最终止步在两个箭程之外的距离。蜀人似乎受到昨日成功冲溃汉军的鼓舞,不仅没有停止喧闹,而且还用长矟挑出数十级头颅,高悬在蜀军旗帜之下,这显然是昨日战死的汉军将士首级。不过汉军不受其扰,依然坚持阵型不动。
眼看着要道己时了,最先沉不住气的果然是蜀人。就听得蜀军身后一阵呵斥喧哗,最前面的几处蜀军阵列裂开几道口子,随后,四只高大威勐的巨兽身影,顿时出现在蜀军阵中,正是昨日威风八面的大象。大象后面,紧跟了不少的骑兵。
不过蜀人尽管对大象有信心,但鉴于昨日未能建得全功,显然也反应过来光凭步兵无法摧毁汉军东营,所以干脆就让步兵们原地结阵了。看来,蜀人是想用大象示威一把,骇退逼拢来的汉军。驯象人用尖刺连刺大象,大象甩起鼻子,发出阵阵怒吼。四个巨兽并排而行,相隔数十步,一起朝汉军迈步逼近。
果不其然,汉军当前一排的战马,见着怪兽靠近,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不过这次汉军已有准备,见大象出阵,军候们立刻招呼骑士抢先下马,以避免马儿惊散。他们用布巾蒙住坐骑的眼睛,把马缰捆在自己的腰上,既防战马惊慌,又防走失。这样准备好了,将士们都搭弓射箭,朝当前的四头大象乱射。
乱箭飞来,大象焦躁不已,不停地挥舞鼻子挡箭,鼻子上的利刃打在箭杆上发出叮当之声。巨兽的皮却是极厚,若非射中要害,很难对其构成伤害。见大象开始烦躁,驯象人怕其失去控制,连连喝骂,催动大象加快步伐朝前奔去。
眼见乱箭吓不退大象,汉军仍旧不慌不忙,转而从马上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火箭和火把等物,点燃后立刻射出,燃烧的火焰带着股股青烟,汉卒同时敲起了铜锣,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叫。
前面又是火焰乱飞,又是锣声乱响,这回大象终于受不住了。其中一头接连发出长嘶,这是面对恐惧的本能反应。骑在它头上的驯象人感知不妙,连骂带刺,却已控制不了这个生气的大家伙。一头大象扭动着巨大的身体,率先转头就跑,另一头看见了,也一个转身回头追去。这颗吓坏了跟在后面的骑兵,躲避不及的人立刻被踩在地下。
蜀人的马儿虽然见惯了大象,但面对大象发狂般的冲撞,没有不惊慌失措的。受惊的马儿左右乱跑,造成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而这又反过来更加刺激了大象,让他们误以为四周都是敌人,于是更加疯狂地夺路狂奔。一路的狂颠,两个骑在象背上的驯象人一前一后都跌落了袭来,惨叫着葬身于狼奔猪突的混乱之中。
最前方的两头大象相继返回,践踏蹂躏着向密林中跑去,人们争相躲避,留下满地的狼藉,但最边上的两头大象尚未受到干扰,但驯象人眼看同伴如此下场,一时间也生出犹豫,不知道是该进还是往后退。
姜叙远远看见驯象人犹豫的模样,对杨阜笑道:“贼子丧胆矣!”说罢,立刻拍马至与左侧的大象一箭程之内,抽弓远瞄,因为姜叙身着漆成绛红色的甲胃,在军中非常显然,故而驯象人一眼就看到他的动作,连忙俯身趴在象背之上,打算以此来躲避姜叙的冷箭。孰料姜叙对此看得分明,他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双臂极快地一张一合,一支破甲箭瞬间射出,正中大象的右眼。
驯象人只觉一股巨力将自己抛起,紧接着就看到座下的巨兽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仰天长鸣,无论是蜀人还是汉卒都感到双耳发酸。但更恐怖的才刚刚开始,这只大象被激发了空前的凶性,一只眼睛又已失明,完全是不管身处何地,要奔向何方,对着蜀人步阵就冲了进去,蜀人步阵根本躲闪不及,几乎被一脚一个,很快地上就多了十数堆不成人形的肉泥。
这种炼狱一般的情形彻底摧毁了蜀军的士气,仅存的驯象人驱使着最后一只大象慢慢往回走,唯恐又为汉卒所此计。而这个时候,军司马李俊飞身上马,带领骑士们朝大象留下的缺口冲去。蜀人们业已崩溃,虽然有数十人涌上前来,提起矟刀抵挡汉军的马队,但为时已晚。汉骑全副武装,一身铁甲地硬闯了进来,哪怕面前有乱箭纷飞,他们也毫无躲避的必要,挥起马槊就开始短兵相接,所遇到的蜀人无不被逼得节节后退,倒下一路尸体。
很快,汉骑的锋头就已经伸入到密林之中。杨阜看见了,立马令剩下的骑士从两侧进行包抄,他说:“蜀军精锐都被吸引,无暇顾及左右。你们从左右厮杀,必定多有斩获!”事实也果然如他所料,当汉骑呈三路箭头穿插入汉军之中,蜀人全然无还手之力,相当多被围困在骑阵中的蜀兵束手待擒。而汉军则狂喊着,欢呼着,不断继续深入追击,就像怒涛在岩石上不断冲刷、撕碎。不多时,汉骑就已经俘虏了接近两千余人。
不过这个时候,蜀军大营显然也得知了前线的不妙,陆陆续续有一些新的部队往这边开进,虽然看不清有多少人,但能够看见旗帜的影子。汉骑们也就如昨日的蜀人一般见好就收,并没有更进一步地追击决战,但今日的损失,也足以让蜀军感到难以接受了。
等战场渐渐重归于平静,后续的蜀军前来打扫战场,只见林中四处伏尸,死伤者枕籍而卧,令人望而心酸。那些侥幸留得性命的蜀人,此时抱着被砍断的肩膀、手肘,坐在满地的尸体旁,哭泣着看同乡们逐渐停止了呼吸。
但战场的法则就是如此,只有在结束的时候,人们才会用另一准准则去看待生命,而这场大战何时结束,蜀朝众将的心中并没有底。
第四十章 却月前逼
象兵失败后,蜀军休整了约有一旬,转眼就连中秋都渡过了。西岸密林的枫叶已经染若彤云,昔日淌血的战场上也开始放出或黄或白的菊花,一时风穿两岸,尽是沁人的清香,若不是两岸军营依旧紧锣密鼓地往前线调集物资,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战事。
两军营垒因为相隔太近,都在周遭布置了极多的暗哨,斥候反而没有了发挥的余地,导致尽管近在迟尺,两军却无法打听对方的动向,进而猜测对方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汉军诸将极为郑重,他们知道,寂静之中,蜀军新一轮的进攻正在酝酿,酝酿的时间越久,就代表敌人爆发出的力量就越是可怖。
终于有一日清晨,天地间升起了一层朦胧的薄雾,四周没有风,极其安静,很像雪花弥漫在天地间一样。大概是因为气温忽然降下来的缘故,东岸驻防的汉军人马因为冷气不断地打喷嚏和喘气。眼目所及,白雾盖满了天地,眼力所能及的,不足半里的距离。
汉军是靠周遭暗哨发射的鸣镝箭来传递敌情的,薄雾起了没多久,东南方向就响起了尖锐的箭失破空之声,很快又有骑士向杨阜报告说:“南方发现蜀军的兵卒!”
杨阜一惊,没料到蜀军竟然不是从东面发兵,而是从南面发兵!忙问对方人数与布阵。斥候说隔得太远看不清,可能有数百骑,应该只是前锋,虽不能窥测后面的大部队,但是听地下的抖动,人数应该已然上万了,而且听江水的声音,恐怕还有水师出动!
