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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番外一·化作啼鹃带血归

    杜鹃是窑姐儿的孩子,生来没爹,因着出生时节杜鹃花开正艳红,索性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窑子里龟公鸨母对外点头哈腰,关上门就颐指气使,仆役们一面眼馋窑姐儿的皮肉银子,一面嘴碎她们的放荡下贱,而这些风尘女子也大多不争气,半辈子除了烟视媚行,就只剩下玩弄心机。

    杜鹃的娘是这其中最痴傻的,据说她早年出身富贵,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这里,凭着过人姿色与才情很快成了红极一时的头牌,却不肯效仿其他窑姐儿那样撒网捞鱼,她相信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想要遇到一个真心人。

    她着实遇到了,那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官家公子,模样谈吐皆不落俗,在她婉拒客人却被当众欺辱之时仗义出手,一叠银票不仅买下了春宵一夜,更买下了她的心,从此他常来陪伴,她守身待他,许诺了等过些时日就来为她赎身。

    然而,这英雄救美的故事并没有欢喜结局,她等了一月又一月,最终等来了那公子成婚迁家的消息,未留给她半纸书信。

    从那以后,这个女人就生了癔症,鸨母厌烦了她又舍不得这上好的皮相,索性专让她伺候那些不好对付又癖好古怪的客人,她很快像一朵开到颓靡的花枯败下去,又怀上了孩子,等到杜鹃一出生,她还没看上一眼,人就没了。

    杜鹃从小在那脂粉俗艳的地方过活,有个叫牡丹的窑姐儿把她讨到身边做小丫鬟,却不给她吃饱穿暖,更不许她到前院去,只准在后头做些粗活,小小年纪就累得苦不堪言,杜鹃没少在暗地里骂她,直到后来发现那些跟自己一样大却打扮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个离开,有的在前院里跟大姐姐们一样跟客人撒娇卖痴,有的直接不见了人影,就像普通人家丢了条狗那样。

    从那以后,杜鹃再也不骂她了,乖乖躲在后院里洗衣洒扫,直到十岁那年,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摇摇晃晃闯进来,后面还跟着同样一身酒气的牡丹。

    牡丹脸上赔着笑,眼里却藏着掩不住的焦急,一面用身体遮挡客人的视线,一面把手放在背后拼命摇摆,示意杜鹃赶快离开,可惜杜鹃动作慢了些,还没跨出院门就被客人拦腰抱了起来。

    客人睁着一双醉眼,几乎把脸贴到了近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咧开嘴笑道:“你那身陈皮子烂骨肉还有什么吃头,老子今天要尝口鲜嫩的!”

    杜鹃才十岁,可她毕竟在窑子里长大,一听这话就懂了,拼命挣扎起来,却如蚍蜉撼树,很快被扛进了屋子里,扔在床榻上摔得头晕眼花。

    牡丹大声喊人,却没有人赶过来,许是没人听到,也可能没人想管,她只能自己冲进来,抱着客人的胳膊连声哀求,被推搡到一旁又很快爬回来。

    客人终于不耐烦了,他本就喝多了酒,又在兴头上被妨碍,骂骂咧咧地丢开杜鹃就转过身去,抓着牡丹的头往墙上砸,只一下她就没了声,再两三下连气也没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鲜血淋漓,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杜鹃本来吓得浑身发软,又被扇了两耳光,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脑内嗡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下子跳到客人的背上,手无寸铁,索性张嘴就咬,尖尖小小的牙齿咬在颈脉上,疼得客人哇哇大叫,反手就打她,可她把两条胳膊化作绳索,死死缠住客人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牙口越咬越深,嘴里都是腥甜味,哪怕浑身骨头都要被拍散也不松口。

    终于,客人的声气渐渐没了,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杜鹃颤抖着从他身上爬起来,吐出满口血肉,有客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她一边呕着污血,一边哭得涕泗横流。

    后来,她被送到官府,先被二十杖打得丢了半条命,然后就被关进牢里等死。

    杜鹃趴在潮湿的干草堆上,听着老鼠钻过的声音,嘴里那股血腥味好像洗不掉了,她想哭,又想起牡丹已经死了,哭给谁看都不值当。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站在了牢门外,对她伸出手,问她愿不愿跟自己走。

    小小县城的牢房看守疏漏,狱卒们不知聚在哪处喝酒赌骰子,左右也没有犯人,谁都不知道这人打哪儿来,又是何时站在这里的,杜鹃忽然听到这生意,还当自己见了鬼。

    见鬼也比见人好。她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若是现在死了,化作厉鬼去索命也比窝在窑子里任人欺侮来得强,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

    等杜鹃醒来,她就离开了那不见天日的牢房,来到了掷金楼。

    千金人命千金裘,一掷生死断恩仇。

    那将她带出牢房的男人没说姓名,只让她唤一声“师父”,他曾是掷金楼排行前十的杀手,如今年纪大了巅峰不再,就退下来训练新血,偶尔在外走动,见到了好苗子也会带回来。

    杜鹃的运气不错,掷金楼是个利益多过人性的地方,可她的师父已经收手数年,之前又收了个女弟子,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三分,对她总有笑模样,哪怕要求严苛也不过分。

    然而,那时候掷金楼遇到了些麻烦,就算师父不再接榜,也跟其他人一样频繁外出做事,他想着自己那些丧心病狂的同僚委实不值得托付,索性把大徒弟从鹰嘴岩逮回来,让她帮着带带杜鹃。

    这一年,杜鹃十岁,白梨十三岁。

    杜鹃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在院子里老老实实扎马步,哪怕顶着骄阳浑身是汗,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也咬着牙不肯放弃,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或许下一刻就会晕倒,她也半点不怕,左右已经是开始习武后的常态。

    突然间,一道碧影如飞鸟振翼凌波而来,仅两三息就欺近身侧,只字不提便提掌劈来,杜鹃下意识往后一仰,被来人勾住左腿膝弯往前一带,眼看就要摔个四脚朝天,没料想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扶住她后腰,不等她反应过来,脸颊又是一凉。

    那险些打中她面门的手掌原来捏着一只葫芦,应是在井里灞过,触手冰凉。

    “这么热的天儿,歇一会儿喝口水呗。”

    穿着一身浅碧束袖练功服的少女将杜鹃扶稳才松开手,她生得眉宽眼大,肤色也不如杜鹃白皙,满头乌发梳成马尾,乍看有些雌雄莫辨的英气,可当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像是春水淌过乱石溪,温柔明丽得不可思议。

    杜鹃愣了一会儿才推开她的手,道:“我还要练……”

    “乖师妹,听话些,你现在歇一会儿,等日头下去,姐姐教你练飞刀。”白梨对她眨眨眼,拔下束发的木簪子看也不看往后一掷,刚从枝头飘零的一朵白玉兰就被木簪钉在廊柱上,尖头破蕊,入木三分,那花瓣却没有分毫破损,颤巍巍惹人生怜。

    白梨转身把花取下来,簪在杜鹃的发髻上,又晃动着手里的葫芦,笑眯眯地道:“绿豆汤,我刚从厨下拿来的哦。”

    杜鹃想,谁稀罕。

    可她拗不过,还是捏着鼻子喝了。

    白梨是个很聒噪的人,跟死气沉沉的掷金楼格格不入,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是市井坊间的话本故事,一会儿是楼里哪位前辈同僚的八卦轶事,连某排行前列的杀手很没酒品有次喝多了见人就亲结果亲了看门老大爷的事儿都被扒出来津津乐道,在她的嘴里,掷金楼所有人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似杜鹃平日所见的残忍冷漠。

    楼里的杀手们对杜鹃爱理不理,却很喜欢跟白梨说话,她像是天生长了十八个胆,见了谁都不怕,甚至在知道杜鹃准备练刀的时候,敢于去蹲守刀法出众的前辈,死皮赖脸地从对方手里讨个一招半式,再囫囵个塞给杜鹃。

    在牡丹死后,白梨是对杜鹃最好的人,地位仅次于将她带出牢房的师父,她愿当她是亲姐姐,以涌泉报滴水,倘若哪天有人要杀杜鹃,她也跟牡丹那样不要命地去救她。

    于是,杜鹃愈发拼命练武,如饥似渴地将她所能学到的东西吞吃吸纳,把同龄的弟子们远远甩开,强行挤进白梨那一批里,跟白梨一起接受最后的训练。

    她们一起从刀林下滚过,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起踩过火炭荆棘,一起喝过毒药麻药,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们两个始终还在。

    直到最后一堂考验,她们站在木桌两端,桌上躺着一个昏睡的男童,看起来不过六七岁,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睡得人事不省。

    桌上还有一张信笺,这间密室的机关会在半个时辰后启动,她们得在时限内把一个人的脑袋从那扇小窗里丢出去作为钥匙,否则就会在半个时辰后一起死在机关下。

    杀手不需要仁慈,这是她们的最后一课。

    白梨当即破口大骂,隔着四面石壁将管事的祖宗十八代骨灰都掘出来扬在唾沫星子里,同时尝试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试图离开密室或破坏机关,却都作了无用功。

    她们的生路,只剩下桌上那个萍水相逢的孩子。

    杜鹃知道她下不了手,于是拔刀出鞘,闭着眼睛斩向男童的脖颈,孰料“铿锵”一声,白梨竟也出了刀,在生死刹那将她的刀锋拦在咫尺。

    白梨的脸上头一次没了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杜鹃,不可以。”

    杜鹃觉得她这一路挨过的明刀暗箭都比不上白梨此刻的眼神来得锋利,她咬着牙没松手,道:“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她们都不傻,看出那信笺上暗藏的杀机——上面只说要其中一个人的脑袋开门,却没说那脑袋只能是这个孩子的,换言之,她们若不杀这孩子,就得自相残杀。

    杜鹃不想死,也不想割下白梨的脑袋,她好不容易从那样腌臜丑恶的地方捡回条命,无论如何也不愿轻易交付出去,哪怕她滥杀无辜要遭报应,可这世上哪一天不死人,能报应到哪里去?

    她满怀希冀地看着白梨,眼里灿如星火,白梨看了她很久,最终仍是道:“杜鹃,不可以。”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阵狂风,轻而易举地把杜鹃的魂吹走了。

    于是,杜鹃把刀对准了白梨,她们在密室里大打出手。

    论武功,杜鹃尚不如白梨,尤其她擅使刀法,白梨却精通擒拿,数个回合后就将她制服在地,杜鹃双手都被她扣在背后动弹不得,只能愤而开骂,把她强装出来的假相败了个干干净净,用她小时候从窑子里学到的污言秽语咒骂白梨不识好歹还要连累自己,结果一边骂一边哭了出来。

    这是她在牡丹死后第一次哭,桌上那小孩许是被吵到了,眼睛还没睁开,发出不明的呓语。

    白梨俯下身,拿脏兮兮的袖子把杜鹃眼泪擦了,道:“莫哭,姐姐不会叫你死在这里的。”

    杜鹃一怔,紧接着背后一轻,白梨拎着刀站了起来。

    她将刀锋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对杜鹃道:“你把我的脑袋丢出去,带他回家。”

    杜鹃疯了一样扑过去,在刀锋将将划开血口之时将白梨撞得一趔趄,不等白梨再站起来,她已经扑到了桌子边,伸手扼住那男童的脖颈,在他即将睁开眼睛之前五指发力。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男童的脖子歪斜开来,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白梨还没站起身,又跌坐回去,颈上的伤口往外渗血,染红了她的衣领。

    后来的事,杜鹃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在离开密室后,天上下着大雨,白梨捂着伤口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她追上去想要带白梨去上药,被一巴掌扇在脸上,跌坐在地。

    白梨没想到自己这一下会打实,本能地要拉她起来,又想到什么,最终还是没有。

    杜鹃在雨水里坐了片刻,眼睁睁看她把手收回去,一股恨意忽然就从心底滋生,自个儿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这一巴掌还给了白梨。

    她用手指戳着白梨的心口,冷笑道:“怎么,你嫌我的手脏?白梨,别忘了你也是个杀手,你早晚会跟我一样!今天没有我,你就会死在这里,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你大可以怨我厌我,可你得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说罢,杜鹃再不看白梨一眼,转身而去,渐行渐远。

    翌日,她们正式成为了掷金楼的杀手,跟无数前辈同僚一样揭榜杀人,割头换赏。

    杜鹃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很快就闯出了“啼血杜鹃”的名声,而白梨依旧坚持她那可笑的仁慈,赏金高昂却殃及无辜的任务一律不接,灭门绝宗之类更不肯干,宁可去接那些不值一提甚至可笑的单子,还被怒其不争的上司丢进刑堂吃教训,打断骨头也不服软,偏她除此之外再无错处,楼主又舍不得她一身好武功,索性把她安排去做接应,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任务,须知杀手出刀往往有去无回,倘若事情败露,接应他们的人将直面更加可怕的劫难。

    好几次白梨都是从阎王爷手里逃回半条命,杜鹃冷眼旁观,心里把她骂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再跟她说句话。

    直至那一次失手,杜鹃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在箭雨齐发之前往后仰倒,以为会摔个粉身碎骨,却不想白梨不知何时埋伏在峭壁上,在她掉下悬崖的刹那飞出绳索将两人绑在一处,凭她一人一刀从万丈深渊的巨口中抢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杜鹃。

    杜鹃听着寒风猎猎,她咬牙切齿地道:“不必你来救我!”

    白梨压根没力气跟她纠缠,全副心神都放在刀下那条狭窄的石缝间,闻言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欠你的命,还给你!”

    杜鹃剩下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她其实想说,欠就欠了,我压根没想让你还。

    然而最终也没说出口。

    白梨救出了杜鹃,那些人却没放过她们,这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帮派,倚仗水利没少杀人掳掠,才被苦主们凑钱出了这单生意,如今杜鹃失手,这些家伙找不到她们就把火撒到其他人身上,接连三日,周遭五十里哀声连连。

    于是,白梨和杜鹃终于联手了。

    那一晚大雨滂沱,白梨把武功最高的几个人引了出去,杜鹃就潜入帮派驻地大开杀戒,等到血流成河,白梨也提着一串人头回来了。

    她藏锋数载,一朝锋芒毕露,刺得人不敢逼视。

    杜鹃知道,自己还是不如她。

    继啼血杜鹃之后,暴雨梨花名震江湖。

    掷金楼的任务金水涨船高,白梨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日子,与杜鹃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下来,隐隐有了恢复从前的势头。

    就在这个时候,白梨认识了薛海。

    女人大多会幻想爱情,可白梨跟杜鹃都不曾有过这类妄想,她们的师父是前车之鉴,杀手的血如刀一般冷,伤人也伤己,哪怕见过的男人不知凡几,其中未尝没有令人心动的,可她们都站在原地,始终不曾迈前一步。

    薛海是个例外。

    这个春风得意的新科探花在上京赶考途中与白梨偶遇,他聪明又透彻,不嫌弃她杀手的身份,也不看低江湖的草莽,更不是一个只知道诗书礼乐的酸儒,他就像是一幅装裱好的水墨画,值得慢慢品鉴。

    他甚至用最重要的祖传玉佩,向白梨给自己下了一单绝命榜,说若是将来变成了贪官污吏为害一方,就请白梨割了他的脑袋。

    在看到白梨摩挲那块玉佩的时候,杜鹃就知道她完了。

    杜鹃彻夜未眠,最终接了个任务,去往京城。

    她好生打扮一番,化作美艳动人的舞女混进歌舞升平之处,想要结交新科进士的达官贵人笑嘻嘻地一推手,杜鹃就依在薛海身侧,素手执酒倒满盈盈一盏,抬起如丝媚眼浅笑看去,将冷漠苛刻的打量藏在眸底。

    她与这斯文俊秀的男子四目相对,满座男女都情生意动,独他美人在侧却坐怀不乱,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专注盯着手里的茶盏,仿佛那里头开了一朵花。

    杜鹃干脆坐在他腿上,朱唇轻启衔住酒盏,抬起臻首要将酒液递到他唇边。

    她想了千百种接下来的情景,最可能的无非是他不再强装君子或将她推开,若前者她能轻易夺了他的命,若后者他势必得罪酒宴的主人,进退两难。

    然而,薛海只是抬手将酒盏取下来,另一手使了个巧劲将她推坐回去,自己起身向酒宴主人敬了一盏,名正言顺地脱身了。

    当晚,杜鹃换上夜行衣潜入薛海房里,她看着这个已经入睡仍手不释卷的男子,刀锋缓缓出鞘,又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按了回去。

    白梨竟也来了。

    她们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天涯。

    杜鹃想起了造成她们最初隔阂的那一天,那躺在桌上的男童与现在的薛海恍惚重叠,她在心里忖度自己若拼尽全力,是否能如当年那样在白梨面前杀了薛海。

    或许能,或许不能。

    因为杜鹃知道,若白梨能狠下心,在她割下薛海头颅之前就会被扭断脖子。

    然而,白梨没有动手,杜鹃也没有出刀。

    她们一起回到了掷金楼,继续着日复一日的杀人拿赏,名声逐渐如日中天,相聚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最终,白梨叛出掷金楼,杜鹃亲自去追杀她。

    彼时,白梨刚犯下骇人听闻的刺杀侯府世子一案,从重兵包围的京城侥幸逃出命来,一身伤痕累累,喉间一口气都要断不断。

    杜鹃一人单刀,足以取她性命。

    她看着遍体鳞伤的白梨,问道:“你是为了那个男人?”

    “不,他只是……让我尝到了活着的滋味。”白梨吐出一口血,她已经站不稳了,却还在笑,“我想做回一个活人。”

    杜鹃觉得可笑:“你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不知道人命如草芥,放着好好的勾魂厉鬼不当,要去做那任凭宰割的人?”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白梨向她伸出手,“掷金楼早已不复从前,他们连朝堂的生意也接,暗地里已经投靠了奸佞,我们从此杀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江湖恩怨,而是在为这些豺狼虎豹清扫绊脚石,我们的每一寸脊梁骨都会被千夫所指……杜鹃,留在掷金楼不会有好下场,跟我一起重回人间吧。”

    白梨一字一句绝无虚假,杜鹃却都听不进去了,她拔刀出鞘,若不是白梨及时抓住刀锋,这一下就能被贯穿心脏。

    饶是如此,杜鹃的刀也在白梨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红得触目惊心。

    森寒杀气如同弦崩裂响,刹那间纵横密布,阔别数载后她们再次大打出手,这一回却是真正的生死之争。

    杜鹃一刀抵在白梨脖子上,割裂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刀身淌到她手上,烫得就像初见那日的阳光。

    她再出一刀就能割了白梨的脑袋,白梨只需一息就能扼住她的咽喉,可她们谁都没动,脸色青了又白,冷风带走身上本就不多的温暖,冻得像两具尸体。

    最终,杜鹃狠狠推了她一把,转身收刀回鞘。

    “你要做人,就滚回你的人间去吧!”杜鹃只觉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涌出,她不敢抬手,只能闭上眼试图把它憋回去,喉咙里却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当初入掷金楼时你发过誓,若有违背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我会看你下场……等你死了那天,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白梨怔了怔,竟然笑出了声,道:“那我一定等着你。”

    她们背道而驰,一个去往康庄大道,一个又回到了阴冷黑暗的小路。

    杜鹃本来只是一句气话,没成想一语成谶。

    白梨走了四年,再见面早已物是人非,她成了九宫逆贼,凭一己之力屠戮掷金楼杀人灭口,使听雨阁将飞星盟连根拔起的谋算功亏一篑,然后千里逃亡,一路到了落花山,最后刀折人亡。

    杜鹃没赶上亲手取她性命,只来得及为她收尸。

    躺在她面前的尸体早已冰冷僵硬,狼狈一如那天诀别之时,只是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喊一声“杜鹃”了。

    杜鹃摊开她的手指,看到掌心那道旧疤,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的师姐,她的姐姐,她半辈子的生死搭档,她憎恨又放不下的人,就这样死了,死在不是她的人手里,没能留给她一个了结。

    白梨死得一了百了,留下了杜鹃不得解脱。

    她亲**化了白梨的尸身,看那个女人在火焰里一寸寸焦化成灰,就像是烧毁了自己的一部分,在畅快之余痛得麻木,以至于长笑当哭。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们诀别之日,白梨又一次向她伸出手,分明满身伤痕,却笑如春晓花开。

    她知道人死如灯灭,这只是生者意难平的一场梦。

    于是,她难得笑了一下,收回刀伸出手,与她同归同去了。

番外二·自是浮生无可说

    平康十三年腊月十五,蕴州绛城。

    天寒地冻,河水凝冰,人间烟火已然落寂,钟楚河上尚有春意满庭。

    画舫楼船宴酒色,美人歌舞迤软红。

    缠绵柔软的曲调甜若蜜酒,勾人心欲醉,忽有长笛声起,曲调一转,又变得如泣如诉。

    四面花鼓,三尺红台,两串金铃,一把琵琶。

    轻纱半遮面,双臂缠金钏,水蛇腰下金铃曳,只着金绸笼裤的双脚白皙如玉,脚尖轻点地纹,腰肢旋转,琵琶负背,反弹丝弦。

    香风撩起面纱一角,只见红唇点珠,容颜妩媚,墨彩勾勒的眼角带钩,顽皮如逗弄猎人的飞鸟,脖颈轻斜压肩,眉眼便也飞舞起来似的,美得咄咄逼人。

    琵琶拨出一声铿响,曲终舞毕,余音绕梁。

    醉生梦死的欢客久久未能回神,唯有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抬手唤来鸨母,不知低语了什么,那浓妆艳抹的女人笑容满面,娇嗔两句便下去了,路上撞到了冒冒失失的小婢女,难得没有生气,甩着帕子往后台去了。

    小婢女如蒙大赦,端着灯盏走出门外,烛光照亮了招牌:飞仙楼。

    烟视媚行的妓子,醉眼迷蒙的欢客,一面风骚尽显,一面丑态毕露。

    后台,舞娘已经换了一身衣裙,坐在凳子上不知想什么,浑然不见刚才搔首弄姿的风情,满心欢喜的鸨母没留意这点细枝末节,连忙吩咐几句,她点了点头,转身沿着花梯上了二楼,这条裙子是从西域商人处购买的,裙摆迤逦如伞,爬梯的时候需得两手牵角,走得小心翼翼。

    打赏重金的客人还在楼下推杯换盏,她屏退了婢女,将房门合上,抱着琵琶独坐床沿。

    客人迟迟不来,她已感到些许不耐,楼下又有笙歌响起,唱的是一曲《相见欢》。

    曲是好曲,放在这里却不合适,左右不过逢场作戏,醉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注)。

    她百无聊赖地拨了一下弦,冷不防窗外传来异动,吓得指尖用力,玳瑁甲片狠狠划下,琴弦刹那崩断,在她手背上抽了一记。

    下一刻,窗户被人从外推开,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呼啸而入,一个人滚了进来,在地板上砸出一声闷响,好在她让人铺了厚厚的毛毯,才没让这声音传出房外。

    她吓了一跳,拿着琵琶当棒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谁啊?”

    “路过,江湖救……”

    十六岁的少年郎,眉梢眼角还带着青涩气,不知打哪儿惹了一身麻烦,虽不见伤口血痕,模样却狼狈可怜。

    他救了几名被拐进暗门子的妇孺,因此得罪了地头蛇,这几天在城里躲躲藏藏,今夜不慎暴露行踪,被那些亡命之徒追了小半城,跳进冰寒刺骨的钟楚河里方才脱身,眼下冷得实在受不了,才爬上楼船想找个安身地,哪怕过不了今夜,好歹拿件干衣服,喝一口热酒。

    可他没想到,自己找了一间灯火最暗淡的屋子,里头竟坐着一个美艳女子。

    舞姬看着他尖瘦青白的面颊,又看了看地上的水迹,一时觉得头疼万分,忍着没有咬牙切齿,低声道:“我害怕,你快——”

    少年早已窘迫无比,闻言立刻转身开窗,舞姬正要松口气,耳尖听见一道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等了半宿的客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情急之下,她一把拽住了少年的胳膊,直接把窗户关上,压低声音道:“你留下来!”

    言罢,她不由分说地把人推搡到床底下,侧身坐回床沿,借着幔帐和裙摆挡住了一切痕迹。

    少年被她这一手吓得呆若木鸡,下意识就要从床底钻出来,又被踢了一脚,本能地抬手一挡,拽下一只丝履,顿觉脸皮发烧,刚要把它还回去,却发现这鞋子……略有点大。

    “吱呀”一声响,房门推开,一身锦衣的男人大步走进。

    舞娘看了他一眼,低头羞涩一笑,心里骂了三十六遍祖宗,十八遍给这嫖妓还姗姗来迟的老狗,十八遍给那赶趟投胎的少年。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

    腊月初五,傅渊渟与玉无瑕见了一面。

    阔别两年,只闻音信不见人,当年杨柳腰未成的女孩已经长成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山眉下丹凤目,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子媚气,妖娆却不艳俗,几乎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她为傅渊渟倒酒,葡萄酒入夜光杯,紫红剔透迷人眼,笑意盈盈地持杯凑到他唇边。

    傅渊渟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酒杯,又瞥了眼她的手,看起来干干净净,可任谁知道这少女是从销魂窟活着出来的,就不可能放心动她碰过的东西。

    他还是喝了。

    葡萄酒微酸甜,就像是倒酒人的心情,可惜他无心品味。

    “此番邀我来此,到底有何要事?”

    玉无瑕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笑道:“请少主帮忙杀一个人。”

    “谁?”

    “潜影堂主郭笑。”

    “为什么?”

    “他不死,我做不了潜影堂主。”

    潜影堂是补天宗掌管情报的耳目,郭笑又在沈喻夺位时投诚立功,这些年做了一条好狗,替沈喻咬死了不少人,可惜此人贪恋酒色财气,没少在这上头吃亏,只是不长记性,这两年已让沈喻生厌,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做替代,才让他逍遥到了今日。

    他是一条老狗,玉无瑕说要他的脑袋,谈笑如剁掉一只狗头。

    傅渊渟没有不应之理,只有一点顾虑。

    “郭笑此人性喜美色,庸脂俗粉根本入不得他眼去,更别说让他咬饵上钩。”

    “少主放心,郭笑正在蕴州办事,要在绛城建一个情报分舵,以风尘酒色作掩护,名为飞仙楼,十日后正式开门,要办一整夜的舞宴,他作为幕后老板,定会前往赴宴。”

    “即使赴宴,未必留宿。”

    “飞仙楼为了尽快打出名声,重金买来一名能歌善舞的美姬,将在舞宴上一鸣惊人,以郭笑的脾性,必然不会放过……只要少主提前做好乔装,等那舞姬离了后台,大可用个移花接木之法,静待郭笑自投罗网。”

    傅渊渟闻言面色古怪,指着自己道:“你要我扮女人?”

    玉无瑕掩口轻笑:“少主虽是男子,到底未及弱冠,只需用上缩骨功,再让我巧手施为,保管他看不出来。”

    “你既有准备,何不亲自动手?”

    “郭笑好歹掌管潜影堂十多年,凭我这点微末道行可不是他的对手,何况……等他死了,总得有人收尸报丧,不是吗?”

    傅渊渟顿时陷入挣扎。

    玉无瑕笑意盈盈地给他倒酒。

    等到一壶酒喝干,傅渊渟终于长叹一声,壮士断腕般道:“下不为例!”

    十日后,飞仙楼舞宴如期举办。

    傅渊渟在后台点晕了舞姬,把她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等着鸨母前来报喜,凭借厚逾城墙之脸皮与八风不动之从容,先是低头一笑,然后提着裙摆上了楼。

    郭笑果然上钩了。

    偏偏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不速之客。

    郭笑的酒量很好。

    青楼大多喜欢往酒水里放助兴的药,郭笑用不着这些,却喜欢喝烈酒,此举正中傅渊渟下怀,他伺候着倒了一杯又一杯,怎料半壶烈酒下了肚,郭笑脸虽酡红,眼还清明。

    好在这半壶酒不是白伺候了。

    毒药不在酒里,也不在杯沿,无色无味的毒药融在香料里,烈酒喝得越多,气血运行越快,毒也发作越快。

    郭笑喝够了酒,将舞姬抱在腿上就要亲昵,发觉这看似婀娜纤细的女子竟然分量不轻,旋即一股剧痛从腹中传来,疼得他脸色煞白,手下却毫不犹豫,提掌打向对方面门。

    傅渊渟浑然不惧,身体在他腿上一挪,人便闪至郭笑背后,五指屈爪直取天灵,后者立刻侧身翻滚,这一爪落在黄花梨木桌子上,生生抠下一大块木头。

    郭笑吐出一口黑血,惊怒交加:“你是何人?”

    傅渊渟本不欲言,想到床底下还藏了个愣头青,眼珠一转,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是替那些无辜女子向你索命的人!”

    这本是胡说一句,没想到救了他的命。

    今夜这场舞宴客人众多,其中不乏富商显贵,万不可在此时闹大动静惊扰贵客,更别说喊来属下大打一场,这便是傅渊渟动手的底气,可他跟玉无瑕都低估了郭笑。

    到底是年过不惑的老江湖,傅渊渟并不是他的对手,数十个回合未能取命,毒性反而被郭笑运功压了下去,他冷不丁挨了一掌,脖颈便被一只铁手箍住,眼看就要往桌角撞去。

    傅渊渟不是没办法脱险,可他不敢暴露《截天功》。

    万幸有人出手了。

    那少年翻窗进屋的时候手无寸铁,这下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刀剑来,眼见情势不妙,他从地上捡了一支掉落的金簪,手腕一翻,直接射向郭笑面门!

    郭笑抬手抓住金簪,却不想这是虚招,少年已趁机欺近他身后,左手勒住脖颈迫其仰头,右手攥着一支筷子,直接插进了郭笑眼窝中!

    这一下重创要害,郭笑疼得撕心裂肺,张口欲呼不得,傅渊渟已经扭断他的手,一掌打在对方面门上,劲力透骨而入,将颅内打成了一团浆糊。

    郭笑死不瞑目,活着的两人都松了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是个愣头青,好在武功不弱又救了自己,傅渊渟对他道:“刚才闹出了动静,我们赶紧逃,翻窗从侧面下去。”

    少年到现在还有些懵,顺着他的话道:“好,可你这身衣服……”

    西域舞裙不仅宽大,还点缀了金铃流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只有聋子听不到。

    傅渊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想看我脱——裙——子?”

    少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正要转过身去,就听见骨头舒展的咯吱声响起,面前之人伸了个懒腰,身量也随之拔高。

    绑绳抽离,长裙落地,傅渊渟拍了拍自己的手脚,指头搭在裤腰上,笑道:“还要我脱吗?”

    少年:“……”

    愣头青名叫步寒英,今年十六岁。

    关外小部族出身,两年前才来到中原,闯荡江湖不过是今年开始的事儿,难怪没见过什么世面。

    幸而他不是百无一用,除了一张能吃软饭的好脸,还使得一手好剑法。

    郭笑在飞仙楼里被人暗杀,沈喻为此大为光火,无数补天宗弟子赶来绛城,一时间风声鹤唳。

    许是没挨够江湖毒打,步寒英此人说好听些是赤子之心,难听些就是天真,他惹上的地头蛇与补天宗相比委实不值一提,却要上赶着找死,跟傅渊渟一起担了杀死郭笑的麻烦,似乎在他眼里,这世上就该邪不胜正,杀掉坏人的一定是好人。

    傅渊渟觉得他傻,又认为难得有人傻得可爱,于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讥讽,对他笑了。

    好不容易逃出绛城,他们身上的伤都不轻,好在城外葫芦山顶有座小道观,香火冷清,道士也不多,清幽安静,只是无聊了些。

    傅渊渟不信神佛,想着要在这里蹭住,随手捐了些香油钱,步寒英倒是虔诚跪下,磕头拜礼,嘴里小声喃念着什么。

    “你叨咕啥呢?”

    “向天尊告罪祈愿,保佑咱们逢凶化吉。”

    “得了吧,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没见哪个恶贼被雷劈死。”

    “我不知道恶贼是否能被雷劈死,可你站在神殿上说这些,怕是很快要被道长们丢出去了。”

    “嘘……”

    两人逃也似地出了大殿。

    养伤的日子比想象中好过,或许是身边有人陪伴,无聊也都变成了悠闲。

    傅渊渟十岁就在江湖上漂泊,深谙三教九流之道,一张嘴里囊括了大靖半壁江山,步寒英听他说着那些弯弯绕绕,只觉得凭自己胡乱的闯荡还能活蹦乱跳,实在是先祖保佑。

    相对的,出身关外的步寒英也带给傅渊渟不小惊喜,自打云罗七州被乌勒侵占,北疆那一大块地界就变得乌烟瘴气,每年不知有多少前往北疆的情报探子尸骨无存,如今有了步寒英在,算是弥补了傅渊渟对北疆地域的情报空白,再想安插暗桩过去就有了切实把握。

    傅渊渟向来随性,心情好了看人也顺眼许多,从偷藏酒水的年轻道士手里买来一坛,坏心眼兑在水壶里,看步寒英呛得满脸通红,自个儿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所幸步寒英酒品好,喝醉了也不咬人,折了一根树枝子在白雪庭里舞剑,没了清醒时的章法,又多了行云流水的逍遥洒脱,看得傅渊渟拍掌叫好,拿起筷子敲碗碟给他伴乐。

    打从父母双亡,傅渊渟流亡八年以来,从未如此高兴过,几乎要忘却那数不清的烦恼。

    因此,在步寒英酒醒以后,他看见傅渊渟站在那棵祈福树下,仰头望着上面的红布木牌,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祈福树,你告诉过我的。”

    “在这里休养了五天,今儿个就该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步寒英想了想,摇头道:“我来中原是为了练武学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练武学剑……呵,中原武林各派向来是敝帚自珍,就算有上乘剑法,对门下弟子尚且藏着掖着,何况是对你这外人?你天赋虽好,可若只凭着一腔热血到处闯,怕是难以闯出名头。”

    步寒英一时沉默,半晌才道:“我总不能放弃。”

    “两个办法,一是你正式拜入门派,这样一来光明正大地请教,不过如我方才所言,此举顶多占个光明正大的名头,那些老狐狸恐怕不会把真东西传给你这关外人。”

    “第二个办法呢?”

