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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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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匪

    大靖,永安十九年秋,严州南阳城。

    深秋时节,不仅北地霜寒,南方也是一片萧瑟肃杀。浓重夜色下,一座大山压在距南阳城不过十里的路口,山上灯火大亮,如巨兽之目震慑往来,映得左面一川河流尽彤红,而在四面山脚处,执火佩刀的官兵把守要冲,将这山围了个水泄不通,粗略一数,约莫千百,对这人口稀疏的南方小城而言,已是倾巢而出才有的大阵仗。

    风吹透心寒,连官兵都忍不住缩脖,骑在马上的师爷却出了满头大汗,焦急地来回踱步,险些被这匹老马摔了下来。

    南阳城虽是依山傍水,却没有什么天堑要塞,眼前这座点翠山乃是云山山脉的延伸,不算巍峨高大,难在地势复杂,山上草木并不茂盛,飞禽走兽也不多见,除了打猎采药为生的几户人家,平素少有人往山上去。

    直到两月前,一伙为数不少的贼匪流窜至此,占山为王,祸害邻里。

    南阳城现任知府是从京城下放来的,犯了什么错、得罪何方贵人尚不得而知,要在这偏僻平庸的地方做出大好政绩官复原职估计是没了希望,走马上任快三年还闲得发毛,好不容易来了这伙贼人,知府半夜就从小妾床上爬起来,召集人手就去剿匪,结果没想到这伙山贼之中有不少练家子,一次不成,两次又败,第三次连捕头都死了两人,带回来的尸体衣物上还被人写了潦草大字,是曰“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贼人胆大包天,可见一斑。

    本就开始打退堂鼓的知府,这下子彻底不吭声了,他出钱补偿了死者家眷,便对这伙山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贼人也有点分寸,无论来往商旅还是县城百姓,一律只索钱财不伤性命,下山放火劫掠之事从未有过,双方就维持这样微妙的平衡直到如今。

    然而,夜路走多总要撞见鬼,知府还在跟师爷琢磨如何招安,就有衙役传来急报——两天前的夜里,一行镖队路过点翠山,被山贼给劫了。

    麻烦在于,这是镇远镖局的车队,押送两大箱红货,面对山贼拦路抢劫,镖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于是双方夜下交战,最终强龙难压地头蛇,山贼一方死伤近二十人,镖队一行十六人都被杀死灭口。

    按理来说,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倘若苦主寻来,知府一推四五六便也过去了,奈何谁也没想到,镖队实则有十七人,那活下来的是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平生第一次走镖,跟着长辈涨些阅历,案发之前独自去林子里解手,没承想回来正好撞见山贼屠杀镖师的一幕,恨得睚眦俱裂却没莽撞送死,手按腰刀藏身石后,将贼人面目与来历去向看得一清二楚,待山贼离去之后,捡起沾满血污的镖旗,徒步十里抵达南阳城报官,同时借驿站送出加急书信,将这场劫镖告与家中。

    镇远镖局在先帝年间曾有“天下第一镖”的盛名,哪怕如今江河日下,仍在江湖市井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更不用说李鸣珂私下向知府透露那两箱乃是富商托付送往京城贵人处,一旦失镖,不仅镖局讨不得好,南阳城官府也要吃挂落。

    如此一来,知府再也不能装聋作哑,硬着头皮连夜点齐人马,甚至出动了巡城官兵,势要将这伙无法无天的贼寇尽数拿下,可惜从酉时到亥时,别说攻破山寨,连半山腰都没能上去。

    这伙山贼约有二百来数,其中不乏好手又占据地利,官兵欲从山道入,先后遭到滚石与竹箭的袭击,一下子折损了好几个人,其中一名官兵被滚石压住大腿,旁人欲救不得,只能活活痛死,惨呼声犹闻在耳,令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胆寒。

    点翠山易守难攻,师爷只能先派兵将此地围个水泄不通,打算跟他们慢慢耗,毕竟山贼不事生产,这座山上也没有多少野物,要不了几日就会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彼时再攻总好过现在让官兵上前送死。

    然而,官府能等,李鸣珂却等不了。

    她是镇远镖局的大小姐,镖队之中不乏亲近长辈,凶案就在眼前发生,虽为复仇强忍冲动,事后难免寝食难安,眼见分舵那边尚未传回消息,官府这厢又久攻不下,李鸣珂只觉得心急如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起身去街上走走。

    此时已过了二更,大靖虽不设宵禁,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剩下酒肆赌坊还灯火通明,李鸣珂身着黑衣腰系白麻布,在幢幢灯影下犹如长街游魂。就在这时,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李鸣珂抬头望去,只见赌坊门外围着一圈人,最里面是个嬉皮笑脸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妇人,旁边还站着四五个身穿短打的赌坊打手,周遭男女看客大半是赌徒,一个个伸着手指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李鸣珂随意听了一耳朵,原来这妇人名叫杜三娘,早年丧夫,五年前带着儿子到南阳城定居,开了家包子铺维持生计,她手艺好,日子本该过得去,奈何不知从哪儿染上赌性,是城里有名的赌棍,这回喝多了酒又遇上外地来的硬茬子,赌输了五十两银子,眼下她赔不出钱,赢家与赌坊也不肯善罢甘休,只将她扣住,差人去她家里拿钱。

    得知前因后果,李鸣珂也没了多管闲事的心思,正准备绕道离开,那去拿钱的役人已经带着个半大少年回来了,她定睛一看,这杜三娘的儿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材单薄,眉目清秀,虽然穿着身粗布麻衣,却没有补丁和脏污,有种读书人的书卷气,混不似一个烂赌鬼能教养出来的孩子。

    五十两银子,卖包子维生的孤儿寡母自然是拿不出来的,那少年仓促之下翻遍家中也只拿出了二十两,正为了母亲低头求情,希望赌坊能够宽限些时日,放在平常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奈何那身为债主的中年男人并非善茬,一听钱财不够,当即阴阳怪气地道:“老爷我过两日就要离开这里做生意,哪来时间给你们宽限,若你们一拖再拖,岂不是让我人财两空?”

    少年有些难堪,低声道:“我不会拖欠您的银子,给我一两天,借也借来还你。”

    “本老爷缺你这点银子?”中年男人从鼻孔里哼气道,“总而言之,要么现在交钱走人,要么……”

    顿了顿,他眼珠一转看向杜三娘风韵犹存的面容身段,笑容就带上了几分恶心的猥琐:“要么,让你娘陪我两天,三十两银子一笔勾销。”

    杜三娘今年已经三十来岁,可她模样生得好看极了,平日里忙碌来去也不见身段走样,比之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半点不差,在南阳城里没少招人眼,如今又喝醉了酒,苍白脸上晕开酡红,活似涂了胭脂。

    中年男人此言一出,周遭围观的赌徒闲汉们都嬉笑起来,有人伸出不规矩的手去摸杜三娘,被那少年狠狠推开,他把杜三娘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些人,像是看门的小狼狗,可惜毕竟年纪小,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拉扯开来,刚出口的呼喊又被破布堵了回去。

    李鸣珂终于看不下去了。

    那中年男人已经把杜三娘揽在怀里,噘嘴就要亲,结果嘴唇碰到的不是温香软玉,而是一柄未出鞘的刀,没等他反应过来,刀鞘就像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直接将人打退数步,杜三娘也到了李鸣珂手里,竟是还没醒酒,软绵绵地站着,不时呢喃几句胡话。

    “五十两银子,我给你。”李鸣珂从腰封里摸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丢了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轻薄纸张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过两丈直直落在中年男人手里。

    她是外地人,虽说镇远镖局跟点翠山匪徒之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老百姓们却不知道这少女就是李大小姐,只瞅见她手里出鞘三寸的长刀,寒光如蝎尾蛰疼人眼。

    市井百姓向来不与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纠缠,看热闹的人当即退了开去,赌坊本也不想把事做绝多生事端,见李鸣珂要出头,赶紧对那面色难看的中年男人劝说道:“陆老爷,那女人已经是半老徐娘,您拿回这五十两银子去怡红院找个年轻漂亮会来事儿的姑娘不比她强?我跟那老鸨子有些交情,只要您过去,一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看……”

    被称作“陆老爷”的中年男人显然还有些不愿,不为杜三娘的容色,但为一口气也不容易咽下,可李鸣珂年纪虽轻气势不弱,眼下将母子俩挡在身后,面如寒霜,竟比那刀锋更骇人,令他把刚要出口的咒骂统统咽了回去,拿了银票骂骂咧咧地走了。

    没了热闹可看,街道很快就空了下来,李鸣珂还刀入鞘,见杜三娘还是醉醺醺的模样,眉头微皱,对那少年道:“事情已了,带你娘回家吧,路上小心。”

    “多谢女侠出手襄助!”那少年用肩膀撑着杜三娘,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礼,面色赧然,“那五十两银子,我……”

    五十两银子对李鸣珂来说九牛一毛,她摆了摆手:“不必你还,今后让你娘亲约束自身,好生过日子就是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哪里是能轻易算了的。”少年犹豫片刻,抬头看向李鸣珂,“敢问女侠能否送我母子一程,待我到了家中,有一回礼相赠,并非什么值钱物,算我一番心意,请务必收下。”

    李鸣珂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担心那陆老爷回头找麻烦,索性应下了。

    杜三娘的家住在城南梨花巷,离这赌坊并不太远,很快便到了,少年安置好自己的娘亲,先给李鸣珂倒了碗茶,然后进屋翻找一会儿,很快捧着一卷画纸走了出来。

    李鸣珂本以为他要送自己一幅字画,没想到摊开来看竟是点翠山的地图!

    这画纸已经泛黄,显然有了些年头,画技显然有些拙劣,胜在线条明晰标注恰好,比她在官府看到的还要更详细一些,其中更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山路小道。

    “你……”

    “我姓薛,名泓碧,在此再谢李大小姐仗义解围之恩。”少年这回向她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您救我母亲,我无以为报,只能为您复仇雪恨添上一臂之力。”

    李鸣珂心下一跳,右手下意识按住刀柄:“你知道我是谁?”

    薛泓碧露出有些狡黠的笑:“点翠山一事南阳城内无人不晓,在这节骨眼上束素佩刀的年轻女侠也就只有李大小姐了,刚才那些人没认出来,只是书读得少些,脑子转得不够快。”

    他年纪不大,这话说得斯文且损,饶是李鸣珂满腔悲恸,也忍不住被逗得一笑。

    她将这幅地图拿起来仔细看过,挑了挑眉:“你自己绘的?”

    “原是我先生的,他老人家喜爱山水,南阳城周边地貌皆看在他眼记在他心,我又是个闲不住的皮性子,以前没少满山撒野,就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些。”薛泓碧知道她心里还有疑虑,回答得认真仔细,“听闻官兵们今日剿匪却久攻不下,您有什么打算呢?”

    李鸣珂收起地图,摇头道:“那伙贼寇人多势众,匪首又有身好武功,我本想在天明摸上山去探个虚实,眼下得了你这图也不必再废功夫,只能静待家中长辈了。”

    “是这样……”薛泓碧犹豫了半晌,“李大小姐,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鸣珂最烦读书人扭扭捏捏的毛病:“有话直说。”

    “您若是想要报仇雪恨,怕是不能再等了。”薛泓碧抬头看她,“若我没有猜错,点翠山上那几名匪首最迟明晚一定会逃走,届时就算你们踏遍山寨,也只能抓到那些散沙喽啰,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李鸣珂一惊:“你说什么?”

    “那些山匪本就是流寇成伙,兄弟义气或许有些,可如今闯下大祸,先有官兵围山,后有镇远镖局讨血债,点翠山必破无疑,如此一来负隅顽抗就成了困兽之斗,大难临头各自飞才是他们的康庄大道。”

    “贼寇二百余人,官兵日夜不撤,他们怎么逃?”

    “因此,能逃的只有那几名匪首。”顿了下,薛泓碧问李鸣珂,“敢问大小姐,被劫走的那趟镖数量多少,价值几何?”

    李鸣珂沉默片刻,终是答道:“两箱红货,价值万两。”

    “这就对了。”薛泓碧唇角一勾,“这些贼人除却匪首,大多是农夫出身,如今又惹上镇远镖局,就算侥幸逃过一劫今后也不可能东山再起,而两箱货物若分给山寨上下,每人只得一星半点,若换了您是匪首当如何选择?以我之见,趁官兵围山、众匪疲于应对,几个匪首必然私自分赃,随即弃山逃跑,有了财帛在手,少说也能过上数年好日子,不比留下等死强?”

    李鸣珂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特意标注的几条隐秘险路上,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

    是了,她要想报仇雪恨,就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薛泓碧言尽于此,见李鸣珂收起地图,心下已知其决断,遂建言道:“我知大小姐不畏贼人,可那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您势单力薄落不得好,不如……”

    他踮起脚,凑在李鸣珂耳畔低语,后者眼中阴鸷渐渐散去,看向这少年的眼神却逐渐暗沉下来,再不能将他当个孩子看待。

    “……好。”李鸣珂抬起一根手指,对薛泓碧慎重道,“只要我能报仇,镇远镖局欠你一个人情,今后若有所求而我等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第二章 夜袭

    李鸣珂如今虽然势单力薄,好在她还有钱,而这世道从来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找上了南阳城里的帮派,许以重金,雇了六个身手矫健的练家子,再带上一个执意跟随的薛泓碧,一行八人趁着夜色深沉出了城。到了点翠山地界,李鸣珂遥遥望见官兵只围不攻,脸色倒也不变,径自找到师爷耳语几句,说定了以烟花为信,便由薛泓碧带路,避开明火大道,绕行至后山一处峭壁下。

    这峭壁高达七丈,平滑如削,上生青苔,六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显然是不能空手上去的,李鸣珂按薛泓碧指引,找到一侧嶙峋处,依稀可见横生平台下有枯藤垂落,她眯了眯眼,一手抓住藤蔓,脚下往石头上一蹬借力,身似飞燕凭风起,不多时就登上平台,在附近找了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将粗绳绕三匝打死结,这才把绳索另一端放了下去。

    薛泓碧虽然瘦小却手脚灵活,第一个攀绳而上,剩下六个大汉也陆续上来,李鸣珂放眼望向山林,只见得一片漆黑,低声问道:“往哪边走?”

    薛泓碧指了个方向,道:“山寨大营在那边山头上,此外还有八个岗哨分别错落开来,眼下官兵围山,匪首必然聚众商议对策,岗哨只会有小贼留守,一一收拾不仅费时还打草惊蛇,直捣黄龙才是首要。”

    “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

    薛泓碧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我家隔壁住的就是一位捕头,早先匪寇刚来的时候参与过两次剿匪。”

    李鸣珂半信半疑,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将薛泓碧带在身边,一路往山寨大营潜行过去。

    东方未明,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一厢山林之内摸黑潜行,另一边山寨大堂灯火通彻。

    点翠山上这伙贼人流窜至此还不到一季,一窝人里不乏江湖好手,却没有个正经匠人,这样短的时间内要说能盖起什么巍峨山寨,纯属痴人说梦。

    因此,他们占山之后巡视全局,发现点翠山主峰上有个十分宽敞深邃的天然山洞,其中又有不少小洞窟,七扭八拐,四面通达,既能抵御风寒又不怕野兽袭击,是再好不过的栖身之所,以匪首陈宝山为主的九名头目便占据这里作为大营,吃住议事都在此处。

    如今兵围山下,陈宝山虽惊不惧,吩咐人手严加把守各处山道,又召集兄弟聚首一堂,针对此事商议对策。

    “按我说,镇远镖局的货就不该碰,两箱货虽然价值不菲,却是烫手无比,并不是咱们能沾手的。”在场唯一的女匪王幺娘看向对面的独眼男人,眼中难掩怨色,“二哥倒好,不仅劫镖杀人,还漏掉了一个活口,这下祸事上门,牵连众弟兄。”

    独眼男人闻言冷笑:“九妹这话可有些丧良心了,两箱货抬上山,你可是第一个叫好的,那金镯子还在你手上戴着,现在倒来埋怨于我?”

    “够了!”坐在上首的中年男人正是陈宝山,他相貌普通,左边额角有一块红色胎记,身材高大,一双手大如蒲扇,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掌中盘玩的铁核桃便被捏碎,这声音镇住了场子,柳眉倒竖的王幺娘也不敢如平日一般卖俏造次,乖乖闭了嘴。

    陈宝山缓了缓语气,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沉声道:“兄弟们一路流亡至此,凭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八个字,老二虽然坏了规矩,却也是为了兄弟们日后营生打算,没少过任何人的好处,如今官兵围山,当务之急还是如何解决麻烦。”

    “大哥说得对。”一名落魄书生打扮的男子沉吟片刻,“不过,这次的事情不同以往,官兵围山尚在其次,麻烦在于那姓李的小娘……她是镇远镖局的大小姐,出了劫镖之事必定派人知会家中,我虽让山下耳目拦了信件,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倘若镇远镖局派人前来寻仇,我们才是真正死到临头!”

    此言一出,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独眼男人也打了个哆嗦,事情已经过了快三天,可他每每想起与镖师厮杀的情景就忍不住心里发寒,倘若点翠山不是他们的大营,如果大哥陈宝山没有及时派人来援,恐怕那天晚上横尸山下的就是自己。

    放眼山寨,剩下二百人大多是草莽汉子,真正会武功的不过五十,其中以陈宝山武功最高,他是白沙门叛徒,不仅练得一手好掌法,还擅使暗器,如此才能率领他们打退三次官兵围剿。然而,镇远镖局跟这群吃官粮的空架子不同,他们立业百年,家底丰厚,人手众多,镖师之中不乏江湖一流高手,若是前来复仇,别说一个陈宝山,恐怕十个也不够打杀。

    陈宝山也明白这一点,他叛出师门做贼寇,素来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思虑之后下了决定:“既然如此,咱们就趁早离开此地,另谋生路!”

    此言一出,众人有惊也有喜,只要想通关节,谁也不想去做碰石头的臭鸡蛋,而诚如陈宝山所说,那两箱红货价值不下万两,兄弟们分一分,以后就算不再打家劫舍也能过上好日子,彼时各奔东西,镇远镖局就算想找他们寻仇也无觅处了。

    王幺娘率先一笑,紧接着又皱起眉:“大哥,眼下官兵已经把点翠山围住了,我们要想走脱并不容易。”

    “不,易如反掌。”方才的落魄书生看向陈宝山,“咱们兄弟九人都有武功傍身,又熟知点翠山地势,眼下夜色黑沉,凭咱们的实力逃出去,谁也不会发现。”

    独眼男人又惊又怒:“老四,你要抛下兄弟们?!”

    “二哥,识时务者为俊杰。”落魄书生环视众人,“九人夜奔悄无声息,近三百人若要离山就只能硬闯,一不小心就谁也走不掉,何况……”

    两箱红货虽然价值连城,可一旦分给二百余人,他们又能落下多少?

    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不是没想过金盆洗手安居乐业,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谁能为了不相干的人轻言放弃?

