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四章 姓什么
“这…是有点儿巧。”周衡21世纪人的思维,心想不就是同姓梁、名字里还带同一个偏旁么,这能说明什么?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就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吗?但看到沈太师一脸兴奋的样子,也只能微笑着附和了句。
见她一脸不以为然的客气样子,沈太师便知眼前这姑娘还是太年轻了,低估了或者甚至可能压根儿就不怎么了解宗族之于男人特别是官场中人的影响。
也是,周家如今是彻底没落了,这方面的教养欠缺了点儿。周衍当初就是靠着他母亲周太夫人在宫里还有几分体面才勉强在礼部混了个官,没看他那几个儿子,现在就没一个成器的。眼前这个女儿倒是自己争气,可毕竟是姑娘家,又哪里知道官场上这些道道?
还是有些可惜了,周姑娘性格坚毅、人也肯吃苦,就是出身这方面确实有点影响。没看那位郡主沈怡,不愧是王府出身的大家闺秀,靖王妃虽然过世得早,但后来在护国公府老夫人跟前教养多年,危急关头就显出了她的眼界和魄力。
这不,北方道和东北道两边发生的这几桩看似匪夷所思的事,外人不清楚,自己是知道些来龙去脉的。所以稍微一琢磨便知道,这三道的头头们之间定是通过气的,且多半是跟沈怡这位来自于京城的靖王府郡主有关。
既如此,东北道总督梁赫崖的所作所为就比较有意思了。
过世多年的梁侍郎和如今东北道老大梁总督,两者看似毫无关联,但同为东北道出身的同姓之人,甚至还都是赫字辈,笑话,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就算两人之间原本真的毫无关系,可那梁赫崖又不是如今凭空冒出来的总督,既如此,梁侍郎梁赫岗当初中举之事,在东北道这等文人稀罕的地方可不会籍籍无名,何况后来女儿还进了宫生了四皇子。
中了举做了京官、后来更是成了皇亲国戚的梁侍郎,放在哪里都是有名气的人物,你说他梁总督会不动心、不攀扯点关系?
梁赫崖既然能做到一道总督位置,听说之前还是一路半靠着家世、半攒着军功升上来的,本身自然是个有能力的。既如此,放着这等送上门的关系,你说他会视而不见?
当初自己进京赶考,学子们不还挤破头地要住到同乡会馆里去么?说白了,就是想要攀个交情、以后多条人脉。
官场官场,做官还不是要靠人捧场?
自己做官快四十载,放眼望去,明的暗的,也就只有当初自己为了阿欢这个亲妹妹才特意到先帝跟前撇清了跟靖王府的关系。
要不然,就算文武相交引人侧目,既然谁都知道同姓沈,大可坦坦荡荡地彼此排个字辈、论个长幼。
都在京城待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不能就此说什么,有个面子情也不错嘛。
而这两位姓梁的就更加了。同是东北道人氏,同姓梁,又同是赫字辈,一个是宫妃父亲、在京文官,一个是武将出身、地方大员。真要有交情也不用怕被人看到,毕竟两边相隔千里。且梁侍郎自身没啥根基,可以为女儿和外孙找个助力,梁总督则可以在皇帝跟前有个通气的人,这人还是四皇子的亲外祖,这等交情,妥妥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就凭这,沈太师心里笃定,梁总督跟梁侍郎之间绝对有牵扯!也因此而坚信,这位梁总督对如今的摄政王定有忌惮,怕被找茬翻旧账。
梁姓之间的这层关系,自己能想到,那位摄政王定然也能想到,就算她一时想不到,不还有她那位母后么?
既如此,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梁总督能没想过自己的后路?就不怕摄政王回头清算他?
想来郡主那边也定是想到了这一点,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北方道和东北道的这等表现感觉完全是在登台唱戏给人看。
要不然,北方道声势浩大的被牧族入侵,怎的到现在都没看到几个从那边逃难过来的人?
沈太师花了一个晚上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前前后后想了好几遍,越想越觉得,北方道和东北道如此表现,应该都是对京城的摄政王起了防范之心。
倒不一定说从此就跟西北道一条心了,只是人嘛一旦起了防范之心,且还都是手握重兵的两处边境,摄政王再想推进后面的事,想来就不会那么顺利了。这一点,沈太师觉得自己很有把握。
为此早上起来就又在书房里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琢磨着这些事,只是被进来的阿瞒一问一打岔,差点把梁总督的名字给忘了。
小家伙在得知他在想两个姓梁的人后是这么问他的:
“沈爷爷,为什么人有不同的姓呀?您为什么姓沈呀?”
在被解释了一番姓氏的由来后,小家伙又认真想了想,好在之前周衡已经跟他讲过了所谓他家祖上的悲惨史,知道自己本来也是有祖父祖母的,但问题是:
“那阿瞒祖上姓什么呀?”
这话把沈太师给问住了,要直接跟他说姓陈么?如今形势,可不能轻易让人知道他这姓氏。但如果不姓陈,那要姓什么?随口胡诌一个么?
沈太师想了想,决定把这个难题推给周衡:
“回头午饭时问下你娘就知道了!”
…周衡没想到小家伙会在午饭时问出这么个棘手的问题,哼,油滑的沈太师,一点多余的付出都不愿意啊。不过么,得亏他早上来跟自己说过什么梁侍郎和梁总督的事,既如此,就让阿瞒也姓梁好了,反正是他母亲的姓氏,也算说得过去:
“你也姓梁,栋梁的梁,那个字你认识的,对吧?”
结果小家伙一听不乐意了:
“才不是!这个梁字是沈爷爷刚才跟我说的!”
意思是周衡拿了个现成的姓来糊弄他,而且之后不管怎么解释就是觉得周衡在哄他。
看来果然是大了,这么点小事都没法糊弄了,周衡心里叹一口气,既如此,那就干脆跟他实话实说好了:
“阿瞒,你姓陈,耳东陈。”
第五百六十五章 叫何名
就差赌咒发誓了,最终小家伙总算是有些怀疑地接受了自己姓陈这件事。
但问题随之又来了:
“可是娘,阿元的大名叫贺琛,彭奶奶说是随了贺爷爷;阿倞姓谢,他说他的祖父、爹爹、哥哥、姐姐、妹妹也都姓谢。但是义父不是姓沈吗?阿荣哥哥也姓沈!他是随了义父吗?那义父是不是随了沈爷爷啊?那阿瞒为什么不姓沈啊?阿瞒是随了谁啊?”
说完了依旧一脸不乐意的表情,嘟着嘴盯着周衡等着她回答。
饭桌上顿时静悄悄的,彭婶抱着怀里的女儿也不说话,一脸期待地看向周衡等着她回答。
周衡本来还想着要叮嘱阿瞒对自己的姓氏保密呢,不想小家伙居然又冒出了问题。
可是眼下再改口说姓沈的话,阿瞒肯定不会再相信自己了,何况阿瞒对沈复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义父也没多大感觉。
周衡有些苦恼,孩子大了不好忽悠啊,那要么:
“这样吧,阿瞒,娘觉得你现在还太小了,这个原因咱们等你义父回来时再亲口问他好不好?”“那义父什么时候回来?”小家伙看着还是嘟着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义父还在外头领兵打仗呢。”
“应该快了吧?咱们再等等。”周衡有些无奈地苦笑,既然沈太师说北方道和东北道都不会跟随三公主,沈复那边是不是可以放下些心?那是不是意味着形势开始往自己这边倒了?
“对对对,听你娘的,咱们再等等!”沈太师一如既往地对这种小事不发表个人意见,只在旁边呵呵笑…
结果呢,这一等却等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阿瞒和谢倞长成了让春桃整天担心米面不够吃的半大小子,阿元则变成了人见人爱的漂亮小姑娘,粉嫩嫩的,让周衡总是越看越内疚。
唉,可惜贺叔没法看到如此可爱的宝贝女儿。
春莺生下了她和卞侍卫的头胎女儿,小家伙迅速成为了虎贲卫其余四个光棍叔叔的团宠,也成为了阿元最喜欢的小妹妹。
至此,大人们已经完全放弃了让孩子们照着辈分来称呼的做法,你让阿元这么个路刚能走稳的小姑娘老气横秋地自称“姨母”?算喽,孩子们年纪差不多,就当是兄弟姐妹们吧,反正啊,也就这两年的光景,难得嘛!
周衡看着一院子的兄弟姐妹,觉得对不住那几个一路忠心护卫阿瞒却蹉跎了个人的虎贲卫,一度想要撮合春桃跟其中的某一个。可惜四个光棍虎贲卫得知后纷纷表示暂时无心成家,春桃也对他们都无意,于是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这三年的小镇生活犹如桃花源,过得无忧无虑。
当然,这无忧无虑也仅仅是对孩子们而言,尤其是阿瞒和谢倞两个大孩子,除了跟着沈太师读书、几个侍卫学些防身功夫,放了学便是结伴到外头到处玩。
周衡一开始有点担心,后来发现太原这边难得地成为了一处战乱避险之地,加上又有几个虎贲卫一直贴身保护,便渐渐放开了对两个孩子的约束。
一开始沈太师表示不同意,但经不住周衡的劝说:
“太师,如今天下大乱,与其活得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坦然面对、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阿瞒和阿倞前途未知,他日长大了也是肩负重任之人。既如此,咱们就尽量给他们一份美好的童年吧,这样的日子可遇不可求,也未知还剩多少,您说是不是?”
“也是,”沈太师最后还是笑着同意了:
“还是周姑娘您想得通透。如今之势,鹿死谁手未可知,明日之事也未可知。既如此,不如过好当下,平常心待之!”
于是两个正当精力旺盛年纪的男孩子,在承诺会跟着他们的沈爷爷好好读书、跟着卞侍卫等人好好练习骑射之后,每日下了学就飞速地换衣服出门,完全不理后面两个跌跌撞撞、哭着喊着要跟着去的小妹妹。
在回到太原小镇后第二年的夏天,谢倞就很开心地跟着阿瞒学会了凫水,之后两人有空就溜到镇外的小河里跟一帮当地的孩子泡在水里,泡到周衡一度要拿着根棍子装模作样地去河边才能把他们俩给揪回来。
为此阿瞒还特意找了个借口跟周衡求情:
“娘,我在教阿倞做人工呼吸呢!”
周衡假装板着个脸装模作样说了两句,罢了,再怎么说,这也算是一项求生技能呢。为此,回去后还被沈太师笑眯眯地教导:
“您呀,就是一颗慈母心!”
周衡也笑嘻嘻地应了,心里却腹诽:
我要不是会游泳,早就在柳湖里喂了鱼了!
小河里过了两年夏天,沈复所率领的匡正大军终于收复了最后一处跟随三公主的势力—京畿道,到达了京城外。
而到了又一年的春暖花开时,两个孩子刚开始在冰河解封的水里捕鱼呢,被围困京城数月的摄政王,终于在群臣跪求之下答应开城门跟沈复“和谈”。
当然,所谓和谈也是有条件的,说是要沈复带着四皇子进宫,她需要当面确认对方是否是她亲侄子。
同时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她也要见一见那位死而复生的周小姐。
于是在某个本是寻常的初夏清晨,周衡忍着内心的慌乱吃完了早饭,很是惆怅地看着那个带着一身阳光向自己走来的孩子,小家伙如今已经快跟自己一般高了。
深呼吸一口气,上前拉住他的手,努力微笑着,一个字一个字跟他清晰道来:
“不错,今天不用上课了,娘有事要跟你说。等下沈爷爷他们也都会过来。”
“阿瞒,娘曾跟你说过,等你义父回来时会亲口告诉你为何他姓沈、你姓陈。明日卯时,你的义父就要来接咱们了!”
“你也知道,娘一直盼着能早日见到你义父。不过在这之前,娘想跟你说两件事。”
“第一件事,阿瞒,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是阿瞒了,阿瞒这个名字是娘当初给你取的,你的本名,其实是叫丰和,丰收的丰,和睦的和。”
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从现在起,没有阿瞒了,你是陈丰和。”
第五百六十六章 去何处
这是周衡昨晚一夜失眠后最终咬牙决定的。
沈复要带着文武百官赶来迎接皇帝归京的消息好多天前就送过来了,但自己一直在拖延,或者说,其实一直在挣扎,不知该如何跟阿瞒告知他的真实身份。
沈太师为此还委婉地提醒了自己好几次,说了两个史书里“挟恩图报”的典故,甚至还不惜说动彭婶来跟自己做工作,暗示该放手时就得放手,反正自己这份抚育之功谁也夺不走。
其实哪里是这么回事,自己主要还是…舍不得。
既舍不得又担心。
想到这个跟了自己快五年的孩子,如今终于要离开自己了,心里就感觉空落落的难受极了。再想到告知实情后也不知小家伙会如何接受突如其来的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更是在暗夜里默默地不知流了多少泪。
结果昨天傍晚阿复又送了信来,说明天早上会按时赶到,这下不用沈太师催自己也知道,所有的事都要告一段落了。
于是昨晚便又不可避免地失眠了。
翻来覆去,想各种前尘往事,想往后的日子。
可是该来的总要来,何况那时候自己应该可以跟阿复在一起了,再也不分开。
想到沈复,周衡努力擦干眼泪硬起心肠告诉自己,无论是不是亲生的孩子,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离开自己。
早晚而已。
既如此,这一天来了,自己无论如何要坚强面对,要努力摒弃那些感性因素,做个理智的人。
为了阿瞒,也为了自己。
阿瞒再也不是那个跟阿倞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水的小少年了,从此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身担天下重任。
所以,别说他本就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就算是,如今也要学会放手,让他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接受更好的教导,为未来应尽的职责做好准备。
而自己呢,自己本就只是21世纪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的人,莫名来到了这个世界,又阴差阳错地有了这几年跟阿瞒的缘分。做人要知足,这几年虽说辗转多地,却也平平安安地把他给养大了,没有辜负梁娘娘,也没有辜负阿复。
辛苦是有的,担惊受怕也是有的,阿瞒小时候尿床,半夜莫名发烧,爬到树上掏鸟蛋摔下来,凡此种种。
可是,尿床了光着屁股跟自己嘻嘻笑着来掩饰不好意思,发烧了搂着自己脖子不放一直撒娇,摔得鼻青脸肿手里的鸟蛋却完好无损地捧回来说给自己吃。
哪怕后来大一些了去了外院住,每天早晚两顿饭还是坚持回来跟自己吃。特别是晚饭,每次都是一边吃一边啰里啰嗦地跟自己不停说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大到沈太师的课上读了什么书,小到昨天晚上听到谢倞说了什么好笑的梦话…
就为了这些…破事,这将近五年的时光也是值得啊!