    “行走江湖四方,偷学百家武艺,集众家之长,取精去糟,走你自己的路子。”傅渊渟转过身,“武道如富贵,只在险中求。这条路会很难走,你或许会死在半道上。”

    步寒英这回没有犹豫,笑道:“多谢傅大哥。”

    “共患难的交情,我还给你指了路,这么生分?”

    不等步寒英解释,傅渊渟已然大笑,摆摆手道:“好了,不逗你,我之所以给你指路也是有自己的心思……我打小就孤身行走江湖,虽然结识了一些酒肉朋友,却没个真正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与你虽是萍水相逢,难得相交默契,想跟你拜个把子。”

    “拜……把子?”

    傅渊渟忽然有些怔忪,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玩笑居多,现在却不好反口,道:“誓天证地,八拜结交,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顿了下,他看着步寒英的笑脸,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补充道:“不过,若是结拜为兄弟,那就不逊骨肉亲,祸福相依,患难与共,这誓言天地见证,你要应吗?”

    步寒英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道:“我只有一个妹妹,若与傅大哥结拜,你便是我亲兄长,莫说福祸,就连性命也可托,万死不敢负。”

    两人跪在神像前,各奉三炷清香,五体投地,相对而拜。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

    “在下傅渊渟。”

    “在下步寒英。”

    “我二人意气相投,于今日在此结拜,灵官作证,天地为盟,结兄弟之谊,誓约情同手足,生死相托,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生相扶不相负,倘若有违此誓,背信弃义者当受天诛地灭,神灵不佑,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字出口刹那,外面恰好吹起一阵狂风,将虚掩的殿门猛然推开,冷冽北风裹着碎雪倒灌进来,吹灭了香案上的烛火。

    殿内光线暗淡,傅渊渟下意识地抬头,看到神像好似闭上了眼睛。

    有了傅渊渟相伴,步寒英总算不是没头苍蝇般在江湖上乱闯。

    剑是百兵君子,天下习剑之人何其多,能算得上剑术大家的却寥寥无几,傅渊渟沉思许久,引着步寒英从小门小派开始学艺斗武,他悟性绝佳,旁人苦练三年的招式被他一眼记下,三天就能吃透,武功进境可谓一日千里,连傅渊渟都觉得心惊。

    他不是没有嫉妒,可转念想到,所谓武道至纯、剑道至真,凭自己满心谋算,当真是不如步寒英一心向武,便也将这点嫉妒挥散了。

    步寒英成长得越快越强,对傅渊渟的好处越大。

    沈喻正值壮年,傅渊渟不能贸然与其相争,黑道那边需得让玉无瑕徐徐图之,他自己得从白道下手,又不能做那树大招风的靶子,有步寒英在前面披荆斩棘,正好让傅渊渟步步为营。

    这是苦心算计的利用,也是各得所需的双赢。

    直到步寒英出了事。

    平康十五年夏至,步寒英打败了同上清门大弟子,引来了执剑长老程灯,这老人已是古稀之年,剑法却精粹如昔,浑不顾以大欺小,出剑攻向步寒英。

    步寒英自然赢不了他,所幸程灯点到即止,见他接下自己七剑,不怒反笑,生起爱才之心,愿意收步寒英为关门弟子,传下自己的剑法。

    这无疑是令人羡慕的机遇,可是步寒英总得回寒山去,只能婉拒,祸端也因此而起。

    被他打败的上清门大弟子丢了脸面,又得知他拒了程长老的好意,认为此子实在不识抬举,于是叫上一帮子师兄弟,以再战为名找来步寒英,却在剑上涂毒,后将人丢进后山禁地。

    傅渊渟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上清门所在之地名叫苦界山,原本是白道第一门派北冥宫的地盘,百年前补天宗开山祖师独孤决魔功大成,纵横江湖无敌手,几乎一统了中原武林,最终打进北冥宫山门,与宫主古玄生死相斗,两人同归于尽,北冥宫弟子诱敌深入禁地后启动机关,将所有人都埋葬在那山谷里,补天宗险些一蹶不振,北冥宫自此灭门。

    时间过去了近四十年,那山谷依旧满是毒瘴,尸骸无人启出,要道也被炸毁封堵,号称活人不出。

    傅渊渟找了三天,实在无法,只能写信派人送往东海望舒门。

    七日后,他等到了白知微。

    傅渊渟早知道步寒英有个妹妹,也派人查过对方的底细,她是望舒门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芳华十六,蕙质兰心,不仅剑法灵秀,还学得一手好医术,掌门破例为她开了藏书楼,让她能够潜心钻研医道,年纪轻轻已在杏林名声鹊起,若不是得知兄长出事,她现在就该去杏林医会上大放光彩。

    从东海之滨到西南苦界山,她来得匆忙,勒马时差点摔落下来,傅渊渟下意识搭了把手,低头才看清怀中女子的模样。

    步寒英跟白知微是龙凤胎,长相颇似,傅渊渟能够轻易从她眉眼间看出熟悉痕迹,却不会错认半分。

    这对兄妹就像是冰与水,相似又截然不同。

    傅渊渟看见白知微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句话——清水映莲花。

    哪怕阔别两年,步寒英跟白知微从未断过书信来往,兄妹俩从小感情就好,到了中原更是相依为命,如今步寒英生死不明,白知微的半条命也去了,可她只掉了一回眼泪,无须傅渊渟费心去哄,自个儿擦干眼角站了起来,背起剑袋行囊就往后山走。

    封堵路口的乱石堆砌多年,火雷炸开只会引发山崩,步寒英被推下去的地方也被毁去,白知微只能用长剑劈砍乱石,剑折之后用手挖掘,磨得十指鲜血淋漓,仍挖不出半条生路。

    傅渊渟劝不住她,只能在她无力以继的时候递去一个水囊,平日里说不完的花言巧语到此刻全忘了词,憋了半天才道:“我答应过寒英,会照顾你。”

    白知微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照顾,只要我哥哥回来。”

    傅渊渟何尝不想,可就算是沈喻进了这绝谷也不敢说自己能活着出来,何况一个受伤中毒的人?

    可他又很羡慕。

    倘若陷在绝谷里面的人是自己,世上会不会有人如白知微这样舍命不弃?

    他叹了口气,将双手发颤的白知微强行抱开,然后回到乱石堆前,双掌运力,一块块挪动那些沉重巨石。

    他们挖了半个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挖出一条狭窄甬道,傅渊渟牵着白知微走了进去,冒着毒瘴入体的风险四处寻觅,最终只在一处山涧边找到了一把断剑和一滩早已发黑的血迹。

    傅渊渟绑着绳索跳了下去,没有尸体,只有残骨。

    白知微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

    当天晚上,傅渊渟安置好了白知微,听她发烧说胡话,心绪翻涌不休,后悔有之,憎恨更盛。

    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玉无瑕。

    玉无瑕接到信后立刻动身,与他在山下小镇见面,开口便是一句:“你疯了吗?要我告诉沈喻说你在这里?”

    “我很清醒。”傅渊渟喝着冷酒,语气冰寒,“我要沈喻知道傅家人没死绝,要他知道我隐姓埋名加入了上清门,要他……把这门派所有人赶——尽——杀——绝!”

    说到最后,他一字一顿,听得玉无瑕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反驳,把剩下的酒放在炉上温好,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傅渊渟只是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喝过了一壶酒,把一块令牌留给玉无瑕,道:“让谁去做,话该怎么说,不必我教你吧?”

    发现他理智尚存,玉无瑕松了口气,道:“我晓得……不过,你真要借沈喻之手灭了上清门?”

    “我不止要灭他满门。”傅渊渟回过头,烛火映在眼中殷红如血,“我要这座苦界山,寸草不留!”

    十日后,补天宗攻打上清门,满门三百四十七人无一幸存,大火焚山三日不绝,尸骸焦黑,草木尽死。

    上清门覆灭之后,傅渊渟带着白知微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他难得不带利用之心,履行自己的诺言,替步寒英好好照顾白知微。

    实际上,白知微确实不需要他照顾,她的性子沉稳可靠,武功足以对付江湖宵小,又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路上悬壶济世,对她感恩的人远胜想找她麻烦的人,倒是傅渊渟总要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一回两回还罢,多了难免自顾不暇,反而是白知微助他良多。

    最险的一次,傅渊渟撞上了沈喻的儿子沈摇光,在不暴露《截天功》的前提下,他根本不是这剑痴的对手,整条胳膊险些被一剑砍下,好不容易逃脱出去,伤口深可见骨。

    那天晚上,白知微彻夜未眠,亲手用羊肠线缝合那可怖的伤口,傅渊渟仰头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闻到那股淡化腥气的药香,觉得针线穿过血肉也不疼了。

    “这次算你侥幸,下一回我怕是救不了你。”

    缝合之后,白知微替他上药,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红。

    傅渊渟安慰道:“没有下次了。”

    白知微不知道信了没有,直到傅渊渟试探着握她的手,她才连忙挣开,低头道:“别碰,我手上脏。”

    “你这双手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了。”傅渊渟握住那只柔夷,仰望着她的脸庞,“医者救人,我不会让任何腌臜东西脏了你的手。”

    白知微把手抽走,无措地退了两步。

    傅渊渟见过情爱,他知道如何讨好女人,如今自己重伤在身,屋里混杂着药材和血腥的味道,无论如何也不是花前月下的好时候。

    然而,情生意动往往在一瞬间,不问风月也不由自禁。

    他对白知微道:“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愿意吗?”

    白知微半晌没说话,傅渊渟生平头一回这样忐忑紧张。

    半晌,他听见那女子叹了口气,伸手点在自己额头上,无奈地道:“我看啊,是我照顾你吧。”

    窗外落木萧瑟,傅渊渟心里却有春暖花开。

    他自觉这件事得让步寒英知道,于是在伤好之后立刻启程,带白知微回苦界山绝谷,没想到正撞见一道人影从甬道里出来。

    那人衣衫破烂不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却有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走出洞口时被天光刺痛,再睁眼就看到傅渊渟把白知微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野人”的目光慢慢凶狠起来,傅渊渟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

    白知微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到了一声怒骂:“我把你当大哥,你却勾引我妹——”

    一年不见天日,步寒英爬回人间的第一件事,是把傅渊渟暴打了一顿。

    傅渊渟抱头鼠窜,根本不敢还手。

    两人一追一逃,白知微落在最后面大声喊停,直到大家都没了力气,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任由阳光洒满身。

    最后,不知是谁最先笑出了声。

    好马配好鞍,剑客得有一把好剑。

    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彼此之间感情更深,在步寒英及冠这年,傅渊渟送了他一把伞中剑。

    在步寒英走出绝谷后,傅渊渟就暗中派人打造此剑,天蚕丝织就伞面,精铁熔铸二十八骨,当中细剑由天下罕见的北海玄铁铸成,伞柄即为剑柄,剑锋出鞘,霜寒乍破。

    傅渊渟本意是让步寒英在出招之余保护自身,他这辈子真心相交的人太少,步寒英兄妹更是不可替代,失去任何一个都能让他抱憾余生。

    然而,步寒英误解了他的意思,在接剑的时候郑重立誓道:“此剑名为‘藏锋’,是护道剑非杀生剑,剑向敌酋斩,伞为友人开。”

    傅渊渟怔住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向步寒英坦白自己的身份密谋,问一句“我若为魔,你对我用伞用剑”,却是终究没问出口。

    傅渊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害怕。

    八拜之交,亲如兄弟,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从来好梦不愿醒。

    因着上清门一事,黑白两道交恶渐深,白道以四大门派为首召开武林大会,欲成立武林盟共襄盛举。

    傅渊渟知道机会来了。

    步寒英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傅渊渟有意藏拙,输得毫不起眼,事后趁机与各方势力结交,同自己早年埋下的暗桩接头,把散乱脉络串联成网,只需一点动作,就能惊动全局。

    可惜天不遂人愿,靖北之战抢先爆发了。

    此战关乎家国兴亡,江湖草莽亦是义不容辞,黑白两道纵使仇深似海也得暂且搁置,各大门派弟子纷纷赶赴北疆,投身烽烟战火。

    傅渊渟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在跟自己作对,偏偏还有人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一个是临渊门少主方怀远,他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这回出战北疆险些丧命,被白知微临危相救,看她的眼神让傅渊渟极为厌恶;

    一个是补天宗弟子季繁霜,她是沈喻的外甥女,跟步寒英在战场上相识,两人有过命的交情,相处时可见暧昧,可是傅渊渟能够从她身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影子,难免忌惮不喜。

    然而,傅渊渟只能暂且忍耐。

    方怀远的父亲已经成为武林盟主,留着他还有大用处,而季繁霜对沈喻怀恨已久,让她跟玉无瑕联手,补天宗内部势力动作就再也逃不过傅渊渟的耳目。

    不过,傅渊渟的耐心向来有限。

    战事暂休,傅渊渟已经与季繁霜达成共识,又得到了陆无归的暗中投诚,夺位复仇的时机已然成熟,不能再等下去了。

    傅渊渟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动手。

    这一回,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众人从北疆回来不久,沈摇光这个剑痴便按捺不住地向步寒英邀战,引得黑白两道共瞩目,无数人赶来观战。

    六月初九,紫霞峰上。

    傅渊渟小时候是见过沈摇光的。

    当时自己是补天宗少主,沈摇光只是护法的儿子,跟傅渊渟同岁,便做了他的陪玩和护卫。

    有一次,补天宗抓到一个白道侠客,威逼利诱手段尽出,想要对方背叛师门说出秘辛,偏偏那是个硬骨头,两条腿被活活砸断也不肯低头。

    听说了此事,傅渊渟拉着沈摇光去地牢看他,那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自己看一眼就想吐,沈摇光却走了上去,一剑结果了对方性命。事后,沈摇光遭了大罪,那侠客没挨完的三十六鞭加倍打在他身上,把他打掉了半条命,也被勒令不再跟随傅渊渟,丢到刑堂去学规矩。

    傅渊渟悄悄去探望沈摇光,难免埋怨他多管闲事,沈摇光当时还趴在床上起不来,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是个有骨气的人,可碎不可屈,我送他一程不后悔。”

    这句话傅渊渟曾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倘若不是生在补天宗,沈摇光合该是个大侠,比许多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更值得人敬佩。

    可惜他投错了胎,生作沈喻的独子,永远不可能剑指生父,注定跟傅渊渟做不了同路人。

    既是敌手,不必留情。

    比武当天日头高照,又是在炎热的正午,所有能够观战的地方都挤满了人,让傅渊渟心生烦躁,等到两人拔剑出鞘,寒光乍破如霜飞,最靠里的那群人下意识往后退去,感到遍体生寒。

    剑客的路向来孤寒,能在这条路上遇到一个对手,无论对沈摇光或步寒英,皆是三生有幸。

    沈摇光用的是双手剑,恰好对上步寒英的伞中剑,伞面与剑锋碰撞出一片火星,第二把剑捉隙刺出,又被伞骨中出的细剑挡住,发出铿锵一声锐响。

    眨眼之间,场上兔起鹘落,沈摇光善攻,步寒英善守,一个唯快不破,一个滴水不漏,仿佛电光火石相交错,天河倒挂割乾坤,但见一道白芒化虹飞出,两把利剑尖锋相撞,两人同时后退一步,震碎脚下青石!

    这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

    然而,就在打斗正酣时,沈摇光神情忽变,出招愈快、下手越狠,招招式式逼命而去,俨然疯魔之态,浑然不顾回防己身,丝毫不给步寒英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突来的变故令观战者一片哗然,白知微更是神情骤变,唯有傅渊渟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沈摇光没有疯,他只是中了毒。

    在赴战之前,玉无瑕给他下了一味奇毒,随着气血运行加快,毒性发作越快,皆是神智浑噩陷入癫狂,武功愈高愈是难以克制胸中暴戾之气,变得嗜血好杀,根本不可自控。

    步寒英被逼得步步后退,他与沈摇光功力相当,根本不可能在对方发疯的时候将其制住,若还手下留情,就算不死在沈摇光剑下,也会重伤致残。

    无可奈何之下,步寒英举伞挡住沈摇光双剑,人却从伞下蹿了出去,于瞬息间欺近沈摇光面前,一剑携雷霆之势刺入沈摇光胸膛!

    他们二人本就在峰顶决战,先前步寒英被逼到崖边,此刻情势陡转,众人只见到血花在风中飞溅绽放,沈摇光已经坠落下去。

    鲜血溅了步寒英满手,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奈何已晚。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众人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无论黑道白道,大家一起下山去寻沈摇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渊渟早已在山下埋伏了人,第一个找到了昏死过去的沈摇光。

    步寒英到底还是留了手,那一剑没刺在要害上,沈摇光自己也命大,没有一路跌落山底,而是落在了一处平台上。

    傅渊渟叹了口气,内力聚于五指,亲手捏碎了沈摇光四肢关节,震断了他全身经脉。

    等其他人找到这里,剑痴沈摇光已经成了废人。

    沈喻悲痛交加,对步寒英恨之入骨,倾补天宗之力誓取其项上人头,同时派人前往各地劫掠名医,想要治好自己的儿子。

    这件事正中傅渊渟下怀。

    傅渊渟很清楚,自己不是沈喻的对手,原先准备让方玉楼出手,孰料北疆一战让方玉楼遭受重创,当今江湖能够助他杀死沈喻的人只剩下步寒英。

    因此,他佯装不敌,让人抓走了白知微。

    沈摇光出了事,玉无瑕再难蛰伏。

    医者很快发现了沈摇光体内余毒,沈喻顺藤摸瓜找到了玉无瑕头上,一番刑讯拷问,从她嘴里得知了傅渊渟的身份下落。

    宗主的位置,是沈喻叛主得来的,偏偏斩草未除根,少主傅渊渟出逃这件事令对他多年来如鲠在喉,现在得知对方不仅没死,还混进武林盟算计了自己的儿子,沈喻恨不能将傅渊渟拆骨扒皮,得知后者挑起大战争端只为借武林盟对付自己,沈喻非但不怵,反而大笑。

    自古以来光影互存,黑白两道从没松懈给对方安插暗桩,武林盟里不乏与沈喻暗通款曲之人,他立刻写了密信派人送去,准备来一个请君入瓮,将傅渊渟跟武林盟的主力一同葬送。

    然而,沈喻棋差一招,不知道这正中傅渊渟下怀。

    陆无归抓出了玉无瑕,他就成了沈喻最得力的心腹,那封信的内容很快泄给了傅渊渟,后者回信给陆无归,让他联合蛰伏多年的人马准备做黄雀。

    老豺狼斗小狐狸,最终是小狐狸赢了。

    武林盟攻上娲皇峰的时候,季繁霜已经按照约定救走白知微和玉无瑕,傅渊渟则带着步寒英赶往毒龙潭,与沈喻正面对峙。

    这不是傅渊渟第一次来毒龙潭,在他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里,这个地方始终是他的噩梦。

    当年沈喻篡权夺位,将傅渊渟的父母活活丢下毒龙潭,如今傅渊渟也要让他在这潭水里烂成腐骨。

    沈喻点破自己的身份在傅渊渟意料之中,他已经藏了十八年,早就藏够了。

    傅渊渟唯一在意的,只有步寒英的态度。

    事实证明,十年生死共患难,在危险当前,步寒英依旧为傅渊渟撑开了那把伞,剑锋直指沈喻咽喉。

    明知生死关头,傅渊渟在那一刻根本无法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步寒英,再无顾忌地交托后背,哪怕是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也能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步寒英手里,拼尽全力去博一线生机。

    如他所料,步寒英始终没有放手,更没有牵动他半分,玄蛇鞭缠住石柱,带着两人逃出鬼门关,甫一站稳身形,傅渊渟刚要回头笑一下,就看见步寒英跪倒下来,颤抖的手捂住左眼,指间鲜血淋漓。

    傅渊渟的笑容凝固了,刚才升起的坦然再次烟消云散,他狼狈地转移了视线,奔向沈喻,以伤换伤,像一条发疯的恶狼,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可直到沈喻死不瞑目地倒下,傅渊渟仍不敢回头看步寒英。

    这一刻他难得慌乱,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样弥补,脑子里转悠了千百种念头,唯独没想过一件事——

    自今日起,他们没有了以后。

    步寒英的剑有多快?

    傅渊渟看过无数次,却还是头一回亲自尝到。

    早在当年结拜的时候,傅渊渟就知道自己跟步寒英其实是不该为谋的殊途人,哪怕他披上画皮换来一时同道,早晚也要半路离分,好一点是江湖两相忘,再坏就是刀剑相向。

    因此,在步寒英选择为了那些人拔剑的时候,傅渊渟其实不觉意外,也不觉得太难受,只是有些可惜。

    昔日结拜,他们是在古老破旧的小道观里,如今割袍断义,也没换个庄重高绝的地方,而是在这满目狼藉的地宫里,好像这段情义从头到尾就是破烂旮旯百衲衣,缝缝补补未完好,始终上不得台面。

    剑气如虹,步寒英出手向来留三分余地,头一回急攻抢招,却是对着自己。

    面对这般强弩之末,傅渊渟有把握在一百回合内将人拿下,偏偏选择了拖延战,他还抱着妄想,想要看步寒英认输,想要让这人反悔,收回刚才那些伤人伤己的话。

    步寒英若是服软,傅渊渟不吝于退步。

    可惜他们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先让。

    剑势连绵不绝,长鞭环环相扣,点到即止只有短短一瞬间,这一战竟逐渐转为死决,白衣黑袍相缠斗,剑锋如龙蛇疾走,双手似莲花盛放。

    最后一回合,步寒英顺势欺近身前,一剑刺向傅渊渟心口,后者一掌聚力拍出,悍然打向步寒英天灵。

    这该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千钧一发之际,傅渊渟脑海里如同走马观灯,十年光阴化为流水,在此刻汹涌而来,他的眼神涣散了刹那,动作也停滞下来,逼命一掌堪堪停在步寒英面前。

    与此同时,凌厉一剑穿胸而过。

    傅渊渟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他如约放走了所有人,包括想要以绝后患的季繁霜,等到那些人影全部消失,他才缓缓倒下。

    陆无归接住了他,大声呼喊医师,傅渊渟意识迷糊间,目光仍落在那串血红的脚印上。

    那些脚印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一道道影子,仔细看去,是并肩谈笑的人。

    十年生死共患难,兄弟同心过万山,曾为红颜歌三百,而今曲终人尽散。

    江湖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就算长命百岁,能有知己挚爱相伴的日子,也不过这一个十年。

    就此,一刀两断。

    傅渊渟的继位大典,办得十分盛大。

    黑道各大门派掌门都亲自带人前来观礼,不等逢年过节,整座娲皇峰已幻化为火树银花不夜天。

    众人敬酒祝祷,傅渊渟来者不拒,生生把自己给喝吐了。

    宴散之后,新收的弟子周绛云扶着他去休息,路过一棵百年老树,傅渊渟醉眼迷蒙间看到了什么,用力挥开了周绛云的手,跑到树下数了半晌,别说木牌,一条红布也没见到。

    昏沉的酒意,在这一刻忽然醒了大半。

    周绛云被他推了一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跑了过去,又不敢伸手去扶,不知所措。

    傅渊渟转头看着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周绛云愣了一下,赶紧道:“回禀师父,徒儿今年十四岁。”

    “十四啊……”傅渊渟呢喃两句,“小了两岁,个头倒跟他那时候差不多呢……”

    周绛云下意识问道:“师父想到了哪位故人?”

    傅渊渟正要开口,忽又止住,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耳光。

    刚才浮起的一丝笑意转瞬不见了,傅渊渟回头看着那棵空荡荡的老树,面无表情地道:“没有故人了……这棵树碍眼,砍了吧,马上砍。”

    周绛云满头雾水,又不敢忤逆他,转头去拿了一把斧子,奋力砍起树来。

    劈砍声不绝于耳,落叶簌簌掉下,傅渊渟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看着眼前这棵大树逐渐倾倒,记忆里的那棵树也像是轰然倒下了,连同那些写满字迹的红布木牌,一起砸得稀巴烂。

    他转过身,独自往住处走去。

    一粒飞雪落了下来,在他额头上融化,很快有更多的碎雪飘落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傅渊渟绕过假山流水,踏过廊桥亭阁,最后走进了自己的院落里,屏退所有仆从,从屋里抱了一把琵琶出来。

    铮然一声,弦动声响。

    他在风雪夜里独弹自唱,没有丝竹相伴,也无宾客聆听,从月上中天弹到了暮雪白头,还是那首《相见欢》。

    曲终歌罢,弦崩琴断。

    他仍是孤身一人。

    无可说,不相闻。

番外三·曾经沧海难为水

    季繁霜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沈菱身边,听她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沈菱曾经爱过一个人,他是补天宗的二代宗主傅天风。

    沈家与傅家的两位先祖是补天宗开山立派的元老,娲皇峰的每一寸土地都染过这两家人的血,他们是初代宗主独孤决的左膀右臂,为了实现一统江湖的霸业,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悔意。

    可惜苦界山一役,战无不胜的独孤决遭逢敌手,补天宗精锐几乎尽数葬送,他们二人为了掩护独孤决而亡,霸业未成而中道卒,身死不能瞑目。

    独孤决的伤势恢复很慢,只能勉强守住山门根基,门下弟子或作鸟兽散,或殒命于内忧外患,那段时间是补天宗最黑暗的岁月,直到傅天风接任宗主之位。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独孤决伤势虽重却性命无虞,黑道其他门派因此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让位,还是让给一个不及而立、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祖父去后,沈菱的父母死在了一场守山战里,只留下一对小儿女,原本势大的沈家很快衰败下去,傅天风继任当天,弟弟沈喻吵着要去观礼,这小子自幼不服输,面对同龄人的挑衅,恶狠狠地回了一句:“风水轮流转,上位能者居,说不准明年到我家!”

    本来只是孩童间的吵闹,没想到沈喻声音大了些,引来其他人的注意,有那谄媚之辈想要对新宗主表忠心,抓住沈喻就要出手教训,沈菱求情不成,只能把沈喻搂在怀里,用瘦弱的背脊去扛拳脚。

    危难之际,一只杯子破空而至,打在那即将落下的拳头上,“啪”地一声,碎瓷乱飞,水花四溅,不仅行凶之人被打得痛呼不迭,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退了开来。

    “稚子之言,训斥几句便是,何必下此重手?”

    傅天风披着大氅,身上的酒气还未散,他走到近前,伸手扶起了沈家姐弟。

    沈喻到底年纪小,刚才吓了一大跳,眼眶已经红了,咬着牙不愿哭也不肯低头,沈菱无可奈何,将他挡在身后,对傅天风行礼告罪。

    傅天风笑着道:“不妨事,你或许不记得,当年喻儿抓周的时候,我们就见过的,这小子什么东西都不要,抓着块石头不放手,果然是个硬脾气,像他父亲。”

    补天宗不是什么慈善地,自打父母死后,沈菱首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好意,她忍不住抬起头,看见傅天风唇角淡淡的笑意。

    他并不十分英俊,年纪比她父亲小五岁,如今还不到而立,看起来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青年,一点没有魔门宗主的架子。

    不止是沈菱,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也觉得他好欺负,于是在酒宴正酣的时候,有人提剑而出,请傅宗主出手一战。

    独孤决坐在左上首,对下方的明流暗涌恍若未闻,所有人都等着傅天风的回应,沈菱站在角落,看到那个人站起身来,笑着答应了。

    仅仅三招,手无寸铁的傅天风掌毙了那挑衅之人,碎颅裂骨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刹那震惊四座。

    犟嘴的沈喻瞪大了眼睛,沈菱看着傅天风把尸体丢下,如丢掉微不足道的尘土。

    怦然心动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然而,沈家虽败,女儿亦不可与人做妾,傅天风与妻子感情深厚,也不会再纳旁人。

    沈菱永远只能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从独木难支走到一呼百应,从力弱势微走到睥睨武林,补天宗在傅天风手里重现辉煌,甚至胜过了当年盛景,真正成为了黑道第一魔门。

    他年近不惑,她花信年华,他已妻儿双全,她还云英未嫁。

    很多人求娶沈菱,她始终未应,补天宗里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说她是老姑娘,连傅天风都有所耳闻,问过几句,他的夫人也好意来给沈菱做媒。

    那是傅天风的大弟子季秋水,年纪与沈菱相仿,身材高大,模样英俊,武功不逊其师威名,德行也很好,一见她就红了脸,想来会很珍惜她。

    沈菱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只是去见了傅天风一面,问道:“您希望我嫁人?”

    过去了这些年,傅天风不知有没有看出她眼里深藏的情意,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喻年纪也不小了,你这做长姊的不成婚,他也不好成家……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有个知冷暖的人陪伴总是好的。”

    沈菱望着他鬓间隐约可见的霜色,嘴唇颤了颤:“您希望……我过得好?”

    傅天风轻声道:“你本就值得更好的。”

    于是,沈菱应了这门亲事,嫁给了季秋水。

    许是顾念旧情,傅天风继任以来并未苛待沈家人,在沈菱成婚后对他们更是重用,可沈菱知道弟弟的野心从未放下,沈喻一直想要重振沈家,同为开山元老,如何傅家人做得了宗主,沈家人就做不得?

    傅天风逐渐走下巅峰,沈喻正在壮年,早晚必有一争。

    没过几年,季秋水出门办事,被白道人士发现行踪,中伏而死。

    傅天风痛心至极,众门人义愤填膺,唯有沈菱知道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沈喻快要忍不住动手了。

    季秋水虽是他的姐夫,却也是傅天风最倚重的徒弟,暗地里已经开始监视沈喻的异动,而他清楚沈菱心里从来没有季秋水的位置。

    葬礼过后,沈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注定一战,也不愿见到他们任何一人死去,于是她做了一个懦弱的选择,那便是离开。

    她以复仇为名义,诈死逃离了补天宗,在沈喻的护送下,秘密登上了海船。

    从此死生不复见。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听完之后,十岁的季繁霜如此说道。

    沈菱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明白。”季繁霜掰着手指数落,“不就是一个老男人嘛,娘你这么年轻漂亮,武功又好,难道还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就算找不到,凭娘的本事怎么会得不到他,何必要抱憾余生?”

    她还在沈菱肚子里的时候,季秋水已经死了,季繁霜从没见过生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父女之情,是沈菱生她养她,她就向着沈菱。

    “你还小,当然不明白。”沈菱望着如洗碧空,神情怅惘若失,“等你长大了,或许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不过,我希望你遇不见,至少别在年轻的时候。”

    “为什么?”

    沈菱只是笑。

    直到多年以后,季繁霜从懵懂少女长成了花容月貌的女子,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离开步寒英已经过了小半年,季繁霜其实并没有走远,在度过破茧期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只是躲在后方远望他的背影,再也不能走到他身边。

    她看到了步寒英伤势复发,听到他梦里呓语时喊过自己的名字,不止一次想去握住他的手,最终又收回了脚步。

    等到白知微赶来,季繁霜终于离开。

    她孑然一身,不必照顾任何人,也不再为谁停停走走,漫无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凡夫俗子为她的容貌痴狂,却受不了她的红颜易老,仁侠书生为她的风姿倾倒,又抵不住她的邪恶近妖,冥顽不灵的人被她无情杀死,迷惑臣服的人也被她弃如敝履。

    天下男子何其多,偏生只有一个步寒英既爱她的红颜又愿陪她终老,而殊途难归,他只能是她的念念不忘。

    永安元年,季繁霜终于嫁人了。

    二月十八,黄道吉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凤冠霞帔双鱼佩,珠帘幔帐长命花。

    季繁霜嫁给了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这个男人英武不凡,千百门人皆伏首,四海五湖奉为上,他爱她到了骨子里,为她倾尽所有毫不顾惜,只要红颜一笑,山海皆可平。

    他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君,却只是她的“不过如此”。

    他奉上一切换季繁霜过门为妻,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季繁霜就要了他的门派家世,她是后宅女子,又是翻云覆雨的掌舵手,渐渐地,她成了掌控一方的幕后豪强,夫君在侧,爱女绕膝,看似应有尽有,不过聊胜于无。

    若以一词指一生,当是欲壑难填。

    听雨阁的招揽,就像是打破湖水的石子,季繁霜原本没怎么上心,直到她见到了傅渊渟。

    季繁霜的心很小,只装得进她的至亲至爱,而那放在心尖上的两个人皆因傅渊渟一死一残,她以为报复还得徐徐图之,却没想到这老魔会自寻死路。

    她很清楚,倘若加入了听雨阁,自己将从一个江湖人变成朝廷鹰犬,从掌控一方的幕后舵主成为别人麾下的豺狼,进一步未必高高在上,退一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

    一双云雨手,一场碎星局,一把杀人刀,一道连环计。

    季繁霜就像是沼泽毒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见血封喉,她既然动了手,便没想过会输。

    可惜她算尽了人心,算不到天意。

    截下白知微密信的时候,季繁霜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等她昧下线索暗自追查,残酷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血淋淋地展露在她面前——

    步寒英是飞星盟的坤宫。

    她这一生唯一爱重的男人,曾让她痴妄白头偕老的爱人,哪怕她已看过了世间浓墨重彩,他还是她心头朱砂一点红。

    季繁霜了解步寒英,这个男人看似孤直实则通透,加入飞星盟对寒山如今弊大于利,哪怕是为了所谓仁义,行走江湖替天行道也好,协助边军保家卫国也罢,哪一个不比这独木桥来得好?

    更何况,傅渊渟是飞星盟的乾宫,哪怕九宫身份互不相知,乾坤总得首尾相应,步寒英不会不知道共事之人早与自己恩断义绝,他只是又一次选择了退让。

    当今天下能让步寒英退让至此的人屈指可数,除却白知微,季繁霜不作他想。

    季繁霜自嘲地一笑。

    她早该想到了,傅渊渟放着忽雷楼主的位置不要,假戏真做要投了飞星盟,除却观念转变,其中必然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老魔跟自己性情极似,她能为步寒英退步,傅渊渟也会为白知微回头。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傅渊渟想要弃暗投明,季繁霜就要他悔之晚矣,白知微想要故人重修旧好,她偏要他们破镜难圆。

    季繁霜向萧胜峰讨来了千金难求的噬心蛊,将它用在了傅渊渟身上,引他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从雁北关到娲皇峰,尸骸撑天,碧血满地,天下人口诛笔伐恨其入骨,虽有千言落己身,她如闻仙乐,甘之如饴。

    直到晚晴谷一战前夕,季繁霜拦在路旁,见了白知微一面。

    白知微从来不傻,北疆之变她已经明了于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替傅渊渟洗雪,如今危楼已倾,她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饶是如此,在看到季繁霜的时候,白知微依旧没有半分惧怕,先前那点温柔也散了干净,她扣紧银针,冷声质问季繁霜的来意。

    季繁霜对她嫣然一笑,道:“知你左右为难,我特意来此相助。”

    “助我什么?”