    落魄书生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知道大家都明白。

    两个大箱子就摆在中央,里面满载金银珠宝,在火光下璀璨生辉,晃花人眼也迷乱人心。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它们。

    半晌,先前没有开口的老者起身向陈宝山行了一礼,道:“如今朝野黑暗,民不聊生,众弟兄大多都是流民出身,我等也是无奈落草,蒙大哥施救收留,一路追随,然而这些年打家劫舍,手头都有人命在,一旦被官府所擒,兄弟们都免不了斩首下场……老朽感念大哥恩情,然年迈力衰,就留下与众弟兄赴死。”

    王幺娘神色微恸,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老者直起身,不再看珠宝一眼,转头向洞口走去,眼看就要迈入夜色之中,一抹寒光从王幺娘眼前掠过,她看到飞刀在布衣上绽开血花,老者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扑倒在地,身体痉挛了几下就不再动了。

    她没有看清出手的人,也无须看清。

    在分赃逃命之计出口刹那,在场之人已经没了第二个选择,因为消息一旦走漏,不等官兵破防,寨中兄弟就能撕了他们,倘若闹得不好,谁也走不掉。

    陈宝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犹豫之色。

    “分吧。”

    轻飘飘的两个字,定下了余生富贵与两百多人的生死。

    剩下七人互相看了一眼,正要有所动作,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声,伴随着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彼此心头都是一凛,独眼男人率先起身,厉声喝道:“发生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浮现在脸上,迅速放大到全身。

    火。

    熊熊烈火,从半山腰燃起,沿着树林一路蔓开,如同一条复苏的火蛇,顺风盘绕,仿佛将这座山峰拦腰横截。

    “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

    “水在哪里——”

    “啊啊啊啊啊!”

    “……”

    山贼们虽然打家劫舍,没少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火势,猝然事发之后,一个个尖叫出声,惊慌四窜,到处寻找水源救火,却发现起火源并非一处,且有油脂烈酒泼洒蜿蜒,而山涧附近不知被何人暗中动作,砍倒大树拦截路中,虽能攀越,却难取水。

    李鸣珂躲在暗处,看见这无比混乱的场面,忍不住回头再看紧随身后的薛泓碧,愈发觉得这小子真是个人才。

    一行八人上山后,薛泓碧先指出主峰所在,又带他们一路沿着树林阴影潜行,直至抵达半山腰,发现这里有许多建造粗陋的茅草屋和泥巴房,附近还有些污物,必然是山贼们吃住的地方,遂仗着身小灵活自告奋勇,竟被他摸到了厨房,找到了大量浊酒和半凝固的荤油。

    李鸣珂武功好,轻身功夫也不差,亲自把这些易燃之物搬了出来,令六个雇来的人分头放火,而薛泓碧适时提醒她附近还有水源,若要让火势愈大,必先阻断此路。

    于是,李大小姐的佩刀尚未饮得仇人血,先劈了七八根大树。

    眼下火势熊熊,李鸣珂与薛泓碧躲在一处大青石后,前方不远就是着急救火的山贼,她将皱巴巴的地图拿出来,借着火光快速浏览一遍,心下有了数,对薛泓碧比了手势,示意对方找地方藏好。

    这一回薛泓碧没再要求跟着她,知晓李鸣珂是要去截杀趁乱逃跑的匪首,带上自己无异累赘,乖乖点头表示知道,接过她递来的一把匕首,猫着身子从阴影里跑走了。

    李鸣珂其实不怎么放心一个半大少年留在这山上,可惜此时已没了退路,只能强行压下心中忧虑,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刚走,先一步离开的薛泓碧竟又折返回来,望着李鸣珂离去方向,映着火光的眼底晦涩不明,恰好身边有根枯枝被火星点着,发出“噼啪”一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的一个山贼。

    “谁在那里?!”山贼一边发出喝问,一边拿着棍棒走来,看到是个半大少年,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升起疑虑——这山寨里哪来的孩子?

    来不及多想,已经被大火逼至疯狂边缘的山贼举起了棍子,朝薛泓碧的脑袋悍然砸去!

    “啪”的一声,棍棒砸在薛泓碧掌心,他那只握笔都还略显小的手接住碗口粗的木棍,不仅没被当场砸折,竟还纹丝不动!

    下一刻,薛泓碧借此力道往上抬腰,细瘦的身体如蛇般攀上山贼臂膀,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那双脚就已如剪刀般缠住他的脖颈,同时握棍的双手猛然下压,但闻“咔嚓”两声同时响起,那山贼倒在地上,脖颈与手臂都被拗得畸形,滴血不见,一声未吭,人已经没气了。

    薛泓碧松开钳制的肢体,眼中掠过一丝暗色,又很快隐没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朝李鸣珂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他并没发现,一道黑影跟在了他身后,不远不近,如飘萍鬼影,却挥之不去。

第三章 杀贼

    风声,人声,火烧声,声声在耳,声声催急。

    王幺娘与落魄书生一前一后,如两只豺狼般穿过烈火,踏入丛林,将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与哭嚎嘶吼的人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纵使夫妻同林鸟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到了紧要关头,谁能怨得了谁背信弃义?

    山寨起火之后,八名匪首心知不好,也不再多做纠缠,当即就地分赃,老大陈宝山倚仗本事自然拿得多,剩下七人迅速抢得钱财,转头各奔东西。

    他们没有想过一起逃,一来人多目标大,二来提防彼此反目,有了刚才那番杀鸡儆猴,哪怕是与陈宝山厮混过的王幺娘也不会对这些兄弟报以信任,奈何火势太大,山寨乱成一锅粥,兜兜转转后她又与这斯文败类狭路相逢。

    落魄书生排行老四,也不知怎的放着读书人不当要来落草为寇,武功更稀松平常,胜在脑瓜好用,算山寨里的狗头军师,王幺娘先是不悦,继而想到他的用处,自忖能将其拿捏住,便也应下了带他一起逃跑。

    两人憋着一口气跑出数百丈,终于到了半山腰,堪堪抵达一处未被烈火吞噬的林子,落魄书生喘着粗气辨认周遭,指着右边道:“走这里,有条小溪!”

    有水就有下山路,王幺娘心下一松,抬步就要走,眼角余光冷不丁被一线寒芒割了下,步子下意识顿住,却已经来不及叫住那书生了。

    溪水离他们不出十步远,先瞥见水流的落魄书生已经欣喜若狂地扑了过去,被烈火烤了这么一会儿,他顾不得许多,掬起一捧水仰头就喝,那清凉溪水入口生甜,却没能咽下肚去,反而从喉间窜起一股腥甜味道。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血的味道。

    书生出身贫寒,爹娘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供养他读书,可惜他生性惫懒又贪财好色,正经功名考不到,反而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一次趁酒玷污了良家女子还将人打死,对方家人找上门来要把他送官,他吓得钻狗洞跑了,从此没了家也不见爹娘,只能落草为寇。

    血的味道就是从那以后被他习以为常,书生已闻过很多血腥味,却还是头一回尝到自己的血,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气音,人就已经倒了下去,溺在溪水里。

    一道血线沿着刀刃滴落,李鸣珂身着一身黑衣,却比这夜色更暗沉,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亡命之徒。

    王幺娘骇然看着李鸣珂,对方年纪虽轻,适才那一刀却可见功夫,下意识退了两步,颤声问道:“你是谁?”

    “找你们讨血债的人!”话音未落,李鸣珂脚下一蹬,身如离弦之箭杀向王幺娘,后者当即后仰下腰,将将避过扑面一刀,身上的包裹却被刀风割断,金银珠宝落了一地璀璨。

    王幺娘顾不得这些,单手撑地旋身侧踢,一霎那腿脚相撞,双双飞退。

    李鸣珂年纪不大,与王幺娘硬碰硬落不得好,交手百十个回合后心生一计,故意卖了个空门给她。王幺娘果然中计,两人擦肩掠过的瞬间,一柄袖中刀滑落到她掌心,反手向李鸣珂咽喉割来,后者不闪不避,左手倒握刀鞘格挡,右手长刀反转,从腋下斜刺出去,若非王幺娘及时扭头,这一刀就不止割伤她的肩胛,而是洞穿她的脖颈!

    饶是如此,王幺娘受伤吃痛,行动难免迟滞下来,李鸣珂抓住时机,拼着硬挨她一掌,刀芒在夜色下乍起如虹,眨眼间穿过王幺娘肩胛骨,将她整个人钉在了树干上!

    “咳咳……”李鸣珂轻咳两声,只觉得右胸疼得厉害,恐怕被那一掌伤到骨头,她不敢耽搁,握紧刀柄厉声喝道,“你们二当家在哪里?”

    王幺娘被她一刀贯体,痛得眼前发黑,听到这声喝问,睁眼看到这少女腰间缟素与满目恨火,终于明白过来:“你是那镇远镖局的……”

    话没说完,李鸣珂出手如电,将她还能活动的左手腕生生拧脱了臼,几枚针掉落在草地里。

    李鸣珂冷冷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他在哪里?”

    最后的暗器脱手,王幺娘再无余力,她实在是不想死,颤抖着望向李鸣珂:“我……我告诉你,你就放我走吗?”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李鸣珂握刀的手暗暗发力,“你只要知道,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有很多。”

    李大小姐是家中独女,也就是镇远镖局的下任当家人,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从来与她无缘,就连那点初出茅庐的心慈手软也在三天前目睹那场劫镖血案后消失殆尽。

    对敌人仁慈,才是对自己人最大的残忍。

    闻言,王幺娘脸色惨白,嘴唇张合几下,终于想要说什么,然而话未出口,李鸣珂只觉得脑后风声突起,下意识往旁边闪躲,一把飞刀几乎擦着她的脸钉入王幺娘咽喉!

    “小贱人,你爷爷就在这里。”

    阴影幢幢处,一道沙哑难听的声音响起,李鸣珂拔出长刀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独眼男人从林中小道走出,身上散发着烟熏火燎后的焦糊臭味,头发衣角都被烫坏了好几处,显然是不久前才从火场内逃出来,浑身上下肮脏狼狈,唯有一只阴鸷鹰眼亮得骇人。

    李鸣珂呼吸一滞,脑子里瞬间掠过三天前此人残杀镖师的那一幕,她当时躲在草丛里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点翠山这个二当家使得一手好爪功,十指灵巧如鹰,骨肉坚硬似铁,铁剑被他钳住时纹丝难动,而那持剑人更是被他活活拧断了脖子。

    她知道自己武功不如他,可人生在世,谁能不做几回自不量力的事?

    然而,当二当家的身影全然暴露出来,李鸣珂拔刀的手生生一顿,整个人目瞪口呆——原来二当家并非一个人来此,他手里还抓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少年,正是本该躲藏起来的薛泓碧!

    “你——”

    “老子逃命的时候,撞见这小子正在上风口点火……”二当家森然一笑,鹰爪般的手掌牢牢钳住薛泓碧肩膀,以单臂之力将他举了起来,“本想生撕了他,转念想到一个小屁孩成不了事,便让他带路——呵,原来是你这小贱人,那天就该把你一起杀了!”

    他说话间,手掌下发出“咯吱”几声响,是骨头被强力挤压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疼得薛泓碧满头大汗、面容扭曲,却死死咬着牙没哭出声。

    “放开他!”李鸣珂断喝一声,话刚出口,人已持刀杀来,雪亮刀锋自下而上斜劈过去,不为枭首,只逼他松手放人。

    然而她的刀虽快,却快不过那只手。

    刀锋未至,李鸣珂的右腕已经被二当家抓住,那五根手指就像铁水浇铸而成,任她如何挣扎也难撼动,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疼得整只手都在瞬间失去知觉,几乎握不住刀。

    李鸣珂疼得冷汗直冒,抬腿踹向他命根子,孰料二当家双腿一错,提膝与她腿脚相撞,登时膝盖发麻,下盘也失了力气,被他顺势一拽拉入怀里,肆意在肩窝处咬了一口!

    这一口见了血,更叫李鸣珂吓得亡魂大冒,左手屈指插向二当家双眼,终于逼迫他松开自己,当即连退数步,伸手一摸肩颈处,指尖血珠晕开。

    “细皮嫩肉,不错。”二当家笑出满口染血的牙,“我改主意了,不杀你,断了你手脚带走,好生伺候大爷两天。”

    此言一出,李鸣珂满腔恨火窜得更高,胃里翻江倒海俱是恶心,可她顾忌薛泓碧还在敌手,出招难免有所顾忌,本就处于下风,如今更险象环生。

    很快,李鸣珂的刀被二当家打飞出去,脖颈落入他右手五指间,整个人被往后掼去,后脑勺重重撞在树干上,只觉得脑袋一嗡,差点被撞晕过去。

    “呃……”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气音,李鸣珂的脖子被他扼住,一时难以呼吸,眼前阵阵发黑,双手死命想要掰开那只鹰爪,却如蚍蜉撼树。

    二当家丝毫不把这点挣扎放在眼里,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左手将薛泓碧钳在怀中,右手微微发力,就要把人掐晕带走。

    就在此刻,全程抖似筛糠、一言不发的薛泓碧突然伸出双手,不顾右肩快被生生捏碎,强行侧身揽住了二当家的脖子,将头埋了上去。

    李鸣珂只觉得喉间一松,那只索命之手骤然松开,她一下子跌坐在地,差点把肺管子都咳出来,好不容易才喘过气。

    与她同时栽倒在地的,还有两个人。

    二当家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手指抠着草地不住痉挛,嘴唇还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被割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汨汨流淌,染红了半片衣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

    薛泓碧从他身上爬起来,弯腰吐出一口血水,里面还有一截指甲大小的刀尖。

    李鸣珂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该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把匕首,不知被这少年用何法子给截断,只留下这最锋利尖锐的一点藏在嘴里,所以他不能哭嚎不能出声,只能等到那转瞬即逝的机会降临,于咫尺之间割喉夺命。

    李鸣珂从未见过这样的杀招,更遑论施招者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顿时连大仇得报的快意都被压了下去,只觉得不可置信。

    她这厢惊疑交加,薛泓碧更不好过,那刀尖实在太小了,他含在嘴里一不小心就会咽下去,二当家下手又重又狠,让他的右肩也疼得厉害。

    李鸣珂武功不如二当家,薛泓碧相去更远,要想杀之,唯有出其不备,一击毙命。

    因此,他故意暴露在对方面前,先后拿自己和李鸣珂做饵钓鱼上钩,才得到这仅有一次的机会。

    好在这人总算是死了。

    薛泓碧吐出最后一口血沫子,察觉到李鸣珂的注视,担忧地问道:“李大小姐,你还好吗?”

    他一边问,一边抬手用袖子擦脸上的血迹,还扯了根草茎把满头乱发扎成一股,很快又是初见时那个干净弱气的读书郎了。

    李鸣珂这次却只觉得背脊发寒。

    “……你到底是谁?”她问。

    “我就是薛泓碧。”

    李鸣珂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少年,半晌又问:“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泓碧沉默了一下,眼里露出不该属于他这年龄的森寒,一字一顿地道:“杀贼!”

    犯恶应诛,贼子当杀。

    李鸣珂默然许久,山风携卷喧嚣呼啸而至,那些惨叫怒骂与三日前的厮杀声重叠在一起,恍惚间有了交错之感,她不觉恻隐,反而有种因果报应的快意。

    于是,李鸣珂的目光终于从薛泓碧身上移开,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支竹筒,点燃引线。

    “轰”的一声,烟火冲天直上,于夜幕中炸开璀璨火花。

    不远处,盘根老树之上,重重阴影遮蔽身形,一个人坐在枝干上垂下望,已不知看了多久,原本暗沉如枯井的眸子缓缓亮起精光,恍若死灰复燃。

第四章 母子

    点翠山贼窝被剿,众匪或死或囚,消息传回来后,整个南阳城都沸腾了起来。

    得到烟花传讯后,官兵从四面攻山,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将整个山寨彻底捣毁,如今派人封锁各道,一面灭火,一面搜罗尸体和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

    然而这些事情,已经与薛泓碧没有干系了。

    李鸣珂带人上山的事情虽然已经被归来的同行者大吹特吹,但是一来薛泓碧手段隐蔽,二来年纪小,除了目睹他动手的李鸣珂,其他人都没把这半大少年当回事,也就让他能够继续安宁度日。

    在回到南阳城的第二天,薛泓碧没有先回家,而是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李鸣珂站在他旁边,隔了三步远的距离,不言不语地看着,心下几度犹豫思忖,都化作了眼中打量。

    昨天薛泓碧还对她恭敬客气,今天就把她当成了空气,只在院门打开时倏然变脸,从面无表情化作了笑如花开,让开门的妇人一见欢喜。

    “婶子!”薛泓碧变戏法似的捧出来路上特意买的梅菜烧饼,“上次燕妹妹说想吃这个,我给她带来了!”

    “你这孩子……”妇人嗔怪道,“她就顺嘴一说,你费这钱做什么?”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愁容也散了些许,接过油纸袋就招呼两人进去坐。

    两家邻居,房屋院落大小相似,只是这里堆放的杂物更多,院子里还种了菜蔬和花草,看起来更有烟火气,而李鸣珂注意到这些东西都有些蔫吧,不少花草更是枯萎了,一看就是有段时间疏于打理。

    除此以外,她还看到了房门外悬挂的白布,说明家中有丧。

    妇人显然很是忙碌,又跟薛泓碧早已熟稔亲近,给他们端来两碗热米汤就赶紧进屋了,院子里除了他俩就只剩下一个正在啃烧饼的女童。

    这女童不过四五岁,有些面黄肌瘦,许是很久没吃过什么好物,啃起来狼吞虎咽,让李鸣珂情不自禁地把米汤递过去,生怕她噎到。

    等她吃完,才抬起沾了芝麻的小脸,糯声糯气地对薛泓碧道:“谢谢薛哥哥。”

    薛泓碧拿手帕给她擦脸,回头看那妇人还在屋里忙碌,又探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块玉佩递给她,道:“收好。”

    李鸣珂一愣,这玉佩是薛泓碧杀死二当家后从尸体身上搜出来的,原本她还犯嘀咕,现在仔细一看,这玉佩雕工不佳,胜在玉料上乘,而且很有些年头了。

    女童伸手接过玉佩,看着看着,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在妇人闻声出来之前,薛泓碧已经拉着李鸣珂快步离开了,隔着院墙只能听到那孩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李鸣珂回头望去,神色有些复杂:“那是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家隔壁住了一位捕头,我叫他刘大伯,夫妻俩人都很好,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过日子,可在我们娘俩刚到南阳城的时候,他没少帮忙,是个热心肠又仗义的人。”薛泓碧叹了口气,“两个月前,官府剿匪不力,他跟另一个捕头被抓了,那二当家拧断了他们的手脚和脖子,再把尸体扔回来示威……那知府老爷是个贪生怕死的,没了两个捕头就当没了两条狗,可他家里人没了他就像垮了梁柱,刘大伯的爹就这么瘫了,婶子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燕妹妹还不知事呢。”

    他的语气有些淡,李鸣珂却从中听出了一把愤懑与悲伤,心里顿时也不是滋味了。

    “那块玉佩是刘家的传家宝,刘大伯在世时说过要把它给燕妹妹,可他尸体身上却找不到此物,想来就是被那贼匪拿去了。若非如此,刘家婶子早便带老小投奔回娘家去,她留在南阳城就是想要亲眼看那伙贼人的下场,如今失物归还,凶手伏诛,总算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了。”这些事在薛泓碧心里憋了太久,他竹筒倒豆子般说完,这才抬头看向李鸣珂,二话不说抬手鞠躬,向她行了一礼。

    “对不起,李大小姐,此番是我利用了你。”薛泓碧诚恳道,“我答应过燕妹妹,会找回她爹的玉佩,也在刘大伯坟前发誓要为他报仇还恩,可我一人势单力薄,又不能指望这无能知府,若非遇到你,恐怕要失约……虽然事出有因,可我算计你一番好意,更把你置于险境,也算是恩将仇报,你要打要罚我都认。”

    他低头认错,李鸣珂垂眸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娘那件事是你算计好的吗?”