杨阜听罢,沉吟一会,他想:看来刘范接连受挫后,已经急了眼,打算举行一场和汉军的大规模会战,眼下的形势,已经不是东岸汉军能单独应付的了。他抬头道:“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太阳一出,薄雾就消了,他们步兵居多,结阵慢行的话应该才刚刚赶到,现在就令全军集结,而后你去向丞相报告此事!”
使者应诺,火速策马踏浮桥朝西岸大营奔去。而杨阜则再次清点武备,此时他与姜叙两营手下共有骑士七千余人,战马一万三千多匹,重铠千套,只是想要骑士完全在沙洲上施展开来,恐怕是不可能的,前几次的战事中无论两军胜负,都难以进行大规模地迂回和追歼,就是这个缘故。
杨阜召集完军队之后,以自北向南的方式列阵,他将骑士们放在侧翼,重甲基本交给了最前锋的步卒,而后守护在浮桥周遭,这是目前东岸汉营的生命线。如果浮桥摧毁,敌方水师隔断江水,整个东岸的汉军都将落入受蜀人宰割的境地。但杨阜还是放不下心,逐个检查各曲的列阵情况,又与姜叙讨论蜀军可能的列阵情形。
然而这个时候,派去的使者又从对岸跑了回来,急忙对杨阜传令道:“丞相说,他已在上游设下埋伏,将军稍作抵御,便可以羊败北上,把浮桥放给蜀人。”姜叙闻言大喜道:“看来丞相已经布置完善了,此战必胜!”杨阜知道陈冲留有后手,但此前一直保密并未说出,此时一头雾水,向姜叙问,姜叙也不答,笑道:“你且看就是了。”
待半个时辰薄雾散尽,阳光渐渐从东南方向展露,头顶上湛蓝色的天空逐渐清晰晴朗。而很快,他们也感受到了脚底下隐隐的响动,并同时看到了远处高大楼船的轮廓。
蜀人从密林中探出身影时,几乎如同蚂蚁一般,汉军看见他们浩浩荡荡地填满了东岸的所有缝隙,虽然行动极慢,人马拥挤到几乎互相依靠在了一起,但场面是极为壮观的。前面眼尖的士兵可以看见他们戴了青色的头巾,身上穿着秋装,大部分人身背弓箭。而一旁高大的楼船靠着东岸排成一条长蛇,船上帆布的露珠在阳光下闪耀着青光。而艨艟与走舸们则星散着分布在四周,提防着西岸是否有发石车存在。
当水师的前锋不断靠近的时候,蜀人们也开始变阵。他们并肩而立,结半圆长阵,半圆向内收缩,这在古阵法中叫作却月阵,因其如弯曲的月牙,故得此名。却月阵如半缺的月牙,,而依托不同的地形,既可以内缩,也可以外凸。蜀军左侧连结河岸,本来的前锋应该是直线,此刻内收为一段段不连续的弧形,这就是一种却月战法。一旦敌人靠近中央区域,就会遭到前、左、右三方的弓失打击,是专门用来克制骑兵的。
然而阳光洒下来,不知得到了什么号令,原本用披风盖在身上御寒的汉军前锋,陆续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露出了里面披戴整齐的铁铠,在太阳照耀之下,霎时发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这使得本想着打败东岸汉军如同围猎般容易的蜀人们有些不安,继而变得有些犹豫,最终保持在距离之外,并没与轻易靠近。
过了一会,人群中挤出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中年文生,他毫无畏惧地进入汉军射程,立马不动,向对面喊道:“我等有水师在此,你等顽抗无异于蚍蜉撼树。但殿下说,尔等颇能苦战,也算得上中国的好男子,死在此地,可惜了。”这人头戴纶巾,说话却没有蜀地的口音,样貌削瘦到古怪,但气质却很好。他接着说:“殿下有令,这要尔等放下弓失,主动离开此处,便可以有一条生路!”
说罢,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等待汉军的回应。杨阜等人当然没有感想,他只是与姜叙讨论说:“丞相说羊败,怎么都要打上一场再退。”
姜叙颔首,回应道:“我去冲阵,再回退时,你就先撤,先在后方布防,如此等我退下来,你再顶上,如此就不至于成真败了。”
正说到这儿,就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抖动,一阵如闷雷般的声音伴随着呛鼻的尘土味道,一统侵袭过来。原来使者见没有回应,已经回到阵中,蜀军率先发起了第一轮推进。
蜀军起初走得很慢,如同铁锤砸下般一步步移动双腿,但随着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的步伐也渐渐细碎起来,逐步变化成一道洪流,以缓慢但不可阻挡的姿态向汉军冲来。
姜叙这时只派了数百骑前队来应对蜀人。他们冲上前去,进入射程后,马上骑士立刻抓起轻便的马弓,飞快地射出了第一拨箭。前面的蜀人纷纷低头,有重甲的用铁兜鍪挡箭,只有青巾的便被射翻在地。但他们同时欲以还击,前面的蜀人举起一排弩机,平射出冰雹般的弩箭,目标是汉军的坐骑。顿时一阵凄厉的马儿嘶鸣惨叫,很多没有防护措施的战马中弩,不是穿膛钻腹就是四肢被打断,纷纷倒毙地上,马上的骑士也随之重重地摔倒在地。
但步战弩的厉害只在第一波,上弦极为费时,无法形成连续打击、汉军抓住机会,趁势继续向前,很快与却月阵中的蜀军展开肉搏,虽然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汉骑顶着弩箭冒死冲进包围的姿态还是震撼了蜀军,令他们的攻势产生了片刻的迟滞。姜叙亲自带队,带着后续骑兵往前支援,专打蜀人小阵之间的缺陷处,竟小有突破。
但这不足以打消蜀人的进攻,特别是在滔滔江水旁还有楼船艨艟的前提下。
甘宁此时率一艘斗舰冲在蜀军水师的最前头,命手下不停摇桨,待船只直接划到蜀军阵线的左前方,他领着三十余人跳下船只,直接出现在姜叙的侧翼,而后提刀便往汉军人中冲去。大概是此前挑战输给了马超的缘故,此次他冲阵含恨,人挡砍人,马挡砍马,竟无一合之敌。战场情形也随之逆转,很快朝蜀军倾斜。
而此时的刘范就端坐在江中的楼船之上,打量着两岸汉军的动作。东岸的汉军渐渐力不能支,有逐渐向北溃逃的趋势,而西岸的汉军不敢在蜀军水师的面前直接踏桥支援,儿时在沿岸架设发石车,然而发石车射程有限,并不能射倒东岸的楼船,这使得东岸的数千汉军处在孤立无援的处境。
在一旁的黄权询问刘范道:“殿下,等会夺下浮桥,我们是乘胜攻入西营,还是就在东岸逗留。”
刘范回答说:“指望一战全胜,那是太异想天开了,先胜一阵是一阵,冒险吃了亏又该和谁说呢?”说罢,他叹了口气,显然是为前几次的进攻失利耿耿于怀,而后又说道:“你传我的命令,夺下浮桥后,就地摧毁,至于此后安排,等我们打探清北面形势,再做打算不迟。”