    “邀战已应,傅渊渟明日就会抵达晚晴谷,你的亲兄长和旧情人至少要死一个。”季繁霜看着她苍白面孔,只觉得一阵快意,“我能帮你。”

    “你会如此好心?”

    “当然是有条件的。”季繁霜摊开手掌,露出一个小巧药瓶,“此战,他二人活,你一人死,怎么样?”

    白知微愣了一下。

    “你本就该死。”季繁霜的笑容慢慢化作冷漠,“当年傅渊渟答应要留我兄长一命,是你治好了他的经脉筋骨,让傅渊渟不敢留他做后患……如今,寒英原本闭关潜修不问世事,是你说服他趟这浑水做了九宫逆贼,他二人有此一劫,皆是因你而起。”

    白知微看着她眼中血丝,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你……当真是疯了。”

    季繁霜只是笑。

    最终,白知微拿走了那只药瓶。

    这一宿,季繁霜彻夜未眠,翌日大早就进了晚晴谷,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成了这场决斗唯一的看客。

    白知微武功虽好,却远逊于傅渊渟与步寒英,哪怕她服下秘药强提功力,这一战也是注定了结局,实在没什么看头。

    自始至终,季繁霜面沉如水,直到傅渊渟清醒过来,看到白知微重伤倒下,那一瞬间如同天塌地陷的崩溃,终于令她唇角上扬,觉得这一番心血总算不枉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

    季繁霜从来没想过让白知微死。

    那一天,她脱下了珠钗华服,换上旧时衣裳,素面不施粉黛,满心欢喜地去见故人。

    一别经年,步寒英清减了许多,因着飞星盟之祸与白知微的伤势,整个人心力交瘁,全靠一身真气强撑,纵马踏过花溪,远远见到岔路口站着一道亭亭人影,他下意识勒马,再看才看清来人是谁。

    当时月明星稀,四下只有几盏灯笼散发薄光,马上树下相顾盼,容颜依稀似从前,奈何人事两非心意改,到底是昨日不可追,流年难挽回。

    半晌,步寒英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我想念你,便来见你了。”季繁霜仿佛没有看到他背上的藏锋剑,径自从树荫下走了出来,“怎么,你见着我不觉欢喜吗?”

    步寒英没有说话,他下了马,安静得像是一道影子。

    季繁霜怎么看他都觉不够,哪怕他一声不吭,心里也高兴,温柔如水地道:“我想问你三句话,你要坦白答我,不得有一字作假……等我问完了,就送你一份大礼,无须担心,我就算害了天下人,总归不会负你。”

    步寒英看了她许久,道:“你问吧。”

    “第一问,你是不是飞星盟的坤宫?”

    “是。”

    “第二问,你愿识时务投身听雨阁吗?”

    “不愿。”

    季繁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你这心里,如今可有爱着的人吗?”

    这一回,步寒英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有。”

    季繁霜到了嘴边的第四问突然说不出口了,她看着眼前清瘦憔悴的男人,那句话就像一把后知后觉的钝刀子,割得她喉咙伤痕累累,让她像个忐忑不安的小女孩那样,轻声问:“她是谁,长得美么?”

    “……她是愿意陪我吃苦、替我数星星的人,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她更美了。”步寒英缓缓道,“不过,就算她年老色衰,也会是我心里最美的人。”

    季繁霜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

    “我愿娶她,可她不愿嫁我了。”步寒英看着季繁霜,“她想要我做的事,我永远做不到,她要追求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与其强求,不如成全其好。”

    季繁霜大笑,笑得泪如雨下。

    好半天,她抬起袖子拭去了眼泪,解下一个布袋抛了过去,道:“我问完了,这些凤血藤……赠与你。”

    步寒英接住了布袋,打开看了一眼就收好挂在马鞍上。

    “且慢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季繁霜的神情恢复了从容,她淡淡道:“不怕告诉你,飞星盟之所以走到今日地步,皆因我谋算连环,如今万事俱备,就算你杀了我,也无力回天。”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杀你。”

    这句话生疏冷淡,季繁霜却已经满足了,她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

    “什么交易?”

    “我说过,这场局是我一手促成,哪怕是萧胜峰也不如我知情,只要我愿意,飞星虽败,九宫可存,你也不必担心寒山受到牵连。”季繁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九宫的身份虽然隐秘,连你们自己也不知全貌,可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傅渊渟既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叛徒自当另有其人。”

    步寒英的神情霎时冰冷下来:“谁?”

    “我不知道,他们是两个人,直接找上了萧胜峰。”顿了下,季繁霜道,“不过,事情还有挽回余地,我已经设计杀死了其中一人,想要夺走他手里的九宫名单,可惜棋差一招,他将名单送走了,依我推算,当在掷金楼无误,听雨阁那边会派人前去接应,你们的动作要快。”

    步寒英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机密,怔了片刻,点头应下。

    他这一点头,季繁霜脸上就有了笑容:“你还信我?”

    “事已至此,你不必再骗我。”步寒英摇了摇头,“你要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很简单……”

    她微微一笑,如同当年在北疆的模样,柔声道:“我要你认下晚晴谷一战,要你昭告天下让世人知道你重伤垂败,要你不日返回寒山,从今以后若非十大门派联合相邀,决不能踏足中原!”

    步寒英怔住了。

    “你走,白知微留下,我会让人照顾她,保她平安无忧,可你若是违约……我就不能保证了。”

    季繁霜定定地望着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嵌入掌心里,鲜血从月牙印里渗出。

    “当年你愿娶我愿嫁,如今虽不成百年之好,却是心念未断,除非你我旧情两忘……”季繁霜一字一顿地道,“在我有生之年,你不可相好娶妻,不可成亲生子,哪怕你先我而死,坟碑上也不得刻写任何女人的名字,做得到吗?”

    步寒英看着她眼里的血色,缓缓道:“还有吗?”

    “你若做得到这些,那就没有了。”季繁霜捋了捋乱发,“君子一言九鼎,步大侠生平仁义无双,总不会对我食言吧?”

    步寒英道:“我答应你,绝无反悔。”

    季繁霜再度大笑,笑声如银铃,恰有夜风吹来,卷落了飞叶飘花,她与步寒英击掌为誓,三声过后,各自转身。

    她这才道:“步寒英,我早已嫁人,生了个肖似我的好女儿,你就在寒山孤老一生吧!”

    说罢,她屈指吹了一声长哨,一匹白马踏风而至,季繁霜再没回头看一眼,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马蹄声声不绝于耳,两畔山水飞逝在后。

    季繁霜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见的那段故事,终于知道了沈菱没说出口的答案——

    年少气盛情难自禁,若遇到了太好的人,倾慕了满心满眼,从此再难看见旁人,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固然是好,若不能,这个人就只是命中过客,他惊艳你半生年华,又与你擦肩离分,是你的七情六欲,也是你的人生八苦。

    一旦错过,哪怕今后过尽千帆,你仍乘不上心心念念的那艘船,驶不去死生契阔的彼岸。

    沈菱遇到了傅天风,季繁霜遇到了步寒英。

    缘本是劫,误终身。

番外四·也无风雨也无晴

    十月望后三日,塞外北风卷地,落下了今岁初雪。

    过午时分,石上积雪半寸深,白知微背上药篓下山东去,入鬼哭谷采一味药。

    雁北关外四绝地里,鬼哭谷的地势最为复杂,在外人看来也最为危险,盖因这座天然迷宫似的山谷中有一种毒物,名为“血玉蝉”,其不过寻常蝉儿一半大小,通体血红剔透,毒性剧烈,凶猛善攻,若被此虫口器刺中,不出一炷香就会溶血而死,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自古以来,敢闯四绝地的人并非少数,但若不是万不得已,纵是亡命之徒也不会借道鬼哭谷,毕竟这地方贫瘠无趣,何苦来哉?

    世所罕知的是,血玉蝉不仅剧毒伤命,还可入药救人。

    血玉蝉不惧严寒酷热,成长习性皆与普通蝉虫不同,它是在每年初冬降雪时才会蜕变,留下的蝉蜕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药材,有延年益寿、通络补元的奇效,大名鼎鼎的武林圣药唤生丹便是加入了血玉蝉的蝉蜕才炼制而成。

    可惜的是,血玉蝉在雪天蜕皮,未经炮制的蝉蜕又遇水即化,故而白知微得赶在这场雪融化之前采到足够的蝉蜕,否则便要再等一年。

    三百五十六个日夜,于她而言不过尔尔,可对另一人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去岁,平南王殷熹入京称帝,改年号为昭德,将世子立为太子,其余子女亦得到册封,殷令仪便由清和郡主变为了成安公主,身份尊贵和从前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朝臣对萧党之祸心有余悸,再者飞星案余波未平,昭德帝再怎么看重自己的女儿,也不会让她继续在明面上参与政事,而殷令仪正好在这节骨眼上旧疾复发,一年来多在深宫里养病不出,逐渐为大多数人所遗忘。

    白知微却不在这群人之列。

    当初晚晴谷一战,白知微代兄赴约,从此当了十八年疯疯癫癫的废人,如今一朝清醒,又不得不临危上阵,重新担起寒山之主的重任。于她而言,十八年恍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可十八年又的的确确是一段足够久远的时间,她错过了太多,只来得及赶上曲终人散的落幕。

    在得知了真相始末之后,白知微心中百感交集,但无论如何,飞星案能够平反昭雪,殷令仪居功不小,将来寒山归靖也得需要可信之人在朝助力,白知微于公于私都不忍见其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愿为之尽心尽力。

    然而,血虚绝症委实棘手,又在殷令仪体内病根深种,医术高明如殷无济也是束手无策,白知微在这一年来多次与他研讨医案,好不容易才弄出个或可一试的方子来,血玉蝉的蝉蜕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的主药,可这味药材极其难得又鲜为人知,在白知微出事前就已没了库存,只得耐着性子等一场初冬雪落。

    好在这些年过去,昔日凶名赫赫的四绝地已被纳入了寒山地界,白知微孤身下山,抄着新辟出来的捷径赶到鬼哭谷外。这里有一支常驻守卫,他们早知山主今日会来,提前在周遭排查过两遍,本想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跟随白知微左右,可白知微考虑到血玉蝉特殊的习性,进去的人越多反而麻烦,便婉拒了。

    她来得正好,血玉蝉的幼虫才从地下爬出来,各自找了尚未枯败的草木附上去,静悄悄地等待蜕壳的时机来临。

    白知微没有惊动它们,她佩戴了能够遮掩自身气味的药囊,无声隐匿在旁,凝神观察幼虫蜕壳的过程,离她最近的一只仅在半尺之外,却没有发现旁边多了个大活人。

    不一会儿,它们的背上出现了一条深红如血的裂缝,蜕壳终于开始了。

    蝉者,羽化成虫也,如人之死而复生。

    白知微屏息静待了近一个时辰,这片区域的大多数蝉蛹才算完成了蜕变,新生的蝉虫小而晶莹,肉眼几乎看不出那浅淡至极的红色,剩下那些蝉蛹仍挂在远处,一动也不动了。

    物竞天择,既是残忍也是慈悲。

    等到蜕变成功的血玉蝉尽数展翅飞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白知微这才离开了藏身之处,她避开那些死去的蛹壳,用岫玉打磨成的小刀轻轻将蝉蜕采入玉匣里,指腹、指尖全程不碰其分毫,直至采集完了所有蝉蜕,她才将玉匣盖上扣锁,长舒了一口气。

    天色已晚,白知微无意在此久留,她把玉匣收入药篓,沿着来时的密径走出鬼哭谷,却见外面的守卫莫不僵立原地,连说话谈笑的神态都凝固在了脸上,若非活气尚存,简直与栩栩如生的雕像无异。

    “这——”

    白知微脚下一顿,旋即飞身向后掠去,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发现情况有变的刹那便做好了决断,欲借鬼哭谷地利拒敌保身,奈何来人早有准备,她这厢身形一展,后方便有一道黑影闪现出来,堵在了白知微退往山谷的必经之路上,探手向她肩头抓去。

    正所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武功之道亦是如此,当初的太素神医白知微固有高强武艺傍身,但在缠绵病榻荒废十八年后,再好的底子也已败干净了,这一年来她从头捡起武学,可惜变得衰弱的身体无法回元,应付一些庸手不在话下,若遇见了真正的强敌,压根毫无还手之力。

    白知微性情谨慎,能被她派来把守鬼哭谷的人无一不是好手,可这数十人竟是悄无声息地被来者制服,足见对方本领之高,她一时来不及去想此人是如何突破外防潜入这里,仓促下只能护住药篓,扬手间玉刀电射而出,直刺敌人掌心,同时折腰一转,又向旁侧疾退。

    这一退,竟正好撞上了温热坚实的活人身躯,那道黑影真如鬼魅般无处不在,白知微转头之前他尚在一丈开外,瞬息间已先她一步抢至道前,从乌黑衣袖里探出来的苍白手指风中拈花似的接下了那柄玉刀,轻轻一转,不甚锋利的刀刃就抵在了白知微喉前。

    “你是谁?”白知微自知退无可退,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是高明的医者,一眼便能断人生死,捉隙一扫那些动弹不得的守卫,便知他们都还活着,此人既不为大开杀戒而来,想必不会轻易伤她性命。

    此时此刻,雪渐渐小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间洒落下来,白知微这才有暇抬头去看这人的形貌,只见对方一袭窄袖黑衣,外罩一件灰色斗篷,过于宽大的兜帽遮去大半张脸,依稀能看出年纪不大。

    他嗤笑了声,答非所问道:“受人之托,请白山主往萨穆登走一趟。”

    萨穆登是乌勒国建立在北原之地的王都,白知微闻言心中一沉,可不等她开口,斗篷人又道:“我不喜枉造杀孽,但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白山主倘若怜悯手下,最好不要激我动怒。”

    寒山远在十里开外,别处的守卫未能察觉动静,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就算来了,他们未必能拿得下此人。

    白知微心念电转,将背上的药篓放在一块岩石下面,轻声道:“那就走吧。”

    对她的胆魄,斗篷人也有些意外,但不曾多言半句,出手点了白知微穴道,背上她纵身而去。

    古道上有一匹马,斗篷人带着白知微翻身上去,迎风冒雪,一骑绝尘。

    马蹄声声催急,踏碎冰霜不知数,待到月上中天,已飞驰出百里之外。

    白知微被困在马背上,身不能动而神志清醒,她发现此人果真带着自己一路向北而去,心中一紧,想到寒山此时应已察觉不妙,遂又冷静下来。

    天将破晓,快马奔至一处深涧,寒冬时节不仅草木枯败,连江河湖水也不复滔滔,是以此处静谧非常,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穿山而过,犹如鬼哭狼嚎。

    马头一个急转,斗篷人正欲纵马上桥,忽听后方又传来急促如雨的马蹄声,回头只见一匹飞马箭似地疾冲过来,马背上却是空空如也。

    马在此,人何在?

    斗篷人猛地一拉缰绳,载着两个大活人的高头大马被他生生拽得转开方向,堪堪避开从天而降的一道寒光,那是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看着笨拙老旧,也不知是半路上在哪个战场遗迹捡的,可当剑尖触地一霎,坚硬的冻土地下面好似有蛟龙翻身似的剧震起来,这一片土石如被巨斧劈开,竟是直接崩裂塌陷下去,深涧登时传出轰隆巨响,吊桥一端也随之掉落,前路已断!

    马在受惊之下连连向后,斗篷人索性带着白知微腾身飞离马背,他将人质放在一旁,随即折身出手,与那持剑之人毫无花巧地对了一掌!

    刹那间,白知微未曾听见爆响,耳中却有风声骤然尖利起来,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山壁上的岩石在此刻悄然龟裂,连流水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厉风将斗篷人的兜帽掀开,现出一张过分年轻的俊秀容颜,而他屈指一弹,持剑之人脸上的面具也被击碎,两人四目相对,待看清了彼此真容,分明是平生头回相见,却都默契收手了。

    “步山主。”

    “方咏雩。”

    步寒英定定地看了这年轻人一眼,蓦地反手一抛,铁剑直直没入后方岩壁间,他与方咏雩擦肩而过,丝毫不惧对方会趁机偷袭,径自来到白知微身边,见她毫发无伤,这才缓和了脸色,指上运劲帮她解开穴道。

    忽听方咏雩道:“前年惊闻步山主为奸贼所害,中原武林人人为之愤慨,而后白神医恢复清醒指认真凶昭衍,各路英豪莫不将其视如豺狗,今日得见步山主尚在人间,又与白神医兄妹情深,委实令人倍感庆幸。”

    这算是一番好话,可从方咏雩口中说出来,总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白知微眉头微皱,步寒英倒是不恼,淡淡道:“你在为他鸣不平?”

    方咏雩面露讥诮地道:“有何不平可鸣?他自己选的路,莫说被千万人唾骂,就算是被拉上刑场千刀万剐,那也怨不着谁,怪他自找的!”

    步寒英轻轻一拍白知微的肩膀,转头朝方咏雩看来,他的年纪不小了,眼角眉梢都有了风霜痕迹,发间也多了雪色,身上那股千锤百炼而成的凌锐之气内敛深藏,眼眸如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镜子,乍看朦胧,实则清明。

    方咏雩与他对视了片刻,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那你为何要大费周章逼我出来呢?”步寒英道,“我已不是寒山之主,甚至不能再以真面目行走于世,不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注定只得一场空,这点你该心知肚明才是。”

    在认出方咏雩那一刻,步寒英和白知微都知晓了今夜这场“掳掠”的真相——没有野狼卫的爪牙,目标也不是身为现任寒山之主的白知微,这个人跋山涉水而来,为的是逼出一个“死人”。

    方咏雩沉默了一瞬,却将目光投向了白知微,抬手一礼道:“晚辈适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白知微明白他今夜此举是事出有因,自不会与之计较,略一点头算是揭过了这茬,又听方咏雩问道:“敢问白神医……王帮主派朱长老携物证折返中原之前,您对此事,究竟是知或不知?”

    她自然是不知的。

    昭衍惯会骗人,步寒英也为此撒了平生最大的谎,哪怕飞星案已经平反,萧党亦遭清算打压,有些事也是覆水难收的。

    譬如那道贯穿了步寒英胸背的剑伤,再如昭衍跌入尘泥的生平。

    白知微看了步寒英一眼,又想起那日在小院里与他重逢的情形,素来敬重兄长的女子在提及此事时难得带上了几分怨气,冷声道:“我若提前知晓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他们。”

    就像是当年她会顶替步寒英赶赴晚晴谷一战那样,在白知微的心里,没有什么比至亲之人更重要。

    方咏雩听罢,苍白的脸庞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可这笑是转瞬即逝,他轻声问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晚了?”

    白知微欲言又止,步寒英叹了口气,道:“听闻你成了补天宗的新宗主,已是中原武林风头无两的人物,临渊门破而后立,方家的恩仇也都报了……万事已没,你还找他做什么呢?”

    “您果真消息灵通。”方咏雩轻扯了下唇角,想到启程前尹湄的再三叮嘱,再思及自己到了塞北后的所见所闻,“也对,您能镇守天门十八年不出纰漏,日月门就算是滩烂泥,落在您手里也能筑起高楼,倒是晚辈大惊小怪了。”

    尹湄在两三月前来过北疆,多番探听日月门的底细无果,白知微明白此事不便开诚布公,故对她避而不见,想必尹湄也有所觉,这才劝说了非朝廷中人的方咏雩前来一探究竟,而日月门的前身乃洗血重组的青狼帮这件事,料来也在他们掌握之中了。

    步寒英没有被他的话术激怒,只道:“枯木逢春出新芽,你该大步往前走了。”

    寒风卷着浓重的水汽从深涧下方吹上来,将披在身上斗篷拂得猎猎作响,过了半晌才听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他把我推过桥的时候,可没问过我想不想走。”

    方怀远也好,昭衍也罢,他们都一厢情愿地给方咏雩选好了路,但这条路……从来不是方咏雩想要主动踏上去的。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昭衍那混账,就算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怕他掀翻森罗殿,我一天没看到他的尸首,就不信他死了,若不找到他出了这口气,我决不罢休。”方咏雩抬头看向步寒英,“您要偏袒自己的弟子吗?”

    他的语气很不善,可步寒英对上他的目光,恍惚间错觉在那双眼里看到了风中摇曳的烛火,到了嘴边的话终是咽了回去,只因他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将那烛火吹灭。

    “我并非日月门的当家人。”良久之后,步寒英如是道。

    方咏雩脸上陡然一空,他怔怔地步寒英半晌,又听对方道:“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

    霎时,方咏雩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哑声道:“他在哪儿?”

    白知微知道兄长终是心软了,脸上便有了浅淡笑意,轻轻地道:“我们也不清楚,但他月前托人捎了话来,说是——”

    来都来了,不如等一场梨花开吧。

    方咏雩自北而归,又去了许多地方。

    他自幼体弱,缠绵病榻十余载,虽也出过远门,但舟车载重仆役跟随,未曾有过用足迹细细丈量所过之地的时候,而后家门破败,纵使学得了通天本事,眼光心性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何谈云游天下呢?

    时至今日,方咏雩总算能去实现儿时那个微不足道却遥不可及的愿望了。

    他在离开娲皇峰前就安排好了后续事务,浑然不惧手底下哪条泥蛇趁机翻身作祟,补天宗的宗主之位是他抢来的,谁若想要了去,也凭本事来抢便是,不过在经历了一年前那场大乱后,武林黑白两道都要休养生息,但凡不是个无药可救的蠢物,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找死路。

    方咏雩先在宁州停留了两三日,他去时也从此地经过,但未曾多加在意,这回留了心,在绕进云岭地崩遗迹后发现了一座无名的坟,地上摆着的祭品非花非果,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刀,还有一坛酒。

    他又去了趟栖凰山,昔日门庭若市的武林盟总舵如今变得冷清了许多,白道各派达成了协议,安排一些弟子在此驻守,但重建武林盟兹事体大,过去的一笔笔烂账尚未算清,断然不敢操之过急。

    他没惊动旁人,一溜烟似的飘进了栖凰山,方家的宅邸早就被夷为平地,重修的江府也成了废墟,方咏雩无心多看一眼,轻车熟路地来到小竹林,清心居的院门上还挂着锁,但门板换了新,上头没有蛛网尘埃,可见是有人定期洒扫的。

    方咏雩越墙而入,推开尘封已久的屋门,堂中原本安置着方怀远的骨灰坛,但展煜去岁亲自来此将之请走,并在此供奉了方怀远、晴岚和江夫人的灵位,剑架上摆着巨阙断刃,长明灯未熄,炉子里的香已燃尽了。

    他终于又站在了父母面前,没有落泪,也笑不出来,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从黄昏日落到朝霞破晓,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旋即躬身一拜,恰有长风吹开半扇窗,冥冥之中似有魂魄归来,给了游子一个温柔的拥抱。

    风平之后,方咏雩为小炉添上新香,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一走,便是从中州到蕴州,方咏雩重返葫芦山,先提了酒去祭奠江平潮,再看过焕然一新的清虚观,他不拜神也不求卦,倒让那年轻道士有些不知所措,方咏雩便捐了香油钱,要一条红布一块木牌,走到后院那棵祈福树下,孰料这道观的香火比之一年前盛了许多,树上挂得密密麻麻,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块写着“求仁得仁”的牌子。

    方咏雩一哂,写下“不好不坏”四个字,故意把木牌挂在更高一些的地方,轻挥衣袖,告辞下山。

    古诗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注)

    梨花只在春季吐蕊绽放,通常是南地的花时稍早,犹以每年寒食前后的新绽梨花最美,因此若要观花抒怀,万不可错过那细雨纷纷的清明日。

    冬去春来,清明将至,方咏雩着一袭青衫,牵着匹瘦马,来到了严州南阳城。

    虽是三月初,但料峭春寒未散,清明前后又多雨水,这一日阴云不散,既无风雨也无晴。

    这些年来,外头闹了个天翻地覆,可在这样的偏远城镇里,依稀还是旧日光景,方咏雩牵马过街,行人小贩喧嚣如常,他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直至走到一间包子铺前,发现这里的生意格外红火,热气裹着面香随风飘来,方咏雩其实不饿,可当他扫了眼店名,那“杜氏包子铺”五个大字如伸长的钩子一样绊住了他的脚步。

    经营这间包子铺的是一对母女,妇人年过三十,少女金钗之龄,她们显然是这里的本地人,不少卖包子的街坊邻居都与其相善,方咏雩在附近找了个茶摊坐下,等到日头渐高,包子铺的生意淡了,他才动身走上前去,递出一块碎银,要了一百个包子。

    母女俩鲜少遇到这样的客人,又见他通身气度不似寻常,少女忍不住多问了两句,被母亲忙不迭喝止了。

    方咏雩知道她们怕招祸,淡淡一笑道:“不必着急,我是外地来的,适才途径城西,见有许多孤苦老人,动了些微恻隐,赠他们一顿饱饭罢了。”

    妇人听他这样解释,心下一松,道了句“客官真是善人”,笑吟吟地应下了。

    她干活利落,当即坐回白案前揉面,方咏雩借此与那少女攀谈起来,他比起从前长进了太多,套起话来不着痕迹,哪怕妇人就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反倒被他话题吸引,说出更多消息来。

    一番交谈过后,方咏雩得知这妇人其实是从外乡嫁来南阳城的,娘家姓宋,夫家姓刘,先夫曾是南阳城里的一名捕头,七年前被点翠山的贼匪给杀了,公公因此瘫了,不久便去世,家中留下孤儿寡母,刘宋氏便带着女儿刘燕回娘家去。然而,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娘家父母已故,兄弟各自成家,不仅不愿照拂她们母女,还变着法想从她们骨头里榨出点油水来,老家的村民也看不起寡妇,顽童时常结伴拿她女儿取乐,刘宋氏的心便冷了,重新收拾了包裹,带着女儿回到南阳城来。

    虽说有句话叫“人走茶凉”,但她先夫刘捕头生前热情仗义,南阳城里不少人都受过其恩惠,见她们母女归来,不说鼎力相助,平日里帮点小忙多加照看总是不在话下的,而刘宋氏一个寡妇不怕抛头露面,摆摊卖面点讨生活,倒也能饿不着母女俩。

    “年前也有个善心的客人远道而来,他吃了我娘做的包子,连夸了几声‘好吃’呢。”少女刘燕笑得眉眼弯弯,“他见我娘沿街摆摊,觉得不甚方便,出钱盘了这铺子下来,自个儿当东家,让我娘做掌柜的……不过啊,他是万事不管,账上的钱分文也不支,只让人隔三差五来取几个包子,还说我娘要是做满十年,这铺面便送给我们了。”

    方咏雩一挑眉:“他姓杜?”

    “不,他姓薛,杜是他娘的姓。”刘宋氏一边做包子一边插话道,“说来也巧,我家以前的邻居是对母子,那家儿子姓薛,当娘的也寡居,便是姓杜,当年初来乍到跟我学了做包子的手艺,也开了家‘杜氏包子铺’,可惜后来家里出事,一把火什么都烧没了……先前见到东家,我还以为是故人回来了,可他说素未谋面,看模样不大像,年龄也对不上,唉。”

    听到此处,方咏雩微眯了下眼睛,沉声问道:“他看起来……多大岁数?”

    “我不好说,像是二十好几,又仿佛三十出头,总归比客人你瞧着老成些,身子也消瘦,旁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就一个小——哎,燕儿,时辰是不是快到了?”

    刘宋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对女儿喊了一句,刘燕也回过神来,忙不迭端下水灶上一直温着的小笼屉,她这厢刚把二十四个皮薄馅大的小笼包子都装入食盒里,外头就来了一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相貌不俗,打扮利落,很是干练有神。

    少年来到柜台前,先看了方咏雩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对刘燕道:“三屉小笼包子。”

    短短五个字,由他说来却比常人缓慢许多,方咏雩听其口音,觉得不像南地之人,就连咬字吐音也显生涩,颇有些怪异。

    刘燕笑道:“一早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嘞。”

    说话间,她将食盒递了过去,目光瞥见少年手里的药包,不由得面露担忧,问道:“东家的病还没好呢?”

    少年摇摇头,也不再说话,提着东西就走了。

    等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方咏雩随口跟母女俩扯上两句便跟了过去,乍看步伐轻缓,可他每踏出一步,人已晃身数丈之外,沿街行人众多,竟无一察觉异样。

    那少年走在前面,并未发现身后多了道飘忽人影,他一如往常地走街串巷,途中听见鱼贩吆喝,还认真挑了条大鲤鱼,这才绕进了城南一条。

    梨花巷,梨花香。

    这条巷子已经很是老旧了,一眼看去乏善可陈,令方咏雩看了便忍不住皱眉,可当他跟着少年走进巷子深处,淡淡的梨花香随风飘了过来,原是某家的院子里长有一棵老梨树,眼下正值花期,高大梨树生得枝繁叶茂,枝头上挂满了一簇簇花儿,远远看去如云似雪,走近了才能看出白瓣黄蕊。

    老梨树至少有近百年岁,梨花巷的名字便是因此而来,而这座占地不小的院落原本属于一个鳏居老翁,两年前病故了,城里没钱的人买不下这个大院,有钱的人又看不上它,就这样空置下来,直至去岁年关前有人找上牙行买下这快要砸手里的房子,又花了银钱请来人手修葺打扫,整个院子都被大改过,只有这棵梨花树被保留了下来。

    方咏雩转头看了一眼,这家院子正对面是片废墟,断壁残垣上依稀可见烧毁痕迹,应是多年前燃过一场大火,此后无人收拾,左右邻舍也大多荒废空置了。

    他想起了刘宋氏的话,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又放松,而那少年已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起风了,快进屋……”

    一墙之隔,方咏雩听见少年如是道,说话比在外面时流利了许多,那古怪的口音也更加明显,当中还夹杂了几个听不懂的字词,他这下终于想了起来——这正是塞北那边的口音,少年说的是半生不熟的汉话夹杂着乌勒语。

    他这厢心念转动,那少年连珠炮似的念叨了好一阵,院子里终于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却是未语先咳嗽,连枝头的梨花都被惊动般颤了颤。

    待到咳嗽声过后,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却是道:“客人既是不请自来,缘何过门不入呢?”

    此言一出,正要进屋拿衣服的少年悚然一惊,当即扭头看向院门,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一只手推开,天青色的衣袂在风中轻摆,犹如浩渺青烟化成了人形,方咏雩缓步踏进院中,目光从那棵高大的老梨树上寸寸下移,最终落在了那个靠着藤椅观花的人身上。

    “你是刚才那个——”少年看清来人面目,当即摸向左手小臂,不想被身边人拽住了胳膊,看不出如何使力,却让他动弹不得。

    藤椅上的人悠悠道:“老实点,时近清明,保不准是哪个孤魂野鬼穿了身人皮,要吃小孩咧。”

    拿鬼话吓小儿是一些缺德大人常爱做的事,可这少年分明过了不知事的年纪,竟还被他吓得脸色发白,方咏雩听了冷笑一声,胸中翻涌的万般情绪都烟消云散了,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倒未必,我牙口好,就爱啃老骨头。”

    那人哈哈大笑,他松手让少年进屋去,后者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显然是不放心的,可到底拗不过师父的意思,拎起放在桌上的鱼和药,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灶房。

    “来,先吃点儿垫垫肚子。”那人伸长胳膊打开食盒,嘴里不忘埋怨道,“我这徒儿不大灵光,做起饭来更是笨手笨脚,大好一条鱼落他手里,八成是要……”

    方咏雩打断道:“昭衍!”

    举起木箸的手微顿,旋即麻利地从食盒里夹走了一只包子,昭衍躺回藤椅上慢吞吞地把包子吃下,又喝了一盏温热的,这才掀起眼皮看向他,有气无力地道:“这样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聋。”

    他不仅没聋,还目光清亮、四肢健全,活似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

    然而,没哪个富家翁会如他这般模样。

    方咏雩若没记错,昭衍要比他小一岁,今年应是二十有三,不应是刘宋氏口中那“像是二十好几,又仿佛三十出头”的东家,可坐在藤椅上捧杯观花的这个人,说他三十三岁也有人信。

    他还记得,昭衍身量颀长,四肢劲瘦而强健有力,即使手中无剑,其人亦如神兵利器,出鞘时锋芒毕露,收刃时精光内敛,任谁也不敢轻视,但眼下之人肤色苍白,消瘦憔悴,露在衣袖外的那双手细骨伶仃,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样的手能否拔剑出鞘。

    好像变化不大,又好像从头到脚都变了……不过是,两年零三个月而已。

    一瞬间,如有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将方咏雩淋了个透心凉,他定定地看着昭衍,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就是,活下来的代价?”

    “折寿十年而已。”昭衍无所谓地笑了笑,“当时我眼睛一闭,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哪知道阎王爷怕我闹翻地府,又把鬼门关给封上了……嘿,当初有个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七十岁,看来是真的,那就算减去十年,我还能看三十多场梨花开落呢。”

    话音未落,方咏雩已大步上前,一把抓向他左手腕脉,昭衍手里还捧着茶杯,顺势翻腕一扣,茶杯就压在了方咏雩掌心,只听他道:“方宗主,恃强凌弱可不是英雄所为啊!”

    方咏雩丝毫不理他的插科打诨,掌心劲力微吐,昭衍突觉手中一凉,瓷杯应声冻裂,那只冰凉刺骨的手不由分说地掐住他脉门,一股真气随即涌入经脉,却是中正温和,如有被春晖照暖的溪水潺潺流过,令人通体舒泰起来。

    约莫一炷香后,方咏雩缓缓收回了手,他脸上阴晴不定,眉头皱得很紧,倒是昭衍笑嘻嘻地道:“怎样,我没骗你吧?”

    “你已经骗我太多次了。”

    方咏雩终于坐了下来,洁白的梨花瓣随风飘落下来,昭衍看得有趣,伸手接了几朵,还凑到方咏雩面前让他看,笑道:“这花开得是不是很好?”

