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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回到雒阳

    陈冲告辞管宁后,一行人原打算马不停蹄地往雒阳赶,然后和孔明完成最后的交接。哪知道刚刚出城,就遇到大风从西北方向席地吹来,大雪鹅毛,白尘障路。随即天黑地暗,上下生银。才行到济南,官道上的大雪就已没过膝盖,众人只好披了大氅,牵着马在乡亭里等待。远远地,东边大雪之间,还可以看到泰山高耸云霄,济南城墙盖在雪雾之中了。

    陈冲虽然看不见泰山,但他的心中也难免缅怀起来。泰山!年轻时东平的经历有多少是在这里啊!还记得玄德曾说过,功成后想在泰山封禅,可最后到底未能如愿,而自己虽然完成了一统大业,也无法替他实现这个愿望了。可惜,没有实现的又何止这个愿望?陈冲想起很多还没来得及完成的遗憾,顿感伤怀不已。

    一直等到十月下旬,大雪暂停,一行人再次上路,发觉周遭已是一片晶莹!雪花和枯树粘连着,在枝杈结出如蝴蝶般翩跹绝美的冰淞,沿路的屋顶房檐,都盖上了一层悬着参差冰柱的冰层,大河也为之封冻!而狂风从中刮过,也不再有树木的簌簌声,好似一切都被冰封了。只有人们走在路上,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冰雪碎声,大家才有一种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他们沿着泰山的余脉一直往西,接连路过大峰山、平阴山、环顶山后,就来到了东平郡。此时的东平郡不再是陈冲认识的东平郡,但陈冲对这里还是有很深的情感。东平太守孙邕听闻丞相远来,盛情设宴款待,陈冲便细细询问东平的近况。孙邕回说,这些年民生还算安定,就是自灵帝以来,东平接连抽丁,导致青壮极少。虽然前些年淮北迁民,弥补了部分,但此前的鳏寡孤独还是太多,其中最难解决的是那些孤儿,他们难以自食其力,无法维持家门,而亭长游徼也难以帮扶,导致有不少孤儿或贫困至死,或者外逃为贼。陈冲听了很难过,他对孙邕许诺,可以先到河北各郡借粮,朝廷之后会调一批财赀来平账。

    次日他离开东平,路过巨野泽,在这片大禹涉足的湖泊后,再过一百里,就是定陶城所在。此时的定陶城已经人烟繁盛,城东的集市到处充斥着充满活力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闹声,热闹不输长安、信都这样的大城。在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空前惨烈的围城战,这场围城战决定了整个大汉的命运,一度使得满城饿殍,伏尸百里。

    陈冲对着赵丘陈秀描述这场会战的时候,这些后辈极为激动,他们已经无法想象当时的景象,就像无法想象自己也会衰老死亡一样,只会为那个烟雨中的奇迹胜利而激动。而在陈冲脑中挥之不去的,确实分别前臧洪那张缺少牙齿的黑魆魆的笑容。

    久违地来到臧洪墓前时,陈冲在碑前放下一株梅花,而后轻声说:“子源,我来看你了。”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陈冲不知道。想起臧洪临死前的请求,陈冲只能感受到悲哀,臧洪让他迎娶万年,力保刘协,但自己似乎都辜负了。臧洪九泉之下得知,会怪自己吗?他又想起了臧洪对自己的预言:“你我本是同一种人,但你命太硬,若死得很晚,恐怕不是好事。”

    这么想来,子源对自己的命运也有冥冥的预感吧。陈冲站在看不见的墓碑前,心绪翻腾良久,而后对着墓碑说道:“也没事,不用多久,我就要来陪你了。”

    至此,陈冲再没有在路上停留,终于在十一月中旬返回了雒阳。此时的东都也是一片热闹光景,灭吴之后,远征各军都陆陆续续返回,眼看着以后再没有什么大战事,官民心头都踏实了很多。加上此时正值冬闲,众人怀有一种盛世将至的喜庆与期望,在积极筹备庆贺元旦所需,到处都燃放着爆竹和燃草的声音。

    不过这一次的年关与往常有所不同,陈冲下车随陈秀一起漫步的时候,有很多百姓都认出他来,并对着他频频送礼,而此前陈冲主政雒阳多年,却也少有百姓认得他,这实在是让他奇怪。仔细打听之下才知道因果,也不知道是谁,私下里画了陈冲的画像贴在厅堂镇邪驱鬼,雒阳百姓们见了,也都跟风模仿。陈秀得知后,甚是不满,对打听的人发牢骚说:“大人是大汉的丞相,这些人怎么不懂得避讳!”打听的人却回复说:“丞相既然能守护大汉天下,又怎么能不守护大汉子民呢?”陈秀顿时悻悻然说不出话,而陈冲很高兴,同时也很惭愧地回答说:“若我真能如此,又岂敢推辞呢?就怕辜负大家的期待啊。”

    众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缓缓牵了车马到府门口,结果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闷下来了,陈冲猜出缘由,立马伸出手说:“阿白,不要怪仲成他们几个,都是天意。”早就等在门前的董白快步过来,一把拉过他的手,一面仔细打量陈冲的双眼,口中则不依不饶地继续责难道:“你的意思是,天意要折磨我咯!”

    “是上天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你啊!”这样说着,陈冲才哄住了妻子,让随从们赶紧散去。

    听说丞相回来了,原本在丞相府任事的庞统几人也都过来述职,谈论最近雒阳的状况:此时诸葛亮已经率领剩下的军队返回京师,驻扎在新郑一带;献来的吴人俘虏,都已被他们发配到幽州去屯田;今岁的秋赋也都收齐了,但是账目大概还有几日才能理清楚……陈冲听他们谈了很久,就像往常一样不时给出一些意见,但等到这次的话题都说完后,陈冲突然对几人说道:“我打算辞去丞相之位,将其位转交孔明,你们怎么看?”