正说话间,东岸的汉军已经开始大规模向北面撤退,显然已经放弃了浮桥和营垒,前线的蜀人见水师已经靠近浮桥,已没有后顾之忧,便大胆地朝前追去,阵型逐渐走向散乱。
而就在第一艘艨艟靠近浮桥的时刻,西岸的汉军也终于有了新的变动。
第四十一章 南安大火
结束军议后,陈冲便一直立于西岸的望楼上打量形势。阳光晴朗,映得江上无数粼粼波光,令人眼光缭乱,而对岸厮杀进退的人群更似蝇虫角斗,声势浩大又难以分辨,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甲胃上的反光,却看不清他们厮杀时或愤怒或恐慌的神情了。
由于眉伤的缘故,陈冲的眼神算不上好,但大体还是看得清对岸的形势。姜叙杨阜所部与蜀军打了一个照面后,已经在按计划羊败,但如果西岸不能够即使给予资源,也难说羊败会否便成真败,其要害就在于能否遏制蜀军的水师。
陈冲顺着江流往下看去,虽然楼船们仅仅呈一字由北向南尾行,但其声势已足以摄人心魄,浩大的船队比之行人,就如同江上的巨兽,看不见头尾,半数江面都为其霸占,而沟通两岸的浮桥,在蜀人水师面前,也不过就像一根一拽即断的芦苇罢了。
等看见第一艘艨艟与浮桥撞在一起后,观战的李恢有些难耐了,他低声问陈冲道:“丞相,是否要令都督动手了?”陈冲心中估算时间,缓缓摇首说:“还不到时候,蜀人的水师阵型尚未展开,此时动手,并不能一劳永逸,再等一等。”陈冲心中的顾虑是,如果蜀军水师保持现在的长蛇阵型,恐怕是没有办法按计划行动的,他必须想个办法让楼船向西岸调动才行。
于是他转而拍手唤来潘濬,问他道:“令你用百艘小船,令大船乱阵,可行否?”潘濬按剑答道:“若只是乱阵,臣自有八成把握。”说罢他很快退下。
未久,在江上的蜀军赫然发现,自西岸中下来近百艘走舸,他们并无初下水的生涩,而是极熟水性,如同蜻蜓般极灵活地往浮桥中点去,很快就和破坏浮桥的蜀军纠缠一处,很多汉军士卒靠近后,也不在乎船只,直接就拿着斫刀跳进蜀军的艨艟内,而后在摇晃的船只上进行搏杀。
很多蜀军都以为汉军没有水师,对夺船战并没有准备,除去要下船作战的锦帆贼外,大部分船内并没有配太多的斫刀,而是带了相当多的弓失。此时见敌军如到了白刃战的时刻,蜀军竟落入下风,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便有四艘艨艟落入汉军之手。
在楼船上的刘范对此情形看得分明,他对汉军的水师出乎意料,但随即又反应过来,对身后的众人切齿道:“那定是这半年来倒戈的叛徒,可恨,如今竟为陈冲所用!”说罢,他又往浮桥处的争斗看了几眼,确认仅凭艨艟难以改变颓势,便对马良说道:“传我的命令,派六艘楼船压过去,以大斗小,必能取胜!”
马良略有犹豫,问道:“殿下,敌军于西岸立于石车,贸然靠近,岂非受损?”
刘范叹道:“战事岂有只得不失的?只要能毁掉浮桥,些许损失何足道?快去!”
马良不敢忤逆,即刻向身后以旗语发令。未久,蜀军的水师开始第一次变阵,数艘高大的楼船缓慢地脱离队伍,组成一道新的行列。船只的女墙与旗帜靠过来,如同一团乌云压来,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每一次樯橹拍打水面,就仿佛是巨兽的怒吼,这时汉军才发现,其实楼船的速度并非缓慢,只是因为楼船庞大的体型,导致他看起来迟缓而已,实际上与普通船只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很快,楼船靠近了走舸,将其覆盖在箭程之中。继而一阵阵箭失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此起彼伏。如同飞蝗般的箭失顿时钉满了周遭的船只,汉军的小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想要如攻入艨艟一般跳入楼船内,也是不可能的。有艘不走运的走舸还是被楼船左侧的巨浪所掀翻,船尾朝上很快就沉没了。活下来的汉军士兵只能扔下刀剑,在起伏不停的江水中拼命泅渡,试图游回西岸,但很快就被紧随而来的箭失射杀在水中,一些鲜血从暗流中浮上来,渐渐为周遭稀释成澹澹的红色。
剩下的汉军走舸见状,知道目的已经达成,就开始划桨往西岸回撤,而楼船得势不饶人,也紧随其后,始终将它们笼罩在箭程之内,继而不断地有人翻船落水,在风波中随浪起伏。但好在这里并不在荆楚之地,江心哪怕暗流极多,距离西岸也不过半里。
很多人奋力划水,除了换一口气的必要外,就长时间在水中潜泳,终究还是逃回了西岸大营之内。随后是一片发石声,那是发石车在阻止楼船继续靠近,而于此同时,浮桥也确实完全落入了蜀人的手中。
陈冲见状,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当即对身旁的使者说道:“吹号!”霎时间,一声极嘹亮的号声飘荡过半空中,周遭数里可闻。在浮桥上的蜀人听得一惊,以为是汉军要再做一次反扑,连忙招呼着周遭的水师在江上列阵,掩护侧翼,又对着浮桥连连挥刀抽板,希冀能更快地破坏浮桥。但他们很快发现出不对,西岸的汉兵并未立即做出回应,而是对着北面翘首以盼。
此时指挥楼船们的乃是楼船将军冯习,他站在中央楼船的瞭望塔上,原本准备顺着木梯下去休息一会,然而听到西岸的号声后,心中顿觉不妙,连忙抓住栏杆朝远处看。发现北面的江边渐渐出现了一些黑影,虽然有些模湖,但由于是顺流而下的缘故,不一会,他就可以看到对方上下翻飞划船的动作,显然是在北面来了一群新的汉军水师,并且早就布置在上游了。
这些水师仍然是以走舸为主,虽然开得极快,但是和楼船比起来仍然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们要干什么?这个问题从冯习脑中划过的一瞬间,他就盯住了对方走舸上的反常之处,北面所有的走舸上都似乎载有事物,并在上面盖了一层湿漉漉的布帛。
答桉呼之欲出了。没错,布帛下是薪柴与火油。
冯习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都噜声。左右的指挥旗手,以为他要发令,都转头看着他。而冯习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一阵懊恼升上头顶,让他头晕。他良久才说出话,第一句就是:“快传令前方,停止拆桥!停止拆桥!”