    方咏雩道:“花再好,也好不过你的胆,你竟敢回到这个地方来。”

    “这是我老家,房子是我花真金白银买的,凭什么不回?”昭衍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又抬头看着满树梨花,“当年娘带着我四处漂泊,起初来到南阳城也只是准备小住一段时日,结果恰好赶上了清明梨花开,她就牵着我的手站在墙外,看了一眼……再也不走了。”

    杜三娘好酒好赌好看闲书,薛泓碧对此有过许多腹诽,不晓得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是从哪儿学来了这些恶习,直到杜三娘变回了杜鹃,薛泓碧变成了昭衍,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这些“恶习”其实都不是杜三娘喜欢的,啼血杜鹃毕生所好只有两样,即是杀人和看梨花。

    可她最终也没能下得了手杀他,到死也没能再看一场梨花。

    “天下之大,自是哪儿都去得,但为人子者,我想替她多看一眼白梨花开。”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是薛泓碧能为杜三娘做的了。

    方咏雩安静地听完了昭衍这番话,沉默一阵才道:“或许还是有的。”

    昭衍微怔,便见方咏雩从大袖里摸了块方形铁牌出来,又从怀里取了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随手丢到自己身上,他拿起一看,面上神色骤凝。

    “尹湄用了一年时间,制造出本该属于你的身份凭据,连同那把剑一起托我转交给你,这是‘薛泓碧’的证身牌和生平简录。”方咏雩盯着他的眼睛,“上面写得很清楚——薛泓碧,生父薛海,生母白梨,永安六年冬月初七诞于宁州,次年因飞星案痛失双亲,为杀手杜鹃收养为子,漂泊七载,后入严州南阳城梨花巷定居五年,直至永安十九年……”

    方咏雩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昭衍小心翼翼地吹飞了落在书页上的梨花瓣,他的手苍白细瘦,好像翻过一页纸都得用上莫大力气,逐字逐句看下来的速度也很慢,可在不知不觉间,血丝蔓上了眼白,泪水模糊了视线。

    面具若戴得久了,便成了浇铸在脸上的枷锁,这既是头一次,或许也将是唯一一次,方咏雩看到了昭衍在他面前哭出来。

    没有嚎啕哭声,没有流如雨下,昭衍的脸好似木头雕成般没有一丝表情,通红的眼里含着泪,青筋暴起的左手几乎要将铁牌捏碎,右手却还在轻柔地翻过纸页,整个人如被利刃从中割裂,一半放纵,一半还在克制。

    直到一滴眼泪落在了手背上,昭衍才如梦初醒般小声地吸了口气,他飞快地抹了把脸,将手里的东西都收好,抬头对方咏雩郑重道:“多谢你。”

    “受人之托而已,你用不着谢我。”

    昭衍听罢,嘴角微微一扬,便向方咏雩摊开手,问道:“我的剑呢?”

    方咏雩盯着这个瘦脱相了的人,不答反问道:“你还使得动剑?”

    昭衍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道:“现在不行,过段时间总是可以的。”

    “要过多久?”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十年八载。”

    “那我就给你十年。”玄蛇鞭从袖口垂出头来,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十年之后,梨花开时,来娲皇峰夺回你的剑吧。”

    “是夺而非取?”

    方咏雩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冷厉得让人不敢逼视,只听他道:“小魔头,你我从前的账是一笔勾销了,可你总得让我出口恶气吧。”

    昭衍眨了下眼睛,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怕我活不过十年呢。”

    “你这样的祸害,阎王爷哪敢收你?”

    “那我要是不来找这顿打呢?”

    方咏雩也不说什么威胁的话,只道:“你大可一试。”

    撂下这一句,他站起身来轻甩衣袖便要离开,却听昭衍唤道:“且留步。”

    方咏雩驻足回眸,昭衍笑道:“来者是客,不如再坐一会儿,吃顿便饭也好。”

    说罢,他就转头向灶房那边招呼道:“明儿,别蹲那旮旯偷听了,这都快晌午了,你那鱼汤烧好没?”

    话音刚落,门后探出个脑袋瓜来,那少年讪讪一笑,回了声“快好了”就猫身钻了回去,这下连门都关好了。

    昭衍唉声叹气道:“你说我怎会一时鬼迷心窍收了这么个傻徒弟?”

    方咏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难得说了句好话:“赤子之心,要换了个心眼儿跟你一样又多又刁的,你夜里睡得安稳吗?”

    昭衍仔细想了想,不得不道:“你是对的。”

    提到这个眼生的少年人,方咏雩倒多了几分谈兴,问道:“他是乌勒人?”

    昭衍也不隐瞒,直言道:“他是尔朱遗族的最后骨血,单名一个‘明’字,在灭族夜被我师父救走,如今入了我的门墙。”

    方咏雩一怔,想到步寒英先前说的话,心里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难道……日月门真正的门主,是他?”

    昭衍颔首道:“没错,不过他现在年纪太小,心性本事都还有的磨炼呢。”

    “你就不怕养虎为患?”方咏雩神情微冷,“两年前乌勒王在呼伐草原西南边陲遇刺身亡的始末,用不着我提醒你吧?”

    昭衍明白他言下之意,轻声道:“你放心,我做事什么时候留过后患?”

    方咏雩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下来,讽刺道:“是,你从来不留后患,也不会留有余地,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昭衍平心静气地给自己添了半盏水,悠然道:“若非如此,你我哪有今日同在树下赏花的光景?”

    方咏雩知道他说得对,可眼见这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便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那些个恩怨是非的话早在两年前便说完道尽了,倘若细算得失,还是他欠了昭衍不少,偏偏他们两人之间,道谢和道歉都太过虚伪了。

    心绪翻涌间,昭衍已喝完水站了起来,先前坐着还不明显,当他挺直了身躯,清风拂起月白衣衫,整个人更显细瘦,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然而,他依旧站得笔挺,步子也稳,进屋不过一会儿,又拿了一件东西出来。

    那是一把素白的伞。

    无名剑,天罗伞,一攻一守不可缺,合二为一是藏锋。

    “想来你是不肯轻易把剑还我的,那就顺道把这伞也带走吧。”不等方咏雩拒绝,昭衍又道,“当年家师得到藏锋,曾立下‘伞给朋友,剑给敌人’的誓言,而后传承到我手里,伞剑誓约亦如是。”

    顿了顿,他捧着天罗伞递到方咏雩面前,弯眸笑道:“方咏雩,你曾与昭衍化友为敌,不知今日可愿跟薛泓碧化敌为友呢?”

    相识至今,匆匆八载,风刀霜剑都尝过,生关死路也踏遍。

    方咏雩以为自己会犹豫许久,可他仅仅是静默了一瞬,便抬臂去接,分明手中多了一样分量不轻的物什,却好似卸下了身上某个看不见的沉重包袱。

    “十年后的今天,我会在娲皇峰备上两坛好酒,但别想我会手下留情。”

    春风拂过,梨花纷飞,他如来时那样化烟而去了。

    昭衍却是知道,这一别之后的重逢不会太久。

    一旁传来脚步声,他侧头,看到老被自己嫌弃的傻徒弟端了陶锅出来,正东张西望地寻找那已经不告而别的客人。

    “我这位朋友是大家出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晓得你手艺差,先走一步了。”

    昭衍招呼他到石桌旁坐下,少年盛了两碗汤,又从食盒里取出剩下两笼还没凉的包子,正要举箸用饭,忽听师父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少年吓得手一抖,便见昭衍屈指敲了敲陶锅边缘,道:“这汤已经不烫了,下回要长记性。”

    “……我错了,师父。”

    昭衍笑眯眯道:“不算什么大事,你听见了也好,叫你知道逍遥日子不长久了,往后勤奋些,十年之后若练不成他今日这身本事,可莫怪师父教得不好。”

    闻言,少年不由得一怔,没等他琢磨出昭衍话里的深意,又听昭衍道:“明儿,你跟在我身边一年了,汉话虽还说不大利索,但也逐渐适应了,为师给你起个汉名可好?”

    “谢师父赐名。”

    昭衍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梨花瓣,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锐利非常,而后又变得温柔如这春风。

    “我本姓薛,你也随我姓吧,至于名字……明者,日月也,那就再添一个‘照’字好了。”

    日月之道,贞明者也。(注2)

    薛明照将自己的新名字反复喃念了三遍,他乖乖点着头,但脸上神情仍是懵懂的,昭衍弯唇一笑,知道他尚不理解此中真意,但也无妨,十年的时间既短又长,便如当年的自己那样,早晚会有千人万事教他明白的。

    “吃饭吧。”

    昭衍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藿香炖鱼汤,又夹起一只包子。

    汤味不好不坏,包子馅不咸不淡,便连这天儿也不冷不热,一切都是如此寻常。

    ……也算不枉了吧。

番外五·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入吾佛门者,须得皈依三宝,且持五戒,汝当细听慎思——

    “一皈依佛,觉而不迷;二皈依法,正而不邪;三皈依僧,净而不染。

    “五戒者,一曰‘不杀生’,二曰‘不偷盗’,三曰‘不邪淫’,四曰‘不妄语’,五曰‘不饮酒’……

    “斩尘缘,净六根,至形寿终,可否?”

    荒山古寺,一炷清香。

    明净左手立掌,右手持剃刀,低头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年轻人,而那人只是沉默,片刻后缓缓抬头,风将袅袅青烟吹散,模糊了眼眸。

    “可。”

    明净与他无言对视,轻叹一声,于是剃刀落下,从此世上多了法号“明觉”的年轻僧人。

    然而,斩得断的是头上烦恼丝,斩不断的是心中千千结。

    明净居无定所,明觉便也随他云游四海,说来实与先前别无两样,明觉大多时候仍是沉默寡言的,他天资过人又悟性奇高,不论明净传授的是经书要义或者武学经典,俱是过目不忘、入耳铭心,一年修行抵得上旁人十年苦功,饶是见多识广如明净也不由得为之惊叹,也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师弟愈发上心了起来。

    二人朝夕相处两年,明觉从不提自己的前尘过往,明净也未曾刨根问底揭人伤疤,但他看得出来明觉纵使遁入空门,其心中仍怀忧愤,这一股郁气若不得消解,只怕终有一日会伤人伤己。

    “师弟,乱世社稷难安,百姓民不聊生,于是出家者甚众,此为何故?”

    “一则我朝律令许出家人不纳税、不服役,二则世人敬奉,天地鬼神、心向缥缈福报,故有逢凶遇劫而不堪受者,舍家出世以求解脱。”

    “似此之人,昼夜诵经礼佛,莫有一日懈怠,可成正果?”

    “有人眼观红尘而心上无尘,亦有人口中念佛而心中无佛,是以欲成正果者,必得先正其心,否则人在青灯古佛前,心在滚滚红尘中,修行不过一场空。”

    “那么,师弟你呢?”

    “……”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注)。师弟,那日剃刀落下之前,你心中所念的是佛经,还是尘缘?”

    “……”

    “如今北疆战事既定,天下休养生息,各地多有僧道还俗归家,而你分明牵挂红尘,却要投身空门,不过避人、避世、避心魔罢了。”

    自始至终,明净的语气都是不轻不重,话也说得不急不慢,可这一字一句听在明觉耳中,犹如犍稚一下下击打着木鱼,于心间荡起绵长不绝的回响。

    他竟是无话可说。

    言至于此已觉深,明净心中暗叹,盘坐在不远处的树下闭目休憩,将这长夜与篝火都留给了明觉,他眼中映着火光,手里拨动着念珠,火光越来越暗,念珠也转得越来越快。

    当日,他双掌合十跪在佛前,垂首等着明净代先师空见为自己剃度,不可谓心不诚,可在那片刻的沉默里,杂念如野草生于荒原,他的确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比如那个已经被他抛弃的名字——萧正则。

    萧正则是平康八年生人,出身于当今如日中天的后族萧氏,虽为二房庶子不甚光鲜,但已胜过了寻常子弟不知凡几。

    他与生母无缘,自幼未见其面,而他生父萧胜峰的正妻早于数年前就难产去世,从此不再续弦,一年到头多是在外奔波劳碌,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带回了个孩子来。

    无人知晓萧正则的生母是谁,萧胜峰一字不曾提及,只道这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族老主持了滴血验亲的仪式,又见稚儿眉眼间颇有熟悉影子,思及萧胜峰这些年来的功劳苦劳,便爽快地认下了此事,使萧正则顺利成为了庆安侯府这一代的庶长子,那会儿萧正风还没满月,嫡长子萧正德年纪尚幼,尽管祖父萧长荣不甚喜欢这个庶孙,但也不会苛待,他的日子算是好过。

    萧胜峰性情严肃,自是做不成那等嘘寒问暖的慈父,自打儿子五岁开始,他便亲自教导其文武艺,使萧正则在舞勺之年就习得了一身好本事,又在校阅里拔得头筹,被亲至都督府巡视的平康帝一眼看中,破例点其入骁骑营,从而在同辈的世家子里脱颖而出。

    圣旨传入府中当日,宫里的萧皇后听闻喜讯,也命人送来赏赐,仅一根青玉簪,却是她娘舅留下的遗物,非亲近爱惜之人不可得,此已胜过万金。因此,萧正则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青玉簪,又忍不住想起过去种种——这位皇后姑母虽是久不出宫,但每岁赐给府中子侄的东西从来不曾少过自己那份,即便按照礼制比萧正德、萧正风二人削减了些,用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小时候被铁砂烫伤,还穿过对方亲手做的雪绸衫呢。

    萧正则练武勤奋,难免磕磕碰碰,他将那根舍不得佩戴的青玉簪藏在匣中,想着有朝一日把它传给自己的后人,如此代代相传,方才不辜负皇后姑母这番心意,可惜时不过月,庆安侯萧胜云过寿,他穿戴一新再佩上这根青玉簪以表敬重,却在起身贺寿时被倒酒的婢女撞落了玉簪,一声轻响,玉碎难全。

    老侯爷萧长荣去世刚满三年,这场寿宴是出孝也是对萧胜云袭爵迟来的庆贺,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席间出了这样的事,萧胜云当即拉下了脸,待到宴后宾客散尽,那婢女就被拖到后院里受罚,指头粗的藤鞭蘸水打下去,侯夫人说了句“见不得血”,这鞭刑便不会让人立时皮开肉绽,只让人生不如死。

    世子萧正德看过一阵,嗤笑了声便拂袖而去,萧正风倒留在原地继续看着,等萧正则从前院赶过来,正好对上他满含恶意的挑衅笑容。

    萧正则自幼习武,区区一个婢女如何能撞得他晃身落簪?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知道是站在身旁另一侧的萧正风出手暗算了自己,这婢女不过是无辜受累,场上其他人未必都没瞧见,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了睁眼瞎。

    萧正风打小就与他争来斗去,唯有这回萧正则动了真火,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是救走了那名婢女,把碎玉放回原来的匣子里,从此不见天光。

    数月后,校阅名列第二的萧正风也入了骁骑营,按规矩下场试武,萧正则主动请缨出战,生平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规劝,硬生生打断了这厮两根肋骨,哪怕回家不辩不躲地吃了三十鞭,也只是还了脸色难看的萧正风一个笑容。

    嫡庶之争素为家族忌讳,萧胜峰得知此事后叹了口气,很快动用职务之便将萧正则安排进了宫里。萧正则年纪虽轻,但出身不低,又有一身被平康帝金口玉言称赞过的本领,他很快成为一名天子亲军,负责戍卫宫中。

    许是因缘注定,亦或自然而然,在那巍峨堂皇的宫城之内,在那不被正传野史所载的平凡一日,萧正则与殷柔嘉相逢初识了。

    华容长公主年方二八,貌若春花而性如烈火,恰有西域使者进贡了红鬃宝马,平康帝难得起了兴致上马一试,不料这马桀骜非常,若非皇帝弓马娴熟,怕要被它甩落踢踏,彼时萧正则疾步赶去勒马护驾,忽听“扑哧”一声,竟是一身明艳宫装的公主无畏上前,双手抢过御刀,眼也不眨地刺入了马腹。

    萧正则护住平康帝,血溅了他半身,他略一眯眼便转过头去,只见殷柔嘉卷了衣袖擦拭脸上血迹,胭脂红如血,血比花更艳。

    一惊之后,平康帝龙颜震怒,顾不上发落那些护驾不力的侍卫,先将冲动的华容长公主训了一通,殷柔嘉抹干净了血迹,螓首微垂静听父皇责骂,丝毫不见方才手起刀落的雷厉模样,等平康帝怒气稍缓,她才反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子女,不敢不珍惜万分,然父皇之于儿臣同样重要,乌鸦尚有反哺之意,儿臣安能目睹父皇遇险而落于人后?”

    殷柔嘉这番话说得实在动人,既让平康帝转怒为喜,又不着痕迹地为侍卫们求了情,并非他们不够忠心护主,而是公主救父心切,两者实不可相提并论。

    果不其然,死马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在场众侍卫皆受惩罚而免于重责,萧正则更是有功无过,他本就是萧皇后的子侄,早先又得过皇帝青眼,这下直接被提拔到了平康帝身边随行护驾。萧氏能有今日风光,出了个皇后是其一,家族里人才顶用是其二,平康帝将萧正则召到身边,原本只是一时兴起,却在亲自考校一番后改了主意——帝王心是海底针,平康帝既提防勋贵外戚,又想着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实不能放任自流,若能一手培养出个可信可用的人,一来防范后患,二来待太子日后克继大统,也是大有裨益。

    于是,萧正则虽非科举入仕,但也成了实打实的“天子门生”。

    殷柔嘉得知了此事,一早就兴冲冲地拉上太子来堵他,彼时萧正则刚上值,心里还琢磨着平康帝昨日赐给他的那册孤本,听到前方传来轻快且疾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朝霞般昳丽的颜色就此沉在了眼底。

    “听说父皇收了你做学生,那你要叫我一声‘师姐’,否则我是不放你走的。”殷柔嘉笑得眼如月牙,太子在旁扶额摇头,脸上倒也带着笑。

    君臣有别,这自然是于礼不合的,但周遭别无外人,萧正则对上殷柔嘉的笑靥,忽然发现她脸颊两侧各有一个梨涡,笑起来时烂漫又醉人。

    他如被明霞迷了眼,又像是凭空喝醉了酒,神使鬼差般轻声唤道:“师姐。”

    那是平康二十二年,他十四岁,少年意气,风华正好,一如那东升的太阳。

    然而,旭日终成夕阳,好景总是不长。

    平康二十六年八月,靖北之战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平康帝命太子监国,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十八岁的萧正则亦在行伍之中,他是轻骑校尉,领着骁骑营的精锐骑兵在北疆纵横来往,击敌于荒原群山之间,战功可谓惊人,但在两国交战的时候,一人之力固强而穷,当前方传来靖军溃败、乌勒大队取道雁北关南下逼近宁州的噩耗时,若非天子亲自坐镇中军,只怕已是兵心大乱。

    敌军从雁北关奔袭宁州,最多五日就可兵临城下,兵部尚书刘宾请帝回军,大将军张怀英也主张坚守缓攻,而平康帝盯着舆图沉吟半宿,将萧正则召到面前,手指宁州城外两百里处的一处山谷——乌勒人行军以杀掠为主,其要诀在于‘快’字,故而他们每每大举出兵,都要提前在战略要地布置好秘密营地,借助叛贼和奸商的手段囤积各项辎重,而那里地势险峻,环境极为复杂,探子冒死传回情报,十有八九就是这儿了。

    如今敌军在雁北关经历了一场大战,虽是得胜也伤损不小,急行军至宁州地界前必先整顿补缺,若能抢先一步毁掉这个据点,敌军势必放缓攻势,而靖军也有了反攻战机……问题在于,来得及吗?做得到吗?

    说完这番话,华发已生的平康帝咳嗽一阵,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正则,后者难得犹豫了半晌,却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在心中疯狂推演行动成败,最终单膝跪下,垂首领命。

    除却自身,萧正则只带走了十六人,偷袭这种事人手贵精不贵多,退一万步讲,就算功败垂成,能少几个人送死、多留下些有用之身,那也是好的。

    万幸探子的情报无误,十七个人分成三路潜入敌营,引诱、扰防和突袭等三步行动一气呵成,沉寂的山谷里炸开了轰隆巨响,破晓前的夜空先一步被熊熊火光点亮。

    萧正则像个血葫芦一样,他抢了一匹疯马从营中冲出来,又被飞箭射落马下,上百个愤怒至极的追兵朝他逼来,挥舞着刀枪剑戟要把他砍成肉酱,而他只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抹一把脸上的血和土,回头看了眼山外的朝霞。

    那样的明艳,那样的绚烂,一如初见之日她穿着的那身宫装。

    于是,他笑了起来,一头扎进她怀里,从山道上坠落,滚进湍急的河流。

    等到萧正则终于苏醒,靖北之战已尘埃落定数月有余,救了他的人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夫妇俩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在下游的浅滩捡到了他,萧正则身上穿着靖军的衣裳,破布跟肉长在了一起,脱下来后通体找不到几块好地方,夫妇俩没法带他寻医问诊,见他年岁与自己亡子相仿,也不忍就此丢弃了他,只能尽其所能地找来草药给他治伤,把粥煮得稀烂勉强喂着他……如此过了数月,或是萧正则命不该绝,他把黄泉路走了一半,又原道撤回来了。

    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战事如何了,夫妇俩也不知详细,只告诉他打了大胜仗,可没等他笑出来,又从他们口中得知现在已经不是平康二十六年,而是永安元年了。

    靖北之战打赢了,平康帝完成了收复云罗七州、重立雁北关的夙愿,天下欢呼震动,哪知就在大军回朝途中,为此战熬干心血的平康帝于宣州病倒,驾崩。

    萧正则脑中“嗡”了一声,他眼前发花,撑着土炕的手陡然泄力,人一下子翻滚在地,险些就爬不起来了。

    平康帝龙体抱恙,萧正则是知道这件事的,不独他一人,当时围在天子身边的几位重臣也都清楚,只是战事紧急,切不可未战而伤士气,平康帝命太医以针灸为自己强提精神,时常日夜不休,行军时更无拖延……诸般种种,于此时此刻一并涌上心头,生死当前都没怕过的萧正则,生平头一次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更让他惊愕万分的是,于数月前在灵柩前即皇帝位的永安帝并非皇太子,而是他姑母萧皇后所出、年仅六岁的皇次子。

    乡野之人不知详细,他在伤势好转后拜别了老夫妇,费了几番周折才打听到“先太子惊闻帝崩噩耗,大悲之下暴病而薨”这样的消息,

    对此,萧正则不敢尽信。

    他改变了主意,没有直接通过附近的军营官驿与家族恢复联络,而是在乔装改扮后秘密回京,本欲通过暗线找到过去同为天子近卫的同僚,不想竟是石沉大海,这些不同寻常的变数如一块块压得他的心脏不断下坠,愈发不敢轻举妄动,转而藏匿暗处盯紧皇宫动向,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寒夜里,他在宫城西南角的一处水道边捡到了一个宫女。

    萧正则记得这个宫女,她叫苏禾,常在太子身边伺候,平康帝有时会一同考校他和太子的功课,苏禾便在旁端茶倒水,其人很知本分,从不多言多语,却不知为何会在这深夜里冒险从水道逃出宫来。

    没错,是“逃”而非“失足落水”。

    萧正则曾在宫中戍卫,他知道这面宫墙之后是幽兰苑,也就是宫里安置失宠嫔妃的地方,而平康帝早年与王元后鸾凤和鸣,后宫嫔妃不多,六年前立萧胜妤为继后,一心都扑在了军国大事上,当今的永安帝更是年幼,这座幽兰苑已经空置很久了,这个曾在先太子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若非有意为之,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救了她,不想苏禾悠悠醒转后,第一眼刚看清他是谁,下一刻便惊恐地要拔簪刺他。萧正则不愿伤她,更不敢惊动了旁人,费了些功夫才重新取信了苏禾,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个骇人隐秘——

    先太子,怕是被人毒害的。

    苏禾说噩耗传回宫中后,太子的确悲痛不已,数日寝食难安,令人忧心忡忡,但他身体素来不差,渐渐缓过神来,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准备迎接先帝灵柩回京的事宜,结果那一日,小皇子拿了个梨子来暖阁,让她分成两半与太子同吃,哪知半只梨还没吃完,太子就倒地不起了,随即赶到的太医已是来晚一步,剩下的小半只梨查验无毒,小皇子先前也当着众人的面亲口吃了另外一半,证明这梨没有毒,应是太子在大悲大恸之下郁结于心,由此引发暴病。

    她目睹了这一切,却是无能为力,唯一能所做的是冒着杀头风险施计换掉了那剩下的半只梨,悄悄切下少许梨肉拌进饭里喂了老猫,那猫当晚便死了。

    梨中有毒,连她这样的人都可查验出来,太医院怎么会无计可施?

    无非是不敢罢了。

    宫女人微言轻,就算她扯开嗓子大喊一通,也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太子已死,华容长公主是女儿身,小皇子作为先帝仅存的子嗣自当克继大统,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无法改变这个结果,正如她无法阻止那些梨肉很快腐烂,从此证据不存。

    新皇登基后,苏禾就被打发去尚服局做事,不久便被人抓住错处罚到了幽兰苑,这其实是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趁机踩她下去,上头的人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苏禾心里揣着惊天秘密,本就惶惶不可终日,她在凄清幽冷的幽兰苑待了数月,饥寒交迫又昼夜难安,故而当苏禾在洒扫时意外发现了这处能通往宫外的水道,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趁夜顺水滑下,纵然被淹死在里面,也好过疯癫而亡。

    萧正则听罢她的遭遇,良久未吭一声,苏禾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垂首等待处置,却听萧正则缓缓道:“你愿随我去见宋相吗?”

    苏禾一愣,泪水终于滚出了眼眶,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正则,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却在此刻无端想到了眼前这个人与先太子同在先帝面前低头听训的时候。

    她颤声道:“没有证据了,没、没人会信我的……”

    “当初先帝出征,留太子在朝监国,钦定宋相为辅政大臣,再者……他还是太子少师。”

    说到这里,萧正则忽然哑了声,挺直的背脊一点点弯了下来,像是要埋首痛哭一场似的,可他只是掐破了手掌心,气如游丝般道:“至少,要让他知道。”

    苏禾其实是怕死的,哪怕她在跳进水道那一刻已经做好了丧命于此的准备,可在逃出生天后,她又迫切地想要活下去了。因此,她缩在逼仄的屋子里整整两日,才惨白着脸搭上萧正则的手,跟他一起前往宋府。

    宋元昭公务繁忙,京城里耳目众多,他们不敢贸然登门,也信不过那些下人,只好在宋元昭下值归家时上去相认,再设法进府详谈。当那顶轿子出现之前,他们两个人躲在墙角阴影下,苏禾抱着手臂瑟缩成一团,她小声跟他说着话,念叨着许多年没回去过的家,想回去给爹娘尽孝,还想嫁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生个一儿半女,过上平凡终老的日子……他听在耳中,知道她怕极了,便一遍又一遍向她保证,等他们见过了宋相,他一定亲自送她回家。

    待到天光昏暗,长街尽头终于出现了那顶大轿的影子,萧正则用力一咬舌尖,反手一牵苏禾就要出巷上前,不想后方陡然传来破空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些喃喃自语就在他耳边戛然而止了,有温热鲜血从苏禾脑后流淌出来,她睁大了眼睛看萧正则,再也没能闭上。

    轿夫抬着轿子从巷口路过,没人知道刚才在那十步之外的阴影里发生了什么。

    萧正则抱住了苏禾,僵硬地转身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从暗巷另一端走来的人是那样熟悉,以至于让他感到了万般恐惧,浑身的血都好似凉透了。

    是他思虑不够缜密,皇宫大内是何等森严之地,而苏禾再如何落魄也曾是先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她的突然失踪怎会连朵水花都激不起?不过是有人将明流搅成了暗涌,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萧胜峰只用一颗石子就轻易要了苏禾的性命,他手里还有一柄出鞘短刀,想来也是不准备放过这个与她同行的人,可当他看清了萧正则的脸,刀锋暗淡无光,人也骤然失声,唯有寒风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萧正则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光,路很黑,自己抱着苏禾死不瞑目的尸体走得跌跌撞撞,想把她送回家去,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最终耗尽了力气也只能把她安放在义庄门口,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如来时那样孤身离开了京城。

    这一去,历经多少时日,辗转多少山水,萧正则也都记不得了,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迷茫麻木地走在人世间,比流民更狼狈,比乞丐更可怜,有人施舍给他一口粮他便吃,有人抢他东西他也任之来去。直到路过了一处街市,萧正则恍惚间听到人们频繁说起“七月半”、“救倒悬”和“水陆道场”等话,这才勉强拉回了些微神志,他想着……至少要给那些回不了家的人,点一盏灯。

    可佛寺也不是任何人都可踏进去的,门口迎客的和尚见了他便与打发寻常叫花子一样布施了食水,萧正则却不要,他想进去供一盏灯,但拿不出香油钱,周遭的香客都对他避之不及,和尚们也不再理他了。

    萧正则只好离开,听一个老妪说起附近山上还有处破庙,里面没有和尚,但是还有供奉灵位的静堂,他便上山去了。这一回无人阻拦,萧正则如愿进入了那间破庙,他没动供奉在静室里的灵位,只用了一些封存好的香烛,在殿内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供起了灯,而后跪了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火光从明亮到熄灭,方才蹒跚而去,倒在了山脚下,被回山祭灵的明净救治收留。

    此后,世上少了名为“萧正则”的侯门子弟,多了法号“明觉”的年轻僧人。

    可那些个前尘往事,当真是改换了名姓便能随手一抛、说忘就忘的吗?

    面前的火光明灭不定,一如当年那盏风中残灯。

    明觉彻夜未眠,枯坐至天亮。

    翌日,两个僧人做完了早课便再度动身云游,一切如常,仿佛昨晚无事发生。

    又数月,他们在淮水东岸偶遇了一行人,竟是致仕朝官携家眷出京,预备渡河归乡。

    陈素乃平康十八年进士,性孤直,才德俱,平康二十二年官至吏部给事中,今岁秋闱放榜前夕,他与三位同僚联合了一位御史上奏弹劾左侍郎张升平鬻题舞弊。正值吏部尚书宋万钧年高致仕,而张升平的干才、官声和资历都是极好的,再有了主持金秋会试的政绩,升任尚书几乎是板上钉钉,故而这次联名弹劾后,不仅朝野震动,满京也是哗然,张升平下狱受审,遭到严刑拷打,拒不认罪。

    不久,这桩大案被查了个“水落石出”——张升平受贿鬻题乃子虚乌有,陈素与之有怨,以此诬告上官。

    先前检举的证据都被一一推翻,原本一面倒的风声如受无形大手操纵般飞快逆转,联名弹劾的几人俱遭发落,陈素更是挨了廷杖又被罢官,声名狼藉受人排挤,唯有张升平因祸得福,不仅赚了风评,还顺理成章坐上了尚书之位。

    明觉与陈素无甚交集,可他认识张升平,这人与先代庆安侯萧长荣是密友,现在的侯爷萧胜云论资排辈还得在私下唤其一声“世伯”,两家的交情虽不曾摆在明面上,但在逢年过节时从未断过走动。

    陈素是否为诬告,明觉不得而知,但萧太后极力擢用张升平,为萧家在朝堂上增加一大助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否则他就算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楼。

    明净与陈素萍水相逢而一见如故,他们谈笑论禅的时候,明觉独坐沉默,有陈家的幼子跑来摸他光头,很快被家人斥责并代为致歉,他也只是摇头。

    然后,那艘船在夜深人静时进水沉江了。

    明觉得知此事已是在数日后,明净懂一些医术,在市井间为人治些跌打损伤,听一个渔夫说起在江上发现了好几具浮尸,他心里猛跳了一下,连忙追问详细,才敢确定是陈家人。

    他随明净亲自到义庄为陈家人超度,待明净看过了尸体,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说是掷金楼的杀手所为。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大名,明觉从前只是略有耳闻,不想这些做人命买卖的家伙竟胆大到了与朝廷权奸为伍的地步,他向明净追问详细,哪知这触动了师兄的心伤,牵扯出空山寺、掷金楼以及萧家之间算不清的冤孽账来。

    猝不及防之下,明觉如遭雷击。

    除却师兄弟这层身份,明净对他有救命之恩,亦有再造之恩,明觉本是决心与从前一刀两断,从此随明净做个云游僧,他耐得下苦行,愿如空见大师那般舍身渡厄,不想什么妙法正道,也不求什么苦乐业果,如此便好。

    他何曾想到,连这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呢?

    执意铲除空山寺的主谋是掷金楼,亲手落下屠刀的却是萧家人,而他固然舍弃了名姓,骨子里还流着跟他们一样的血。

    明净若知道了真相,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师弟呢?

    自己已知道了真相,该如何面对明净这个师兄呢?

    明净那夜的话当真说得对极了,他遁入空门不为修成正果,只是在逃避罢了。

    不逞口舌可避人,不思红尘则避世,然心魔斩之不断、随身不离,又要如何避之?

    明觉不敢对明净道出真相,他在埋葬了陈家人后向明净告辞,返身走上了他以为不会再回去的那条路。

    说巧也不巧,他刚回京就赶上了一件大事——庆安侯世子萧正德在府中被杀。

    明觉在街巷间乍闻消息,一时竟无言语。

    他与萧正风相看两厌,同萧正德的关系也算不上好,那人是侯府嫡长子,亦是侯府未来的主人,这家族被其视为囊中私产,不准任何人觊觎一眼,连至亲手足都被提防着,何况一个庶出的堂弟?