    庞统几人听了一愣,都有些不知所措。魏讽反应得最快,立刻接话道:“丞相万万不可!丞相是国家柱石,两位先帝钦点的辅国之臣,如今突然卸任,必然会引起旁人无关猜忌,上不利于国家,不利于百姓,还望慎之!”而后桓阶才跟着说道:“丞相若要卸任,也应该归政给天子才是,如何能传于诸葛孔明?诸葛孔明荣华已极,资历却不深,丞相若是如此安排,恐怕是害了他。”而王象、庞统两人则默然不语,既不反对,也不赞成。气氛沉重至此,陈冲知道,这次谈话恐怕要无疾而终了。

    等众人出门后,陈冲揣测这几人的心态。魏讽、桓阶是刘燮提拔的旧臣,和自己走得不算很近,只是当年得罪了老臣,所以才站在自己这边,眼下不支持孔明继任丞相,是理所当然的。但庞统、王象两人都是自己的学生,今天却沉默着不表态,这实在是个不好的征兆,他们心中大概也反对孔明,只是不好明面说出来罢了。可原因是为何呢?大概是嫉妒吧。尤其是庞统,在自己南巡之前,他和自己走得很近,这几个月又一直主持丞相府事务,最终却落在了孔明后面,他大概很不服气。

    陈冲本来想着,只要庞统能够支持诸葛亮,就算有再多的人反对也不相干,可眼下这种情况,却不由得他不慎重。于是他当夜招来诸葛亮,打算询问他本人的意见。听闻府中详情后,诸葛亮面色不变,用极为低沉的话语回答说:“老师,他几人说得不无道理,学生这次虽然攻灭了孙氏,但恐怕朝中还有许多人不服,觉得理所应当,无足为功,不妨让学生再做几年事情,自可服众。”

    陈冲听他不急不躁,心中很是欣慰,UU看书www.t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必须早日把诸葛亮的名份定下来。于是摇头说:“还是太慢,若一年内定不下来,恐怕以后就不再有机会了。”

    诸葛亮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沉吟后,他下定决心,对陈冲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若老师信任,请托我征讨辽贼之效,我必于半载内功成,再献诫于社稷!”

    陈冲闻言,心中顿生踌躇,他摸索着扶起诸葛亮,对他笑道:“如果真能剿灭辽贼,清除边患,自然是上上之选,朝中其他人也再无道理阻拦。只是此去道途遥远,你真有信心成功?”

    诸葛亮立刻答道:“曹丕小有文才,却无武略,只赖有曹真相辅,年年侵攻,才固守至今。可辽地民少而地寡,并不耐久战,我若正月出发,以水师作为后勤,四月抵达辽东,到时抢割他们的青麦,他短食少粮,便只能出城与我野战,我鹰扬将士,方灭江南,兵家精锐,又何惧一战?六月之前,必定获胜!老师等我捷报即可,明年十月前,我就能返回京畿!”言语之间,孔明似已稳操胜券。

    陈冲也被说动了,他摸过光滑的桌案,好容易抓住孔明的手,而后对他叹息说:“我这一生能收你做我的弟子,是我陈冲的幸运,你放手去做!我明日就开始准备此事,但切记,你一定要快去快回!”

    为什么这么急迫?陈冲不知道,他虽然双目失明,却饮食都还算健康,董白找医生来看过,说他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可陈冲还是忘不了那黄鹄坠水的悲哀景象,继而产生一种挥之不去预感:自己的终点很快就要来了。

第四十一章 七月七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在七月初二的这一天,突然风雷大作,彻夜不息,大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这个季节,按理来说是有秋雷的,但大风大雷却不下雨,在秋天还是很罕见。很多人都被惊得睡不着觉,联系到此前的日食,只能说今年实在不似一个平凡年。

    都说七月流火,但气温下降得不是很快,当晚陈冲并没有睡得很沉,心里还在惦记,怎么还没有传来孔明的捷报,毕竟按照此前他的计划,此时他应该已经取胜了才是。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捷报还在路上吗?上一次收到孔明的信,也是在一个月前,说已经进军至襄平,即将与辽军做最后决战了。陈冲信任孔明的才能,但这种反常的迹象,还是让他有些忧虑,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他也知道,着急也无济于事,既然不能视物,就只能安静的等待结局。

    第二天一早,魏讽过来向陈冲例行禀告朝政,说完后,他问陈冲说:“丞相,马上就要七月七了,今年事务不重,府中想问一下,是否可以恢复光和年间的传统,朝野休沐三日。”

    要七月七了啊,陈冲听闻后,一时陷入沉思。七月七称七夕,又称朗景,虽然以牛郎织女会在此日相会而闻名,但实际内涵却不止于此。因为七月是初秋,正是一年天气最适宜的时候,所以人们往往会在这个时间暴晒衣物和书籍,因此还生出一些典故。比如边让的曾祖边韶,就在这一天光着肚子在太阳下假寐,旁人取笑他大腹便便,他就回复说,我腹中全是五经,晒肚子就是晒书,由此可见晒书习俗之昌盛。只是自初平年间以来,百姓离乱,民不聊生,这种民俗便淡去了不少。陈冲由此想起了和发妻蔡氏晒书的往事,一种怀念的情绪油然而生。

    在被魏讽又唤了几声后,陈冲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愣,他整理了一下心绪,就对魏讽和声道:“这几年也辛苦你们了,既然今年无大事,就按你们的想法办吧,但辽东那边的信使不能停,再去催问一下,我估计孔明的军报这几日就要到了。”

    魏讽唯唯应诺,向陈冲拜了一拜后,就转身离去了。等屋中只剩陈冲一人时,他支撑着起来,打开在一旁的衣柜,摸索了半天,终于在最底层里拿出了一个香囊,里面装着发妻剪下的青丝,还有万年当年送给他的丝绢,陈冲感受着手上香囊冰凉的触感,许多年前的往事都浮现在眼前,使得他坐了很久,一直到陈秀唤他用膳,他才缓缓踱步出来。

