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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吕蒙援齐

    吕蒙率众兵出合肥,大约是在章武二年的腊月辛酉。

    当时隆冬白雪,天寒地冻,吴人们又没有马,只能穿着冬衣在齐腿深的大雪里行走,故而走得极慢。加之进入徐州后,一路行来,民生极为凋敝,东人们又多去穆陵关守卫,无人来接济吕蒙麾下的粮草,以致吕蒙不得不在半路休整,持曹操手书来联络徐州各城,如此耽误了大量时间。以至于吴人们赶到琅琊即丘时,已是在二月乙未了。

    吕蒙此时探得情形,得知临淄已为西朝十万大军重重包围,东莱郡县业已沦陷,唯有穆陵关尚在支撑,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对副将朱然说道:“短短三月,不料形势败坏至此,此战若不胜,恐怕天下人心将定了。”为此,他决意违背孙权的临行吩咐,率部强攻西军,先破袁谭,再为临淄城解围。

    只是西军多有骑兵,重甲又远较自己为多,若与其野战,恐怕并不能胜,吕蒙思虑良久,打算以智取胜。

    他听闻袁谭除去在穆陵关对峙外,又遣使徐州各郡,广泛招降,一时便起了假降的心思。他把麾下的徐州士卒调出来,合为一营,由潘璋带领,而后换上从徐州各城讨来的东人衣装与东军旗帜,而后遣使从小路间行至袁谭部中,诈称是东海太守薛封的行伍,就驻扎在即丘左近,部下约有三千余众,此时都愿向朝廷归降。

    袁谭虽不知吕蒙来援的消息,但也对这支降兵颇为陌生,他便与使者细细询问徐州地理风情,以作试探。但使者本就是徐州人,早年随周瑜参与过下邳之战,对徐州地理了然于心,但有所问,无不对答如流,这才令袁谭放下疑虑。袁谭继而大喜,顿时想出一个计策,打算令这群降兵前去穆陵关中,设法骗开关城城门。双方约定以在城上举三面白旗为号,到时一开城门,汉军便趁势攻入关内,穆陵便唾手可得。

    吕蒙收到回复后,当即笑道:“我本来还指望潘将军临阵袭击,不料袁谭还嫌不够,竟要自陷于绝地之间啊。”于是与穆陵关中袁熙联络。在二月庚子之日,袁熙在关城上亮起三面白旗,而后大开城门。袁谭见状大喜,立刻领兵攻入城内。

    却不料带大众入城之际,城墙上忽然鼓声大作,关牒两侧箭落如雨,令西军将士措手不及、正慌乱间,民屋之间又涌出无数东军军士,持长矟斫刀与西军对砍,西军阵型散乱,只能匆匆往关城外退去,但吕蒙也率五千精锐,走小道绕至关城北侧,与城中袁熙里应外合,将入城的数千汉军团团包围,尽数俘虏,其中也包括了西军的濮阳都督袁谭。

    袁熙与袁谭作为骨肉兄弟,时隔多年终于再见,虽然一人身为俘虏,但另一人也身处窘境,两人一时都唏嘘不已,袁谭问袁熙说:“如今曹操已然势穷,显雍又何必为东朝陪葬呢?我已与陛下商量过,只要显雍归顺,必保无恙,你我兄弟团聚,岂非善事?”

    而后又劝吕蒙说:“君乃吴人,当知孙氏本与朝廷多年友善,亦无仇雠,何必执迷不悟?君颇有才,我可为君言于陛下,赏功封侯,将来三公为谁,亦未可知。”

    吕蒙一时无言,但袁熙却听得大怒,抽刀罹骂说:“刘备杀你亲父,又杀显甫(袁尚),与你家血海深仇,你却为他说话,当真是无情无义之徒!我看你是我兄长,方才饶你一条性命,你要再这么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袁谭却苦笑道:“大人在时,是望我家兴旺昌盛,你若是惹得我家灭族,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大人?”袁熙听罢,也不再言语,而是将袁谭扣留城内,与吕蒙谋划如何去临淄解围。吕蒙以为,既然西军多有骑兵,平原上野战定然不利,而临淄东南多有山地,不如缘山而行,依山建垒,步步为营,逼迫刘备率军上山来战,拖延攻城的时间。再等待孙权带兵攻入豫州,说不定便能使西军撤兵了。

    袁熙赞同吕蒙设想,便留两千兵马看守袁谭与穆陵关。自己则率剩余兵力与吕蒙合并,两军共三万众向临淄开进。时值仲春时节,轻风萌动,嫩枝吐绿,一路都是莺语花香,但随着越靠近临淄,吕蒙却察觉出一些不对来,沿路的人家炊烟竟然越来越少,待到距离临淄二十五里左右,周遭已经遍地荒芜,全无人影,实在是咄咄怪事。

    等到前线的斥候回来报告,吕蒙才弄清了事情原委:原来西军之所以迁民,是打算效仿炎兴六年时平灭更苍的战术,在淄水下游筑坝,再进行一次水淹临淄!

    这令吕蒙恍然大悟,继而大感为难。一旦汉军开始水攻,临淄周遭便会沦为一片水泽,除去舟师之外,旁人完全无法出入。在这种情况下,汉军可以从容收缩防线,只需将兵力固守在堤坝左右,便足以起到围城的效果,原本制定的步步为营牵制西军的计划,可能就要因此而作废了。

    被逼无奈下,吕蒙和袁熙决意在西军筑坝完成前进行一次强攻。进攻的地点选在临淄西南面的尧王山上,此地地形复杂,一旦进攻不利,吴军也可以往山中撤退,骑马的西人很难追得上。但吕蒙又不无自嘲地想到:若一开始便没抱有大胜的念头,最终的结果也只是一场聊胜于无的骚扰罢了。

    大约在当天夜里,月亮在云层的稀疏间隙偶尔露头,为大地增添了一股阴森惨败的管线,仿佛不是照在人间一般。到了子夜,吴人们在山道间用一条弯弯曲曲的纵队前行,没有别的命令传下来。虽然此前已经休息过一次,但人们多是用双脚走路,此时都禁不住有一些疲倦,哪怕是最敏锐的斥候也是如此。

    脱离大队的斥候在朦胧的白色之中打不起精神,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只能一直不断地掐自己的手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山麓,看到前面有一团团橘红色的光影。这才反应过来,大军已经距离西军不到三里地了。

    吕蒙顿时振奋精神,与潘璋率两千丹阳精兵潜伏到营前约半里的一处小丘间,待后续部队稍稍集齐后,他们突然向西营内发起猛攻,很快就凿穿了哨卫临时组成的防线,径直冲杀到西军营帐之间,然后在幕僚间又是狂啸,又是放火,企图以此来扰乱西军军心。

    在此地镇守的正好是大将军关羽所部,他当夜正好睡意全无,就在桌案前挑灯读《汉书》,此时听闻营外一片大乱,又隔帘望有火光翻腾,顿时提了偃月刀出营来看。此时周围士卒多手足无措,也分不清来斫营的有多少人,见有人往北面跑,于是也就像积雪崩碎般往北面跑,如潮水般拥过关羽主帐。关羽见状也不行军法,而是强拉了一些士卒,问道:“来斫营的有多少人?”大家都慌慌张张说不清楚,只说人很多。关羽便说:“不过是些想借天黑来唬人的小贼罢了,有何可惧?你们跟在我身后,且看我杀退他们,若我不敌,再退不迟。”

    说罢关羽就点了几个亲信的名字,结成一道小圆阵往前面走,旁边路过的士卒见主将身处火光间,却淡然如履平地,不由得生出倾慕之心,又相互鼓励说:“大将军乃是天下第一的武人,有他坐镇,贼人是来自讨苦吃了!”于是也整顿心绪,呼唤着周遭同袍结阵跟上。

    黑夜与火光狂舞的夜晚,西人们其实并不能看清战场的走向,只是本能地根据前方的行进速度来判断厮杀的惨烈程度。但在后方的西人士卒却惊讶地发现,随大将军走了两刻,脚步却并未停下分毫,似乎前方从未有过敌人一般,但他们分明地听到前方金铁交击之声与残酷的哀嚎之声。原来前来斫营的吴人竟不能阻挡关羽分毫。

    吴军不意在斫营后还能遭到如此强力的反扑,一时将士气短,不知所措,吕蒙连忙朝周遭大喊,令将士只能一面放箭一面后退,试图按计划退往山内。但营间狭窄,士卒也身心劳累,许多吴人连射了数次弓后,就不能再战了。

    吴军再试图向山间逃命。下山容易上山难,士卒们没法跑赢刚饱睡了一顿的西人,双方乍一接触,顿时溃败如潮。若不是关羽身边只有三千余众,恐怕大半吴军都得交代在此处。但即使如此,潘璋与两千多名吴军殿后战死,四千余吴军被汉军俘获,吕蒙见状,不得不率残部往穆陵关回退。

    结果行至半道,袁熙又得到消息,说是留守关城的兵卒为袁谭所说服,已经答应向西军投诚了,并请袁熙一并反正,这听得袁熙满腔怒火,当场斩杀了前来说降的信使。但已经于事无补,关城既已落入西军手中,他们也只好领吴军走海曲小路,趁关羽大军展开追击之前,迅速地离开了青州战场。

第二十章 经年

    吕蒙既败于关羽,袁谭又夺回穆陵关,西军至此彻底完成了对临淄的合围。

    但在正式水淹临淄之前,按照惯例,刘备仍打算劝降一番,即使不成,也能瓦解城中士气。首先是令赵云押解东吴俘虏至临淄城下,绕城缓行一州,向城中东人通报援军已被击败的消息。其次是又在此前信都大战投诚的东军将士中挑出数十人,以许攸为首,领沮授之子沮鹄,辛评之弟辛毗等东朝旧臣在至城下游行。他们身着锦绣,骑高头大马,在城下边走边喊城上旧人名字,然后又向他们告知西军即将水淹临淄的消息,劝旧友早日归顺。

    如此两日,临淄城中果然生有骚动,但最终还是为曹操所弹压。而后若有人再向城下靠近,城上士卒便纷纷射箭,射倒了几人后,西军也就不复派人劝降。反而令大军逐步后撤,成建制驻扎在周遭的高地之上,显然是要在淄水下游筑堤蓄水了。

    西军筑堤一开始并不顺利,在三月的前两次筑堤都失败了。董越负责时,第一次筑堤不过才到两丈,因春泥湿软,堰坝竟自中而溃,于是他下令加快填土速度再修,不料修到三丈时,又遇一场大雨,春潮大涨,又将堰坝冲垮。马上就要四月,等到那时日日大雨,恐怕筑堰更难。刘备便令法正亲自督造,在河岸两畔埋下数根百年巨木,又在巨木间填下数十吨碎石,以此为堰坝土基,这才将堰坝筑起。

    然而对东军而言,等待水淹的时日却更加难熬,田丰对曹操献计说,应当趁敌军筑坝未成,率军出城突围,若能逃到淮南,再从孙权手中借得舟船,未尝不能逃回辽东,东山再起。曹操闻言却兴趣寥寥,他拒绝道:“若突围不胜,你我将瞬间倾覆,不若就在城中苦守,城中粮秣足用我两年,刘备莫非还能在青州围我两年吗?”

    田丰说:“元帅能在城中守两年,城中将士的人心可不一定等元帅两年。”这句话说罢,曹操悚然而惊,他起身盯了田丰半刻,直盯得田丰汗毛立起,才又摆摆手道:“元皓容我三思。”

    谁知当夜一过,元帅府长史田丰就被人刺死府中。曹操闻言大惊,当即派人细查此事,继而料定是军中有叛徒想以此投靠西贼,便在城中大肆抓捕,在狱中详加拷问,而后又拿着名单继续索人,一时间在赞同突围的诸将部众中发掘出了千余名叛徒奸细。曹操将他们尽皆斩首,把头颅高悬城门左右,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人们,望见此幕,无不心惊胆战,股栗出汗。

    至此,西军堰坝筑成反而成了一种解脱。随着春夏大雨到来,西军仍在不断加固堰坝,导致临淄城外尽是汪洋,四望茫茫一片,好似巨城本就是一座孤岛。水面宽阔,时而可见有鱼鳖出没。东军中有少数是参加过黄巾的老兵,见此情形,无不想起当年更苍覆灭的惨状,一时触景生情,心中怆然。

    但正如曹操所言,水淹后,虽然城墙矮了许多,但西军也不能蚁附攻城,无非是乘舟出入,对墙射箭罢了。而东人们轮番休息,在晚上长燃篝火,又在墙内搭设箭楼,使得西军在短时间内显然也无法攻陷城池。在两军的高层将领中,对这一战都已有了清晰的共识:双方都将在这漫长的对峙中决定最后的胜负。

    而在另一边,经历过大约一年的调养,陈冲的身体终于好了些。但痨病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些后遗症,就是在湿气较重的时候,他会忍不住一直咳嗽,整个冬春之际,他都是在咳嗽声中反复渡过的。此时傅干已回到云北去了,但妻弟董曜又来看望他,所以府中也不缺少人气。

    此时的董曜已被举为茂才,是个颇通诗文的青年了。他见到姐夫一直咳嗽,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他便和董白提及此事,说:“长安入夏更加濡湿难耐,不如陇右高凉,何不去陇上养病呢?”

    董白对此苦笑无言。原来陈冲仍惦记着东面的战事,想再过一段日子就去雒阳视事,无论董白怎么劝诫,他也不听。

    董曜听罢,当夜修书一封,托人送往雒阳东宫,向刘燮提及此事。刘燮知晓后,亦连夜回书给陈冲,劝他说:“叔父虽不辞辛劳,但未免太过小看后辈了。国家兴盛,又岂能在一人之身?叔父若真欲为国分忧,就应养好身体,倘若病笃而死,又于国家何益呢?”

    陈冲读罢良久,这才应允下来,答应到临洮去养病,也正好满足了董白回乡探望的想法。决定一下,全家都感到高兴,毕竟陈冲的两个女儿阿娑和阿韫从小到大一直住在长安,从没有离过家,此次听说要远足千里,只觉得兴奋和好奇。而陈秀此时方才一岁,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是坐上马车的时候,眼珠滴溜溜地到处扫视,显然也兴趣盎然。

    只是赵丘颇有些为难,毕竟他本来已和陈冲说好搬去雒阳,这几日和京中的几个师兄来往通信,打算搬到东都太学,住处都找好了。陈冲见状便说:“既然都已谈好,那你便自己去吧,闲暇时多找孔明他们拜学,西河父老对你期望甚高,莫要辜负了他们。”

    又与京兆尹虞翻打过招呼后,他与家人坐车缓缓离开长安,在驶过渭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回望长安城墙,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之中。不知在什么时候,他胸中的重压突然消失了不少,整个人有一种由内及外地如释重负。当陈冲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不由悲哀地想到:原来在自己心中,长安已经是一块难以提及的伤心之地了。

    而在继续西行的路上,陈冲开始频繁地做梦。一开始是梦到无尽的路途里自己在没有目的地前行,后来是周遭逐渐有了枝叶以及河流,还有四望无垠的田地。等到他终于觉得这场景熟悉时,才陡然想起,这是祖父陈寔死时,他回去奔丧到颍川的情景。但他没有梦到父亲,也没有梦到祖父的遗容。终于在抵达槐里的时候,梦中的光影陡然而变,他发现自己坐在马车间,仰望天野的浩瀚星汉。当他低头的时候,发现车前坐着一个少年,他默默策马,背影既熟悉又陌生。

    是谁呢?当陈冲还在思考的时候,却听那少年转首问道:“老师叫我吗?”