    可他从没想到萧正德会死于非命。

    明觉在京中暗查此事,得知犯下此等大案的乃是掷金楼第一杀手白梨,而他已知萧家与掷金楼暗中结盟,白梨身为掷金楼的头牌,怎会无故将血刃对准萧正德?他继续追根究底,又牵扯出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遇刺身亡一事,细究其中因果,竟是萧正德与薛海结怨在先,陷害不成遂向掷金楼买凶杀人,不想会被白梨取了性命。

    时近年关,在天子脚下发生了此等大案,死者又是皇亲国戚,整个京城都戒严了起来,明处有京兆府和兵马指挥司联手搜捕凶犯,暗中有掷金楼精锐倾巢而出追杀叛徒,白梨凭一己之力能闯出京城已是大不易,眼下竟在遍布方圆百里的天罗地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她真有通天本领,要么就是有人接应掩护。

    明觉想到了一个人——侍讲学士薛海之师,当今丞相宋元昭。

    翌日,他上宋府化缘,大靖佛道之学昌盛,丞相门前的守卫也愿与出家人结个善缘,明觉讨了一碗水饭,留下一条檀木手串,珠子上新刻的却非佛文,而是“愚不可及”和“韬光养晦”八个字。

    前者乍听像是骂人,实是出自《论语·公治长》,全句应为“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乃当年宋相得知平康帝亲授萧正则文武才时兴起发问的,问法刁钻,破题也难,而他不是正经考科举的读书人,不必作一篇文章出来,略一思索便以“韬光养晦”作答,算是过了关。

    又三天,朝廷休沐,明觉再次登门化缘,这回被守卫引入了府中,至后堂拜见宋元昭,他口诵佛号,双掌合十一礼,抬头与那位清减许多的老丞相四目相对。

    一如绝大多数人那样,宋元昭以为萧正则早就死于北疆战场,还为此惋惜悲叹,未料会在时隔三年后于一串佛珠上窥见故人痕迹,更不想重逢会是这般模样。

    古诗云“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了。

    宋元昭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回却是忍不住起身上前,以掌抚过明觉肩背,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终于确认其身份,连声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陛下……先帝若能有知,也当宽心释怀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语带哽咽,神情既喜也悲,明觉对这些心知肚明,偏偏一声难吭、一字难言,唯有躬身拜下。

    当晚,宋元昭与明觉秉烛夜谈,这位宽仁的长者没问他既然大难不死又怎不回家报平安与亲人团聚,只与他说起京城三年来的种种变化,善意避开了那些明争暗斗的龃龉。待他细细听罢,方才将自己死里逃生、颠沛流离的经历说了出来,饶是宋元昭阅历丰富,也不禁为之唏嘘。

    谈话间,苏禾的名字到了嘴边,又被明觉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而他想问宋元昭有无看在弟子薛海的份上包庇白梨,同样没能说出口。

    岁末天寒,加之京城戒严更甚以往,萧正则在京有侯府高门可入,明觉却是无家可归,宋元昭本欲留他暂住府中,但被婉言推辞了好意,如今已是出家人,但凡神佛座下三尺地,总能容他落脚一隅。

    京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是灵光寺,始建于数百年前,内有僧众大几百人,每逢年节时,各家贵人都会前去敬香拜佛,明觉却没有选择在此挂单,而是转头去了京郊一处小庙,其名为“方寸寺”,占地不过十余亩,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年到头香客也不在少数。

    方寸寺里仅有僧人不到十数,明觉将自己的衣钵挂在名单下,便在此间住了下来。老主持年纪大了眼昏花,倒是跟他一见如故,说他“颇似一位小善信”,又与他论过几回禅,很快命众僧不必拘礼客套,只将他当寺里人看待,明觉白日里与他们一起接待香客,夜里同几位师兄弟讲经,兴致来了还跟他们出门俗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腊月十九。

    这一日,方寸寺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风声如泣雪如泪,一辆马车停在寺门前,八名打扮利落的护卫拥着一位青衫女子走进殿内,她摘下披风和帷帽,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庞,模样是一等一的端正漂亮,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苍白憔悴,眉宇间难掩疲倦,瞧着不过花信之年,眼角竟已有了丝丝不甚明显的细纹。

    她显然是这小寺庙的常客,进了殿先拜大佛,旋即找上老主持,由他亲自领着转入后殿,老主持打开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静室,里面没有灵位,只供奉了一尊有些年月了的白玉观音像。

    明觉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看着她孤身入内,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点烛的动作顿了一下,火焰燎到手心,没能将他灼伤,只有微微的烫感强迫他回过神来。

    他在此挂单,等候半月,终于等到她来了。

    先帝发妻王元后尊信南无观世音菩萨,当初三王之乱时宫廷动荡不安,王元后携幼女柔嘉自京郊皇庄回宫的路上竟遭刺客埋伏,混乱中与护卫走失,母女俩仓促间逃至此寺,老主持让她们藏在观音座下空洞里躲过追杀,直到卫队统领萧胜峰带人找到这里。

    为了皇家体面,也顾全寺中僧人安危,这事没有宣扬开来,先帝本欲厚赐,被王元后劝阻,改为替庙中佛像重塑金身,并额外打造了一尊白玉观音像送来。待三王之乱平定后,这座小寺庙就成了帝后微服私访时常去的地方,老主持只知道这对夫妻是达官显贵,却不知他们贵不可言。

    王元后薨逝于平康十九年腊月十九,先帝痛失发妻后对军国大事愈发勤政,迫切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复云罗七州,不再来这容易使人触景伤情之所,太子的课业也越来越繁重,甚至开始一步步接触政事,唯有华容长公主殷柔嘉照旧于每岁腊月廿九至此拜观音祭母。

    在萧正则担任天子亲卫的那四年里,殷柔嘉每到这日都会向先帝要人,他替她驾马车,为她守堂门,听她说心事……身不敢僭越,然心不由自主。

    殷柔嘉在静堂待了半个时辰,出来与老主持说了几句话便去抽签,因她是贵女,僧众又是出家人,得按规矩垂下一道竹帘,明觉便有了隔帘与她相见的机会。

    不多时,一支朱砂竹签从帘下递了过来,明觉见是下下签,眉头微微一皱,压低嗓子哑声道:“坎为水卦,敢问女施主求问何事?”

    一帘之外,殷柔嘉静了片刻才道:“问离人,求姻缘。”

    短短六个字,皆如三寸长钉刺进明觉心头软肉,拔之不出,渐入渐深。

    “……坎同陷,凶卦也,是雾里看花、水底捞月之象。”

    “如何解?”

    “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子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如何断?”

    “得此卦者,劳而无功。交易困,出行险,名利不遂,疾病难愈……离人未归,姻缘无成。”

    一阵沉默过后,殷柔嘉竟轻笑出声,低语道:“如此,也不尽是坏事。”

    华容长公主今岁二十有四,但因着父兄先后去世,她已过了出降的大好年纪,萧太后有意为她择选驸马,可惜至今未能成定。

    不是她眼高,也并非所选之人个个不好,只是她还没忘了那个人,仍想多等一等罢了。

    明觉攥着签的手轻颤了下,竟险些红了眼眶。

    他又听殷柔嘉问道:“如何破?”

    “……莫执迷、莫强求。心向此花无处摘,回见天涯别处开。放得下缺憾,才能拿得到圆满。”

    “那我若是放不下呢?”殷柔嘉执拗地道,“诚如大师所言,世事的确不可能尽如人之所愿,但我若不强求一回,此生便似水中鱼儿般随波逐流,它们可往江河湖海求自在,我却是要困死在池塘中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要下水,任是此岸春尽留不住,花开花落总归是我的。”

    顿了下,她转头望着佛像,一字一顿地道:“再者,倘使神佛怜悯于我,真教我强求得手,莫说煎熬劳苦,便是要我折寿还愿也值了。”

    明觉脸色倏变,忍不住脱口唤道:“师——”

    话刚开头,他陡然想到了什么,剩下的话如被鬼手扼喉般掐了个戛然而止,待殷柔嘉发出询问,明觉只能坐在帘后深深垂首,将那支下下签合于掌心,哑声道:“是小僧参悟不成,反倒着相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闻言,殷柔嘉眨了下眼,神情寡淡的脸庞上横生出一笔少女时的生动明媚来,只听她促狭道:“那我这笔卦金可就不给了。”

    明觉隔着一重竹帘目送她乘雪而去,暗道:“师姐,你早已给我足够多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次日清早拿回了自己的衣钵,向老主持辞行,趁夜回到了宋府,没有惊动任何不相关的人,悄然潜入宋元昭房中,跪倒在惊醒的老丞相面前,将苏禾之事和盘托出。

    明觉或许此生都无法忘记宋元昭那时看着自己的眼神,老丞相面无表情,扶在床架上的手却猛然收紧了,冥冥中似有哀吟,而他面前的人其实一声也未吭。

    自始至终,明觉都未能从宋元昭的脸上窥出丝毫端倪,无从揣测这位两朝重臣心中作何想法,而宋元昭没有立即对他的话表明出质疑或肯定的态度,只向他问清了其中细枝末节,便留他在府里暂时住下了。

    明觉在宋府住了三天,朝廷岁末公务繁忙,永安帝又是年幼不堪理政,军国大事的决策大权自然分落于丞相和太后之手,宋元昭几乎住在了衙署里,直到户部把今岁钱粮核算完毕并呈报归库,疲惫不堪的老丞相才返回府邸。

    入夜,风雪大,星月疏,宋元昭带明觉去见了一个人——传闻里惨死家中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

    薛海与明觉的年岁相差无几,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才情过人,相貌堂堂,虽也有些读书人的文弱气在身,但他脊骨直、目有神,言谈举止间隐有锋芒,肖似其师而青出于蓝。

    倘使明觉没有记错,薛海本为宁州人士,后来入京赴考,宋元昭为其会试座师,因他文章作得好,便被推为会元,待殿试过后,薛海正式提了束脩拜师宋元昭。因此,要说相处日久,薛海远比不上宋元昭的其他几位学生,可论起师徒之情,这年轻有为的关门弟子又胜过了旁人,也难怪宋元昭会为他的遭遇震怒不已。

    然而,接下刺杀薛海这个任务之人是白梨,潜入庆安侯府杀死萧正德的凶手亦是白梨,前者被一把火烧了个毁尸灭迹,后者则是一刀毙命横尸寝卧,乍听无甚差别,实有颇多值得细究之处,今见薛海尚在人世,更是证实了明觉心中猜想。

    萧正德再如何不好,到底是血缘至亲,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劲攥紧,轻声问道:“薛学士既然逢凶化吉,为何不返回朝堂呢?”

    宋元昭带他过来之前,显然是先跟薛海沟通过的,大难不死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今身着一袭布衣站在屋内,一豆灯火将他照得愈发身影颀长,只听薛海不答反问:“大师可知我与庆安侯世子因何结怨成仇?”

    一个是入了待诏房的御前红人,一个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不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朝官与勋贵之间素有一道界线在,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越过界去,是以冲突龃龉常有,而似这等牵连性命的血债罕见。

    明觉仔细回想了半晌,摇头道:“只听说一切之始乃是救人。”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等后来积怨渐深,已然不值一提。”薛海叹了口气,“此番他之所以容不下我,盖因我偶然发现其与内宫之人暗中来往,甚至……”

    身为萧太后的亲子侄,萧正德不仅是庆安侯世子,还在宫中担任了太常寺少卿兼左散骑常侍的职务,这使得他能够时常出入宫闱和在御前行走,而当今天子不过十岁,后宫六院虽无嫔妃,但多有年轻貌美的宫女,萧正德本就为人轻佻,一来二去便大起了胆子,竟妄图将手伸向至今未曾成婚的华容长公主,终因薛海撞破他与宫女密谋而不成。

    秽乱宫闱事关重大,薛海拒不接受萧正德的威逼利诱,但顾及到后宫女眷的名誉,他没有声张开来,只向永安帝私下检举了此事,萧太后很快寻了由头撤去萧正德的职务,令他在府中禁足不出,那些涉及此事的宫女也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宫里头少了这十来个人,与江河里少了十几条鱼虾无异。

    于薛海而言,这般结果自是不够公允的,可后宫之事不比朝堂,关乎皇家颜面本就没多少公理可言,他一个外臣加以干涉已是逾越了,再多的实在无能为力,而萧太后对萧正德的处置也无可厚非,表面上只是撤其虚职,但她命其称病禁足,顺势取消了萧正德的亲事,连内定的差事肥缺也没了,几乎注定了他这一生止步于此,只能做个凭借父祖恩荫浑噩度日的纨绔子弟,保不准哪日连世子之位都没了。

    性情狠戾的萧正德既不肯就此甘心,亦是恨火难平,故而不久之后,掷金楼那千金一命的悬赏单上就多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的大名。

    “……我虽大难不死,但庆安侯世子毕竟因我而亡,萧家的人若知我幸存,绝不会与我善罢甘休。”

    烛火幽幽,薛海不疾不徐地将此事始末道出,平静得不似个从鬼门关前折回来的人,反观明觉心中波涛起伏,一时竟不能言语。

    萧正德祸乱宫闱之事已被萧太后压了下去,人证物证俱毁了个一干二净,就算宫里还有知情人,也绝不敢泄露只言片语,薛海手里并无足以给他定罪的实证,而萧正德买凶杀人不成反被索命一事又牵涉到了萧家与掷金楼的隐秘合作,其中利害远不止两方派系的明争暗斗,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倘若不管不顾地揭破开来,后果未必如人所愿。

    一如先太子之死的谜题,并非无人能解,只是无可奈何。

    “那就继续做个睁眼瞎子?”

    半晌,明觉如是问道。

    宋元昭没有立时回答他,而是带着两个年轻人去见了永安帝。

    偌大宫廷遍布萧太后的耳目,纵使宋元昭身为当朝丞相,想要避开巡守夜入禁宫亦非易事,哪知这一路兜兜转转竟是畅通无阻,可见是早有人安排好的,明觉思来想去,如今也只有同在内廷的华容长公主能帮上这个忙了。

    他心中隐有一丝期盼,又生出了更多的惶恐,待见到了孤身出现在密室里的永安帝,明觉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萧正则从前在宫中戍卫的时候,永安帝还是个跑跳都不利索的小皇子,常被乳母和宦官带着玩耍,平康帝宠爱他却不曾对他寄予厚望,如此等太子日后克继大统,这小皇子才能顺遂安好,哪知一切竟会走到这步田地呢?

    明觉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便是他们三人一同现身,永安帝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宋相,也不是“起死回生”的他,而是落后些许的薛海,甚至没顾得上天子之仪,显然为薛海尚在人世这件事喜出望外,再思及薛海年纪轻轻就入了待诏房,并肩负为永安帝讲学的重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看来还有几分师徒之情在,恐怕这才是萧家人容不下薛海的真正原因。

    永安帝幼年登基,至少十六岁方可亲政,可这六年时光何其漫长,以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固然能勉力跟萧太后及其党羽抗衡,但当争斗不再止于朝堂,便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变策,否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薛海之事不过是场开端罢了。

    朝堂上心怀叵测而结党营私的势力不止一个萧家,江湖中见利忘义而为祸犯禁的组织也不止一个掷金楼。

    于是,由宋元昭提议、受永安帝准许,飞星盟就此成立了。

    这一日是永安三年腊月廿四。

    永安帝钦点薛海为飞星盟的盟主,他自此改名为薛明棠,欲以九宫区分部下职能,明觉拒不受乾宫之位,随手在其余八个字上一点,正好是“震”。

    明觉垂头良久,忽然问道:“你不愿回朝堂,当真只有这些原因?”

    薛明棠知道他言下之意,左右四下已无别人,坦言道:“此案震惊朝野,萧家串通掷金楼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白梨头上,黑白两道已无她容身之地,我与萧正德同死则罢,若是我回归朝堂,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将我与她打为共犯,反倒让庆安侯府有空可钻……再者,她为我舍生忘死,我岂敢辜负情义?”

    “白梨是你什么人?”

    “萍水相逢,缘来倾心,今后嫁娶合卺,她便是我不离不弃的结发妻。”

    “你本来前途无量,有陛下和宋相关照着你,此案罪在萧正德,庆安侯府在太后压制下未必会穷追猛打,若是你为情所累,非明智之举。”

    明觉此言发自肺腑,已算得上交浅言深,薛明棠郑重谢过了他,这才道:“人生于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小与大,私与公,确有不得不作出取舍之时,但人心如宝玉,可琢不可磨,今日能择大负小者,难免将来不会因私废公……某不过一介凡人,不敢比肩圣贤,亦不愿堕落下流,惟愿从心尽力,至此生终末。”

    从心尽力。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却是重逾千钧。明觉抬眸望着薛明棠,他一只手就可将之捏死,但有的人即便粉身碎骨,那也是清清白白的。

    他又低头去看那个“震”字。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常怀谨慎忧患之心,去恶从善,严于律己。

    许是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定。

    明觉没有留京过年,他赶回去见了明净,却不为久别重逢,而是一次正式的辞行。

    他说此行归家见得故人,到底是前缘未断应有了结,尚有未尽之事须得去做,这一走不知多少岁月,望师兄好自珍重。

    明净问他:“还回来么?”

    明觉只是双掌合十,摇头。

    自始至终,他都是人在此间而心落别处,伽蓝烟雨洗不净他身上尘,京城繁华也化不了他眉间雪,只有那未走完的路还让他牵肠挂肚。

    他不怕身死异乡,也不惧劳而无功,只想做一回从心尽力的选择,再看一眼明艳如火的霞光。

番外五·人生长恨水长东(下)

    此去又是四载。

    飞星盟九宫各司其职,薛明棠、白梨夫妻常年在外奔波,而明觉是庆安侯府出身,又曾在宫中戍卫行走,对京城里头三六九等的弯弯绕绕最为清楚,尤其了解萧家的一些部署,便主要负责京城内部事务,部下人员相比其余八宫要少,分散于百官侧近,对朝堂各方风向尤为敏锐,凡有风吹草动,皆在明觉掌控之中。

    薛明棠虽不擅武功,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九宫之间素来相知不相通,明觉也从不过问本分之外的事情,与他来往最多者是同在京城活动的兑宫之主,其人长袖善舞,耳目遍布京中三教九流之地,正好跟明觉互补有无,双方合作了四年,算得上投契,兑宫之主曾邀他私下相见一叙,明觉思虑再三,终是推辞未应,此后便不再提了。

    随着飞星盟的发展壮大,萧家在暗处的活动频频受阻,号称从不失手的掷金楼更是在好几笔大单上铩羽而归,其余权奸党羽的把柄陆续落入宋元昭手中,永安帝也飞快成长了起来,外有宋元昭教他观政,内有殷柔嘉为他保驾……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只要等永安帝年满十六,他们就会倾尽全力要求太后还政于君,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永安七年才过了一半,情势便急转直下。

    入夏,一封急报传进了京师——安州大旱,月余无雨,地无收,人相食。

    安州是关中要地,也是大靖西北部最紧要的产粮区之一,农田广且人口众多,一旦发生了这样重大的旱情,后果不堪设想。

    更可怕的是,在发生如此大灾后,当地粮商趁机囤货居奇疯抬粮价,士绅好强以此兼并土地,一小袋粮食就能逼得饥民卖儿鬻女……百姓们闻之色变的灾年,对某些人来说却是牟取暴利的大好时机,天灾固然无情,人祸最为残忍。

    朝廷自是要赈灾的,可具体要如何施为,数日下来仍是悬而未决,须知那些大粮商背后多有皇亲国戚撑腰,士绅们虽自诩读书人,但他们与朝中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层层利害交缠捆绑下来,就算是办一件救人无数的好事,有了利字当头,这些人头顶屠刀也要冒死去将之搅黄了。

    只要朱门酒肉享不尽,路有冻死骨又怕什么?

    宋元昭连夜命人核查了安州附近所有粮仓的囤积数目,发现比账册上少了四成有余,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贪渎?他一面忍下怒气安排户部主持赈济,一面下令刑部彻查此案,同时让薛明棠出动人手前往灾区暗访,不可打草惊蛇,务必顺藤摸瓜。

    很快,以义赈为名率人深入安州的艮宫之主传回密信,安州境内凡有借此天灾大肆兼并土地、买卖人口的商贾士绅都被他查访清楚,在京的震宫、兑宫两部得此密函便立即行动起来,通过各种渠道手段调查这帮人在朝中的靠山,最终整合了一份名单。

    明觉这四年来一直住在方寸寺,虽时常有香客出入来往,但没人会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僧人多加留意,他白日里从伪装成香客的部下手里拿到了名单,入夜便换上夜行衣动身前往宋府。

    京城到底与安州不同,这一份名单若交了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路上必是不可能太平的,然而此事不宜大张旗鼓,明觉拒绝了部下跟随,他本就有一身好武艺,又得明净倾囊传授了武林奇功《宝相诀》,凡铁刀兵难伤毫毛半根,任是两手空空,也要远胜旁人。

    因此,当那一道寒光倏忽而至,明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回掌抵住了刀尖。

    来人同样是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仅有一双眼睛,此时已是宵禁,深巷里没有灯火照明,寻常人怕连出手都找不清方向,对方却能与明觉打得难解难分,甚至隐隐压他一头,若非明觉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只怕已是遍体鳞伤。

    交手数十个回合,明觉愈发觉得此人招法路数熟悉非常,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想,本是一拳朝对方胸膛击去,硬生生收了三分劲,变拳为掌错开要害,却暴露了自己的空门,眼前只见一片冷芒如飞霜,刀锋没入了他的左腹。

    任何武功都不是没有弱点的,尤其是在《宝相诀》修成七境十四式大圆满之前,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罩门都不啻死穴,而腹哀穴更是最重要的罩门所在,倘使这一刀并非仓促反击,而是对准了穴位捅去,只消劲力一催,他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然而,这点侥幸并不能让明觉感到安慰,他虽看不到流出来的血是乌黑色,但也觉察到了从伤口袭来的异样感,对方的刀上淬了毒,六境十二式的真气能护住他这身皮肉筋骨,却不能阻止毒药在血液里飞快蔓延。

    失去意识之前,明觉听到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耳边。

    他没有昏迷太久,两日便苏醒过来,明觉甫一睁眼就看到了守在自己身边的萧胜峰,阔别四年的父子重逢竟是在这般情形之下,他念过千万遍“阿弥陀佛”,却道不出一句“善哉”。

    险些亲手杀了自己儿子这件事显然让萧胜峰深感后怕,他这两日不眠不休,眼里满是血丝,看到明觉终于醒转,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沉下脸色,皱紧了眉。

    他道:“你没把那份名单带在身上,先行一步是为了引走埋伏,好让你的部下顺利把名单交到宋元昭手里。”

    明觉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也说不清那一瞬的心情,竟是回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是您当年教我的。”

    萧胜峰怒极反笑,他盯着大变样的独子,冷冷道:“那为父可曾教过你忤逆不孝?”

    明觉沉默片刻,闭目合掌道:“忠孝难两全。”

    “好一个‘忠孝难两全’!”萧胜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你心中,究竟何为忠孝?”

    明觉如那木头和尚坐苦禅,任凭萧胜峰好说歹说,能用的手段都用尽,竟不能让他再睁眼开口,不饮不食,不动不言,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四天明觉伤口复裂,余毒未清的身体也经不住虚耗,发了一场罕见的高热,看守忙将他的情况上报萧胜峰,当晚就有守口如瓶的御医赶到了这间位于平安坊深处的无名小院。

    化脓的伤口重新消炎上药,明觉毕竟有底子在,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当他这次醒来,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萧胜妤十六岁就被选入宫中,除了封妃立后时的两次省亲,二十多年来安居深宫,即使摇身成为皇太后,她也不出宫城半步,如今居然微服至此,布衣荆钗掩凤仪,若非熟悉之人,哪能想到这就是当今贵不可言的太后娘娘?

    明觉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不想萧太后还握着他的手,这一动便将她惊醒了,忙伸手压住他肩膀不准下榻。

    萧太后道:“你伤病未愈,御医说再不敢发一次热症了,快些躺回去歇着。”

    明觉轻轻将她的手拂开,余光一扫屋内,不见半个闲人踪影,只有萧胜峰抱臂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向这边。

    他听着萧太后的温言劝慰,又想起她从前对自己的好,一时不知所措,低声道:“多谢太后娘娘。”

    萧太后抿了抿唇,手掌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道:“此间无外人,你我姑侄乃是至亲,何必如此生分?”

    说着不等明觉回应,她又道:“人生悲喜无常事,当初你一去不归,你爹以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痛彻心扉。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跟你爹都是极欢喜的,心中若有什么郁结,待病好之后与我们仔细说说就是了,一家人哪来解不开的隔夜仇,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坏了骨肉亲情?”

    明觉听了这话,便知她是萧胜峰请来做说客的,他心下悲苦而口中难言,索性闭了眼,又要老僧入定起来。

    萧太后见他软硬不吃,眉峰微微上挑,忽然道:“今日早朝,都察院数名御史弹劾翟西巡抚李玟、水陆转运使蒋鹏举、安州知府管立钧等人贪渎不法,勾结商贾哄抬粮价扰乱市场,收受地方士绅豪强贿赂,以赈灾救民为名行中饱私囊之实……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此七人皆是城狐社鼠之徒,不按律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明觉蓦地睁开了眼,他定定地看着萧太后,哑声道:“七人?”

    “你们交给宋相的那封名单,上面远不止这七人。”萧太后淡淡道,“淮王殷杰、户部尚书马成安、鲁国公张茂、兴宁侯赵启康……以及庆安侯萧胜云,这些人皆名列其上,且牟利巨大,但御史们只字未提,宋相位列朝班之首,亦无异议。”

    这一番话说完,明觉又是许久没有作声,萧太后却有了浓厚谈兴,道:“宋相手里有名单,再据此针对目标搜罗证据,纵使不能将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也足以敲山震虎,你可知他为何要留下偌大余地?”

    明觉道:“宋相行事,自有理由。”

    “那我就替他把这理由告诉你——在这朝堂上,水至清则无鱼,谁若不给人留余地,谁就没了退路,连我也是如此,人都有私心,不过多少之分罢了。”萧太后意有所指地道,“正则,我若是没有记错,先帝当年也曾教你‘身心由己,不可为旁人之欲驱行’,你有一腔赤忱,却无火眼金睛,焉知旁人是否表里如一?”

    论口舌犀利,萧太后远胜过萧胜峰,明觉能对父亲的训斥责难充耳不闻,却无法做到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尤其他不仅看过了那份名单,还经手过从灾区送来的暗访密报,字字句句皆是百姓血泪书成,即便佛门中人戒嗔戒怒,他的心到底还是血肉长成,经文难度万千冤魂,生人又凭何替亡人择进退?

    萧太后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她不能在宫外久留,亲手端了药给明觉喝下,便在萧胜峰的护卫下离开了,这次带走了所有看守,只留下了一套崭新的衣鞋。

    明觉撑起病体,没有回方寸寺,径直去了宋府,抵达时天色未亮,而书房内烛光不熄,宋元昭亦未寖。

    那一晚,名单被震宫的部下送到了宋元昭手里,明觉却没有如期而至,他便晓得是出了事,这四天来凡是留京的飞星盟成员都在设法找他,偏偏无迹可寻,好在明觉自个儿回来了。

    宋元昭连忙让人坐下休息,正要唤管家请医,却被明觉阻止,他犹豫了片刻,道:“贫僧见过家父了。”

    闻言,宋元昭面上并无惊色,显然对他这些日子的去向有所猜测,明觉便隐去了萧太后出宫一事,将其余的悉数说了,而后问道:“宋相既知是哪些人勾结士绅豪强残害百姓,手中又有证据,为何不将他们都揭发出来?”

    宋元昭哪能不知明觉的脾性,当下也不隐瞒,反问道:“依你之见,这一次安州大灾,天灾人祸各占五成,而天灾无可为,人祸犹能治,若不从严惩办,将来人祸亦无穷尽也,是吗?”

    “贫僧拙见,请宋相赐教。”

    宋元昭苦笑,却是从书案上抽了一本薄册给他,道:“你看,这是朝廷今岁核算钱粮的账册——自靖北之战尘埃落定后,我大靖已有七年未兴战事,天下大体承平,虽是偶有灾厄发生,但还算得上风调雨顺,可这流民仍有数十上百万之多,很多上好的田地也改种粮为植桑,你道为何?”

    明觉一愣,便听宋元昭道:“因为农田丰收,谷物价跌,商贸兴。”

    他像是在说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丰收是喜事,粮食价低、物流繁茂也是喜事,这意味着百姓们能以更低廉的价格购买粮食,种庄稼的老农也不必害怕饿死,偏偏这样的好年景,老百姓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究其原因,不过是粮多则贱,而这天下大半土地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们从来不怕吃不上饭,只怕赚不够银子,可这些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往往一毛不拔,隐户隐田的阴损法子屡试不爽,沉重税赋还是压在那些劳苦百姓身上。

    祸根不在天灾人祸,而在于土地兼并和陈规旧矩。

    “……您是想要改税制?”

    明觉陡然明白了什么,再回想那被弹劾惩办的七个人,他们在名单上不过位于中流,但其所处的位置无不重要,这厢腾出了空缺,自有干才顶上,而这些补位者,八成都是宋元昭看好的人了。

    朝堂上党派林立,任何一个重要差事都足以让人抢破头,若在以往,宋元昭如此安插自己人必将面临不小阻力,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一切都顺理成章。

    宋元昭听了也不置可否,明觉心里却是肯定了,沉默良久才道:“宋相,本朝虽未明令禁止变更祖宗之法,一些旧时的政令确实与当今天下不适应,但是……”

    古往今来,凡涉及变数,无有不流血成河的。

    宋元昭的变革之心不是朝夕而起,他的老师就曾说动太宗皇帝在西洲府进行过一次大刀阔斧的尝试,可惜收效甚微,还遭到朝中政敌的打压,待先帝登基,其师便被迫致仕,不久郁郁而终,年轻的宋元昭也被贬至地方,后来凭政绩重新位列朝班,说明就算是先帝这般英明的君主,对此也是讳莫如深。

    “恕贫僧直言,有些事情始终没人敢提,更无法贯彻实施,这并非庸碌无为者众多、深明大义者寥寥的缘故。”

    宋元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伤在身,勿要为此徒劳心神,等修养好了再议不迟。”

    明觉魂不守舍地回了方寸寺,他无故消失四日,僧众们险些就要报官寻人,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老主持本欲说教两句,见他脸色难看,不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只得长叹一声,让他回房躺着,不许人打扰。

    这一趟又是两三日,明觉修禅已有七年,许久不曾如此心乱,他一时想到先帝的教诲,一时想到萧太后和宋元昭的话,忽地意识到现在已不仅是保皇党与太后党的明争暗斗,而是新派与旧派的角力逐渐浮上了水面。

    安州大灾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让这平日看来无处不好的茅草屋变得处处漏水,屋里有些人端来锅碗瓢盆,想着天晴以后修修补补便是了,而有的人未雨绸缪,想要把这屋子拆了原地盖个砖墙瓦顶的。

    宋元昭之心无疑是好的,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善始能得善终呢?

    退一万步讲,宋元昭明显吸取了前人教训,准备在朝野间培养起一个足够庞大的新政班底,飞星盟只是一个开始,那些补缺填空的新官亦非结束,如此大而密的罗网一旦张开布成,就算太后还政于帝,这朝廷就能变回君王说了算的吗?

    明觉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元昭并非此等以权谋私之人,可他又想到萧太后的叮嘱,思及当今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也曾有过安之若素的岁月……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

    心乱如麻之下,冲动压过了理智,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平安坊。

    上一次他没有多加留意,这回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这里原本是安置亲军家眷之所,现在却罕见那些老弱妇孺的身影,反倒有不少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人出入往来,他们见了明觉也觉讶然,但没有一个轻举妄动,很快便有萧胜峰身边的心腹寻了过来,领他走捷径去到上次的小院。

    萧胜峰正在屋里与人说话,听到通报便打开了门,心腹知趣地退至院外把守,明觉却木立原地不敢入内,被萧胜峰一把拽了进去,两人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父亲苍老了许多,发间隐现霜色。

    关上门,坐在桌边的人将灯芯挑亮了些,明觉看清她的面目,先是合掌一礼,随即神色复杂地问道:“夜已深,太后娘娘缘何在此?”

    堂堂一国太后,肩负决策军国大事的重任,自是不可能清闲的,上次能被萧胜峰请出宫劝说他一回,在明觉看来已为恩荣,哪想她今晚还会出现在这里?倘使走漏了消息,让那些耳目灵通的朝官们知道了,免不得引出一些风波。

    萧太后将簪子插回发髻上,伸手抚了抚鬓角,笑道:“不独今晚,这三天夜里我都来此等你。”

    放眼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萧太后如此厚待了,明觉的嘴唇颤动了两下,他不敢看她,也不敢与萧胜峰对视,只垂首念了句“阿弥陀佛”。

    萧太后看了萧胜峰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来,轻声问道:“我上次说的话,你都问过宋相了吧,他是如何向你解释的?”

    明觉低头不语。

    萧太后却笑道:“即使你不说,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自先帝去后,他这点心思虽不曾张扬出来,但也没有多加掩饰,如今不过被他抓住机会罢了……可惜啊,我佩服他的胆识才干,也要笑他自不量力,天下说白了就是靠士族大家撑起来的,黎明苍生固然可悯,却不能本末倒置,前朝改选官制断了士族的根而亡天下,他宋元昭要想改税制,不啻挖士族的祖坟,这事儿一旦摆上台面,谁都不会与他善罢甘休,就算是先帝尚在,那也难以收场!”

    听到这里,明觉忍不住道:“那么听之任之,坐视这些硕鼠蛀虫吞仓蚀柱,这天下就不会亡了吗?”

    “人固有一死,国朝终有兴衰更替之时,无非早晚罢了。”萧太后冷冷道,“维持现状是稳,打破常规则变,前车之鉴累累,先帝当年都对此报以反对态度,宋元昭身为臣子,口口声声忠君不二,却对圣意阳奉阴违,一旦重蹈覆辙,他就是千秋罪人!”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击顶,明觉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倏然褪尽,他怔怔地看着萧太后,眼神却是涣散的,萧太后轻叹一声,伸手欲抚平他眉间褶皱,不想被他抓住了手腕,用劲很重,腕骨发出了一声轻响。

    “逆子安敢放肆!”旁观的萧胜峰神情骤变,一把按上明觉右肩,哪知触手坚硬如铁石,竟是纹丝难撼动。

    “你不必拿先帝来压我……”明觉双眼赤红,首次摒弃了对萧太后的尊敬,“宋相力主革新不假,但他没想操之过急,先帝当年教我和太子读史,每每提及变法,总是惋惜多过不屑——他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他要做平天下的武皇帝,治天下的文皇帝是他留给太子的,若非如此,他在出征之前就该贬了宋相,哪会有今日的辅政大臣?”