    薛泓碧苦笑:“五十两银子的算计我可不敢有,只是若非如此,昨晚我也是要另想办法跟你搭话的。”

    “你今年多大了?”

    薛泓碧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怔了片刻才道:“十三。”

    哪怕心思深重又手段狠辣,可归根结底这还是个大孩子,还有一颗恩怨分明的赤忱之心。

    李鸣珂心里从昨夜开始升起的疑云与芥蒂,在此刻终于烟消云散了。

    “那我原谅你了。”李鸣珂俯下身与他平视,“我原谅你的满心算计,也谢谢你助我手刃仇敌。”

    薛泓碧略微睁大了眼,眼底映入少女如花笑靥,仿佛在这一瞬间从寒冬走入了暖春。

    李鸣珂也从腰封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他,道:“昨晚之事,我不会告诉第三人,但我的承诺依然不变,你拿着它,今后若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就去天下任何一处镇远镖局分舵留个信,但有所求,绝不推脱。”

    言罢,她又跟摸小猫一样揉了把薛泓碧的头发,笑着转身离去,只留下那身黑衣与腰间佩刀的影子沉在他眼底。

    这是薛泓碧第一次看到侠的影子,不是从江湖豪侠的刀光剑影里,也不是从茶楼酒肆的市井传说里,仅是一个眉目尚轻的少女,一把并非无敌的刀,把“快意恩仇”这四个字初次带到他的人生里。

    薛泓碧朝李鸣珂离开的方向抬起手,行了一个抱拳礼,轻声道:“保重。”

    风带走了这一声祝福,也吹散了南阳城上空笼罩的阴云,晨曦已露,日辉满身。

    薛泓碧有些发冷的身体逐渐回温,他揉了揉脸,这才推开自己家的院门。

    刚一进去,只见昨晚还喝得酩酊大醉的杜三娘已经醒了酒,独自坐在院子里看一本泛黄的书,听到他推门而入,也不抬头看一眼,自顾自地翻过一页,若非薛泓碧一眼瞅见那书皮上写着《楚腰轻》三个大字,恐怕以为她看的是账簿,还是赔得裤子都不剩那种。

    至于黄书……薛泓碧家里统共两个书柜,左边整齐放满他的诗书经义,右边胡乱堆放杜三娘的欢图话本,天理人欲,雅俗共赏,早就习以为常了。

    见状,薛泓碧先转身进屋泡了一壶茶,又去拿了盘舍不得吃的糖糕,这才转回院子里,恭恭敬敬地把茶点放在桌子上,乖顺道:“娘,吃茶。”

    杜三娘没看他,倒是一手捧书,另一只手拿了块点心,吃完又端起茶来喝,不知那书上写得怎般妙趣横生,竟令她看得连眼珠子都不眨,薛泓碧也不催促,乖乖站在一旁当木头桩子,表面上稳如泰山,心里头七上八下。

    等到杜三娘吃完点心喝干茶水,日头已经上了三竿,薛泓碧在原地站出了一身冷汗,脚下动也不敢动。

    杜三娘终于抬头看向他,嘴角忽地一扯,那本《楚腰轻》骤然脱手,劈头砸了过来。薛泓碧还来不及为那惊鸿一瞥的“观音坐莲”叹为观止,书籍就跟巴掌似地重重扇在他脸上,饶是早已有所准备,整个人也被拍得一趔趄,闷哼卡在嗓子眼里,脸上火辣辣地疼。

    薛泓碧看到杜三娘面无表情的脸,知道她这回动了真怒,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杜三娘冷冷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薛泓碧不敢欺瞒她,道:“上点翠山杀人放火去了,我亲手杀了两个山贼,其中一个是匪首。”

    “啪”的一声,杜三娘一巴掌把他打得脑袋微偏,双目含煞:“之前我怎么跟你耳提面命的?”

    薛泓碧一板一眼地背诵道:“不多管闲事,不招惹麻烦,若非遇到生死存亡之危,绝不动用武功。”

    “那你是怎么做的?”杜三娘又给他一巴掌,原本平静的假象被撕开,气得浑身都在颤抖,“我教你武功是让你自保,我带你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也只找到一个安身之地,我让你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刘大伯不是无关紧要的人。”薛泓碧顶着两个通红巴掌印,口气并不冲,却比那还要气人,“我们刚来南阳城时身无分文,是他收留我们,这五年来无论是我念书还是你做生意,他都襄助良多,不求回报,是我这十三年来除你之外最亲近的人。”

    “那你就为了他不要命?你忘了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忘了我们母子俩究竟在过什么日子!”杜三娘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磕碰作响,“薛泓碧,你是过惯了这五年的太平生活,忘了五年前我们跟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吗?”

    薛泓碧的眼睫微颤,梗直的脖子慢慢软了下去。

    他当然不敢忘。

    薛泓碧有些早慧,记事也比寻常孩童要早,从三岁开始清晰的记忆里,杜三娘就一直带他到处流浪,躲避着不知来由的危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七岁时,杜三娘莫名消失了三日,他又不敢出门去找,靠着一点水和粮食在暂时栖身的逼仄木屋里撑到第四天,才看到伤痕累累的杜三娘连滚带爬地回来,二话不说抱起他就走。

    在来到南阳城之前,他们未过过一天平静日子,那生活让人不堪回首,就算是做噩梦,薛泓碧也不想再在十面埋伏中躲躲藏藏。

    “我用八年时间踏遍半个大靖江山才找到这么一个落脚之地,他死便死了,你还要为他报仇搭上自己,怎么不想想我们行踪泄露,现在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杜三娘双目满是血丝,“薛泓碧,你就是个混账,如今乳臭未干就敢替人出头,你才学会了几分本事?有没有想过你若死在那山上,我恐怕连给你收尸都不能够!”

    薛泓碧任她打骂,等到她歇口气的工夫才道:“我若连这点仇都报不了、这份恩也还不得,学再多本事也是学到狗身上,枉生为人。”

    杜三娘还没压下的火气“蹭”地一下又窜高了。

    然而这一次她高高举起巴掌,却怎么也拍不下去了,她盯着薛泓碧那张死不悔改的脸,眼中神色风云变幻,不知触动了记忆里的哪一根弦,慢慢放下了手。

    “是,你厉害,明是非知恩仇,比我这冷血自私的婆娘好了不知多少倍。”杜三娘漠然道,“倒是什么竹出什么笋,像你那侠肝义胆的短命爹娘。”

    这句话就像黄蜂尾后针,狠狠扎在薛泓碧心尖上。

    是,杜三娘养育了他十三年,担任他降生至今最亲近重要的角色,却不是他的亲娘。

    薛泓碧只在襁褓里见过亲生父母,如今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晓得,杜三娘也从不肯说,他便只得了这么一个姓字和一套外功。

    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仿佛广布天下,薛泓碧已经记不清从小到大遇过多少次明里暗里的危机,而这些无不跟他那对早逝的父母有关,每一回从刀锋边缘踏过,杜三娘总是一边处理伤势,一边骂骂咧咧他听不懂的话,却从未将他抛下。

    杜三娘用这句话刺伤了薛泓碧,也刺痛了她自己,本来还有一肚子的火要发,现在却都宣泄不出来了,她定定地看了薛泓碧半晌,忽然问道:“见过你动武的人,还有几个活着?”

    薛泓碧在这一句话间感到了毛骨悚然,他蓦地抬头看向杜三娘,只见那双眼底涌动着杀意,如即将窜出沼泽的毒蛇。

    “……没了。”半晌,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两个字。

    “你撒谎。”杜三娘盯着薛泓碧蜷曲起来的小指,“我想想,那些山贼死有余辜,被你撞见的不足为虑,只有镇远镖局那个大小姐,她年纪轻,还是个好人,你下不去……”

    “娘!”薛泓碧出言打断,“她答应过决不在第三人面前谈起此事,也跟我们无冤无仇,求你放过她吧!”

    “你求我?”杜三娘讥讽地扯起嘴角,“从小到大,你连一颗糖都没跟我讨过,现在要为她求我?”

    “人命跟糖不一样。”薛泓碧十指收紧,“糖少吃不吃都没关系,可人若是死了就当真什么都没了。”

    何况李鸣珂是个好心的人,世上如她这般人本就不多,哪怕薛泓碧与她只相处了不到一天,也愿她长命百岁。

    最后一句话薛泓碧没说出口,杜三娘却仿佛听懂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薛泓碧许久,直到他的膝盖都隐隐作痛,才挫败地长叹一声,转身回房了。

    此后三天,杜三娘没再出门,薛泓碧也没有。

    母子俩同住屋檐下,杜三娘除了吃喝睡就是看她那些闲书话本,薛泓碧也在旁边做自己的事,看似脉脉温情,实则交流的话不超过五句。

    杜三娘知道,他在盯着自己,害怕她找到机会去把李鸣珂给杀了灭口。

    然而薛泓碧不知道的是,杜三娘同样在盯着他,提防他一时想岔逃离自己去那天高海阔的江湖。

    傻孩子。她在心里暗道,只有天真无知的小孩子才会向往江湖,而每一个久经风霜的江湖人都知道,所谓江湖就是个大泥潭,但凡置身其中,无人清白,也无人安宁。

    可就是那么多傻子,前赴后继地踏入江湖,有的人半途而废,有的人至死不悔。

第五章 余波

    第四天,官兵对点翠山的围剿终于宣告结束,整座山暂时被封闭清扫,侥幸不死的匪徒悉数下狱,镇远镖局的人也星夜兼程赶到了这里。

    对于薛泓碧来说,这个消息带来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终于可以出门了。

    李鸣珂很快跟随镖队离开了南阳城,走之前没有来道别,薛泓碧也松了口气,帮着杜三娘在厨下忙活了好一阵,歇业三天的杜氏包子铺总算再次开门,白雾缭绕,面香扑鼻,到了傍晚时分,所有包点都已经卖光了。

    三日前那场冲突好似没有发生过,杜三娘关了铺子就指使薛泓碧回家,自个儿晃荡着钱袋子去赌坊大杀四方,想来是要一雪前耻,可惜那位陆老爷并不在场,据说昨日就已经离开了。

    薛泓碧没急着回去,他先去吃了碗热腾腾的馄饨,然后揣着书本去先生家请教,面对无故旷课三日的学子,先生一见他就没好气,先赏了几戒尺罚了一通抄书,这才准他进去。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模样……倘若这一天就能如此平静度过的话。

    从先生家里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薛泓碧耸了耸有些僵硬的肩膀,打着呵欠走在路上。此时人定,城中百姓前几日又为庆贺剿匪欢腾昼夜,如今劲头过去难免疲乏,街上少见人迹灯影也就不足为奇了。

    薛泓碧特意绕路去赌坊看了一眼,没找着杜三娘,想来是已经回去了,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该属于他这年龄的欣慰,转身就往家里走。

    从赌坊到梨花巷不算太远,却也不近,中途还要路过一条老旧昏暗的小巷子,那地方是乞丐和野狗的栖身巢穴,算南阳城最肮脏混乱的地方之一,平日里薛泓碧都跟其他人一样目不斜视地从巷口经过,然而今夜的风好似格外喧嚣,他刚刚走近那里,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随风而至,还很新鲜。

    伴随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呼救声,听着像是小孩。

    薛泓碧脚下一顿,抬眼看向那巷子深处,可惜那小巷是曲折的,现在夜色黑沉,他站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血腥味越来越浓,呼救声愈发微弱。

    杜三娘的怒骂在耳边回响,与这呼救声几乎重叠,薛泓碧心下挣扎,拼命催促自己快离开这里,脚底却像生了根。

    “救——”就在这时,原本细如蚊讷的声音突然变大了些,刚吐出一个字又戛然而止,薛泓碧心里猛地一跳,再不敢犹豫,翻身跳上了墙,幸亏今日穿着深色衣服,才能让他在黑夜里如野猫般隐匿前行。

    巷子深处是死胡同,散发着一股子恶臭味,几卷破草席和烂棉被就是乞丐们的全副身家,此时它们有不少都浸染了血,再也洗不掉了。

    一个男人,他站在血泊里,左脚下面踩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手里捏着一个小乞丐的脖颈,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而那站着的男人虽然蓬头垢面,却绝不会被错认为乞丐。

    借着月光,薛泓碧看到这男人身上缠着许多白棉布,有些因为刚才那番动作松垮下去,露出下面大块的烧伤。

    被掐住脖子的小乞丐不断踢蹬双腿,艰难地说着什么,没等薛泓碧分辨那些字眼,就听见“咔嚓”一声,那男人丢下手里没了声息的孩子,就像丢下微不足道的垃圾。

    “什么人?”

    察觉到窥伺目光,男人猛地回头,正好与薛泓碧四目相对。

    他这一转身,薛泓碧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走进人堆里都找不到,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只有左边额角那块红色胎记,像打翻了的劣质染料。

    薛泓碧没见过他,却听说过拥有这块胎记的人——他是点翠山大当家陈宝山。

    那天晚上薛泓碧跟李鸣珂的首要目标都是二当家,点燃信号烟花后也想着去找陈宝山,可那时火势熊熊,山寨乱成了一锅粥,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官兵清剿点翠山整整三日,仍未发现对方的踪迹或尸身,已经张贴了通缉令。

    他果然逃出了点翠山,却没来得及逃出南阳城,只能蜷缩在这座城镇的阴暗处,与蛇虫鼠蚁争抢栖身之地,终于熬到镇远镖局一行人离开这里,知府正喜滋滋地往上报功,倘若今晚没被这些乞丐发现,他很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真正成为漏网之鱼。

    可惜他被乞丐们认了出来,只好下手灭口,又被薛泓碧看到。

    陈宝山不知道墙上的少年就是带李鸣珂上山放火的仇人,可他也不会放过任何撞见自己的人,他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只要远远离开这里,他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下半生,哪能让几条贱命做绊脚石?

    于是他没有半句废话,脚下踢起一块石头,破空之声骤起,石块如飞星流矢转瞬即至,倘若被它砸中脑袋,绝无活命的机会。薛泓碧呼吸一滞,直接跃下墙头,将将避过那夺命飞石,一面拔腿就跑,一面大声呼喊。

    薛泓碧自知不是陈宝山的对手,想来对方急于逃出南阳必然不敢声张,只要他跑远一些喊来了人,陈宝山就只能放弃杀人灭口,选择夺路而逃。然而他揣测不错,却低估了陈宝山的速度,没等他喊出第二声、跑出三丈远,一道黑影就从墙上飞窜过来,截在了薛泓碧面前,那只大如蒲扇的手张开五指,眼看就要罩在薛泓碧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薛泓碧猛地后仰下腰,同时屈膝落地,整个人如同一尾游鱼从陈宝山胯下空档滑了过去,陈宝山这一掌落了空,待他回头再看,薛泓碧已经快要冲出巷口!

    生路近在眼前,薛泓碧脸上一喜,膝盖弯忽然吃痛,身体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控制,若非他及时扶墙稳住,恐怕就要摔个嘴啃泥,下意识低头,看到脚边一颗滚动的金珠。

    这金珠有拇指肚大,一看就是陈宝山劫掠来的赃物,而对于薛泓碧来说,它本身的价值毫无意义,关键在于他的左小腿被这颗金珠打穿了一个血洞,尽管侥幸没有伤到骨头,一时半会儿也跑不起来了。

    “小兔崽子,你有本事再跑啊!”陈宝山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抓他脖颈。

    薛泓碧腿上受伤,仍不肯坐以待毙,就在那只大手即将扼住自己咽喉的刹那,他主动出击锁住陈宝山的手,然后猛然下压身体,借力将两人距离拉近,右腿如毒蛇般缠住陈宝山的脖子,脚腕上勾起左膝,忍痛一合,用身躯将陈宝山牢牢锁住,顺势一滚,将那颗被自己钳住的头颅狠狠往旁边墙壁撞去!

    这一招出其不意又迅疾狠辣,可惜他与陈宝山体型力量的差距过大,左腿又受伤在先,陈宝山在头颅即将撞击墙壁之前回过神来,左手抓住薛泓碧腰身,利用一身蛮力强行将他整个举了起来,然后用力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薛泓碧后背砸在墙壁上,年久失修的砖块跟他一起掉落下来,砸得他闷哼两声,喉口一甜,鲜血溢出嘴角,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从小到大,薛泓碧虽然过着担惊受怕的流亡生活,却从未独自面对命悬一线的危险,杜三娘固然心狠手辣嘴巴毒,可把他视如己出,薛泓碧这十三年在她手里挨过最重的打也不过三天前那两巴掌。

    他想爬起来,又呕出一口血,只觉得背后疼得厉害,紧接着腹部又被重重一踢,陈宝山扼住他的脖子将人抵在墙上,嘶声道:“南阳城里怎么会有你这种身手的小孩?你是谁?”

    薛泓碧只觉得呼吸不畅,心里却想笑,暗道你若知晓我带人来烧了你的山寨还杀了你的二当家,恐怕就懒得再问,只想把我碎尸万段呢。

    他心里苦中作乐,面上流露出惶恐绝望的表情,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说了什么,可陈宝山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手下劲力微松,脑袋也凑近了些。

    就在此刻,一把小刻刀从袖袋滑落掌心,薛泓碧出手如电,趁陈宝山腋下空门大露,刻刀破衣入肉,绽开大朵血花!

    “啊——”陈宝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这一刀委实稳准狠,饶是他察觉不对匆忙后退,刀身已然没入骨肉,整条右臂霎时卸了力,薛泓碧趁此机会挣脱出来,一手拍墙借力起身,一手屈指插向陈宝山双眼!

    事已至此,薛泓碧知道他与陈宝山必须除了你死我活再无第三条路可走,出刀刹那已经横下心来,倘若这一插能落实,他就能得到第二次宝贵机会,扭断陈宝山的颈骨。

    可惜在那两根手指没入眼眶之前,陈宝山的左手自下而上抓住他手腕,迫使薛泓碧的右臂往上曲肘,差点被拧掉整条胳膊,没等他反应过来,左腿伤处又挨了一脚,陈宝山这次毫不留力,将他膝弯用力往下踩去,同时左手发力下压,薛泓碧被他掼倒在地,来不及挣扎起身,陈宝山又是一脚踏下,这回对准了他的脖颈!

    我要死了!阴影笼罩的瞬间,薛泓碧心里只来得及升起这个念头,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冷凝。

    风声好似都在这一刹那止息,唯有一声轻笑在黑暗深处响起,显得那样刺耳且突兀。

    那只要命的脚最终没有落在薛泓碧身上,陈宝山整个人僵在原地,有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如对待亲近的友人般勾过肩颈,然后猛地一扭,那筋肉虬结的脖子软绵绵地耷拉下去,脑袋歪斜,死不瞑目。

    “小子,还好吗?”来人丢开陈宝山的尸体,俯身向薛泓碧伸出他干净温暖的手,月光恰好落在这只手上,只觉得骨节分明、肤色苍白,带着股病体多恙的清瘦和弱气,浑然看不出能在瞬息间扭断一根颈骨的力量。

    薛泓碧仰躺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应,直到被他半扶半抱起来,连身上的灰也被轻轻拍掉,这才如梦初醒,勉强挤出一个笑:“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敢问尊姓大名?”