再说了,再苦再累,能有彭婶这年近半百、独自抚养女儿的人累吗?
彭婶却总是抱着女儿笑嘻嘻地一边亲一边说:
“我们阿元最好了,娘有了阿元啊,对老天爷无尽感激,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是啊,如今的自己,也对上天充满了感激,感激自己与阿瞒一起度过了五年的快乐时光…
周衡这边告知了阿瞒的真实姓名后心情激荡地沉浸在往事里,站她跟前的孩子却是没太大反应,见她哽咽落泪半晌不能语,还纳罕地看了会儿,随后见她开始擦眼泪,才有些狐疑地问了句:
“娘,义父是来接咱们回西北道么?”
“不是,”周衡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一下,尽量用比较平缓的语调告诉他:
“这也正是娘想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义父这次来,是接咱们回京城。”
“好啊。”小家伙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见周衡没有再说什么,便眼睛亮亮的问道:
“娘,今天要是不用上课,那我和阿倞等下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
一副迫不及待要出门的样子。
“哎,别急,娘还没说完呢…”周衡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反应,赶紧拉住他。看来小家伙以为只是又一次的搬家而已,正如当初从西北道到太原。
看来只能直言相告了,叹一口气,先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之后咬一咬牙抬头对着跟前的孩子说道:
“阿瞒,还记得以前娘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对,就是你们家祖上发生的事,很多人都死了,还记得吧?”
“娘当时怕你太小了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便说那些都是发生在你祖父祖母身上的事。其实,那些是发生在你爹娘身上的事,故事里面的那个孩子便是…你。阿瞒,你快五岁的时候才来到我身边,你的父亲是皇帝,你的母亲是一位姓梁的娘娘。皇帝是什么,娘娘又是什么,你跟着沈爷爷读了这么久的书,自然是知道的。你义父一直在外头领兵打仗,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义父终于帮你打败了要抢你皇位的那个三公主,明日清晨便会率领文武百官来迎你回京—”
“娘,”小家伙打断了她的话,这次脸上终于显出了几分惊疑:
“什么叫我爹娘?我的爹娘不是你和义父么?”
“阿瞒,”周衡喉咙发紧,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你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你的亲生母亲是翠微宫的梁嫔娘娘。而我,我只是受你母亲临终嘱托,帮她抚育了你这几年。故事里面那个背着四皇子从水城门里逃走的姑娘,说的便是娘自己。”
眼看小家伙低头沉默不语,周衡心疼地抱住他,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唉,昨晚想得容易,如今说起来真是难啊:
“阿瞒,这几年,你懂事、听话,是娘的心肝宝贝!虽然你有时候也会调皮捣蛋让娘操心,可是到如今,娘对上天满怀感激。感激他把你送到娘的身边,感激你这五年来的日夜相伴,感激你带给娘无数快乐的时光—”
“娘…”小家伙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了句:
“你说的这些话让我有点害怕…”
周衡一听赶紧把他放开,拉住他的手仰头语无伦次地安慰道:
“没事,阿瞒,你是坚强、勇敢的孩子,不要害怕!娘在这里,娘会一直在这里!”
“可是娘…”小家伙先是慢慢地往前挪了挪,之后手一伸,就跟小时候那般搂紧了她的脖子,然后周衡听到耳边有个闷闷的声音传来:
“等回了京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娘,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当什么皇帝!”
这话让周衡只觉瞬间整个心被猝不及防地猛然一击,被刻意压抑的情绪便彻底地爆发了出来,再次伸手一把把他给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人则仰着头控制不住地开始痛哭起来:
“阿瞒,阿瞒,娘的宝贝,娘也舍不得离开你…”
因着大家都知道今日这是母子俩最后的说话机会,很是贴心地早早腾出了地方给两人叙话,如今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
于是这一番痛哭,两人都哭了个痛快,直到哭累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好在情绪一旦释放出来,后面倒是平静了。
“来,阿瞒,咱们先洗把脸!”周衡一边说一边拿出帕子,桌上有一盆温热的洗脸水,估计是贴心的彭婶让春桃事先放在那里的。
之后一边给小家伙擦脸一边絮絮叨叨地继续安慰他:
“没事,你现在也是大孩子了,可以做好的。娘又不是不见你了。再说了,卞侍卫他们会继续跟着你,还有沈爷爷,以后他还是会继续教导你的,不过你要改口喊他一声‘太师’了—”
“娘,那你以后是跟义父一起住吗?你们住哪里?”小家伙再次趁着擦脸间隙问了问题。
第五百六十七章 归去来
这话问得周衡一愣,这些天只想着该如何跟小家伙说,别的事还真没顾得上想,譬如说:以后到底住哪里?
虽然,自己心里笃定,回到京城后自然是跟沈复在一起的。
但,阿复他之后要何去何从呢?还能继续住在王府里做他的靖王爷吗?
周衡心里默默叹一口气,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起码如今已经把主要的大事给搞定了,接下来的事,想必阿复他也已经安排妥当了。
便放下帕子,含糊着应付了句:
“你义父是靖王爷,以前住在京城的靖王府里。”
平心而论,自己是想跟着阿复他一起住在京城的,这样起码离宫里的阿瞒近一些,算是两全其美。只是,两人已经快五年没见,这五年里发生了多少事,阿复那边又经受了什么,还不得而知。
刚才抱着阿瞒大哭了一场,悲伤的情绪发泄了个痛快,如今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才意识到,相比眼前的孩子,自己还是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想要早点见到那个远来的人,跟他分享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和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
以及,未来人生里所有的一切。
虽然,收到他的信时,发现自己居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不像彭婶,开开心心地忙着给阿元灌输她父亲的样子、教她见面时该如何给贺叔展现出“看,我们阿元是个又懂事又乖巧的好姑娘呢”。
唉,想一想,贺叔看到女儿长这么大了,应该会激动得老泪纵横吧?那阿复呢,不知他看到自己又会如何反应?当然,到时现场肯定还有很多人,以他的性子定是会克制住的。唉,这么久不见,这两年为了安全起见更是连书信也没有往来,也不知他如今是胖了还是瘦了,听说之前受过几次伤,虽说只是小伤,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安慰自己。
这么一想,真是好想马上就能见到他啊…
“娘,那你们成亲以后…是不是还要生孩子啊?就像、就像春莺姐姐和卞大哥那样?”耳边的话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
“哎呀…”没想到会被问到这种问题,看来小家伙已经想开了?
不过,怎么说到成亲了?
对了,记得之前春莺和卞侍卫成亲,阿瞒还好奇地问过自己什么是成亲,以及成亲了为何要搬到一个屋里住。当时气氛烘托到位,自己还开开心心地给他讲了很多,说什么“一男一女成了亲自然是要住在一起,这样就可以生小宝宝啦”。
早知如此就不跟小家伙科普了,结果如今自己这事居然被他直接联想到了成亲。周衡有点难为情,期期艾艾了会儿,最终还是在小少年纯真清澈的眼神注视下遮遮掩掩地承认了:
“那个…应该吧。不过你放心,阿瞒,就算娘以后生了孩子,你也永远是娘的孩子,而且还是弟弟妹妹们的大哥哥…”
虽然以前在京城时身体不是很好,但后来得了沈怡的调理,这几年跟着彭婶也是过得很有规律,想来也还是能顺利怀上孩子的吧?
既然如今尘埃落定,自然是希望很快便能顺顺当当地跟沈复结婚生子。
不过,这种事该如何跟眼前这半大孩子说呢?
这么一想,周衡有点哭笑不得,怎么搞得跟家中老大解释自己打算要老二似的,而且眼前这一幕,竟然还跟21世纪放开二胎后的情形高度重合了!
那时候多少父母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给本来是独生子的小朋友解释,家中很快要多个弟弟或妹妹这件事。
记得自己穿过来之前,姐姐也在备孕二胎,一开始外甥女知道后很不开心,为此全家大人齐上阵动员,颇为花了些时间以及金钱来说服她。
周衡记得当时姐姐是这么对她女儿说的:
“宝贝,你想啊,你永远比弟弟/妹妹大十岁。这十年里,爸爸妈妈只疼爱你一个人、只给你买礼物,你永远比弟弟/妹妹多整整十年呢!可是弟弟/妹妹生出来,就只能穿你穿过的衣服、玩你不要了的那些玩具了…”
听着未来的弟弟/妹妹很可怜的样子,外甥女想了想,不仅很快就欣然同意了,还大方地表示自己以后会疼爱弟弟/妹妹。为此大人们更是承诺,等弟弟/妹妹生出来,她作为姐姐还有礼物可以拿。
对,现在也可以这么跟阿瞒说!当然,鉴于如今手头没有准备礼物,这一茬就还是不要提了。
果然,听了周衡一番言辞恳切的话,想到自己永远比未来的弟弟/妹妹多了起码五年一个人独占娘亲疼爱的时间,小家伙也是如她所愿地痛快接受了,脸上的神情看着明显开心了不说,到后来甚至还有点扭捏地提了个要求:
“娘,我喜欢妹妹,就像阿元那样的。”
行吧,反正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娘俩之间说过就算,周衡对此也痛快答应了,只要小家伙开心就好。
谁知刚应了声,转眼小家伙竟然又提了个要求:
“娘,那阿倞呢?他也没有爹娘了,可以跟我一起去京城吗?”
这话问得周衡一愣,谢倞毕竟是谢家人,自己可做不了主,本想着等沈复明天到了再问他怎么安排。
谁知见她没答话,小家伙却一下就伤心了:
“不行吗?可是娘,阿俨哥哥和阿荣哥哥已经去军营了,阿倞就算回到西北道也是一个人,他会很孤单的。”
许是这两年朝夕相处确实很有感情,说着说着,小家伙的眼睛再次红了,看着周衡抽抽噎噎地哀求道:
“娘,阿倞很好,每次吵架都让着我,我舍不得他,我想跟他在一块儿,好不好?”
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周衡很是心疼,想到他今日之后乍然离开了这些年熟悉的人和生活,肯定也会有一阵子的孤单,想了想,心里大胆冒出了一个想法:
既然谢倞当初被当作阿瞒的替身,那么是不是未来也可以作为皇帝的忠心护卫呢?比如加入禁卫军什么的?
谢倞是世家子弟,性情温顺,这两年也跟着几个虎贲卫练习骑射,说起来应该是符合条件的吧?
反正沈复要来了,是不是可以跟他商量一下?然后再问问曾经是禁卫军统领的贺叔?
也不一定回西北道啊,大家都在京城不行么?阿倞应该也想跟阿瞒继续作伴吧?
迟疑了下,周衡不忍就此拂了孩子的心意,最终应了句:
“那娘到时跟你义父先说说看。”
一番话下来,周衡发现自己的心思又开始慢慢飘向明天就能见到的沈复。刚好这时候有个可爱的小脑袋探头探脑地走进了院子,想来是彭婶她们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派了小阿元进来查看情况。
好吧,那就这样吧,是时候了!
周衡努力压下心底泛上来的酸楚,揽过小少年还不太结实的肩,指着院子里身穿红裙、头戴红花、浑身散发出一股喜气洋洋气氛的阿元,刻意地笑道:
“阿瞒,还记得娘以前跟你讲过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吧?阿元今天的打扮像不像里面的红太狼?”
阿元这身新衣裳按说应该是明天早上穿给贺叔看的,想来是贴心的彭婶怕自己太伤心,特意派女儿出来分散注意力的。
“娘,你忘啦,阿元喜欢别人叫她美羊羊,”小少年纠正了句,随后见小红人又嘻嘻笑着跑出了院子,不禁也跟着笑了:
“不过是挺像的!”
见他情绪不再低落,周衡赶紧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昨晚想好的话都给说了:
“别说阿元了,你小的时候,也可喜欢当喜羊羊了!所以每次哪里磕着碰着了或者生病发烧了,只要娘说你是喜羊羊,再痛也能忍住不哭,再苦的药也能努力喝下去。”
“阿瞒,娘知道,你现在大了,定然觉得那个故事太幼稚了。可是在娘的心中,你还是那个坚强勇敢的喜羊羊。外头的天地再大,不也就是一片青青草原么?哪怕有灰太狼、红太狼,可你也有村长和羊村的小伙伴们,阿瞒,咱们一点都不用怕!”
没想到小家伙这次表现得更好,握着拳头郑重地表示:
“娘,我才不怕!”
“阿倞没了爹娘的时候更小,他也没怕!我现在比他大多了,而且娘你就是跟我分开住,嗯,也就是离外院再远一点点,对吧?”
算吧,靖王府和皇宫离得确实不远,周衡赶紧点头。见此,小家伙甚至笑了,咧着嘴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
“我是男子汉,卞侍卫他们教导我,男子汉就要天不怕地不怕!沈爷爷,哦,沈太师教我读书,也夸我聪明!娘,我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当皇帝,不过我可以看书学习的。书里面的皇帝我已经知道好多了…”
听着小家伙如往日放学归来时一般絮絮叨叨的话,周衡觉得自己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等到两人分开时更是彼此都开开心心的,毫无昨晚自己想象的那般悲凄。
这是最好不过的光景了,可做他日回首时最美好的念想。周衡深吸一口气,闻着怀里孩子熟悉的味道,吻一下他的脸颊,如往常般笑着叮嘱他:
“去吧,阿瞒,天气热,记得多喝水!”
…院子里静悄悄的,刚才来过的小阿元竟然也没有再出现。
周衡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哭哭笑笑的,最后强迫自己打起了精神,拿了帕子就着桌上那盆凉水开始擦脸。
“吱呀”一声,院门似乎又被人推开了。
得,定是小阿元又来了,周衡一边低头管自己拧着帕子,一边学着阿元的可爱小奶音逗她:
“哎呀,是谁来了呀?”