    “元直!”当陈冲喊出那少年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惊醒了。一旁照看他的董白还没有睡,见他忽然坐起,极为担心,忙问他哪里不适。陈冲摇摇首,抚摸着额头说:“还是做梦罢了。”他顿了顿,忽然觉得额头有些异样,把手拿到眼前,才发现手中已全是冷汗。

    为什么会梦见当年离开雒阳的情景?他现在想来,只觉得从那时开始,永远与祖父诀别后,自己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与自己的大部分过去分离,而开始为一个新的目标尽心竭力,距今已经是二十多年了。自己如今再做这样的梦,莫非预示着,自己又步入了一个全新的开始吗?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当时是陈寔离开了自己,现在呢?莫非又有人要离开自己了吗?但他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无稽,暂时放下了,认为只是人年老时容易伤感罢了。

    大约在炎兴三年五月上旬的时候,陈冲与董白来到了临洮(今岷县)。当地的郡守县令早就收到丞相要来养病的消息,在城外二十里处就已率众等待。陈冲并不喜这种排场,但也知道人情在所难免,所以不咸不淡地客套了两句,让他们帮忙安排一下住所以及护卫,再一齐用了一顿晚宴,就算是欢迎结束了。

    但随后在临洮的居住确实让人感到舒适。它地处在青藏高原边缘,是甘南草原向黄土高原、陇南山地的过渡地带,低温又干燥,在潮湿闷热的夏季,确实适合在此处避暑。临洮令为此专门在洮水边为陈冲修了一座小院,周遭又种了数百株白梨,陈冲与家人就住在其中。

    而在董白的要求下,陈冲也不时与董白、董曜去寻找董氏的故旧亲族,虽然董卓在三族以内已经无亲可寻,但还是有些远族族亲在当地生活。只是受董卓牵连,这些年来他们深受当地人歧视,一直过得比较凄苦,很些人甚至改董姓为苏姓,迁到他地生活,这让董白颇为愧疚。董白找来时,他们听闻当朝丞相的夫人竟然是董卓孙女,一时都非常愕然,随即喜形于色,希望陈冲能提拔少许。不过都被董白推了回去,只是送了些钱财,补贴他们的家用罢了。

    总得来说,在临洮的日子还是愉快的,大概因为地势高耸的缘故,在这里随便找一座小丘攀上,而后仰望穹野,只觉青蓝色的上苍与自己格外相近,若是偶尔下过一场小雨,周遭便能见彩虹层叠,乃是此地特有的奇景。而俯视大地,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其上四处可见放牧的羌人与汉民,他们一边放歌,一边用皮鞭和牧犬驱赶着墨黑色的羊群们,这些羊都是当地特产的黑紫羔羊。

    这些情景都让陈冲觉得惬意,一直咳嗽的病症也颇有些好转了,到了八月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不再咳嗽,身体与得病前相比,可能还好了不少。而刘燮也一直与他通信,说东征的事情一切顺利,东朝离覆灭也不远了,国家统一近在咫尺。

    陈冲见国无急事,也就决定再在临洮待一段时间,白日抄写碑文采集民歌,夜里便在家中著书写作,打算完成之后再回雒阳探看。

第二十一章 意外

    自从西军开始水淹临淄后,章武三年的走向大体与法正预测一致。

    临淄城守备坚固,即使用大水倾灌,导致城中生活极苦,但一时还看不见破城的影子。东朝元帅曹操虽坚守孤城之中,但也仍不放弃反败为胜的希望,一面在城中排除异己,一面身当矢石,与士卒同饮食,共劳苦。故而东军士卒对他又是畏惧,又是感动,一时城中纷乱的军心又逐渐稳定下来。

    曹操之所以还怀有死灰复燃的希望,无非是寄托于此时的河北爆发动乱,从而迫使刘备率军撤围。但可惜他只猜对了一半。章武三年的夏秋之交,冀州大旱,先是六月竟无雨水,而后是七月旱蝗肆虐,导致秋谷不登,饥馑一片。在经去年东朝的重赋之后,河北百姓本已民不聊生,在初春就发生了大规模的逃荒,而到了此时,更是惨不忍睹。

    民间百姓逃散死亡,村落往往化为废墟。穿行其间不见人烟,常见孤狼老虎出没。便是河北的士门大族,如今也只能紧闭坞堡,以菜粥充饥,而在信都、易京、南皮等地流窜的难民们,就只能削树皮而食,饥者罗列道旁枕籍而死。往日号称富甲天下的河北平原,如今已是十室九空,只留下到处可见被扒光了皮的桑树、柳树、梨树,在烈日下枯渴死亡。

    继而太平道在河北复兴,有乱民张道自称是张角之徒,四处分发符水,聚众达数十万人。而后四处攻打士家坞堡,抢掠粮食,但仍不足用,而后又举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率众试图进攻邺城、河内一带。此时车骑将军张飞驻守在清河一带,防止乱军南下袭扰刘备辎重,故对此事爱莫能助。竟使得乱军一度攻陷邺城,兵锋直指河内。

    但即使如此,刘备仍不撤围。

    太子刘燮朝议此事,紧急调回两万南府军,令司隶校尉诸葛亮率军北上御敌。诸葛亮率众与张道对峙于漳水之滨,以两千甲卒搭设浮桥,于桥前搭设车阵,并与张道轮番苦战,张道虽然势众,但不需一月,食竭而力穷,最后只得向诸葛亮请降求食。诸葛亮心中对河北难民甚是怜悯,但连年大战,国家本无多少存粮,此时又要供给青州的十数万大军,从哪里变得粮草来救济灾民呢?

    与刘燮回信商议之后,诸葛亮便紧急征收了河南各地的桑葚、莱菔、蕨菜等物,又请人至并州,入南匈奴及云北长史府各部求购牛羊,希冀以此来缓解河北的灾荒。但纵使诸葛亮殚精竭虑,但人力终归有穷尽之时,在该年的七八月,河北饿死灾民数以十万计,穷人相食,又致瘟疫横行。诸葛亮向朝廷上书称,河北野无遗草,堆尸成山,焚火不息,夕烟不止,可谓是惨绝人寰。

    与此同时,江东孙权又带兵十万进入豫州,大举进攻龙亢、汝阴、新蔡等地,做出将全力经略中原的态势。但刘燮当即移师颍川许县,对南放出南中乱平,西府军即将出关的消息。孙权得知后立刻解围,转而率众转入徐州,而后分兵驻扎修筑城池。显然已经做出了在曹操失败后全盘接收的准备。

    在这种情形下,临淄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座无援之城。转眼到了章武三年的腊月,临淄城遭围已接近一年,军民死伤渐尽,水浸城墙,多处都已倾颓。城外一片泽国,西人用大舰临城,舰上有石拍与善射之士,与城中东人往来攒射,城中粮草虽足,但箭矢渐尽,以至于渐渐无力还击。曹操自以为能坚持两年,但实际上再过几个月,恐怕城池便要陷落了。

    到章武四年的初春,河北的乱事也渐渐消弭了,但辽东却不肯放弃,派有一支船队试图跨海袭击东莱,只是黄忠在此守备,很快令东人无功而返。刘备便又把这消息传入临淄城内,陆陆续续地,临淄城中有士卒跳出城墙,试图泅水向西军投降。诸将得闻大喜,也都知道胜利就在眼前了。

    一日,刘备做了一个怪梦,他突然梦到龙山的怪石,又有一支大蛇从石中遁出,但不再与他言语,而是缠绕而上,啃咬其臂。刘备大为惊悚,醒来后颇以为不吉,心想莫非是预示战事不利?便下令把张飞也调到临淄左近。张飞部尚未就位时,为以防万一,刘备又与法正等人观看临淄近状。

    这些时日里,眼看临淄垂陷,身为围城方的西军不免有些懈怠,将士疲敝日久,也不愿再强攻招致死伤。每日都用大船临城,朝城内喊话招降,城中不答,就用乱箭射之。城中东人不服,偶尔用箭矢回应。这些大船又都迅速操橹起桨,远远地划到水中心避箭。如此往复而来,东人不胜其扰。

    这天下午,天色晦暗,天空阴沉如盖,似乎将有瓢泼大雨。这大概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但由于雨一直将下未下,让人觉得异常烦闷,只觉得空中有一股尘土气味。好像是远处有大风狂卷,将去年冬季的枯草和尘埃都吹起来了一般。

    季汉天子刘备和中书监法正一同临堰观城。因为不是临阵打仗,加上天气也渐渐热了,两人都没有披甲,而是穿了一身轻便戎服,用金丝腰带束腰,登了一双短皮靴。身边随从不过十余人,也都是轻装打扮,腰间吊了一把短刀,连弓矢也没有带。

    一行人在岸边望着不远处水泽之中的临淄城,指指点点了一番。刘备这段时间总觉得水土不服,腹内有些沉重,行走站立久了,还有些疲乏,很想找个地方坐一下。正在这个时候,人们看见东北方向有白气腾天而起,如同旋风般的盘旋而上。俄而白气渐渐变成黄色,夹杂着呜呜的风声,朝他们渐渐逼来。

    众人都说是尘暴起来了。空气中的土味愈发重了,呛人口鼻。尘暴看似很远,却移动很快,不多会就扑到眼前,四周尘土飞扬,人们都用袖子遮住眼鼻,慌忙地四处张望避风处。正巧有一艘大船,上午去巡城射箭归来,就停在旁边的岸边,用绳子系在岸边的木桩上面。大家也无暇细想,就护了刘备和法正,走到了船上,拂掉船中栏杆等处的黄土,一起落座避风,且等风小了再出去。

    哪知此风非但没有减少之势,反而愈吹愈大,船体随风摇动,船顶的沙土簌簌地掉下来。一会儿功夫,外面已是天地晦暗,不辨昼昏。飞来的砂砾横打在船体上,啪啪如同箭矢飞来。船体随风摇摆,船缆已经绷得笔直,拽得木桩嘎嘎地响。可能上午归来的军士也没留意,系在桩上的绳子并不牢靠,就听得砰的一声,船缆直接松脱,飞入水中。大船借着风势,横着脱离岸边,朝对面临淄飘去。

    岸上的西军将士大惊,一起涌到岸边,而船已经远远飘走了。此时大风鼓噪,很多人的帽子都被吹到了水里,四周的军旗被吹得啪啪地乱响,和军人们的惊骇呼喊夹杂在一起,一直传到对岸的临淄城头。

    城头的东人见大风吹来,都蹲身多在垛口面看。却看见一艘孤零零的西人大船,被风顶着朝城墙飘来。听见喊声,东人纷纷起身瞭望,见船上不过十几个人,都没有披甲,随船身的摇晃或蹲或坐。东人都说,这是被风吹过来的,却不是来袭城的。

    此时风渐渐小了下去,但大船还在借着惯性往城边飘,船上的人惊慌失措,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东人在墙上看到有人穿着金丝腰带,就说,里面有一个大官,纷纷取了弓矢对船中的人放箭。这下船中的人更没了办法,只能被逼着往水里跳。

    而后又有东人跳入水里来跟着捉。此时在刘备身边护卫的是徐晃之子徐盖,他拉着刘备跳水后连忙将他朝前方拖着游走。但水浪扑来,他游动困难,西人在城上放箭,后面又有人逼迫,使得他分外艰难。茫然间,他感到左臂一痛,显然是中了一箭。但他仍咬牙托着刘备继续游,游到最后,脑袋快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身上一轻。原来是岸上的同袍也下水来拉他们了。

    这次落水的二十余人中,有半数死在了水中,能够作为刘备的护卫,基本都是朝中勋贵的子弟,非富即贵,如此下场,令西人将士极为痛心。但看到刘备的状况后,所有的西军士卒都沉默了。自从被从水上拉出来后,人们赫然发现,天子的背部竟中了一支箭矢,而他本人也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请御医前来包扎医治,一连几日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在这种情况下,西军悲愤不已,又无可奈何,只能一面向朝廷通报消息,一面请诸部将领召开军议,商议大军下一步的行动。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二十二章 终破临淄

    刘备时年五十三,正值壮年。自登基称帝后,他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用兵日渐纯熟。他深知短兵相接并非自己长处,所以近年来与曹操交战,已不再盲目追求野战决胜负,而采用迂回、迷障等方式动摇敌方军心。故而虽有小败,不至于溃,也终于有平灭河北、再围临淄的大胜。

    眼下正值他擒贼复仇的关键时刻,由于连战连捷,众人都道皇帝兵家大成,已隐隐可与丞相比肩。孰料竟因意外中箭昏迷不醒,三军将士莫不悲惋,河南百姓也为之嗟伤。可天子中箭之后,大军该何去何从呢?

    临淄虽然被围困一年,但城内的东人应当还能坚持数月甚至更久,如果期间天子伤重崩殂,朝政人事必定大规模变动,到时军心散乱,大军恐怕也无法维持。可如果就此退走,一年的苦战就此化为泡影,莫非眼睁睁看着曹操又一次逃出生天吗?诸将念及于此,都极不甘心。在这种情况下,西朝诸将聚集起来军议,帐中果然去战难定,莫衷一是。最终还是法正说道:“大将军关羽尚在穆陵提防孙权,可等他来拿定主意。”

    关羽得消息稍晚,他策马赶来时,已是当天黄昏,众将都打算歇息。但他下马后衣不解甲,强硬召集各将前来。待众人就座后,他扫视一圈后,断然说道:“兄长养士多年,所为无非是混一东西,复兴社稷,为此穷尽关西,河北嗷嗷,也在所不惜,如若撤军,如何向天下交代!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眼下决不能撤军!且等翼德率军前来汇合,我等撤去堰坝,必在十日内拿下临淄!”

    说罢,众将唯唯诺诺,令关羽深为不满,他挺直腰背,肃然喝道:“众将听令!”诸将悚然而惊,即刻起身立直,而后又听关羽朗声说道:“明日决堤,后日攻城,我与车骑(张飞)所部为先攻,各攻南北,左将军(黄忠)与抚军将军(赵云)为后继,昼夜轮攻,前将军(袁谭)陈兵城东,以防东贼突围,后将军(牵招)守营不动,随时备战!”而后又对法正缓缓道:“至于伤病及粮糗,就多靠中书监操心了。”

    如此,计议已定。待次日车骑将军张飞赶到时,堤坝已然发掘泻水。张飞先到帐中探望了刘备片刻,见刘备仍是高烧不退,不禁痛哭了一番,而后又听说关羽准备发动总攻,他随即大喜过望,对着远处的临淄怒骂道:“曹贼,我必将你千刀万剐!”转而传令麾下各部,有敢怯战者皆斩。

    很快到了攻城的这一天,天还没有亮,各部已经按照关羽要求推进至城下。此时天上正在刮着东风,各军高擎火炬旗帜,伴随着旗帜狂舞的猎猎之声,士卒们在城下围成了一团星火之海,从城上往城下望,却没有听见一点人马嘶鸣的声音,这让守城的东人们倍感可怖。

    这时很多将校前来询问关羽何时进攻,但关羽并不着急,而是命人先射无数赏格入城。声称西军即将开始总攻,若东人现在投诚,可以得免罪行;若擒杀东人校佐而归,可赏十金;若擒杀东人二千石重臣反正,可赏百金;擒杀曹操,可赏千金,封关内侯。

    如此一直到了下午,风慢慢停了,天上灰云低沉,似乎欲与城下的西军应和一般,将要摧垮临淄似的。西军士兵眺望不远处的城墙,依稀可以望见许多由淄水浸泡而产生的裂纹。

    关羽终于下令击鼓,数万西军瞬时高喝,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般向临淄城涌去。此时的临淄城墙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使不用攀爬城墙,也能找到许多可容一两人跻身进入的塌陷处,东人弥补不及,只能在城中持槊守卫。但双方兵力的差距实在是过于悬殊,西人又满怀有为天子报仇的怒火,攻城战几乎只持续了一个时辰,西军就同时在南北两边都打开了缺口,由张飞亲率部众先夺下了北面城门。

    随着城门大开,西军如洪水般涌入被浸泡了年余的城内土地,北面的东人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跪在腐臭淤软的泥地上,把长矟、斫刀与弓矢都扔在地上,向西军将士请降。张飞得闻后,就令孙资挑了几个官位较高的军候,拷问他们曹操所在。那几个东人一见张飞满眼血丝、须发皆张的形态,无不恐惧,顿时交代说:“元帅就在城中最高的一座阁楼上,一望便知。”

    于是张飞扔下这几人,让孙资将俘虏绑了牵引到城外,自己则领着亲信继续往城中走。不久便看见一座四层的阁楼鹤立于街巷之中,应当就是曹操所在之处了。他见状不禁稍稍策马,很快就撞见一群在楼下结阵守卫的东人,正擎着黄天腾蛇大旗和许多虎头小旗,显然正是曹操麾下最后的虎士。

    为首的正是文稷,他见到张飞远来,顿时大喝着持矟冲上去,但城中围困日久,他食力不足,若在往日还能给张飞一些麻烦,但在此时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张飞见状仅是单手持矟,还未等文稷刺出,抢先以槊杆力击其腰,文稷顿时痛呼一声,被他打翻在地。想起身却又冷汗涔涔,显然已是骨折无法再战了。

    其余虎士也欲上前死战,但随即为人喝住。张飞循着声音看上去,发现正是曹操在楼上说话。曹操先是令虎士缴械,而后又缓缓走下楼来,对张飞笑道:“这些人说白了也不过是些小卒,张车骑也不必与他们计较。”

    但张飞却不与他客气,当即让随从气势汹汹地将他绑了,按在地上,对着他痛骂道:“真是苍天开眼,你也有今日!当年我兄长待你推心置腹,你竟然背信弃义,反过来恩将仇报!害我兄弟、子民,伤残无数。一条阉宦老狗,也想窥伺神器?今日落入我手中,保教你生不如死!”