    用膳时,陈冲和陈秀说:“马上就要七月七了,你准备一下,等过两天府中休沐,我们就把书都拿出来晒一晒。”陈秀本来颇不耐烦,但陈冲又说:“我已经没多久好活,所以这些书已经都是你的了,怎么能不珍惜呢?”陈秀这才又转怒为喜,连忙答应下来。而董白在一旁看着父子两人,心中有些安慰,但又有些难过,她知道,陈冲的心事又少了一桩。

    七夕休沐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府,府中官吏都很高兴,言语中也都了几分兴奋。而陈冲又想起一件事,他把赵丘招过来,问他道:“你三十多了,到现在还没有成婚,怎么回事呢?难道你眼光这么高,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家吗?如果是别人门第太高,看不上你,那你就和我说,趁这次七月七,我替你说媒。”

    可能是戳中了赵丘的心事吧,赵丘的言语有些紧张,他局促地回复,不用老师说媒,今年他一定把亲事定下来。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陈冲罕见地从中感受到一些生分,怎么回事呢?陈冲有些玩笑地猜想,大概是学生在他不知处受过情伤吧。

    就这样,在万众盼望中,七月初五终于来了。等到了下午散会的时候,不到两刻,多数官员都回家去了,偌大的府邸只剩下百来个人,多是些不善言辞的护卫。而听说城外此时放开了宵禁,私学里的孤儿都想出去游玩,陈冲也同意了,还特地送了他们两吊五铢钱,望他们能在少年时光短暂尽兴。而等他们一走,原本嘈杂的丞相府就静谧下来,只能听见蝉鸣声和雀鸟声。

    在这种安静中,陈冲让陈秀和陈配先去整理家中的典籍,自己则与妻子董白坐在湖边,感受着夕阳西下后天地间不断流动的清风。陈冲忽然对董白说:“好久没见翼德了,他真的还不愿来见我吗?”原来他心中一直惦记着这名兄弟,只是仍不愿放下面子和他和好。董白听得又气又笑,对丈夫揶揄道:“你不愿意去见他,他为什么会来见你?”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和他都知道的。”陈冲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而是让董白弹奏一首曲子,在双目失明后,音乐已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了。董白知道陈冲的喜好,老年的他独爱楚歌,更爱屈原的《九歌》,于是就取了养父蔡邕的桐木琴出来,拢其袖子在陈冲一旁弹唱,这次她唱的是《大司命》,其辞曰: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这首词的大意是讲凡人忧愁寿命无常,于是向大司命祷告,祈求使他的一生更加长寿,可祈祷之中,他却又想到凡人的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握,长寿又什么作用呢?一时间悲从中来,决意更加珍惜当下。董白琴声是由蔡邕亲传,此时弹奏起来,仿佛云流苍梧,月落乌啼,世事苍凉变幻,连光阴也为之黯淡,而配合其清亮如水的歌声,却又变了味道,仿佛山川大河中始终有一点哀愁不散,隐隐间似有苦酒入喉,又似有女子嘤嘤哭泣。

    一曲弹罢,天已昏黑,月亮渐渐挂上枝头后,用秋风送来冰雪般的白光,在湖面上化作一片斑斓。陈冲虽然看不见这样的景色,却能听见湖水轻轻起落拍打碎石的声音,这让他想起了北海的风光,耳中也渐渐响起北海的潮水声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敲门,而且敲门声很重很急,而后是一连串慌乱没有规律的脚步声。陈冲正觉得奇怪,身旁的董白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到底发生什么了?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又虚弱的声音,对他急切地说道:“丞相快走,宫中发生政变了!”

    陈冲脑子嗡的一声,他听出来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的郑冲,只是他的声音软绵绵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陈冲站起来,伸手往前摸索,很快握住一双手,只是这双手湿漉漉的沾满了又黏又冷的液体,陈冲知道,这是已经冷掉的血。陈冲问道:“文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刚刚,魏讽用天子令,在休沐开始后,召集我们丞相府的官吏到宫中赴宴,结果进宫落座未久,魏讽就拿着天子和太后的诏书出来,说丞相一党谋反,然后令宫中的侍卫对着我们大开杀戒!死了好多人啊!庞士元带着我们冲门,他们都死……只有我逃出来了!但我中了两刀,估计也活不久了……丞相,快去,快去宣武城!只要你现在去动员上林军,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伴随着逐渐气短的话语,陈冲感觉到自己握住的双手也在渐渐无力,终于“噗通”一声,郑冲全身倒在了地上,因为流血过多死去了。

    府中的气氛全然冷了下来,陈冲虽然不能视物,但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命令。他把手收回来,脑中不断地回想幕后的真相:刘笳想杀自己,魏讽等人想趁机夺权,那是全然可以理解的,UU看书w可问题是,他们打算用什么理由来说服天下呢?谋反?自己从未下过任何谋反相关的指令,这两年里也只有士元劝自己再废立皇帝,且当时除了两人没人……

    等等,陈冲的脑海中闪过赵丘的面孔,他当即问道:“仲成,仲成在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还有众人不安的躁动声。陈冲顿时想到当年重阳之变,有情报说自己身边有平阳王的暗间,最后却无疾而终,现在一切都对上了。

    他伸手扶在一颗柳树上,半晌没有动,但心中已经明白,此次大概是没有活路了。自己让孔明去远征辽东,带走了自己大部分的嫡系,也就给了这些人最后一次政变的机会,郑冲让自己去宣武城,可现在太常街肯定已经被封了!若魏讽他们行事迅速,恐怕连周遭的城门也都被封了吧!

    过了半晌,还是陈秀忍不住了,直接对陈冲说道:“大人,我们快点走吧,就算不去宣武城,也要出城,天下都是大人打下来的,出了城,还怕不能杀了这群小人吗!”

    “胡闹!”陈冲摆手制止他道:“莫说我们现在出不了城,就算出了城,天下才刚刚太平,难道还真的打内战吗?”

    “那大人打算怎么办?在这里等死吗!”

    陈冲此时挺直了身子,用无神但坚定的目光对所有看着他的人说:“我陈冲这六十八年下来,上对得起江山社稷,下对得起天下苍生,怎么会在这里等死?!”他继而握紧了一旁妻子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亲自去面见天子,自证清白!”