    萧太后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她一点点将手腕从明觉掌中解脱出来,那块骨肉受伤不轻,已是青紫肿胀起来,她却好像不觉得疼。

    “好,不愧是先帝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她缓缓道,“我本以为这样劝说,你会好接受一些。”

    明觉额角青筋暴突,他攥紧了拳头,拼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哑声问道:“这就是你……毒害先太子的原因?”

    “其中之一。”萧太后凝视着他,眼中既有悲意也有冷芒,“这是为了家族,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我自己。”

    明觉怔住,只听萧太后先是发出了一声短促森冷的嗤笑,随即一字一顿地道:“子女身体发肤,莫不受之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摧心裂肝之痛!凭什么,他让我的儿子去送死了,我还要让他的儿子当皇帝?”

    静,房间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以明觉的聪敏,竟没能立时明白过来她话中之意,脑子像沾水生锈了一样变得无比迟钝,好不容易嚼烂了每个字眼,颅内突然响起了一声嗡鸣,刺得他两眼发黑,如吃了块看似新鲜实则腐坏的生肉,恶心又绞痛。

    明觉张口想要驳斥什么,可在刹那间,从小到大的无数细碎记忆都如暴风飞雪一般汹涌过来——

    他没见过娘,却穿过她亲手做的新衣;

    他校阅第一,她让身边的大宫女送来娘舅留下的青玉簪;

    他随军出征,她分明是不信神佛的,却斋戒沐浴三天求佛祖保佑他平安……

    莫说堂姑侄,便是萧正德、萧正风这两个嫡出的亲侄子,在萧太后面前也不过尔尔,她若不是他的亲娘,怎会对他另眼相待,甚至十年如一日般小心关照呢?

    可她是先帝的继后,是当今的太后,他若是她的儿子,这一切又算个什么?

    明觉僵硬地转头去看自己的生父,萧胜峰却没有看他,直接从柜子里翻出药箱来,拿了消肿化瘀的药膏和纱布给萧太后包扎手腕,他是个练武的粗人,此时却温柔细心到了极致,纵无只言片语,可二人这般近在咫尺,几乎吐息相闻,已然越过了君臣的本分,更不合堂兄妹的礼数。

    蓦然间,他想起曾经从府里人口中听得的旧事——萧胜妤因生在二月二龙抬头日,老侯爷便一心要送女入宫搏出场大造化来,她十六岁就通过选秀做了平康帝的美人,十七岁怀上了第一个孩子,被封为悦嫔,可惜那个孩子未能出生,据说是妒妃串通太医算计于她,八个月的身孕生下个死胎,平康帝为此大怒,让王元后查明真相并处置了宫里不少人,而萧胜妤为此伤了身子,不得不细心疗养,此后十年都没有喜讯,直到二十七岁时才再次有孕,由此被封为妃,待生下了龙子,她就成了继后。

    八个月大的胎儿已能成活了,倘使她生下的不是死婴呢?

    假如那孩子当真活着降世了,她为什么不把他养在身边?

    ……因为她挣命诞下的不是龙子,而是她与在宫戍卫的庶兄私通所生,萧胜妤这样谨慎的人,或许连遭人暗害都是她算计好的,又岂会让这孩儿顶替皇子身份留在宫里?

    她不要他在悬刃下长大,她让他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哪怕不能唤她一声娘,总也能过上不必担惊受怕的好日子。

    “……”明觉几次张口,发出的竟只有气音。

    一瞬间,他想到了死前还在喃喃低语的苏禾,想到了当初自己被先帝抽查功课时在一旁偷偷给自己递答案的太子,想到了那个霞光满天的早晨,长公主兴冲冲拽了太子来堵他,兄妹俩都对他笑得真诚而灿烂。

    明觉想过千万种萧太后毒害先太子的理由,唯独没想到……会是他害死了他。

    “正则,这世上并非没有忠孝两全之法,只是你选错了路,现在回头尚且不晚。”

    萧太后知道他一时不能接受,但事到如今已无退路,她硬起了心肠,继续道:“知子莫若母,小皇帝也是我生的,宋元昭一心想要将他培养成先帝的英明君主,可先帝当初把心血都倾注给了太子,对这小儿喜爱却不看重,只要他做个安分守己的废物,无忧无虑过完一生就好,人的本性一旦养成,便是江山更迭也难改,所以他受不得风吹雨打,撑不住江山国祚,更遑论做你们的靠山?没了定海神针在,纵使宋元昭想的是徐徐图之,那也得看我们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说完这一席话,萧太后如寻常人家的母亲那样温柔地替明觉整理了衣领,便起身出了屋子,萧胜峰紧随其后,仅在出门时脚步微顿,对明觉道:“先帝究竟为何收你做学生,料来你心里是有数的,可你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帝和先太子都已经不在了,你要是走他们选好的老路,便是与这天下世家为敌,首要面对的即为生你养你的家族,以及你的亲生父母……你来这一趟的痕迹,我已命人清理干净了,回去好生思量,不论你最终作何选择,只要自己不后悔,为父跟你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后悔。

    短短三个字,却比三座压顶大山更沉重,天意高难问,人生无常事,谁敢说自己做过的选择有对无错,谁又能一生到头都不后悔呢?

    明觉在天亮前回到了方寸寺,向老主持反省了自己这几日的过错,于静室内抄写经书百篇,待到搁笔收卷,他仍是小寺庙里供佛添灯的和尚,偶尔替香客解签答惑,分配给震宫的事务也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似乎都随着墨迹干涸恢复如昨。

    ……到底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七月流火,秋风萧瑟,北疆传来了乌勒袭关的急报,又数日,镇北大元帅张怀英遇刺身亡,行凶者乃江湖黑道补天宗现任宗主傅渊渟,事涉当朝丞相宋元昭,由此牵扯出震惊朝野的飞星案。

    明觉知道宋元昭没有通敌,真正与乌勒奸细暗中勾结之人是那死不瞑目的张怀英,这个曾被先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早已在权欲腐蚀下变成了一头不知餍足的恶兽,他又很懂得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每年送到京城的节礼从未断过,庆安侯府总能得到最丰厚的那一份。

    他也知道傅渊渟并非是被外贼收买了才去刺杀张怀英,北疆那边亦有飞星盟的耳目在,一封密信早在月前就传入了京城,上书张怀英与乌勒奸细勾结的种种恶行,而他在拿到这封信后,将之誊写了一遍,同时交到了宋元昭和萧胜峰手里。

    一如先前的安州大灾那样,宋元昭固然对张怀英的行径恼怒至极,但他想要借此事打压与张怀英往来密切的京中官贵,先一步掌握到确凿证据好为提拔自己人上位做准备,便令薛明棠安排了傅渊渟急赴雁北关查证事实,而萧胜峰本意是在事发之前撇清与张怀英的关系,以免受其牵累,并设法让萧家一脉的将领补上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明觉又想起了萧太后那句话——人都有私心,不过多少之分罢了。

    他其实很清楚,宋元昭的私心并非为了一己之利,可这已经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也有悖于明觉始终坚持的信仰。

    若要忠孝两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于是,在萧胜峰为季繁霜的提议举棋不定时,他迎回了自己的长子,从明觉口中得知傅渊渟背叛听雨阁的消息,一怒之下准了季繁霜便宜行事,这位姑射仙当真不负期许,三言两语间布下了一石二鸟之计,不仅将背叛了他们的傅渊渟和绊脚石张怀英一并铲除,还趁机把飞星盟拖上了水面,连薛明棠和白梨的身份也被暴露出来,师生相连如父子,本就因张怀英被杀一案遭到攻讦的宋元昭愈发处境艰难了。

    上次那番夜谈过后,明觉又见过宋元昭几面,两人都默契地不去重提旧事,裂隙生出便难弥补,但宋元昭一直相信他对国朝和君王的忠心,故而在这紧要关头,他尚且自身难保,还不忘安排明觉入宫守护永安帝。

    明觉自是无有不应,他想要确认一件事,而这个答案恰恰只有永安帝能给。

    他换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武官常服,在那个妖风四起的夜里与萧太后一同走进了暖阁,年仅十四岁的永安帝正愁眉苦脸地批阅着奏章,他着实想要当一个好皇帝,但有些事并非想想便能做到的,猝然失去了宋元昭的指导,永安帝就像没了大人搀扶的学步小孩,以至于在看到明觉和萧太后突兀出现的时候,他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试图藏起一封奏折,却被萧太后轻松夺过了。

    那是宋元昭的密奏,薛明棠动用了飞星盟的全部力量,以安州大灾官商勾结和张怀英私通乌勒为切入口,查出了以萧家为首的十数名高官勋贵在地方上大搞隐户隐田、土地兼并和商贸垄断等罪行的事实和证据,当中甚至有人藐视禁令通过行商与乌勒、云来等国秘密来往,避开朝廷监察进行人口和盐铁交易……诸般种种,触目惊心,一旦这封奏折被公布出来,整个天下都将山崩地裂,而宋元昭完全可以针对这些破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即便不能把朝堂大清洗一遍,也可为新政奠定一块重要基石。

    萧太后看罢,随手将折子丢进火盆里烧了,永安帝又惊又怒,到底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张口喊人救驾,但没有人胆敢闯进来,只得将最后一丝希望投到明觉身上。

    明觉将落在火盆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永安帝,直到永安帝受不住无形的威压而低下头去,喉间才发出了一声叹息,缓缓道:“兹事体大,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他在先帝面前发过誓,为君王尽忠、为国朝尽力;

    他也跟萧太后打过赌,倘使永安帝当得起一国之君的重任,有如先帝和先太子那样的决心魄力,萧太后便还政于君,从此自封慈宁宫,不问军国事。

    这一间漏雨的屋子,究竟是保持现状还是翻新重建,就看今晚了。

    那封血衣诏是在明觉眼皮子底下被人送出宫的,他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对萧太后说这个赌是自己赢了,萧太后却只是笑了笑,让人端起茶桌上的一盘梨,再次踏进了暖阁。

    这盘梨是没有毒的,萧太后命人端起之前还亲手给明觉削了一个,他不肯受用,她便自己切成了小块一口口吃下,但永安帝不知道,他见了梨便如同见了鬼,将最后一点天子威仪都抛诸脑后,连滚带爬地爬向萧太后,一面涕泗横流一面求饶,而萧太后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明觉身上,口里问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继续做皇帝,还是想吃梨?”

    自古以来,凡革新变旧者莫不浑身血染,纵是九五之尊也无法坐收渔利,欲成大事者必得轻生死重得失,先帝与先太子敢作敢当,而当今之帝又如何?

    明觉亲眼见到永安帝嚎啕拜下,亲耳听他道:“我、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

    那块梨肉终没落进永安帝的肚子,就像将要燃起的星火随风而灭。

    明觉输了赌局,便要如约赔付上自己的一生。

    从此以后,明觉变回了萧正则,开弓没有回头箭。

    宋元昭带人闯宫,永安帝否认血衣诏,当众斥其谋逆,萧太后下令封锁宫门,卫军合围将“逆贼”当场拿下,唯有寥寥几人凭借高强武艺杀出重围,为首的中年人瞧着羸弱如文士,张口却发出了一声震慑四方的虎啸,漫天箭雨应声而落,追兵纷纷掩耳抱头,莫有近前者。

    萧正则认出了这人是谁——飞星盟兑宫之主,丐帮副帮主王成骅。

    他不合时宜地想道:“那顿水酒看来是永远喝不成了。”

    也就没有去追。

    翌日,天降大雨洗去了地砖余血,百官惊闻了丞相率领私兵夜闯宫闱图谋篡位的消息,不敢置信者有之,高呼冤屈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一切似乎都乱了套,又好像在混乱里维持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惶惶森然,腐朽而根深蒂固。

    星辰碎,雷雨出。

    有了萧正则的倒戈,听雨阁针对飞星盟的行动可谓事半功倍,更别说那司掌情报的巽宫之主见势不妙也活动了心思,他暗中托人找上听雨阁,愿以飞星盟九宫名单为投名状,不止将功抵过,还能平步青云。

    早在飞星盟创立之初,薛明棠就定下了九宫相知不相通的消息,为的便是防止小人变节,而萧正则在过去四年里主动避嫌,从不过问震宫以外的人员和事务,这使得听雨阁的清剿大计未能如预料中那般彻底,故而季繁霜果断同意了与此人联系,不料对方竟在上京途中被人砍了脑袋,凶手行动果敢,埋伏的地点和时间都准确无误,必有内鬼相助。

    惊怒之下,季繁霜紧急排查了一遍知情人,萧胜峰虽不置一词,但他很快寻了个由头将萧正则安排到别处去,后者知他是疑心自己,倒也不曾辩驳过,只默默做事,直到情况又有转变——那人的真实身份已然查明,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琅嬛馆馆主杜若微。

    此人惯是谨慎,他不仅害怕飞星盟的报复,也担心听雨阁会过河拆桥,是以没把名单带在身上,而是请掷金楼做一回中间人,九宫名单就寄存在楼主谢沉玉手里,事不宜迟,当尽快取之。

    掷金楼与萧家素有合作,只是在听雨阁暗中成立后,两方因利益冲突逐渐生了嫌隙,不过谢沉玉是个聪明人,他扣下这份名单并非为了跟萧家撕破脸,而是想要重新谈谈,萧胜峰也无意与之反目,思量再三,让萧正则与自己同去。

    他们来晚了一步,离宫之主白梨不知打哪儿获悉了这个情报,率领部下倾巢而出,夜袭掷金楼。

    萧正则随父抵达此地的时候,这座由鲜血骨肉堆砌而成的高楼已经轰然倒塌,徒留满地断壁残垣,焦糊味掩盖了血腥气,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这些面目全非的尸体里找出了谢沉玉,其尸身也被烧得不成样子了,但还能依稀辨出致命伤所在——脐中上三寸,偏左四寸,腹哀穴。

    谢沉玉有六境十二式的《宝相诀》,全身上下只此一个罩门,却被人一刀毙命了。

    动手之人自然是白梨,可她不该知道谢沉玉的死穴所在,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只有同修《宝相诀》的人清楚其中门道。

    萧正则神色平静地为他合上眼睛,在心里想道:“师兄,自此旧怨终了,你当安心做个云游僧了……此后余生,最好是不复相见。”

    掷金楼灭门,谢沉玉身亡,九宫名单的线索只落在了薛海和白梨二人身上。

    听雨阁分头行动,一路由前掷金楼杀手杜鹃带着奔赴宁州,一路由萧胜峰亲自领队追踪白梨,而萧正则对这两边都不沾,他回到京城,想去大牢探视宋元昭,可惜没能赶上,宋相已经在狱中自尽了。

    对此,萧正则其实并不相信,可人已经死了,他相不相信也就没了意义。

    不久之后,薛海和白梨的死讯也先后传回京城,萧胜峰带回了一封名单,可当他们根据这个大肆抓捕嫌犯时才发现被这夫妻俩摆了一道,九宫飞星的线索彻底断了,至少半数以上的成员侥幸逃过了天罗地网,自此鱼入江海,再难寻踪。

    若是就此收场,当有人为之庆幸,亦有人大不甘心,萧正则听说杜鹃抱回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乃是薛海与白梨之子,阁中诸人正为如何处置此子而争论不休,萧胜峰向他询问意见,萧正则见脸色苍白的杜鹃跪在下首,眼睛始终落在那襁褓上,便道:“一个不知事的小儿罢了,杜鹃既然想养着作饵,那就让她带在身边,成则钓得大鱼,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什么。”

    此言一出,争论遂止,杜鹃将襁褓搂回怀里,不甚熟练地哄睡了哇哇大哭的婴孩,临走前向萧正则俯身一拜。

    萧正则知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心软了。

    杀手最忌讳的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心慈手软,杜鹃早晚会因这个孩子而死,就是不知道她到了那时会不会后悔了。

    既已改变了身份,那方寸寺自是不应再去了,可等到腊月十九那日,萧正则仍顶风冒雪地去了一趟,他像块石头般在能望见寺门的地方站了整天,从黄昏到日落,飞雪落满身又融化成水,香客们出入往来,唯独不见那辆熟悉的马车。

    他其实早知道殷柔嘉是不会来了,宫里人都晓得华容长公主近日生了场大病,御医说是怒火攻心所致,若不好生调养,恐怕伤及寿数……萧正则对这些一清二楚,只是还存着一点痴心妄想。

    腊月十九一过,转眼就到了除夕。

    飞星案余波未平,朝野上下兀自人心惶惶,萧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举办大宴群臣的庆典,只在御花园办了场家宴,参与者皆为宗亲、外戚和勋贵,萧胜峰带上萧正则赴宴,编造了一段天衣无缝的过往,将他的身份重新过了明路,打了萧胜云和萧正风父子一个措手不及,其他人纵有再多惊疑不定,可萧太后率先表了态,又有哪个敢有异议?

    一声声不知真心几何的道贺里,萧正则不仅“死而复生”,还因其在北疆立下的军功被封为了骁骑将军,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殷柔嘉称病未出席晚宴,事后才听说了萧正则归来的消息,她立即推门而出,不顾一切地朝御花园奔来,终于赶在筵席散尽前找到了他。

    当初城门一别,已是将近八年,都说人间别久不成悲,可当他们真正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向来刚强如男儿的华容长公主仍是红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萧正则却不敢看她。

    殷柔嘉怔住,她伸手抹掉眼泪,又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强笑道:“师弟,是我变得太老了,还是病恹恹的模样太难看了?”

    萧正则只是摇头,曾经想对她说的话此刻都哽在喉间,比鱼刺尖锐,比刀刃锋利,他恨不能就此死去。

    殷柔嘉虽是性烈,但也不乏细致敏感,她从萧正则不同寻常的反应里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扯住他衣袖的手也缓缓松开,萧正则木立在原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忽地抬手行礼,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竟有几分落荒而逃。

    久别重逢,他们终是没能说得上几句话。

    殷柔嘉后来找了他好几次,都被萧正则避开了,他决心斩断这点非分之想,一如抹杀掉身为明觉的七年岁月。然而,就在这年重阳节,永安帝下旨赐婚,敕骁骑将军萧正则为华容长公主之驸马,择佳期完婚。

    旨意传开,闻者皆惊,而后便有无数人对萧正则生出了羡慕之情,他们未必见过殷柔嘉的真容,也知华容长公主今岁已年近三十,可那是当今皇帝的长姊,身份尊贵只在萧太后之下,本朝没有驸马不得任官的规定,谁若能娶她,谁就前途无量。

    萧正则却是不喜反怒。

    这事明面上是永安帝下旨赐婚,实际上是谁拿的主意,根本不需细想。萧正则当即入宫求见萧太后,希望她能收回成命,萧太后也早知他会来,屏退了旁人烹茶以待,等萧正则强压怒气说完了话,这才放下茶盏,反问道:“你难道不喜欢她?”

    萧正则沉默了一瞬,道:“我们不配。”

    殷柔嘉是彩云朝霞,而他已是枯枝败叶,合该凋零于风中,腐烂在地下。

    他见不到天明,可她应该去看日出。

    “怎会不配?”

    萧太后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却被避了开来,叹道:“郎有才女有貌,四年相伴同学,八年牵挂等待,这天下还有谁比你们更相配?我听说她这大半年来屡次寻你,你却避而不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萧正则道:“我无颜面对她。”

    闻言,萧太后笑容微敛,她凝视了萧正则片刻,幽幽道:“你心里还是怨我。”

    萧正则垂首,只道:“臣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

    “圣旨已下,便是驷马难追,你何曾见过圣旨如废纸?”

    顿了下,萧太后又放缓了语气,温言劝道:“正则,你要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况且我朝公主若不出降臣子,便只有和亲邦国这条路可走,华容已为你耽误了韶华,你难道还要辜负她的余生?”

    命运从来没有无回报的馈赠,尊贵如帝王之女亦然。

    这桩婚事终是没有作废,择期正月十五完婚。

    长街短巷满华灯,丰年瑞雪覆红妆,这一场皇婚办得奢华盛大,有如庆典。

    那天晚上萧正则喝了不少酒,他仍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殷柔嘉,便对宾客敬酒来者不拒,偏偏越喝越清醒,等冷风吹凉了发热的头脑,甚至有寒意从头窜到脚。

    待到吉时,司礼忍不住低声催促他去洞房行合卺礼,公主的乳母也来派人请他,萧正则知道这回是不能退避了,无论如何他都应当给殷柔嘉一个交代。

    喜秤挑落了盖头,合卺杯里盛上了合欢酒,闲杂人等悉数告退,烛光如霞的洞房里只留下了一对新人。

    这是萧正则自御花园一别后首次面对殷柔嘉,他以为会看到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她,不承想那凤冠下的容颜格外憔悴,哪怕上了浓重的粉彩胭脂,也遮不住苍白病色。

    他一惊,脱口道:“师姐——”

    话未说完,一根微凉的手指就压在了萧正则唇上,殷柔嘉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变得很丑了?”

    萧正则心里如被钝刀子割了一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没有,师姐风采如故,只是病了。”

    殷柔嘉抿唇一笑,手指上移轻轻捏了下他的鼻尖,如少时那样半嗔道:“就你会说好听的。”

    她用力很轻,萧正则却觉得鼻子酸涩,险些红了眼眶,忙道:“师姐,夜深了,我服侍你休息吧。”

    “且不忙,我想与你说说话。”殷柔嘉握住他的手,“你躲我这么久,这回可算是逃不掉了吧。”

    萧正则不敢挣脱,哑声道:“是我错了。”

    殷柔嘉不依不饶地问道:“你当真知错?”

    “是。”

    “既然知错,可愿认罚?”

    “认。”

    “好,那就说定了。”

    烛光映在殷柔嘉脸上,恍惚间重现了三分当年明媚,只听她道:“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句话、一个字都不准骗我,因为我会信的。”

    萧正则呼吸一滞,他隐约猜到殷柔嘉想问什么了。

    如他料想的那样,殷柔嘉将憋在心里的那些事竹筒倒豆子般问了出来,她想知道他是如何在北疆战场上活下来的,想知道他在过去的七八年里经历了什么,以及……她想知道他与飞星案究竟有无关联。

    殷柔嘉实在是个很好懂的人,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性子也直来直去,一颗心如水晶般通透,对待这样一个人,要么骗她一生,要么就给她真相。

    萧正则既已不是明觉,也不必再守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他完全可以用卑劣的手段粉饰所有丑恶,她并非愚蠢,但她会信他。

    偏偏是她,萧正则绝不愿以谎言骗取真心。

    一阵令人心悸的静默后,他终于开了口,将全部的真相告诉了她。

    彼时窗外白雪映月,火树银花缀满天,风中酒香浓,便连夜色也是难得温柔,然而在这花烛高燃的洞房里,红唇白齿道出的真相残忍如刀,割在人身上不见伤,唯有鲜血横流。

    “……原来,是这样啊。”他说完之后又过了很久,殷柔嘉才像活过来的石雕般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低声呢喃了这么一句话。

    萧正则如等候发落的罪囚般垂着头,他知道说出真相已经于事无补,但他至少没有骗她,便是她要杀了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他只是等来了一个拥抱。

    萧正则在陈述真相时就跪在了地上,殷柔嘉俯身抱着他的头,让他枕着自己胸口听心跳,竟是平静如初。

    她原来已经知道了,或许不完全,但绝不是一无所知。

    “你不骗我,我很欢喜。”

    她说话时,有温热的水滴落在萧正则脸上,他想抬头去看,却被她阻止。

    “吉时都快过了,我们先喝合卺酒吧。”

    她将他拉起来,哭过的眼角比涂了胭脂更红,倒有了几分从前的颜色。

    萧正则低头看着杯中酒,殷柔嘉与他挽臂交杯,脸上泪痕未干,唇角却已经扬了起来。

    她含泪笑起来的模样,胜过了神佛顶上日月光。

    萧正则想,便是这酒中有毒,或是醉死在她的眼里,自己都心甘情愿,当谢苍天厚待。

    他毫不犹豫地饮下这杯酒。

    就在萧正则仰头那一瞬,殷柔嘉拔出了簪中细刃,一如当年挥刀刺入马腹那样,狠狠刺中了他的咽喉。

    却听“叮”的一声轻响,簪刀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断折了。

    萧正则有些遗憾地想这酒里竟没有毒,又想到以殷柔嘉的性子,她就算要杀他,也不会用下毒这样的鬼蜮手段,就该是这样堂堂正正地来一刀,可惜她太心急,忘了他刚才特意说过《宝相诀》真气护体不散,若不先破罩门是决计杀不死人的。

    他放下金杯,看着殷柔嘉手里只剩半截的簪刀,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你……”殷柔嘉睁大了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粉彩胭脂被冲下两道痕迹,红的白的混在一起变得惨不忍睹,萧正则心疼极了她,用手擦掉那些妆容。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腹,对她道:“师姐,你应当刺这里。”

    殷柔嘉浑身一颤,她咬破了嘴唇,枯瘦如柴的手又攥紧了簪刀。

    “你……别看着我。”她气若游丝般道。

    萧正则其实很想多看她一眼,但他从不抗拒她,于是闭上了眼睛。

    “噗嗤”一声,利器这次顺利割开了皮肉,杀一个人如裁一张纸,鲜红的血一股一股从裂开的伤口中喷涌出来,比喜服的红色更浓。

    纸糊一样的人倒在了地上,精致繁复的地毯花纹也被染红。

    萧正则蓦地睁开眼,面前空无一人,他一点点地低下头去,看见了倒在自己脚边的殷柔嘉。

    “师姐!”

    殷柔嘉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眼睛还没有闭上,她下手干脆利落,其实并不觉得太疼,只是眼前模糊一片,连声音也听不清晰,反倒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回忆纷至沓来。

    弥留时刻,她想起自己四年前求得的一支下下签,解签的和尚半点不知圆滑,说话怪是直白难听,道什么“水底捞月”、“劳而无功”,还劝她莫再执迷不悟,不可强求命中无果之事。

    可她这一辈子骄纵任性,从来只求心满意足,才不管什么天意。

    哪知神佛当真灵验了一次,她强求到了,也该折寿还愿了。

    “……”殷柔嘉张了张口,却已说不出话来,她想告诉萧正则,自己是真想杀了他的,师姐从来心疼师弟,殷柔嘉也最爱萧正则,他既然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又活得这样累,她就带他解脱,哪怕不能同登极乐,一起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寂寞。

    可惜了,那一刀没得手,她就再也下不得手了。

    殷柔嘉终是在萧正则怀里闭了眼,鲜血浸透红绸,风吹烛灭,龙凤泪干。

    她的手垂落在地,声音微不可闻,却像惊雷劈下,令萧正则脑中阵阵嗡鸣。

    守在洞房外的乳母等人听得动静不对,高声呼唤了几句,他始终一动不动,一声未吭,他们便闯了进来。

    片刻之后,尖叫声、哭喊声、叫嚷声……此起彼伏。

    谁也不曾想到这桩喜事会是如此收场。

    因萧太后派了人在附近盯着,发现惊变后即刻阻止了噩耗传开,公主的乳母已被当场吓疯了,其余人也被封了口,这件事最终被萧太后掩盖了下去,外人只知华容长公主于新婚当晚暴病而亡,或幸灾乐祸或惋惜地说上两句,没有谁能想到在这个洞房花烛夜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到殷柔嘉出殡下葬之前,萧正则都没能回过神来,只像是提线木偶般任人操纵,他时不时地看一眼自己的手,那上面的血早已洗干净了,可他还能看到一片猩红。

    他亲手为殷柔嘉的坟茔洒下了第一抔土,像是把自己的一半魂魄也埋了进去,可他还站在青天白日下,脚底也有影子。

    从前读《涅槃经》,第十九卷里有这样一段——

    “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炼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彼时他似懂未懂,便向明净请教,向来有问必答的师兄难得沉默了一瞬,却是道:“你若能一直不懂,那才好。”

    如今的萧正则终于懂得了。

    他是罪大恶极之人,死是恩赐而非惩罚,连师姐都不肯带他一起走,他就不配求解脱,只能点灯熬油一样等着。

    等到哪一日大限临头,恩仇罪孽一并了结……

    如此,或可算是刑满了吧。

番外六·明月曾照彩云归

    临渊门的方越要成婚了。

    三年过去,江湖风波平,天下少战事,临渊门也在飞星案昭雪后得以洗冤,众弟子重归翠云山重振门庭,纵使不可与从前盛况相提并论,好在祸兮福所倚,他们一度面临灭顶之灾,也在披荆斩棘后从烈火里炼出了真金来。

    展煜当仁不让继承了掌门人的位置,盛秋风成为大长老,刘一手因伤势卸下了护法之位,改任大管事,而方越在出孝后补上了空缺,成为临渊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护法。

    当初他以弱冠之龄执掌演武堂,虽有一身好本领,但门派里不乏质疑者,可在经历了几次大变后,一应物非人也非,不说方越在翠云山危难之际挑起了门派大梁,单凭葫芦山突围和手刃姑射仙这两大功绩,便已足够他在江湖上扬名立威,如今展煜要对他委以重任,自不会有人非议。

    新任护法要成亲,娶的是大长老盛秋风之徒,虽是百废待兴,但展煜还是准备为这对新人好好办一场婚礼,让喜气冲淡笼罩翠云山三年的愁云,也借此恢复临渊门与武林各派的交际往来。

    人不能遗忘过去,可只有抬头向前,方可走向未来。

    婚期定在九月初三,喜帖陆续发往各大门派,望舒门的这一封是由石玉亲自送来的,他已经长成了身姿挺拔的英俊少年,性子不似大多数同龄人那般轻狂浮躁,反倒有些老成持重。穆清亲自出面接待了他,先说正事,再闲谈一二,石玉都应对如流,与当年那个跟在方咏雩身后的小书童判若两人,实在是世事难料。

    她接下了喜帖,承诺会如期前往翠云山道贺,却见石玉又从包袱里取出个锦盒来,郑重道:“另有一物,掌门师兄托我带给穆掌门。”

    穆清心中微讶,接过锦盒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放了个木瓜,红木材质,栩栩如生,瓜柄处刻有一个小小的“煜”字,一看便知是谁手刻而成。

    她的眼睫颤了颤,左手下意识地摸了下佩剑的剑穗,旋即将锦盒盖上,对石玉道:“天色已晚,风急雨大,不如就在舍下歇息一宿吧。”

    石玉虽不知这锦盒里究竟装有何物,却将穆清的小动作看在了眼里,想到这天儿已过黄昏,便领受了她的好意,随引路弟子出去了。

    他走后,静玄殿内就只剩下了穆清一人,她再次打开锦盒,将木瓜拿在了手里,只觉得掌中沉甸甸的,像捧着一颗真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注)

    谁能说他不是将一颗真心送到了她手里呢?

    “方越都要成婚了,你跟展煜的婚事却是至今未能定下。”

    一道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穆清蓦地回过神来,只见谢安歌缓步走了进来,忙起身迎道:“师父,外头风雨未歇,您怎么过来了?”

    自打卸任了掌门之位,谢安歌就连那身繁复发冠和厚重衣袍一并脱去了,仅作道家常服打扮,左边衣袖空空荡荡,用桃木簪盘起的发髻里霜色斑驳,更像个出家人而非江湖客。

    比起三年前,谢安歌的精神好了许多,身体却愈发消瘦了,她在葫芦山一役里几度濒危,虽是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也毁了根基,穆清四处寻医看过,用上许多良药,都是聊胜于无,只能好生静养。

    谢安歌自己倒是心宽,她已经是天命之年的人了,千般滋味都尝遍,万种风情也看过,既当得起一派宗师,亦做得了玄门女冠,而今藏剑入鞘阅南华,不过返璞归真,没什么可不甘的。

    她在穆清身边坐下,道:“酉时已过,你今日未至白云殿做晚课。”

    穆青一惊,想不到自己竟在这儿呆坐了个把时辰,低头道:“弟子晚些自去补上。”

    谢安歌的目光转向那颗木瓜,道:“这三年,你们都忙于门派事务而无暇顾及自身,这固然是掌门人的本分,但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为师看展煜并非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清儿,你是怎么想的呢?”

    穆清攥紧了手指,这一瞬她心念千转,可到来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弟子不敢妄想。”

    谢安歌故意曲解其意道:“不敢妄想,那便是无心了?若真如此,为师劝你尽早慧剑斩情丝,莫要误人误己。”

    “师父——”穆清猛地抬起头来,却见谢安歌满眼笑意,顿时脸上发烧。

    好在谢安歌从不让弟子难堪,她拍了拍穆清的手背,收起笑容沉声道:“为师这话也不尽是打趣你,世间得一有心人不易,何况你们两情相悦共经风雨,眼下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你向来果敢,为何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呢?”

    穆清沉默了下来,她一手拿着木瓜,另一手却攥紧了胸前衣襟,望舒门的掌门印就贴身放置在那里,比手里的木瓜轻上许多,却是冰冰凉凉,能将心头的火苗都镇压下去。

    半晌,她轻声道:“我跟他……都已经是一派掌门了。”

    若是情到深处,男婚女嫁的确是顺理成章之事,可这江湖上哪曾有过两派掌门人成婚的先例?

    正所谓“在其任担其责”,掌门人是一个门派的顶梁柱,其一言一行都关乎重大,婚姻于旁人而言是私事,放在两个掌门人身上就成了两大门派的公事,既不为彼此附庸,那倘若一切按照嫁娶俗礼,门下弟子又当何去何从?除此之外,临渊门在南,望舒门在东,两地相距有千里远,各自的产业和势力有相合也有相冲,即便两派素有交谊,但一时不比长远,岂有因私情让公利之理?

    穆清从前不必考虑这些,现在却是不得不考虑了,她与展煜是真心相爱,对门派也是一片赤忱,越是不愿辜负任何一方,越是不敢妄下决断。

    左右殿内没有旁人,谢安歌又是将自己教养长大的恩师,穆清将这些心事都与她说了,也盼师父能指点迷津,谢安歌听罢沉吟了一阵,道:“在这江湖上,女儿家要顶门立户,的确比男子困难许多,望舒一脉历代掌门人也的确没有婚嫁先例,多是继任即入道,终生不嫁,视座下弟子如己出,以此传承不断。”

    闻言,穆清神色微黯,又听谢安歌道:“然而,望舒门从来没有禁止门人婚姻的明令,也不是每个弟子都要束冠修道的,一切由心自主,只要无愧于心便好。”

    “可是……”

    “为师传你掌门之位,是看重你的能力和品行,愿你挑起门派的重任,而非以此化为枷锁禁锢住你。”

    说到这里,谢安歌偏头看了眼自己空垂的左袖,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好一阵才继续道:“你跟展煜的婚事,确有许多细节须得仔细斟酌,但并非束手无策……清儿,你知晓两人之间真正不可解的难题是什么吗?”