    说罢,他当即上前用槊杆打断曹操的两条腿,又拿随身带的短刀连在曹操脸上划了三道口子,一时血流如注,周遭的虎士见了,都欲愤懑为主君厮杀。但曹操却面色不改,摆手让属下们安静,而后强忍着剧痛哑声道:“张君侯,各扶其主,你生什么气?且兴灭无常,今天偶然得逞,就发疯了吗?”

    他见张飞一时愣住,又笑道:“你跟我说恩义,难道九泉之下,能对孝思皇帝说这些话吗?”随后总结道:“你我战场争锋,一决雌雄,无论胜负,我也算你一个好汉,如此浮躁浅薄,我想你那些兄长大概也都不喜吧!”

    张飞听得本是满腔怒火,但听到最后那一句,他浑身一愣,但随即又清醒过来,皱着眉头打量曹操。曹操显然自知命不久矣,此时身穿一袭青白的袍服,衣冠整洁,神色从容,毫无面对死亡的恐怖。张飞见状,胸中的怒气竟散了几分,心想,此人倒还算是条汉子,倒也不必对他太过折辱。又想起来由于夏侯氏的缘故,两人也算是沾亲带故。因此,他虽仍阴着脸色,但还是交代手下说:“把他带到大营去,等待兄长处置。”

    有部下问道:“如此误国奸贼,何不就地杀了?”张飞则皱眉说:“正因为是巨寇枭贼,所以才要明正典刑,以正国法。”说罢,他让人把曹操带走,又把剩下的虎士都绑了,也都交到孙资手里,又吩咐孙资说道:“这些人追随曹贼多年,至今方才投降,可见也非诚心。东贼当年不是喜欢筑京观吗?把城里的人都绑了,全拉到城外一个个砍头,我们也在这里修座京观!”

    孙资闻言吃了一惊,他斗胆问道:“君侯,此事大将军同意了吗?”张飞双目顿时圆睁,骂道:“小子多言!我为天子报仇,便是屠城又能如何?莫非大将军能说不是?快去办!”孙资不敢违逆,只好把俘虏们聚集起来,如驱赶羊群一般拉到城外,然后拉了数百人进行斩首。

    一般来说,屠杀时军人会放声号哭。但这里的东人大概也真如张飞所言,要么是不愿投降,要么是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在被杀和等待被杀的时候,居然很少发出哭声。若不是他们被砍头后会流出鲜红的血水,大概行刑人真以为自己是在砍杀尸体了。不过短短的两个时辰,孙资就处死了约有五千余人,血腥之气十里外都可闻到。

    直到这时,才有消息通报到大将军关羽处。听闻张飞破城擒拿了曹操,关羽已令众将在营前列阵,进行隆重的观俘礼,并宣布当夜全军庆贺。关羽正在主持宴席,突闻张飞所部在城北屠杀,当即变了脸色,连骂张飞“糊涂”,而后亲自策马到临淄城北叫停此事。等他到时,城北可谓尸横遍野,活着的俘虏仅剩下两千余人,而孙资还正在按张飞命****于城门前修建可怖的京观。

    关羽见状,立刻令孙资将尸体就地焚烧掩埋,不得宣扬此事,又将剩下俘虏全部送至军中,严加看管,打算以后再押运到雒阳。至于此事会给西朝统治带来多大的影响,就只能等到以后再看了。眼下众人最关注的,还是天子何时苏醒。

第二十三章 双雄之末

    刘备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攻破临淄后的第五日。虽然战事已经告一段落,但因天子受创不宜轻动,所以大军也仍在原地休整。

    此时是炎兴四年的二月上旬,刘备一睁开眼,便听见帐外黄鹂的叫声,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话说:“桑树开花了吗?”服侍的宫女闻言一愣,但见天子苏醒,又是高兴又是迷茫,就回答说:“今年天冷,估计开花还要几日。”说罢,她连忙退出去,向一直在帐外等待的众将通报喜讯。

    很快,关羽、张飞等一干朝中众将挤进大帐内,纷纷向他关怀问候。但刘备刚刚苏醒,身体与意识俱显虚弱,很快便觉得吵闹,于是勉强嘉勉众人一番后,令大多数人退下,只让关羽、张飞、法正、荀攸、袁谭五人留在帐内,而后令法正陈述他昏迷这几日的事情经过,他在榻上闭目静听,时不时出言打断询问详情。

    说到曹操已经被擒时,他问道:“曹操被关在何处?”法正回答说:“关押在陛下的马厩之中。”刘备微微皱眉,又问道:“他有无异样?”法正说:“他双腿虽断,但面色不改,饮食自如,只是找人借了笔墨纸张,每日在地上书写,也不知写些什么。”

    又谈及张飞在临淄杀俘,刘备得知关羽封锁相关言论后,看了低首不语的张飞一眼,便对关羽说道:“堵不如疏。如此大事,断然瞒不下去,还是公开告示吧。”而后又对荀攸道:“公达,你为我草拟一张罪己诏,说这事皆是我一人罪过,用兵轻率,约束不力,为此,我对齐郡免税三载,望青州百姓体谅一二。”

    最后说到善后相关事宜,刘备说:“我恐怕还要歇息一段时日,但大军不适宜再在此处停留了。孝直,你先交代下去,先令西府与上林诸部返回驻地,河北既平,东府倒也没有驻在濮阳的必要了,显思就改驻在临淄吧。”

    “那曹操又该如何处置呢?”

    “且待我休息两日,与他相谈后再说罢。”

    说罢,刘备面上已难掩疲倦之色,他朝几人微微摆手,随即侧身假寐,很快就又进入了梦乡。

    两日转瞬过去,此时的刘备身体好了少许,便如约在营中召见曹操。刘备极其罕见地穿上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白玉冕冠,这是天子参与祭祀大事时才穿戴的服饰。而曹操则衣衫褴褛,几日内住在马厩中,他披头散发,浑身酸臭,由于两腿被张飞打断的缘故,竟是被兵士拖到主帐中来的。加之曹操身材矮小,人们见他这幅模样,都忍俊不禁,还有人出口嘲笑说:“好一条断腿老狗。”

    帐中其实还有不少如司马懿、李典、沮鹄、田畴等投降西朝的东朝旧臣,此时见元帅狼狈至此,甚至不得不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身子,无不心生凄然,不禁别过头,不忍再看。但曹操面色虽黯淡少许,但神情却是分毫未变。

    此时距离两人上一次相见,已经过了足足十八年,刘备曹操都一时恍惚,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年轻时初次相见的时候,那时是在雒阳,刘备只是名腰间挂剑平平无奇的布衣游侠,而曹操则是士林中方举孝廉的后起之秀。但时过境迁,世事无常,如今双方地位逆转,一人已是大汉天子,另一人却是阶下之囚。两人仅仅对视一眼,很多话语就不言自明了。

    刘备微微靠在胡床边,对曹操笑道:“孟德别来无恙?”他身体依旧虚弱,以至于声音颇为飘忽,但也显得语气释然轻松,仿佛与曹操仍是多年老友。

    曹操也笑了,他说:“小恙,小恙,劳烦玄德担忧了。”

    刘备问道:“听说你最近忙于刀笔,莫非是在作诗?”

    曹操既点头又摇头,答道:“做了一首,但大体则是在著文,想留下一些治政心得。”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张,里面写满了字,由宫女转交给刘备。刘备接到手中,发现竟有二十余张,洋洋洒洒约有万余言,内容也诚如曹操所语,大部分是曹操对这几十年来自己治政的得失总结。并称自己之所以落败至此,是因有十大弊。

    一弊是早年故作清高,不肯依附袁绍,竟使得黑山与更苍联合,迫得自己出奔兖州,不得不依附朝廷,以至于声望大减。

    二弊是渤海大胜后,自己不敢突袭雒阳,而是持重求稳,先复兖、青二州,导致刘备等得援军,自己难破虎牢。

    三弊是派军久围定陶城下,损兵折将,不得寸土,实在应该先进攻豫州、徐州,如此也能奠定国力优势。

    四弊是不能与刘和相容,进而与幽州名士不和,诸多能臣不能重用。

    五弊是误中陈冲计策,派兵试图袭取相县,结果遭遇惨败,致使虎豹骑消耗殆尽,曹昂等人也因此战死军中。

    六弊是麴义归降后强攻平城,在战机已失的情况下,自己执意决战,误信鲜卑,结果一战惨败,骨干摧折,至今不能恢复元气。

    七弊是不能早杀麴义,致使连败后动摇军心,竟使得幽州举州倒戈。

    八弊则是纵容士人,封官太多,导致国用不足,治政不畅。

    九弊乃不能早去辽东,受声望所困固守信都,结果一败则走投无路,不得已出逃青州。

    十弊是朝臣结乡党,互相攻讦,至今不能制止。

    到文章最后,曹操以为弊政根源是“士风难正,国体已失”,炎汉绵延四百年国祚,实以军功为基,图谶为业,如今图谶多言汉亡,士子又贵文贱武,好乱乐祸,名实相轻至此,有识者当为之忧心。他又提醒刘备,如今西朝多用鲜卑、匈奴等胡夷为兵,虽然得逞一时之威,但长远来看,恐怕是养虎遗患,须得早做处置。

    刘备阅罢,心中颇有同感,他将文章看罢,令宫人收好,而后对阶下的曹操说:“孟德之言,我谨记在心。”而后顿了顿,又问曹操道:“孟德可否为我书信一封,远送辽东?”

    曹操知道刘备是让他劝降曹丕等人,却摇首道:“我既不得自由,写来也无用处。”刘备想了想,也没有继续为难,最后说道:“既如此,孟德还有什么话,不妨就说说吧,大概以后就再无机会了。”

    话音一落,帐中顿时寂静无声,众人都明白,天子这是让曹操交代遗言了。曹操叹了口气,又不禁摸了摸眉头,罕见地在眼神中流露出遗憾。但他很快坦然地笑了,他抬首问刘备说:“玄德,自我认识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我是同一类人,若天下一直太平,你我必定是至交好友。但可惜生不逢时,相斗至此,我没有什么遗言,只有想向你问问,你我到底为何不同?”

    这话一出,西朝诸将顿时群情激奋,立刻有人站出来,指着曹操罹骂说:“贼子狂言,陛下何等神武,岂能与你同类?你不过有申、白之才,无人主之气,哪比得上陛下圣德宽仁,英雄之器?!”众人也都顺势附和,对刘备高声歌功颂德。

    不料刘备竟出言制止众人,等帐中安静后,他才对曹操缓缓答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与你相识时,也常感诧异。往日与你随行雒阳集市,你所喜之犬马美人,亦乃我之所好。我所嫌之名士豪杰,你亦恶之。若论好恶习性,我与你实无差别。”

    刘备在此处顿了顿,上身微微前倾,不意扯动了他的伤口,使得他略感不适。此时众人都平气凝神注视着他,刘备饮了一口水,才继续说道:“但在为人处世上,孟德实乃公子做派,兴之所发,无论善恶,往往不可收拾。而我出身贫寒,知世人疾苦,是故每日三省,不敢以个人好恶行事。可惜仍常有过失,时至今日,仍不能平复天下。”

    曹操听完,颇有感慨,他拍着土地叹道:“如此说来,我确实不如玄德,如此下场,倒也是理所应然。”刘备便又送他一壶花雕酒,双方当堂饮尽,而后就此告别。两人也都知道,下一次再见面,大概就是刑场之上了。

    见曹操又被人拖走,刘备苍白的面孔渐露红色,他一只手按着小腹,又对众人笑说:“喝了点酒,我也累了,你们也都各自去忙吧。”众将便也相互向皇帝告辞。等到帐中仅仅剩下刘备与关羽数人后,刘备终于忍受不住腹中剧痛,朝着地上呕出鲜血。周围人见状无不大惊,纷纷上前问安,又要出门去传御医。但很快都为刘备所制止了。

    这位戎马倥偬的马上天子,在臣子中以面色深沉难测闻名,但此时却露出满足与释怀的笑容来。他转首对留下来的几名好友说道:“人各有命,不用传御医,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大概还能活一段时间,但也不会太久了。但我没什么遗憾,眼下,我大概只有一件事情想做。”

    他令人把帐幕打开,望着幕帘外的天空说道:“大雁都已经开始北归,我也要随它们一起去了。”

第二十四章 腾蛇乘雾

    二月初五日,刘备决定处死曹操。

    其实按照惯例,曹操作为对抗朝廷近二十载载的枭雄巨擘,给国家带来了无尽灾难,理应被押送到雒阳街市,先当众升城受降,再处以极刑,如此方能安慰历年来战死于沙场之上的在天英灵们。

    但刘备一来考虑到自己身体不详,恐怕不能支撑到京中;二来在陈冲的主持下,国家也已废除了凌迟等酷刑;三来也想在不动刀兵的情况下就向辽东劝降,所以思考再三,索性决定留曹操一个全尸,如此也能彰显自己身为人君的气度。

    消息传出后,西朝诸将多倍感遗憾,而东朝降臣则拊掌悲伤。虽然这些旧臣畏惧于曹操猜忌嗜杀的个性,但也无不倾慕于曹操的天生雄才,世上能够同时集诗人、枭雄、士子、名将等各种矛盾特质于一身的人物,恐怕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二月初六日,西人将曹操提至临淄城内一小屋中幽禁。当天晚上,刘备派来监刑的人到来,于是即刻行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刘备派来监刑的竟然是东朝旧臣田畴。他虽多受曹操排挤,此刻却也心情复杂,不知该以何等态度对待旧主。

    此刻曹操头缠布巾、身着素服,正一个人坐在暗处。他见西朝军人一起涌入,由于早有预料,心下坦然,只静坐不动。烛光摇曳中,他见到田畴也随西人一同走进,站在一旁低头不语。领头的西人将领乃是陈到,他等监刑的众人都到齐后,就用眼神示意随从,先给曹操端上了一盒菜肴,里面盛有一盘鱼脍,一盘狗肉,还有两张胡饼和一碟腌莱菔。

    曹操坦然就食,他这段时间吃得不好,所以不久就将饭食一扫而光,还感叹说:“可惜没有豆腐。”这时陈到令人上前去绑缚曹操,他霍然举手道:“不必!我不反抗。”他又问:“用何种死法送我?”

    陈到不说话,让两人抬了一个约有百余斤的土囊扔在地上。

    曹操明白了,他笑道:“玄德还留我个全尸,甚好,甚好。”他转过身,从身下破席中抽出一块布巾,冲田畴说:“请子泰过来。”一面把布巾递出。田畴惶恐应诺,急忙躬身接过布巾,见上面用小楷写了四首诗。曹操一笑,说:“本来以为无人能识,就藏在席子”

    田畴听到这里,眼中早已含泪,他用力大声读诗道:“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眼泪早已滴落布巾之上。他哽咽着,开始读第二首诗:“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锥不入地,蘴藾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士隐者贫,勇侠轻非。心常叹怨,戚戚多悲。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听着田畴带着哭腔的诵读,曹操缓缓侧身躺下,如佛之卧姿,背朝行刑军人不动。两个行刑军人提起土囊,兜头朝曹操捂下。

    田畴知曹操正在受刑,不敢去看,一边流泪一边高诵第三首诗:“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长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去四方!”