    借着月光,他能够看清这不速之客的身形容貌,仅看外表这人不过三十来岁,然而两鬓霜白如年过半百,有些宽大的玄色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瘦得有些脱相,可他又着实生得好模样,远山眉下桃花目,哪怕形容憔悴也不显枯槁难看,连那眼角细纹也如同墨笔描绘的纹路,一对眸子盛满月光,半点不见病入膏肓的苍凉,反而温柔又明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流俊朗。

    这个人就如同枯木树上芽,顽石缝里花。

    薛泓碧才第一眼见他,就知道此人绝非等闲。

    “你问我姓名?”这人笑了一声,“我姓李,名爷爷。”

    薛泓碧:“……”

    他差点又喷出一口血来,好不容易才缓过气,神情复杂地道:“您就算不想说,也不必拿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话来骗我吧。”

    “既然知道我不想说,就别再问了嘛。”此人脸皮极厚,笑眯眯地打量他一番,“倒是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身手,叫什么名字呀?”

    薛泓碧虽然感谢他救命之恩,却不敢在这神秘莫测的陌生人前坦白,干脆捂着心口装难受,哼哼唧唧说不出整话。

    见状,男人又笑了一下,善解人意地换了个问题:“好吧,那你认识薛海和白梨这两个人吗?”

    这一回薛泓碧是真不知道了,他茫然地抬起眼,迟疑地摇头。

    男人看出他毫不作伪的疑惑,含笑的桃花眼微微黯淡,声音也低沉下来:“那么……你是从哪里学会‘绕指柔’的呢?”

    一句话,令薛泓碧刚回暖的身躯刹那间如堕冰窟,他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忘了腿上的伤,一下子又跌坐回去,只能仰头望着那半身沐光半身影的陌生男人。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注)

    这是薛泓碧从五岁开始学习的一套招法,也是杜三娘唯一教给他的武功,总共十三式,将擒拿、锁身与绞杀三者完美融合,招招制敌夺命,越是年纪小筋骨柔韧越容易练好,而他已经练了八年,不说炉火纯青,也是得心应手。

    最重要的是,据杜三娘所说,这套招式是他那位亲生母亲所创的独门武学,所以她虽百般不愿,还是教给了他。

    杜三娘还对他耳提面命——倘若有外人认出了这武功,那就赶紧逃,跑得越远越好。

    夜风吹来,寒冷彻骨。

第六章 故人

    桌上的油灯燃尽了一盏,窗外三更天夜色黑沉,冷风卷着深秋寒气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霎时间烛火摇曳,扭曲了投在墙上的人影,乍看恍如鬼魅。

    杜三娘坐在桌旁,一手撑着头,一手翻阅那本《楚腰轻》,直到翻过最后一页,她苍白的脸上仍不见半分表情,一双眸子冷冷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她今年三十有九,眉头眼角都有了细纹,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可她实在生得好看,细眉薄唇高颧骨,本该是有些刻薄的面相,偏长了对杏核眼,柔化了过于锋锐的棱角,反增几分别样的风情,哪怕到了这把年纪,也是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然而,当杜三娘露出冷漠的神情,那双杏核眼也跟结了冰似的,原本被压下去的刻薄劲又浮上水面,让人一见就有些发憷。

    桌上放了一个油纸包,杜三娘今日赢了点小钱,难得给薛泓碧买了半只烧鸡,如今烧鸡已经凉透,人却还没回来。

    杜三娘养了薛泓碧近十二年,远比他的亲生父母更了解这个孩子,除了跟李鸣珂上山寻仇那次,薛泓碧从未无故晚归,更别说到了夜半三更还不着家,这孩子自打四岁那年知道杜三娘不是亲娘,对待她的态度总是亲近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她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这场如梦幻泡影。

    因此,杜三娘无须多想,就知道薛泓碧肯定是出事了。

    她没有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找,反而安之若素地在家里等着,一来现在去找为时已晚,二来那心怀不轨之人无论有何目的,只要不在一照面就杀了那小兔崽子,最后总会找上她的。

    果不其然,当灯芯又燃掉一截,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杜三娘立刻举着灯盏推门而出,屏息等待片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从巷子拐角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什么。

    小乞儿本来裹着自己的破棉被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吵醒,不等发作先被一串铜钱封了口,那客人端得大方,只要他马上来这里送点东西就能得到那些钱,如此天降馅饼,岂有不接之理?

    然而这时候夜深人静,他做好了扯嗓子喊门甚至被看门狗咬的准备,却没想到院门已经打开,那卖包子的杜三娘就倚在门扉上,冷冷地看着他,哪怕是跟野狗抢过食的乞儿与这目光相对也不禁瑟缩一下,背后生出寒意,原本还想多讹点钱吃两头的心思顿时歇了。

    “杜、杜……这个……”小乞儿被吓得有些磕巴,忙不迭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有一位客人……让我给你的……”

    那是块折叠好的布片,一看就是从薛泓碧衣服上撕下来的,杜三娘没急着拆看,先问道:“你可看清了,是谁亲手给你?几个人?”

    “一个男人,看着陌生,就、就他一个!”

    “往哪里走的?”

    “我、我不知道,他只催我赶快动……”小乞儿被她看得两股战战,心想这女人分明是个开包子铺的,怎么比那杀猪屠户的眼神还要可怕?

    杜三娘定定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他离开,小乞儿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拆开布片,上面赫然是五个蘸血写成的字——板桥东,速来。

    南地多水乡,小河板桥比比皆是,可南阳城是个例外,这里没有小桥流水,城里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旧板桥,位于城西,跨过一条污水渠,周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大多还是年老力衰的孤苦老人,在这里只要不放把大火,杀人越货都没人知道。

    这血字的确出自薛泓碧之手,可也不知有意无意,那个“速”字顶端横出一撇,乍看只是潦草写乱了些,可杜三娘知道薛泓碧要借此告诉她的是——不要去。

    眼眸微眯,杜三娘转身去了厨房,抽出两把剔骨刀插入腰间的牛皮囊袋里,快步出了门。

    从梨花巷到旧板桥,斜跨南阳城西南两方,不很远,也着实不近,倘若以牛马脚力计,少说也要跑到天明。然而杜三娘脚下生风,身法诡谲如妖鬼,仗着轻功一路飞驰,硬生生把半宿的路程压到了一个时辰内,等到她踏上那座遍生青苔、石纹龟裂的长桥,本就苍白的脸庞愈加没了血色。

    此时夜雾浓浓,模糊了周遭树影屋舍,只见得长桥前方一点如豆灯火越来越近,杜三娘脚下纹丝不动,直到那灯火走出雾霭,她才终于看清提着灯笼的人正是薛泓碧。

    相比离家的时候,薛泓碧现在狼狈了许多,胸前衣襟上还有干涸结块的血渍,他直直望着杜三娘,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杜三娘却已发出一声短促冷笑,剔骨刀骤然出鞘,在掌心腾挪一转,霎时如同离弦箭矢,风驰电掣般射向薛泓碧!

    刀尖对准面门,薛泓碧却是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将灯笼往后一抛,同时脚下一旋将身一扭,抬手抓住刀柄,不抢攻也不退后,只将刀往头顶一抬,腾身扑上的杜三娘一脚踏在刀身上,蹬得薛泓碧往后平滑三丈远离战圈,而她自己凌空飞起,拔出第二把剔骨刀斜劈出去,但闻一声轻笑,她刚借着灯火窥见的那道黑影猛然一闪,于刀锋之下堪堪掠过,又消失在雾气里了。

    可母子俩都知道,那人还没走。

    适才照出敌人身影的灯笼已经落地,烛火熄灭,四下一片黑暗。

    夜色深,迷雾浓,敌暗我明。

    杜三娘的眉眼冷如结冰,曾几何时她做惯了这样蛰伏待机的勾当,如今身份立场掉了个转,她就从伏击者变成了落入陷阱的猎物,这感觉不仅不好,还很可笑。

    就在这时,身后的薛泓碧发出一声闷哼,杜三娘下意识地回头,却在同时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出,被一只手死死握住。杜三娘不及多想,折身一掌劈了过去,落空刹那变掌为爪陡然下落,果不其然锁住一只肩膀,她持刀的右手顿时变握为推,趁那人不得已松手的瞬间,借这肩膀为支点翻身跃起,整个人缠在了对方身上,双足勾肩颈,上身倒挂,双手取膝!

    然而下一刻,杜三娘的腹部重重挨了一指,正中关元穴,顿时气劲一松,手上脚下都失了力道,不得不在其腿上一拍,借力掠了出去,单膝跪地定身!

    “绕指柔固然是一门好功夫,可也要看是谁来用。”

    杜三娘抬起头,恰好狂风吹来卷走雾霭,那站在迷雾中的男人终于露出身形,杜三娘这才看清他刚才竟也是背对自己,挡刀只是反手,才能在她企图从背后拗断骨关节时一指破招。

    这个人很熟悉她所用的武功,甚至能准确预判她将用哪一招。

    杜三娘心头发沉,可等到她看清了那张面孔,本欲再起的身躯立刻僵住了。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生喟叹:“毕竟,这世上也只一个白梨罢了。”

    白梨。

    薛泓碧站在后方,只能看到那男人的背影,自然也看不到杜三娘听到这个名字时陡然扭曲的神情。

    下一刻,杜三娘脚下一滑,整个人低空贴地杀到近前,鞭腿扫向男人下盘,见他躲过,脚尖踢起落地的剔骨刀,自下而上刺向对方腰腹!

    薛泓碧的武功是杜三娘言传身教,可教学与杀敌之间相去甚远,以往杜三娘解决那些麻烦时也尽量避开他,故而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杜三娘杀机毕露的样子。

    杜三娘的刀迅疾且狠,饶是那男人身法极快地从刀下闪过,刀锋忽如蝴蝶振翅飞转,于二人擦肩刹那从他身侧翩跹掠过,人未站定,血已飞花,狭长的刀口从左腰斜飞到右侧,再深几分便能切肉断肠!

    鲜血染衣,男人不怒反笑,看着杜三娘刀口舔血的模样真心赞道:“你这手刀法可要比绕指柔练得好上百倍,不愧为‘啼血杜鹃’!”

    杜三娘面无表情,她舔过刀口的唇舌都沾上鲜血,如同擦了上好的胭脂般昳丽夺目,将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衬得如二八年华般灼艳,闻言冷冷一笑:“我还当记得这个诨号的人都死绝了,没承想老天不开眼,叫你个祸害活到现在,该让我亲手将你千刀万剐,才对得起那无数冤魂!”

    话音未落,杜三娘连人带刀化为一道寒光,眨眼间飞射近前,劈头一刀直取首级,一招落空后招又至,浑身上下哪怕是一缕头发、一片衣角都能暗藏杀机,倘若换了个人站在这里,早已成了无头尸体。

    可惜她的刀虽快,这男人的身法更快!

    杜三娘第七刀出罢,男人身上多了七道伤口,每一道皆直指要害偏都相差毫厘,而他不退反进,一手画圆锁住杜三娘的刀,一手撮掌拍在她左肩,杜三娘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紧接着那只手变掌为爪,扣住她肩膀往下一压,男人顺势翻身落在她身后,擒着她的右臂反手横刀,将那刀锋抵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娘——”

    这番交手兔走鹘落,眨眼间胜负已定,薛泓碧脸色大变,想要提刀来救,却被杜三娘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她浑然不顾自己命在旦夕,只对他厉声喝道:“跑!”

    薛泓碧不知情,杜三娘却对这个人的身份一清二楚,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哪怕她全盛之时也不是他对手,只是方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她已落入敌手,还能指望个半大孩子带她逃出生天不成?

    杜三娘话音未落,刀锋已经在她颈上割开一道浅浅红线,那男人紧贴在她身后,乍看是拥抱在怀的亲昵姿态,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容,说的却是:“孩子,你若跑了,我就立刻杀掉她。”

    薛泓碧浑身发寒,他死死盯着那挟持杜三娘的男人,仿佛要把那人的点点滴滴都烙印在心里,握刀的手紧了又松,脚下缓缓往前踏出一步。然而,没等他这一步落地,杜三娘眼中一厉,竟是浑然不顾自己颈前刀锋,左手屈指成爪悍然袭向身后之人!

    “娘!”

    “撕拉——”

    惨呼声与衣帛撕裂声几乎同时响起,眼看杜三娘就要喋血饮恨,那男人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打飞了剔骨刀,自己因此失了先机,只来得及往旁边侧身,杜三娘这一抓落在他腹部伤口上,借着身躯旋转顺势一扯,竟撕下了一小块血肉!

    变故发生太快,就是杜三娘自己也始料未及,她往后倒退数步,直到被薛泓碧扶住才堪堪站定,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又看着对面捂着伤口面露痛色的男人,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那被活撕掉一块肉的男人竟还能勉强笑出来:“我这身无二两肉,可不够你母子生啖一餐呢。”

    “你——”

    杜三娘将薛泓碧挡在身后,神情变幻莫测,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原本只是路过……”男人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探头窥看的薛泓碧,“那晚在点翠山上,我看到一个孩子用出失传已久的绕指柔,还能衔刀杀人……我躲在暗处看他,越看越像是故人。”

    薛泓碧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这人竟在点翠山奇袭当晚就盯上了自己,而且看样子还跟自己关系匪浅。

    他脑子转得快,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与亲生父母有关,下意识就想站出来,却被杜三娘死死压住。

    “没有故人,都是死人了!”杜三娘咬牙切齿道,“你害得他们一家还不够吗?”

    男人闻言沉默了下,缓缓道:“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顾忌薛泓碧在场,杜三娘把到嘴边的怒骂生生咽了回去,面孔都变得扭曲狰狞,“当年你做的那些事情,人证物证俱在,累累罪行天下皆知,庙堂江湖、黑白两道……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让你不得好死,可叹他们都是中看不中用,让你多活了十二年!你若还有半分良心未泯,就该自刎下黄泉向故人请罪,而不是在这里找我们孤儿寡母的麻烦!”

    男人抬头,杜三娘毫不怯懦地与他四目相对,如同一只浑身炸毛的老母鸡,根根羽毛都能化作飞刀,扎得人心千疮百孔。

    半晌,他长叹一声,不再为自己辩解,道:“你只教了他一些外功,根基不稳,内力虚无,实在荒废了他这身根骨天赋。”

    “废便废了,我也从未想过让他做劳什子大侠!”杜三娘面露嘲讽,“我只要他平平安安,苟且偷生,做个儿孙满堂的升斗小民,胜过那些不得好死的英雄豪杰!”

    后半句话带上她埋藏多年的怨憎,令薛泓碧都感到背后发寒。

    “那么……”男人虽然在问杜三娘,看的却是薛泓碧,“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知道他每年生辰就是自己爹娘的忌日吗?”

    板桥之上,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薛泓碧忘记了呼吸,直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疼得快要炸开,他才慢慢地吸进一口气,如同吞了一把铁锈斑斑的刀子,割得心肝脾肺伤痕累累。

    他当然不知道。

    杜三娘将有关他父母的一切都深埋心底,她在那里挖了两座坟,一座葬着无形的尸身,一座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十二年来薛泓碧都被她拒之门外,别说挖坟掘墓,连看上一眼碑文也不能够,直到如今被人强行推开一条缝隙,他还没见着真相,先被扑面而来的陈年血迹刺痛了满心满眼。

    杜三娘没再说话,眼眶却红了。

    男人转身离去,人影逐渐消失在重聚的雾霭中,从伤口滴下的鲜血在长板桥上洒下了一路红花。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不见,薛泓碧才如梦初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挣脱了杜三娘的手向前追了出去,踏过血迹斑斑的长路,冲进前途未卜的迷雾。

    可惜迷雾尽头是绝路,一道残垣横贯眼前,夜色凄清,满目颓败。

    血珠停在此处,那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杜三娘慢慢走过来,见到薛泓碧跪坐在地上怔怔出神,她迟疑了片刻,将手轻轻放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觉得很冷。

    “……他是谁?”薛泓碧哑着声音问道。

    杜三娘闭了闭眼,脸上闪过挣扎犹豫,最终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他是傅渊渟。”

第七章 杜鹃

    所谓传言,千人千面千张口,纷纷议论莫衷一是,然而有关傅渊渟的传言却是例外,纵观大靖万里江山,随便挑个地方问起傅渊渟此人,除了聋子和傻子,上至年迈老者下至垂髫幼儿,皆对此人面露鄙夷,恨不能生啖其肉。

    因此,薛泓碧虽然没见过这个人,却也听过这个名字。

    二十年前,靖高宗第三次北上远征乌勒,大败敌军,收复云罗七州,一雪先皇之耻,举国同庆。然乐极生悲,靖高宗于回师途中病逝,监国太子大悲之下暴病而薨,殷氏王室内乱,不得已扶持继后之子为新帝,因其年幼,由萧太后垂帘执政,改年号永安。

    新帝登基,不仅方才平定的北疆再起风云,东海、西域等地也波澜频生,内忧外患共同侵袭风雨飘摇的大靖江山,幸而萧太后虽为女流,政见手段丝毫不逊于人,以庞大的家族势力为后盾,联合忠臣良将抗外敌、肃朝堂,堪堪稳住大靖国祚,也因此与贪墨弄权之流势成水火,奈何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拔除。

    永安七年,丞相宋元昭借北疆互市便利私通乌勒,后者背弃盟约再扰边关,正当大军开赴北疆、中都内虚之际,宋元昭趁机逼宫篡位,险些就改朝换代,所幸狼子野心功亏一篑,宋元昭因犯谋逆株连九族,权奸党派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换得大靖这十二年太平盛世。

    虽说江湖庙堂皆天下,可是朝野内外有分明,这件事原本只是朝堂之争,与江湖武林无甚干系,然而在宋元昭倒台之际,官吏密探顺藤摸瓜,发现他不仅在朝结党营私,更是在野豢养死士,秘密创建了名为“飞星盟”的谋逆组织,收揽天下本能高强却十恶不赦之徒为其办事,过往无数势力相争、要员暗杀的无头公案都在飞星盟内卷宗上有名!

    飞星盟行事隐秘,人员名单又被销毁,经过多番调查,密探只知飞星盟共有九名掌事,合称“九宫飞星”,也是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九贼”,而傅渊渟正是其中之首,也是唯一暴露身份的逆贼!

    彼时傅渊渟身为魔道补天宗之主,在江湖上不说只手遮天也是翻覆武林,可他生得一副狼子野心,不甘在江湖泥潭中徜徉,妄想更进一步做那生杀予夺的人上人,为此不惜投靠奸相宋元昭,帮他组建飞星盟招揽属下,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更是胆大包天到刺杀镇北大元帅,协助外敌攻打北疆寒山关,险些就让敌国大军破门而入……诸般种种,罄竹难书!

    事发之后,不仅官府发兵清剿逆贼,武林中人更是义愤填膺,十大门派联合起来杀向补天宗总坛娲皇峰,那一战打了两天一夜,娲皇峰上下血流成河,最终是左护法周绛云大义灭亲,在傅渊渟启动毁山机关之前将其重创,使正义之师长驱直入,也令补天宗免于给这狗贼陪葬。

    然而,补天宗虽易主,傅渊渟的心腹属下也被屠戮一空,这合该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却逃出重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林黑白两道对立多年,这次发了联合追杀令,对于傅渊渟这魔头,无论名门正派还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若得人头在手,当邀天下英雄共唾之!