第四十二章 在谁心中

    即使已经身陷必死之局,陈冲却渐露平静神色,他一面尽力安抚众人情绪,转头对董白说:“不必担心,这个世上还没有敢杀我陈庭坚的人。我先带人直接进宫!等见了天子和太后,都会没事的。”

    董白此时已泪流满面,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抓紧了丈夫的手。陈冲顿时明白,妻子是在表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自己一人离去的。陈冲很是感动,他低声说:“你如果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而那些原本有些犹豫的侍卫,看见丞相夫妻单薄的身影,顿时也都生出惭愧之意:丞相一生为民,自己怎么能够只顾自己的安危呢!于是也纷纷请命说:“小人愿护丞相周全!”转眼之间,所有人都下定了决心,愿意与陈冲同生共死。

    他们打开府门,要簇拥着陈冲坐上马车,但陈冲却否定了,他说:“好久没有这么多人陪我了,就让我们多走一会儿。”于是众人就打起火把,小心搀扶着陈冲走出去。

    此时街上极为安静,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这让陈秀等人都涌起一线希望:或许这一行会顺利进行也说不定。但紧接着,阴影处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埋伏在丞相府两侧的数百名甲士一拥而前,铁甲兵器撞击之声响成一团,如洪水漫堤一般,数百人涌上,霎时就把陈冲等人围在街头。

    领导这些甲士的乃是羽林郎桓范,他用复杂的眼光看向人群中的陈冲,而后当众打开诏令,宣读道:“奉天子诏令,丞相陈冲与长史庞统上下勾结,密谋谋反,罪无可赦,其罪当诛!”而后又拔刀指着众人说:“其余无关人等速速退开,此行我只拿丞相一家,若还跟随丞相,我就要按同罪论处!”

    话音落下后,众人微微骚动,但很快就停息下来了。有人向桓范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丞相都已经瞎了,还能怎么篡权?桓元则,你可是丞相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有没有造反,你心里不清楚吗?不当君子就罢了,还学着魏讽他们当小人吗?”

    然而陈冲很快摆手制止了骂声,他缓缓借着董白的扶持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时反而轮到甲士们发出骚动了,他们都认识这名大汉丞相,也都知道他此时衰老无力,可即使如此,甲士们却感到一股由衷的惶恐,他们转而向桓范求助,却发现首领却是同样的脸色。这时陈冲用无神的目光看着这群甲士,淡然道:“如果你们认为我有罪,那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如果你们不这么想,请你们把路让开。”

    说罢,陈冲继续往前走,他感觉自己闯入了一道冰冷的铁墙,也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身旁士卒口鼻间的气息是温暖的,可手中妻子的柔荑在不断颤抖,这使得陈冲加倍握紧了妻子,而后成功从甲士中穿了过来。紧接着,陈秀与侍卫们也都穿了过来。这些受命来抓捕他的甲士们,到底没有真正阻拦他,而是停留在了原地,默默地注视着陈冲的背影,他们终究是选择了放弃自己的职责。

    但这并不代表着结束,陈冲知道,路上还会有人拦着自己,会是谁呢?是魏讽?是赵丘?还是他?这个答案很快得到了解释,当众人的脚步迈入太常街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们看见数千名甲士聚集在街上,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正与他们迎面撞来,而为首的正是赵丘与车骑将军张飞。

    张飞看到陈冲的面容,先是一愣,随即做大怒状,对着陈冲大喊道:“国贼,你还敢出来领死!”说罢就拿了大刀上前,作势要挥刀砍死陈冲。他虽年过六十,但仍然孔武有力,哪怕有侍卫试图阻拦于他,但仍被他两下三下剁成几块,直接杀到陈冲面前,董白试图挡在张飞的刀前,却被陈冲反手推开了,而后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这样濒临生死的瞬间,陈冲经历过太多次,可这次却完全不一样,因为这是自己手足兄弟的刀锋。陈冲一瞬间想过很多个念头,正如此前那些生死瞬间一样,但他仍然没有躲开的尝试,反而最后想到: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的方法。

    可这一刀迟迟没有挥下来,陈冲甚至已能嗅到刀锋上的血腥味,可到底没能挥下来。陈冲感受着翼德的凝视,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自己已经三年没见过翼德的样子了,他现在还是那么粗犷吗?还是因为那件事后消瘦了?他下意识伸出手,试图摸索着翼德的面孔,但入手时却一把就摸到了骨头。于是他说:“是翼德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句话说罢,陈冲只能听到“砰”的一声,似乎是斫刀跌落在地的声音,但场面上却无人作声,而是一片寂静。张飞甩开陈冲的手,想捡起自己的斫刀,却怎么也弯不下腰,他心乱如麻,而一旁的赵丘赶忙上来说道:“车骑,太后有令,说是当场诛贼,千万不能心软啊!今日若不能除去国贼,国家将永无宁日!”

    张飞不耐烦地推开他,终于捡起了地上的斫刀,可再望着陈冲,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愣愣发呆,无法下手。赵丘看出有几分不对,知道车骑将军还是顾念兄弟之情,于是干脆狠下心来,对着身后的甲士说道:“国家养士,正为今日!诸位要报效皇恩,还有更好的时候吗?太后有令,杀陈冲者,赏绢万匹,封万户!”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那些甲士虽然杀了庞统等人,但在陈冲面前,却连刀也不敢拔,刚做了个拉弓上箭的架势,也都很快松懈下来了。又有人对赵丘说:“丞相怎么会造反呢?大概还是冤案吧,丞相又没有带刀兵,让他去天子面前自证清白,解除误会,不也很好吗?”