没有回答,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看来小姑娘又是想跟自己玩躲猫猫的游戏。周衡便装模作样地把拧干的帕子盖在脸上,然后一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边瓮声瓮气地吓唬道:
“等下数到十,我就要来找你喽!”
依旧没有动静,不,门外似乎传来了一个脚步声,听着还是个大人,不会是…?!
周衡猛然觉得不对,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拿掉脸上的湿帕子呢,耳边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声音:
“阿衡,是我!”
终章---再相见(上)
听到这个声音,周衡先是一呆,之后便觉眼睛猛然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赶紧捂住脸上的帕子。
有脚步声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按在那帕子上,略带哽咽的声音随之在上面响起:
“阿衡,让你久等了!”
听到这话,周衡更觉满腹的委屈乍然从心底磅礴涌出,仰着头任眼泪肆意涌出。
帕子上的那只手滑了下去,落在了另一侧的肩上,随后头被轻轻地揽过去,靠在了一处温热的地方。
是陌生又熟悉的身体。
周衡一把掀掉脸上的帕子,转身抱紧他,埋进他的衣袍里,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才来啊!”
艰涩的声音回答她: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周衡本打算不理他,管自己再继续哭会儿,可一想,不对啊,赶紧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仰头问他:
“不是说明天来吗,怎么今天就到了?”
这次没有回答,只有帕子轻轻地擦在自己眼睛上,随后唇上一热,一副陌生又熟悉的触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周衡发现自己又开始流泪了,流啊流,因为一直仰着头,后来都流到耳朵里去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阿复他不是用帕子给自己细细地擦了么?
“怎么不说一声就提前过来了?”周衡拿掉那只想要继续给自己脸上擦拭的手,眨着酸涩的眼睛看向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还好,虽然黑了些,但跟多年前那次见到的瘦骨嶙峋时相比,好歹算是胖了点儿。
那就好,说明这些年他过得也不算糟吧?周衡心下一宽,五年的时间确实太久了,但是也不能说太晚了吧?这话听着不好听啊,要不就还是先揭过不提吧。
便叹一口气示意他坐下来:
“坐下来说话吧,阿复,也让我好好看看你!”
“好。”沈复倒也干脆,看了下,直接搬了个旁边的绣凳坐在了她跟前,哑声说道:
“也让我好好看看你。”
周衡伸手抚上他的脸,眼里含着泪,嘴上却故意撇了撇说他:
“看来过得还不错嘛,都胖了!”
沈复的眼睛也湿润着,听到这话没回答,只捉过她的手亲了下,随后微笑着表示:
“阿衡,你还是那么好看!”
“是吗?”周衡娇嗔地白他一眼:“我现在眼睛都哭肿了!”
一个早上痛哭了两场啊!
“那也好看!”沈复一边说着一边探身过来又亲了下,这次亲的是她眼睛。
周衡便索性闭了眼睛朝他依偎过去,又觉不够,双手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外头忽然响起了“砰砰砰”的拍门声,伴着一个小姑娘的清脆笑声:
“开门、开门!”
门自然是没有上闩的,屋里的两人对看一眼,周衡低声告知沈复:
“是贺叔家的阿元,刚才我也以为是她进来找我玩。”
一边拉了沈复起身,一边扬声朝外头喊道:
“是阿元吗?进来吧!”
进来的自然不止阿元一个,阿元也不是自己走进来的—
人家现在可是有爹爹了呢,爹爹来了么自然是要抱她的。
于是刚一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小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嚷着显摆开了:
“阿元有爹爹啦!”
头歪在笑眯了眼的贺叔颈边,一副得意到不行的样子。
“阿衡啊,我们来啦!”贺叔朝周衡打招呼,又摸摸女儿的小脸蛋,也是一脸得意地表示:
“阿复,你看,这就是我跟你天天念叨的阿元,我们家阿元好看吧?”
怎么办,眼睛又开始发酸了,周衡拿过沈复手里的帕子,哽咽着跟他打招呼:
“贺叔你辛苦啦!”
“王爷也辛苦啦,这般归心似箭地来见你,”贺叔后面跟着进来了彭婶,彭婶手里还端了个洗脸盆,一脸笑眯眯地带头往屋里走:
“阿衡啊,你看彭婶我贴心吧?”
这下周衡没法再掉眼泪了。
一番相互问候,随后大家一起坐了下来。得知沈复已经见过了阿瞒和沈太师,如今正让随身跟来的礼部官员给阿瞒细细讲解明日流程,周衡松了口气。
回头再看膝上抱着女儿的贺叔,更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没想到彭婶好人有好报啊,提前一天穿上一身红衣的阿元,别提有多可爱多喜庆了,正符合眼下的氛围。
想到这,周衡起身给彭婶郑重行了个礼:
“彭婶,这五年,多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听她这么一说,旁边的沈复也赶紧站了起来给彭婶行礼:
“多谢你,彭婶,这些年帮我照顾阿衡!”
彭婶本想回避,被贺叔给拉住了:
“就让他们表表心意吧!”
“哎哟,你可真是!”彭婶嗔他一句,又赶紧跟沈复解释:
“都是相互照顾啦,特别是阿元小的时候,最喜欢阿衡抱着她了!”
“哎呀,这么说来…”贺叔作势也要起身道谢,吓得周衡赶紧把他给按住了,最后是乐呵呵地握着怀里女儿的小胖手做了个揖意思了下:
“也辛苦阿衡啦!”
然后假装把脸一板:
“好了,都是一家人,可别再谢来谢去的了!”
行吧,都这么说了,确实不用再客套了,周衡一笑,接过彭婶递过来的温热帕子擦了擦,便问起了两人的赶路情形。
这一问才知,沈复和贺叔带着人提前过来,一来是为了让阿瞒提前准备明日的大场面,毕竟到时会有文武百官前来迎接皇帝回京,这第一次的君臣相见很是重要。
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周衡。
“什么,那贱、三公主,说要见我?”周衡平日里说顺了,“贱人”二字差点脱口而出,眼看对面阿元黑葡萄般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赶紧改了口:
“还要我去宫里见她?”
之前自己也不是不知道那贱人说要见自己和阿瞒,但因着沈复已经拿下了京城,便没太当回事,以为是败寇的垂死挣扎而已。
见阿瞒是正常的,但也以为那贱人定然已经沦为了阶下囚,就算她不死心,那也是到时自己牵着阿瞒的手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天牢啥的地方见她。
没想到闹了半天,那贱人竟然还在宫里,而且还只是软禁着,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伺候着的那种。
“你们应该小心看着她,”周衡很是不爽地提醒沈复:“你忘了,宫里头可有密道,她这人又诡计多端…”
对此沈复表示无需担心,说是让人把她软禁在太液池边的一处小宫室里,上了镣铐,且日夜让人看着。
“阿衡啊,此事也就是走个过场,”贺叔见她仍是一副有顾虑的样子,便也在旁边笑眯眯地帮腔道:
“虽说如今她已是强弩之末,毕竟也是皇家人,阿复不好私下处决了她,免得授人以柄。”
“且有一点,阿瞒、哦不陛下的真实身份,虽说如今无需她来证明。但她毕竟算是陛下的姑母,有了她的认可,便可说是绝无后患了。”
“那万一她到时当场翻脸不认阿瞒呢?”周衡反问道。
“那怎么可能?”贺叔意味深长地打了个哈哈:“咱们留着她,自然是想让他们姑侄俩见上最后一面的。”
看来只是想让她做个工具人,且还是个将死的工具人,周衡放下心来,只不甘心地嘟哝了句:
“那我又不用靠她来证明身份,祖母她们可都在京城呢!”
不想这话一说,却见贺叔更是哈哈笑了起来:
“哎呀,我说阿复啊,你还是赶紧跟阿衡通通都交代了吧!”
终章---再相见(中)
被贺叔这么一说,沈复便也只能直说了:
“阿衡,我是想着,既然她要见你,咱们就索性成全了她,也好让大家都知道,当初她是如何在柳湖害你的。”
“再者,到时阿瞒也在场,也好让他亲眼看看,他这三姑母是如何蛇蝎心肠,不仅弑君弑兄、残害侄儿,还差点害得你在柳湖遭难。如此,数罪并罚,不仅可以直接定了她的死罪…”
说到后来有些不自在,但在轻咳两声之后也还是微红着脸坚持说了出来:
“从此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入我沈家门了!”
饶是知道贺叔和彭婶两人早就知情,听到这话周衡也还是忍不住有些害羞地转头嗔了他一句:
“哎呀,说正事呢!”
对此贺叔再次开心地笑着表示:
“如今大事已定,你们俩的事便是正事嘛!”
又不忘替沈复补充他的心思:
“再说了,阿衡啊,你抚育陛下多年,这份付出阿复可是日夜记挂着。这是苦劳更是功劳,他也是想着,刚好也能趁机让世人看看,周家的姑娘、未来的靖王妃,是如何有情有义、忠肝义胆,为他们沈家、为皇家呕心沥血。”
这话说得周衡心里顿时一阵甜蜜,虽说自己也知道沈复定然心里时刻记着,但如今要把这些想法付诸实施,自己心里还是领他这份情的。
这么想着,人便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抓住了沈复的手。
而沈复如今也确实不一样了,不但不回避,更是反过来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贺叔见状,跟旁边的彭婶对了个眼色,低头亲昵地问女儿:
“阿元啊,肚子饿了没有?”
再待下去,看也看饱了…
午饭时,贺叔坚持自己一家三口一起吃。沈太师见状也识趣,干脆自己带着谢倞在书房用饭,留了沈复周衡和阿瞒一块儿。
周衡一开始还挺高兴,毕竟同桌的两个男人可说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爱的两个人了,为此还在上菜时高兴地招呼两人赶紧坐下:
“哎呀,今儿这顿饭可真是人间美味呀!”
结果吃了会儿却发现,呃,失策了,其实这顿饭吃得…略艰难,且食不知味。
沈复是一边吃一边不停给自己挟菜,还难得地说了不少话,问了不少自己这五年的事,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
相比之下,阿瞒一开始对这位陌生人般的义父有些拘束,坐在自己身边不声不响地低头扒饭。
凭着对小家伙的了解,周衡觉得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至于见到个陌生人就蔫了,顶多是在默默观察而已,不定什么时候就熟络了。
果然,随后不久,还没等周衡回话,阿瞒就开始主动接沈复的话了:
“义父,那个菜娘不爱吃的!”
“才不是呢,娘,你有次风寒,都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彭奶奶都急得不行。”
“义父,阿倞很好的,他很听娘的话,吵架都让着我,真的。”
“娘,这个菜我也爱吃,你给我挟点儿…”
这哪里是自来熟,小家伙分明是话里有话,没看阿复他一脸复杂的表情,筷子都放下了。
周衡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个男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这么个严格意义上算是未婚的人,竟然已经要被迫提前体验已婚女性如何处理家中生硬的父子关系这道难题了。
不过么,沈复也就罢了,终归自己以后是要跟他一起过的。阿瞒这个小家伙,半懂不懂的,且很快就要离开自己了,别没的因为这一顿饭而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周衡便暗自朝沈复使了个眼色,转头亲热地接了阿瞒的话:
“哎呀,还是我们阿瞒好,知道娘的喜好。”
果然,这话一说,就见小家伙很是得意地看了眼对面的沈复,兴奋地扒了两口饭。
周衡又转头赶紧跟另一边的沈复解释:
“其实我也就是借着风寒偷点懒,反正是冬天嘛,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多舒服。”
沈复听了,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随后问起了小家伙的学业。
完了,这下自己简直是跟21世纪那种丧偶式育儿的家庭主妇没两样了!看着一大一小两人都一脸严肃的样子,周衡差点控制不住要笑出声来。
这种平日里连个影子都不见、一回来就要盘问孩子学业的爹,如果孩子是亲生的,接下来多半只有一个后果—
骂孩子、孩子哭,之后老婆强势介入骂老公,之后夫妻吵架,孩子躲一边作壁上观。
好在如今沈复不是阿瞒的亲爹,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又颇为微妙,小的说不得,大的…也说不得,得,自己还是赶紧把这顿饭给吃完吧,随便他们!
周衡便再也不去看那两男的,管自己快速吃完了碗里的饭,然后在两人的注视下把碗筷一放,笑眯眯地起身宣布:
“你们俩多吃点,多聊聊。我已经吃好了,就不陪你们了!”
随后不等两人反应,管自己施施然去了彭婶那边放松下。果然,那边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正吃得开心。
见她进来,两个大人也不觉诧异,彭婶甚至还不忘放下碗筷跟贺叔说一句:
“看吧,我就说,阿衡定然是最早下桌的人,哈哈!”
又一脸调侃地招呼她:
“怎么样,吃饱了没有?要么我给你拿副碗筷再吃点儿?”
…晚饭时,周衡吸取了教训,打算还是跟以往那般内外院、男女分开吃饭。可惜刚见了亲爹的阿元小姑娘坚决不肯:
“我要跟爹爹一起吃!”
行吧,人家父女俩正热乎着呢,谁也拆不开。
周衡想了下,咬牙决定要么自己就跟谢倞一起吃饭。
不想,还没等她说出口,春桃过来传话,说是晚上陛下请她和靖王爷叙话,并为此请了沈太师、卞侍卫和谢倞作陪。
周衡严重怀疑这是沈太师帮着出的主意,中午三人分明“叙过话”。但也没办法,阿瞒如今毕竟是皇帝,皇帝为尊嘛。于是最后便是四个大人加阿瞒谢倞两个半大孩子一起吃了顿像模像样的饭。
当然,名义上是君臣叙话,席间气氛也挺严肃,倒是不用周衡再出面费力维持。
如此,也勉强算是君臣尽欢。
只是中间阿瞒居然小大人模样地起身给她和沈复敬了酒,神情言辞都极为恳切,倒是差点又勾出了周衡的眼泪,为此后来连饭都没怎么吃,一连喝了好几杯闷酒,最后还是沈复看不过去给制止了。
饶是如此,后来酒意上涌,都不知怎么回到内院睡下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头倒是不痛,只有点昏昏沉沉。如今已是大姑娘了的春桃,这会儿正忙着给她梳妆打扮,见她这模样,便还跟往常那般大咧咧地低声直言相告:
“…是春莺姐姐过来叫奴婢的。春莺姐姐是卞大哥出来叫她的。表小姐,当时要不是王爷拉着您,您都要跟陛下一道走了,非说不放心,怕他晚上蹬了被子着凉。眼下天都热了,嘻嘻。还说什么要背着他去院子里看大月亮。昨晚哪有月亮啊,才初五呢。”
“后来表小姐您还哭了,然后陛下也哭了。嗯,奴婢看着,王爷和太师他们都不说话了。后来是春莺姐姐和奴婢把您给扶回来的。上了床您还抱着枕头不放,硬说让奴婢们小点声,陛下刚睡着。”
说着说着,春桃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春桃,时辰快到了,赶紧梳完吧!”周衡面无表情地催她,底下衣袖里的手却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
再过十天,或许又能见到天上一轮满月了,可是自己背着洗完脚的小家伙、一边仰头看月亮一边给他讲故事,那样的温馨时光,却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罢了,周衡,别再多想了,回京城吧!