    可惜一晃十二年,傅渊渟的行踪时隐时现,却还没有人能割下他的头颅。因此,这臭名远扬的魔头也就成了能令小儿止啼的恶鬼,任何人都能骂他几句踩上几脚,他罪该万死,多活一天都是老天无眼。

    薛泓碧怎么也没想到,他今晚竟然就在这魔头手里走过了一遭。

    他被杜三娘拖回了家,一路上魂不守舍跌跌撞撞,脑子里只有两道声音,一个细数着傅渊渟的累累罪行,一个重说着刚才发生的所有,到最后竟然混淆一处,他听不清也分不明。

    杜三娘一脚踹开房门,也不急着打理自己满身脏污,先把薛泓碧掼在凳子上,倒了杯凉透的茶水,从头顶给他浇了下去。

    冷水当头,薛泓碧浑身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杜三娘。

    他今年十三,按理说还是个大孩子,可杜三娘从未真正把他当个小孩,自然也不可怜他,寒声问道:“你是怎么遇到傅渊渟的?”

    “我……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巷,闻见血腥味,听到里面有人呼救。”薛泓碧的手指痉挛了下,说话中气不足,“我进去查看,见到逃出围剿的匪首陈宝山……我打不过,陈宝山要杀我,他救了我。”

    话音未落,杜三娘的巴掌已经打在了他脸上。

    这一巴掌不同于上次,用尽杜三娘仅剩的力气,直接打得他趴在地上,脸上都不觉疼辣,只有眼前发黑耳朵嗡鸣,脑子里全是浆糊,好半天才缓过气。

    “我上次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杜三娘的声音很轻,却比以往任何一回都令人胆寒,“薛泓碧,你算个什么东西、有几分斤两几条命就敢去行侠仗义?如果傅渊渟没有在场,我明天就该替你收尸,而他出现了,我们恐怕也要不得好死。”

    她这样说着,心里渐渐生出一把倦怠,她知道薛泓碧从根子上就跟她这腌臜冷血的玩意儿不同,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她做了十二年母子相亲的梦还没够,现在就要醒了。

    于是,她本来要踢出去的一脚也收了回来,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下去冷彻心扉。

    杜三娘不打也不骂了,她坐在那里自斟自饮,除了茶碗磕碰外再无声音,薛泓碧却觉得难受极了,分明一口水都没喝,五脏六腑先寒了起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像被踹了一脚还要回头讨巧的小狗,低低地喊了声“娘”。

    “我不是你娘。”像是怕他听不清,杜三娘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你娘。”

    薛泓碧向来是知情识趣的,这个时候保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杜三娘对他向来宽容比苛待更多,只要他乖乖听话,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母子总会回到从前。

    可他如何能忘?

    生身父母,生辰忌日,纵使未见其面终究血浓于水,尤其他们不是不要他,只是走得太早,不能带他一起。或许世上也有为人子女在听到那番话后还能转头就忘,可那不是薛泓碧。

    于是,他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那么,我娘是什么样子的?”

    杜三娘喝干最后一口冷水,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站直身体才比她坐着高上一些,可他目光坚定腰背挺直,已经有了大人的轮廓,不再是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娃娃。

    她以为自己会发怒,结果反而笑了,用手指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温柔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阿碧,你若要知道这些,就去找傅渊渟吧,别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薛泓碧僵着身体,半天才哑着嗓子问道:“那我要是去找他,还能做你儿子吗?”

    “傻孩子。”杜三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亲昵地刮了下他的鼻子,“你本就不是我的儿子呀,我一个断子绝孙的恶婆娘,连个暖床的男人都没有,哪来的母慈子孝?”

    薛泓碧死死咬住牙关,压住了差点冲口而出的哭声。

    杜三娘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留在她身边继续做个好儿子,以后成家立业平安度日,要么……他现在走出这个门,与她恩断义绝。

    十二年来她教会他很多东西,如今又上了一课,叫世事难两全。

    然而,这还仅是他要向江湖迈出的第一步。

    薛泓碧越想就越觉得前路坎坷,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还稚嫩的背脊撑不住这些重担,还没站起就要先被压弯。

    杜三娘看着他,忽然有些啼笑皆非,这小子向来是心眼儿多如马蜂窝,从小到大没少跟她耍小聪明,如今真正事到临头,他却连个含糊之词都不会说,也不知往日的聪明劲都到哪里去了。

    “很难选吗?”杜三娘喟叹一声,“我也一样。”

    薛泓碧喃喃道:“娘……”

    “我养了你十二年,对你可算知根知底,可你对我又有几分了解呢?”杜三娘冷下神情,与以往慵懒可亲的姿态判若两人。

    薛泓碧下意识地回想,杜三娘貌美性烈,贪杯好赌,虽有一身好武艺却少出手,遇事从心能躲就躲,喜欢读那些不着调的荒诞话本,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只要她愿意,就没有不喜欢她的男男女女,可她看似好说话,实则心冷如铁,对外人都有种不屑一顾的疏远。

    他在她身边长大,对她的喜恶优劣了如指掌,可现在想来,他所了解的都是杜三娘刻意表现出来让他知道,而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往往要看那些隐藏起来的细枝末节,可薛泓碧对此一无所知。

    杜三娘就像是一张精心描绘的画皮,他以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今画皮撕破,那些记忆也都变了样。

    “在养你之前,我是个杀手。”杜三娘轻扯嘴角,“适才傅渊渟说的话你该听清楚了,他唤我‘啼血杜鹃’,这正是我当年闯荡江湖杀出来的名头……我从十岁干到二十四岁,收割的人命能填满阎王爷一册生死簿,倘若没有一时犯蠢养了你,我现在要么杀人无数名利双收,要么中道失守不得好死,总归来去无牵挂。”

    她说起过往,有些唏嘘感慨,脸上也有了笑模样,薛泓碧却觉得背脊发凉。

    好半天,他才低下头,喃喃道:“那你为什么要养我呢?”

    “我原本是想杀掉你的。”杜三娘笑容渐收,她原本还有些轻松的神情变得格外复杂,目光定定落在薛泓碧身上,又好像透过他看那已不在人世的影子。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一丁点大。”杜三娘用手比划了一下,“刚满周岁,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胖胳膊胖腿儿跟面团捏的一样,轻轻戳一下就是一个坑,偏偏正发着高热,脸蛋烧得滚烫通红……大夫说,不好治,哪怕保住命也可能变成傻子。”

    这些事情薛泓碧自然不知道,他屏息听杜三娘絮絮叨叨,不像在听自己的过去,而像是给空缺的图纸添上几笔。

    “我那个时候可没现在的好耐性,一听治不好了,就想着干脆送你下去见爹娘,凑个一家三口大团圆,于是我就伸出手,想把你给掐死在襁褓里。”杜三娘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可你大概是饿了,含着我的手指头开始吮,明明什么也吃不到还不肯放,乳牙就像小米粒,磨得我心都软了……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抉择。”

    掐死这个让她心软的小孩继续做冷血无情的杀手,亦或者为这孩子金盆洗手,努力装作一个双手干净的母亲。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十二年前杜三娘选了第二种,如今她把两条路都摆在薛泓碧面前,放手让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亲自选择人生走向。

    杜三娘的语气始终平静如常,薛泓碧却已经泪流满面,可他终是没有哭出声来。

    有那么一瞬间,薛泓碧真心想过把一切抛诸脑后,继续过从前一无所知的日子,可如今虽只窥得冰山一角,他已预见了无底深渊,危机如附骨之疽始终存在,杜三娘已经不再年轻,他不可能在她的庇护下一辈子闭目塞听,总有一天他要从她背后站到她身前,亲生父母已经是薛泓碧此生无解的遗憾,他不能让杜三娘也成为遗憾之一。

    于是,在漫长的沉默过后,薛泓碧跪下向杜三娘磕了三个响头,“砰砰砰”三声过后,他顶着一脑门的灰尘和鲜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三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她那强装的轻松无谓才垮了下去,如同一具坐着的尸体,死气沉沉。

    不多时,一道人影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也不知看了多久,一屁股坐在杜三娘身边,把晃荡的酒壶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杜鹃,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下令收网吧。”

    “闭嘴,老乌龟!”杜三娘面寒如冰,“我现在很想杀人,不想死就消停些。”

    倘若薛泓碧在场,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不速之客竟是当晚在赌坊大发淫威的陆老爷,此时他笑眯眯地坐在杜三娘身边,不见了那股市侩气,反而有些高深莫测。

    “想杀人?正好啊!”陆老爷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取了傅渊渟的人头,可不比你杀上千百人都要前途无量?你若再犹豫不决,保不准他就带着你儿子远走高飞,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咯!”

    “赌吗?”杜三娘忽然冷冷地笑了。

    陆老爷饶有兴趣:“赌什么?”

    “我赌他会带着傅渊渟回来,一日之内。”杜三娘将那壶酒浇在剔骨刀上,刀锋映出她凛冽眉眼,“若我输了,这次任务所得酬劳都归你,我分文不取!”

第八章 故事

    遥远天际,风推红缎,将那原本狭窄晦暗的红色撕扯出大片橘红云彩,如同次第亮起的火把逐渐连成一线,灼烧着广袤夜幕,乌沉沉的黑云似乎被这火焰灼伤,一点点抬亮穹空,也一步步拉开了天与地的距离。

    东方将明,昼夜交替。

    薛泓碧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面前依旧昏暗的小巷,隐约可见几盏幽幽彤红的灯笼。

    要找傅渊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传言傅渊渟此人生性风流贪慕享受,平生最好美酒美色,早些年落魄江湖不忘载酒而行,薛泓碧被他拿住时也闻到了一股酒香和脂粉味,显然是不久前才从女人堆里爬出来。

    然而薛泓碧向来心细,又是在三教九流混杂的市井间摸爬滚打长大,他嗅见的那股味道浓香刺鼻,是较为低劣的脂粉,连在青楼门口揽客的姑娘都不屑于用,更何况傅渊渟那身衣袍料子虽好却已陈旧,想来多年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难免潦倒。

    因此在离家之后,薛泓碧只是略一思索,就奔向了绿柳巷。

    绿柳巷与梨花巷俱在城南,间隔不过四条街,只是绿柳巷外那条街道多有酒肆赌坊并秦楼楚馆,是南阳城里吃喝玩乐首屈一指的快活地方,周边巷子里住的也多是商户贩夫,唯独这绿柳巷位于怡红院后头,里头寥寥几户人家,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凄凉妓子,她们把一身皮骨抛注于酒色财气,等到粉褪花残就只剩下具空壳,命好的还能自赎己身离开这里,剩下的就只能蜷缩在这小巷中,用些劣质脂粉妆点残败之身,刻薄而无奈地了却残生。

    南阳城里有不少囊中羞涩的闲汉进不去怡红院,就转去绿柳巷找乐子,好在此时天还没亮,巷口搔首弄姿的妓子俱没了踪影,薛泓碧心下略松,抬步走了进去,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琵琶乐声。

    梧桐落叶的老旧小院里,女人坐抱琵琶,她已经过了四十岁,低头时露出的脖颈肌肤松弛,折坐的腰肢虽还细瘦却不婀娜,即使精心梳好满头云发也掩不住那几缕花白,就连指尖戴着的玳瑁甲片都已不再光亮璀璨,被年复一年的弹唱磨出了细纹,一如她无法挽留的韶华。

    她穿着重紫的罗裙,发髻上簪了红色绢花,面上青黛脂粉用得略重,却将浓丽与媚俗完美融合,是残花败柳,也是浓墨重彩。

    傅渊渟坐在她身边,醉眼迷蒙听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艳曲小调,酒壶在指间腾挪晃荡,好几次差点坠地,每每又在脱手之前被手指勾住,如挑逗美人笑靥,若即若离。

    院门没锁,薛泓碧走进去的时候,女人刚好弹完一曲,怀抱琵琶袅娜站起,俯身衔走傅渊渟手里还剩半盏的酒杯,仰头一口饮尽,抛下个如丝媚眼,摆着腰肢回屋,将整个院子都留给了他们。

    “她美不美?”傅渊渟把玩着酒壶,唇角上扬,“二十多年前,她是这南阳城首屈一指的红倌人,多少人为她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可惜那些缠绵爱慕都随着容华老去一并衰减,她又不肯给人当妾做小,索性在十年前自赎己身,留在这里安度余生,平日里只教姑娘们规矩,管着绿柳巷这一亩三分地儿,若不是看我顺眼,今晚这曲子也是懒得伺候的。”

    薛泓碧毕竟年纪尚小,平日里路过青楼都绕着走,头一次听人细说风尘女子的生平,不觉鄙夷,反而似有所悟。

    “人这一辈子能活成什么样子,关键还得看自己,怨天尤人都是无能之辈的宣泄罢了。”傅渊渟给他倒了杯酒,“来,尝尝。”

    薛泓碧接过来一口闷了,呛得脸通红。

    傅渊渟哈哈大笑,分给他一只洗得发白的牡丹坐垫,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块儿,浑然看不出两个时辰前的剑拔弩张。

    “看你这倒霉相……非但没问出话,还被教训了吧?”傅渊渟打量他脸上还没消去的红肿,啧啧叹道,“果然不是亲生的,下手就是狠啊。”

    薛泓碧问道:“我亲娘是个温柔的女人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傅渊渟露出一脸见鬼似的表情,“要是你娘下手,你现在想爬出门都是痴心妄想!”

    薛泓碧:“……”

    “不过,你爹倒是温柔体贴心肠软,若他在场,估计你娘第一个巴掌刚挥下去,他就该抱着你哭了,准叫你娘舍不得再打第二下。”傅渊渟撇了撇嘴,“慈父多败儿。”

    薛泓碧一腔对严父慈母的向往之情尚未升起,就在这两句话间“啪嗒”摔了个稀碎。

    这次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跟我讲讲他们的事吧。”

    “那可真的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傅渊渟的指节在腿上敲着拍子,似在想从何说起,“你知道杜三娘是谁吗?”

    “她说……自己是杀手,在收养我之前杀了很多人。”

    “确实如此,‘啼血杜鹃’这个名号可是拿人命堆出来的。”傅渊渟意味不明地一笑,“不过,她那时也只是天下第二杀手,而排在第一的……。”

    暴雨梨花,啼血杜鹃。

    这是二十年前江湖最负盛名的两大杀手,二者皆出自昔日第一杀手组织掷金楼,又同为女子,每人手里都有不下百条性命,她们的武功并不高绝,却深谙刺杀之道,联手合作更是从无败绩,如骨与肉,形影不离,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夺命双姝。

    然而,暴雨梨花与啼血杜鹃的行事作风又有不同。对杜鹃而言,只要是掷金楼派下的任务,她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哪怕面对垂髫稚子也只看重对方的头颅价值斤两,相比于她,梨花虽然手段奇诡狠绝,却鲜少接灭门生意,尤其不爱对老弱妇孺下手,宁可去啃那些得不偿失的硬骨头。

    按理来说,梨花应当被杜鹃稳压一头,可后来发生的两件大事不仅让她将杜鹃远远甩下,还成为了杀手道上至今不可逾越的高峰——十六年前,梨花接下了前往京城刺杀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的任务,却在事成之后违约背誓,潜入庆安侯府杀死世子萧正德,于封城重围之中全身而退,自此逃出掷金楼,销声匿迹。

    又四载,暴雨梨花重出江湖,一夜之间血洗掷金楼,百名杀手幸存无几,而后一路向北逃亡,殒命落花山。

    皇亲国戚、同道中人,杀手最不能沾的两笔生意被她做尽做绝,哪怕人死已有十二年,暴雨梨花凶名尚在,且不论少有人知她为何一反常态做下如此背信弃义大不韪之事,便有知情者也讳莫如深。

    “暴雨梨花……”傅渊渟喟叹一声,“她叫白梨,是你的生身之母。”

    饶是薛泓碧在得知杜三娘身份后已有所觉,如今听到这一席话也是难以置信,一时无言。

    “她……”薛泓碧有些磕巴地道,“就为了一个男人,她居然叛出门墙去刺杀侯世子?”

    傅渊渟纠正他道;“那可不是随便的男人,是昔日年纪轻轻就官居正六品的侍讲学士,先皇钦点的探花郎,两代天子的心腹近臣,最重要的……那是你爹。”

    薛泓碧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不是死了吗?”

    “杀手要杀一个人有很多办法,要让一个本该死的人活下来自然也非难事。”傅渊渟笑了笑,“她瞒天过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薛海的命,欺骗世人整整五年,若非后来……还不知他们俩已经结为夫妻,生下子嗣。”

    薛泓碧注意到他话中微妙的停顿,仿佛是触碰花朵时被刺狠狠扎了下,他意识到傅渊渟未出口的那些话恐怕不是好事,莫名不敢追问,只是道:“那我爹又是什么样的人?”

    傅渊渟这次想了一会儿才道:“外柔内刚,既孤且直。”

    薛海,字明棠,先皇在世时钦点的最后一位探花郎,殿试之时年方弱冠,师承丞相宋元昭,备受帝王与太子看重,入翰林院授编修之职,才德兼备,前途无量,位极人臣也未可知。然而,他虽才能出众,性子却过于刚正,入朝不久便与骄横妄为的勋贵子弟发生冲突,后自请外放虽造福一方百姓,又得罪世家豪强,若非先皇英明惜才,恐怕不等白梨接他的暗榜,这颗脑袋先丢了百十次。

    他是先皇留给太子的纯臣,可惜先皇驾崩后太子暴病而薨,他虽然被幼帝信任亲近,却再没了帝王实权的庇佑,兼之不服外戚干政,常与弄权党派针锋相对,与其结怨欲其死的勋贵世家多不胜数,他的老师宋元昭勉强能挡住明枪,可防不住暗箭。

    于是,永安三年,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于家中被刺身亡。

    即便白梨以移花接木之术将他带出京城,活过来的也只有一介白身薛明棠。

    薛泓碧不吭声了。

    见他如此,傅渊渟叹了口气道:“当初暗中买凶杀人的庆安侯世子就是当今萧太后的亲侄子,此人仗着家族势力没少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白梨杀了他不仅为情也为义,可她也因此得罪死了萧氏一族,掷金楼也不放过她这叛徒,可谓黑白两道都下了绝杀令,若没有另一股庞大势力的庇护,别说是生下你,他们夫妻要活过一年半载都很难。”

    薛泓碧终于出声了:“跟你一样,加入了飞星盟?”

    既然薛海是宋元昭的得意门生,当年牵动朝野的谋逆案与九宫飞星又出自宋元昭手笔,走投无路的白梨与薛海加入飞星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也解释了傅渊渟为何对他们所知甚详。

    傅渊渟纠正道:“准确来说,正因他们加入,宋元昭才决定成立飞星盟,秘密招揽九宫,你娘主掌离宫,你爹隐于幕后。”

    薛泓碧抬起头:“是九宫,还是……九贼?”

    “若以成王败寇论,确实是九贼。”傅渊渟不怒反笑,“昔年先帝驾崩,合该监国太子登基为帝,却在那节骨眼上暴毙,并非是大悲之下罹患急病,实乃继后萧氏令人下毒暗杀,以此让她的儿子能够名正言顺地篡位,而这件事朝廷里不是没人知道,只是没有证据。”

    因此,在经历薛海一事后,宋元昭终于下定决心成立飞星盟,一来对抗萧氏鹰犬日益张狂的爪牙,二来通过武林势力牵制朝堂暗涌。倘若十二年前没有那场惊变,宋元昭就能帮助永安帝夺回权柄,逐步摆脱萧氏外戚的控制,九宫也不会在事败后沦为“九贼”。

    傅渊渟想到这些,只觉得嘴里本就不香的酒更苦了些。

    薛泓碧的眼睫颤了颤,轻声问:“所以……我爹娘其实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你还小,这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的。”傅渊渟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只是选了自己的路,至死不悔罢了。”

    薛泓碧似懂非懂,又问:“那么,九宫里面还有谁呢?”