    赵丘却听急了,他私下里检举陈冲造反,就是要以此一步登天,怎容他人否定?如果太后顶不住压力屈服,自己可就十死无生了!可放眼过去,数千人没有一人敢对陈冲下手,气得他赶紧夺过一人的弓箭,对着众人骂道:“朝中禁卫如云,可竟没有一个忠臣!”继而挥手拉弓,就对陈冲射去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陈冲小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没有人预料到真有人敢对陈冲动手,时间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从腹部席卷陈冲全身,让他全然无法站立,接着双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原本为黑暗笼罩的双目,此时似乎又看到了光明,却不是人世间的光明,而像是一片五彩斑斓的水面,正从天而降,一把将他拥入怀中。陈冲对这种幻觉很熟悉,那是在长安城下时,他目睹满门为吕布所杀,也是看到过这样的幻象。生平的一桩桩事迹,遇到的一个个人物,此时都如同白驹过隙一般掠过眼前,而他就好像在其中浮游着,不知所来,不知所往,耳边好像听到了很远处的惨叫声与厮杀声,但仔细去听,又仿佛变成了孩童的啼哭声和母亲的歌谣。

    在这种安慰的色彩与声音中,陈冲已经感受不到任何自己的存在,四周的光彩正在逐渐消散,而他自己也似乎也将变成空。但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在耳边焦急呼唤他:“庭坚!庭坚!”

    是董白的声音,他用力张开嘴,却微微地喊了一声:“翼德在吗?翼德!”可是,他想,翼德恐怕还在生自己的气吧!他是不是已经抛弃我了?

    而翼德的声音却出现了,他回应说:“兄长,我在!”

    这时,陈冲才从浑浑噩噩中苏醒过来,尽管看不见任何东西,也能感受到腹部的剧痛,但他却更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只手握着妻子,一只手握着兄弟。

    他本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向之倾述,停了许久,只说了一句:“我要死了!”

    张飞此时强忍住痛哭的冲动,颤抖地回报说:“兄长,没事,赵丘那个小人已经被我杀了,魏讽那些小人,我也一个都不放过!”

    然而陈冲却微微摇头,对着张飞说道:“翼德,请你带我去宫中,临死前,我有一些话要说给太后。”

    话毕,喘气不止,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躯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起,紧接着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温暖稀释了他的痛苦,甚至让他的听觉短暂的恢复了敏锐。他听见翼德低声说了一个“好”字,也听到董白和陈秀在一旁的抽泣声,还有很多很多人注视着自己,他们低声讨论着,但最后也化作了悲鸣。

    一行人重新走了起来,在张飞的怀抱里,陈冲感觉自己仿佛在摇篮之中,似乎随时都会睡去,但他仍然克服着这股睡意,聆听着世界对他最后的回声。不知道走到何处时,他听到了一群稚嫩的声音,对着他喊“老师”,就像黄雀一样包围着他;又不知道走到何处时,他听到一阵铁雨似的声响,对着他说“龙首”,就像松涛一般抚摸着他;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掺杂进来,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对着他高呼“丞相”,就像海洋一样此起彼伏,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晴朗的夜晚,在听闻到城中政变的惨讯后,UU看书net整个雒阳城的百姓都自发聚集起来,跟随在陈冲身后,熙熙攘攘,站满了十里太常街。他们都知道,自己即将见证什么。

    这时张飞终于停了下来,陈冲不知是何处,只能微弱地问道:“到宫中了吗?”

    张飞没有说话,但他听到了刘笳的声音,她用冰冷得令自己发抖的语气回道:“我和陛下都在,丞相有什么吩咐,但说便是。”

    陈冲不在乎其中的怨气,他只是费劲力气,一举手,往前一抓,居然抓住了太后刘笳的手,而后缓缓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没了父亲,没了丈夫,没了兄弟,没了孩子,但礼容,我马上要死了。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毫不介怀。但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对余下的人生,你要好好过!”

    他看不见刘笳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听讲去,但他残缺的手掌总感受到了义妹的颤抖与动摇,这就足够了。

    说罢,他又转首迷茫地去寻找天子刘易,用最后的力气说道:“孔明是国家奇才,望陛下以生死相依,我死以后,请让他继任丞相。不出十年,大汉必定人丁兴旺啊!到那时,先帝,烈祖,还有大汉的所有先烈们……”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气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用尽了,仿佛有一根弦绷直,然后断了。陈冲感觉到自己脱离了所有的痛苦和烦恼,他的魂魄彻底脱离了躯壳,飞入到那片一直笼罩在头顶的斑斓海洋里,而后往上升,继续往上升,直到终于触及了一朵云彩。而在他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听到了杳杳中一声黄鹄清鸣。

第四十三章 曾照彩云归

    熹平六年的初夏,天气和熙暖人。在经历了一场微微的细雨之后,整个邙山都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而旭日自此时射出白金灿烂的光辉,无意间在其上渲染出了一道朦胧的彩练,沿着邙山的山脊不断向天边延伸,加上山道上岚风轻拂,绿林成浪,无论远看近看,皆令即将登山的少年们心旷神怡。

    这群少年多是一副儒生打扮,身穿各色长衫锦袍,头顶头巾幞头,脚上踩着一双刚换了草绳的木屐,每个人都神采奕奕。除此之外,还大约跟了六名苍头仆役和两匹驮马,驮马背上的包裹装得满满当当,走一两步,就能听见其中晃荡的酒水声。

    年岁最长的袁本初站在最前。他面目本就俊秀出众,而在华丽的锦绣衬托下,更显得他此刻光彩照人,仿佛昆山白玉。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个少年,也都差不多打扮,但年纪要稍小一些,其中年长一些的曹操、许攸已在太尉袁隗府中挂职郎官,其余少年儒袁术、张邈、鲍信等人,都还没来得及元服,故而就将头发盘在头上,用发髻定住罢了。

    他们此时显然是要到邙山之上去玩乐,路过邙山下的关卡时,守卫道路的兵吏一眼就看出他们非比寻常,只是草草看了路牒以后,就放手让他们踏上山道。等他们走远了,为首的官员不禁讨论说:去年陛下扩大了党锢的范围,令多少名族郡望枯锁家中,可这些少年们还能自在地在邙山周遭玩乐,想必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都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吧。

    少年们不会在意这些白身说了些什么,他们此时风华正茂,只在乎自己的想法。而此次登上邙山,也不过是曹操一时兴起,对袁绍提议说,要来瞻仰古人先贤的墓冢,并欣赏邙山远眺的奇景。