    穆清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某种沉重的深意,她心里生出了一个猜想,却不敢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是道不同。”

    二十一岁出家入道那年,谢安歌与两位师门下山彻查生花洞掳掠民女一案,与洞主白凌波结下仇怨,这女魔头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留下她们三人,又对望舒剑法起了觊觎之心,竟花重金请了掷金楼出手,恰逢掷金楼与补天宗商谈合作,谢沉玉就将这桩吃力不讨好的生意转交给了陆无归,请他帮忙摆平此事。

    陆无归此人,面和心狠,奸猾狡诈,生花洞精锐尽出都未能伤及谢安歌三人的性命,而他只是利用情报贩子和一帮江湖败类就让她们疲于奔命,等到其中两人失手被俘,他再设计了一场“巧遇”,假装自己是与生花洞有血海深仇的江湖散人,帮助谢安歌救回两名师妹,一步步骗取了她们的信任。

    那会儿他才三十出头,正是成熟男子最具魅力的时候,更别说他英俊倜傥,又有一身好武功与好见识,只要他有意,便少有女子不为其动心。谢安歌年少走四方,她固然对他生出了些微好感,心下仍存警惕,可她的两个师妹阅历尚浅,同行共事不过数日就将一番情怀倾注在了陆无归身上,由此被陆无归不着痕迹地挑拨离间,不仅闹到了姐妹反目的地步,还连本门剑法也泄露给了他,甚至在被谢安歌发现并制止后心生怨毒,不惜对她痛下狠手。

    那一剑刺得快准狠,又是在危难时发自背后,谢安歌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便被当胸击中一掌掉入河流,而陆无归本是可以眼见着她死的,偏偏下水去救了她。

    陆无归是泡在脂粉堆里长大的,他本性贪财好赌,喜欢女人也擅于对付女人,这回遇上了冥顽不灵的谢安歌,过往的诸般手段都收效甚微,倒让他生出了难得的兴趣来。因此,当谢安歌死里逃生后一剑抵上他的喉咙逼问其身份来历,陆无归这次没有撒谎,他轻而易举地推开剑锋,将那温文尔雅的君子画皮撕了个一干二净,露出贪婪狠毒的本来面目,要与她赌一回性命。

    江湖人都知道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的陆无归赌术精湛非常人能及,谢安歌却是对此一无所知,哪怕是最简单的掷骰子比大小,细究起来还是陆无归在耍弄人,偏偏这一回老天爷开了眼,他们约定了三局两胜,谢安歌只输了第一把,而后连赢他两盘,点数之差不过二三,仿佛冥冥之中有看不过眼的好心野鬼帮了忙。

    陆无归有些气急,可好歹是说话算话,负伤的谢安歌得以从他手下脱身,她追踪自己的两个师妹辗转百里,而这两人以为大师姐已死,她们本是害怕事情败露才冲动出手,这下真没了回头路,又生出争执来,一人想要叛出师门逃避罪责,一人却心生悔恨准备回山,前者杀了后者,连尸骨都不知埋藏在何处,就这样仓促逃回南地,试图以本门剑法向白凌波求谅解,从此加入生花洞。

    可笑她不知道,那骗取了剑法的陆无归本就是因白凌波而来的。

    谢安歌赶在她抵达生花洞老巢前将人截住,腥风血雨里相扶走过的师姐妹闹到了拔剑相向的地步,能与她一起下山查案的师妹也是门中佼佼者,而谢安歌伤势未愈,交起手来自然难占上风,好不容易清理了门户,身上已是新伤摞旧伤,还惊动了附近的生花洞岗哨。

    白凌波亲自带人追了上来,谢安歌被惊弦指震伤了经脉,又中了一枚毒镖,拼尽余力才逃进了山里,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而杀手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她的藏身之所。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清苦的药香味里醒过来。

    谢安歌缓缓睁开眼,目之所及俱是漆黑无光,耳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万籁俱寂,她如被关在了死气沉沉的棺材里,埋葬于黄土之下。

    可她能闻见药香,能摸到盖在身上的厚实棉被,咬手指时也能感觉到痛。

    谢安歌想起了那只射中自己后背的毒镖,中毒时运动发劲乃是大忌,可她那会儿别无选择,一路且战且逃,剧毒也随之在体内开来,她没有毒发身亡,也没有瘫痪难动,目盲耳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就算是这样的“幸运”,仍非一个年轻女子所能轻易接受的。

    好在她的手没废,她的剑还在身边。

    当那块温热的帕子敷上她额头时,谢安歌藏在被子下的手恰好摸到了剑柄,她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虽是不能听声视物,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一剑依然精准地抵在了来人胸前。

    她哑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应是回答了什么,可惜谢安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她的身体很虚弱,握剑的手却很稳,过了一会儿,对方也发现了她五感上的端倪,于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她摊开来的左手掌心里写字。

    一笔一画,缓慢细致,既方便了谢安歌猜字,也稍微安抚住了她不安的心。

    他说自己是个药郎,前几日有一名锦衣男子带她来寻医,他看她伤得重又中了毒,本是不敢收治的,可那男子瞧着面善实则不好说话,给的钱足够买下他这条命来,要他好生照顾着她,不得让人死了,更不能放她离开。

    谢安歌摸过他的手,拇指上没有陆无归常戴的翡翠扳指,骨节处也没有练武形成的茧子,再探脉门,未发觉有真气流动,应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她将剑放下,缓缓问道:“那个人……可在这里么?”

    药郎在她掌心里写下个“否”字,而后想了想,又添上了“十日归”。

    “我昏睡了几日?”

    手掌心传来的触感让谢安歌有些不适应,可眼下别无他法,只好强自忍耐,当她得知自己昏迷了整整三天,当即心下一凛,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谢安歌又抱剑躺下睡了一阵,等她再次醒来,屋里变得寒凉了许多,想是入了夜,她在床上摸索一阵,找到叠放好的衣物,花了会工夫才勉强穿整齐了,随即下了病榻,发现腿脚还有些软麻乏力,但好歹是能动弹了。

    药郎不在屋里,这让谢安歌安心了一些,她以剑点地支撑行走,伸手在前摸索试探,好不容易推开了房门,忽觉脚下一绊,原是这屋的门槛做得高,今时不比往日,她狼狈地摔了下去,只来得及抬手护脸,小臂和膝盖同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恐怕摔破了皮。

    这一摔,本就难辨方向的谢安歌愈发分不出东南西北了,她伏在地上缓了片刻才撑起身来,忽有一双手从旁侧伸来,稳稳扶住了她。霎时,谢安歌浑身紧绷,手里的剑险些刺了出去,好在她很快闻到了那股药味,于是开口道:“大夫?”

    药郎说他就住在旁边的药房里,有什么事喊一声便可听见,谢安歌向他道谢,却是不置可否,任药郎引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张小桌旁坐下,谢安歌感受着拂面微风,手摸到了桌面上的几片落叶,脑中顿时勾勒出了这间小院的大致布局——左右共两间屋子,院中一棵银杏树,树下摆了木桌木凳,角落里有晒药材的簸箩架子,她还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小盆,里面不知种的花还是草药。

    平平无奇的医家小院。

    谢安歌睁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从药郎手里接过了粥碗,这人倒也心细如发,知道她不便使筷子,将菜和肉都剁细了加进粥里,仔细品味还能尝出蛋香。

    她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虽是清醒了也很少说话,药郎给她饮食她便吃用,端来汤药她也不推拒,除了梳洗起居全由自己经手,其他时候几乎不对药郎的做法有所异议,而这药郎也很知礼数,不知是畏惧陆无归的威胁,还是不愿押上身家性命招惹江湖人,总之是没有趁人之危,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天。

    第七日,谢安歌早早就醒了,她穿戴好衣物,拿上自己的剑摸到隔壁门前,等药郎开了门,她也不进去,直言道:“大夫,多谢你这几日悉心照料的恩情,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劝你收拾东西到别处暂避风头,过了这阵子再回来。”

    药郎一惊,连忙在她手掌心里写字,说她不能离开、身子也没好云云,谢安歌耐心等他写完了,才继续道:“实不相瞒,那个送我过来的男子同我有恩怨,他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会放过他,只是如今我伤势未愈,不便与他对上,更不可留下来等他发落……大夫,你于我有恩,我若是大难不死,日后必有报答,故不愿连累到你,可你要是阻我去路,我就算没了眼睛和耳朵,手里还有剑在。”

    她言辞恳切,态度却是坚定无比,药郎知道自己强留不住她,只得叹息一声,在她手心里写道:“既如此,我就随你去吧。”

    他说自己自幼无父母手足,至今没有娶妻生子,若离了这里实无亲朋好友可投奔栖身,也不放心她一个目盲耳聋的女子独自在外颠沛,她既然有去处,他就送她过去,等她身上的余毒清了,自然能恢复视物听声,那时他再回来,想也过了风头。

    谢安歌犹豫了一阵,答应下来。

    药郎很快收拾好行囊,雇了辆马车带她上路,谢安歌自是要回师门去的,马车便一路向东。这段路程很长,谢安歌大多时候都待在车厢里,药郎就隔着一扇车门与她作伴,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从一顿不落的饮食和汤药里尝出他的细致用心,后来药郎实在耐不住这样麻烦的沟通方式,他用木块做了些常用的字,拿一个盒子装好了,每每要与她说话,就从盒子里挑出字来按顺序排列好,谢安歌挨个触摸过去便知道了他的意思,再给出相应的回答,虽比不得口述耳闻那般方便,但也好过了许多。

    可惜那一盒耗费了药郎不少心血的木块字没能在谢安歌手里保留多久,他们渡河时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乌篷船被河浪掀翻了,药郎及时抓住了她,两人抱着一块浮木艰难地划回了岸边,却丢失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了那盒木块字,药郎甚觉可惜,想给她再做一盒,谢安歌则道:“不必这样麻烦,算算时间和路程,再过几天就该到东山之岭了。”

    一路同行数十日,她早已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告诉了他,药郎虽不是江湖人,但也听说过望舒门的鼎鼎大名,为此叹过几回气,问她的师门既然这样强大,怎么派她一个小女子出远门办事,还惹上了难缠的仇家?

    对此,谢安歌倒没有怨怼之心,她是门派首徒,凡事只有为人先而无落人后的,师门虽在江湖上盛名不衰,但没有谁能做到面面周全,自己在外办事不力摔了跟头,那是自己的本事还不够,将来多加磨炼就是了。

    药郎听了这话,在她手心里写了很长一句话,说她是个板正无趣的小道姑,现在已经很不像个年轻姑娘,倘若再苦修个几年,只怕要未老先衰,糟蹋这张好脸皮了。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开些玩笑也无伤大雅,谢安歌毕竟是女子,哪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长到这个年岁,师长和师妹们不会夸赞她容貌端丽,行走在外时遇见的慕色之人又大多带着异养企图,唯有这句不出格的调侃乱了她的心弦。

    可惜这一瞬间的心动,终抵不过十数年的南华经卷。

    又走了两天,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到山下的野村借宿,村里人给他俩安排了一间空屋子,等人走后谢安歌问药郎对他们说了什么,药郎这次没在她手心里写字,而是握着她的手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道:“他们问咱俩是何关系,我说……”

    是夫妻。

    谢安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被他握住的地方飞快升腾起来,她屈肘使了个巧劲撞开他,药郎也顺势退开,好像刚才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这便出去张罗饭食了。

    直到夜里,谢安歌喝过了他熬好的汤药,药郎说她中毒很深,不敢下针灸拔毒,只能靠药力一点点化解,她也确实能察觉出身体在逐日好转,两个多月下来,眼睛已能感光,为此不得不用布遮住,耳朵还听不清人说话,但勉强能听到一些噪音。

    她忽然问道:“这是最后一帖药了吧?”

    药郎在炕下打了个地铺,闻声坐起身来,拉过她的手写了个“是”字。

    谢安歌又问:“我喝完药就能好起来吗?”

    药郎说一样药难医百样人,这可保不准,不过她既然能感光和听到一些杂声,说明眼睛和耳朵都是在恢复的,不妨在村里好生休养三日,等把药喝完了再看情况。

    谢安歌“嗯”了一声,她把手抽回来,和衣躺了下去,正当药郎也准备睡了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道:“大夫,你跟我说句话吧。”

    药郎一怔,他想站起来去看她,但只是躺着望向屋顶,那一根根茅草就像长在了他的心上。

    半晌,他开口道:“小道姑,其实上次我撒谎了,你一点也不无趣,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了,若是你肯还俗嫁我,哪怕三清道尊震怒,降雷劈死我也甘愿。”

    他没等来回应,不知道她到底听清了没有。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四天的清晨,药郎去打了一盆清水让谢安歌净手擦脸,等一切准备都做妥当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她眼上的白棉布。

    一圈,两圈,三圈。

    谢安歌睁眼那一刹,晨光正好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映在她那双明眸里恍若日出东山,药郎陡然呼吸一滞,旋即低下头,看到了抵在他喉间的雪亮剑锋。

    剑一直握在谢安歌手里,可他竟没能察觉到她是何时拔剑出鞘的。

    谢安歌凝视着眼前人,一字一顿地问道:“陆大夫,玩够了吗?好玩吗?”

    死一般的寂静,直到落进屋里的光一点点变得稀薄,陆无归才发出了一声哼笑,抬眼对上谢安歌凌厉的目光,笑着道:“好玩,实在太好玩了,你是昨天晚上认出了我的声音吗?”

    他换下了那身锦衣,穿着浆洗发白的棉麻衫,连头发都只用了一根木钗松松垮垮绾在脑后,可这一道笑声发出,那股恣意风流的气度便透骨而出,即使是个真正的瞎子站在这里,也不会当他是个普通人了。

    然而,谢安歌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味。

    她道:“不是昨晚,从你说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陆无归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

    “是我心急了,可你非但没有拆穿我,还乐意陪我演到今天。”他将手指搭在剑锋上,挑起一边眉梢,“小道姑,换我问你,好玩吗?”

    陆无归其实很清楚谢安歌为什么要配合他,一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低头,二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想解毒恢复视听,就只能从他手里拿到解药,倘使在一开始就撕破脸皮,这出戏唱不下去,她的性命也保不住,自己若与她易地而处,也会做出这样明智的选择。

    可他心中依然怒火难消。

    黑道中人才不管名门正派那些个是非因果的道理,他在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想到了过去八十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比如第一次给人做饭差点切到手、第一次给人熬药被烫得摸耳朵、第一次牵着瞎子看星星、第一次给人牵马驾车……这么多他本来没必要去做的事,都为她亲手去做了。

    然而,就像那一盒他精心雕刻却失落河中的木块字那样,不应当就是不应当,不值得的始终不值得的,一厢情愿付出的东西总会打了水漂。

    就在这时,陆无归听见谢安歌说道:“不好玩,这不是应该拿来玩的东西。”

    她握剑的手很稳,眼睛里却有一把破碎的光,令他愣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陆无归已然深知谢安歌的脾气有多倔,世间多少男子都做不到“流血不流泪”这五个字,她一个小道姑偏偏就做到了,正因她冥顽不灵,他才想让她开窍,于是冒险从白凌波那里偷来了解药,又用八十一天的时间编造了一段如梦的谎话,他欲颠倒黑白,使她意乱情迷,结果她从头到尾都清醒着,反倒是自己为梦所迷,何其可笑。

    但她既然是心知肚明的,现在又为何红了眼眶呢?

    屋里寂静了片刻,陆无归被谢安歌先发制人,纵有一身高强武功,在不伤及谢安歌性命的前提下也无能施展,便道:“小道姑,你要杀了我么?”

    谢安歌道:“你害我两个师妹反目相残,骗取我师门剑法,我自当不惜代价取你性命,可你救了我一命,两桩仇一笔恩,我今日不会杀你。”

    “今日不杀,也就是说你我来日再见,即为决死之期?”

    谢安歌掷地有声地道:“是!”

    陆无归又问道:“小道姑,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安歌道:“左右不是玉羊山附近的村子。”

    陆无归笑了笑,道:“你既知我是谁,还敢跟我走?如今我也不瞒你,此地是我补天宗总坛外围,名叫‘石头寨’,你随我进来便似羊入狼窝,走不掉的。”

    谢安歌心里原就有所猜想,此时听他点破也不惊怒,问道:“你待如何?”

    “好说,你再与我赌一回,要是赢了,我就放你走。”顿了下,他续道,“倘使你输了,要么杀了我,要么任我处置。”

    剑在谢安歌手上,这赌约乍一听算是公平,但她心知真要生死相搏,眼下的自己并非陆无归对手,道:“怎么赌?”

    陆无归今日没带赌具在身上,倒摸出了两颗药丸,笑道:“这两粒丸子,其中一粒无毒,另一粒是怪医新配的毒药,一旦发作就是五脏俱毁,神仙也难救……你任选一颗,吃下去我就放你离开,当然我会吃掉剩下那一粒。”

    “选到毒药就算输?”

    “不,这才叫开局,毒发是在十二个时辰后,此前一切如常,而我赌你会在限期内回来。”

    谢安歌定定地看了陆无归一眼,他依然在笑,似乎已经胜算在握。

    她伸出手,把两颗药丸都拿走,一口吞了下去。

    陆无归怔住了。

    谢安歌收剑入鞘,她除此之外身无长物,走得也不拖泥带水,就这样与陆无归擦肩而过,消失在晨光中。

    十二个时辰才刚开始,胜负却已然分晓了。

    陆无归刚才那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只隐瞒了一点——那颗无毒的药丸,即是解药。

    谢安歌不肯为她自己性命求饶,也不会因他回心转意,她从一开始就斩断了进退两难的可能,选定一条路,至死不悔地走到头。

    他又输了个彻彻底底。

    谢安歌这一走,当真是一骑绝尘不回头,倒是陆无归在娲皇峰里日夜难安,烦得殷无济和玉无瑕都不待见他,连傅渊渟都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兴致,他终是心有不甘,匆匆告了假便策马疾奔,披星戴月地追赶而去。

    此番没了视听障碍,谢安歌归心似箭,纵马如飞,陆无归迟了数日出发,沿途且追且打听,眼瞅着离玉羊山越来越近了,累死了几匹马的他才堪堪在五里亭追上了谢安歌。

    彼时谢安歌正在亭中歇脚,冷不丁听到了这一声破空而至,连忙出来一看,只见落叶尘土飞扬间,陆无归在亭前翻身下马,衣发松散,灰头土脸,全无往日的从容倜傥。

    她握紧剑柄,冷声问道:“你要在望舒门的地盘上与我死斗?”

    “不要一开口就是打打杀杀,先欠着,也不差这一回了。”

    陆无归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愈发像只大花猫了,可他的眼睛很亮,喊道:“小道姑,我再与你打一个赌,这次定不会输给你了!”

    谢安歌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打赌?”

    陆无归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把两颗药一起吃了?你明知道我就算吃了有毒的那颗,也不会真把自己给整死……小道姑,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回头看我?”

    四目相对,谢安歌面若冰雪,她对陆无归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既然不是来与我决死的,那就速速离去,我望舒门地界没有黑道魔头的容身之处。”

    陆无归突然欺到她面前,谢安歌一剑就要刺出,被他避了开去。

    “小道姑,我是为何找上你们三人,想来你也清楚了来龙去脉,你那两个师妹心术不正,即便不遇上我,将来遇见什么‘赵无归’、‘宋无归’之流,她们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等谢安歌沉下脸,陆无归赶紧道:“我说这些并非是为自己开脱,你将来找我寻仇报复,我是绝无二话,但望舒剑法已落我手,按道上规矩我是要将它交出去的,你若答应与我打赌,不论此局输赢,我都立誓此生不将剑法外传,直至带进棺材里去!”

    谢安歌面色微变,她怒极反笑道:“陆无归,你如今就站在望舒门的山门前,竟敢以此要挟我?只要杀了你,望舒剑法就没有外传之患。”

    话音未落,谢安歌挺剑刺向陆无归要害,这一次含怒出招,再无丝毫留手,陆无归让了几招竟不能避开锋芒,只得还手拆招。他武功高过谢安歌,又知晓了望舒剑法的招数套路,本以为稳占上风,哪知谢安歌闯过几回生死关,于剑道之上另有顿悟,剑招流畅绵密无破绽,竟将陆无归困在五里亭内半步脱身不得。

    陆无归心道不好,玉羊山就在侧近,他们这厢激斗起来,难保不会惊动岗哨,自己若在混战中打杀了望舒弟子,谢安歌势必与他不死不休。分神之间,长剑已奔至胸口,陆无归长途奔波体力耗损巨大,再想避让已是不及,只听“噗嗤”一声,灵蛇般的剑尖没入他胸膛。

    谢安歌剑势凌厉,陆无归反应也不慢,这一剑入肉寸许就被他伸手抓住,脚下猛地踉跄,身子也晃了晃。

    斗到这一步,只要谢安歌再进一剑,陆无归势必丧命,同时陆无归垂死一搏,全身内力外放震出,谢安歌也要血溅当场。

    陆无归的左手死死抓着剑刃,右手竟摸出颗骰子来,忍痛问她:“大还是小?”

    几滴血溅在了谢安歌脸上,她迟钝地眨了下眼睛,道:“小。”

    于是陆无归翻手将骰子往地上一丢,滴溜溜转了几圈,最终朝天那面赫然是一点。

    他好像从来没赢过她。

    陆无归惨然一笑,剧烈咳嗽了两声,道:“你赢了,为你师妹报仇吧。”

    说罢,他松开手,鲜血汨汨流出,抬眼只见谢安歌扬起手,一掌落下。

    陆无归其实不是没有翻盘的法子,他至少可以拉谢安歌一起死的,可在看到朱砂一点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或许不仅是这辈子欠了她,便连上一世也是满本糊涂账的冤家,输也好,死也罢,合该栽在她手里。

    可他没有死在这座小小的凉亭里,而是在一家医馆里醒来了。

    满脸倦容的谢安歌枕臂趴在桌旁,陆无归睁眼的一瞬,她就惊醒过来,出手如电封住他的穴道,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她,便见她手里捏着一颗骰子,道:“我那一剑是奔着你要害而去,不想没能将你刺死,也算你命不该绝,但你这条命已输给我了,这颗骰子就是凭据,你可认?”

    陆无归身不能动,口还能言:“我……认,今后你要我还命,或是……让我做任何事,就拿这骰子来找我,绝无不应……否则,天人共诛。”

    谢安歌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将骰子收起,推门而出。

    从此她就将这颗骰子藏在身上,整整二十六年。

    翌日,穆清亲自送了石玉下山。

    临别之际,她将一个荷包交到石玉手里,对他道:“有劳回去后将此物交给你们掌门师兄,就说……是我的回礼。”

    石玉不敢擅自打开来看,隔着锦缎捏了捏,似乎是一块玉佩,他没有多问,郑重收好了。

    穆清目送这一人一马渐行渐远,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想着谢安歌昨夜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时又回忆起三年前在登仙崖下经历的种种惊险。

    葫芦山一役后,在长达三年的时光里,她不是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可惜那里地貌已变,什么都找不着了,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一行人逃离之后究竟发生什么。

    陆无归到底是生是死,同样没人能说得清楚。

    “那颗空心骰子的确是一文不值”,陆无归所留下的这一句话,穆清是在谢安歌伤势好转后才说出来的,彼时她还不知自己的师父到底与这声名狼藉的魔头有何恩怨纠葛,只从陆无归的临阵倒戈和这句话里窥见了一些不可明说的隐情,便很担心伤病未愈的谢安歌受不住打击,却不想谢安歌坐在榻上静静听她说完了所有,面色自始至终也不见多少变化,穆清握着师父枯瘦的手,发现连脉搏跳动也是平稳的。

    她好像无动于衷,穆清松了口气,想着纵有千般不可说,也不过是那老乌龟的一厢情愿罢了。

    直到昨夜。

    穆清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谢安歌为何从不替陆无归哀戚,不是故人心变,亦非缘浅情薄,而是道不同。

    人活在世上,须得明是非、知善恶、分正邪、择进退……太多不同的路错乱在一起,只要不是同道中人,即使有过交集,也难免擦肩错身、背道而驰的一日。

    委屈不得全,强求无善终。

    唯有抛却等闲事,留得生死一称平。

    如此,才算殊途同归了吧。

番外七·孤光照胆皆冰雪

    十月初二,秋高气爽。

    喜讯早已传开,贺礼随后送达,临渊门提前一月就为这场婚事准备了起来,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待到婚期临近,各路武林人士也陆续赶来道贺,其中多为白道诸派的精英弟子,乃是掌门人意在与临渊门重修旧好,所备贺礼无不厚重。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黑道中人携礼到贺,为首者正是弱水宫的天狼弓水木。

    中原武林近些年来饱经腥风血雨,黑白两道在葫芦山一役后各自推举出代表,于九月初九重阳节在栖凰山订下了互不侵扰的三年之约,使大小门派得以休养生息,如今期限将至,明面上依旧风平浪静,暗地里已是蠢蠢欲动。在这节骨眼上,身为弱水宫下任宫主的水木亲自前来翠云山贺喜,即便是以其个人名义,仍然引人深思。

    方越爽快接了礼单,谢过水木的美意,稍作寒暄了一番,便让石玉引他去见掌门师兄。过了后晌,丐帮帮主王鼎与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联袂而至,展煜亲自迎上前来,今时不比往日,他们各自忙于门派事务,已有大半年不曾聚首,好在知交好友之情不减,纵使分隔天涯也亲如比邻。

    展煜见他二人携手并肩,各自腕上戴了条一模一样的红绳,上面都串着枚旧铜钱,顿时笑道:“看来二位也好事将近了。”

    王鼎脸上飞红,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去,活像个捡到宝的傻小子,倒是李鸣珂大大方方地道:“今岁中秋,他带着王老前辈和媒人来西川总舵向我爹提亲了,预计年前下聘,明年完婚,到时候喜帖送到,展大侠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那是当然!”展煜拱手一礼,“看来展某须得尽快备礼了,在此先恭贺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鸣珂抿嘴轻笑,却听王鼎问道:“不知展兄与穆……”

    话没说完,腰后已被李鸣珂悄无声息地拧了一把,王鼎没防备着她,险些疼得龇牙咧嘴,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把剩下的半截话也吞了回去。

    王鼎性子率直,李鸣珂却是个心细的,眼看着方越都要成婚了,身为掌门师兄的展煜仍未发出喜讯,再想到穆清如今的情况,哪能不知他二人的苦衷?因此,她在来路上就提醒王鼎千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莫在大喜日子惹了主人家的伤心事,奈何这人心弦一松,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实在恼人。

    李鸣珂心下隐忧,却见展煜面上毫无异色,只在听到王鼎这话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悬挂了一块黑色玉佩,乍看形似月牙,细观才知是阴阳鱼的一半。

    展煜道:“两情常在,不争朝夕,哪一日喜鹊绕枝,定邀二位共饮人间风露。”

    门前人多耳目杂,并不是叙话的好地方,展煜正要领二人去客院,忽听有人通报道:“玉羊山望舒门,穆清穆掌门到!”

    三人回头看去,但见人群分开,望舒门众女侠正朝这边走来,最前面的赫然是穆清。

    众目睽睽下,穆清与展煜三人见了礼,说上几句得体的客套话,言行分寸恰到好处,丝毫不落一派掌门的威仪,李鸣珂心里却不是个滋味,直到发现了她腰间的白色玉佩,若同展煜身上那块合在一起,即为负阴抱阳。

    “……原是我多虑了。”她如是喃喃道。

    王鼎不明就里,关切道:“阿珂,你是想到哪件烦心事了吗?”

    李鸣珂暗道一声“呆子”,同展煜、穆清二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才笑了起来,对王鼎道:“没什么,是好事呢。”

    这一日的翠云山客似云来,临渊门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好在没有宵小胆敢闹事,待到黄昏时分,山下车马渐稀疏,受邀者十之八九都已抵达,其余人虽未到场,但都遣人送来贺礼,将情意和体面都做到了位。

    唯独一人,昔日的临渊门少主、如今的补天宗宗主方咏雩,至今没有消息。

    尹湄携礼上山时,听见部分宾客在议论此事,虽是窃窃私语,但参与者不在少数,令她不禁叹了口气。

    在她身旁,许久不在江湖上走动的鉴慧双掌合十,低声问道:“尹施主是为方宗主的境遇深感惋惜?”

    “他那样的人,用不着我可怜。”尹湄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感慨……即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可更改,有些路仍然回不了头。”

    方咏雩是不可能来参加这场婚礼的。

    水木能以私人名义前来贺喜,是因他与临渊门没有多余瓜葛,而方咏雩身为临渊门的叛徒,纵然有莫大苦衷,那场夜袭也彻底斩断了他与旧师门的情分,更遑论他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黑道魁首,临渊门还要在白道立足扎根,倘若藕断丝连,势必反受其害。

    尹湄自己也是夜袭翠云山的黑手,即使事出有因,这三年来也在职权允许之内暗中给予了临渊门不少补偿,她心里仍是清楚有些账不能就此算了的,故而今日登门,她用了假身份,又在脸上做了易容,却不想会与鉴慧重逢。

    当年鉴慧为了向昭衍示警,落入江烟萝的手里饱受折磨,饶是殷无济医术高绝,也花了许多心力才让他恢复如初。现今朝廷改天换日,有关鉴慧的通缉悬赏早被撤销干净,江湖上已没几个人记得这名噪一时的“妖僧”,他总算能过回清静日子,此番据说是受人之托来送贺礼的。

    尹湄问道:“却不知何人有此情面劳你走一遭?”

    鉴慧也不瞒她,坦言道:“正是方宗主。”

    闻言,尹湄脚下微顿,侧头看着他道:“你遇见方咏雩了?”

    “三日前,永州城。”

    “他既在永州,却不来翠云山看一看?”尹湄的眸光暗了暗,“还是说,他身边有别的什么人?”

    鉴慧低诵了一句佛号,正要回答她的话,两人已走到大门前,石玉负责在此接引来宾,没料想这个时辰还有客到,他抬眼一看,未能认出尹湄的真身,却还记得鉴慧,忙上前问候道:“大师,久违了。”

    见状,鉴慧只好住了口,他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青衣少侠,不由回想起他那会儿跟在方咏雩身后的样子,只觉人世无常,好在并非所有的变化都是坏事。

    两人寒暄了几句,石玉又将目光投向尹湄,迟疑道:“敢问这位女侠是……”

    尹湄道:“寂寂无名,一介散人,当不得‘女侠’二字,称呼一声‘梅姑娘’即可。”

    当着外人的面,尹湄不再表现出自己与鉴慧有何熟稔,仿佛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了一场,而她只是慕名前来观礼的江湖游侠,石玉今日接待了不少这样的客人,提笔在名册上写了个“梅”字,正要安排人领她进去,却见尹湄摆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不必这样麻烦,有劳少侠将此物转交给贵派掌门人。”

    说罢,她将信放在了桌上,也不等石玉出言挽留,人已转身离去,山道上草木连绵,她的步伐看似轻缓,实则飘忽如飞。石玉自知追赶不上,只好将信拿在手里,透光端详了片刻,确定里面没有危险物品,这才略放下心,再看这信封的火漆印是梅花形状,每片花瓣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绝不是一般人能拿出来的,当下不敢怠慢,对鉴慧道:“大师,我欲向掌门师兄禀报此事,可要同行?”

    鉴慧自是无有不应,两人一起朝客院走去。

    此时金乌西坠,来宾都被安排到了各个院子里,这一方小院离主殿最近,借着高高挂起的灯笼,可见院中已坐了数道人影,身为东道主的展煜自不必说,早些抵达的穆清、王鼎和李鸣珂一个不缺,便连那明天就要成婚的方越也在座。

    眼见石玉领着鉴慧走进来,众人先是一怔,而后都站了起来。

    在场之中,除了常年待在翠云山的方越,其余人都与鉴慧有过不浅交集,展煜更是将他的恩情铭记于心,这下子故人重聚,不免回首前尘,各自都百感交集,万幸得见彼此安然无恙,总算是欢喜多过了伤感。

    寒暄过后,众人重新落座,石玉先将刚才在大门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并仔细描述了一番那位“梅姑娘”的形貌,展煜乍听也觉得陌生,直到看见信封上的火漆梅花印,愣怔了片刻,旋即朝李鸣珂看去,后者认真验看了火漆印章才慎重点头,他心里顿时有了数——梅姑娘,密探“梅”,尹湄。

    展煜拆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叠厚厚的信纸来,全无一句废话,多是地契和房契等重要文书,夹杂了不少的大额银票……林林总总,俱为临渊门在动荡时被外人趁乱侵吞掉的东西,连同一些临渊门未来发展必不可缺却不能昭示于外的特许公文及通行令,如数奉上。

    这样一封信,说是“一纸抵万金”也丝毫不为过,有这些东西在手,只要临渊门日后谨行其道,便不怕重蹈覆辙了。

    可展煜心里跟明镜一样,他知道这不是一份厚礼,而是平南王府一脉给临渊门方氏的补偿,当初那些事的对错早已无从评判,但能换来今日的结果,也算尘埃落定了。

    察觉到穆清担忧的目光,展煜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下翻涌心绪,将其中一页纸放在最上面,再把信交到方越手里,沉声道:“二师弟,待大婚过后,你跟刘长老去一趟云岭,接敬叔他们回家吧。”

    那赫然是一张赦令。

    云岭大案的真相注定不可大白于天下,但殷令仪没有放弃还方敬等人一个公道,用三年时间为他们洗脱通敌叛国的反贼之名,使落叶终有了归根之日。

    方越一声不吭地翻阅手中信纸,明天是大喜的日子,今儿又了却一桩心事,他本应高兴的,可嘴角扯了几次也未能扬起,只有一根根血丝悄然布满了眼眶。

    展煜拍了拍他的背,转头问道:“那位梅姑娘人在何处?”