    行刑的西人一个用力按压土囊,另一个人则摁住土囊下还在抖动抽搐的四肢。但他们显然也在侧耳倾听,好奇东朝元帅最后的绝命诗。

    田畴最后字句念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田畴念罢,手上所捧的布巾,早已被泪水浸湿。回头再看曹操,土囊下的身体已经僵直不动了。

    在屋外的刘备听完最后一首绝命诗,不由感叹说:“孟德诗词,可谓极品。”于是令人将曹操尸体用布帕裹缠,而后装入棺木内,外束白茅,令人用牛车载了,拉到兖州沛郡谯县老家下葬。又同时分派使者,把消息传给辽东曹丕、徐州孙权。

    而后刘备以自己两次水淹临淄,大为不吉,下令袁谭拆去临淄这座千年古城,而在原址东南三十里处修建新城,起名为章武城。当然,随临淄一起毁去的,还有曹操刻在临淄城墙上的《忠良破贼图》,不过在青州民间,倒仍有不少太平道信徒临摹刻画,得以保留,但这也都是后话了。

    曹操既死,西朝大军也都基本开始西返,东朝受降文武,也随之前往。唯有天子刘备并不归去,他对太子刘燮派来的使者说:“河北纷乱不安,正须我去抚慰一番,就暂不回京了。诸项大事,都可让太子独立处置,他这几年处事成熟,我很放心。”

    刘备在离开前,先在青州完成了一批新的任命。拜中书监法正为青州刺史,孟达为东莱太守,李义为北海太守,郭凯为泰山太守,李典为乐安太守。以袁谭为章武都督,都督青、兖二州军事,以应对徐州、扬州方向的可能战事。同时又任命司马懿、王粲等人进入东宫,让刘燮引以为友,以收河北士人之心。

    到了二月中旬,刘备一行启程北巡,与他随行的近臣有侍中王凌、孙乾、潘濬、羊衜、张卫,还有刘表之子刘琦、简雍之子简恪、陈群之子陈泰、张飞之子张苞等人,除去少数老臣外,多是些后辈俊彦。其中他最信任的乃是徐晃之子徐盖,毕竟是他将自己从堰水中救了出来,所以赐给他三百金,并打算将自己的女儿陈国公主许配给他。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抚军将军赵云与左将军黄忠为领军左右护卫,率马队两千余人、马皆有副。刘备对着两人说:“我军中的两只老虎啊,就辛苦你陪我走这最后一趟了。”两人也都知道天子身体有恙,皆哀伤不已,涕泪向刘备谢恩。

    刘备从章武城出发,接连渡过济水与大河,经渤海郡往涿郡方向去。二月下旬,马队抵达南皮城的时候,刘备突然怔怔发愣,他下令在此稍驻,而后率亲信前往北皮,在漳水与绛水的汇流之处,便是当年的决定河北命运的战场。此时的这片战场已经被齐膝深的青草所淹没,远望一片郁郁青青,很难想象这里曾有无数人泼洒热血,尸骨堆积成山。刘备在战场中央设立祭坛,向徐庶、张羡等人祭拜,告知他们已自己经收复河北的消息,一时泪染衣襟。

    待他从北皮战场回到南皮,太子刘燮又派来使者,告知刘备说,扬州牧孙权在得知曹操身死的消息后,已向朝廷献出贺礼,在名义上归附国家,但他并不愿向朝廷派遣人质,显然打好了蛇鼠两端的打算。故而刘燮前来请示,该如何处置孙权的归附。

    刘备没有长考,很快回答说:“我连年征战,令百姓苦于徭赋,如今河北新平,黎庶饥馑,还是暂且应允他,令国家休养两年吧。”他又对赵云等人说:“等我死后,孙权必反,到时候大事就交给你们与太子了。”

    到三月上旬,马队自文安渡过易水,终于进入幽州境界。此时天气极好,艳阳高照,晴空无云,水边野花满地,林木葱郁。微风顺路吹来,马儿都欢快得轻轻踱步。刘备心情受此感染,也觉得舒畅了许多。他让大家都停下来,静静地听水边的声音。

    他笑道:“传闻当年荆轲在这里与燕太子丹告别,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虽然荆轲刺杀秦帝不成,死于咸阳。但我们当地人一直有一个传说,说荆轲的魂灵就回到了易水,毕竟在起风的时候,人们常能听到有人放歌的声音,充满肃杀之气。要是在无风的时候,你也能听到相似的奇妙声乐,那说明荆轲以为你也是豪杰之士,日后必定有大奇遇。”

    说到这,刘备目中露出追思之色,而跟随的众人则在一旁屏息倾听,良久都无人说话。至于有没有人听到荆轲的歌声,却没有人说出给别人知道。

    过了易水,一路往西北走,刘备北巡的事早就已经告知了幽州刺史陈登与涿郡太守韦康,故而相距还有六十余里的时候,马队的踪迹就为陈登的骑队发现,急忙前来问候,一面飞报涿县。刘备的心情很好,他对迎候的人玩笑说:“你们的陈使君的身体还好吗?他与我写信时,总是在抱怨,说吃不惯塞北的牛羊,思念家乡的鱼脍,我在青州尝了几日,颇为无味啊!”

    玩笑归玩笑,说完后,刘备眺望北面的天迹,不由感慨道:“近乡情更怯啊!”而后令随从先入城随同准备,自己则换上天子袍服,坐在六匹同色骏马拉着的羽葆盖车上,缓缓朝着故乡驶去。

第二十五章 昭武怀旧

    刘备驾临涿县三十里的时候,幽州刺史陈登前来拜见。此时陈登也已五十有三,率众来迎的时候,他不得已坐在牛车上,要人扶着才能勉强站起来行礼,刘备见了十分感动,赶忙吩咐他坐下,而后又将他接到自己车驾上,与之同往涿县而行。

    不过话说回来,陈登的身体自平城决战时就一直极差,每年都传出过陈元龙病危难治的消息,结果他却能够支撑到现在。不过到了现在,陈登的身体也恶化到了空前的地步,已不能亲自执笔,而要口述来签署文件,下达命令。但如此也可见刘备对陈登倚重的程度,在当年徐州投西的士人中,这份待遇是绝无仅有的。

    而不知情的东朝朝廷,还以为陈登在徐州士族中影响极大,又有自立之心,于是曾派来密使,试图策反陈登。陈登就在席间抽刀将密使斩杀,埋在后院,所以这事情一直没有人知道。

    刘备当日就在陈登府上住下,宴饮观歌。他让陈家亲族都来拜见,各有赏赐。当时陈登特意指着儿子陈肃对刘备说:“我这一生,没有别的遗憾,就是小子这一辈没有才能,恐怕我一死,家道便要中落了。”刘备不由得打量陈肃,见他细眼长头、脸颊削瘦,颚下留着长须,身材虽不高大,却很精壮。就笑问道:“看上去是武人啊,打过几仗?”陈肃回答说:“平城决战、夜袭轲比能,还有打些北虏、山贼什么的。”

    刘备突然发问说:“听说轲比能身为鲜卑单于,帐下财宝不可胜数,你参与此事,可有掳得些什么?”陈肃一惊,抬头看父亲陈登,见他笑着向自己示意,意思好像是但说无妨。他才大着胆子说:“确得了些生口、金银,都带回到府中。”刘备并不追问,一笑置之,反而对陈登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心里牢记便足矣。”

    当晚刘备高兴,破例饮了一些酒。夜里睡下后,觉得腹内剧痛,竟又呕出一口血来,将床褥弄脏了。喘息了半夜,才缓了下来。他不愿人知晓此事,只将守在外间的张包叫进来,同他交换了床褥。张包做事仔细,他抽出短刀将自己的手臂割破,把血涂在上面,对外就说自己抽刀不小心弄伤的。

    第二天,恒王拓跋力微前来拜见。拓跋力微与刘备也算得上非常熟络了,只是设立云北长史府后,已很久没与他再见。今日见面,见他一身圆领窄袖武服,皮肤黝黑,身材健硕,腰挂短刀躬身而立,胡风中仍然有几分文质彬彬。刘备对他一直非常欣赏,他看力微依旧身着华服,还是非常高兴的。毕竟在刘备看来,即使与朝廷现下的济济俊彦相比,力微的才能也堪称翘楚。

    拓跋力微报告说,恒国立国有十载,时至今日,共有牧马十三万六千四百匹,田一千六百顷,麾下骑士三万人,部落属民奴隶合约有二十万人,每年可向长史府进贡牛羊万头。刘备闻言吃了一惊,但又觉得力微坦诚,于是便同力微又说了一两刻的话,送给他一枚玉抉,还有一串西域来的玛瑙珠子。

    他想起自己在雒阳的长子,心中不禁暗自比较。随着身体越来越差,他常常会想太子如何。此番见到拓跋力微后,他的心事就更加繁多了。不过短短十年,力微就在恒国发展壮大到如此声势,单单想用云北长史府的五千重骑就想控制草原,还是太异想天开了。自己死后,儿子能够镇住他吗?这个问题成了刘备的心事,他考虑到是否要嫁女力微,以此加大对恒国的影响力,同时还要重用拓跋匹孤,可以让他去做渔阳太守,以此招募鲜卑人入朝。

    刘备想到这,很快定下任命,却不急于发令施行。他准备等回到洛阳后,把这件事情交给刘燮来执行。如此一来,由太子完成各项人事任免,也可以增加拓跋力微和拓跋匹孤对新主子的忠诚。

    刘备一行在涿县内休息了约有七八日,而后向北面的修武里进发,这是他真正的故乡,此时带着浩浩荡荡数千人的队伍回到这里,刘备不由得记起自己儿时随母亲织席编履,又到街市上插草贩卖的光景。谁会想到,当年在乡野里捡拾青蛙充饥的孩子,有朝一日能成为大汉天子?

    刘备到修武里后,寻访故宅,接见乡亲父老。只是当年与他熟识的人,如今多已病逝,唯有当年归乡时认识的刘邈还在,他与刘邈入席后,不胜感慨。乡人们又因刘备家的桑树神灵,便在故宅中设了一座祠堂,作为地灵供奉。刘备带着人亲临观看,发现老树翠绿依旧,桑甚正缀满枝头,他对众人说:“当年我就是坐在树下,对乡亲们说,我要乘此羽保盖车。眼下成了真,心中想的,却是没有父母可以告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说罢,刘备不禁在树下流泪,拍着树干对众人道:“我常常以高祖自勉,但现在想来,自己只是徒有其形,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高祖心绪,游子悲故乡啊。”于是命人在席间高唱《大风歌》,歌罢,他派人取下一篮老树的桑甚,与众人分食,又说道:“曹操既不伐此木,我也可善待他后人。”同时又更改里名,改修武里为楼桑里,下令此里乡亲免租百载。

    此时已是四月上旬,刘备再派骑士入辽东,对东朝残党劝降。而刘备则入主蓟城,在城中等待消息。这段时间刘备背部的伤口恶化,腹部也开始有肿块凸起,连日便血,精神非常不好。随从都劝他早日回雒阳养病,但他仍坚持在蓟城等待消息。

    四月下旬里骑士带回了曹丕回信。很可惜,曹丕虽然在信中讲得很是客气,将刘备称之为长辈,但言语之间并没有归降的意思,反而自称辽东有十万兵马,足以自守辽泽,同时还送了一些辽东特有的山参,劝刘备好好养病。刘备见到回信不禁失笑,还真就将山参熬了药喝下,并对亲信说:“看来曹丕是猜,我还活着一日,就要休养生息,不会对辽东动兵了。小子还真猜对了!”

    喝了药后,刘备身体略有好转,仍继续北行,他走居庸关出燕山,路过公孙瓒的墓地,又给好友祭拜了一番,并在墓前埋下两柄宝剑,以示不忘好友之义。但在此刻,刘备愈发感受到死亡正离自己愈来愈近了。继而车队也走得越来越慢,大概每日只能前行二十里左右。

    等到他来到平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车骑将军张飞听说刘备病重,便擅自前来看望,不料刘备得知了后,却极为恼火,竟将张飞拒之门外。张飞仍不肯走,又在府前站了半日,于是刘备便用人传信说:“你已是国家重臣,百官楷模,做事怎么还如此意气?为将者不得擅离属地,这道理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常常念及你是我兄弟,很多事纵容也就纵容了,但也坏了很多规矩,竟让你在临淄做出杀俘这样的傻事来!你不必来看我,还是先回到军中,向部下检讨自己渎职的罪过吧!”

    这是刘备第一次提及临淄杀俘,也是最后一次。他等张飞回到驻地后,不无感伤地想到,等自己死后,如果张飞还是这幅性子,恐怕和陈冲、关羽都会生出龃龉,更别说其余百官了,希望自己这番话,能给他一些教训,让他收敛一些性子吧。

    除去张飞外,刘备还担忧对于凉州的相关布置。毕竟凉州三镇虽然臣服,但实际上还存在大量的私兵,不得不令刘备心生忌惮。而在凉州南北两侧的高原与草地中,还存在大量的羌氐部落,目前虽然与国家相安无事,恐怕并非是国家多有手段,而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各部无灾罢了。一旦遇到旱年,恐怕很快就会生出各种乱事。刘备每次想到灵帝时羌乱不已、靡费国资的景象,都有一种悚然而惊的感想。

    故而他强忍病痛的折磨,在路上详细考虑和安排度陇的准备事宜,打算在生前亲自解决掉这些隐患。但他也有出行不成的隐忧,故而先一步发出相关任命:以马超为西府都督,常驻巴西;韩约为汉中太守;宋宁为广汉将军,驻扎绵竹,成公英为平氐将军,驻扎阴平。

    如此一来,陇右三镇的旧势力基本被转移到巴蜀,同时又与朝廷此前派去的河南名士协调并进。一面加快消化蜀中,一面又能相互制衡,以往陇上武人抱团高原,风闻东语的局面,至此不复存在了。这都是刘备的苦心安排。

    唯一可能对不起的,就是担任现任西府都督段煨。段煨为国家守边约有二十年了,随意撤职未免予人口实,所以刘备将他由实职转为虚职后,又授予段煨太傅之职,以此来显示自己对功臣的尊重。

    刘备做完这些调整后,不禁对亲信说道:“太子事事都想争先,但我身为父亲,却不得不为他考虑,这次全当作是我最后一次替他代劳吧!”

    这样说完后,刘备连连咳嗽,他从临淄启程的时候正值大雁北归,但在乘车离开平城时,已经是六月下旬,大雁南飞的日子就又快来了。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第二十六章 花落梦中

    章武四年的六月,刘备一行离开平城继续南行。他穿行过平城周遭的茫茫草原,沿着山间夹道来到了马邑城下。当时他驻扎在楼烦山下,一夜初秋之风,在平城盆地中显得寒气逼人。天刚刚亮,刘备就披衣出帐,遥望四周暮色中的苍茫天际。

    被太阳射成金色的浓云之下,一组组青色的山头渐渐露出峥嵘之姿,那就是天下险峻之首的雁门山。在这几十年时,自己多少次从此处经过呢?刘备早已记不清了。而雁门山就像一位深沉的巨人,在晨曦之际默默北望,唯一和他相伴的,就是脚下一条细小的汾水,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寂静地南流而去。舍此之外,天地之间,唯有无尽的流云和大风。

    雁门的磅礴气象,令刘备这位幽燕之子,竟生出了几分回到故乡的感受。他凝视天际的雁门山良久,直到自己手足冰凉。

    尽管赵云等人都来劝阻,他仍坚持自己骑马翻过雁门。

    自离开临淄以来,马匹病死十有三四,在涿县,陈登与拓跋力微送马千匹,马队规模仍然可观。美稷的匈奴人又送来三百只羊,还有当地人做向导。不过刘备仍记得路,很快大队翻山,山路并不陡峭。只是刘备骑马上路时候,身边将士都跳下来徒步围绕马身而前,黄忠亲牵缰绳。进入汾水谷地后,赵云又赶忙拉他到帐中休息。刘备望着遥远的雁门山,久久叹息,他说:“它在看着我呢。可惜,我也不得不与它分别了。”

    大队立起军帐过夜。第二日,整军在汾阳周遭狩猎。时值中午,有大风自西呼啸而来,沙尘遮天蔽日,昏暗中不辨方位。由于风来的突然,军旗不及收起,大风竟将中央的一根军旗折断。风停后,看见被黄沙覆盖的中军军旗,骑士们无不变色,都不敢说话,只等着刘备发令。

    刘备镇定不语,大家才发现,大风吹掉了他的皮帽,露出斑白须发。赵云在侧,看见这一幕,禁不住泪水留下脸颊。这个时候,刘备上下车都全靠人抱了。但到了次日,他仍令将士狩猎前行。

    到了七月中旬,刘备抵达晋阳,回到这座潜龙之邸,刘备没有多做停留,他只是让人去龙山上设祭,而后在山下远远观望着,脑海中似乎回想起当年第一次登上龙山时,看山下被十余万匈奴人包围的情景。但他并不再与随从们笑谈了。简单收拾一番,他就继续南下,目的非常明确,他要到长安去,在那里,陈冲正在等他。

    这个时候,刘备每天只能吃下少许粥食,仍经常呕吐。他早已不能骑马,而是躺在六匹驮马拉动的高轮大车上。走起路来,马脖子上的铃铛一路响动。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让人打开车上的顶棚,仰望白云流动的苍穹。来自河东的清凉秋风吹来,他就使劲嗅动鼻子,捕捉人世间残存的温暖气味。

    终于在蒲坂一侧又见到了大河,马队停下来歇脚,刘备找人叫来赵云。他凝视了不远处的滔滔河水良久,才缓缓对赵云说道:“我要尽快去长安,见过丞相后,希望还可以回雒阳一趟,有些话还要当面嘱托太子。”赵云连忙应诺。过了半刻,刘备扭头看着赵云说:“子龙,你跟我虽然不早,但也不算晚了,你做事不偏不倚,我很放心,我死之后,你为太子做事,也要如此。”赵云闻言,落泪发誓说:“云誓死效忠太子,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第二天,马队开始渡河。此前的河东太守黄柱听闻刘备病重,已经紧急征召了两岸船只,打算在河水上搭建了一座浮桥。而得知天子要从此过河,百姓们无不殷切献船,又主动参与修建浮桥,桥宽足以供天子车驾过河。在渡河的这一日,百姓们云集河畔,远远眺望刘备过河的景象,可惜刘备躺在车上,连向他们挥手致意也倍感疲倦了。

    过黄河后,关中沃野一马平川,一路沿着渭水向西走,官道越来越宽敞,很快就看到长安城了。在长安城前,刚从临洮赶回到长安的陈冲正率众等待。说也奇怪,两人甫一见面,刘备的精神就又好了一些,等进入未央宫后,他喝了一点水,对着陈冲露出虚弱苍白的笑容,说:“上次见面,躺在榻上的是你,不料这次见面,躺在榻上的变成我了。”

    陈冲看着他也很吃惊,两年不见,刘备竟然苍老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就像做梦一般。他握住刘备冰冷的手掌,心里又悲又怜,不禁责怪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最终还是倒在了这上面。”

    不意刘备反而更加释然,他说道:“那又如何呢?现在想来,人生快意,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

    千里迢迢赶来和陈冲见面后,刘备反而没有说什么国事,而是与他感慨人生。刘备说:“本来想战后与你一起去陇上射猎,再到巴蜀去观赏,可惜,都不能成行了。如果可以,我也想去看看南中的巨象,沙州的骆驼啊。”说着,他竟然一时睡着了。

    但陈冲不敢离去,就依旧待在宫中。结果在午后的未时,刘备突然大喊一声醒了过来。陈冲本来也在午睡,听到这声音连忙惊醒。外宫的人也听见了,都不敢动,在外屏息等待。

    陈冲缓缓走到刘备床头,低声呼唤道:“玄德,玄德。”

    刘备却披散头发,抓住陈冲递过来的手,嘶哑喊道:“君行不义,外寇方强,为何不可除之?以能者代之?”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住陈冲的手说:“陛下,我对不起你,没有把陈留王教好。”

    陈冲听呆了,知道玄德是把自己当成了孝灵皇帝了。他也从不知道,玄德内心竟然对此事如此在意惶恐,于是轻轻拍打着刘备的侧背,对他说:“没事,没事,玄德,是我啊,庭坚啊!”