终章---再相见(下)
回京的路很顺利,小皇帝年纪虽小,人却稳重,让前来迎接的文武百官们无不感到欣慰。
欣慰之余,便开始交口称赞两个人—
教授皇帝学业的沈太师,以及抚育皇帝多年的周家小姐。
沈太师么大家也都是一起在朝堂相处了很多年的老熟人了,深知他的脾性,是以在如常来回打了两次太极后大家便也就心照不宣地歇了。
说实话,对这位沈太师,很多人的心里其实也是有那么一些别样的情绪的,说好听一点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好听一点嘛,就是墙头草了。
当然,自己肯定不是沈太师那般的墙头草。
这么想着,大家便又齐齐转向了那位周家小姐,人家才是“疾风知劲草”呢。夸她之余,则不忘捎带几句诸如“靖王爷可真是好眼光”之类的话,毕竟她能躲在此处安稳地抚育幼帝多年,主要靠的还是男人在外打仗夺江山嘛。
当然,闺阁小姐能如此刚毅坚强,已属实难得,尤其是形势还不明朗时。听说当初差点命丧柳湖,如今看来,也是命不该绝。三公主按说是天潢贵胄,还有那姜皇后当年还说什么与佛有缘,如今看来啊,还是这周家小姐命格更为贵重,才能后来居上。
别的不说,小皇帝如今靠的是靖王爷,而周小姐是未来的靖王妃,往后只要两人不出什么差错,小皇帝又感恩,那靖王府的富贵定然能再上一层楼。
这些话经过贺叔、彭婶、春桃等人传到周衡耳朵里,知道他们是想逗自己开心,听了便也配合地笑一笑。
世人都喜欢捧高踩低、锦上添花,如今人人称羡年轻有为的靖王爷,对三公主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却视而不见他背后多少人的牺牲。
或者说,毕竟不是切肤之痛,他们也根本不在意。
想到此,周衡心里暗自叹息,不禁再次想起之前刚见了次面的沈怡来。
当时在那太原城外的小镇上,沈复虽然早了一天赶到,之后却又多逗留了一天才走。
原因无它,只是为了等着跟沈怡和沈凤荣等人见上一面。
周衡自然也留了下来,连带贺叔一家三口也是,包括谢倞。
为此,小皇帝在得知情况后也坚持留了下来,说要见一下他的“阿荣哥哥”。
于是最后所有人都留了下来。
结果这一等,还真的等来了不少人。
周衡这才知道,当年确实是沈怡鼓动了北方道总督出了些兵力去驰援沈复,当然西北道这边也是尽量出了些人。后来眼看情形变好,东北道的梁赫崖也出来支持了,为此,这两道总督如今便不惜长途跋涉、快马加鞭地赶来觐见小皇帝,顺便趁着沈复在场邀个功。
至于怎么说动的呢,除了利弊得失,为了能取得北方道的彻底信任,沈怡不惜让自己的儿子沈凤荣与北方道总督的孙女联了姻。当然,谢俨与吴副将三女儿的婚事也定了下来,据说许夫人对此很是满意。这次吴副将也来到了太原觐见皇帝,跟人介绍谢俨时已很自然地叫他“我家阿俨”,也是一副极为满意的样子。
至于东北道,正如沈太师之前所预料的,那位总督梁赫崖其实与梁侍郎早就相交,私下以兄弟相称。只是后来梁侍郎去世,怕外臣与后妃有联系受皇帝猜忌,便主动断了往来。
但这事沈怡是如何知道的呢?周衡好奇地问她,对此沈怡淡然一笑:
“我猜的!”
“当时我也顾不得了,总得冒险一试。反正成不了也没什么损失,那贱人往西北道泼的脏水已经够多了,债多不愁。但北方道那边既然要拉拢他们做个假装里通外国的局,那贱人虽则远水救不了近火,万一让就近的东北道帮着去抵御牧族,北方道那边可就漏了陷了。”
“所以我们当时思来想去,各种打听那梁赫崖的情况,三个人才能搭台唱戏嘛。结果许表姐忽然想起来,当初她们家差点要把她定给一门梁姓人家,说不会就是这东北道的梁家吧?”
“这话一说,吴将军就坐不住了,说凭什么就断定是他梁赫崖?京城姓梁的也不少啊,别的不说,陛下的外祖父就姓梁呢。”
“他们夫妻俩对京城梁侍郎的家世自然不太清楚,但我是知道的,主要是梁嫔出事后了解了些。当时还想着,梁嫔一个深宫后妃,为何就想着要来找阿复求助。是以对他们家也多少知道了些情况。结果被许表姐这么一提醒,真是老天助我!冥冥中,或许也是梁娘娘在帮她儿子吧!”
说这些话时,小皇帝也在,听了此话默然不语。不过等到后来回到京城,却加封沈怡为宁国夫人,享公主俸禄。
也到了那个时候,世人才知,宁国夫人一介女流却能亲上城头击鼓助阵,并殚精竭虑联合北方、东北两道驰援靖王爷的匡正大军,不能说扭转战局吧,起码也起了很大帮助。更有当初为了不与叛贼纪均林同流合污而不惜牺牲幼子。
如此高义,也确实当得起皇帝对她的封赏。
可惜宁国夫人却在太原拜见过皇帝及见过其弟沈复之后就回了西北,据说因为一直都没找到下落的幼子,自称无颜再回京城,并已交代其长子,死后再把骨灰带回京城,撒在靖王府里的上云池。
这些消息陆续传出来后,本来如烈火烹油般的靖王府,倒是因此降了不少热度。众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明白,靖王府的荣华富贵背后,也确实有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
但靖王爷的舅家护国公府,虽说当时差点被灭门,毕竟还是留下了二子二女,且小皇帝回京后就恢复了爵位并另赐府邸。小的那两个还不知道怎么样,大的那两个,长房长孙谢俨便依旧是国公府的世子孙,只待成年后袭爵。二房的嫡长女谢玉蓉则由宁国夫人做主,与东北道梁赫崖的嫡幼子定了亲,远是远了点儿,但也是一门好亲事。
至于沈怡的长子沈凤荣,沈太师提议也让他袭了其父原有的威远侯爵位,怎奈沈凤荣坚辞不受,说已是沈家人,最后皇帝改为追封其弟纪凤华。
为此沈怡母子上书谢恩之余也对皇帝表态,为了让纪凤华死后有香火,他日沈凤荣如有第二子,便可过继。
一时间,沈家母子这事也是在京城的茶余饭后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但令世人诧异的是,功劳最大的沈复与其未婚妻周家小姐,两人却并未要求任何封赏,只在当初那次太液池出事之后由皇帝亲自主持,很快成了亲。
成亲时据说也挺有意思,并没有敲锣打鼓的出嫁迎亲,更没有什么三书六礼、纳彩请期,就那么就近挑了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两人在靖王府的上云池畔拜了天地。新娘子手里听说还拿了一束栀子花,据说是王爷亲自采来,没想到王府多年空置,里头花草倒是生机勃勃。
观礼的人也不多,据说就请了周谢两家人还有素来亲厚的那位前禁卫军统领贺佐举一家人观礼,连远在西北的宁国夫人也只能在事后让人送了份礼过来。
当然,鉴于是皇帝亲自主持,沈太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这次他倒是不避讳什么文武相交了,听说还亲自为两位新人唱喏,也是让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夸一声“佩服!”
对此,世人也是议论纷纷,各种说法不一。
有人觉得靖王夫妇明智:
“靖王爷如今都能得陛下一声‘义父’称呼,靖王妃么…不是依旧经常进宫看望陛下么,早就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都说树大招风,还是这般行事稳妥啊!”
也有人酸溜溜地表示:
“这靖王妃…也真是福大命大。听说当初在柳湖落水,丫鬟婆子都死了,独活了她一个。现在是太液池,那般凶险,竟也让她给…啧啧,这等福分,羡慕不来啊!”
终章---太液池(上)
太液池一事,哪怕很多年过后,但凡有人说起,如果有当时在场亲眼目睹者,也是少不得要多说两句,然后再慨叹几声。
而作为当事人的周衡,也是时不时午夜梦回,醒来兀自心惊。
好在每每这时,枕边总有沈复在,便会迅速地把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
“别怕,阿衡,都过去了!”
周衡感觉着他身上的温暖和熟悉的气息,心里便会快速平静下来:
“真好,阿复,我们还在一起!”
但再入睡是不可能了。好在时间是治愈的良药,慢慢地,两人从一开始的为了照顾对方而避而不谈,竟变成了能相互补充细节。
这也是周衡先提议的:
“阿复,你不能一直心怀愧疚。咱们谁都不能未卜先知,更不知道他人心思。何况,老天有眼,我也并非原来的周衡…”
于是在某些静寂只闻虫鸣的深夜里,两人再次感慨地回忆起那年那日太液池边的惊心动魄—
当然,这次可并非夜晚,更不是中秋月圆时。
择日不如撞日,一赶回京城,周衡便想着赶紧把三公主这事给了结了,这也是沈复及朝臣们的心思。皇帝已迎回宫,百废待兴,还是早点把三公主这罪魁祸首给早日处理了为好。
太液池一事,哪怕很多年过后,但凡有人说起,如果有当时在场亲眼目睹者,也是少不得要多说两句,然后再慨叹几声。
而作为当事人的周衡,也是时不时午夜梦回,醒来兀自心惊。
好在每每这时,枕边总有沈复在,便会迅速地把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
“别怕,阿衡,都过去了!”
周衡感觉着他身上的温暖和熟悉的气息,心里便会快速平静下来:
“真好,阿复,我们还在一起!”
但再入睡是不可能了。好在时间是治愈的良药,慢慢地,两人从一开始的为了照顾对方而避而不谈,竟变成了能相互补充细节。
这也是周衡先提议的:
“阿复,你不能一直心怀愧疚。咱们谁都不能未卜先知,更不知道他人心思。何况,老天有眼,我也并非原来的周衡…”
于是在某些静寂只闻虫鸣的深夜里,两人再次感慨地回忆起那年那日太液池边的惊心动魄—
当然,这次可并非夜晚,更不是中秋月圆时。
择日不如撞日,一赶回京城,周衡便想着赶紧把三公主这事给了结了,这也是沈复及朝臣们的心思。皇帝已迎回宫,百废待兴,还是早点把三公主这罪魁祸首给早日处理了为好。
于是回到周家见过周太夫人和周衍谢夫人,稍微休整了下,第二天周衡便跟着沈复进了宫。
鉴于这次是要问罪三公主,太液池边再次挤满了人。
据说这个地方还是三公主自己主动提出的。当然沈复也有意于此,毕竟当初中秋宫宴的事发地便是此处,且离三公主关押的宫室也近。皇帝则是好奇宫里居然有这么个大湖,为此沈太师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他身边的解说员。
重回这个曾经发生过惨烈之事的旧地,周衡忍着心中的感慨先上前见了皇帝,细细问过了他这两天的饮食起居,见卞侍卫等五个虎贲卫一如往常站他身后,便也放了心。
皇帝一见她便红了眼睛,趁着沈太师跟别人招呼,低低喊了声“娘”,这让周衡也是瞬间喉咙发紧,赶紧强笑着安慰他:
“没事,等此事了了,娘就来看你。”
因着周衡并无品阶,且此次又算苦主,虽有皇帝和沈复的影响,特意给她安排了一把椅子,旁边还配了两个宫女,但也只能在太液池边的一处树荫下,既可以与朝臣们保持点距离,又能方便跟三公主对质。
沈复为此还提前跟她说明了下,说自己也会站在不远处,让她尽管放心。
“没事,我这边挺好的,”周衡没当回事,还反过来安慰沈复:
“这么多禁卫军呢,她一个手上脚上都戴了镣铐的,还想怎么样?”
又一指面向太液池而坐的小皇帝:
“倒是阿瞒,除了卞侍卫他们,其余的侍卫都审查过的吧?你还是过去多看着点儿吧!”
虽说那贱人如今已经回天乏力,但也难保她不狗急跳墙,周衡对此很是担心。
沈复见她如此挂心小皇帝,想了下,最终也同意了。
周衡见他走了,赶紧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开始一心一意地等着见三公主。
时隔多年,这次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近距离地看清这位堪称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本着某些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周衡也是在周家诸位女眷的合力帮助下用心打扮了一番,穿了身谢夫人特意为了迎接女儿回来而新做的鹅黄色夏衫。衣襟、袖口等处精心用灰色丝线绣了缠枝莲,据说还是谢夫人亲自带着几位儿媳赶出来的,连太夫人都帮着添了几针。
不过待到见到三公主,周衡心里便有些泄气。
老实说,虽则闲来没事照镜子时,对自己原身这副相貌是颇为满意的,肤色白皙细腻,头发柔软浓密,鹅蛋脸,杏仁眼,堪称明艳。加上今日又特意穿了身很衬肤色的鹅黄衣裙,周衡自我感觉本来还是挺好的。
待到看到沈复惊艳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很久,心里就更得意了。
可惜,等到三公主一押上来,周衡这才真正看清,这贱人个子比自己高不说,样貌生得确实好,等到往太液池边一站,虽然穿的是一身有些脏污的红色宫装,依旧是醒目的存在。
而且除了外貌,明明脚上手上都戴了镣铐,在被押上来时那股施施然的样子,估计是这些年上位者当惯了的气势,却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自在,加上湖面清风徐徐过来,吹得那一身红裙飘飘然,差点让人看呆了眼。
罢了,气度长相确实都可以,难怪纪均林什么的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周衡觉得服气。又安慰自己,那有如何,总是个蛇蝎美人,坏事做尽,很快就要自食其果了。
想到这儿,心中便镇定了下来。
相比之下,其余的大部分人想的更为简单,三公主一现身,众人便不顾礼仪,偷偷往小皇帝脸上快速看去。
这一看,便不得不让人感叹造化之神奇。当然,照周衡的说法,其实是强悍的陈家基因在起作用。
不管怎样,小皇帝虽然还不到十岁,并未完全长开,但所有人的心里至此都已经认定:
五六分像的相貌,一模一样的浓眉大眼,小皇帝高于同龄人的身高,是亲姑侄俩没错了!