    不过少年到底是少年,在满是坟墓的山道间行走了一会,他们很快便厌倦了。毕竟古冢再多,在他们眼中也看不出差异,也更不会产生出感慨:就是一抔黄土,又不能从中瞻仰到先贤的伟岸,又有什么可以敬仰的呢?!想到这些后,少年们开始在山道上奔跑起来,他们狂欢一样地迈开步子,不断地越过身边一个个曾经改变历史的名字:伊尹、伯夷、叔齐、张仪、苏秦、吕不韦……这些已被青草包围的土冢,沉默地注视着少年们的脚步,目送他们一路奔上邙山的山脊。

    那天下午,曹操已经跑到了最前面。他虽然个子矮小,但身体里却似乎怀有无穷的力量,使得他灵活地穿梭在各种枝杈下。等到所有人都被他抛之身后,他便生出一种难掩的快乐,想一直奔跑下去,仿佛自己已经化身为风,所有的林木都在随自己的节奏摇曳。直到他浑身力竭,气喘吁吁停下的时候,他回头去望来路,发现丛丛灌木已将其遮蔽了。这使曹操有些自豪,而后再眺望左右,才发现自己已经快爬到邙山山顶,而在几十步外,就雒有一块大石,周遭没有树木遮挡视线,正可以做俯视南北的平台。

    曹操费力爬了上去,站直了身子后,汗水因清风变得凉爽,他往北面看去,正看见浑浊的黄河从西面奔涌而来,不断地拍打着两岸,继而激起一道又一道雪白色的浪花,许多小船正在其中摆渡,无论掌舵的是多有经验的渔夫,船只也难免因激流而起伏摇摆。可无论河中的动静如何变化,两岸的柳林却完全置身事外,只对清风做着微小的回应,成群结队的大雁从头顶飞过,更是司空见惯一般,并不为此稍作盘旋。不知为何,这种动与静结合的场面令曹操心旷神怡,他居高临下地看了许久,忽然自言自语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不料这时候,身旁传来一个声音说:“周公可没有埋在这里,你应该悼念伊尹。”这话说得如此突兀,吓得曹操几乎以为是山怪跳出来了。但寻声看去,说话的竟然是一个少年。原来他坐在大石的另一边,曹操方才爬上来时并未发现。曹操见着少年大概和袁术一般年纪,就想摆架子训斥他几句,但撞上少年带着笑意的柔和眼神,他却不知怎么开口了,仿佛其中有什么令人惊异的力量。

    曹操只好说:“邙山的人物都殊为无趣,所以我才凭吊周公。”

    可这少年却还不依不饶,追说道:“周公是武王的胞弟,所以才能吐哺天下,阁下莫非是什么汉室宗亲吗?”

    这质疑倒让曹操恼怒了,他反驳道:“我确实不是什么汉室宗亲,但难道就不能匡扶社稷了吗?言志从来不看出身,说起来,我的志向比周公还要大哩!”

    “哦?不料今日竟然遇到一名奇士?阁下有什么志向?”

    听到少年将自己吹捧为奇士,曹操未免有些飘飘然,但是说到具体的志向,他又有些吞吞吐吐了:“我,我打算做大汉的征西将军,就像段太尉那样,为国家平胡攘夷。先破西羌,再翦三韩,屠灭交趾,立功鲜卑!留美名于青史,护万民以太平!”开始时还有些胆怯,但曹操说着说着,情绪又兴奋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好似雁鸣。

    然而少年的反应却出乎曹操意料,他并没有不屑一顾,也不是出声附和,而是注视着自己,以一种极为沉静的咏叹语调说道:“为国征战,为民请命,都是很好的志向,就是做起来太难了。”

    这话让曹操顿生知己之感,他跳下大石,拍着少年的肩膀笑道:“你年纪比我还轻,怎么说话这么老成?正值青春年少,就该意气风发!此时要是不做梦,等老了还有什么可怀念的呢!”

    少年没有回话,他转过身,回望邙山南面。曹操跟着望过去,正看见阳光下的雒阳城。此时阳光斜照这座千年名城,可见群山环绕间,数条宽阔的官道从中贯穿而出,连带出许许多多数不清的阡陌,一道道将雒阳盆地划成网格,而许多黑点一样的房屋就在其间星罗棋布。初夏的麦子已经长起来了,可以看见茂盛的青色麦浪,而纯白的炊烟正从民居间杳杳升起,而许多辛勤如蚂蚁般的农人们还在田野间劳作,一切都很平静美好。

    这种似乎将持久为永恒的祥和感染了曹操,使得他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世上真的有过那么多伟大的将领和会战吗?难道人世之间的生活,不就应该像眼前这样,几万年前如此,几万年后也如此吗?但他随即又想,正是因为有过那些人物,所以才有这样伟大又平凡的景象。

    这时曹操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少年,发现他的眼睑微微低垂,瞳孔中透露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忧伤。他有些好奇,直接问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看了他一眼,说:“我没有想什么,只是喜欢这里,所以我经常会来这里远眺。”

    曹操便改了个问法,他又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少年这下倒愣住了,他低头沉吟了一下,显然在思考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但看见曹操诚挚的眼神,他还是答说道:“我的志向,就是希望这一生走过后,我能无愧于心吧!”

    这句话让曹操大失所望,他摇头说:“这算什么志向?莫非你是想当隐士?”他继续眺望南面葱郁的熊耳山与流云,指着天际说道:“天地如此气象万千,好比千军涌过,你看了,胸中莫非能不生出块垒,不长出英雄之志吗?”