    半晌没有回应,陈冲再去看时,发现刘备又睡过去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刘备才真正醒过来。此时陈冲已经回府,而宫人在一旁服侍,听说了白日里自己的胡话后,刘备默默无言。等第二日陈冲再来时,刘备就说道:“我其实有一件心事,庭坚,我想问你。”

    陈冲愣了一下,随即道:“但说无妨。”

    “当年我逼你在我与刘协之间做选择,你有没有怪过我?”

    陈冲说:“当时确实为难又生气,但现在早已忘了。”

    “我知道,你肯定怪过我的。”刘备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梦见刘协满脸血污地向我苦苦哀求,放过他的家小。公麟还是做的太绝了啊!”

    陈冲没有回应。

    他又说:“据说他有一个儿子,被贾诩送到塞上去了,这个消息只有我和公麟寥寥几人知道。现在想来,没必要让这孩子受苦,我死以后,你劝劝公麟,把这孩子接回来,就让他继续当陈留王吧。”

    说到这里,刘备终于开始对陈冲交代自己的政治遗言了,他说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公麟做事太急功近利,这点他像我。但他偏偏为人刻薄,学不会仁而容人。且资历不足,与臣子们也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将来可能会闹出不少乱事。就连庭坚你,恐怕也不见得为他所容。”

    听刘备谈到此处,陈冲苦笑了一下,他明白刘备的忧虑,也做好了此后不再从政的打算。不料刘备又继续说道:“但你哪怕不在朝中,也一定要辅佐他。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只有你还能说动他了。不然生出乱事,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而后刘备抓住陈冲的手腕道:“如果他实在不堪大用,庭坚,我会留下一份遗命给你,你有权废掉公麟。无论我哪个儿子做皇帝,只要你愿意辅佐,我相信国家定然会平安无事!”陈冲闻言大惊,刚想要摆手推辞,很快就又被刘备拽住了,他说:“这算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

    陈冲也只能答说道:“玄德,我答应你。一定会辅佐你的子孙,保下汉家江山,”

    得到陈冲的肯定回答后,刘备终于笑了,他自言自语说:“那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继而长舒了一口气,他在榻上闭目半晌,忽然又对陈冲说:“曹操的绝命诗实在写得好,但我却不会写诗,好在我有你。庭坚,你有诗才,最后为我写一首诗吧。”

    陈冲沉吟片刻,一时没有诗兴,远望四顾,发现宫殿间黄花已开,便不由想起平城决战时的光景,总算有了想法,便对刘备吟诵道:“战罢秋风笑物华,野人偏自献黄花。已看铁骨经霜老,莫遣金心带雨斜。”

    这首诗自然比不上曹操的绝命诗,但刘备听下来却连连叫好,他对着陈冲说:“庭坚,往后一切都交给你了。能与你结识,是我三生有幸。”

    在八月十五,刘备的马队再次启程,他的旅途即将抵达最后的终点,也是最初的起点——雒阳。

第二十七章 星陨雒阳

    就在重阳的前几日,刘备终于赶回了国都雒阳。但他没有入城,而是在城西的上林苑中静养。此时国中的一切大小事务,也已基本由太子刘燮决断。

    在六月之前,刘备病重的消息就风传到东都的大街小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在议论年初的大胜与国家此后的政局变动。有的在暗中议论说,新皇登基不过四载,如今便伤重不治,会否是一个国家凶兆?天下又只是粗安而已,恐怕过不了几年又会使社稷动荡了。此事被廷尉记下来上报到尚书台,太子刘燮只说了一句:“这是吴人奸细造谣!”就用烛火把它点燃烧掉了。

    此时刘备结束北巡,率众回到雒阳。刘燮却并不急着去见父亲,而是令宫中挑出两千雄壮精锐,皆着漆红铁甲,骑黄骠马,每人皆持一杆绛色小旗,并在出行前着使者清道,待到全城人皆知太子将要出宫之际,他方才乘车缓缓出城。

    听闻储君出行,京中百姓无不拥攘街道,欲得一睹。但见宫卫持旗如林,驾马如山,缓步之间,自然有一股威武肃杀之气,而刘燮身着一袭青白宽袖华服,手握腰间三尺佩剑,立于车驾,左后环视。

    百姓远远望见这个身形魁伟、仪表迥秀的汉家男子,恰似玉山初雪、雨霁朝霞,面容间又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百姓们见过后,无不赞叹感慨,暗地里说:“世上竟有这般的奇男子,如为天子,社稷必安。”于是流言尽散。

    而刘燮则是马不停蹄,接连过白马寺与平乐观,于当夜赶到上林苑。这时刘燮才一反从容神态,火速去见父亲。刘备已多日不能起床了。刘燮看到父亲面颊清瘦,形容枯藁,哪里还有当年英伟之象?霎时魂飞魄散,一头跪倒在父亲床头,话不敢出,只俯首饮泣而已。刘备虽然病重,但神色依旧镇定,他对身边的黄忠、赵云说:“太子来了,你们也就去歇息吧,陪我走这一路,也辛苦你了。”又对刘燮说:“我今夜还死不了,你先以国事为重,夜里不要守在我这里,有什么话,我白日里再和你说。”说罢挥手让他下去休息。

    然而刘燮心思沉重,一时睡不着,加上门外不时有宫人往来,惊扰了树上的乌鸦,一直呱噪不止,这令他甚是不悦。要在宫中,他早就令怒喝仆从了。但想到如今在父亲身旁,他不得不平缓一下自己的情绪,叫人请来黄忠,对他说:“老将军,树上的乌鸦甚是可恶,把他射杀了吧。”

    黄忠诺声道:“我们武人素来讨厌乌鸦,待我射掉他们便是了。”他抓过三石强弓,用手指夹住一支猎箭,再把另一支箭搭在弓上,对准树上一只黑色的影子射去。就听得树上响起一阵扑腾,一只乌鸦一头坠下来,另一个黑影则扑打翅膀飞了起来,就在此时,黄忠的第二支箭飞快地扑到,一箭穿颈,乌鸦当空坠落,不想那尸体落下来时,却被树杈挂住,悬在半空当中。

    黄忠提了死乌鸦前去复命,他另一只手还握着弓,冲刘燮揖手而立。

    刘燮见他抓着血淋淋的死乌鸦,不卑不亢地冲自己拱手,不知怎地心中有一种不够踏实的感觉。他恍然间才明白,自己以往的底气来源于父亲,而现在父亲将死,将完全靠自己来和这些老臣们打交道了。但这些人劳苦功高,真的会把年轻的自己放在眼中吗?刘燮一时又想起叔父陈冲,他的心情反而更沉重了,等陈冲入朝,恐怕自己这个天子权势还不如太子。

    就这样怀着重重心事,刘燮沉沉睡去。

    且说第二日,刘燮先下令让随刘备北巡的将士前去歇息,让自己带来的两千宫卫接管上林苑,并又处理从尚书台送来的文书,直到夕阳西下,他才又去拜见刘备。

    刘备此时气色稍好,两人说了一会话。站在后面侍奉的,文臣有法正与皇甫坚寿,武人有孟达与陈到。

    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有使者传来消息,对刘备禀告说:“陛下,就在上个月,陈幽州病逝了。”刘备闻言一怔,很快面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他澹澹说道:“元龙走在我前面了吗?也好,我死以后,有他陪伴,路上也就不孤单了。”

    他突然问刘燮道:“我死后,你打算如何处置朝中老臣?”

    刘燮措手不及,但仍强打精神回答说:“儿臣无能,自然是萧规曹随,阿父如何用人,我便依旧如何用人。”

    刘备闻言,顿时闭眼摇头说:“在我面前就不要说假话,人有亲疏之分,你又不是我,怎可能全然照旧?”至此,他睁眼露出肃然之色,冲站着的人摆摆手。法正等人会意,都退下去了。只剩下刘燮还在房中,刘燮知道父亲要交代后事,于是赶忙跪在地上。

    刘备这才缓缓对刘燮说道:“我把整个天下交给你,从此以后,不要在人前示弱流泪。站起来说话!”

    见他站起来,刘备又说:“身为人主,法家说要令百官敬畏,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这只是霸道,孝宣皇帝说过,霸道王道不可偏废,我之所以能赢曹操,靠的就是在王道上的得众,你在这一点上差得太远,要多随你叔父修炼。记住,所谓天子,不过是江山之山而已,如不能安抚万民苍生这道江河,也会被江河所摧垮。”

    “你本性聪明,只要有文武良臣辅左,不会出大差池的。朝廷方面,这两年你一直经手,料无大碍。五府武人,你不要妄动,当徐徐安抚,特别是东府袁谭,出身高门,影响深远,你一定要善待他,否则一旦生出乱子,祸及河北,就又要大战累年了。”

    见刘燮欲言又止,刘备知道他的想法,就说:“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眼下天下不过粗安,孙权与曹丕都在等我死,到时候恐怕还要你去平乱。等你带着老臣亲征,立下足以服众的军功,更换臣属也就自然而然了,不要心急。”

    “亲戚之中,你不要轻视你表哥(刘豹),他虽然是匈奴人,但也是百战老臣了,忠心不二,凡事多请教,不可不敬。我已决定派你二妹嫁给拓跋力微,你要好好拉拢他,他是个人杰,在鲜卑中说一不二,如果能世代为亲,北疆也就平稳了。”

    “兄弟之中,老二说话不多,但很有见识,你不要小看他。老三虽然急于立功,但心地是好的,你也不要因此提防他,如果可以,让他出来做官也无妨,不愿意的话,就让他去蜀中当个富贵王爷吧。无论如何,都不要为难自己的兄弟。你在长安待得太久,对诸弟没多少感情,这是我最担忧的。”

    停了一会,他接着说:“再就是为父的这几个结义兄弟与武人旧臣,想必你很头疼吧。你云长叔是国士之才,我死后,他在军中的威望最高,你对他一定要毕恭毕敬,有他支持,再大的乱事也能平定。你翼德叔性情耿介,广结名士,但做事往往不甚长远,若有过激举止,惹恼了其余亲戚,你一定要及时制止,不要伤了几家感情。”

    “除他们外,段忠明凉州老翁,跟随我几十载,荣华已极,必不负你。南府魏文长只会用兵,却不善人事,你多担待他一些,必得其死力。黄汉升、赵子龙远来投我,必无异心,可为亲卫。牵子经我少年好友,又是河北民望,你也要关心他。至于西府的马孟起等人,虽然隔着一层,但也不要太苛责了,我再说一遍,宽能得众。”

    说到此处,刘备已经很累了,连呼要水。刘燮急忙斟了水,把他的头抬高,喂他喝了两口。水从胡子流过,把衣襟都弄湿了。

    刘备看着太子:“我还有三个人没有交待。”

    “还有三个人?庭坚叔,和……谁?”刘燮问道。

    “咳!还有你的同辈臣子!”刘备咳嗽一声后,继续说道:“年青一代中,除你之外,还有两个人,都是世之奇才。一个是诸葛孔明,一个是司马仲达。”

    “诸葛孔明与你熟识,你是知道他的,他用心至公,才比先贤,足以做你的丞相,如果我没有你庭坚叔,恐怕已经让他总揽朝政了。我死以后,你也要和他尽心合作,成就一段佳话,明白吗?”

    “司马仲达比孔明稍长两岁,他少年老成,行事果断,在政事把握上并不逊色于孔明。所以我让他入尚书台辅左你。他是背主降臣,在朝中无依无靠,用起来可能很好用,但你也要注意分寸。我看不出他的心思深浅,这种人不能太过重用。”

    至此,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刘备终于谈到了最核心的问题,他说:“至于你庭坚叔,我没有多余的话,你只要记住,我死之后,你要以父事之,明白吗?”

    刘燮沉默片刻,当即应允道:“明白。”

    刘备看着儿子的脸,勉强伸手揉了揉,而后笑笑,他心想,自己其实是要刘燮学自己,但实际上,他是肯定做不了自己的。不过,这样也好。但他仍然再强调了一遍:“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汝父德薄,所以命不长久,你一定要做得比我好才行啊!”

    刘燮迎上刘备注视的眼神,才发现父亲盯着自己的断指处,眼中满是懊恼与慈爱,他对这种眼神无所适从,但内心却波澜上下。他把头埋进父亲枯老的手上,两手抓牢,不知什么时候,温热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刘备也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次日的夜里,刘备就不能再说话,于是他不再理睬任何人,抬头看着屋顶,等待最后的时刻。昏暗的烛火摇曳,照着他皮包骨头的身形和干枯蜡黄的脸。一代中兴之主,躺在那儿,同任何等死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人们则小心翼翼,屏息静气地在旁边侍立着。室内极静,似乎刘备仅存的一丝气息,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过了多久,刘备的眼睛还是睁开的,他似乎在无尽地凝视着什么,又好像陷入了一生征战的回忆之中。

    三日后,也就是在九月九日重阳节当天,闲养在外庭的那匹天子坐骑,那匹黑色的黑龙驹,不知什么缘故,他昂起头,冲着远处的大河和广阔的穹野,发出一阵刺耳的长嘶。

    这阵嘶鸣,让内室的人们心惊不安,人们急忙去看天子,他终于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刘备驾崩于上林苑,时年五十四,庙号烈祖,谥号昭武皇帝。

    (当时明月完)

卷末的话

    写到这,也算是达到我当初计划写书的一个小目标了。这一卷我总算是做到了日更,但下一卷估计就做不到了,因为这里的剧情算是我当时开始写之前就全面设计好的,伏笔和线索其实埋了很多,重点的剧情也只有两个,就是万年之死与刘备之死,至于写得如何,我自我感觉尚属满意吧。

    不过话说回来,对我而言,写这本书就是从一个满意走向另一个满意,回过头去看可能会觉得有许多地方可以再改进,但是实际上当时处理的时候我是处在一个非常挣扎的心态,有些读者说我在刻意恶心读者,病情逐渐加重,但是实际上我是在对自己进行拷问,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对自己的拷问是有意义的,很多以前我想不明白的事情,我现在越来越能坦然面对了,这就是这本书对于我最大的意义。

    万年之死的设计来自于我读《安娜·卡列尼娜》以及《白痴》后产生的灵感,卡列宁在安娜出轨后试图拯救安娜,最终只能看着安娜走向自杀之路,梅诗金公爵对娜斯塔霞试图拯救,却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毁灭之旅,两个人间耶稣的超凡尝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甚至导致了自己部分精神的自毁。

    这两个故事其实开启了后现代虚无主义的滥觞,即圣贤的失败无可避免,巴别塔终将被人民所毁灭,最后存在的只有虚无。我想到我精神父亲的结局,其实是有些认同这个观点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是如此极端渴望地成为我精神父亲那样的人,这让我非常矛盾。

    所以我强迫自己设计这样一个情节来逼问自己,你到底因为什么才向往这样一种注定毁灭的东西,我当时回答不出,但我仍要通过写作,通过逼迫自己心理的方式来回答,我在开书的时候就想,如果在写到这个剧情时我还找不到答案,这本书就会匆匆解围,这一卷也就是最后一卷了。

    但我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回答。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罪与罚》时就已经点明了,对待生活唯一的出路就是逆来顺受,但逆来顺受这个词听起来太怯弱了,不够勇敢,所以我一直无法认可。逆来顺受多么没有道理啊,一种想要超越宇宙的博爱,为什么结局要是无人理解呢?