三公主被押上来后也是先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坐于不远处的小皇帝,然后眉毛一挑说了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还真是皇兄的儿子,长得跟阿年小时候挺像!”
之前沈复给自己讲过,周衡知道三公主嘴里的阿年应该指的是原先的二皇子陈丰年,顿时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原来还以为这贱人会来个抵死不认呢,没想到竟然这么轻轻松松就认下了,虽然脸上不好表现出来,心里却高兴极了。可惜如今是正式场合,阿瞒他离自己有些远不说,连带沈复也是只能跟自己遥遥相对。
不过也没关系,就像贺叔说的,这贱人如今是阶下囚,还怕她不成?
周衡正这么想着,不想转眼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便是周衡?听说这几年都是你帮着沈复养着…他?”
手指还不客气地一指小皇帝,猩红的指甲明晃晃的,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做派。
周衡暗自提醒自己谨慎回应,切勿着了这贱人的道,更不能因此给阿瞒和阿复丢脸。便站在原地没动,只微笑着应了句:
“正是。”
说话间,见三公主又是一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很是无礼,也是极力忍耐着。
“长得不错,”三公主一副随意的样子,随后转向沈复那边问道:
“我说靖王爷,之前我可是听说你压根儿就看不上周家姑娘,后来怎的又转了性子?”
这话问得很是粗鲁,且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沈复自然不会给她回答,只说了声:
“三公主,你还是当着陛下的面,把你当初各种见不得人的阴谋伎俩给招了吧!”
“阴谋伎俩?”周衡站在近处看得真切,只见那贱人眼睛一转,MD,平白让人想到“眼波流转”这样的形容词,随后更是颇为放肆地哈哈一笑,连带身上的铁链都哗啦抖动了几下:
“成王败寇而已,要是今日坐在那儿的是本王,哼,那便是雄才大略了吧?”
这话让太液池边一片默然,今儿来的都是朝堂里混了多少年的,有心想要反驳,却又觉得竟然有几分心有戚戚焉。
不过倒是那本来安稳坐着的小皇帝,这时忽然清脆地回了句:
“此言差矣!雄才大略者,心怀天下,身系万民,岂是你这为了一己私利、不惜陷百姓于水火之人所能比的?”
这话让诸人心头一凛,也是,都差点被三公主给带偏了!别的不说,这几年打来打去的,老百姓们可没少遭罪,特别是主战场的中南道,好好的一个鱼米之乡,桃花倒是依旧年年盛开,江边人烟却一年比一年稀少,能逃难的都逃难去了。
又因着三公主抽调壮丁,别说中南道了,京畿道这边都是,家家缺成年男丁,没个十年八年的都缓不过来。
而这些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不像边境,征战在所难免。不,西北道、北方道那边,不也是三公主做了手脚放了外敌入内么?
这么想着,朝臣们看向三公主的眼神就变了,这人哪里是什么雄才大略,陛下说得很对,分明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三公主听了后也是先怔了一怔,之后猛地一抬头,环视一圈后傲然表示:
“那又如何?当初武帝造反弑兄,死的人还少么?如今你们不也照样每年对着她太庙里的牌位三叩九拜,称她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么?”
“呸,小人得志!”
这话意有所指,朝臣们一阵骚动,好在这时那位沈太师,哦不,如今该称一声沈太傅了,笑眯眯地出马了:
“武帝当初腹背受敌,犹心系先祖遗愿,亲自带兵征战拿回北方道,此等千秋功业,自是臣等愿意三跪九拜行大礼的明君!”
终章---太液池(中)
行啊,沈太傅关键时刻还是能指望的,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让人反驳不得,众人一阵振奋。
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靖王爷,这时候也适时地出来添了一把火:
“不错,太傅所言极是。你凡事拿武帝作比,那我问你,周小姐当初柳湖落水一事你又作何解释?她一个闺阁女子,娴淑贞静,又如何惹到你了?”
言下之意,三公主也只会拿弱小开刀,做她阴谋诡计的牺牲品,根本无法与抵御外敌、收复故土的武帝相比。
不过娴淑贞静,呃,这也太抬举自己了吧?周衡有点想笑,赶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借以遮掩。
只听得耳边锁链再次哗啦响了几下,随后听到三公主一句漫不经心的回答:
“周家虽则祖上有荣光,到如今却只是个破落户,这周小姐么…不想命还挺大。”
如此轻慢的语气,颇有一种“死就死了吧”的意思,简直视人命为草芥,气得周衡立马抬起了头,对她怒目而视。
三公主却依旧不以为意,还对着沈复似笑非笑地说道:
“本王本想着,沈复你好歹也是个王爷,应该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等破落户人家的女儿,回头自然还得重新找个高门闺女。不想你竟然还装模作样地为她守起了孝,倒是让我高看了一眼。”
一转身对向猝不及防的周衡,同样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闺阁女子,娴淑贞静,呵,自然是吃你这一套的!”
语带讥讽,意指沈复在利用没什么见识的自己,惹得周衡再也忍不住,回了句:
“所以当初就是你派人指使,在柳湖对我下手的吧?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也太目无王法了吧?”
“王法?对你这么个不知几品小官家的讲什么王法?”三公主再次满不在乎地回了句,随后一指沈复说道:
“你要怪,就怪他吧!”
这话顿时惹得周围一片哗然,再次觉得这三公主实在是自视过高。严格来说,周家可胜过这太液池边的不少人家呢。
没事,周衡在袖子底下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招认了是她干的就好,其余的随她怎么说,犯不着做无谓之争,眼下自己毕竟只是个,嘿嘿,娴淑贞静的闺阁小姐,其余的就交给沈复来处理好了。
沈复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一番早就准备好的签字画押证据被呈了上来,许是三公主到此地步也已经无所谓了,到最后竟然就痛快承认了:
“好教你们这帮软骨头的所谓七尺男儿们知晓,论手段、论谋略,本王样样不逊于武帝。可惜当初武帝能当她父皇的虎贲卫统领,皇兄表面看着样样依我,却连支五十人的侍卫队都不肯给我,只给了我区区十五人!”
“十五人也不打紧,今日就全跟你们说了吧!当初死在这池子里的那几位皇侄,本王就是看不上他们!大皇子陈丰庆,那就是个蠢材!跟他母妃项氏一样蠢!张扬跋扈不知所谓!”
“二皇子陈丰年么,”说到这儿,三公主的话顿了顿,随后竟然叹息了声才继续说道:“罢了,人死如灯灭,但他也是个蠢的,蠢到胡乱相信人…”
话里似乎带着些惋惜,又有那么一丝伤感的情绪,周衡脑海里转过某些古装剧的狗血桥段,赶紧摇摇头把它们甩掉。
再狗血也跟自己没关系,犯不着浪费时间去瞎想,何况人都已经死了。
三公主也是如此,短暂的情绪很快就被抛掉,重新变成那个睥睨一切的人:
“当初本王确实是想拿这周小姐练练手,顺便来个一箭双雕。只是没想到周小姐命大,竟然让她给侥幸活了下来。好在随后不久的中秋宫宴,就在此处,本王与母后谋划之事无一落空!沈复,时至今日,本王也还是要说,成王败寇,也不过是时也命也!如今就算事败,本王与母后也绝无一丝后悔!”
“至于当初死在这太液池里的那些人,哼,皇兄他行事龌龊,对不起父皇,他该死!他生的那几个蠢材更是没一个有出息的,也都该死!”
这话一说,便有若干老臣跪地嚎哭了起来,哭的自然是先帝,三公主那位皇兄。
“哭什么?”三公主斜眼向下瞥一眼地上那帮哭天抹泪的人,冷笑着问他们:
“本王的母后可是先帝中宫,她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哭得这般如丧考妣?”
当中有两位老臣有心想要辩驳,可话到嘴边“先太后她、她”两句,却又说不下去了。
周衡在回京的路上已从沈复那里得知,三公主的母后,如今朝臣嘴里尴尬称呼的“先太后”,在中南道被攻下之时不顾劝阻,又从京城赶了回去。官方的消息是,太后在途中不慎坠马,伤及内脏后不及救治而驾崩。
但周衡回京后从周家人嘴里打听到的民间版本则是太后为了阻止两位庶兄把他们母亲遗骨与停灵于龙兴寺的中南道总督合葬,以及生怕那两位庶兄对太后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几位嫡亲兄长的遗骨下手,这才一时心切赶着回去,结果途中就出了事。
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意外受伤,就不得而知了,为此也有一种民间版本是此事背后主谋是京畿道的神策军,动机则是为了替之前被三公主斩杀的那位大统领姚荣凯报仇。
想到这里,周衡看向一身红衣的三公主,按说这时候她这做女儿的还在孝期吧?倒也是看得开嘛,甚至说的话也是不怕别人说她不孝:
“…不过么,一报还一报,姜氏死于本王之手,她如今也是‘先太后’了,且尸骨无存,皇兄的那几个后宫,项氏、叶氏,本宫也已杀了她们给母后陪葬,想来母后九泉之下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再不济,回头本王这个不孝女儿也很快就去陪她了!”
也行,周衡在心里暗自点头,人之将死,还管这些个俗套做什么。这么想着,却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再次提及:
“陈丰和是吧?在此也顺便跟你说个清楚,你的生母梁嫔,当初可不是本王下的手。沈复,翠微宫着火时你也在场,我说得可对?还有周小姐,周衡,听说梁嫔临终对你托孤,那此事你也知情喽?”
周衡一听赶紧看向沈复,见他侧身对着小皇帝一拱手,沉声说道:
“关于翠微宫一事,本王到时再与陛下及诸位大人细说。”
好吧,那就让他自己处理好了,周衡选择了面无表情地不回应。
三公主见状,忽的轻笑一声说了句:
“哎哟,没想到阿复你还是个多情种呢,这般护着你的未婚妻,真是让我看走了眼!”
随后又对着周衡一扬眉:
“你可知,本王本来是想把你们周家人都给杀了,一而再地敲登闻鼓,真是聒噪!不过后来想想,还是先留着吧,回头让他们辨认下,你这个周小姐是不是如假包换。现在看来,倒也确实是你命大!”
“不过么既然如此,本王倒是仍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与你…”
终章---太液池(下)
一边说一边往周衡这边走来,身上的铁链随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眼看三公主一边走还一边转动手腕上的镣铐,周衡吓得赶紧起身往沈复与皇帝那边退了几步。
好在三公主随后便被旁边的侍卫给踩住了连着两只脚镣的铁链,沈复也往周衡这边走了两步,连带本来坐着没怎么说话的小皇帝也站了起来。
“看把你们俩给急得,放心,本王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三公主自己却轻松得很,先是对着明显紧张的沈复和皇帝回了句,又对着朝臣们笑道:
“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儿本王总算是想明白了!哎呀,没办法,破落户也能飞出只金凤凰。周衡啊,没想到临了,本王的母后、姜氏、梁氏,连带项氏,都没这福分,到头来,竟然是你在这儿站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臣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想是对三公主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
这话不知触动了三公主哪个点,只见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到很是不顾形象地低头弯下了腰,嘴里却依旧断断续续地接着刚才的话:
“也罢,到如今,本王就只剩一事不明了,周衡,你倒是好好给我们说说,当初柳湖船上,你是如何逃生的?”
等到笑完了直起腰,又对着后面踩住地上铁链全神戒备的禁卫军示意自己腕上的手镣:
“怎的?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这般结实的家伙么?”
一边说还一边开始把玩连着两只手镣的粗铁链,抖得那链子相互撞击,哗啦作响。
周衡见她没法再过来,不想在她跟前露怯,便大着胆子又坐回了椅子上。
三公主见状,忽的又看着她笑了笑,随后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
“唉,可惜呀可惜,本王跟母后忙活了这么久,要是当初行事再果决一点,干脆把你们周家给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就没有现在这太液池边的事了?”
说完了这话,又一转身对着小皇帝笑道:
“那姜氏也是。当初翠微宫的那把火要是烧得再旺一点,便也轮不到你这小子安坐于此了!”
周衡听得生气,这三公主真是蛇蝎心肠啊,好在此时大家都听不下去了,只听一声“三公主心肠如此歹毒,且死不悔改!”
是沈太傅清清喉咙出来说话了,想来是到了总结陈词、让三公主认罪的时候:
“诸位大人如今也听到了,她不仅认下了—”
大部分人这时候都在看着沈太傅听他说话,包括周衡自己也是转头认真听着。却不料此时三公主骤然发难,戴着镣铐的双手猛然挥动垂挂其间的那截铁链,对准身后踩着她脚镣的禁卫军头上砸去!