    “我不知道。”傅渊渟摇了摇头,“除了宋元昭,唯一知道九宫全员身份的就只有当年协助密探调查此案的掷金楼之主,而他在传出情报之前就被你娘灭了口,掷金楼也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否则九宫飞星早该被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隐匿多年的白梨和薛海才又暴露踪迹,最终白梨死于落花山,薛海同月身亡,若非傅渊渟曾在机缘巧合下与他们夫妻相交,恐怕连他们生前育有一点骨血都不知道。

    可惜他那时候自身难保,好不容易得了喘息之机,已经连这点线索都断掉了。

    薛泓碧低下头,好半天没吭声。

    傅渊渟本是不喜唉声叹气的人,可自打见着了薛泓碧,他叹气就格外多。

    “你娘出事后,我去找了你们父子,可惜为时已晚……”傅渊渟看着薛泓碧微微颤抖的肩膀,几乎不忍把话说下去,“我只知道他死前将你送走,却不知带走你的人是谁,更不知去往何方,有没有被杀手追上……幸而,杜鹃把你养得很好。”

    薛泓碧终于哭出了声,他蜷起手脚,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不叫旁人看去一眼。

    傅渊渟背倚梧桐树干,慢慢喝下壶中最后一口残酒。

    其实他还有很多事没告诉薛泓碧,譬如当年他千里疾奔,虽然没能赶上救人,却为薛海收了尸,那人死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身上意外地干净,除了被打断的腿,就只有脖颈上一处致命伤,显然是利刃割喉,走得痛快,不似那些鹰犬的手段。

    除此以外,他还在邻县郊外找到了五具尸体,一个是死不瞑目的老妇人,另外四个都是掷金楼杀手,除了那老妇人是被断臂斩首,剩下四人皆被割喉而亡,现场还有一块被血染透的襁褓,不见婴孩。

    傅渊渟找了十二年,踏遍江山万里,终于找到了那个孩子,也找到了……那把割喉刀。

    啼血杜鹃,果真名不虚传。

第九章 化烟

    所谓光阴,一时飞逝如流水,一时煎熬若涓滴。

    杜三娘一大早就坐在了院子里,罕见地穿了身绛红衣裳,头发挽成高髻簪上一朵拳头大的绯色绢花,画眉描红,涂脂抹粉,手里还捧了本《戏风尘》。

    院门外逐渐有了来往人声,左邻右舍并不知道这对母子昨晚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依旧过着自己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有人还来叩门送点糖饼,杜三娘不开门也不吱声,外面的就当她家中无人,很快就走了。

    杜三娘从清晨等到黄昏,周遭人声都寂了,她要等的人却还没来。

    好在她的耐心还没告罄,只是等待终究难熬,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悱恻词句入眼不入心,到后来仅是她手里的摆设,她的目光穿过字里行间,看到了那样遥远的从前。

    薛泓碧是她从死人手里抢下来的孩子。

    彼时她还是杜鹃,刀锋过处无活口,哪怕四个杀手皆非等闲,对她来说也只是砧上鱼肉,等她踩过鲜血浸透的草地,翻过那身首异处的老妇人尸体,就看到一个仍被死死护在怀里的婴孩。

    那孩子就像是先天不足的雏鸟,只要她动动手指就能扭断细茎似的脖子,他被困在襁褓里,死人的手臂是保护也是铁索,箍得他喘不过气,一张小脸都憋得发紫,杜鹃只好斩下了那条手臂,把他抱进自己怀里。

    谁也不知道,杜鹃对这个孩子是厌恶至极的,他太脆弱了,像极他斯文羸弱的父亲,而不像强势明艳的母亲,两只没骨头似的小手蜷在身前的时候,就像雏鸟畸形稚嫩的羽翼,等不到翱翔九天,就能被人轻易折断。

    然而,当婴孩执着地吮吸她指尖鲜血时,杜鹃忽地明白了白梨的心情——杀手这一生夺走了无数生命,天理报应不到她们身上,却让她们敏感易伤,连触碰鲜活都会被火光灼烤,她们怜悯的不是弱小,是比他们更不堪一击的自己。

    因此,白梨有了敢为天下敌的勇气,而杜鹃成为了杜三娘。

    杜三娘对薛泓碧没有所谓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却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占有欲,打她从死人手里抢过这孩子,就没想过让薛泓碧先于她转身离开,她不能忍受第二次的背叛与失去,任何可能把薛泓碧带走的人都是她不死不休的仇人,哪怕她心知自己只是个卑劣的掠夺者,仍不堪忍受得而复失。

    如果傅渊渟没有出现,或许再过十二年,杜三娘就真把薛泓碧视如己出了。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余晖接地,红霞倾倒,紧闭的院门终于被人推开,杜三娘抬起头,看到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落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站在门口,如站在光与影的分界。

    薛泓碧脸上的巴掌印还留有红痕,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两眼,轻声唤道:“娘,我回来了。”

    杜三娘觉得他真傻,又认为他傻得可爱,紧抿的唇角就忍不住缓缓上扬。

    她放下书站起身,与傅渊渟对视了一眼,半晌长叹了口气,绷直的背脊慢慢垮下,道:“进屋吧。”

    进了屋,杜三娘关上门又点了灯,三人围桌坐下,先是沉寂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杜三娘开口问道:“吃过了吗?”

    薛泓碧摇头,杜三娘起身去厨下拿出和好的面和肉馅,端回屋里当着他们的面开始包,她手艺很好,包子均匀滚圆,褶也漂亮,浑然看不出这原是一双杀人的手。

    她一边包,一边问道:“你跟他说了多少?”

    傅渊渟的目光从包子上挪开,看了看薛泓碧,这才道:“只是有关他父母的一些往事,有些还得问你才知详细。”

    杜三娘嗤笑了一声:“哦?”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傅渊渟漠然与她对视,“据我所知,你并未叛出掷金楼,甚至在白梨灭门之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楼主,她背叛了你,又毁了你半生拼搏的一切,你该恨她入骨才是。”

    面皮捏成了一团,又慢慢在掌心拉开,杜三娘继续往里面填肉馅,声音却冷了:“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白梨屠尽掷金楼满门,即便过往感情甚笃,她也不可能留你活命,除非那时你不在场,而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傅渊渟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身为下任楼主,掷金楼暗中投效朝廷、清剿飞星盟之事你必然知情,那个时候的你在哪里?同理,薛海心细如发,哪怕大难临头也不可能将唯一骨血托付于你,你又是怎样才收养了他们的孩子,又因何流亡十二年?”

    拇指点中,两指转动,一只白胖的包子就出现在杜三娘手里,她将包好的摆在一起,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看向傅渊渟道:“你还有一个问题,怎么不说?”

    傅渊渟皱眉不语,薛泓碧却意识到了什么,放在膝上的双手蓦地攥紧。

    “傅老魔,这十二年你本事进退如何我不晓得,倒是这性子绵软婆妈了不少,你既然不敢问,我便直说了。”杜三娘的目光落在薛泓碧脸上,语气平静无波,“十二年前掷金楼灭门之际,我远在宁州带人捉拿飞星盟余孽,有错杀无放过,终于抓到了薛海,得到掷金楼出事的消息时已经晚了,否则我亲手送他们夫妻牢里团圆。”

    薛泓碧抬起头,眼中血丝弥漫,嘴唇翕动了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薛海虽未名列九宫,却是飞星盟与宋元昭之间最重要的联络,抓到他可是大功一件,只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庙堂江湖都要翻天覆地。”杜三娘不闪不避地迎着薛泓碧的目光,神情漠然,“他城府深重却不会武功,密探们准备了上百种刑罚伺候他,可惜只来得及拗断他的腿,白梨的死讯就传了过来……他人还活着,魂已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薛海是在装疯卖傻,偏偏无计可施,在得知白梨死后,他将自己的魂魄也一并丢下黄泉,徒留行尸走肉被困在地牢里,不知冷暖饥渴也不觉痛苦,哪怕银针贴着指甲缝扎进去,他连眼睛都没眨。

    唯独那天晚上,杜鹃走进地牢,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坐在墙角编干草玩,冷不丁说了一句“我把她火葬了,挫骨扬灰,吹到天涯海角去”。

    干草在脏兮兮的掌心断成两截,当杜鹃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男人轻声道:“多谢你,能送我一程吗?”

    他想要一个痛快,想要马上去黄泉与白梨团聚,若是缘分未尽,说不得来世又做夫妻。

    杜鹃心想,我怎能这样便宜你呢?

    可她还是出了刀,见血封喉,飞花溅壁。

    “我只是成全了他。”

    杜三娘的手掌覆在薛泓碧额头上,掌心一片湿冷,喃喃自语般道:“我大概是疯了。”

    那时宋元昭已在狱中自尽身亡,党派之争或能顺藤摸瓜,牵连江湖的飞星盟却断了线索,薛海是他们手里紧握的最后藤蔓,而在他毙命刹那,九宫飞星便如鱼入海,从此隐没江湖。

    杜鹃对诸般利害心知肚明,却还是给了薛海一个痛快,在鲜血溅身之际,她知道自己势必要为此事承担代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不能坐以待毙,就只能逃之夭夭。

    “我们都知道薛海与白梨生有一子,而他在落网之前将这个孩子送走了。”杜三娘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泓碧,“那是薛家的忠仆,将薛海当做自己的儿子,她带着你逃出了城,想要去邻县坐船离开,尽管行事小心异常,可你当时生病高热,她带你去医馆看了诊,也因此泄露行踪,在城郊小路上被杀手截住了……我杀光他们,把你从死人手里抢下来,原也打算送你去见爹娘的。”

    薛泓碧只觉得浑身乏力,每一处骨缝都透着寒意,分明还没吃过什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令他想要呕吐。

    半晌,他的手指才有力气痉挛起来,声音沙哑如蚊呐:“原来……你这样恨我。”

    如果杜三娘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爱过,他本应更像她。

    杜鹃恨白梨,恨薛海,这样澎湃强烈的仇恨从来不曾因为他们的死去而消泯,她养大了自己最恨之人的孩子,为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看着他日益长大成人,看着自己成为杜三娘,心里的恨意也如野草般疯长,除非她亲手杀了薛泓碧或了结自己,这憎恨都永无止境。

    “我本就不必爱你。”杜三娘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因为你活着,我才生不如死。”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我不要解脱。”杜三娘转过身,“我这一生若连恨也留不住,那就真正一无所有了。”

    她端起包子,自顾自地进了厨房,生火烧水,将笼屉放了上去。

    厨房中白雾袅袅,薄皮肉包的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屋子里,薛泓碧把头埋进了掌心里,他冷得浑身发抖,正当傅渊渟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急促地道:“带我走吧!”

    傅渊渟看着他:“现在?”

    “对,现在,马上走!”薛泓碧站了起来,他知道杜三娘都能听见,却不想再压抑自己,“我不想再留下来了!”

    “好。”傅渊渟半点迟疑也没有,“我带你走,远远离开这里,以后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他向薛泓碧伸出手,就在十指即将交握的时候,薛泓碧又像摸火似地缩了回去,重新跌坐回凳子上。

    傅渊渟也不意外他的出尔反尔,又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盏白水没滋没味地喝着。

    错过了不告而别的机会,杜三娘不一会儿就端着两大盘包子回来了,她对刚才的话置若罔闻,摆好了三副碗筷,还拿了一壶自己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

    他们彼此清楚,且不说薛泓碧八成会跟着傅渊渟离开,就算他当真懦弱到选择留下,与杜三娘也回不到从前了。

    杜三娘把第一碗酒倒在了地上,又给自己和傅渊渟都满上,酒碗相撞水花四溅,他们仰起头,一饮而尽。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傅渊渟喝了酒,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他提醒杜三娘道:“这些年来,朝廷跟武林始终对我紧追不放,找到南阳城是早晚的事。”

    “我自然也会离开,只是不跟你们同路。”杜三娘摩挲着酒壶红封,被酒水浸润的唇红如胭脂,看着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薛泓碧原本沉默地吃包子,闻言抬头看她:“又去做杀手吗?”

    “你管我呢,小兔崽子!”杜三娘好似没察觉到他话里伤人伤己的刺,拈起筷子敲了他一下。

    这顿饭终是维持住了表面和睦,勉强算得上宾主尽欢了。

    杜三娘给薛泓碧收拾了行李,亲自送他们出了门。

    此时天色已黑,夜风凉如水,薛泓碧跟着傅渊渟走出小院,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终究没能忍住,回头看向了杜三娘。

    那红衣簪花的女人倚在房门边,静默地注视他的背影,在他回望时微微一笑。

    她轻声道:“走吧,别回来了。”

    傅渊渟揽住薛泓碧的肩膀,向她微一颔首,大步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杜三娘一人,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等到那两人走出了很远,风把身上最后一缕酒气也吹散,她才突兀地笑出了声。

    一炷香后,城南梨花巷里某户人家走水,火势熊熊,四邻惊起。

    人们大惊失色,敲锣声传出了老远,纷纷前来救火,及时阻断了火势蔓延,幸未殃及无辜,然而那屋子已经面目全非,其间种种俱不可辨。

    万般过往,烟消云散。

第十章 罗网

    黑山白石红枫树,匹马双人三岔路。

    傅渊渟说即刻动身,就当真不再耽搁半宿。

    因着白日里已有人发现了陈宝山与那几名乞丐的尸体,南阳城内戒严,他不打算多生枝节,遂带薛泓碧从水渠取道,撑一张竹筏过了暗河,再见天光已到城外江滩,岸边老树旁拴着一匹黄鬃马,在他们走近时低下头来,亲昵地蹭了蹭傅渊渟。

    南阳城外山水连绵,傅渊渟拉了薛泓碧上马,踱过长桥进了山林,只要翻过这座山头再行八十里就是水云镇,那里比南阳城物流繁茂,无论北上南下都有水陆便利。

    寒月落照人间白,将原本隐于黑暗的红枫林映出几分如血浓丽,薛泓碧坐在傅渊渟身前,胯下黄鬃马走得不急不慢,此时霜寒露重,山林里雾霭迷蒙,抬头难窥前路,回首不见归途。

    背后倚靠的胸膛震动了下,傅渊渟轻声问道:“舍不得?”

    “我们做了十二年母子,不是十二天。”薛泓碧忍住眼中酸涩,“以后,我怎么称呼您呢?”

    “当初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跟你娘赌骰子赢她三把,她说把你抵给我做个义子,你若是认账,就称我一声‘义父’吧。”傅渊渟大笑,“也不必恭敬客气,我这人最不耐烦繁文缛节,就喜欢没大没小的龟儿子。”

    “……”

    薛泓碧听罢,只犹豫了片刻,乖乖喊道:“义父。”

    傅渊渟知道这少年面上乖巧心眼不少,这一声“义父”怕是比黑心贩子卖的米酒掺水更多,若论真心恐无三两,可架不住他现在心情颇好,便也笑眯眯地应了。

    话开了头,气氛也就缓和下来,薛泓碧又问道:“义父,当年那些事情……你再跟我说说吧。”

    傅渊渟正拧开酒壶往嘴里灌,浑然一副信马由缰的模样,闻言低头看他两眼,道:“事情太多了,你想先听哪一桩?”

    薛泓碧毫不犹豫地道:“你加入飞星盟的原因,又如何被所有人当作叛徒,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我想了解你,越多越好。”

    傅渊渟似笑非笑,不答反问:“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为何要跟我走呢?”

    “因为你是一定要带我走的,而她不是你的对手。”薛泓碧抬起头,“无论你究竟有何打算,总归是冲我来的。”

    离了杜三娘,薛泓碧身上的软弱也被一并剥离了,他抓紧缰绳看着前路,尚显稚嫩的背脊挺得笔直,如一柄新铸的剑。

    傅渊渟见他如此,恍惚看到了薛海的影子,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正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听说过补天宗吧。”

    薛泓碧虽未踏入江湖,却没少在茶馆里听说书人口若悬河——以正邪来论,当今武林被划分为黑白两道,其中势力错综复杂,不仅黑白两道势如水火,各自内部也是摩擦倾轧,终在六十年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武林混战,各大门派皆元气大伤,最终白道四大门派崛起并进,黑道则有娲皇峰补天宗力压群雄,成为魔门魁首,纷乱多年的江湖势力至此才有了较为清明的分界。

    傅渊渟曾是补天宗第四代宗主,现在是名列补天宗绝命榜之首的罪人。

    “江湖人都说我是魔头,其实这话一点没错。”傅渊渟道,“我爹是补天宗的第二代宗主,立誓要一统武林,可惜壮志未酬就走火入魔丢了命,魔门可不讲究什么子承父业或忠孝仁义,他一死,左护法就迫不及待地上了位,对我爹留下的那些人能收服就收,不能的全都杀鸡儆猴。”

    他说得轻描淡写,薛泓碧却好似嗅到了那股陈旧腐朽的血腥气。

    “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吧,想当个知情识趣的废物点心都不行,忠于我爹的人想要扶持我夺位,归顺新宗主的人做梦都想把我脑袋献上去讨赏,我两条路都不想选,所以就钻狗洞逃了。”傅渊渟说到此处忍不住笑,“我跟你说,别看那些大侠魔头表面风光,都是在江湖上漂的,谁没有跌倒在臭水沟里过?”

    薛泓碧笑不出来,他抬头看着傅渊渟眼角眉梢的风流,越看他越觉得这个人与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傅老魔相去甚远,也跟他话里贪生怕死钻狗洞的小少年天差地别,一个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变得面目全非呢?

    “逃出来的前一年,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在一家青楼里做小伙计,给那些客人端茶倒水,也给老鸨子和姑娘们捏肩捶腿,他们的脾气都不算好,可也没亏待我什么,叫我吃饱穿暖还能攒点钱花,一些年纪小的姑娘还给我糖吃。”傅渊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嗅闻记忆里的脂粉香,“我都想好了,以后认老鸨子做娘,好好伺候她,说不准这青楼就是我的了……可惜啊,就在那年除夕,有客人撒酒疯掐死了给他倒酒的姑娘,那姑娘才十六岁,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疼,我当时脑子一热啥也不知道了,等到一回神,那客人就倒在血泊里,脑袋上血糊糊的,我手里还抓着半只酒瓶子。”

    杀了人,傅渊渟被抓进了牢里,狱卒收了银子要把他活活打死,他凭着从小练的三脚猫功夫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就看到收留自己的青楼走水起火,门窗从里面被锁死,楼里的人不知为何一声不吭,外头的人也进不去,最后只剩下残垣断壁和焦黑尸骸。

    那客人家里富贵,岂是一个青楼女子和一个小厮就能抵命的?于是,他的家人雇了几个江湖客,在水饭里下了蒙汗药,然后一把火烧死了青楼里所有人,连条看门狗都没放过。

    “我恨那买凶的人家,也恨那为了一点银子烧死几十条人命的江湖客,可官府只处置了罪魁祸首,却对远走高飞的杀人凶手无可奈何。”傅渊渟看向薛泓碧,“你读过书吧,知道这叫什么吗?”

    薛泓碧握缰的手攥得死紧,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侠以武犯禁。(注)”

    “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也得有江湖的规矩,若放任游侠犯禁、苛律争利,这天下终将法不可信、侠无所义。”傅渊渟望向雾霭茫茫的前方,“我是个江湖人,所以我夺回了补天宗,而我也是天下人,于是我加入了飞星盟。”

    傅渊渟说得并不详尽,薛泓碧听得似懂非懂,只觉这些话掰碎开来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合在一起又变得晦涩沉重。

    他正欲追问,前方三岔路口忽然传来急骤如雨的马蹄声,这蹄声迅如雷、疾如箭,上一刻还在百步开外,下一瞬就冲到面前!