    少年却说:“你不懂呢,做英雄可比这个简单。项羽破釜沉舟,隳灭暴秦,垓下一败,就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世宗拓土壤夷,威加海内,老年丧子,后为巫蛊而心伤;更别说小白饿死高墙,祖龙驾崩沙丘,白起受诏自裁,吴起百矢加身。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都难有一个如意的结局。所以我才说,能一生无愧于心,就是我的志向。”

    曹操原本意气风发,但听少年数落这些人的结局后,他很快就变得气馁,他发现有人描绘出了一个他过去并未细想的画面,就是这条道路上到底有多少荆棘,也许比他过于以为的要残忍很多。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比自己还年轻,怎么语气这么老气横秋?于是笑问道:“你还是没有说,UU看书wwwue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年见他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他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说得空了些。只是希望等我老了,还是现在这个我,不会改变吧。”

    曹操这下有些理解了,其实少年是在说坚持理想,永不放弃,于是他拍着少年的背说:“那我跟你是同道中人!”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袁绍的声音,大概是跟丢了曹操,正在着急地呼唤同伴吧!曹操知道自己要回到队伍去了,他一面朝来时的方向回应,一面一脸歉意地看向少年,要中止这场莫名其妙展开,又莫名其妙结束的对话,他道:“我姓曹名操,字孟德,是大鸿胪曹嵩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他,良久才回复说:“在下姓陈名冲,字庭坚,家祖是太丘长陈寔。”

    曹操“哦”了一声,他飞快地爬上回去的路,一面走一面向陈冲挥手说:“陈庭坚!我记得你了!”

    青年曹操的动作很大,他跳到石头的另一边,双腿开出一条明确的草痕,周遭的灌木随之簌簌摇动,好像抖落了一地珍珠。而他的声音更大,在邙山山顶不断回荡着,就像少年人的意气一样,似乎要刺破厚重无尽的天空。陈冲目送他直到身影被林木遮挡住,又缓缓回头看向雒阳上空的夕阳,茫茫彩霞印照在曾经纯洁的云朵上,仿佛就是天空对少年呼唤的回应。

    此情此景,令十六岁的陈冲笑了笑,但他很快又愣愣出神,忍不住想道:明天,又有谁与我并肩此地呢?

    (全书完)

完本感言

    在敲下全书完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情绪是极为复杂的,虽然我早就知道这本书会在这一刻完结,但直到完结的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有多舍不得这个故事结束。我一停下笔,闭上眼睛,我曾经为这本书构思的九百个日日夜夜就开始浮现眼前,那些曾经令我欢喜的、沉默的、愤恨的、狂躁的情绪,此刻也都涌上心头,在我的耳边发出婴儿般的啼哭,这种啼哭唤出了我的眼泪,也正式宣布了这个故事与我分开,独立成人了。

    写一本书,是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的一个梦。起初这只是一个念头,当我在小学第一次写出了满分作文,被语文老师表扬的时候,这个念头就萌芽了,但是当时作为孩子我还是更贪玩,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街机游戏、战斗陀螺等游戏盖住了,毕竟玩闹是孩子的天性,而写一本书,对孩子来说又实在太遥远了。但在上了初中后,我孤僻的性格在逐渐形成,难以和其余同学交朋友,这使得我不得不求助于书籍,同时也求助于网文,希望以此来排解我内心的寂寞,读着读着,写书的念头就又重新生了起来,但写什么呢?我茫然了。

    茫然一是源于自己生活经验的缺失,孩子还不能正确地认识社会,二是自己的写作能力有限,无法写出自己满意的文字。所以这个念头虽然经常升起,但也同样很快落下,就像坐在跷跷板上一样,只不过坐在我对面的,是另外的文字与故事。而等到了高中,我家有了一些闲钱,能够买一些闲书的时候,我对文学的喜爱就彻底迸发了出来。当时其实就是不间断地看名著,看《悲惨世界》,看《百年孤独》,看《红与黑》,看《双城记》,当时我给自己立下一个幼稚的誓言,决定在高中毕业前,要每周看完一本书,但很可惜,实际上没有完成。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写一本书的想法还是越来越坚定了。

    初中时候第一本想写的故事是网文中最传统最爽快的网游小说,升级打怪装逼,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根本不懂网游,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装什么?每次写了个开头就不知所云了。到了高中的时候,受《搜神记》《蛮荒记》以及《九州》的影响,我的想法转变成了写一本仙侠,然后买了一个小本子在听不下去课的时候开写,这下成功写了十几章,但到此之后,还是写不下去了。因为这次暴露在我眼前的问题非常实际,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个心仪的人物,却难以具象出实际的场景。于是我自认为写作的才能不足,就把这个梦想放弃了。

    整整大学四年,我没有再写作,而是疯狂地痴迷上了历史。因为此时我发现,历史人物的一生,其实要比文学人物的命运更富有戏剧性,也更富有美感。而我因为人生遭遇的一些挫折,开始思考自己存在的人生意义,未来的人生目标,这使得我必须在历史中汲取力量来克服这些问题,最终卓有成效。只是隐隐间,我总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被我埋葬了。

    而在大四即将毕业的时候,我的一个好朋友来约我说:“为什么不来一起写作呢?”这句简单朴实的话语直击我的灵魂。对啊!写作!我怎么把这个梦想忘了?当时被我放弃的梦想,此时格外清晰的展现在我面前,此时我完全确定了我的目标,就是写一本历史小说,我的一本历史小说。于是就有了我的上一本作品《汉末风雨一九零》。只能说比较不幸,当时的我虽然重新找回来写作的梦想,但是我开书的时候并没有计划,就是想写一本普通的争霸文就开写了,主角也叫陈冲,也是辅佐刘备,但是为什么这么写,我其实就是一拍脑门,根本没有细想。

    但写着写着我就感觉到了不对,我发现这并非是我想写的故事,或者说,我过去十几年的写作梦想,并不应该是这样一种东西。我无法对它投注我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纠结,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如果这些东西写不出来,我就好像荒废了我过去十数年的人生。所以我又把这本书放下了,而后开始重新思考,我为什么要写作?我要写作什么?我要怎样才能总结我的青春,我的信念,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这是我花了整整三年才想明白的问题。虽然其中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挫折和困难,各种难以和大家言说,但是却对我伤痕极深的困境,但我还是想明白了。