猝不及防之下,那禁卫军被砸得直接往地上闷声倒去,与此同时脚底踩住的脚镣铁链已被三公主用力迅速抽出。
这番动作干净利落,但饶是如此大部分人也依旧以为三公主只是想趁机对皇帝不利,毕竟外头都是禁卫军,且她上了手镣脚铐,根本无法逃脱。
于是“护驾!”声响起,几个虎贲卫迅速挡在了皇帝跟前,与此同时更多的禁卫军涌过去保护皇帝。
电光火石间,误判的众人便眼睁睁地看着三公主头也不回地朝对面不远处冲去,三两下就冲到了那位还在发愣的周家小姐跟前。然后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把手镣之间的铁链往周小姐脖子上一套,拽着她往不远处狂奔,很快一起跳入了太液池…
出事后的前几年,每每回忆到此处,沈复就难受得说不下去。但周衡从挡在皇帝跟前的卞侍卫嘴里得知,沈复却是当时在场唯一一个一看三公主发难就直接往自己这边拔足狂奔的人。
可惜虽然离得不算远,但当时禁卫军纷纷反方向涌入挡了路,终是迟了两步。
等到后来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下了太液池,又因着不会水,自己还差点被水呛死,为此还连累旁边死命拽着他的晨风和暮云两人也差点死在水里。
周衡在看到三公主朝侍卫挥出铁链时确实还没反应过来,之后耳边满是嘈杂的“护驾”声,眼看三公主朝自己笑着奔来才觉得有些不对。可惜等她刚起身想往沈复那边逃,便觉脖子上猛地一沉一痛,随后整个头都被迫猛地往后一仰,顿时吓得尖叫出声:
“放开我!”
“放开你?”三公主这会儿已经用胳膊整个儿夹住了周衡的脖子,一边半拖半拽着她往前跑,一边不忘在她耳边喘息着笑道:
“还是一起死吧!”
也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太液池边。然后周衡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子猛地往下坠落,随后铺天盖地的水往自己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不行啊,我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啊!
我死了,阿复怎么办?
周衡在水里奋力挣扎,试图拉开三公主死死圈住自己脖子的手。
可惜对方毕竟是学过骑射功夫的,根本拽不动不说,一番用力之后,自己先感觉渐渐憋不住了。
“老天爷,求你帮帮我,让我继续活下去吧!”到后来,周衡开始呛水,只能拼着意念继续努力祷告:
“求你了,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想死在这太液池里,阿复和阿瞒他们会伤心的…”
可身子越来越重,人也感觉越来越往下沉,意识则越来越模糊…
其实也没太长时间,但因为被三公主圈住了脖子,水里又一直没法呼吸,等到卞侍卫等几个虎贲卫跳下去把她救上来时,周衡已经失去了意识。
至于三公主,贱人死有余辜,虽则人也应该还在岸边不深的水里,但她是死是活、甚至要不要捞上来,又有谁会再去关心呢?
沈复抱着她,一边疯狂地让人赶紧去找太医,之前被侍卫们紧紧拦住的小皇帝也一声声喊着“娘”扑了过去。沈太傅见此赶紧劝说着众人先行退散。
众人虽然心有不甘,很想知道这位临门只差一脚的周小姐到底能不能留住这口气,也还是很识趣地迅速退下了。
太液池边,转眼间便只剩下了五个虎贲卫、靖王爷和皇帝,以及不远处焦急等待太医前来救治的沈太傅和几个惊慌无措的宫女。
“多亏娘你以前教过我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我和阿倞在太原时也练习过,一直记得,”后来小少年说起此事,一副想笑又想哭的神情,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干脆俯身抱住了躺在床上的周衡,闷闷地在她耳边继续说道:
“还有卞侍卫他们,他们以前在中南道也学了凫水,要不是有他们制住那女人,也会…延误不少时间。”
“一开始义父不懂,还死死地抱着你不撒手,我只好跟他说,这是娘以前教我的。卞侍卫他们也异口同声说是,义父这才把你放到池边的草地上。”
“娘,我以前…没那么喜欢义父,我只是敬重他。可是那天我看到义父的样子,听他一直在不断地叫你名字,我觉得,既然他那么喜欢娘,那我也可以…喜欢他。”
“娘你放心,我把外袍脱了盖在你身上,给你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也记得用上了帕子,因为撕不开,我和义父的帕子都用上了,旁边也没有人,卞侍卫他们都背着身子呢…”
“娘的心肝宝贝,谢谢你啦!”周衡转头亲他一下,又在心里默念一句:
“老天爷,也多谢你的成全!”
(正文完结)
番外一之合欢
太液池里惊心动魄的一场劫,虽说当时周衡给及时地救了上来,等到太医们匆忙赶到时,因着皇帝的心肺复苏救助,甚至已经能靠在沈复怀里自己出声回答他们了。可到后来被就近安排在宫里歇下后不久,却开始发起了高热,太医诊断说是惊吓过甚所致。
沈复想起当初周衡在柳湖落水后也是同样情况,愧疚之余,坚持把她带回了王府,衣不解带地自己亲手照顾着。
皇帝一开始不肯,怎奈他自己也还需要人照顾,这宫里头又举目无亲的,最后只得答应了,只在之后每日差人去王府探望不提。
周家那边当日并无人在场,等宫里派人送来消息才知情,那时候沈复已经带周衡回了王府。
周太夫人便带着儿子儿媳匆匆赶到王府,对着一脸苍白昏睡的姑娘大哭了一场。之后本想让周衡回家休想,谁知沈复说什么也不肯,还对着三人下跪请罪:
“此事都是我的不是,当初阿衡已经遭过一回毒手,这次我却依然对那贱人疏于防范。太夫人,姨父姨母,阿衡是我妻子,就让我来照料她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什么与礼合不合的,周太夫人想到刚才似乎还听到孙女几声呓语,喊的却都是眼前这位靖王爷的名字。罢了,左右已经跟了他这么多年,未来也很快就是自家孙女婿了,就让他自己出力吧!
谢氏不放心,于是稳妥起见也留在了王府里照料女儿,倒也因此而挡住了外头的悠悠众口。
好在周衡毕竟年轻,又有宫里派来的太医每日对症下药,高烧一场,卧床了几日便慢慢地退了下去。中间皇帝还坚持出宫来亲自探望了一次,那时候周衡虽然起不了床,精神却还可以。听了皇帝断断续续的叙说,心里更是清朗了许多,之后便渐渐恢复了。
等到某日醒来,闻着枕边沈复清晨去摘来的合欢花,更是直接下了床。等到沈复从院门外提了食盒进来,一眼看到的便是在合欢花树下仰头欣赏的姑娘,一身粉色衣裙沐浴在金色晨曦里,一瞬间便想到了当初同样的那一幕,顿时湿了眼眶。
周衡听到动静回过身来,见他怔怔地立在原地,也没多问,只微笑着说了句:
“阿复,咱们找个日子成亲吧!”
“好!”沈复放下食盒,过去抱住她。
“还有啊,”周衡仰头提要求:“成亲之前,再给我捡点合欢花吧,我想再做两个枕头。”
“好,都依你!”沈复哑声低头亲她,又暗自提醒自己,回头记得再给她找一束花,成亲那天让她拿在手里,这是当初阿衡提过的,说是她那个世界的习俗。
可惜粉色的芍药花期过了,不过栀子花还有。于是成亲当日,周衡惊喜地收到了一束沈复亲手从园子里采来的栀子花,用一条绿色的丝带系着,又香又好看,花童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阿元,一边踮着脚把花递给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一边羡慕地大声跟旁边观礼的爹娘提要求:
“我也要当新娘子!”
惹得宾客们都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送走了依依不舍的皇帝,送走了红着眼睛的周家人,再费力地送走了很想在新房里跟新娘子一起睡的阿元小姑娘,临睡之前,周衡又特意拉着沈复的手到了院子里的合欢花树下。彼时繁星满天,一如当初那个夜晚。
周衡闭目仰头深吸一口夜色里若有似无的香气,对着夜空轻轻说道:
“外婆,我终于结婚啦!你放心,我和阿复会幸福的!”
沈复抱住她,也仰头对着夜空轻轻说道:
“外祖母,请您放心,阿衡胜过我的生命,此生我一定会疼她爱她敬她…至死方休!”
“还有,父王、母妃,”这两棵树可是沈复父母婚后所植,虽说白天已经去祠堂正式拜过了他们的牌位,但如今,周衡觉得自己也有心愿想要让他们知晓:
“也请保佑我和阿复,能早日有个孩子…”
夜色静寂无声,只有些时高时低的虫鸣,周围有几颗萤火虫飞来飞去。两人在树下热烈亲吻,又无言拥抱良久,只觉这一刻便是永恒…
许是祈愿起了作用,又或者,这几年自己的身体真的还不错,当然,更离不开沈复的功劳,总之成亲后也才不过半年,就在周衡停了太医开的调理身子的汤药后不过两个月,便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确认身孕后,周衡让沈复给西北道的沈怡送了信,自己则进宫当面告知了皇帝。
果然,皇帝虽然当着殿内宫人的面很是官方地说了两句贺喜的话,周衡细瞧着,他应该不是很开心。等到遣退了一众太监宫女,更是嘟着嘴酸溜溜地坐过来问了句:
“那义父应该很开心吧?”
周衡不接话,只笑盈盈地从旁边春桃的手里接过一个盒子打开给他看:
“这是娘肚子里的宝宝给哥哥的礼物。”
“什么嘛…”皇帝虽然嘴上嘟哝着,手却很诚实地把盒子里的那个喜羊羊小玩偶给接了过去,一边欣喜地看着,一边不忘问周衡:
“那妹妹的娘你也做了吗?她的是什么?”
“还没呢,先给哥哥做!”周衡心想谁知道肚子里的是儿是女,到时再做也不迟。
谁知一朝瓜熟蒂落,竟然真的是个粉嫩嫩的女儿,把个闻讯前来探望的小皇帝给得意的,跟一直抱着女儿襁褓的沈复炫耀:
“义父,朕早就知道娘会生个妹妹!”
又催周衡:
“娘,你给妹妹准备的礼物呢?嗯,朕也想看一下。对了,妹妹叫什么羊羊?”
周衡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忘了给女儿准备玩偶,一时语塞,想了下,算了,临时取一个吧,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就叫:
“乐羊羊!阿瞒是喜羊羊,妹妹自然是乐羊羊,你们说好不好?”
沈复不太知道两人之间说的这些个事,不过不管怎样,“喜洋洋”、“乐洋洋”,多好听的名字啊,跟眼前这场景极为贴切,便也笑着低头对犹在熟睡的女儿柔声告知:
“好,我们是乐洋洋。”
如此,这么个讨喜的名字就被安在了靖王府新出生小郡主的头上,为此远在西北的沈怡还特意写信来,说周衡和沈复两个做父母的太随意。
但沈怡的抱怨也没持续多久。等乐羊羊长到五岁左右,某一天跟着周衡进宫,在听到她拉着对面皇帝的手语气极为温柔地称他为“阿瞒”时,猛地一跺脚,大声抗议道:
“母妃,我也要叫‘阿mán’!”
“为何?乐羊羊很好啊!”皇帝笑着试图做安抚,周衡也赶紧哄她:
“对啊,而且乐羊羊是你父王取的啊,你不是最喜欢父王了么?”
众所周知,小姑娘最喜欢的人是她家父王,长到这么大,每天晚上都需要沈复哄睡,倒是省了自己不少力。
谁知小姑娘不知哪根筋不对,依旧扭着头很是强硬地表示:
“那我还叫沈凤馨呢,那也是父王取的!不行,我就要叫‘阿mán’,我要跟皇帝哥哥一样!”
“好啊,那你就跟哥哥一个名字好了,”周衡还未来得及想出对策,皇帝已经一口答应了,只在事后送母女俩出来时笑嘻嘻地低声跟周衡表示:
“就叫阿蛮好了,娇蛮的蛮,嘿嘿,反正她也分不清!”
周衡一听也笑了,等回到王府又悄悄地跟沈复说了此事:
“前几日你不是还说女儿大了不能老叫她乐羊羊么,刚好,以后就叫她阿蛮好了!长姐那边、我爹娘那边,想必都很乐意。”
沈复对此有些顾虑:“可阿蛮跟阿瞒听起来一样…”
“那有什么?”周衡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朝他眨眨眼睛:“这名字可是陛下取的。再说了,她一个五岁小人儿,或许过两天就又不喜欢了!”
“今日我也是,许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感觉陛下又长高了几分,一时感慨,不免又脱口而出叫了陛下几声‘阿瞒’。回来时我细细琢磨了下,他今儿这么痛快地答应了乐羊羊,说不定,我这里托个大,也是想要我这做娘的,时时记着他吧?唉,说起来,阿瞒也真是个好孩子!”
沈复沉吟了下,点头表示同意:
“陛下重情重义,一直感念着你和他的情分。也好,他想让你记着他,咱们女儿有了跟他差不多的小名,回头他也自然记着这个妹妹。不错,两个阿mán都是有福气的孩子!”
这话说得周衡极为舒适,这几年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没少为自己拈酸吃醋,很是莫名其妙,眼下女儿这个临时起意堪称神来之笔。既如此,见好就收,回头多提醒女儿几次就行,免得小家伙过个几天又不喜欢了。
好在也不知怎的,小姑娘很是喜欢自己这个新名字,见人就说,为此没过几天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人家现在不叫乐羊羊了,乐羊羊是她怀里整天抱着的那只奇怪形状的粉色小羊的名字,她自己现在是叫“阿蛮”了:
“阿蛮,就是娇蛮的蛮,皇帝哥哥给我取的!”
这话是周衡努力“引导”的结果,为此听到的人脸上都是一副努力忍住笑的表情,连贺叔家的阿元姐姐听了都转过头拿帕子捂了好一会儿嘴,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头夸她:
“这个名字很是雅致!”
还是彭婶心慈听不下去,瞪了眼女儿,拉住小姑娘的手叮嘱她:
“乐、阿蛮呀,既然这个名字是你皇帝哥哥取的,皇帝哥哥取的名字多尊贵啊,咱们可不能让人随便叫。你听彭奶奶的:以后见了不熟悉的人、不相干的人,可不能让他们这么称呼你,你就说自己的大名,好不好?”
“不好,我喜欢这个名字!”小姑娘一口回绝,很是不讲情面。
遭到无情拒绝的彭婶只得苦笑作罢,好在又过了两年,正式亲政的皇帝眼看自家娘亲一直在拒绝封赏,一气之下直接一纸诏书让妹妹做了公主。
本就金娇玉贵被大人们如珠似宝般养着的靖王府小郡主,一下成了公主,更是春风得意作天作地,外人羡慕之余,也只得酸溜溜地感叹一声:
“真个是娇蛮公主!”