    三条路,三匹马,三个人,三把刀!

    傅渊渟单手揽住薛泓碧,一手勒缰,黄鬃马发出一声嘶鸣长啸,在三骑人马杀至刹那抬腿人立,三把刀从马前蹄下险险掠过,去势未减,直取马腹!

    就在此时,傅渊渟右手一拽,以单臂之力带动马身生生扭转,刀锋以毫厘之差错开,只削下三块皮毛,而他已经松开双手飞身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倒挂,单手按在中间那人头上,劲力微吐,掌下头颅连声惨叫都无,便已凹陷下去,只发出了一声断骨之声。

    左右两人虽惊不乱,长刀收势横劈,一左一右斩向傅渊渟手臂,但见那只手掌在头顶一拍,傅渊渟整个人又凭风而起,身体倒转回去,于双刀交叠刹那落脚踩住,只闻一声裂响,两把刀竟被他生生踏断,而那两人竟不畏惧,毅然合身扑上,死死抱住傅渊渟双腿。

    与此同时,又有三骑从三岔路纵马冲出,人马未至,箭绳飞出,直取傅渊渟头颅双臂,不等他抬手应对,脚下死尸身上突然发出裂帛之声,竟有一身材矮小至极的侏儒老者藏匿其中,此刻破衣杀出,人方掠至傅渊渟背后齐肩,雪亮匕首已裂袖出锋,向着他的后颈横劈而来!

    薛泓碧尚在马上,好不容易勒缰控马,回头就见此生死刹那,顿时脸色大变,可惜他们相距已在五十步外,根本不及赶回!

    傅渊渟偏头躲过一箭,双手又抓住两道箭矢,绳索顺势缠上手臂,配合下方两人牵制他纹丝难动,察觉背后风声突起,他唇角微挑,陡然卸力前倾,任那两人把自己拉下地去,也叫老者的斩首一刀劈空。

    人落地,身未定,傅渊渟使力蹬开腿上两人,顺着绳索向前俯冲,眨眼欺近,从中间马腹下滑了出去,上方左右两人不及松手,竟被他生生拽下了马,傅渊渟双臂用力,十指锁住两人咽喉,但闻一声脆响,头颈都耷拉下来。

    眨眼之间,场上只剩下了四个活人。

    那射空一箭的乃是一名女子,见傅渊渟于瞬息之间灭杀五人,当下心头凛然,与那侏儒老者对视一眼,手掌在马背上一拍,两人合力杀向傅渊渟,就在双掌相接刹那,她拼着内伤撤回掌力,趁侏儒老者缠住傅渊渟,虚晃一招从他身边掠过,竟是杀向战圈之外的薛泓碧!

    石头啃缺了牙,柿子总要捏个软的。

    薛泓碧内力浅薄,轻功也稀松,此时人在马背上,要想从她手下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眼见女子屈指抓来,薛泓碧猛地往后仰倒,忍着伤腿疼痛踹向她的头,女子下意识侧首躲避,却不想那条腿陡然间变踢为勾,足踝缠住她脖颈往下一带,同时薛泓碧单手一拍,借力翻起将她压在马背上,左手按头,右臂从颈下横过猛抬,只听“咔嚓”一声响,那女子的脑袋软软垂下,死不瞑目。

    她至死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半大孩子扭断脖颈。

    薛泓碧轻“嘶”了一口冷气,把尸体推下了马,右腿伤口崩裂,左腿上也新添了一道血红抓痕,若是刚才他有半点差错,就能被这女子撕开小腿。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饶是侏儒老者明知不可分心,也忍不住向这边投来一眼,仅这瞬息不到的空隙里,傅渊渟的手已经轻飘飘落在了他头顶。

    “看来你们是真当我傅某人老不中用了。”傅渊渟附耳轻笑,“下辈子学个乖,与人死斗千万别分心。”

    侏儒老者脸上霎时露出极端惊恐的扭曲神色,他下意识想要回头直刺,鲜血已经从头顶淌下,污了满眼。

    薛泓碧不甚熟练地拍马过来时,正好看到傅渊渟掏出块巾帕擦手,地上的尸体披面流血,头顶还有触目惊心的五个陷坑——他的头骨竟被活活捏碎了。

    见此情形,薛泓碧只觉得毛骨悚然,恐惧如毒蛇窜进后背扭来扭去,好在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很快就努力平复心绪,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想杀我的人太多了,谁知道呢。”傅渊渟蹲下身,撕开尸体的衣物查看,发现每具尸体的大腿内侧都有水纹刺青,原本舒展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又走到那唯一的女尸身边掰开嘴,从牙齿里取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毒丸。

    薛泓碧见他神色不对,忙问:“你认识?”

    傅渊渟将毒丸丢下,嫌恶地擦手,道:“是听雨阁。”

    薛泓碧乍听只觉得这名还颇为文雅,不像个江湖门派,就见傅渊渟转身面对自己,眼中情绪汹涌,仿佛有无数恶鬼要从那两口黑潭里挣扎出来,吓得他赶紧闭嘴。

    傅渊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道:“他们是听雨阁派来的人,记住这个名字。”

    “为……为什么?”

    “因为飞星盟毁于听雨阁之手,而你娘的刀还在他们大门上挂着。”傅渊渟扯起嘴角,眼中隐有血色,“他们追了我十二年,以后也会死咬着你不放。”

    翻云覆雨惊风手,皇天赐命上重楼。

    这是萧太后专为对付飞星盟设立的暗部,与皇家影卫相似,地位实权还要更大,隐匿于朝堂百官之下,招揽天下高手为己用,受外戚鹰犬掌控,专为萧太后办事卖命,许多江湖人都不敢做的狼毒之事,听雨阁做过不知凡几,而前者是犯禁之贼,后者是奉命之官。

    十二年前,白梨屠戮掷金楼满门之后,就是背负听雨阁高手的千里紧逼,一路北上追杀探子,终于在落花山将人截住,一刀斩首后自知无处可逃,将那张至关重要的名单塞入口中,咬碎吞下。

    落花山一役,听雨阁派出的五大高手,三死一残一生。

    昔日天下第一杀手暴雨梨花,花落人亡刀锋折,尸身被挫骨扬灰,只剩下一把断刀悬于听雨阁总坛大门外,裂痕斑驳,血色犹在。

    在飞星盟离散、宋元昭党派覆灭之后,听雨阁已经成为震慑朝野的嗜血贪狼,用鲜血白骨铸成刀枪盾牌,助萧氏掌控大靖江山,势力爪牙早已从朝廷入侵到江湖,上至文武百官,下至武林市井,真正做到了“顺者生,逆者亡”六字!

    傅渊渟怎能不恨,如何能忘?

    薛泓碧一瞬间如堕冰窟,恐惧几乎在刹那间从内心深处蔓延到四肢百骸,与此同时,又有一股无可抑制的恨火在脑海中燃烧起来,流经血液经脉,让他的三魂七魄一起沸腾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紧攥成拳的双手也慢慢松开,露出掌心月牙般的血印。

    薛泓碧一字一顿地道:“我记住了。”

    下一刻,他猛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傅渊渟时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听雨阁会来到南阳城,必是发现了你的行踪,那……”

    杜三娘还在城里!

    傅渊渟眼色一沉,翻身上去抓住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如箭一般朝来路飞驰而去!

    他们走得急,折返更快,等见到城楼轮廓,傅渊渟直接弃了马,抓住薛泓碧从城楼边缘飞檐走壁,此时东方将明未亮,守城官兵正在昏昏欲睡,连他们的影子也没发现。

    傅渊渟步如疾风,薛泓碧更是归心似箭,他双眼死死盯着前方,被风迷了也不敢眨,生怕不能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小院。

    可惜任他眼里血丝密布,最终也没能看到。

    那座他生活了五年的院子,他有生以来最安稳的家,已经化为了废墟,焦土满地,碎瓦断木,还有青烟从狼藉中升起,如将死之人的吐息。

    周围的人们早已惊起,折腾了大半夜才把火扑灭,此时围在附近议论纷纷,薛泓碧趴在左侧屋顶上,目光从那一张张面孔上看过,始终没看见杜三娘。

    可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晚在赌坊与他们母子争执、据说早该离开南阳城的陆老爷,此时就站在人群里,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向这边露了个笑容,举起左手,亮出掌心一朵红色绢花。

    冷风扑面,将一道密音传入薛泓碧耳中——

    “点翠山,吊客林,午时三刻,过时不候。”

第十一章 密林

    所谓吊客,指的就是吊死鬼。

    因着地势崎岖又物产贫瘠,即便是在匪徒流窜过来之前,南阳城里也没多少人常往点翠山上去,即便是往来较多的猎户樵夫,上点翠山也得绕过半山腰的西北角,原因无他,那里虽有一片较为茂密的林子,却出过许多晦气的事情。

    前些年世道更艰难的时候,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尤其是在这偏远之地,水深火热的日子几乎盼不到头,就有许多走投无路的流民自寻短见,不知怎地都相中了点翠山这块风水宝地,在那林子里编草结绳自挂东南枝,曝尸荒野无人收,“吊客林”的名字也就这样来了。

    后来年景虽然好了,这林子前前后后也没少出事,大凶地的名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就连山匪们听说了此事,都很少往吊客林去。

    深秋时节,日头虽高却不烈,阳光透过枝桠缝隙漏进来,投下明暗参差的影子,越是往林子深处走,光线就愈发昏暗,许是前不久才烧过一场大火,此处树木虽然只有外围受到波及,但是蛇虫鼠蚁依然藏得头尾不露,使得偌大林子连声虫鸣都难听见,愈发显得静谧诡谲。

    杜三娘双手分别被两条指粗绳索绑住,末端在左右两棵碗口大树上缠了三匝,整个人被悬吊在半空,最要命的一根钢丝横过她脖颈系住头顶树枝,只要她身体失重,这根钢丝就能在瞬息间割下她的头颅,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在一刹那间与阎罗争命?

    她还穿着那身红衣,发髻已经散落,凌乱的头发掩住小半张脸,依稀可见血迹斑驳,此时头颅微垂、双目半阖,不知是醒了还是半昏着。

    树上树下各有两人严阵以待,手持长刀抵在绳索旁边,一旦情势不好就会抽刀斩下,保准让杜三娘血溅当场。

    前方大青石上坐着一个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相貌平平,神情淡淡,正在低头剥一只橘子,他剥得缓慢仔细,饱满金黄的果肉上连一丝白络都未留下,认真得像是在扒人皮。

    日头越来越高,时辰越来越近。

    正阳当空之际,男人剥下了最后一块橘子皮,将整颗果肉一分为二,一半填进自己嘴里,一半往前方的树林小径扔了出去,

    半颗橘子轻得过分,这一下少说飞出七丈远,被一只手接在掌心时还饱满完好,点滴汁水都没破出。

    傅渊渟撕下一瓣尝了尝,赞道:“好味。”

    “南岭楚河的‘红美人’,一年只熟一回,大半还要送上京里,一路上骏马飞驰昼夜不息,北地的贵人们才能尝得这新鲜好味。”男人看着脚下的橘皮喟叹一声,“十两银子才得三两柑橘,南方产地还好,北地多少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吃不上这半只橘子。”

    傅渊渟早年虽然富贵风光过,这些年也过多了苦日子,他珍惜地把半只橘子吃了,唏嘘道:“若是北地的百姓们也能种出如此柑橘就好了。”

    “此话不然。”男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傅宗主可还记得‘南橘北枳’的道理?同一株橘树,长在淮南则生橘,移植北上就变成枳,左右这些的不是种树的老百姓,是橘树赖以生存的条件,是我们头顶脚下的皇天后土!”

    傅渊渟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我就是违背了皇天后土的那株枳。”

    “傅宗主心如明镜,那就再好不过了。”男人的脸上也露出和气笑容,“朝野两分天下事,江湖庙堂本一家!我等皆知傅宗主虽然出身草莽,却有鸿鹄之志,文治武功冠绝武林罕见敌手,当初只是受了宋老贼的蒙蔽误入歧途,为他利用铸成大错,实令我主痛惜至极!这些年来,我等奉命追查傅宗主下落,是以傅宗主这般人杰若背负骂名虚度余生,岂非大憾?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啊!”

    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饶是傅渊渟听多了花言巧语,都不禁为此人抚掌赞叹。

    “阁下所言有理,只可惜错了一句……”傅渊渟轻掸布衣,神色怅惘,“我已不是什么宗主了。”

    十二年前,十大门派围攻娲皇峰,左护法周绛云襄助义军推翻魔头傅渊渟,成为了补天宗第五代宗主,此事早已人尽皆知,江湖人不会骂他以下犯上背信弃义,只会夸他虽为魔门中人却深明大义。

    “补天宗虽是江湖黑道魁首,到底还是一汪深潭,以傅宗主之才长留其中犹如龙困浅滩,不如更上一层楼。”男人笑道,“只要傅宗主回心转意,我主愿扶持您东山再起,届时补天宗或武林盟都不过是您囊中之物罢了。”

    “说得真好。”傅渊渟终于笑了,“阁下怎么称呼?”

    男人向他抱拳行了一礼:“在下不才,听雨阁惊风楼主严荃。”

    听雨阁内等级森严,除了统御全局的阁主,下设风云雷电四楼,每部各司其职,四位楼主平起平坐,并称“四天王”,眼前这位看似平和的男人就是主掌情报运筹的惊风楼主。

    堂堂四天王之一亲自来给他这万人唾骂的钦犯做说客,委实是天大的诚意了。

    傅渊渟领了这份情面,略一思索才道:“你姓严?严松岳的儿子?”

    严荃含笑的眸子倏然一冷。

    严松岳是惊风楼的前任楼主,也是听雨阁的元老之一,十二年前奉命捉拿傅渊渟,却被一掌击碎天灵,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傅渊渟着实是好记性,可他若真想归降,就决不会提起这个名字。

    “看来傅宗主是铁了心要舍橘作枳了。”严荃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在下以为傅宗主该心知肚明。”

    “倘若听雨阁真想来招降,就不该派你来的。”傅渊渟唇角笑意微凉,“十二年前我掌毙了你父亲,这些年来我遇到的明枪暗箭起码五成与你有关,你我之间不说仇深似海也差不离了,若是一笑泯恩仇,叫这些亡人如何泉下安息?”

    严荃听罢不觉恼怒,反而又笑了起来,道:“若非立场相对,你我二人本该把酒言欢。”

    诚如傅渊渟所言,听雨阁内确实有不少人想要招降这位叱咤一时的大魔头,可这些人里绝无严荃,他此番处心积虑拿到这个机会,又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无非就是要将这条路彻底斩断,傅渊渟就该做十恶不赦之徒,死无葬身之地,才对得起他这些年的恨之入骨。

    严荃笑过之后,回头看了杜鹃一眼,道:“傅宗主孤身来此,是要救这贼婆娘?”

    傅渊渟劝道:“她虽与你年纪相仿,却曾与你父共事,也算你的前辈,还是客气些吧。”

    “当初她若没有中途反水,擅自杀了薛海又抢走孽子叛逃出走,在下自然不吝一句敬称。”严荃目光冷沉,“这贼婆娘谨小慎微且心狠手辣,我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属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活剐了她也不为过!”

    顿了顿,他面露讥讽:“倒是那小孽种,怎么不来救他娘,当真是养不如生?”

    “非也,非也。”傅渊渟又掸了掸衣角,摇头轻笑,“只是傅某人江湖打杀,从不喜带个累赘拖后腿罢了。”

    “了”字刚出口,傅渊渟脚下一蹬从严荃身边掠过,眨眼不到就落在杜三娘头顶,搓掌成刀斩断钢丝,锐响崩开刹那,两边杀手才幡然回神,果断放弃坚守绳索,四把刀同时出锋,毫不犹豫地劈向杜三娘,刀锋既快且狠,寒光乍破刺人目,只需片刻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削成人棍!

    然而这四把刀合在一起,也快不过傅渊渟的两只手!

    钢丝断裂的瞬间,傅渊渟已经抓住束缚杜三娘双臂的绳索往下拽去,哪怕是浸过水的牛筋绳也禁不住他内力摧折,一霎那齐齐崩断,两人头上脚下往地落去,险险从两把刀下闪过,不等剩下两把刀斩上双腿,傅渊渟单手撑地立起身躯,手指分花扬柳般穿过空隙,一左一右抓住两截刀刃,但闻脆响,刀柄之上就只剩下半截刀身!

    此时此刻,那个“了”字的余音还在严荃耳边回响。

    可他不怒反笑。

    傅渊渟仍标立在原地,四名杀手将他合围起来,他却寸步不移。

    杜三娘趴在他背上,左手过肩搭在心口,右手横揽胸膛,一条腿如毒蛇般缠住他腰腹,胸背紧贴到亲密无间,仿佛一对缠绵悱恻的情人。

    然而天底下不会有情人在耳鬓厮磨时捻起刀锋。

    双手指间各一枚三角针,口中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绣鞋后跟迸出尖锐寒芒,傅渊渟的喉、心、肺、腰都在她刀锋所指之处,别说是切骨入肉,哪怕划破一点血皮,都无异于被致命毒蛇咬一口。

    傅渊渟还不想死,于是他一动不动,唯有叹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皆毒不过妇人心啊!”

    严荃终于抚掌大笑,笑声将枝头枯叶都震落了些许。

    “傅宗主此言差矣,杜鹃虽是徐娘半老,可还是美人呢!”他笑道,“当年你纵横江湖的时候,不也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傅渊渟一想也是,微微侧头看向杜三娘:“掷金楼覆灭之后,你就加入了听雨阁,对吗?”

    杜三娘口中衔着刀,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倒是严荃答道:“不错,当初掷金楼本已向听雨阁投诚,却被白梨那贼婆娘屠杀殆尽,叫我们白白折损一大助力,好在杜鹃一人能抵百十杀手,这些年来可帮我们处理了不少硬骨头。”

    这些年四处流浪是真,遭遇追杀却不然,薛泓碧曾经看到她伤重而归,以为是追兵难缠,实则是她奔赴在外杀人夺命,身上每一道疤都是一个人濒死时的诅咒。

    然而杀手如妓子,最好的年华也只有匆匆数载,自打五年前杜三娘就察觉自己功力停滞不前,多年积压的旧伤也发作频繁,这才略作粉饰,带薛泓碧隐居在南阳城,继续她这一生为期最长所图最大的任务——用这仅有的一只饵,钓出潜藏在江湖四海的九宫余孽。

    傅渊渟来得太晚,晚到她给诱饵当了十二年的娘,而他又来得太快,快到她从好梦惊醒还猝不及防。

    严荃走近,与傅渊渟四目相对,道:“阁主有令,若是傅宗主能说出剩下的九宫余孽姓甚名谁身在何方,答应归顺听雨阁,不仅这次能放过你,还能撤销通缉令,帮你夺回过往一切。”

    傅渊渟似笑非笑:“放过我,你甘心吗?”

    严荃已经将那些愤懑尽数收敛,道:“在下毕竟是惊风楼主,在其位担其责。”

    “若我仍不同意呢?”哪怕要害尽在敌手,傅渊渟也无畏惧,他目光环过四周,最终落在近在咫尺的杜三娘脸上,“就凭这几个人,你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伴随着“噼啪”一声骨骼怪响,杜三娘只觉得手下一空,傅渊渟高大瘦削的身躯竟是陡然缩骨变形,整个人如纸皮一般在她怀里扭转半圈,曲肘一击撞在她胸口,同时往下一窜三丈,她的刀锋毒针刺破衣衫,唯独没碰到他一根汗毛!