    但是在逼近死线的前一天,我还是理解了,因为人就是错觉的生物,就是没有道理的生命,就是会思考一粒沙中是否有大千世界,蜗牛角上是否会有两个国家进行战争。人会想象海中有一条数千里长的大鱼,然后化作一只拥有垂天之翼的大鸟,随风直上九万里。人也会想象自己的象形文字,是五千年来凝视着的眼睛,啊,以梦为马,高擎火炬。所以人的心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同时也是一种奇迹,乃至于生命本身存在就是一种奇迹。

    这让我在苦闷中又理解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说以前走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当他只能坐轮椅的时候,才理解了有两条好腿的重要,当他以前能坐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当他不得不躺在床上浑身褥疮后,才理解能坐着就是一个奇迹。路遥写《平凡的世界》,说平凡但不平庸,也是一个道理,人存在就已经无限伟大,所以奇迹之爱本身也是稀疏平常,这都是生命活力的一种外放,只要能刺激起人对于生命的一种感动,那他的精神其实不管经历怎样的摧残也都能持续下去。

    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说服了自己,写下了《雉奴》一章,让这个故事还可以往后再延后三卷,我个人感觉这是我对自我拷问的一次成功,让我明白了很多以前我看过还没有想明白的道理,虽然这种明白已经来不及再在书中体现,而是只能在卷末总结里写了,嗨,希望下本书能写出来。

    刘备之死的设计则更早,刘备虽然比原历史早死了几年,甚至是几兄弟里死得最早的,但是他没有遗憾,他死前赢了曹操,回到了家乡,有了可以信赖的继承人,好友们也随他功成名就,这都是非常简单的情绪,但他原历史没有,而这个历史里全部都有了,所以死亡对于他而言也就自然而然是简单的。这也是我对于理想人生的一种幻想,写到这里,我个人突然也有了一种圆满,就好像我也有了这样一种人生,没什么遗憾了。

    当然我作为一个想填补刘备遗憾的人,依旧在书中写了很久他的败仗,这点让很多人不适,质疑我这么处理是不是太过了。这个怎么说呢,首先我确实觉得刘备打仗是我书中这个表现水平,其次刘备在这本书里其实只输过曹操,对别人再菜一般也是平局,说我拿刘备天天给人家垫脚,那我是绝对不认的。

    说到这,该说的基本也差不多了,我发现我其实每次写卷末总结其实很少真的总结什么思路,都是在给大家说我的写书感想,说是总结也真的有点张冠李戴了,所以在这里就改作卷末的话。最后还想说点什么,就是昨天看了《长安三万里》,对电影的取舍很愤懑,忍不住想念首李白的诗。

    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

    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

    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

第一章 刘燮践祚

    与刘备谈话过后,陈冲没有急于赶赴东都。除了此前和刘备的那些关于大事的谈话外,刘备在临行前还委托陈冲一事:代他巡游巴蜀。

    刘备本意是在死前巡游全国,安抚各方。如今青徐、河北、山西、关中虽已成行,但身体已不允许他继续远游,这使得他不得不搁置上陇再入蜀的规划,继而匆匆奔赴河南。

    但刘备心里到底惦记着这件事。陇右归附多年,其实不去也没有多大影响。但巴蜀新附不过两载,却不得不重视。毕竟刘范还在江州苦撑,南中庞统虽然剿抚并用,勉强平叛,但也未能根除叛军。如果传出自己死亡的消息,刘备担忧又会掀起大乱。故而他在分别前,请求陈冲代他南巡,毕竟在世人眼中,两人早已不分彼此。

    陈冲知道这是和刘备的最后一面了,一时很是感伤。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和年轻人面对死亡的激烈不同,他在生死线走了太多遭,在心中已经接受了死亡的命运,所以在分别的时候,他对刘备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而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先联络在雒阳的几个学生,先给家人都安排好了住所。然后就带着百余名护卫进入褒斜道,并通知巴蜀诸郡县,自己将代天子巡抚。在寒露时节,陈冲抵达南郑,汉中太守韩纪前来出迎,双方寒暄了一番,而后韩纪隐晦地向陈冲打听刘备的病情,陈冲心中一凛,把握着分寸说道:“太子已去照顾陛下了,这两年国事多是太子做主,有他在陛下身边,想必无有大事。”韩纪顿时称是。

    之后的几日,陈冲微服私察汉中民情。发现张鲁虽走,但民间米道依旧昌盛,郡府官员但能征税,却难以调动百姓分毫。反而各祭酒行教法不断,不时可见依法修路、静斋祷告的民众,张鲁曾设的义舍虽有减少,但规模仍蔚为可观。陈冲见此情景,对随从叹息说:“国家福泽不深,尚不能得汉中民心啊。”

    而后他又率众南行,沿金牛道过梓潼至绵竹,此时已是九月下旬,西府马超等诸将得闻丞相远来,纷纷前来向陈冲问候,陈冲见他们还是老样子,心中也是开怀的。同时又召见前年响应的蜀中各族,与他们长谈各地风物,并邀请各族子弟到太学求学,其间颇有青年响应。诸如巴西谯周、成都张峻,都打算在陈冲回京之际一同前往雒阳。

    在十月中旬的时候,刘备的死讯到底传到了陈冲耳中。当时他正在州府后院中煮茶,来通报的使者匆匆知会了一声,留下一封书报,就又往南面宁州去了。百官皆大惊失色,但陈冲却极为平静,毕竟在他来时,便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陈冲拿起书报细读,得知刘备是于重阳去世,眼下太子已经于洛阳登基,并于崇德殿内举哀,同时尊刘笳为皇太后,下令追尊先帝刘备庙号为烈祖,并在十月辛丑下葬。下葬的位置已经选好,就在河阳河桥东面十里。这里平坦开阔,地势高平,早已有民夫挖掘大坑,中间分数室。就将棺木和随葬物品埋在坑内,覆盖黄土城冢,四周和上面移植松柏等树木,远远望去,如同小山一般。又令王粲等做汉昭武墓志铭,立碑于前。

    刘备在死前还留下了一封遗诏,以陈冲、关羽、钟繇、刘豹、荀攸五人为辅政大臣,陈冲依旧为百官之首。西府众人闻之,都向陈冲道喜,但陈冲却想起了与刘备的最后一次对话,以及当年长安初见刘写的场景。时过境迁,自己又一次来到了这个顾命大臣的位置上,只是这一次,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吗?当然,这些话他不好说出来,说出来也是无人理解的。

    不久后,又听到朝中传来消息,说是新皇登基,宣布大赦天下,并有诏书说:“予未小子,奉承圣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先帝受命中兴,德侔帝王,协和万邦,假于上下,怀柔百神,惠于鳏、寡。朕承大运,继体守文,不知稼穑之艰难,惧有废失。圣恩遗戒,顾重天下,以元元为首。公卿百僚,将何以辅朕不逮?其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爵过公乘,得移与子若同产、同产子;及流人无名数欲自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癃粟,人十斛。其施刑及郡国徒,在章武四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后捕系者,悉免其刑。又边人遭乱为内郡人妻,在己卯赦前,一切遣还边,恣其所乐。”

    这是一封施恩天下的诏书,陈冲阅罢之后,一度感到非常惊讶。毕竟以刘燮的高傲性子,竟然在文书中用语如此谦和,这是他全然没有想过的。这也使陈冲心中多了几分欣慰,不由想到,公麟处理了几年政事后,能学会拉拢人心,以他的禀赋,大概便没有干不成的事了。

    当夜,陈冲开始收拾行李,做回京的准备。虽然他本打算继续南巡到宁州,与庞统也多聊几句抚蛮事宜。但现在想来,以他的敏感身份,是不宜在地方太久的,刘备或许蛮不在乎,可以陈冲对刘燮的了解,恐怕召回他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

    果然,到了两日后,便有使者紧急前来拜见陈冲。此时已是初冬,但这使者下马的时候,头上冒着热气,满脸通红,靴子和衣衫上全是泥点,一看就是昼夜赶路没有歇息。陈冲急忙把他迎进来,使者还没坐稳,喝了两口水,口中还喘着粗气,就对陈冲说道:“禀丞相,陛下有诏诏丞相回京。”说罢,就从怀中掏出诏书。

    陈冲接过后读了一会,发现除了客套话外没什么实质内容,就问使者说:“陛下可有说是何事?”

    使者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显然也不甚清楚,就诺诺说道:“自然是有要事与丞相相商。”

    陈冲见状也不为难他,反而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那使者赶忙答道:“属下是新任秘书郎刘放,出身涿郡方城,乃是西乡侯之后。”

    听说是河北人,陈冲来了兴致,先是“哦”了一声,然后问道:“你莫非是去年到朝中的?”

    刘放不敢怠慢,谨慎答说道:“是,在下炎兴十年时侥幸为伪朝茂才,历任济南、东安县令。去年随府君归正朝廷,先帝对我考试了一番,便令我去做司隶校尉主簿,今年才为陛下拔擢为秘书郎。”

    陈冲得知刘放还当过孔明的部属,不禁亲近了一些,便问他河北的情形。刘放见他如此关注民生,自然是非常感动,但河北的情形之糟糕,却是言语不足以形容的,他只是草草说了几句,与陈冲约好后日回京,就告退歇息去了。

    陈冲却难以入睡。他想到即将要回到雒阳,还是有一种不真切的实感。虽然前几年也不是没有去过,但当时雒阳不过是勉强营修了一番,断壁残垣仍然随处可见,但眼下它已经又变回了全国的政治心脏。这次回去,使陈冲不禁想起自己年少时第一次去雒阳的景象。那不是一段美好的经历,但对于现在的陈冲而言,也难以断言,这一趟旅程是否会值得纪念。

    休息一夜后,陈冲发信于绵竹百官,告知自己即将回京的消息,尤其劝马超诸将各司其职,并暗示他们说:“当今陛下神达敏锐,严法更胜先帝,你们切莫心怀侥幸,还当早日拿下江州。”众将顿时凛然。

    次日,陈冲与刘放轻骑上路。此时正值初冬,但不妨碍一路的鹅毛大雪,仿佛铺天盖地一般,山、树与河水全都被盖了一层深可没腿的雪白,连万物的声音都盖下去了。还好陈冲走得快,连夜穿过了栈道,在抵达郿县的第二天,就听说栈道中央有木桥为雪压垮,往来之人皆被拦住,只得回头绕远路改走骆谷道。

    而陈冲继续往东走,入了关中,路就好走许多,毕竟官道上一直有人在扫雪。而他快马跑过时,脑中还在细思眼下的朝局,不知不觉间千山万水都渐渐被自己抛到身后,再到一处险地时,他仿佛觉得有些眼熟,问了人才想起来,这是颠軨坂啊!

    往事历历在目,回忆也喷涌而出,陈冲对刘放笑说:“当年我就是从这里进入河东,拜访时任河东太守的王邑,与他结为援助,才平定了白波匈奴之乱。”

    但说起了河东,陈冲随即想起了在河东筵席上的一名隐士,好像是叫焦触吧,他说自己名过其实,是吞舟之鱼,并约好三十年后再见,如今已有二十年了,自己该去见见他吗?他还活着吗?陈冲想了一会儿,随即失笑了,既然约好三十年,那就到时再做分晓吧!

    于是陈冲又跨过潼关与函谷关,到了十一月中旬时候,陈冲终于赶到了此时的季汉首都雒阳。说起来,陈冲自升任丞相以后,不止没有去过雒阳,也有约三年没有见过当今天子刘燮了。

第二章 上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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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来到雒阳城,陈冲的感觉是陌生中又带着几分熟悉。

    前些年关羽担任河南尹的时候,便已修缮了雒阳的不少建筑。不过大多是周遭的关卡,如虎牢、轘辕、河阳等险关,除此之外,他还恢复了白马寺、平乐观、上林苑等建筑,以及历代先帝的陵墓。但对于雒阳城池的主体,他以为民口过少,靡耗巨大,便一直没有着手。但为了驻军囤粮,也还是在雒阳城西北角与翟泉毗邻处修建了一座小城,取名做宣武城。

    而等到诸葛亮重建雒阳,便是一个对雒阳城整体修复的大工程了。为了节省时间,也为彰显正统,诸葛亮的思路大体还是在原有的废墟上进行重建。故而在重垒城墙、规划坊市后,城内格局并未发生大变,主要改变的还是宫室格局上。

    往日的雒阳城中有南北两宫,乃是自周秦汉三朝数百来修缮而成,可谓规模雄伟,秀丽壮观,占据地方近雒阳之半。但可惜都在董卓之乱中毁于一旦,如今若要全部恢复,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诸葛亮在得到刘备允许后,缩小了宫殿的规模。如南宫几乎完全改造为七公官署,而北宫也只取以往之半,在其中重修崇德殿、德阳殿、兰台、东观、云台、章台等重要建筑。其余地方皆开放为坊市,如此一来,足可以彰显新朝待人宽厚,天子施恩于民了。

    只是刘燮入雒后,以为宫殿过于简朴,难以彰显帝王之威,便在章武三年时,于宣武城内修筑了一座百尺楼。楼如其言,足有八层百尺之高,加上其三丈高的地基,人若站在顶楼,足以俯瞰雒阳周遭。陈冲骑马至上西门时,远远便能看见这座高楼,在雒阳的高耸建筑之中,当真如鹤立鸡群一般。

    陈冲的府邸也早被修缮好了,就在百尺楼往南约半里的地方,与宫室相隔也不过数百步。这座府邸乃是刘燮亲手过问,斥重金所建。其占地大小,便是长安丞相府的三倍,更别说其中凿有池塘石亭,又建有小楼高台,凋栏苍柏,清泉幽馆,可谓无一不缺,俨然东都一小宫。

    陈冲率众抵达府门前时,周遭路过的百姓都对着他指指点点,显然已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而陈冲仰望着府门上的牌匾,也一时无语。他面上虽然毫无波澜,心中却不由想到,公麟是打算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啊!他到底有何用意呢?陈冲心中思忖了一会,隐约明白了刘燮的思路,嘴角却不禁泛出苦笑了。

    果然,陈冲入府后不久,方才和家人们见过面,还未来得及在书房中坐一会,就有使者前来传命。说天子有要事与丞相相商,请丞相即刻入宫。陈冲也不推辞,换了身冬装便要出门。

    不料正要牵马的时候,妻子董白竟走过来,拉住陈冲衣角,小声对他叮嘱道:“前几日,元常听你要回来,就带子弟来府中拜访过,说近来老臣与陛下颇有龃龉,聊得并不愉快。这次宫中来人相商,恐怕与此事关系匪浅,你小心一些,若为难就推脱,不要沾染太多是非。”

    陈冲低声说知道,又拍了拍妻子的手让她安心。这件事本来也在他与刘备预料之中,只是没想竟来得这般快。随行的路上,陈冲本打算打量新建的宫室样貌,不料宫人却并未领着他往宫殿中走,而是往北面的百尺楼去了。远见楼下卫士成林,领路的卫士才向陈冲介绍说:“此楼建成后,陛下便爱在此楼中饮酒远眺,夜里便在宣武城中小憩。”

    此时雪后新晴,宫人还在街道两旁扫雪,又由于宫中人少,扫出的道路仅能容纳一车行进,弯弯曲曲地通向高楼。而刘燮此时正在百尺楼的最高处,楼顶正在一片皑皑白雪的包裹之中。楼中人很少,除了每层有五六个侍卫看守外,并没有其余人。陈冲的鹿皮靴子踩踏在木梯上,一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到了最高层的皮毯前,有宫人想上前服侍陈冲,令他脱下靴子,摘下佩剑。但通报了名字才想起来,陈冲是有剑履上殿的特权,这才又狼狈地退了回去。

    楼中地上生了盆炭火取暖,而刘燮一身锦袍狐裘,面露倦容,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苦修似的。天气晴朗无风,窗格都打开了,可以远眺外面一片湛蓝的天空。陈冲注意到刘燮身侧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他认识,是少府潘濬,另一个虽不认识,但从年龄和外貌上看,应当是与刘放一般的东人,虽有纠纠武夫之风,但眼中也不乏文士一般的敏锐。

    他们三人好像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深谈,以至于刘燮好像忘了要与陈冲进行密谈。他见陈冲进来,方才记起似的。他见潘濬两个人都立起身准备告退,就对他们说:“承明、仲达且先到一楼休息。我和丞相谈完后,再召你等上来。”

    听到天子这么说,两人连声应诺,又向陈冲躬身行礼,而后趋步准备下楼。

    原来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是河内司马懿,陈冲深深看了他一眼。司马懿皮肤并不比寻常文人,有一股武将似的刚健,而且面色红润,留着精致的胡须。他发现陈冲在看自己,于是微微一笑,客套说:“久闻丞相大名啊!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今日丞相既然进京,改天我必上门求见。”

    而一旁的潘濬态度就比较冷澹了,只是对陈冲微微行礼,而后头也不回地下去了。陈冲对此心知肚明,他过去曾劝刘备提防潘濬,大概是他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吧。

    这时顶楼中只剩下陈冲与刘燮两人,刘燮也如往常般向陈冲行弟子礼,陈冲也回礼,而后两人在火盆旁坐定。这时两人才又相互仔细打量。三年不见,大概是因为久居深宫,刘燮的身子似乎差了一些,至少面色较为苍白,但目中神光却犹如烈火熊熊,在陈冲的注视下,他也未有丝毫退缩。

    刘燮还是先开口了,他说道:“叔父身体还好?前年叔父得了如此大病,阿父还让您如此奔波,我实在过意不去。”

    陈冲叹道:“没有见到玄德最后一面,我才是过意不去,明日一早,我还要去拜拜玄德,再去见一见老友。”说到这,他拍着膝盖感叹说:“人老了,容易伤春悲秋,只是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很多老人连见一面都来不及,就已经阴阳永隔了。”

    只是刘燮面色却不好看,他忍不住出言说:“既然如此,很多老臣就该颐养天年,何必恋栈不去?”