番外二之儿女债
这话传到了阿蛮公主的耳朵里,人家也不生气,跟周衡一模一样的一双杏仁眼滴溜溜转了转,怀里抱着皇帝送她的那只小黑狗,跑到贺府问彭婶:
“彭奶奶,阿元姐姐什么时候才能跟皇帝哥哥成亲?”
一起跟着到贺府的阿秀,卞侍卫和春莺的女儿,如今该称虎贲卫卞指挥使家的大小姐了,半懂不懂的,还在一旁帮她解释:
“对呀,成了亲就能生小公主了!”
“哎呀,你们阿元姐姐还没及笄呢!”彭婶很想捂住两个小姑娘的嘴:
“得再过两年!”
虽说宫里已经下旨定了阿元为后,但…还是能留一年是一年吧!
“这样啊…”两个小姑娘一脸的失望,阿蛮更是直接转身要走:
“那我还是跟我娘商量一下,让她再给我生个妹妹吧!”
“哎—!”彭婶在后面拦阻不及,眼看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得作罢,转头哭笑不得地跟自家丈夫感叹起永远没法再掰过来的辈分:
“如今这光景,阿蛮管阿元叫姐姐倒是顺了。可回头进了宫,按礼得改口叫皇嫂…罢了,阿蛮虽然外人看着娇蛮,实则心里是门儿清的,且有阿衡他们看着,出不了错。唉,我只是担心咱们阿元,一个没有父兄助力的皇后,回头在宫里也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谢家那个姑娘,小时候我也是见过的。只是后来她留在了西北跟着郡主,想来礼仪教养各方面都定是不差的。按说她是国公府出身,又是郡主、宁国夫人教养大的,封她为后也是使得,怎的陛下他就看上了咱们的阿元呢?唉,阿佐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要是阿元嫁给谢倞,不也—”
“你呀,”贺叔赶紧低声打断了自家夫人的絮叨:
“这都多少日子了,你怎的还没断了这念头呢?立后的圣旨早就供在咱们祠堂里,开弓没有回头箭了!阿姐啊,我知道你担心,可我也早就跟你说了,阿复和阿衡他们两夫妻私下特意问过的,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当初我跟阿复在外头打仗,虽然愧对你们母女,错过了阿元小时候,可正因如此,陛下跟阿元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再加上他也承我这老头子的情,你且放心,只要阿元不出什么大错,她这中宫之位是稳的!”
“再说了,咱们阿元,从小到大,有几次让咱们操过心?不是我说,人比人,你看阿秀和阿蛮两个,总是咱们女儿好吧?”
“你呀,天底下就没有比女儿更好的姑娘了!”彭婶瞪一眼自家丈夫,不禁也笑了:
“不过,咱们阿元真的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了!”
“唉,可惜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过两年竟然就要嫁人了,”贺叔一脸的不舍,又摇头叹息:
“我也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陛下竟然选了阿元。至于那谢家小姐,想来因着郡主跟咱们的关系,也多少会敬重阿元吧?退一万步说,谢家跟咱们,就算不是一条道上的,起码也没啥利益冲突。”
彭婶没接话,暗自想着深宫之事可难说,前车之鉴也没过去多久,回头生下孩子后就不一样了。想来阿瞒这个年轻皇帝这几年也是被沈太傅那帮老臣给教导了不少帝王心术,一个高门出身的谢贵妃,一个母家无父兄助力的贺皇后,两人之间堪堪平衡不说,万一以后还有别的宫妃们再做妖,也能因着沈家这个纽带联起手来对付,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唉,说起来,到底是皇帝,有阿复和阿衡这对恩爱爹娘做榜样,到头来还是要三宫六院。偏自家这丈夫看淡名利,回京后愣是借口年事已高啥也没当。这些年一家三口倒是过得挺开心,谁知临了竟然接到了一纸封后诏书,偏阿元那孩子竟然还红着脸一脸欢喜的样子…
有心想要去王府跟周衡诉诉苦,又被自家丈夫给拉住了,低声说她:
“阿蛮定是回家又缠着阿衡给她生个弟弟妹妹,你说阿衡这会儿能有心情听你说话?”
这话一说,彭婶也就叹了口气作罢了。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
阿复和阿衡两人成亲这么多年,却依旧只有阿蛮一个女儿,不得不说是件憾事。是以早几年,别说周家了,就连远在西北的郡主,也是想方设法地寄了很多药材来,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两口子想让沈凤荣承袭靖王爵的提议。
直到某日阿衡身子不适底下见了红,找了太医一看才知肚子里刚个把月的孩子没了。
阿衡自然难过极了,觉得是她自己没注意,为此抑郁了好些日子。阿复却留了个心眼,私下托自己以外出散心为名,带着阿衡去了城外温泉庄子养了些日子,中间悄悄带进来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女医。
那女医扮作个庄子上的仆妇,只说是娘家父亲祖传之术,抓着阿衡手腕把了半天脉,又细细地问了她的日常饮食起居,最后却又只是叹息着委婉地表示:
“这儿女啊,乃是上天的恩赐,王妃身体康健,只待佳音。”
事后却又找到自己,让传话给阿复:
“果然如王爷所料,王妃这身子不知何时给人下了点秘药,应该是下在日常饮食里的,想来得是近身之人。这秘药不伤根本,却对妇人孕事不利。长久服用…加上王妃如今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唉,子嗣一事估计难了!”
自己当时听得如雷轰顶,差点脱口想问到底是谁如此丧心病狂。但在传话时看到阿复他一脸沉痛之情却在心里有了个震惊的猜测。
等到听了他的嘱托,更是在心里有了定论:
“彭婶,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除了你我和贺叔,万万不可再让第四人知晓。阿衡那边也是,还请彭婶帮着遮掩。”
想到这儿,彭婶看向同样已经头发花白的丈夫,叹一口气坐了下来:
“罢了,咱们还是有空多看着点儿阿元吧,虽说如今有宫里的教养嬷嬷,人情世故方面,到底也还是得咱们做爹娘的跟她细说…”
番外三之江南
如此,时间便又平静地过去了。等到两年后皇帝大婚,一后一妃先后进了宫,沈复和周衡便求了皇帝允准,说要跟着送谢贵妃进京的沈凤荣回西北看望沈怡。
皇帝自然不肯,沈复却表示,自己是想劝说沈怡和沈凤荣接受靖王爵:
“陛下,臣子嗣艰难,阿荣既姓沈,又常驻西北,日后当可担此重任,还请陛下允准。”
周衡则是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感叹道:
“宁国夫人半生坎坷,又不愿再回京城,我这些年也是颇为想她。且阿蛮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她姑母,阿倞也是多年未见,长姐她定是想念得很。再有,我和你义父也一直想要让阿荣承爵,如今刚好借此了了心愿。”
“你放心,过个一年半载的我们就回来了!阿瞒,娘虽然一开始有些不顺,但你义父一心待我,你和妹妹一个稳重,一个活泼,老天爷待我足够丰厚,这一生已别无所求。如今你也成家立业了,我就帮你义父了却这个心愿,你且放心!”
皇帝眼眶微湿,踌躇一番,终是给放行了:
“娘,你和义父早去早回!”
令人惊讶的是,此次西行队伍后来又多添了些人—
已经致仕的沈太傅,以及一路照顾他的女儿和他最喜欢的小外孙。
一路上队伍走得很是缓慢随性,中间还在太原城外某个小镇上逗留了几天,阿蛮带着沈太傅的小外孙在河边玩得不亦乐乎,不远处站着沈凤荣和谢倞,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笑着说起当初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彼时在谢倞眼中就是个娇蛮小表妹的阿蛮,不知怎的,等到及了笄,竟然说要嫁给妻子难产过世多年的谢倞,把沈复和周衡给震惊的:
“你们俩可是差了快一轮年纪了!虽说阿倞没有子嗣,但你、怎么说也是个继室!”
“继室怎么啦?”女儿一脸满不在乎、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反正我已经跟阿倞求过婚了,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进宫去求皇帝哥哥!”
“那阿倞答应了?”饶是谢倞是自己外甥,沈复也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周衡见状赶紧拦住他,朝女儿那边使了使眼色:
“阿倞的性子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定是—”自家女儿作怪。
谁知第二日中午,皇帝皇后连带谢贵妃,请了沈复和周衡进宫,一番苦口婆心连哄带求下来,周衡才目瞪口呆地知道,谢倞居然也是愿意的。
而皇帝更是诚恳地表示:
“娘,阿倞的性子我再熟悉不过,他肯定会对阿蛮妹妹好的。”
为此差点要给沈复和周衡下跪求情。
罢了,儿女都是债,周衡恨恨,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真让皇帝下跪吧?最后只得跟沈复两人很不情愿地答应了,连谢贵妃怀里那个自己最喜欢的小皇子都没有心思逗弄,两口子怏怏不乐地回了府。
经此一事,两人想了很多事,好在女儿出嫁后确实过得不错,对此远在西北的沈怡倒是满意极了。谢倞则是被皇帝提拔做了虎贲卫指挥使,原先的卞指挥使之前请旨说年岁不饶人,刚好借此退而做禁卫军指挥使。
于是某天晚上,两口子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纳凉,说了会儿刚满一岁的外孙女的趣事,沈复忽然转头问了句:
“阿衡,趁着咱们现在没啥琐事缠身,身体也还康健,要不要出去走走?”
“走走?”周衡的第一个反应是去外头的上云池畔走走,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倒是也有些跃跃欲试:
“去哪儿?”
“不拘去哪儿,”沈复见她如此反应,不禁笑了:“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好么?”
“嗯…”周衡仰头看着满天繁星认真想了会儿,最后一拍手:
“那要么咱们先去江南吧!等天气凉快一点就走!边走边看!”
“好,听你的!”沈复自然无有不应。
这一决定,两人便分头去跟儿女打招呼,可惜两边都没同意。于是少不得一番来回拉扯,阿蛮为此还直接把女儿给扔到了王府。
但这也没能阻挡两人出去的决心,于是在一起过了个阖家团圆的新年、赏过了元宵节的花灯,在一个初春犹寒的清晨,两人轻车简从,悄悄地不辞而别。
“哎呀,阿复,我怎么有种小学生逃课春游的心情啊!”车厢内传来周衡兴奋的声音。
“开心吧?”沈复替她握着有点发凉的手。
“开心!”周衡笑倒在他怀里:“想到阿蛮生气的样子,我就觉得更开心了!”
“那是你亲生女儿!”沈复刮她鼻子。
“阿复,我给你唱首歌吧!”周衡也不接话,转身从他怀里起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忽然想起了一首歌,很久以前我那个世界里的一首歌,我很喜欢。”
之后想了想歌词,慢慢地低声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不禁又倒在了沈复的怀里: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风中赏雪,雾里赏花,快乐回旋!毋用计较,快欣赏身边美丽每一天,还愿确信美景良辰在脚边…”
沈复一边听一边注意着窗外闪过的街景,那站在包子铺后面的是自家女儿吧?怀里的小外孙女竟然还在朝自己这边挥手!还有,她身后那人?算他们俩有良心,哼!
“阿复,认真听,别走神!”底下的人儿不满地中断了歌声。
“对不住,夫人请继续!”沈复低头亲一下她的额头,又问她:
“你说,咱们是要走得快些还是慢些?”
“走慢点吧,”周衡直觉回答:“咱们这是出门游玩,舒服自在最重要!”
沈复自然是全程配合。
于是等到一路游山玩水最终抵达江南道,别说春天了,夏天都已经到了尾声。
好在两人路上早已想通,也没觉得有多大遗憾。甚至还在夜晚纳凉时,一边仰头看着天上繁星,一边彼此畅想着江南春天的好模样。
最后周衡又提了个建议:
“阿复,要么咱们干脆在这里过年吧!翻过年便又开春了,啊,到时春华初绽,春燕始归,春林初盛,春水初生,想想就醉了!”
“好啊,”沈复依旧笑着一口答应:“一年四季,秋去春来,周而复始—”
“犹未晚也!”周衡哈哈大笑着接上,两手一笼,一只萤火虫轻柔地飞入了掌心…
番外四之风雪
彼时的周衡,只觉无比的心满意足。
却不料,还未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在江南橙黄橘绿的秋日里,沈复忽然染上了咳疾。
且一发不可收,一开始还只是断断续续的咳嗽,那会儿周衡还笑他:
“哎哟,到了江南,我还没来得及学那些水做的美人儿呢,你倒是要开始蹙眉捧心了!”
沈复喝口水缓一缓,一如既往地温声回答妻子:
“许是秋日干燥,多吃点秋梨就好了!”
周衡听了,便每日里从集市上挑了水分充足的鸭梨回来给他炖汤。
可吃了一阵子,咳嗽倒是止住了,沈复却变得不如往常那般精神,胃口也下去了。等到了冬日,更是卧床起不来了。
把个周衡给吓得,眼看他一日日消瘦下去,一边赶紧差遣跟着来的侍卫往京城皇帝那边送信求助、让他速速派几个太医过来,一边忙不迭地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带着沈复回京城。
最不济,这边小镇上没什么好的大夫,往江南道的主城去也好,那边的大夫技术肯定好很多。
沈复见状却制止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表示:
“江南冬日湿冷,你在屋里多备个火盆便好。阿衡,别担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我又不是七八十的老头子。”
周衡点头应下,心里却更害怕。屋里火盆放了好几个,床前都放了足足三个,别说几个侍卫,便是自己,穿着夹衣也是一身的汗,可沈复却依旧觉得冷…
不敢再想下去,只暗下决心,也别收拾什么行李了,等到侍卫们找到舒适又能适应长途的马车就走。唉,说起来,当初就不该贪图原生态风景而找这么个江边的冷僻小镇,路远不说,连像样的马车也一时找不到。
就这么又眼巴巴地等了两日,侍卫们终于从外头不知何处高价买了辆豪华马车来。本想着即刻就出发,可惜天公不作美,本来就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午后竟然下起了雪籽。连过来开方子的大夫也摇摇头劝她:
“看样子晚上要下雪了,要么就是雨夹雪。沈夫人,我们江南这边的雪,虽则没有京城那边大,也不一定积起来。可一旦下了雪,最受影响的便是出行了,道路泥泞,湿滑难走。对病人更是不利,要是再刮风,马车再舒适,终归不如家中。唉,要么你就再等两天?”