    首先想明白的是要尊重。我要尊重我的故事,尊重我的人物,更尊重取材用的历史。我不喜欢普通穿越文的那股戏谑,那种事不关己,那种对人物灵魂本质的蔑视,我觉得这不只是对角色的蔑视,也是对读者的蔑视。所以我要写得很慎重,仔细推演接下来发生的每一种可能,尊重角色的喜好、缺陷、爱恨以及信仰。将他们的灵魂发掘出来,然后放置在另一段可能截然不同的历史内,还让人认出他们。

    既然想明白了尊重,我就觉得也要诚恳。诚恳是一个当代非常稀缺的品质,因为诚恳是有代价的,诚恳也是不被人需要的。诚恳地暴露自己血淋淋的伤痕,是一种非常丑陋的行为,人很容易觉得这种行为不体面。但我有过经验,人一旦披上虚伪的外皮后,又很容易忘记真实的自己,继而做出一些自己不能接受的事情,反过来给自己带来更多的苦难。所以我思量再三后,还是决定诚恳地写作,把自己真实的所思所想,都分享给大家,哪怕没有人在乎,但至少没有欺骗。

    而后,我终于知道了自己要表达什么。起初是一种恨,我非常憎恨大部分网文中对于善与美没有理由的排挤,否认良知,否认同情,否认热爱,否认原则,同时也否认信仰。然后对自己的市侩利己产生一种洋洋自得,好像这样就掌握了世界上的真理。在我眼中,这种自得是不可容忍的,它是吸骨吮血的罂粟,是剖心解肺的利刃,是摧毁一切的尸火。对于人类来说,它是堕落的熵增,对于民族来说,它是衰亡的脚镣,对于我来说,它是折磨我灵魂的铁鞭。所以我要把我生命里的所有从历史中得到的善和爱都挖出来,哪怕让人嘲笑,哪怕被人贬低为一文不值,但我还是要写,把他化为一个具体的人物,一个具体的生命,来和我憎恶的一切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让我写下去的办法,那就是让文字和情节成为自身的一场拷问,证明我胸中的东西是我绝对笃信,毫不怀疑的,这样我才能把这个故事和我的人生划上等号,也为我过去的三十年人生划上一个句号,然后开启下一段的旅程。

    然后是选择题材。这时的我其实阅读量比较广了,国内史我对唐代以前的历史都比较了解,国外我比较了解法国史和日本战国史。对于题材要不要继续选择三国,我还是比较犹豫的,我当时其实非常喜欢法国的路易十三和红衣主教黎塞留君臣,思考要不要改换这个题材,写点宗教神国大战穿插个人命运。但后来想了想,黎塞留的奸猾形象和我想要表达的气质可能比较不搭,而刘备集团的理想主义气质是完美契合的,我实际上并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就还是沿着上一本书的思路,继续写汉末三国。

    但即使想清楚了这么多,写作还是不能一帆风顺。

    大概是不写作太久了,在前五十万字的时候,我还在寻找写作的语感,会从《三国演义》、《平家物语》、《金瓯缺》、《李自成》、《天与地》、《武田信玄》等作品中汲取灵感,其中模仿最多的就是《天野苍茫》,实话实说就是已经和抄袭不大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些,我早年阅读网文时留下的油滑气,所以不时会不自觉地玩一些梗,比如《闪光的哈萨维》、《浪客剑心》的名句,都在文中出现过。

    而在五十万字后,我的语感才终于确定了下来,但是对于行文的技巧,故事的编排,都还有比较大的问题,我进行了许多不同的尝试,想让我的表达和这些技巧合二为一,但时不时总会出现一些我预想的意外,这种情况直到我写到一百万字时,才有所好转。

    而在一百万字以后,我才感觉到我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成熟了,接下来需要的就是提升自我。所以我开始尝试结合《百年孤独》、《白痴》、《罪与罚》、《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的内涵,写得好不好呢?很多人觉得不好,但我其实是很满意的,因为这是个天赋问题,我只能把我经历过的不堪和我理解的历史结合起来写,并且触摸到了我目前能够写出来的极限。比如我的原生家庭是个离异家庭,我把我对于家庭的感受挪到了陈冲的家中,我曾经有许多好朋友,但他们没有道理地背叛了我,所以我也结合历史写了一些不讨喜的情节,我还亲身照顾过好几个抑郁症患者,和他们的交流让我有了很多想法,都融入到了我的故事中和文字里。

    这个时候大概有很多人骂我是臭不要脸的文学历史婆罗门吧,但这不是报菜名,我就是这样创作的。我真的竭尽全力,把自己想写的所有一切都完完整整展现给了大家,真的非常疲累,前段时间有人在网上骂我,导致这本书一定程度的臭名远扬,但与其说我在折磨读者,我其实更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在折磨我自己,而且比所有人都要痛苦万分。

    我非常舍不得陈冲,他是我心中所有美好品德的具象化,当我写到他死去的时候,我感觉心头里也缺了一块,但他的一生因此完整了。陈冲的一生结束了,但我的人生还没有结束,而我的人生永远也不会有陈冲这样精彩,这让我怅然若失。

    最后回看整本书,我想,其实还是有一些遗憾,让我想把前面一百万字大修一遍,再补一些故事开始时的小传。但我想了想,就这样结束吧,这样的作品刚好能见证我这几年间的变化。但令我很欣慰的是,最核心的那个我,仍然丝毫未变。

    最后的最后,附上一首我许多年前就写好的诗,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此刻放在这里,向大家倾述我写作前的心境:

    当第一个字落在我的掌心

    遥远的爱恨就此复苏

    它跨过北邙山上落叶般的荒冢

    穿透铜人原间空洞的地基

    再和陇阪的流水打个照面吧

    就匆匆奔赴进星宿海的涟漪

    于是思念攀上了我的笔尖

    在鲜血开始流淌的第一千八百个年头后

    孩童吟诵着铁做的诗

    那不是我的梦境,是一个老人的偏执

    总是忘不了辉煌和矜持

    然后用叹息的语调追问

    面对那条贯穿秦岭的汉水

    是谁负我飞过月影

    忘却了,都忘却了

    记忆里的只剩下孤独的爱火

    等待着一把相信未来的火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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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