    陈冲听他表达出不满,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这孩子的城府倒还不深,于是摆手说道:“公麟,如今你操生杀大权,一言足以定万民生死,做事就应慎之又慎,就事论事。事有对错,人分好坏,却不必分什么老臣新臣。我初来东都,不知朝局,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刘燮听这一番话,也冷静了下来,他端正坐姿,对陈冲论述原委说:“我请叔父来,本也就是为了此事。自河北平定以来,我便一直打算更改军制,却不知叔父如何看?”

    原来刘燮以为,五府都督制度只是陈冲的应变之策,实乃应对时局的无奈之举。五府军虽然为平灭东朝立下了诸多功劳,但五都督常年出镇地方,拥有开府持节之权,能随意更换校尉等二千石以下将左,实质上与藩镇方伯无异。而且五府都督中,除去关羽、张飞外,袁谭、马超、魏延三人都与刘燮无旧,刘燮每日想来,就如芒刺在背。

    除此之外,还有朝中的许多老臣,诸如荀攸、法正、钟繇等人。他们不禁在军中久有声望,同时私下里也互相联姻,故旧遍布朝野。甚至还有如荀攸者,因族亲缘故,声望甚至远及河北,哪怕荀攸在行为上无可指责,但也为刘燮不能容忍。

    所以他登基不过两月,已在暗中思忖夺权之策。就在数日前,在他授意下,令潘濬与羊耽往尚书台同时上书。

    潘濬上书是为裁军,称如今国家粗安,百姓潦倒,正是国家休养之际,先帝生前对此也多有遗诏。而国家养五府兵卒近五十万,年用常过百亿,所谓劳民伤财,不外如是。故而提议五府中的东、西、北三府筛汰冗兵。年五十以上的老卒,或因伤残缺的士卒,当全部遣返回乡。

    而羊耽上书则是论功,声言先帝平灭伪朝,虽因意外不幸驾崩,但既然国家一统,就正是朝廷论功行赏之际,否则有失人望。故而建议刘燮召集各地将领及老臣入朝,一来哀悼先帝,而来论定封赏,也好彰显新帝公明持正。但实际上,刘燮是打算将老臣们明升暗贬,借此调离权力中心罢了。

    钟繇、荀攸等人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对这两封表文皆持否定态度。一是声称大丧之际,不宜论功,又以边疆未宁,罢兵繁杂为由,将此事推延到明年。

    陈冲在一旁默默听完,心中对朝局已颇为了然,也知晓刘燮在此刻等待自己的表态。而正如此前董白所言,这确实是一件难分是非的杂事,但自己若想要如妻子所言一般置身其外,恐怕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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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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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古以来,政事上虽有美谈佳话无数,但终究难掩权势斗争下的残酷,即使是人人称颂的名臣圣君,也都难以例外。文帝践祚,免不了下狱周勃,周公吐哺,也常常恐惧流言。哪怕是如刘备与陈冲这般心神无贰,私下里两府其实也多有龃龉,只是二人都顾全大局,一旦出现事端,便往往留中不发,凭借默契处理而已。

    如今刘备已死,陈冲因病闲养两载,朝中大权基本由刘燮执掌,由诸葛亮、钟繇等人辅政,致使朝局发生了全新的变化。一来平定巴蜀、河北后,国家新得四州三十郡,大量新附士子纷纷入朝,向新皇宣誓效忠;二来近年老臣逐渐凋零,如刘表、韩遂已然病逝,各家的勋贵子弟也由此陆续入仕。这使得刘燮在去年网罗得大批人才,文如魏讽、路粹、刘桢、马良、周不疑,武如郭淮、董允、雷绪、傅肜、司马懿,朝中一时新进如林。

    而在这几年间,刘燮虽主持朝政,也颇有政绩,但诸多举措都为老臣与先帝所制,才能并不得施展,竟使他颇有壮志难申、无处建功的感触。所以眼下老父去世,刘燮心下虽然难过,但也免不了生出一股虎离樊笼、复归山林的快乐。

    治丧已毕,刘燮便欲大有作为,只是为此先要收拢权势,故而才有了此前两次上表。只是不料却遭到钟繇、荀攸等众老臣的极力反对。尤其是钟繇,如今刘燮登基,钟氏也自然被封为皇后,钟繇地位也随之扶摇直上。加之其本就是陈冲故友,士族领袖,近日声望愈隆。就连刘备钦定的顾命大臣名单中,钟繇之名也仅次于陈冲,与关羽并列。他既出言反对,自然也给了刘燮极大的压力。

    刘燮苦恼之下,只能求助于陈冲,希望能够获得他的支持。说完前因后果,天色已经暗了,但刘燮仍觉得不尽兴,便叫宫人去取膳食来,打算与陈冲夜谈。

    刘燮的夜宴乃是一罐羊羹,他先是盛了一碗,双手给陈冲奉上,然后缓步坐回主席又盛了一碗,他叹了口气,对陈冲笑道:“听说叔父在陇上逍遥,颇有留侯之风,结果却被我拉来听这些名利之事,不会觉得厌烦吧!”

    陈冲没有立刻作答,他喝了口羊羹,在嘴中细品了一番,而后缓缓说:“都是人之常情,哪有什么厌烦不厌烦?公麟,元常和公达这两人都是我的老友,我比你了解他们。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如你一般,恨不得一日肃清九州事,只是如今年纪大了,老成持重而已。”

    刘燮显然也猜到他会如此劝戒,陈冲话音方落,他便立刻接道:“叔父,我蛰伏宫中已久,此时正欲整顿国家,一鸣惊人,令天下安定,万民得享太平,岂能平白与耄耋蹉跎?太尉常说动不如静,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国家外患未除,内忧不定,怎能束手旁观?”

    陈冲闻言,又仔细打量刘燮片刻,见他表情诚恳坚定,心中不由一动,继而问道:“既如此,公麟不妨与我一言,若无老臣掣肘,接下来打算如何行政?”

    刘燮知道这是陈冲对自己的考验,一时面色凝重。若不能成功说服,自己在这位亲信遍布朝野,又有遗诏钦定的叔父面前,恐怕短时间内是难有作为了。他也没有立即回答,也学陈冲端碗喝起羊羹,等在心中整理好思绪后,才向陈冲娓娓道来。

    刘燮的施政纲领大致分为三点,分别为简兵、迁强、严法。

    首先是简兵,刘燮此前对于五府的安排并非是心血来潮。如今五府麾下实有战兵五十万,屯田士家更是多达百万,所占田亩不可胜数,其间粮秣财赀也尽可自行调度,这令刘燮寝食难安。故而此前的罢兵之议不过是试探,而后他打算将屯田士卒悉数录籍为民,并将五府战兵拆分为十六师,分地安置。又收回各都督开府之权,一旦遭遇战事,皆由朝廷遣将应对。

    其次迁强,说白了是针对朝中的诸多勋臣。由于与伪朝连战十数载,刘备又不喜罢黜旧臣,导致国中勋贵如云,分封户邑竟多达二十万户。刘燮执掌朝政以来,累算国用,虽然出入相当,但虑及民生疾苦,对此深以为忧。故而打算将勋臣尽数征调至雒阳,改封邑为金帛,由朝廷开支勋爵用度,如此一能充实京畿,二来抑止民间兼并,可谓并收两用。

    最后是严法。虽然在炎兴年间,司隶府一直以严法称名。但当时国家实际上由霸府与司隶府两府并行统治,在霸府治下的并州及河南、兖州等地,因为常年处于前线,则不免有些勤于兵事,而怠于执法了。至于国家新进囊括的河北、巴蜀等地,也是以羁縻为主,很多乡县统治都不稳固,那原本陈冲设立的户田审爵等政令,此时也并未来得及推行。故而刘燮也打算从此处着手,严格推行陈冲新法,他已下定决心,施政以二年为期,若有执行不力者,当一律贬黜。

    等刘燮说完,他小心打量陈冲的表情,却发现叔父似笑非笑,并没有立刻表态。这令他颇有些失望,但仍说道:“国家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正该用霹雳手段,叔父,给我十载,我必成就治世,以告三祖!”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冲也知道自己不宜继续沉默,他说道:“公麟,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你知道为何吗?因为社稷之事,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处置不当,就要花十倍百倍的气力找补。你想法虽好,但牵扯却未免太广,将来生出乱事,你有信心勘平吗?”

    刘燮以为陈冲也不支持自己,心中顿感不快,但他也不好就此结束,只能强忍着怒气说道:“圣人有言,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我虽意持严法,但本意也是行仁道,上利国家,下利百姓。若真有乱事,过错在我,那我自然罪己改正,但过错在他,那自然是平贼为先。叔父如此说,倒像是我不知好歹了。”

    陈冲闻言不由失笑,他再看刘燮低头生闷气的模样,心中想到:世上的过错是非如果能就这么简单说清,倒也不用我为难了。不过这话语确实也打动了他,令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勇气固然离不开智慧,但智慧同样也离不开勇气,离开了勇气的智慧,其实也无非就是市侩而已。天下终究是青年人的天下,幼鸟终究是要离开苍鹰的庇护独自飞翔,何况刘燮已经初露锋芒,自己确实是该做出抉择了。

    两年的修养,使得陈冲的心态愈发平和,但决断仍极为果断。玄德都已经死了,自己也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是到了让年轻人自行其是的时候了。如果自己现在不让他们独立行政,将来死后他们犯错,难道还能爬起来帮他吗?

    故而他沉思片刻后,对刘燮说道:“公麟既然要一鸣惊人,那我便做一次助鲲鹏扶摇直上的东风吧!”

    刘燮乍听此言,先是一愣,而后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但心中的不解使他不禁扭头环顾四周,只有楼上他们两人而已。这使得他如梦呓一般连番追问:“此言当真?”

    陈冲却抚须笑道:“你我相处十余载,我何时骗过你?”但他随即又伸出手掌,与刘燮说道:“只是你得与我约定五事,我才能放心。”

    刘燮忙不迭问道:“是哪五事?”

    陈冲看着天子,悠悠说道:“一不纵女色,二不修宫室,三不用宦官,四不饮酒水,五不斗鸡犬。”说罢,他又打量刘燮神色,字句问道:“如何,你能做到吗?”

    刘燮听入耳中,初时还以为是玩笑,但见陈冲面容郑重,又不觉渐渐严肃起来,正襟危坐道:“既然是叔父所言,我敢不从命?”

    陈冲见他虽然应答下来,语气却不甚了解,不禁莞尔,他感慨说道:“公麟,这五事都是小事,但愈是小事,才愈难改正,愈要人事事注意。你只要能长期坚持本心,不为五感所困,我也就放心把国家交给你了。你父亲去世时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其中最难的是前者,你要时时牢记在心。”

    刘燮闻言沉默良久,下意识间,他便斟了一杯酒水要入口,结果正对上陈冲的眼神,刘燮尴尬不已,连忙将杯盏放下。他干脆从一旁的桉牍上提了笔,稍稍蘸墨,继而走在一根梁柱上,缓缓将父亲的遗嘱写下,凝视良久后,他又回首向陈冲拜谢,说道:“叔父今日教诲,我必每日吟诵。”

    陈冲这时望向楼外,发现已然是深夜了,一问楼下的侍卫才知道,两人竟然已谈了两个半时辰,真是时光如水。陈冲起身与刘燮告别,刘燮则送陈冲至楼下,又命人安排马车送陈冲回府。从头至尾,对于如何令老臣放权这件事情,两人都没有提及。

    临行前,陈冲又说了这么一句话:“用人这件事,我本不该过问,但依我之见,有些人是不堪大用,你要思之慎之,莫要失了自己威望。”刘燮低首不语。

    等陈冲走后,潘濬与司马懿前来向刘燮问及详情,不由忧心道:“丞相不说如何处置,是否此事尚未说定。”

    刘燮则在楼顶凝视着自己写的两行字迹,良久才说道:“今日并不用谈此事,叔父是看我能否为君。如果认为我已有其能,不日就会有动作了。”

    “陛下认为他满意吗?”