周衡咬牙不做声,心里一团乱麻。旁边的侍卫见状,便也犹豫着劝她:
“夫人,要么等过了今晚再看看?属下们也好去外头探探路况。”
行吧,周衡叹口气,这般恶劣寒冷的天气,也不知沈复如今的身子骨经不经得起。
好在回屋后见沈复的精神倒是不错,还意外地让周衡撤走了床前的两个火盆,晚饭也多喝了小半碗粥,把个周衡给高兴得,连带俏皮话也敢再次当他面说了:
“哎呀呀,看来是知道下雪了,明儿咱俩出门赏雪去?”
“好。”沈复虽然声音微弱,却依旧如往日那般一口答应妻子。
待到半夜,周衡忽然从梦中惊醒,眼睛还闭着,嘴里已经下意识地问了句:
“怎么了阿复?”
手则往他那边自动摸去,想给他掖被子。
“阿衡、阿衡…”耳边是沈复轻声的呼唤,犹如无数个夜晚缠绵时的呢喃。
哪怕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周衡依旧觉得脸红心跳,干脆依旧闭着眼睛往他那边靠过去,只嘴里的声音不自觉地黏糊起来:
“怎么啦?”
“回去…阿衡…回去!”沈复喘息着说了句。
听到这话周衡霍然睁眼。因着这些日子沈复生病,为了方便照顾他,夜里屋里也是留了盏灯的。这会儿灯光隔着帐子透进来,周衡侧身看去,却见沈复本来蜡黄的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眼睛则亮得出奇。
再一摸他被面上的手,更是热得很。
“好,等过了今夜,咱们明早就动身回去!”周衡一边捉了他的手想放回被子里,一边轻声应他,心里暗自决定,无论如何明早也要动身。
“不,阿衡,回去…你回去!”沈复却依旧喘着粗气很是坚持,又一把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哎呀,我回去干什么?阿蛮她们都好好的,”周衡见状干脆半坐起身,故作轻松地笑着俯身亲他一口:
“如今你身子好转了,咱俩就在这江南过年得了,管他们干嘛!”
“阿衡,”沈复的眼里忽的涌出了一大颗泪,喉结滚动两下,才努力迸出一句:
“我…好舍不得你!”
这话一说,犹如一道闪电伴着惊雷,周衡只觉周身发冷,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地滚落:
“阿复,你、你在说什么?”
稳一稳神,一边大声喊叫外头值夜的侍卫赶紧去叫大夫,一边泣不成声地把沈复抱起来不断地亲他:
“阿复,你会好起来的,咱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一起过呢,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阿衡,”沈复费力地抬头伸手抚摸她的脸,一一抚过她的眉眼:“对不起,没让你过…什么好日子…回去吧,忘了我…继续过你…原来的生活吧…”
…漫长的一个夜晚,周衡呆呆地抱着怀里已然无声无息的沈复,看着窗户纸渐渐地泛白。
第二日果然是雨雪天气,在侍卫们的跪请之下,周衡终于亲手给沈复净身更衣,夜晚却又依旧与他一道同床入眠。
之后三日风雪交加,侍卫们眼看她水米未进只一直与已过世的靖王爷待在一起,束手无策之余,只得焦急地盼着那些收信之人能早日到来。
好在等到风雪过后太阳出来,还未等到各路人马过来,靖王妃便自己下了地,神色如常地指挥着众人祭拜之后把靖王爷给火化了。
等到后来某日匆匆赶到的原王府侍卫队长暮云疲惫不堪地从马背上摔落下来,靖王妃甚至还能及时迎上去扶一把:
“阿云,累到你啦!”
之后便是漫漫回京路,连带除夕那日也是在路上过的。鞭炮声铺天盖地,侍卫们想着马车里一直怀抱着靖王爷骨灰坛子不撒手枯坐着的靖王妃,一时间也是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只觉说不出的难受。
途中倒是在中南道稍作了停留。
靖王妃抱着骨灰坛子说是要去桃花江边走走。
侍卫们怕有什么不测,亦步亦趋地跟着,等到看到暮云去雇船,更是吓得全体跪下劝阻。靖王妃却微笑着说自己只是想要去吹个江风,中午便回来找家酒楼吃顿桃花鱼。
虽说彼时也已经快要立夏了,但没事吹什么江风啊!侍卫们惶恐不安,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被再三保证的暮云给说服了。
好在之后靖王妃按时无虞地回来了,且下船后真的让暮云陪着去吃了顿桃花鱼。
午后又去了江边某处宅子,在宅子后门江边处默然站了半晌。
之后再无停留,往京城去。
到了京畿道时,靖王妃所出的大长公主沈凤馨和驸马虎贲卫指挥使谢倞已经在那里一身孝服、跪地泣迎;等到了京城外头三十里处,更是有皇帝亲自带着皇后和谢贵妃及诸皇子并文武百官迎候。此等哀荣,让一路跟随的侍卫们也觉得与有荣焉,心痛靖王早逝之余,又暗自替靖王妃觉得可惜。
靖王妃先是抱着骨灰坛子下了马车,不顾皇帝劝阻坚持下跪叩谢皇恩。皇帝见此泣涕几不能语,一边当众喊着“娘”,一边请求她住进宫里以便让人好好照顾。
大长公主、贺皇后、谢贵妃等人也在旁边请求,说如今靖王妃形单影只,又经了长途跋涉,她们不放心。靖王妃却摇头坚拒了,说自己以后还是住在靖王府里,又当众口述了据说是靖王爷的遗嘱,说是丧事简办,回头等自己身体好一些了,便会带着王爷的骨灰去西北把它洒在那里。
因着是在城外,最后大家都没再坚持,一道回了城。中间侍卫们还听了几耳朵闲言碎语,大意是靖王妃看着并没有想象中的哀痛。
男人家不好为此跟人争辩,何况暮云老队长也听到了,却也只对着那些人淡淡地说了句:
“难道只有捶胸顿足方能显出足够哀痛么?”
侍卫们深以为然。别的不说,靖王妃跟王爷的感情至深,他们可是实打实看到的。靖王妃在王府里休整了不过半个月,便再次不远千里地抱着靖王爷的骨灰去了西北。
一路马车颠簸,出发时先是酷暑,之后却是一路渐行渐冷,到了西北更是风雪漫天,老实说,比江南那等雨雪可是要冷百倍。
靖王妃却坦然受之似无所觉,只在见到宁国夫人时忽然嚎啕大哭不已直至昏阙,之后便病倒了。撒骨灰那天也是强撑着病体由承继了靖王爵位的宁国夫人儿子给背上山的。
说起来,靖王妃与宁国夫人也是姑嫂情深,那位承继爵位的原威远侯之子沈凤荣也是颇为孝顺,让侍卫们不得不再次惋惜,靖王爷一生只留了大长公主这么点血脉。毕竟是娇养的女儿家,连带护送母妃和父王骨灰往西北来这件事,也终是因为天高路远、家有幼子而不得不作罢。
侍卫们一边惋惜着一边又再次护送靖王妃回了京城,这是皇帝之前给他们的口谕,说无论如何都得把靖王妃毫发无损地接回京城,想到此,侍卫们又再次替早逝的靖王爷感到遗憾。
好在靖王妃自完成王爷的遗愿后又在西北休养了一阵,中间虽然因着宁国夫人的过世又病了一场,后来却很快就好了起来。
如此,在经过了又快要一年的时间后,侍卫们无比感慨地再次看到了巍峨的京城门,觉得自己和靖王妃的长途奔波总算要结束了…
番外五之周而复始
曾经人人称羡的周家小姐,后来的靖王妃,如今终于成了大家嘴里惋惜的对象:
“哎呀,真是可惜了,满打满算,那靖王妃,如今也还不到五十吧?”
“原以为她是个有福气的,靖王爷疼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亲生女儿都得排后面,谁知道临了…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情深不寿啊!”
“听说从西北回来后就一直闭府不出,连大长公主这亲女儿去都不见,唉,想来也是伤心得狠了…”
外头众说纷纭,靖王府里的周衡这会儿却只对着眼前微服而来的皇帝微笑着表示:
“娘挺好的,去宫里干什么?冬日也冷不着娘啊,这屋里暖和极了,娘如今又不出门。阿瞒,你如今可是皇帝,我毕竟不是你生母,如今也快过年了,就别给那些言官们找事做了!”
见他还想再坚持,想了想,最后说道:
“阿瞒,还记得你义父以前送你的那个黑玉小乌鸦么?娘知道你已经把它赐给了阿蛮的孩子。就是前两日冬至到太庙拜祭时,在偏殿见到了那个马首,看着也是黑玉雕成,阿元在旁边说是当初武帝令人照着她当年的坐骑样子制成。以前其实也见过,没留意,如今不知怎的,许是你义父以前那匹‘暗影’也是一身黑,回来后这两日就梦到了你义父。阿瞒,娘想问你下,那马首玉雕,可否让人送到我这里来看看?也不知是否逾矩…”
皇帝沉吟了下,终是答应了:
“无妨。当初偏殿无甚供奉,想来武帝也是想借此让后人记住她的那段戎马生涯。如今我朝已延续一百余年,偏殿的忠臣良将牌位都已满满当当,朕也早就想把那马首给挪往别处。义父他为朕多年征战,这马首玉雕,就当是朕的一番心意罢!”
见周衡作势要下跪谢恩,赶紧托住她双臂:
“娘你这是做什么?!当初你在城外对着朕下跪行礼,当着众人的面,朕不好推却。如今却只有你我两人,娘,你再这样,可真是折煞朕了!”
周衡便也不再坚持,只催他快回宫:
“如今天冷了,你又事情多,别耽搁在我这儿了。放心吧,娘一切都好,有事自会派人进宫跟你说的!”
又说起女儿:
“你那妹妹,唉,都是小时候给惯坏了,娘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你也别再叫她过来了,说句不好听的,她还不如阿元贴心呢!”
皇帝一听当即表示:
“那朕明日就让皇后过来—”
“哎呀,阿元如今可是皇后,宫里头一堆的事,哪里至于要专门来陪我!娘就这么一说,”周衡看向他,一脸的慈爱:
“你们的孝心娘都知道,没事,等过了这阵子吧!”
…眼看着皇帝坐上了马车离去,周衡又在原地默然站了会儿才转身回正院。
进了院门,看到那两棵如今愈发高大的合欢树,冬日里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周衡也不以为意,打发了身边的丫鬟先进屋去,自己则走过去把头轻轻靠了上去,闭上眼睛叹息一句:
“阿复,我好想你…”
又忍不住冷笑一声再继续跟心里那个人老调重弹:
“一边喊我作娘,一边又不忘自称朕,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啊!唉,阿复,有些事,如果能重来,咱俩是不是可以不用那般选择,你是不是也不会…”
可惜如今无人能给答案,只有顶上的寒风畅通无阻地呼啸掠过。
周衡打一个冷颤,抬头拍拍树干,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在丫鬟出来劝阻之前,低头萧索地往屋里去。
之后过了两日,宫里果然派了人把那马首玉雕送了过来,周衡让人放在了内室。
当晚对着那马首看了又看,倒是忍住了没上手摸它,只在夜晚熄了灯躺下后,如往常的每一个夜晚,对着幽暗的账顶跟心里那个人继续说话:
“阿复,今儿终于得了那马首玉雕。唉,想到当年为了这玉雕对你发难…”
“你放心,我如今也想通了,这世界已没有了你,那我还不如回去,说不定、说不定咱们俩就能再次相遇呢?”
“我虽然舍不得阿蛮,可是阿倞这孩子真的很好,有他照应着,不用担心。且当初那误打正着的阿mán,总能让皇帝对她念一丝旧情吧?罢了,再这么过下去,我早晚是要来找你的。阿蛮她毕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就当我这做娘的对不起她了!”
“阿复,你走的那天晚上我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阿云后来也把你写的信给我看了。我虽对他有母子之情,但你才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也是我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你走得这般憋屈,我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替你报仇,且为了阿蛮和阿荣,还有阿元她们,便只能依着你的意思,强行忍下了!”
“可是真是想不通啊,明明当初那般疼爱的孩子,我真是把他视如己出啊,为何如今变成了这般面目可憎的样子呢?难道坐上那把位子的人,真的都要忍性绝情么?可你明明都已经早就交出兵权了啊!咱俩也从未挟恩图报啊!”
“我也知道如今悔无可悔,当初靖王府遭人算计,所有的事都是被人推着一步步往前、逼不得已。可我当初那样遇见你,总以为老天爷垂怜,会让你我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唉,只能说,就像长姐宽慰我的,虽然不能彼此携手终老,阿复,你在我心里,总算永远是那般的好模样,而你,也终于不会看到我鸡皮鹤发的样子了…”
“还是等过了年再走吧,等过了年,很快也就清明了。唉,一晃也差不多三十年了,那会儿我便是趁着清明放假时出门玩,这才误打误撞进了咱们这府里,又误打误撞地碰了那马首玉雕的眼睛。想来凡事皆有因果,既然老天爷不让咱俩好好过完这一生,那我如今就听你的话,再去把那周家小姐给替回来吧!等她回来发现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地做了靖王妃,想来都一把年纪了,应该也不会太怨恨我吧?又或者,她该不会已经去世了吧?按说21世纪医学发达,就算人真的没了也不要紧,横竖我和你还是能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的。阿复,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到如今这每一日都觉得无比漫长…”
“冬梅,里头王妃是不是又在自言自语了?”外头值夜的冬雪轻轻推了推旁边的丫鬟。
“哎呀,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么?有啥稀奇的!”刚好有点迷糊了的冬梅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唉,王妃与王爷如此恩爱,可惜天不假年啊!”冬雪已经定了亲,打算年后出嫁,这会儿心里想的便多些。且王妃素来待人和善,得知自己年后要成亲,且日子是在二月初,还说到时要给自己添妆呢…
外头两个丫鬟的动静,周衡并没有听到,这会儿,她只是如往常那般,闻着枕头里似有若无的合欢花清香,看着手里那枚“周而复始”的印鉴,轻轻地说道:
“阿复,我要睡啦,晚安,咱们梦里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