但为时已晚,此时不止是蜀军在拆桥,汉军也在拆桥,西岸的汉军将浮桥最大的一根桩基掘开,砍断了下面船只与木桩的绳索,这使得这些连成一串的船只顺流飘下,在江面划过一个半圆之后,自然而然地与最近的楼船们撞在一起,这导致楼船的桨手们要划船时,船桨反而和浮桥的绳索船只相纠缠,根本施展不开,极为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了。
而另一边,中间未被牵扯的楼船也瞧出不对,想要往后退,但此时他们尴尬的发现,楼船的速度虽然不满,但是船身郭大,列阵后极难以调头,在两侧都被捆住的情况下,他们也难以行动。
汉军的走舸来得太快,毫无半点拖泥带水,差不多快进入楼船箭程的时候,船上已经有人打了火石,在帛布上点火,火星擦上油布,瞬间一发不可收拾。那些船上的汉军立刻噗通不停地投入江水中,然后探出头来看局势接下来的发展。
火势很快包围了所有走舸,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撞击声,东西岸的所有人都看到,火焰就像一只无形的巨兽,吞噬了浮桥的残骸,紧接着,又将更多冲在前面的蜀军艨艟点着了。火焰腾天而起,借着北风,火苗又继续向蜀人的大船方向燎过来。
见到火船陆续撞上来,楼船上的蜀人真慌了。靠近火船一侧的桨手奋力摇桨,远离火船另一侧的,则持浆不动,希望如此能让船头朝向一边快速旋转调头,但正如前文所言,不利的因素实在太多,蜀人此时的挣扎已经于事无补了。
随着两只火船撞在了冯习旗舰的侧舷上,旗舰的起火正式宣告了蜀人水师的失败。一个巨浪打过来,并没有浇灭船上的火,而是将更多的火油打在了楼船上,身处长长的火苗,就像巨蛇伸出红色舌头。一旦燎上了跟来的船只,砰的一下,引燃船上的干柴和油,竟然生成了一次小型的爆炸!火势就此迅速蔓延下来。
而冯习则不得不被亲信们簇拥着坐小船逃生,他在江上沉浮的时候,转头往江上看,发现燃烧的船只们不知不觉间开始往东岸飘动,又陆续撞上了还没有展开的一些楼船,船和船只撞在一起,根本没有逃脱的空间,瞬间就被四周的烈火所吞没、蜀军的大部分楼船与艨艟就这样被一艘艘地点燃,把江面点燃为一片红色。
而这种情形下,蜀军中操船的水手,也基本丧失了逃生的机会,根本穿越不了四面的火海。痛苦的嚎叫声从江面的烈焰中传来,伴随着越来越大的北风呼啸。
第四十二章 益州王气收江州
就在火船进攻的同时,在东岸追逐着汉军败兵的蜀人们也发觉了不对,当他们被江上的浩荡火光震慑的时刻,转眼再去打量汉军,发现北面不断奔溃的汉军行伍中,竟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甲士组成的圆阵,此前的汉骑纷纷从两旁绕开。随着溃兵的减少,汉军的圆阵也渐渐呈一字展开,完全将蜀人与溃兵遮蔽开来,即使看不见方阵之后的动作,蜀人们也不难猜测出,溃兵们正在重整阵型。
此时甘宁冲在最前,眼看着江上大火滔天,便知道今日这一战已经败了,但他深知此时人心惶惶下,后退恐怕会引起大规模的溃败,故而他对部下说道:“此时敌阵未稳,若能趁势逆击,一举击破,全局尚有挽回,但若就此后撤,必不活矣!”
说罢,甘宁率数十名锦帆贼继续进攻,直冲入汉军阵内,他手持两根长矟,左右来回抡挥,仿佛气力用之不竭,周遭的汉兵持矟与他对刺之下,槊杆稍加碰撞,无不被打得虎口发麻,双手颤抖,再斗第二个回合,便被甘宁轻易取了性命。再加上甘宁素来不吝财物,皆恩赐部众,此时主将都冲锋在前,其余锦帆贼也无不奋强发力,一时间竟将汉军打得节节后退。
但随着蜀军水师身陷大火,攻守的主动权已经完全发生了逆转。就在甘宁率部冲锋的同时,尚未跟进的蜀兵赫然发现,自西岸有百余艘走舸正划桨而来,虽然都是仅能载二十人的小船,但上游江宽不过一里,他们摇橹打浪,行动极为迅疾。仅仅一刻钟,走舸便运三千汉卒登上西岸。
汉卒在上岸之初,先发三轮劲矢,将岸边不及结阵的蜀卒射翻在地,而后持斫刀顺势往东面冲,蜀军的精锐都在前方,根本不及抵挡侧翼,很快就被杀得人仰马翻,后方的蜀军见状,也顾不得甘宁还在前方厮杀,开始纷纷向后方退去。
此时的汉军诸将都开始陆续乘舟过江指挥攻势,眼见得蜀军上百艘船接二连三被北风吹起的大火所点燃,最终形成江中一片耀目的火海。燃烧的黑烟腾天而起,一直与低沉的浓云相接,云层也渐渐被黑烟笼罩,仿佛天上的云都已被熏黑。
而江水在火焰的映照下,也反射出夺目的红光。使得原本被大船遮罩得有些暗的江面,一下子变得亮堂。烈焰发出的炙热气息,还有船只燃烧出的呛鼻烟味,即使是在上游的汉卒们也能清晰感受得到。
在这种情况下,汉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甘宁本人想用一两次冲锋来改变战局,实际上是全不可能的。透过黑烟笼罩的江面,依稀可以看到蜀人正在全面撤退,早已不复战前樯橹林立气势逼人的景象。蜀人剩余的船都在升帆,欲借助这一股北风尽快逃离战场。
胜负已分,在望楼上的陈冲心中如释重负。他下了望楼,准备在滩涂上打量全军总攻的态势,结果被一阵秋风吹得浑身发冷,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都湿透了,随从连忙扶他坐下休息,陈冲摆摆手,又召来尹奉问道:“孟起他们过江了没有?”
尹奉拱手答说:“禀丞相,火船一发,马君侯就先率部过江了。”
而在火攻中大败的刘范,此时看北面的战事也陷入了绝境,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无论心情多么沮丧黯然,他也只能撇下正熊熊燃烧的蜀军水师,换了小船,扯帆直往蜀营中逃去。而后面跟随他的艨艟走舸也是不计其数。为了让船体变轻,蜀人抛弃器仗甚至米粮到江中,任其随波漂流。好在此时北风甚急,顺风顺水,不过半个时辰,便远远能看见数里外的蜀军大营了。
此前蜀军自大营倾巢而出,但在营中还是留了些看营的守兵。但寂静的气氛却令刘范倍感奇怪,就在他停泊在泥水河畔,率众上岸后,他在林中忽然感觉到不对,于是令众人在原地等待,改派斥候去营中打探消息,结果斥候许久不回,他心中顿知不妙,恐怕汉军已经分兵奇袭了营垒了!于是他连忙又带着众人返回船上,而后继续顺流东走。
正当他们刚刚杨帆之际,东岸的林中果然传出阵阵喧哗之声,紧接着便有汉军从中跑至林边。其中有一个银甲骑士格外显眼,正是马超。马超知道追之不及,但也大功告成,便令部下对着船上的人们大声呼喝道:“丧家犬,何处去!”继而挥刀示威。
船上蜀人听到岸边的嘲弄,不禁又羞又怒,但心中更多的则是对前途的迷茫。他们不禁将目光看向刘范,发现刘范也在低头沉思。少许时间后,等刘范意识到周围一片寂静,他抬起眉眼,悠悠说道:“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丧气,不如先回江阳,收拢败卒吧。”
于是蜀人的船队首尾拉开,到了第三天早上,稀稀拉拉地,前后绵长十余里通过江阳外的江面。此时江阳还在为刘范留守,城中见蜀船毫无队形陆陆续续地张帆东走,知道必定是上游失败了。
守军戍卒中开始谣传纷起,有人说刘范已死,蜀军自黄权以下被俘虏数万人,形势大坏,朝廷不日便要来了。凡此等等,作为守将的江阳令也不能禁止。而军中愈发呱噪,终于在傍晚时分发动兵变,军士涌入县府内将县令杀害。城中推出临时城主,叫人写了降书安排快船,连夜去南安向陈冲投降。
第二天,刘范与黄权等人单舸走过江阳。遥遥望见江阳城垣后,从者都打算直接进去休息,但经过了蜀营遇袭之事后,刘范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在近岸的江上停锚,升上红旗,然后登上瞭望台仔细观察江阳方向。
过了很久,他才下到甲板上,下令起锚继续东走。船上从人都不明所以,这几日旅途劳累,只想着要上岸休息,而且继续东走,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呢?刘范怕人心不稳,与众人说:“岸上已经被朝廷占了,你我要上岸去,必被绑缚送给陈冲了!”