    “十之八九吧。”

    果然不出刘燮所料,不久后,陈冲第一次参加雒阳朝会,便主动向朝廷请求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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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贵

    随着丞相陈冲在朝上致仕,很快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虽说陈冲此前得过一场大病,但毕竟年方五十四,正是政治生涯的黄金年纪。而自炎兴元年以来,陈冲主政中央二十余载,一手主导新政改制,使国库足用,州郡积谷,朝廷年年用兵而无运粮之劳。又用兵卓着,国家安匈奴、攘鲜卑、灭董卓、平陇右,克曹操、取巴蜀,皆陈冲之功。故而朝野上下,无论臣民,皆视陈冲为中兴第一贤臣,可比古之周公、尹尹。

    按照常理来说,如今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正是他主持大局之际。不料却急流勇退,这令诸多官员都不能理解。初时还有人揣测,以为这是丞相欲擒故纵,以致仕为由逼天子让步放权。可天子虽多有挽留之举,丞相却无恋栈之象。三留三辞之后,陈冲终究是奉还了丞相印玺。

    随后的发展便更加出乎朝野预料,在陈冲丞相致仕后,太尉段煨也随之请辞。他作为西府首任都督,在北府军中也影响殊大。加上本人克己守法,外无结交,向来被视为武人楷模,是军中仅次于关张的第三重臣。如今他随陈冲上表致仕,自称身体久恙,难以视事,在任上也不过尸位素餐,令国家破财而已,故而请求致仕辞官,就在雒阳休养。同时又向刘燮推举杨阜、姜叙等凉人入朝。

    在段煨后,又陆续有边让、宋忠等清贵大臣请辞,刘燮对这些老臣大加赞誉,以其高风亮节,虽同意他们致仕,同时又将他们挽留在雒阳,又从内府中拨出五千金进行赏赐。而后天子又当朝对钟繇等人感慨说:“朝中老臣,皆当以丞相太尉为楷模啊。”朝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新皇是打算借此敲打老臣,以便收回权柄。

    钟繇狼狈不已,退朝之后,次日也向台中上表致仕,荀攸紧随其后。至此,原本刘备安排的五名托孤大臣,已有三位退出朝政,仅有大将军关羽与少府刘豹仍握有实权。只是这两人权势多不在朝堂,到了这个地步,刘燮可以说已尽收实权,在台阁内外,俨然是一言九鼎,无人抗衡了。

    他首先要做的是调动人事。钟繇、荀攸一退,尚书令、御史中丞等内朝要职也被空了出来。刘燮便精心敲定三人,以桓阶为尚书令,魏讽为秘书监,庞统为中书监。桓阶是荆州随张羡北投的老臣,颇有才智,但无根基,在朝野有颇多美誉,以他为尚书令,正可体现天子无私,秉公执政。魏讽则是荆北名士,早入太子府内,刘燮喜他口才出众,胆大机敏,在朝中辩论是非,常常无人是他对手,正可用于推行政令。

    而庞统的入选则出乎常理。毕竟在庚寅之变时,庞统曾劝谏刘燮开城纳降,两人一度发生冲突,旁人都以为庞统会在新朝失势。但刘燮考虑到他是陈冲学生,前段时间在宁州平乱也卓有成效,还是拔擢他为中书监。如此既可以向陈冲旧部示好,同时也是刘燮向陈冲的一种表态。既然庞统曾多次劝谏自己,如今招他入台,也有广开言路、纳谏如流之意。

    台臣定下后,刘燮也就得以按原本计划,推行自己的论功、罢兵两策。他先是诏五府都督陆续入京,刘燮将此两事向五大都督提起,征得同意后,刘燮又趁势提出移镇一事,即让五都督更换防区,名义上以马超出镇南府,魏延出镇北府,张飞出镇西府,关羽出镇东府,袁谭则调回上林,以此来防止五府内部串联,也方便推行政令。

    而为了尊崇宿老勋臣,刘燮为其将号加字,袁谭为征东大将军,张飞为征西大将军,魏延为征北大将军,马超为征南大将军,至于原本的大将军关羽,则更号为元帅,位列丞相之下。

    不过对刘燮来说,这不过是权益之策,他的最终打算还是收回五府兵权。所以在各都督抵达雒阳之后,就以交接杂务为理由让他们逗留京师,自己则向各府派遣监军,并打算由这些监军来推行论功,以便从大都督手中分权。每府各有左右监军两人,都是刘燮的好友亲信。

    出于本土人避嫌的原则,派到北府军中的是钟繇长子钟毓与卢植之子卢毓,派到东府军的是王凌族弟王昶与陇西名士杨阜,派到西府军的是荀攸长子荀缉与建宁降臣李恢,派到南府军中的则是牵招长子牵嘉与张飞长子张包,而在上林军中的,则是东朝降臣司马懿与济阴人周不疑。这些人担任的官秩并不高,无非是千石而已,但是权职极重,可过问府军内各项事务,对于这些青年人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由于任命多是刘燮在百尺楼中颁布,时人也将这十人称之为“百尺十龙”。

    地方安排上,刘燮又重新划分州郡,安排了一批太守刺史。如并州以黄河为界,在西河至银川一带拆出朔州,汉中至武都、阴平、巴西一带拆出秦州,又将渤海、河间、平原、清河合为沧州,分别由虞翻之子虞征、崔琰之弟崔林、郑泰之子郑袤担任。至于其余拆分出来的郡国守相,累有十数人,在此便不再赘述。

    此后不久,随着各府论功的结果陆续得出,刘燮也开始对军中诸将开始封赏。除去已经加封的五府都督外,左将军黄忠被升任为车骑将军,抚军将军赵云被提拔为前将军,白毦将军陈到转入朝堂担任大司农,其余如朱皓、孟达等人,也都有加封。在此人事调动之际,刘燮也将一些中坚将领提拔至高位,如王凌、郭淮便被拔擢为府中护军。

    除去对活人的封赏外,刘燮又对开朝前战死的功臣进行追封。如太史慈、徐庶、臧洪、张羡、田豫等人,皆被加封数百户。且在诸葛亮的建议下,将其中功勋卓着者配享太庙,以示国家不忘恩德。

    恰逢新元尹始,万象更新,刘燮改年号为隆安,以显自己欲治天下之志。借此时机,天子二妹东平公主也出嫁了,夫婿是恒国国主拓跋力微。这是刘备早已定好的亲事,只等刘燮继位后来办。该年拓跋力微已四十岁,正值壮年,他得知此事后,当即在弹汗山下筑城,取名为御夷城,以示为大汉守疆之意,又向朝廷献马五千匹作为彩礼,而后刘燮回赠绢帛五千匹作为回礼。

    如此一番下来,天子已经完全树立了自己的威信,而更令朝臣们侧目的,还是随之崛起的司马懿、周不疑等一批年轻新贵。这些新贵或是自小与天子交好的玩伴,或是被先帝调入府内的俊彦,亦或是在太学中与天子修学的同门,如今一朝得势,可谓是炙手可热,烜赫一时。而这些年轻人也不免有些飘飘然了。

    如出任南府监军的牵嘉,临行前宴请京中望族名士,一连狂欢三日,往往与亲友痛饮达旦,饮到醉时,对来贺喜的一些前辈老人,也就免不了有一些失礼之处了。当时孟达念及牵招的同僚之情,特意前来与牵嘉招呼,结果见牵嘉已脱了纶巾,披散着头发,腰间却仍挂着剑,如此不伦不类,令孟达大为厌恶。而到晚上,孟达要离席回府,牵嘉也就是勉强躬身行礼,毫无表示。孟达心中更是嫌恶,等回到府里后,不禁对妻儿说:“放出来的狗见主子有力气,叫起来也比旁的狗大。”

    在刘备陈冲执政时,常常以身作则,用度简朴,除去节日庆典外,往日多是自己骑马出行。而如今国家渐安,新主当政,这些不合时宜的旧习也就随之改变了。很多官员尤其是新贵,开始乘牛车在街道上往来,这些牛车多华美富丽,如周不疑甚至自车顶部从前到后由木杆支起巨大的篷幔,车厢和驾牛都在巨大的篷幔阴影之下,显得声势极为惊人。旁人见了直说,这犊车仿佛白云盖顶,乘者必定富贵非凡。

    司隶校尉诸葛亮极为反对眼下兴起的这股奢侈之风,只是抓不住这些人贪污的把柄,只能向刘燮数次进言,也在士林中广加劝谏。刘燮对此不以为意,他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当然,新贵中也不是没有人例外。上林府左监军司马懿就极赞成诸葛亮的言论,同时也身体力行,入军中后,他与军士共吃穿,同饮食,所得俸禄,也多接济贫苦,并无半点特殊。而在处事上,他也为人谦和谨慎,并不与都督袁谭相抵牾。反而经常手持兵法,向军中宿将进行讨教,上林上下无不对他心悦诚服,将其视为栋梁之才。

    不过话说回来,简朴并非等同于有才,奢侈也并非等于无能,这是古来就已验证的道理。管仲好财,无妨九合诸侯,陈平盗嫂,亦能匡扶社稷。刘燮提拔了这一大批新贵后,能否如他所言,令国家隆安,九州太平,才是目前陈冲所关注的。他毕竟不能长命百岁,只希望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看见下一辈们走向正轨,这也算是他目前心中最挂念的事情了。

第五章 荀府谈玄

    在刘燮收权这件事上,虽说确实伤了老臣的情感,也招来了一些非议,但也确实令朝中出现一副多年不见的蓬勃朝气。随着国家进入新年,刘燮的诸项人事布置逐渐摊开,人们也愈发意识到,这位新近登基的天子,是一位与先帝截然不同的治国天子。

    首先是重于人事,与刘备观政大略,乐于分权不同,刘燮在人事上颇有陈冲之风,事无巨细,揽而察之。在隆安元年元月,第一批新任郡县官员即将上任之前,刘燮令他们尽数至宫内德阳殿中,而后从劝农、教化、刑法等各个方面来对人员进行策试。其中压着重考试的便是县令县尉,刘燮以为朝野诸职中,以县官最为重要,可称国体之表。如若县官无能,朝廷诸策便不能实施,民心便无能依附。所以策试中但有无能者,均当场左迁为虚职,而策试优异者,刘燮则令人暗记在策,打算从长观察。

    其次是着重朝议。由于刘备常年外出征战的缘故,朝会议事多流于表面,走走流程而已。实际上国内事务多分为文武两类,文从陈冲,武从刘备,两人各自在台府内决定计议后,便直接推行。至于朝会,不过是宣布事宜,展示威信而已。但如今刘燮重振朝会,往往当庭议事,虽然仍令台阁拟定大略,但也命百官谏言前后,匡补过失,以求万全。朝野见此每朝必至,正襟危坐,无不对天子大生好感,以其俨然有圣君之仪,明王之威。连先帝在这方面上,都稍显不足了。

    当然,刘燮也听进了陈冲的劝谏,牢记老父的遗言。纵使本人不喜节俭作风,也强自维持。他先是以陇西上官胜为太史令,监督自己戒酒戒色。同时又下令在宣武城北划出了一片十亩农田,征收四地的优良麦豆粟稻等粮种,而后刘燮自己在陇亩里领宫人躬耕播种,以此来体恤百姓疾苦。到四月底,这片被刘燮命名为丰泽园的田地,已经郁郁葱葱,苗秧成行。此时雒阳北面由于河桥便利,往往有河北商队穿过北邙而来,他们看见丰泽园后,私下里都感慨说:“当今天子能务稼穑,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

    不过说起雒阳百姓们对天子最深的印象,那估计还得是他身上的胡俗胡风。恒王拓跋力微遣使来迎接东平公主的时候,天子见随行的使者中有颇多鲜卑勇士,一时见猎心喜,便令宫中禁卫在野外设置穹庐,而后与鲜卑人比试箭术。天子十射九中,鲜卑人中也少企及,见状不由佩服万分,称天子为“揜于”。刘燮随后又在北邙山下设宴。

    一时鲜卑云集于此,穹庐连亘,白烟缭缭。人们杂坐各处,煮马酪肢解熟肉,饮酒高歌,日夜饮宴留宿,刘燮虽不饮酒,却也在宴席上起舞长歌,颇为潇洒。入夜之后,雒阳城内灯火稀少,唯独北邙山下篝火通明。还有马队合聚火堆祭天,驰马旋绕不止。刘燮不解,鲜卑告诉他们说:“为大王和公主乞求长生天,愿夫妻和谐,早早降生王子呢!”

    致仕的老臣们多在城郊休养,晚上也可以望见鲜卑人狂欢的烟火。但他们大多心中不悦,即使公主出嫁,也只是派族人前去朝贺,自己则闭门在家中读书。也不知是谁说话传了出来,反正很快就有了这么一个言论:“天子类如大胡,不似人君之范。”

    不过对于陈冲而言,他在朝中的崇高地位依旧未变。虽然辞去了丞相之职,但刘燮并未任命新丞相,显然是以此表示对陈冲的尊崇之意。故而与人来往时,旁人依旧唤他丞相。而老臣虽去,朝中也依然有极多陈冲弟子,他们相互声援,自称为龙门之后,又常来向陈冲问对。因此陈冲虽不在朝堂,却依旧保持着对朝局的极大影响力。

    只是陈冲信守与刘燮的承诺,虽说对朝局变化时常挂念,但尽量深居简出,不引人注目。平日里多是在含饴弄孙,偶尔与老友们谈天论地,联络旧情。

    到五月的一日,陈冲听说荀攸生了病,便带着赵丘、吕乂去探望。这时荀攸的府邸在城南太学附近,钟繇、孟达、边让等人也都恰好在此时来探病,随行的也有很多太学子弟。荀攸听说这么多人到来,便对众人说:“如今前朝群贤毕至,又有晚辈俊彦在后,是天意让各位齐聚一堂,机会难得啊,不如沟通易理,也算是快意人生的盛事。”又叫人叫来族中子弟,其中甚至有荀彧、荀谌诸子,都在一旁随侍。

    当时虽然已经向晚,但是天气炎热,大家都到荀攸院中的一处复礼堂里去坐。

    说是堂,实际上是搭建的一处纳凉之地,上面搭上架子,爬满了青藤。陈冲看见堂前木头柱子上刻着:“诚意正心”四个字,知道是荀攸平日纳凉读书,与好友彻夜清谈、吟咏诗赋的地方了。

    众人自然以陈冲为尊,相互拜见后,各依座次而座。荀攸坐在主席,陈冲与其并列,钟繇与边让在次席,其余老臣都坐在两侧的席子上。那些晚辈们则站立服侍,旁听辩论。

    不过陈冲入座后,看荀攸面色有些蜡黄,所以心中也没有什么长谈的兴致,而是和身边的老友说起家常,主要还是边让和祢衡在席间高谈阔论,其余人在一旁观战,没有兴致的就在角落里下棋手谈,很是热闹。

    陈冲和荀攸说了一会话,就见荀攸眉头紧锁,下意识按住胸部,连忙上前问候,荀攸一边咳嗽一边连连摆手,笑说道:“吼疾发了,不碍大事。”说罢就令苍头送来药汁,同时送冰来让众人解暑。众人一时安静下来。钟繇见荀攸示意无碍,便又转头说:“本来是说好了谈义理,怎么岔开了去,文礼(边让),正平(祢衡),继续继续。”

    祢衡抓起羽扇,解衣露出胸膛,然后边摇边说:“圣人之言若尽,则与苍生流俗无异也。”

    边让却不示弱:“正平说圣人之言不尽,则圣者之有隙有纰,是何为圣?”

    祢衡摇头说:“圣人之如泰山,观之则误,不观之则蔽。”

    边让说:“不然,圣人之言如苍语之气,呼吸须臾间而长存。”

    两人虽然都迈入老年,但依旧才思敏捷,语快连珠,互不相让。

    “《天道》有云,语有贵也,不可以言传。”

    “语不言传,君所说为何?”

    “天之不言,而四时常行,圣人不言,而理识常存。”

    “圣人不言,《老》《庄》《易》从何而来?”

    祢衡一时语塞,而陈冲听到这里,笑着插嘴说:“老子已经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乘牛出函谷关,本不愿留下文字,只是应世人殷殷期望,留下一道方便法门罢了。庄子也说,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可见声教终有尽时啊!”

    此处一出,旁听众人皆抚掌称善。钟繇却不肯落后,在一旁抚须思量,很快援助边让说道:

    “正是如此,所以圣人之言,岂是常言?所谓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可见歌舞卦图,亦乃圣人之言啊!”陈冲用典《老》《庄》,钟繇就用典《易·系词》,此言对得甚是妥当,后辈们都连连点头赞叹,而老臣们也都用玉柄拍掌交叫好。

    大家似乎都渐入佳境,旁征博引,口锋相对。天气的确很热,有些人穿的儒服都湿透了,但又不好意思像祢衡那样失礼,于是都拿起扇子拼命地摇。荀攸看见了,就说:“各位不妨摘下头巾,卷起袖子,舒畅一下。”

    而此时边让和祢衡所论,已经由《老》《庄》而入《易》,由爻辞是否为圣人之尽言,而到“贞”之意义之辩论。很多年轻人也加入到争辩中来,场面趋于混战。只有陈冲、钟繇、荀攸三人在一旁摇着扇子旁听,不再发言。

    陈冲听了一会儿,回顾钟繇悄悄说:“怎么现在大家不谈经,都谈起玄学了?是太学中出了什么才子吗?”

    钟繇看了他一眼,笑道:“庭坚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河北来了个何晏,乃是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他精于以玄谈经,太学之中无有敌手,所以大家就效仿他谈玄呢!”

    陈冲摇着头说:“谈玄固然有趣,作为消遣尚可一谈,但于社稷无异,实在不是个好迹象。”

    不料钟繇叹了口气,紧跟着又冷言道:“不过陛下又不用我们这些老人,谈国是又有什么益处呢?”

    陈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老朋友是在暗地里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元常原本贵为国舅,又是受命大臣,正当是权势鼎盛的时候,却因为受自己与刘燮设计,被迫让出权位,想必心中也极为不甘吧!陈冲想了片刻,不禁心怀愧疚,正要与钟繇继续言语,却又为钟繇止住,他说:“庭坚,我也只是有些怨气,方才失态了。”

    荀攸倒显得洒脱,他令苍头来给两人各斟了杯凉茶,而后笑道:“往事已矣,既然已在江湖之远,就不必再操心庙堂了,两位心意不宁,又为何辞官呢?可见诚意正心还没有做到家啊!”

    突然外面有人大声清了清嗓子,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燕人徐邈。趁着大家争论的时候,他要了个小胡床,坐在堂前槐树手里。

    陈冲一看,竟是一副画,画上众人神态各异,坐卧不同,笔触简略却圆润,有栩栩如生之感,观之颇如清凉之意,令人惬意非常。陈冲心下赞叹,便把此画传阅于席间,有名后辈说:“今日得见群贤,令人乐而忘暑,恰如此画!”

    举座闻之欣然,并约好来日再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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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