    石玉惭愧道:“她放下信就走,我道行浅薄未能追上,眼下怕已出了山门。”

    尹湄如今是朝廷中人,的确不便在江湖聚会上露面,可她既然来了,连一杯水酒也未能喝上,着实走得太急了些。展煜心下微叹,便向鉴慧看去,石玉认不出尹湄真身,与之打过交道的鉴慧却不会眼拙,他们既然在人前划开了界限,说明此行并不是同道而来。

    果不其然,鉴慧放下茶盏,从袖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递到方越面前,道:“贫僧今日上山,一来祝贺方护法新婚之喜,二来受人所托,带来这份贺礼。”

    方越接过册子翻开来看,这是一份礼单,上头却没有记载金银玉石或丝绸珠花等物,只有一个个人名,再仔细看去,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一些人现今就在翠云山的各个客院里。

    他有些疑惑,展煜凑过来看了一眼,却是立即认出了笔迹主人,当即抬头望向鉴慧:“大师,是咏雩托你带来的?”

    此言一出,其余人都吃了一惊,石玉更是腾地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鉴慧。

    “阿弥陀佛,这的确是方宗主亲书,于三日前在永州城与他偶遇,畅谈一夜,故受托付。”鉴慧合掌道,“册上之人,或多或少都与当初的江家父女有所勾结,而今海天帮江氏虽已不存,但其爪牙遍布武林,固有洗心革面者,亦有蛰伏待机之人,其用心险恶非常,不得不防。”

    方越心头一凛,他将名册递给展煜,后者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重新合上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穆清三人道:“我等下将这名册誊写三份,你们各执一本,暗中查证再做决断,切勿打草惊蛇。”

    见三人点头应下,展煜这才将名册收好,只觉身上压了块大石,可转念想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能提前有所准备总是好的。

    一念及此,他又想到方咏雩过家门而不入,虽是深知缘由,但心里难免酸涩,石玉更是忍不住问道:“鉴慧师父,少……他现在什么地方呢?”

    鉴慧道:“贫僧不知,但想来方宗主既然走了这趟,应不会很快离开。”

    石玉一听这话,立即告退而出,想来是要把人找出来才肯罢休,展煜虽不拦他,但也不禁摇头,须知方咏雩费心准备了这本名册用以提醒他们,却要转托鉴慧之手,显然不准备现身一见。

    行于人世间,难得回头路,纵使心中藏有一方归处,可在穷途踏尽之前,谁也不会停下脚步。

    方咏雩深明此理,在座诸人也都懂得,只有石玉尚且不能勘破。

    “倒也没什么不好的。”穆清淡淡一笑,“所谓‘世事不可尽如人意’,说来轻巧实在残忍,趁他还在这般年纪,强求一把未必是错,否则一个个的都听天由命,又哪来今日光景?”

    展煜握住她的手,李鸣珂和王鼎也笑了起来,方越亲去提了一坛好酒来,众人尽兴方归。

    翌日,十月初三,大婚正日。

    翠云山上下张灯结彩,众人无不穿戴一新,陆续赶到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大礼堂,因方越的父母已然不在,身为掌门师兄的展煜就亲自为他主婚。因新娘子也是临渊门中人,花轿就在敲锣吹鼓声里从西面抬到了东面,随着爆竹声起,众宾客齐聚大厅,掌门人展煜陪着新郎方越从左侧进来,大长老盛秋风带着新娘自右侧步入,男女双方互相见礼,展煜与盛秋风分坐高堂两边,新郎新娘并肩立于百花红毯之上,丝竹之声奏响,赞礼生朗声高喊祝词。

    第一拜,敬天地,佳偶天成,喜结连理;

    第二拜,谢高堂,恩重如山,福寿绵长;

    第三拜,祝夫妻,风雨同舟,永结同心。

    礼成。

    新娘入洞房,宾客满筵席。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越也不能免俗,他身为新郎,自当留下来陪客敬酒,这人是个实心眼子,多年来又少有在酒桌上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喝上几杯就把展煜私下传授的“诀窍”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有王鼎和几个师弟帮忙挡酒,只怕已喝得五迷三道。

    酒过三巡,见方越有些招架不住了,展煜忙让人寻个由头把他捞出人群,自己端着酒杯迎了上去,方越被石玉带到侧近的无人处,服下两粒解酒丸,实在喝不下茶水,只能靠着徐徐吹过的清风缓解上头热意。

    石玉关切道:“二师兄,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解酒丸是盛秋风亲手制的,药效发作很快,方越勉强恢复了清明,摆手道:“我没大碍,在此休息一会儿,你先过去看着,仔细点掌门师兄。”

    待石玉离开后,方越寻了块干净的大青石坐下,运功逼出一些酒气,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以为是石玉去而复返,不想回头看去,从廊下走过来的竟是个陌生少年,瞧着比石玉还要小上几岁,容貌俊秀,乌发微卷,一身鼠灰色箭袖武服,打扮得很是精干利落,偏偏背了个又大又长的木盒子,一看就分量不轻,令人不由担心他的脊背会被负重压弯。

    他的眼睛很有神,许是有花灯烛火映了进去,竟有几分琥珀流光,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方越。

    翠云山近日客似云来,方越自然记不清每个来宾的模样,见这少年没有恶意,便当他是迷了路,起身问道:“你是谁?”

    “我叫薛明照。”少年的口音有些奇怪,语速也比常人稍慢,“奉家师之命,给大婚新人送一份礼,务必亲自交到你手里。”

    方越皱了下眉,须知宾客贺礼自有专人接收登记,少数几份特殊的才会另做处置,他又仔细看了薛明照一番,实在没有丝毫印象,继续问道:“你是哪派的弟子?师长可在附近?”

    “家师也姓薛,双名泓碧,他不在这座山上,只派了我过来。”想了想,薛明照又一板一眼地补充道,“他还吩咐了,要是你不肯接受这份礼,就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你大腿喊爹。”

    方越:“……”

    他今年才二十来岁,就算天赋异禀也不可能生出这么大一个儿子来,也不知是什么为老不尊的师父,竟给徒弟支这种损招。

    大喜的日子不宜动气,方越忍了忍,终是没难为这少年,道:“那你把礼盒打开给我看看。”

    薛明照倒也老实地照做了,盒子里没有什么机关暗器,规规整整地放好了三样东西——一柄连鞘长刀,一本手抄医书,一对白玉杯。

    方越是刀法高手,他刚过门的妻子承袭了盛长老那手好医术,而杯子同音“辈子”,乃是恭贺新婚的上等礼品。

    不同于昨日那两份别出心裁的厚礼,这份礼物不掺杂其他,仅仅是给这对新人的祝贺。

    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方越从薛明照手里接过礼盒,正要再问几句话,那少年却像是完成了什么尤为重要的任务,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旋即不见。

    方越没能叫住他,又不好惊动了别人,只得回到前院,在全是自己人的酒桌旁坐了下来,李鸣珂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目光扫到多出来的礼盒,奇道:“你出去醒酒这点工夫,还有人给你送礼呢?”

    穆清也觉得讶异,正巧展煜和王鼎脱身回来,方越便将刚才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却不想“薛泓碧”三个字刚出口,面前四人都变了脸色,李鸣珂更是急不可待地追问道:“你没听错?当真是……薛泓碧?”

    方越被她吓了一跳,道:“那少年是这么说的。”

    李鸣珂与王鼎对视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对展煜道:“展大侠,恕我二人失陪一阵。”

    展煜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惊愕,从袖里摸了块令牌给他们,道:“山上有些地方不对外开放,你们拿着它,非禁忌处皆可通行。”

    二人谢过他,又向方越问清楚了薛明照的相貌特征,趁无人注意到这边,速速离去寻人。

    然而,薛明照是有备而来,谨记着师父的吩咐,东西一出手就混进人群里借机撤走,绕过巡山岗哨,消失在众多耳目之下。

    不多时,他来到了半山腰处的一座凉亭前。

    这里是翠云山后山的阴坡,位置偏僻又靠近崖边,平日里尚且罕见人影,今儿个却破天荒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我徒弟回来了,先下到这里吧。”

    一看见薛明照,正举棋不定的昭衍如蒙大赦,不仅把手里的黑子丢回棋盅,还顺势把棋盘搅乱,坐在他对面的方咏雩冷笑一声,讽刺道:“棋品见人品,你也就这德行了。”

    昭衍回嘴道:“是,哪比得上你品性高洁,明知我不擅琴棋书画,专门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方咏雩懒得理这癞皮狗,目光在薛明照身上一扫即收,冷声道:“你教的好徒弟,带了尾巴来也不自知。”

    薛明照闻言大惊,忙不迭转身看去,只见风吹草木如浪,赫然有一道人影正朝这边走来,看似不疾不徐,实则仅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对方已经来到近前。

    这是个打扮普通、容貌也平凡的女子,若是身处人堆里,决计注意不到她,可薛明照无端感受到了一股凌锐之气,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好在这女子只看了他一眼,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亭中两人身上。

    昭衍轻咳一声,笑道:“湄姐,你可算是来了。”

    尹湄盯着他看了半晌,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义弟,他比她小上两岁,现在却变得比她还老了。

    可在皮囊之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又在一遍遍告诉她,这就是那个人。

    “小昭……”她缓缓开口,喉咙像被刀锋割过一般,“你真的……还活着?”

    昭衍没有立即答话,他起身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拥抱住了她。

    “鬼可没有影子,死人也不会有心跳和体温。”他在她耳边笑着道,“湄姐,我还活着,只是回来晚了,你可别怪我。”

    “……”尹湄用力闭了下眼睛,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今天是个绝好的日子,她是万万不能哭的。

    半晌,她才抬起僵硬的手臂回抱了他,哑声问道:“你……谁救了你?”

    坐在亭中的方咏雩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

    此前他不是没问过昭衍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可这滑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几次下来方咏雩也就不问了,左右是一物降一物,他拿昭衍没辙,总有人能治他,而尹湄显然不是能被轻易敷衍过去的人。

    昭衍往后退了一步,手却被尹湄死死抓住,他朝方咏雩投去一个眼神,后者正似笑非笑地作壁上观,心里暗骂一句“不讲义气”,只好道:“是我师父……”

    这是连昭衍也没想到的事情,王成骄前脚遣了朱长老入关报信,刚从呼伐草原杀出来的步寒英就回到了寒山,向白知微坦白了一切真相,从来没跟兄长发过脾气的女子差点被气炸了肺,可在大悲大喜的起伏之后,她终是原谅了他们,伸手回抱住失而复得的至亲。

    步寒英选择在这个时候找上白知微,须得冒巨大风险,可他必须这样做,若说这世上有哪个外人最了解姑射一脉的蛊毒,那是非白知微莫属,因着当年那些旧事,白知微没少担心季繁霜有朝一日会反悔,为此下苦心钻研蛊毒之道,可惜她耽误了许多年华,一时之间要拿出对付子母连心蛊的办法已是来不及了。

    正当步寒英失落之际,白知微提出了一个不知可不可行的办法。

    “子母连心蛊有两大特性,一是母蛊能控制子蛊命脉,二是蛊虫跟宿主生死与共。”顿了顿,昭衍指向自己的心口,“要是江烟萝通过母蛊对我体内的子蛊发出索命指令,我必然十死无生,可若在此之前设法阻断蛊虫感应,我或可逃过一劫。”

    尹湄皱眉道:“若有阻断之法,江烟萝岂会不防?”

    “除非这个办法,她就算知道,也没法防备。”方咏雩看向昭衍,“你将九重截天阳劲给了我,凭何去赴萧正则的生死约?唤生丹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但这远远不够,其时怪医殷无济也在附近,你找他帮了什么忙?”

    昭衍眨了下眼睛,道:“殷先生的金针刺穴之法能助我在极短时间内将唤生丹药力尽数吸收,从而强催功力更上一层楼。”

    闻言,方咏雩面沉如水,半晌才道:“你可真是嫌命长了。”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劝你留点口德,咱俩彼此彼此,五十步别笑百步。”

    尹湄心里却凉了半截,她听出了昭衍的言下之意,那所谓的阻断之法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即是在蛊虫发作前,昭衍已经死了,子蛊自当随宿主一并消亡。

    可一个死人,如何能够回生呢?

    “唤生丹,不愧是武林圣药。”昭衍由衷地道,“总算祸兮福所倚,我因这法子遭到巨大反噬,性命危在旦夕,可也正是仅剩的药力维持住了我一线生机,使我成了个活死人,子蛊被迫沉眠,只要我一刻不醒,它就跟死了没两样。”

    说到这里,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下。

    活死人到底不是真正的死人,子母蛊的联系依然存在,只是变得微弱近无,倘使江烟萝那会儿凝神仔细感应,或者为防万一直接下达指令,昭衍依然会死。

    可她没有这样做。

    许是激战中无暇分心,亦或被骤然消失的蛊虫感应骗了过去,甚至她有过打算但没来得及,总之江烟萝是至死也未曾一试。

    “你离开不久,师父就赶到了道观,他杀了江烟萝埋伏在附近的那些人手,趁没人发现,将我带走了。”昭衍扯了下嘴角,“等我醒来已经时过境迁,年号都改成了昭德。”

    凉亭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半懂不懂的薛明照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不知多久,尹湄才哑声道:“那件事后,我去过寒山不止一次,可白姨只字未提……我猜,那只蛊虫是否还在你体内?”

    “在,也不在。”昭衍苦笑道,“子母连心蛊命数相连,江烟萝死则母蛊亡,寄生在我心脉上的子蛊焉有苟活之理?只是我那会儿生机枯竭,跟死人没有两样,它才在药力作用下跟着我一起半死不活,白姑姑为此不敢将我唤醒,在冰湖下面开了个密室,让我在里面躺着,以此多争取一些时日……可它还是死去了,化成血水与我彻底融为一体。”

    他是多么侥幸才能活下来,但这幸运只有一两成,正如人无法舍弃自己全身的皮肉骨血,昭衍终其一生也不能摆脱蛊毒。

    见尹湄垂在身侧的手不住发抖,昭衍放缓了语气,道:“湄姐,我这一生求仁得仁,就算真死在葫芦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如今捡回了这条性命,还能吃能睡能跑跳,已经是稳赚不赔了……再者说,白姑姑还没放弃,殷先生也愿鼎力相助,他们两人的医术如此厉害,或许有朝一日真能找出办法呢?”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被按到了尹湄肩上,女子咬紧牙关,好不容易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双猩红的眼睛无声望向前方,与方咏雩四目相对。

    方咏雩慢吞吞地喝完了手里那杯冷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尹湄平复了呼吸,松手将昭衍放开,问道:“这小鬼是你徒弟?”

    昭衍乐得转移话题,忙让薛明照给尹湄行礼,少年乖乖喊了一声“尹姑姑”,明显有些怵她。

    “你的徒弟,幸好性子不像你。”尹湄仔细打量了薛明照一番,从怀里摸出块梅花玉佩塞给他当作见面礼,而后问昭衍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去见他们,连送礼都要支使小辈?”

    “还不到时候。”

    “不到与故友叙旧的时候,却是与我摊牌的时机?”尹湄微微眯起了眼,“明知我来了,也算到我会在暗中盯梢,故意让这小鬼引我过来,你是有事找我吧。”

    “还是湄姐知我。”昭衍笑道,“确有一事,我欲见郡主……不,如今该称公主殿下了。”

    但凡涉及殷令仪的事,无论大小都能让尹湄提起警惕之心,可她旋即想到说这话的人是谁,煞气一放便收,皱眉道:“今时不比往日,公主身在后宫,我虽能出入无阻,但不好带你进去,你若有事相询,我可代为转达。”

    “恐怕不行。”昭衍摇头道,“是一件很重要的、必须由我跟她面谈的事情。”

    尹湄犹豫了片刻,终是答应了。

    昭衍为人弟子时没谨守尊师重道的规矩,如今当了师父也五行缺德,这厢敲定了行程,他们即刻出山,却把目瞪口呆的薛明照留在了这里,说什么“为师送的厚礼足够抵你接下来的食宿钱”,便将这连汉话都说不流利的小徒弟丢回礼堂附近,不久就被遍地寻人的李鸣珂和王鼎“捉拿归案”,提溜回客院里接受三堂会审,可怜薛明照一问三不知,而昭衍三人已然远去。

    他们抵京的时候,大雪已落了数日。

    马车停在了京郊方寸寺大门前,尹湄率先下了车,檐下的迎客僧忙撑开油毡伞遮在她头顶,她向僧人道了谢,低声说了几句话,对方便进去禀报,住持很快就迎了出来。

    岁月如刀不留人,当年的老住持早已圆寂,现在这一位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与尹湄站在门前说话,声音被风雪压得微不可闻,可架不住马车里的两人都有顺风耳,方咏雩掀开小帘看了一眼,淡淡道:“不是练家子。”

    在他对面,昭衍正老神在在地品茶,闻言连头都没抬,只是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

    “我放心什么?”

    “你不是怕我有来无回才跟我们一路同行吗?”昭衍笑弯了一双眼睛,“京城这地方卧虎藏龙,我上回能全须全尾的离开,凭的是七分本事三分运气,这一回本事不济了,运气也难预料,说不准就永远留下了。”

    方咏雩冷笑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江湖与庙堂之间,说来泾渭分明,实则暧昧不清,方咏雩从小在武林盟长大,不是没见识过朝廷中人的各色嘴脸,他以前不喜欢,经历了连番变故后更加厌恶,即使殷令仪算得上飞星案昭雪的大功臣,但方咏雩并不感激她,甚至心怀警惕。

    “你若是不想我来,没必要当着我的面向尹湄提出请求。”他放下帘子,如剑一样锐利的目光朝昭衍逼视过去,“不敢复原身份,不敢见故人,连徒弟都留在了千里之外,你难道不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你跟殷令仪只是暂时的盟友,而今冤案已翻,世系转移,既没了共同的利益与仇敌,所谓合作也就随之终止,我想不出你还有何事未了,须得见她一面才能办成。”

    “你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陪我来了。”昭衍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好兄弟,不枉我分明年纪比你小,却操着长兄如父的心当把你拉扯大。”

    方咏雩:“……”

    尹湄对住持吩咐完了安排,正要唤他俩下车,冷不丁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惊得马匹险些冲了出去,好在这动静很快消失,方咏雩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从迎客僧手里接过一把伞,对尹湄略一颔首便径自离去,如乘风雪。

    “你怎么招他了?”尹湄探头往车厢里一看,只见昭衍正龇牙咧嘴地捂着脑门,她与方咏雩也算共事过一段时日,晓得这人的涵养其实不差,昭衍却能惹得他破功,十有八九是他自找的。

    “没什么,你不必管他。”昭衍暗骂方咏雩手黑,他披了件银灰色的裘衣才敢下车,裹挟着雪粒的北风吹进颈窝里,令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尹湄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直到昭衍被引到殿内,才发现这里多加了一个炭盆,用的还是银丝炭。

    早在启程那一天,尹湄就通过暗线向殷令仪传达了昭衍想跟她面谈的请求,而后收到了加急回复,殷令仪同意了此事,但皇宫大内实为是非之地,故将见面的地点改到了这座京郊小庙。

    昭衍随僧众用过一顿素斋,又在尹湄的看护下阖目小憩了一阵,被唤醒时已是后晌,寺门前多了辆马车,四个便衣侍卫正拥着殷令仪缓步而入。

    三年不见,她的外貌没有明显变化,身子骨依然瘦弱,脸上倒是多出了几分血色,这对于一个早早就被阎王爷盯上的病患来说已是难能可贵之事。

    然而,昭衍心里很清楚,要想治好殷令仪的血虚绝症绝不比清除自己体内的蛊毒来得容易,她能活到今天,靠的是江烟萝那些续命药虫,以及白知微和殷无济这两三年来的苦心诊疗,可江烟萝已死,药虫的效力也所剩无几,倘若没有新的续命良药,那些被压制下去的各种并发症很快会卷土重来。

    殷令仪温声道:“小山主,三年不见,你如今可好?”

    “好得很,但我已经是散漫之身,不再是什么‘小山主’了。”昭衍故作正经地朝她行了一礼,“草民拜见成安公主殿下。”

    殷令仪摇头失笑,亲手将他扶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静室,尹湄本该陪侍在侧,也被安排到外面守着。

    长明灯将莲花座上的白玉观音映得流光如水,这间静室里只有一张香案并两个蒲团,殷令仪示意昭衍不必拘礼,两人相对而坐,便听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

    昭衍沉默了一瞬,道:“我想知道萧太后的真正死因。”

    萧太后崩逝已有三年之久,无论生前如何显赫风光,死后终会化为棺椁里的一具枯骨,待到新皇登基,以飞星案清算萧氏后族,获罪者不计其数,纵有部分党羽尚在朝中,三年五载之内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如此一来,自是无人追究那位执掌朝堂二十六年的皇太后究竟死得蹊不蹊跷了。

    朝廷的说法是病故,尹湄则言悲怒伤情,前者广为流传且为众人所接受,后者则更能使少数知情人安心信服,昭衍认为这两个死因都说得通,但都不应是真的,萧太后毕竟不是当年的萧胜妤,世上也没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

    这个真相,或许只有殷令仪能给他,尽管按照尹湄所说,她当晚还被软禁着。

    这一句话出口之后,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直到殷令仪抬手扶了下玉簪,道:“在此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公主请说。”

    “住在昌州城碧云山庄里的那一位,当真是自缢而亡吗?”

    昭衍笑道:“不,是我杀的。”

    刹那间,萦绕在他身上的那股腐朽病气如被狂风吹散,殷令仪看着他细骨伶仃的双手,毫不怀疑这看似羸弱的十指能轻易扭断一个人的骨头。

    “他见到我时就像是活见鬼,若非我封住了他的穴道,只怕那惊叫声能顷刻传遍半个昌州城。”昭衍耸了耸肩,“不过,他很识时务,知道无力反抗,于是有问必答。”

    “却不知你们说了什么?”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多是些前尘旧事。”顿了下,昭衍唇角上扬,“倒有一句,他说你治好了他的病,所以我不能杀他。”

    殷令仪笑了一声,眸里却有冷芒,道:“可你仍是杀了他,还敢在我面前承认此事,好大的胆子!”

    “我若是个无胆鼠辈,你今日就不会来见我了。”昭衍不慌不忙地回道,“公主,你留他一命,不就是等着我吗?”

    葫芦山一役后,除了步寒英和白知微这对兄妹,世间再无人知晓昭衍的下落,而他身上牵扯了太多人的秘密和利害,尤其是殷令仪,她想要确认昭衍的生死,手上没有比永安帝更好的诱饵,只要放出一点此人还活着的线索,昭衍就一定会出现。

    果不其然,殷令仪眼中冰消雪融,她轻声道:“是,我等了你三年。”

    “为什么?”昭衍虽是发问,脸上却没有疑惑之色,“听雨阁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刨除裁撤、损耗和上交的部分,剩下那些都落在了湄姐手里,她是今上的手中刀,更是你的枕边剑,你仍嫌不够吗?”

    殷令仪默然片刻,叹道:“正因阿湄她无处不好,我才要为她的日后考量,父皇如今用得着她,她就是天子的利刃,一旦父皇用不到她了,那便难逃鸟尽弓藏的下场,即使退一步讲,父皇看在她这些年的功劳和我的情面上会予以庇护,可等到日后新皇克继大统,我的兄弟们早就对她心生忌惮与不满,结果又会如何?”

    “你在撒谎。”昭衍丝毫不为所动,“公主,你爱护湄姐是发自真心,但你想要我帮你,却不只是为了这个,此处没有第三人在,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年前萧太后崩逝之前,她对你说了什么?她的死,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静室里骤然变得落针可闻。

    良久,殷令仪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抬头直视着昭衍,道:“你可真是……让我爱惜至极,又忍不住害怕。”

    昭衍眨了下眼睛,道:“彼此彼此。”

    永安二十六年二月初二,子时三刻,夜黑沉,百鬼行。

    慈宁宫里没有掌灯,殿外也不见值守宫人,殷令仪见状不由微怔,但她无暇多想,绷紧心神踏了进去。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闭合,只有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幽光能供人勉强视物,殷令仪听到有细微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她慢慢走近,便见萧太后穿着常服坐在桌旁,霜色斑驳的发髻上未点珠翠,仅插了一根紫玉簪,正如寻常百姓家的妇人那般亲手削着一只冬果梨。

    殷令仪虽不知她为何会在半夜遣人催自己过来,但还沉得住气,规规矩矩地问了安,依言坐在近前。

    萧太后多年来养尊处优,动起小刀也不顺手,果皮断了好几次,削得坑坑洼洼,好不容易削完了这只梨,她将之放在了小碟里,用丝帕擦了擦手,对殷令仪道:“尝尝?”

    殷令仪委实吃不准她的用意,于是掩口轻咳了两声,歉然道:“谢太后好意,可惜太医昨日下了医嘱,说我脾虚胃寒,吃不得这凉性之物,实在无福消受了。”

    萧太后倒是没有强迫,只低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哀家以为,你的福气可是大得很。”

    这话里带着刺,殷令仪没有慌乱,笑着应道:“太后娘娘金口玉言,清和得了您这一句赠语,日后定当否极泰来。”

    萧太后定定地看了殷令仪一会儿,忽然道:“哀家当年若有你这般通透伶俐,想来这辈子不至于此。”

    殷令仪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又松开,道:“您十六岁入宫,二十八岁被册封为后,三十四岁垂帘听政,临朝称制二十六载,若论毕生成就,从古至今也没几个女子能及得上您。”

    萧太后闻言一笑,却是问道:“那你呢?若我二人易地而处,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当今天下会是怎般模样?”

    饶是殷令仪心思敏锐,此刻也不禁怔住,她听得出萧太后没在开玩笑,这并不是能被含糊过去的随口一问,于是摇了摇头。

    “你不敢想?”

    “我不会坐在您的位置上。”

    “那你想坐什么位置?”萧太后脸上笑意渐深,眼中的精光却比刀锋更刺人,“高祖立朝登基之后,册封长女为镇国安定公主,有上朝参政和监国之权,才能出众冠绝一时,可惜天不假年,而后太宗皇帝憎恶女子干政,废其镇国封号,直至先帝克继大统才予以追复……你,想做我朝第二位镇国公主吗?”

    她的语气温柔亲和,仿佛这只是一场亲人间的闲谈,实则图穷匕见,须知皇帝之女才可被称为公主,而殷令仪只是平南王女。

    船到桥头了。

    殷令仪背后出了冷汗,心跳也陡然加快,她看着面前的萧太后,知道一切虚以委蛇到了此刻已无意义。

    萧正则身死,永安帝病危,朝堂动荡不安,天下风波四起,而萧太后……已经老了。

    可她还没认败。

    电光火石间,殷令仪心念千转,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咽回去,正当萧太后面露失望之际,忽听她道:“倘若可以,我不想做大靖开国以来的第二位镇国公主,我想做的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

    萧太后的呼吸滞了一瞬,她与殷令仪四目相对,半晌才道:“你敢当着哀家的面说出这句话,就不怕一人身死,殃及平南王府?”

    “我自踏入这里,生死祸福都悬于您手中刀尖之上,怕与不怕又如何?”殷令仪从容道,“想来太后娘娘深夜召我来此,也不是为了听几句顺耳的好话。”

    萧太后道:“除你之外,你父王膝下还有三子,平南王世子素有贤名,其余两人亦非泛泛之辈,而你纵有远超他们三人的才能,也为平南王府立下累累功劳,可终究是身为女子,且患有痼疾,即使你们平南王府入了京,你也当不成皇储,种种苦心竭力俱为他人做了嫁衣,最终所得不过空名与空想,你可甘心?”

    “拨乱反正,重振朝纲,只要能做到这两件事,纵使心中仍存遗憾,却也九死不悔。”殷令仪淡淡一笑,“敢问太后娘娘,您这一生大权在握,可谓风光无限,奈何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可曾悔过?”

    那当然是不曾后悔的。

    即使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哪怕被史书添油加醋,萧太后至死也不会后悔自己此生所行之事,正如殷令仪所言,她已做到了前无古人,所遗憾的不过是没有个好结果,而这是因果报应,不怨天也不尤人。

    萧太后吐出一口气,将削果皮的刀收入鞘里,道:“南北对峙多年,终究是你们平南王府赢了。”

    殷令仪摇头道:“赢的是公理,而非我等。”

    “这个世上,赢家就是公理。”萧太后沉声道,“天下人都说什么礼仪纲常,可亘古不变的法则唯有成王败寇,规矩是人定的,公道和强权也都是靠人争取来的,谁要是忘记了这一点,就永远别想赢。”

    殷令仪认为她此言有理,却不敢尽数赞同,道:“争抢可赢一时,却不可赢一世,故有武定乾坤文治天下之说,礼仪纲常确有其迂腐缺陷,但这世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端看这规矩如何定、律令能否秉公执行。”

    “……你年纪轻轻,倒是与宋元昭的政见不谋而合。”萧太后嗤笑,“前车之鉴在此,不怕重蹈覆辙?”

    殷令仪道:“正因前人流过血,后人才能流汗不流泪。”

    殿内又陷入了一阵令人心悸的静默,直到萧太后再度叹气,怅然道:“皇帝若能如你这般,宋元昭当年就不会死了。”

    说出这句话,她挺直的脊背终于佝偻了下去,好像一位老将终于降下了帅旗。

    “皇帝病重,朝无国本,一旦消息传出,百官势必奏请藩王入京,从而世系转移,其中胜算最大的就是你们平南王府,可我不愿如此,故而发生了葫芦山之事,孰料……”说到此处,萧太后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如今想来,听雨阁此番功败垂成,并非一战失利之故,宫中必有与九宫余孽勾结的内应,我思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你。”

    殷令仪默不作声。

    “今夜唤你来,我本是想杀了你的。”萧太后的手指轻点小碟,“就像,当初毒杀先太子那样。”

    最后一句话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殷令仪没能立时发觉不对,等她反应过来萧太后说了什么,寒意猝然从脚下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萧太后笑了一声,继续道:“可我没想到,你跟我才是同道中人。”

    只不过,殷令仪比萧胜妤更清醒,也比她更果决。

    这是萧太后对殷令仪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有人进来带她离开,不会有谁知道清和郡主今夜来过慈宁宫,而殷令仪在走出殿门前终是没忍住回了头,隔着愈发浓重的黑暗,她已经看不清坐在里侧的萧太后。

    但她听到了“咔嚓”一声轻响。

    萧太后自食了她亲手削好的毒果。

    “……她是服毒自尽的。”

    当殷令仪说完这一桩秘事,昭衍同样沉默了许久,倒不是怀疑她编造谎话,只因这真相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反而让他无话可说。

    半晌,他开口问道:“你当时回答她的话,都是发自肺腑吗?”

    殷令仪毫不犹豫地道:“是。”

    “你当初答应帮我,现在又希望我留下来助湄姐一臂之力,也是因为这个?”见她点头,昭衍不由苦笑,“公主,你可有想过自己输了会如何?”

    若行此道,注定与天争、与人斗,而殷令仪是个命不久矣之人,她的失败几乎已成定局,可悲又可笑。

    殷令仪道:“我早在十年前就走上这条路了,万般结果都已想过,若因恐惧而畏缩不前,我也活不到今天。”

    “看来你心意已决,我是劝不动的。”昭衍道,“可我生于江湖,未来也想死在江湖里,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实不愿再卷入浑水,您的赏识与好意,恕我不能领受了。”

    殷令仪没有动怒,她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仅仅叹了口气,道:“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逼于你,只有两件事,望你能答应我。”

    昭衍道:“您请说。”

    “我若是输了,一切自不必提,你只管来带阿湄离开京城,但我若能得胜……”殷令仪凝视着他的眼睛,“世有无常事,人无不变心,日后我会变成怎般模样,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假如我做了第二个萧胜妤,你……就来杀了我吧。”

    昭衍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她。

    殷令仪却不再言语,她站起身来,与昭衍擦肩而过,就要推门而出。

    突然间,垂落的衣袖被人拉住,旋即手里多出一物,她低头看去,乃是一只玉色药瓶。

    “白姑姑与殷先生研制了一个新方子,以血玉蝉的蝉蜕入药,或可根治你的病症,不过此药凶险霸道,若是服之无效,不仅前功尽弃,今后也再难补救。”昭衍淡淡道,“因此,白姑姑犹豫许久,难以决断是否给你用药,而我认为这该由你自己来做选择。”

    药瓶上余温尚存,显然被人攥在手里好一阵了,殷令仪知道昭衍此前定有过万般纠结,可他最后还是相信了她,一如当年在云岭那样。

    她抿嘴一笑,将药瓶收入怀中,转身走出静室。

    尹湄已在外面等得心急火燎,她其实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今日却不知为何忐忑难安,直至看到殷令仪好端端地走了出来,又见昭衍神态轻松地跟在后面,悬在心里的那口气总算松了出来,忙上前扶住了殷令仪的手。

    “阿湄,送我回宫吧。”

    殷令仪反手覆住她手背上狰狞可怖的伤疤,看着这个从少年时就陪伴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人,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尹湄自是听命行事,她安排了人送昭衍去城里的客栈,却被后者摆手拒绝。

    “有人来接我的。”他如是道。

    过了一阵,寺外风雪渐歇,方咏雩将油毡伞归还给迎客僧,正朝这边看来。

    昭衍将脱下的裘衣披回身上,步履轻快地朝他走去。

    方咏雩没问他与殷令仪说了些什么,只等人到近前,随口问道:“心事已了?”

    昭衍道:“虽然说不上十全十美,但也没我想得那样坏。”

    闻言,方咏雩挑起一边眉梢,嘲他道:“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我又不是赛半仙儿,哪能什么事都算得准呢?”昭衍笑得很是轻松,“人活一辈子,从心尽力就好。”

    方咏雩听了这话,便知这人是真正放下了,遂道:“如此,当浮一大白。”

    “你请客?”

    “也不差你多占这一回便宜……”顿了下,方咏雩放缓了语气,“薛泓碧,你今日可以醉一场了。”

    年事已高的迎客僧站在门口,目送这两位客人并肩而去,偶有谈笑声随风传入耳中,他手里还拿着方咏雩归还的油毡伞,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合掌诵了一声佛号。

    佛门朝向四方开,他在此迎来送往,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目睹了无数悲欢离合,经书上说佛渡有缘人,但缘分之说实在缥缈难定,是以这世上有太多人没个归宿,也有太多的故事没个结局。

    今日,风雪转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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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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