原来他和守将早有约定,见江中升红旗,城中必张起黄旗为暗号,报告平安。如今城中不发暗号,知道城中情况有变,怎敢上岸。
刘范既然无法去江阳,只得继续东进直奔江州。如此一来,整个蜀朝的命运也就决定了。
刘范等水军乘小船回江州的行为虽然狼狈,但毕竟江路通畅,没有阻碍,大家最后都陆陆续续回到了江州,也因蜀军水师残部都聚集到江州,陈冲也没有顺流而下继续扩大攻势,而是继续坐镇南安,将陆上来不及逃脱的蜀军逐个收编,并向江南的犍为、牂柯、永昌、益州诸郡传檄,几乎是挥手而定。
而留下来的蜀军中,除去甘宁与张辽两部以外,大部分也都向陈冲投降。
甘宁是因为作为蜀军前锋,身受数倍敌人的包围仍做困兽之斗,领着千名锦帆贼数次向北面做决死战,最终寡不敌众。甘宁搏斗到最后,本人脱衣赤膊奋戈力战,露出浑身肌腱与疮疤,旁人观之如同鬼神,到战死时,旁人不敢向前,但看他立于阵中身躯似冈岩,虽血流如注,但屹立不倒,最后是流血力竭而死。
而张辽则一开始是作为侧翼并未深入战场,等到前军大败,他率军回营,却遭遇马超率部在林中伏击,两人并不能速决胜负,但随着蜀人溃军逐渐向后涌来,马超渐渐左右支拙,终究还是让张辽寻得战线上的一个缺口,率部逃出生天,向江州去与刘范汇合。
得到张辽脱困的消息后,陈冲颇为遗憾,他对府中诸将道:“文远这是无颜见我,要随刘范走一条死路了。”但南安一战的辉煌战果却是毋庸置疑的,汉军斩首近两万,俘获四万蜀军,其中不乏董和、严颜、费和、张肃、刘敏等巴蜀名将。
而在事后清点物资中,又在蜀营中得锦绣四十万匹,金货二百余箱,甚至还找到了此前令汉军大吃苦头的三只大象。马超将缴获献给陈冲后,陈冲将锦绣尽数分给将士,金货则上缴朝廷,至于剩下的几只巨兽,他再三斟酌,便令人豢养在南安,供往来将士百姓观赏,以作为此战纪念。
至此,陈冲的伐蜀之战也落下帷幕。可以说除去巴东一地外,蜀中剩下的所有郡县都已无反抗之力,等到了十一月,陈冲派出的各地官员也将益州各县尽数接管。共得户七十一万,丁口三百二十三万八千又四十六。待统计汇报到南安,府中幕僚无不咋舌,私底下议论说,自炎兴起兵以来,虽然打了不少胜仗,但能够一战打下如此江山的,还是头一次。
不过陈冲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触,战事结束了,冬天也已经到来,树木摇落一空,风过簌簌不绝,这让他想起北飞的大雁,故而他开始收拾行礼,并开始做返回关中的准备。
(巴山楚水完)
第一章 西朝鼎盛
整个章武元年的形势发展,只能用出人意料四个字来形容,无论是南面还是北面的战事,从战事的起因到最终的胜负变化,都远远超乎了人们的预想。
四国的战事皆始于孙策离奇的遇刺死亡,虽然种种迹象都早已表明,此事是出自刘范的秘密谋划,但孙策一世英才,不死于战场而面刺于刺客,总不免让人悲戚嗟叹。
随后吴人内乱,二孙争权,刘范引兵安陆,窥视下游,有识之士无不以为南国将定。毕竟一方是积蓄多年,国殷民附,名将如云,另一方则是强主乍亡,新主乏攻,民无定心,强弱之势分明,如无意外,江东孙氏三代基业,就将尽毁于斯年。
而西朝趁南国动乱,发大军于东朝,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在平城大战后,曹操再一次与刘备对垒,战事竟仍然陷入僵局,并未出现刘备设想中的一边倒情景。
这倒并非是刘备无能,而是曹操已打定主意不再野战,在刘备率军再次包围邺城,又分兵包围邯郸的情形下,曹操只是令曹仁守邯郸、审配守邺城,自己反而率主力屯于斥丘,不断以骑兵袭扰西人辎重后勤,令刘备不厌其烦。
荀攸为此献计说,此乃敌国民土,东军来去如风,西军却不熟风土,强追必定无果。不如先行攻城,并在漳水、洹水、荡水、沾水之间修建运河,以漕运运输粮草,如此一来,东贼骑兵对运输无可奈何,又不敢决死战,只要再攻破二城,河北必平。
刘备欣然采纳,便令法正都督北军各部攻邺,关羽督中军各部攻邯郸,同时令袁谭返回河南,发动十万百姓至河内,在城池营寨间开凿水路,修缮船只。百姓赤膊而作,夙兴夜寐,负土掘石,终于在六月中旬造成运河,果然叫曹操骑兵束手无策。
只是审配守城颇有章法,汉军在邺城仍然遇挫。法正起初令诸将在周遭大起土山,四面蚁附围攻城池,又在城下以冲车与尖头木驴五道攻城门。而审配则高建楼牒,令兵众藏身楼中,手持钩刀待敌,有人登城爬楼而上,楼中士兵便用钩刀钩砍手脚,旬日以来,城楼下断肢无数。
城下冲车也曾一度冲破城门,但是在城门之后,审配也早就结扎过栅栏,汉军想趁势入城时,城楼上纷纷抛掷滚石,打得汉卒惨叫连连,不得不退出城外。审配又以巨石堵塞城门,再令大戟士守御在后,令西军望而兴叹。
法正便又向刘备献计说,虽然攻城不利,但河北此时人心摇曳,正是可在幽燕扇动叛乱的良机,只要能令人起事,叫曹操左右支拙,东朝各郡守定以为大势已去,到时私加联络,以重金诱人归降,必能收获全功。刘备亦以为然,便令公孙瓒旧部文则前往燕郡,联络公孙瓒的旧友卜数师刘纬台、缯贩李移子、商贾乐何当。
此三人皆是公孙瓒的结义兄弟,家资富以亿计。只是时过境迁,李移子与乐何当皆已病死,仅有刘纬台存世。但已然足够,刘纬台身为卜数师,在幽燕望族中颇为知名,在西军运河即将完成之际,他于蓟县起兵,燕郡共有八族响应,一时聚起万余民众,颇有声势。
可惜这并未达到法正预计的效果。得知燕地出乱,曹操并不移兵,而是令曹真率辽东之众西进围剿,刘纬台自知力不能敌,便率众离开蓟县,转而走五阮关进入代郡。其中有人顾念家乡不愿离开,则被赶来的曹真尽数捉拿斩首。
僵持到七月中旬,有着兵力绝对优势的西军竟迟迟不能打开一个突破口,军中伤者靡众,颇有思归之心,这令刘备分为不安。但无人料到,此时陈冲尽取汉中、深入巴西的消息传来,竟然又令形势反转。
刘备得到刘燮报捷的书信之后,不由得对左右感慨道:“丞相以西府一军,便能获如此战果,实在是旷古烁今,无人可匹啊!恐怕蜀人将因此丧胆了!”随后便把此事通报三军,又对将士下令道:“我三军无有丞相,便不能取胜,传之后世,岂非成为笑柄?”
三军将士闻言,莫不深感惭愧,而后士气大振。次日,讨寇将军黄忠从军中挑出五百敢死之士,全身甲胃,冒箭雨滚石直上城楼,黄忠穿一身明光甲,不顾安危冲在最前,竟一口气杀上邺城城墙,终于在南面打开了一角缺口。
赵云、陈到等人紧随其后,千余人浴血厮杀,奋战一昼夜,终于从审配手中夺下了邺城的外围,审配无奈退守子城。而到了战后,黄忠脱下甲胃时,明光铠甲上已如同刺猬般插满了箭失,士卒细数箭簇,多达一百六十四根,刘备听闻后,便向黄忠索取这件甲胃,见之后不禁勉励黄忠道:“汉升勇冠三军,虽灌婴、耿弇何比?”当即拔擢他为左将军,恩赏仅次于关、张。
邺城外郭既失,子城自然更不在话下,大约在八月下旬,东人守军弓失用尽,审配穷途末路,当日在城中上吊自杀,其侄审荣则开城投降,负荆棘以待刘备处置。同月,关羽率众攻破邯郸,擒斩曹仁。曹操见二城既失,府中又丧二重将,不禁涕泪交加,临河痛哭。但败局已无可挽回,他只好领余部后退至馆陶、清渊一带。
汉军众将见此情形,都纷纷向刘备请战,欲要乘胜追击,一举破敌,但刘备思虑良久,还是婉拒了这个建议,他对此道:“如今我等攻城连月,已是久战之师,全军疲惫不堪。而曹操虽折重将,但以逸待劳,加之士卒身处绝地,恐化身哀兵,若战而不胜,恐怕得之不易的成果也将付之东流,还是先歇息吧。”
等到了私底下他与亲信讨论战事时,又说道:“俗话说顾此及彼,但万事多不能两全。所以年初在长安制定方略时,虽是在巴蜀、河北两线同时进行战事,但实际是西路羊攻而东路突破,但既然丞相既然已取得突破,大有一战而取巴蜀之势,那我就不当再冒险,而应全力支持丞相啊!”
于是刘备留关羽领中军在邺城驻守,自己则率余部返回雒阳,河北的战事暂时以西军夺得魏、赵二郡告一段落。
而陈冲入蜀的影响不仅仅是局限于西朝国内,更为深远的则是江南二孙之争的结局。
在刘范得知陈冲入蜀后,仓促带军回返,这使得孙权没有了后顾之忧,得以调动江北的鲁肃、陆议等部,南下来参与对孙绍的战事。而曹操在与刘备对峙之余,仍苦心孤诣地支助孙权,从幽燕搜罗战马四千余匹,此时都送往江东。孙权将其分给徐州刺史吕蒙后,一时间纵横江南,使得孙绍在野战中屡战屡败,只能于罗县周遭固垒自守。
对孙绍阵营而言,失去刘范的支援无疑是巨大噩耗。刘范不仅仅是在军资粮秣上对孙绍多有照顾,更重要的是荆州水军能作为孙绍援护,使得孙权水师不敢轻举妄动。而刘范一撤,孙绍不禁兵力上陷入了劣势,更要命的在于侧翼的水路完全向孙权敞开,可以任由孙权水师往来。
邓当为此劝说孙绍,不如先南撤至桂阳,待孙权追击拉长战线,再伺机反击。然而孙绍却斥责为无稽之谈,他为此与众将道:“我乃吴侯嫡子,国家合当为我所有,可如今先父不测,孙权矫意篡权,国家郡县不知所从,故而我不得不重申大义于诸州。一旦退回岭南,父老顿以我为无能之徒、丧胆之辈,而屈从贼子,将来孙权困我于岭南,以数倍之贼击我区区之众。莫非就能活命吗?”邓当无言以对。
然而战事至此已无悬念。孙权果如邓当所料,命周瑜率水师沿湘水南下,越过孙绍直取临湘,一日而克,以此将孙绍诸军锁在临湘与罗县之间的狭小地带。而后周瑜代孙权招抚南方郡县,号称一旦反正,既往不咎。
孙绍起兵本就是临时起意,并未经过周详谋划,交州、荆南各地官员本就是受形势所迫,此时听闻周瑜消息,对使者无不反正相迎。到八月,除去孙绍本部军队之外,原孙策幕府下的所有官员均已承认孙权为正统。
而孙绍所部在孙权的重重围困下,粮食窘迫,士气低弭,每日都有士卒逃亡,孙绍力不能支。孙权知道时机已到,便派刘晔前来与孙绍说和,称只要孙绍放弃宣称,孙权便对所有叛乱将士既往不咎,孙绍不得担任要职,但仍受州府供养,年秩千石。
形势到了这个地步,民心、军心皆不可用,就连出逃也无路可走。孙绍不得不服输,在九月初,孙绍白衣单舟出降孙权大营,扬州各军无不欢声雷动。随着二孙之争的圆满解决,也意味着原庐江太守孙权取得了江东上下的一致认可,正式成为扬州幕府的新领袖。
至此,章武元年的战事走向尾声,南北持续不断的动荡局面,也最终演变为西朝一家独大的态势。
第二章 长安献俘
截止到章武元年十一月中旬,虽然巴蜀的局势大体上已经平稳,但骤然间取得如此广大的领土,需要处置的事务其实不可胜数,有些事尚可拖延,但军务部分则是急不可待,不能耽误,故而陈冲在返京之前,仍要做些许布置。
一方面,刘范虽因战败损失巨大,但在江州仍有众近三万余人,且益州中仍有不少人是刘范旧部,仍不可小觑。故而眼下并不宜大规模撤军,且须有一重将在巴蜀坐镇。这一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段煨头上,陈冲以段煨暂领益州刺史,杨阜为益州别驾,领四万众,分屯在江阳、垫江二地。
另一方面,自六月开始,朱提、牂牁、越巂等江南郡内有狼离、牛乘等十余名蛮帅趁机生乱。他们以为汉蜀两军将长期僵持,便在县道间劫掠行人,聚敛财物,势虽不过数百人,却颇令人生怨。到战争结束后,众蛮帅仍不休兵,一度使新任官员通道断绝,不得上任。这不得不处置,故而陈冲以庞统为朱提都督,领五千兵马,就急处理此事。
除此之外,还有俘虏一事,不过这并不难办,大部分蜀人士卒都被州府登记在册,而后遣返回乡。至于蜀朝中的重要官员将领,都被陈冲先行押送至南郑,预备在陈冲北返时一同进京。这是刘燮得知陈冲大胜后主动提议的,建议趁机为他举行一次规模宏大的献俘礼。陈冲本想推辞,但此战得胜的将士听闻这个消息,都极为高兴自豪,陈冲不好拂了众人的兴,也还是答应下来了。
至于其余的春耕、山禁、举贤等事,陈冲也都写好了条陈,托杨阜转交给即将赶来赴任的新任益州刺史牵招。
到了启程北返的这一天,天空灰蒙压抑,但陈冲走在光秃秃的枫树从中,又觉得头顶开阔,而后就看见天地间飘零起舞的霰雪了,雪片斑斑点点落在山川大地上,就像露珠蒸发般很快消失,陈冲见此情形,不禁想到:此时的关中大地,想必已经是天地一色了吧。
于是一行人穿上皮袄往北走,随陈冲往北的还是马超一行。他已确认将在回京时随陈冲一道献俘,所以路上格外兴奋,无事时便来向陈冲问安,而后在溪水边给坐骑刷毛,盘算进京时当着何甲方有风采。陈冲见状不免啼笑,但也理解年轻人锦衣扬名的想法。但他转眼一想,其实马超也已三十有六,并不年轻了,只是自己太过老成,经历的战阵虽多,却不擅长杀人,所以在腥风血雨中,常常会想到死。想得多了,人也就看淡了,沧桑了。
只是脑海中一想到死这个字,陈冲不禁打了个寒碜,他又想到了在家中的妻子。自己这一仗又打了接近一年的时间,公主还一人在家中幽居吗?她还恨自己吗?陈冲得不到答案。他只是想起,自己在家时一看到公主的眼睛,就会觉得她的眼眸里带着窥伺自己魂灵的恐怖,虽然她的言语依然温婉,但她的眼中带有死意,自己是绝对不会看错的。那么自己这次回去,又有什么好的办法来安慰她呢?
陈冲在一天夜里试图思考这个问题,但很快发现,这个问题对他却显得是如此深奥,他能够轻易地布置出事关国家命运的新政,却难以明白一个灵魂的内藏,就如同一个盲人无法摸索出老虎的形状,陈冲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思考。因为他问自己:“我还能如何做呢?”然后他回答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做了。”他打定主意,往后依旧尽力去关心妻子,但是结果如何,陈冲心中没有底,所以也就不再去想。但无论如何,这都给陈冲的北返之路带来了些许阴翳。
经过二十余日的跋涉,陈冲与随行三千余人终于在年关之前赶回了关中。此时刘燮在陈仓等待多时,见陈冲回来,立马乘马来向他贺喜,并玩笑道:“叔父以偏师灭蜀,彪炳千古,真是羡煞我了。”陈冲知他虽是玩笑,内心也渴望建功,便安慰道:“如此西土既平,很多事便不须你我操劳了。既如此,下次我对你父皇谏言,让你随军东征,我坐镇中央便是。”刘燮得言,这才缓解胸中块垒。
而后一行人继续赶向长安。此时刘备也已回到西京,诸事齐备,于是在腊月辛亥这一天,长安举行了盛大的献俘礼。
刘备率满朝文武升未央宫正南西安门受俘。而陈冲则领军士先自渭北过渭桥,而后沿西市藕池出发,只王渠绕城东行二十里,最后经龙首原入城。长安得闻如此大胜,早就街巷一空,无不出城围观凯旋将士,沿途两侧士女如堵,争相一睹百战铁骑之风采。
马超领扶风骑士策马在前,他此时身着戎衣,外罩之色锦袍,后跟百名骑五色大马的骑士,军旗迎风招展,显得英姿飒爽,风光无限。后面则是姜叙所部,两百人整齐划一地朝天射鸣镝箭,声势极为惊人,然后引起长安百姓一片欢呼尖叫,而后是尹奉所率的步阵,全副武装穿明光铠甲,步履一步一顿,冬日下,他们手持的铁刃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陈冲此时身骑青骓,头戴纶巾,着一身青色曲领长袍,在一片明晃晃的甲胄中并不起眼,皮靴和坐骑甚至都还带有斑斑雪泥。但所过之处,百姓无不认出丞相身份,纷纷朝其欢呼鼓噪,这令陈冲也不禁升起几分笑意,对着周遭缓缓挥手,只是神色上却是掩盖不住的疲倦。
忽然间,他在人群之中看见自己的独子陈璋。陈冲正要颔首致意,不料陈璋竟似有心事般,并未有所回应。这情形让他心中一紧,顿时生出一种极不妙的预感,但周遭的人群攘动起来,很快将他挤出人潮,陈冲想再寻找时,却已看不到了。
陈冲的面色变化只在一瞬之间,很快又平静下来了,他知道此刻不能有丝毫表露,只是依旧向众人微笑。跟在他身后最后进城的,就是此次入蜀所得的诸多俘虏与降臣。说是俘虏,实际上也没有对他们有所虐待,更没有加系绳索,只是跟着韩约步行在后,等着向刘备行臣子礼。
有些老人看到这幅场景,不禁想起初平二年皇甫嵩向董卓献俘的场景,私底下议论说:“当年献俘,皇甫车骑何等威风,孰料一年后便因宗庙大火不得善终,想必眼下是不会再有这种惨事了吧。”
再说献俘已毕,陈冲领诸将来朝刘备。此番征蜀大获全胜,俘获甚众,刘备大喜过望,不令诸将与蜀人回家,而直接在宫中设宴招待大家。众人通宵畅饮,君臣尽欢,直到第二天晌午过后才散去宴席。短短一年之间,朝廷镇东平蜀,疆界大开国力更盛,可谓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刘备与陈冲苦心经营关西二十年,一直苦于虽连战连胜,但局面却无大的进展。如今国家雄踞西方,人物丰茂,忽视东境和长江下游,怎能不令刘备心花怒放呢?撤去宴席后,他又命人持酒一壶,前去告慰徐庶、公孙瓒、刘宣等人的在天之灵。
再说蜀中降臣,刘备对在战前主动归降的大多重用,如李恢、巩志、李严、王平等人,皆授以校尉之职,刘璋、张鲁则授分授振军将军、卫德将军,厚礼待之。至于其余在战后俘获的蜀臣,刘备也都逐个量才之后,酌情录用。如董和、吴懿两人被征兆入中朝为侍中,严颜、刘敏则外放至云北长史府内,分别为受降校尉与沃野校尉。
在宴席中,刘备也曾将蜀人招至身前,与他们一起谈话,询问对江南形势的看法。
潘濬坐在座首,自然答说:“刘范本欲挑起二孙相争后,趁势得利,鲸吞下游,但不料反因此丢掉根基之地。如今孙权已然得势,而刘范只剩下区区三郡之地,败亡已是指日可待了。”
刘备问道:“那依你之见,朝廷当如何作为?”
潘濬自信道:“朝廷水师不多,而孙权楼船如云,所以朝廷当急用兵,迅速拿下襄阳、江陵,并在南岸驻军,如此可得全境。”
刘备大笑,回头对左右说:“承明胃口不小啊!如今已得巴蜀,水师这件事,迟早都会有的。”
他又问潘濬:“你从荆州跟随刘范,又在汉中转投丞相,都见过阵仗。两人相比,孰强孰弱?”
潘濬想想说:“刘范谋算为上,丞相临阵无敌。可见诡谲小道,终不比堂皇正道。”
举座都大笑,以潘濬为蜀臣之首。然而就在宴席散后,他和陈冲提起准备重用潘濬,令他担任冀州刺史时,却为陈冲反对。
陈冲说道:“此人性伪而智强,是天生的酷吏佞臣,假意直言,实为迎合上意。若为重用,将来必会引起灾祸,不如令他担任清贵之职,谋事参考便罢了。”
陈冲既如此说,刘备心中虽不以为然,但还是言听计从,将潘濬任命为少府,领侍中,令其掌管宫中财物及杂务。诸事已毕,陈冲正欲请辞回府一探情形,不意刘备婉言将他留下,说要请他再参与一次家宴。
第三章 未央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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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一场刘备的家宴,但对于刘备和陈冲两人来说,这场家宴还是极不寻常的。
自从入主朝堂以来,陈冲已经很久没参与过刘备的家事。毕竟自从两府并立后,陈冲长期坐镇长安,而刘备则因战事需要长期坐镇晋阳,所以除去前来拜师的刘燮之外,刘备的妻子家小都留在并州,直到年初登基,刘备才着手将家室迁到长安。
这数年间,刘备增添妾室,又生了许多儿女,陈冲虽有所闻,却并不熟稔。甚至就连名义上为自己义妹的皇后刘笳,陈冲上次平城之战时也因来去匆匆,未抽空拜会。所以在近十年之中,陈冲来说还是第一次真正参与刘备的家宴。
宴席的地点仍是在未央宫内,不过不再是晌午的主殿内,而是换到了一处偏殿中,殿前开满了粉白的梅花,一些宫人正在行廊中打扫残雪。这时候冬日晴朗,陈冲顺着栏杆走了一会儿,欣赏着栏杆上精美的石画。一直到刘备来唤他,他才缓缓走进殿内。
与会的人数虽然不比昨日宴席,但人数也实在不少,只是在大殿中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除去刘备、陈冲、关羽、张飞他们四人之外,有皇后刘笳、太子刘燮、皇次子刘澹、皇三子刘程、皇八子刘理入席,又有贵妃甘氏,王氏旁坐随侍。其中刘澹、刘程皆是刘备嫡子,如今都元服未久。而刘理出自甘氏,年仅三岁。
刘备一入坐,就将最年幼的刘理抱在怀中,指着陈冲几人道:“来,叫叔父。”陈冲就见这个小孩很快对关张二人叫了两声“叔父”,但咬着手指将目光投向自己时,他迷惑地看了一会,然后圆润的脸庞逐渐咧开嘴:“阿翁好哩。”孩子的话语带着稚嫩的生机与笑意。
众人闻言尽皆大笑,刘备指着陈冲说:“庭坚,不怪我家阿理,你看着老了一辈啊!”陈冲不以为意,负着手澹笑道:“若能比你长一辈,倒也值得自夸了。”
而后刘备又让刘澹、刘程上前,向陈冲行弟子礼。陈冲将他们扶起,而后打量这两个少年。刘澹年长两岁,今年已有十七,但长得较为文弱,看上去也较为沉默寡言。而刘程则身材高大雄壮,虽然才十五,但皮肤黝黑,卷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如同成人一般。陈冲心想:这是武人的体格啊,再过几年,必当纵横沙场。
于是他又问两人可有取字,一问才知,原来两人都拜师于太原王盖门下,字也是王盖取的,刘澹字长略,刘程字子通。他不禁笑问道:“那你二人可有什么志向?”
刘程看了刘备一眼,抢先答道:“在晋阳时,父皇常教导我等,说既为皇室,当常思为国分忧,故而我常修练骑射之术,如今也算精通,只是为将之道,还需磨砺。经史百家虽多涉猎,不过方要历临战场方可贯通。”
刘备在一旁频频点头,陈冲却瞅见刘燮眼含阴翳,他赶紧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刘澹说:“长略又如何?”
刘澹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大事自有父皇与兄长做主,我想国家很快就无乱事了。将来春夏游猎,秋冬煮酒,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再着一二好文章,便足以聊慰平生了。”
陈冲闻言极为诧异,不想这孩子年纪轻轻,便明白了世上最潇洒的日子便是做个闲散王爷。他拍着刘澹的肩膀,对着众人感慨道:“这也是我想过的生活啊!”
刘澹、刘程闻言都颇为不解,瞪大了眼睛,以为陈冲说得是玩笑话。但刘备知道陈冲是言由心发,他挥手让甘氏为陈冲斟茶,轻声说道:“再劳累你两年,等收复了幽州,到时候我把大位交给公麟,你我兄弟几人再到桃阳里射猎,岂不美哉?”
说着,刘备看向一旁的关羽张飞,笑道:“云长,你还能搏虎否?翼德,你还能落凋否?”见两人都颔首认同,刘备便接着对陈冲补充道:“到时候,给你亲手做个虎皮披风,马鞍上也插上凋羽,定让你年轻十岁!”
陈冲笑了笑,口中说“承你吉言”,而后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但心里觉得这个话很不现实。刘备其实也这么觉得,他顿了顿,又对一旁的妻子说:“你和庭坚多年未见,不是说要送件礼物给他吗?”
刘笳闻言,忙向宫人们传令,竟从后院中抬出一块一丈长三尺宽的木匾来,匾额上此时还盖着绣布,她转而对陈冲笑道:“这是我临走时,晋阳父老送给兄长的,托我一定要亲自转送到兄长手中。”说罢,她揭开绣布,露出木匾上四字:“幸沐君恩”。字体古朴清雅,一看便是晋阳名士所写。而在匾额的背面,还刻有太原郡中上千百姓的请愿姓名,密密麻麻不可胜数。
陈冲看后很是感慨,他没有推辞,转首向刘笳道谢,并请刘笳帮忙转运到府上,但心中又想:这牌匾大概是永远挂不出来的。
陈冲和刘笳也有数年未见了。刘笳此时已年近四十,已再无当年匈奴公主的娇蛮气,言行举止都显得极为端庄稳重,眉眼间更有一股凝而不散的贵气,显然过去花了一段时间去学习礼仪。此次再说话,两人都有一些生疏。
不料刘笳忽然叹了口气说:“兄长还是没有变啊!”
陈冲愣了一下,不由自嘲道:“莫非没有变老吗?”
刘笳补充道:“你的眼神还是和鹰一样,看谁都很锐利。我还以为这几年过去了,兄长的杀气能消磨一些。”
陈冲愣了一会儿,想和刘笳继续谈谈,但是她已经退下去了,而刘备则摆着手令宫人上菜。
虽然已经是皇帝之尊,但刘备行事颇为简朴,一来并无新修宫室,二来裁撤宫人,取缔宦官,使宫中服侍者不过两百余人,不及灵帝之十一,臣子因此常说他有文帝之风。不过这倒并非刘备真心尚俭,更多是身为君主,当以身作则,不得不为。所以在饮食上他有些放纵,家宴上端来的,都是些难得一见的珍馐,诸如熊掌、鱼脍、蜜枣羊肉、五味脯等物。倒入杯盏的自然也是葡萄酒。
而后几人就开始随意闲聊,几名皇子就在一旁旁听,只有刘燮能时不时插上一句。先是陈冲聊一些巴蜀的趣闻。此前其实陈冲已经写过战报细闻,但在文字上写和面谈还是很有不同的,陈冲多讲蜀中的山川地理,但刘备却格外爱听有关大象的事迹,他得知俘获有三头大象,颇为责难地问陈冲,为何不将大象带入关中。等得知蜀道不足以令大象通过后,他颇为遗憾,决心以后一定要见上一只。
等陈冲稍息,刘备又主动谈起河北的见闻,说起今年战事的艰辛,一时不忍回顾,但讲到审配自杀不屈,他又不禁感慨道:“河北义士何其之多!可惜我出身幽燕,却偏不能为我所用。”
张飞在邺城下吃了不少苦头,对审配颇为怀忿,闻言冷嘲说:“不识顺逆的贼子,给国家带来多大灾祸,怎能称为义士。”关羽在一旁摆手说:“各为其主,无愧于心罢了,倒也不过太过苛责。”
陈冲忽然记起,此前刘燮也想从军东征的事情。他往身侧看了一眼,发现刘燮刚好也在看自己,便对他笑了笑。转而对刘备说:“倒也不必为此伤感,河北人才虽多,但怎能比得上后期俊彦?审配、曹操、田丰,都是些老人了,这次入蜀,段都督也老了,恐怕过两年也要致仕,你我的时代要结束了,俗话说未雨绸缪,现在还是多想想如何提携后辈吧。”
刘备闻言回看长子,顿时了然,他拍着膝盖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等迁都之事忙完,你我就好好参谋参谋,看看下次东征带哪些人吧。”
等天色向晚,刘备想留陈冲继续在宫中歇息,但陈冲还是婉拒了。他还是记得献俘礼上陈章奇怪的眼神,所以打算先回府看一看。刘备知道年关将近,也并不挽留,与他约好年关后再见,再继续与关羽、张飞几人一起喝酒。
走出门来,宫中花香扑鼻,黄昏之中,粉白点缀晚霞,有清风穿过,树影摇曳。刘燮仍旧出来给陈冲带路,两人一步步走出未央宫。未央宫很大,四周静谧无声,陈冲听见自己靴子走在走廊石头地上的声响。从一个院落,走到另一个院落,见不到几个宫人,只能听见僧侣轻轻诵经的声音。刘燮见陈冲侧耳聆听,就轻声说:“这是西域高僧在为阵亡将士祈福。”
陈冲微微颔首,他在宫门口牵了青骓,又把等待的一干护卫叫上,缓缓向丞相府走去。路上走过一处拐角时,他心有所感,似乎有什么人在看着他。但回首去左右寻觅时,却一无所获。
是错觉吗?陈冲有些疑惑,但天色已经晚了,街上的人家逐渐点起灯火,在昏暗中仿佛涤荡的波光从湖面升起,他没有继续去想,而是继续往府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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