    傅渊渟就地一个扫堂腿,离他最近的一名杀手惨叫一声,双腿自膝盖被生生折断,身躯立刻扑地,旋即头上一沉,傅渊渟单手在他头顶一拍借力,身如柳絮凭风起,左手画圆锁住当面一掌,右手上举架住劈头一刀,身躯一转将人甩飞,两人背脊将两棵碗口大树生生撞断,连人带树栽倒下来,已是不活。

    所有人大惊失色。

    杜三娘眸光一厉,两具尸体尚未落地,她掌中两枚毒针破空射出,饶是傅渊渟听声辩位也只来得及避过一枚,同时右手回转,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最后一枚毒针夹在指缝间。如此一来,他的身形在半空有了刹那迟滞,杜三娘已将口中刀刃捉在手中,脚下一蹬,眨眼间欺近傅渊渟身旁,并指拈刀直取腋下空门,刀尖已刺破衣袍,傅渊渟的掌才出到一半!

    孰料杜三娘不进反退,刀锋顺势下滑,身躯如燕飞落,险险避开傅渊渟回身一脚,同时反手在发间一拢,抓出几根细如牛毛的钢丝,弹指射向傅渊渟。

    “咄咄”七声,傅渊渟在树木间腾挪翻飞,树干上多出七个孔洞,一招未尽,上方树冠颤动,又有四人抓着张荆棘遍布的铁丝网从天而降,而在傅渊渟脚下,杜三娘与剩下一名杀手合身扑上,势要杀他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在这个时候,傅渊渟伸手按腰,解下了腰带绑绳。

    他一身玄衣,腰带也是玄黑色,乍看浑然一体,如今缠结松绑,抬手一抖擞竟有火花四溅,方知那根本不是绳索,而是一条藏头匿尾的细长鞭子!

    严荃脸上终于变色,厉声喝道:“玄蛇鞭,退!”

    大喝同时,他双手猛挥,百十颗铁莲子破袖而出,打穿树木仍去势不减,若打在人身上,无疑是千疮百孔!

    铁莲子,荆棘网,夺命刀,三者皆狠,三者皆快,却无一能快过那条长鞭!

    古书曾曰:“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尘。”

    志怪传说自然是假的,可当年傅渊渟初得这武器,只觉得触手冷腻如蛇鳞,鞭头倒钩如三角蛇头,抖擞之时如龙蛇疾走,便起了“玄蛇鞭”这一名字,伴随他闯荡江湖大半生,打杀过不知多少枭雄豪杰。

    第一鞭黑芒乍闪,刀枪难破的荆棘网一分为二!

    第二鞭疾风幻影,四道人影斜飞出去,头撞大树,颅骨尽碎!

    第三鞭霹雳落雷,杜三娘瞳孔骤缩,想也不想抓过身边杀手挡在面前,同时脚下平滑飞退!

    傅渊渟脸色变也未变,玄蛇鞭当头落下,那杀手连声惨叫都未发出,整个人就倒飞出去,从左肩到右腹伤可见骨,几成两半!

    玄蛇出水,就是毒龙噬人!

    严荃打出去的一百三十颗铁莲子,尽数被长鞭扫落,傅渊渟单足落在大青石上,面色冷淡,目光更寒。

    “还有多少人,一起叫出来吧。”傅渊渟的目光在四下一扫,“我耐心不好,怕给你们留不下全尸。”

    杜三娘背脊发寒。

    白梨死后,她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杀手,向来只有她生杀予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怕过一个人了。

    严荃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他从未低估傅渊渟的武功,因此这回带来的个个是好手,却在对方手里走不过照面,顿时在心里暗骂浮云楼那些办事不力还谎报的混账,明明说这老魔去年就中了化功之毒不足为虑,如今真正交手,别说功力溃散,竟比十二年前还要狠绝厉害!

    心念急转,严荃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对傅渊渟挤出个笑脸。

    “傅宗主武功盖世,在下当然不敢轻慢半分。”他抬手重击三下,“陆长老,出来吧!”

    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响起,林中小径又走来两人。

    打扮富贵的陆老爷牵着薛泓碧的手,闲庭信步般走进遍地血泊的战圈,他将薛泓碧推到杜三娘手里,朝傅渊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傅宗主,别来无恙呀。”

    傅渊渟漆黑如墨的眸子慢慢氲开血色,唇角却上扬起来:“老乌龟,你活腻了吗?”

第十二章 真相

    傅渊渟执掌补天宗之时,曾设有左右护法、三大长老和六大堂主辅佐行事,其中右护法韩槊殒命于娲皇峰一战,左护法周绛云已在十二年前登上主位,六大堂主或投诚或被杀,如今都换成了周绛云的心腹,而地位仅次于宗主的三大长老由于过往种种,早在补天宗洗血换代之前就只剩下了一个,缩头乌龟陆无归。

    三大长老之中,陆无归资历最老武功最高,然而此人嗜酒好赌独步江湖,贪生怕死天下第一,一生秉承“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见风紧不撤是傻子”的为人准则,处事圆滑,性狡善欺,故被江湖人送了个“缩头乌龟”的称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正因如此,十二年前周绛云猝然发难之时,陆无归做了第一根墙头草,帮着他将傅渊渟赶出娲皇峰,后来也没少在新宗主清除异己的行动上尽汗马之劳,是故在南阳城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傅渊渟就想要他的命。可惜十二年过去,陆无归的内力不知进退,逃命的功夫倒是一日千里,傅渊渟追了半座南阳城,最后也没打中他一鞭,本想以缩头乌龟的性子敢来这一趟已是顶天,没想到他这些年胆子大了,敢在自己离开之后杀个回马枪。

    傅渊渟与陆无归之间的龃龉,薛泓碧此时自然是不知道的,先前得知杜三娘出了事,他心急如焚,明知歹人必已设好陷阱也不得不自投罗网,孰料傅渊渟一手就把他提溜起来,连声劝慰也懒得讲,直接点了穴道藏进暗河桥洞里,只留下一句“穴道两个时辰自解。”

    以傅渊渟的本事,若他两个时辰还没救得杜三娘回来,哪怕再添上百十个薛泓碧也不够填命的。

    薛泓碧眼睁睁看着傅渊渟孤身离去,脑子里又是那片焦土废墟,从未如此厌恨过自己的弱小无能,眼下动弹不得,他唯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把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陡然发现不对劲——既然生身父母跟杜三娘得罪的都是听雨阁,以对方能够紧咬傅渊渟十二年几成附骨之疽的庞大力量,怎么会容许杜三娘带着自己在一个地方安居五年?

    南阳城虽然偏远了些,到底不是超出官府耳目的不毛之地。

    如傅渊渟所说,真正掌控听雨阁这把利刃的是当今朝廷,即便是在十二年前也绝非跳梁小丑,那么在重兵把守的地牢内杀死薛海的杜鹃想要凭一己之力逃出天罗地网,还能抢先一步夺走已暴露行踪的薛家遗孤,带着他这小累赘四处流浪还没缺胳膊断腿……哪怕薛泓碧还没见过多少世面,也知道这绝不是凭杜三娘自己就能做到的。

    与当初纵横江湖关系复杂的傅渊渟不同,啼血杜鹃是杀手,又常做灭门生意,与她关系最紧密的除却死人就只有组织,而在掷金楼覆灭后,她就是一把没鞘的孤刃,没有哪个急公好义的朋友会倾力相助,除非她转头做了别人的刀,而操刀人必得有不惧听雨阁的力量。

    如今傅渊渟前脚在南阳城现身,听雨阁的杀手后脚就到,还能在他们离开之后立刻劫人放火,一切都太快太准,若说是巧合,鬼都不信。

    薛泓碧向来一点就透,饶是他不愿深想,这些蛛丝马迹也都在他脑中串联起来了,叫他浑身发凉,热血冷透。

    就在这个时候,一朵红花在眼前晃了晃,那不久前才在傅渊渟手下仓皇逃生的陆老爷蹲在他面前,对他露出一个笑,抬手解了他的哑穴。

    “小崽子,藏得真牢,叫老爷这般好找咧。”陆无归捏了捏他的脸,“好戏开场,缺了你可不美,跟老爷走一趟吧!”

    薛泓碧已知此人跟听雨阁的杀手是一伙,左右反抗无能,他强压下心中惶恐,道:“那晚你找我们麻烦,当真是因我娘输了你五十两银子?”

    “当真,老爷平生最重赌品,见不得输了抵赖。”顿了顿,陆无归又笑了,“不过,别说五十两,就算五百两你娘也是还得起的。”

    他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薛泓碧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断裂的线索也在此刻全部连上了。

    “镇远镖局那批货……”薛泓碧盯着陆无归的眼睛,“你是跟镖队差不多时间抵达南阳地界的,也是你把镖队行踪和货物价值泄露给点翠山那伙贼匪,就算李大小姐没有逃过一劫,你也会在镖队遇袭之后暗中动作将此事闹大,引傅渊渟来南阳城一探究竟!”

    知子莫若母,杜三娘早就知道薛泓碧意图杀贼复仇,她确实不愿薛泓碧沾染江湖麻烦,可这点情分比不上她的身家性命,当别无选择的时候,她就顺了薛泓碧所愿推上一把,那晚在赌坊门口的争执闹剧根本就是杜三娘与此人合计好的,让他有机会跟着李鸣珂上山,暴露在傅渊渟面前,让这老魔一步步踏入陷阱。

    薛泓碧忽然想起杜三娘那句话:“我养了你十二年,对你可算知根知底,可你对我又有几分了解呢?”

    她表现出来的那些悲愤纠结,口中说出的字字句句,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他又想起临走之时,她倚在门口对他笑,难得轻若无力的那一句:“走吧,别回来了。”

    那是她顾念十二年母子情,给予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他听不懂,偏要回头。

    “你比我想得要聪明,是个机灵孩子。”陆无归捏着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会儿,忽然起了兴致,“有点我年轻时的俊俏样,不如你给我做个孙子,老爷我保你前途无量哩!”

    薛泓碧恨恨看了他一眼:“呸!”

    “哎呀呀,好大的脾气。”陆无归轻拍他的脑袋,“这样吧,老爷跟你打个赌,就赌傅渊渟这回能否逃出生天,我要是输了就做乌龟王八蛋,你若输了就当我的龟孙子!”

    薛泓碧闭上眼根本不理他,陆无归就自顾自地替他应了,喜上眉梢地道:“走走走,戏都要演完了!”

    陆无归轻功卓绝,带着一个半大少年就跟拎只猫狗没两样,一出城就拔足而奔,山石林木在他脚下如履平地,薛泓碧还没平复下内心激荡,就被他推进了吊客林,直面剑拔弩张的厮杀战场。

    血腥味浓得闻之欲吐,薛泓碧惨白着脸,目光从所有人身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杜三娘那只手上,她站在他身后,一手按锁肩胛,一手拈着轻薄刀刃抵在他喉间,若非他现在穴道未解,恐怕打个寒颤都要被割破咽喉。

    本就少得可怜的温情似乎都在最后那一句话里说完用尽,杜三娘此刻根本没有低头看他一眼,只是紧紧捏着刀刃,双目分毫不错地盯住傅渊渟。

    傅渊渟固然武功盖世,可啼血杜鹃终非庸手,即便是他也不能从她手里抢下一条命。

    “你们养活他十二年,今天可算是派上用场了。”傅渊渟讥讽地看向严荃,“拿一个孩子做威胁,是我低估了你们的下作。”

    严荃虽然武功平平,却有一张七尺不穿之脸皮,这句讽刺对他委实不痛不痒,笑道:“只要傅宗主愿降,在下担保你二人平安上京。”

    换言之,等进京之后是生是死,就全看自身造化了。

    “你知道惹怒了我会有什么下场吗?”傅渊渟长鞭垂地,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眼神也似蛇一样阴鸷。

    陆无归与他眼神对上,只觉得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他还记得当年傅渊渟坐镇补天宗时的模样,有一个叛徒被抓回总坛,在众目睽睽下被玄蛇鞭绞断手脚筋脉,然后丢进放满蛇虫的棺材里,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惨状,只能听见惨叫和指甲拼命抓挠木板的声音,整整响了一夜。

    “我只知道,你若不束手就擒,他会死得很惨。”四下死寂之时,杜三娘突然开了口,她一手捏着刀,一手从薛泓碧肩头滑下,但闻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怪响,薛泓碧咬破了唇硬是没吭声,左边手臂已被拗断,肘部以下扭曲地耷拉着。

    绕指柔,从来就不是只能用于杀人的武功。

    杜三娘的手按在了薛泓碧腰椎处,她抬头望着傅渊渟,语气平静:“下一次,我废他半身。”

    傅渊渟握鞭的手松了又紧,看向满头冷汗的薛泓碧,摇头道:“孩子,我救不了你。”

    “……走。”薛泓碧舔掉嘴上的血,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以后,替我报仇。”

    他说话间,杜三娘的手在腰椎上轻轻一点,没有使劲摁下去,却像是一根针猛然扎下,疼得他几乎站不稳。

    傅渊渟想,真是跟你亲娘一个德性。

    当年他离落花山仅仅百里之遥,若是出手相救,非但白梨不会死,听雨阁派出的那些杀手一个也别想活,哪容严荃这厮如今在此叫嚣?可惜那时候,白梨分明命在旦夕,却遣人昼夜加急送来一封血书,生生将他钉在了原地,躲过听雨阁设下的十面埋伏,也错过唯一救她的机会。

    一生至此将行尽,他身边还剩下多少人,还能错过几次?

    傅渊渟盯着杜三娘看了许久,久到她持刀的手都开始轻颤,他才长叹一声,松开了玄蛇鞭。

    长鞭委地的声音并不重,却如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陆无归最先回过神来,扬手打出四颗飞蝗石,封住傅渊渟身上四处行功大穴,又亲自上前用铁索将他双手反绑,仅仅几个动作,额头上满是冷汗。

    严荃先是一惊,继而大喜!

    听雨阁追了傅渊渟十二年,不仅为他这身盖世武功,更因他乃追查九宫余孽的最后线索,只要能将他押送回京,自己在听雨阁里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四天王本是平起平坐,可严荃是子承父业,武功手段不如其他三人,难免要矮上一头,如今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而傅渊渟又是不开化的硬骨头,哪怕到了阁主面前,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他十二年都能等得,还等不了这短短几月?

    剩余的杀手终于现身,由陆无归亲自带他们将傅渊渟押下去,严荃这才转身看向薛泓碧,眉头微动:“这小孽种……”

    傅渊渟既已落网,薛泓碧的价值就不复存在,何况经过刚才那番对答,严荃已知此子看似温良恭俭让实则孤绝狠厉,如今又知道了前仇旧怨,倘若放任必成后患,还是杀了干净。

    然而,此番上京路途遥远,倘若没有这孽种在,只怕傅老魔发起疯癫易生事端,还是要等抵达京城,总坛高手如云又有重兵把守,就算当面杀了他,也无惧老魔。

    “他必须得死,但不是现在。”杜三娘仿佛知他心意,嘴角勾起冰冷笑容,“白梨的刀还在总坛大门外挂着,总要让他看上一眼。”

    哪怕是半老徐娘,杜三娘依旧美艳,这样残忍刻薄的笑容落在严荃眼里非但不难看,反而昳丽惊心。

    他听着这番话里毫不掩饰的恶意,再看杜三娘眸中浓郁不化的仇恨,心里最后一丝犹疑也烟消云散了。

    杜鹃本就是天底下最恨白梨的人。

    严荃抬手为杜三娘捋顺了乱发,将那朵拿回的绢花重新簪在她头上,笑道:“既然如此,这小孽种就由你看管了。”

    “定不辱命。”

    严荃大笑一声,就在他转身刹那,薛泓碧眼中一厉,右手屈指就要袭他后背,却不料杜三娘早有所觉,一手卡住他臂膀,一脚踹在他膝弯,整个过程没发出半点声音,严荃也就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杜三娘才松开钳制薛泓碧的手,又抓住他的左臂用力一扭一推,将关节复了位。

    她冷冷道:“就这么想找死吗?”

    薛泓碧手脚都疼,拼着一股倔劲站起来,也不说话,只死死盯着杜三娘看。

    “你看什么?”杜三娘语带讥讽,“眼珠子不想要了吗?”

    薛泓碧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一字一顿地道:“看你……怎样从一个人变成鬼。”

    杜三娘听罢,不怒反笑,她笑得这样好看好听,秋阳辉光不如她璀璨夺目,枝头落叶也在笑声中翩跹飘零。

    “那就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杜三娘沾血的手轻轻擦过他眼下,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恍若血泪。

    “这个世道,人活不下去,鬼才可以。”

第十三章 逃生

    夜云深,水风清。

    河宽三十丈,长流南北通。

    鲤鱼江是水云镇外的主流干道,据说百年前有一条巨大的红鲤鱼被渔人网住,极具灵性,竟对人垂泪,渔人心生不忍将它放回江中,从此水云镇风调雨顺,百年不生水患,使这里的百姓不仅安居乐业,还让南北旅人往来便利,如今已是严州城最重要的水道之一。

    传说真假已无人知,然此刻江面上确有七条船列阵航行,恍若鱼龙。

    七条船,五十一人,一条开路,一条守后,四条分占东南西北四方,彼此间钩锁相连,将最中央的那条围得水泄不通。

    算上听令在外的啼血杜鹃,惊风楼共有四十八名杀手,此番为了拿下傅渊渟独占功劳,严荃将他们全部带出,如今只剩三十四人,不可谓不心痛,却无悔意。

    只要抓住傅渊渟,别说十四条命,哪怕一百四十条也是值得的。

    陆无归毕竟是补天宗的长老,在协助听雨阁拿下傅渊渟之后,他的任务也结束了,此人向来知情识趣,知道越往后越牵连重大,不愿意引火烧身,是故陪伴严荃等人抵达水云镇后果断告辞,只留下了十四名深谙水性的魔门弟子一路护送。

    有趣的是,这十四名魔门弟子无一不是哑巴,人性的软弱仁善都被磋磨干净,哪怕是站在面前,也跟行尸走肉般没有活气,武功比惊风楼此番损失的人手只高不低,刚好补缺。

    饶是严荃在发现这点后,也忍不住赞叹这缩头乌龟虽然贪生怕死,行事倒谨慎心细。

    此时,薛泓碧正跟虫子一样在船板上蠕动。

    严荃召集了全部人手,连夜从水路北上,傅渊渟被灌下大量麻药和软筋散押在最中央的那条船上,由他寸步不离地看管,船上还有以杜三娘为首的六名顶尖杀手,若真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他是宁可杀了傅渊渟也不会再让人逃出生天。

    相比之下,对薛泓碧的看守就要松懈许多了。

    虽然他亲自拗断过一名女杀手的脖子,可那一下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认真起来这船上任何一个杀手都能轻易捏死他,拿了浸过水的牛筋绳将他双手反绑,双脚也捆到一起,堵嘴蒙眼丢在船舱角落里,由一名杀手看着。

    薛泓碧已经趴在地上听了好一会儿,可惜水声干扰了他的分辨,于是计上心头,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好不容易靠着舱壁颤巍巍站起,耳边就响起一声呵斥:“躺回去,不准动!”

    他不听,继续挪动了几下,竟然真碰到了一个桌子,紧接着后背传来大力,那杀手见他不安分一脚踹来,薛泓碧痛得脸惨白,却还记得微调姿势,连人带桌摔倒下来,摆在桌上的水壶瓷碗等物也一并砸落,幸好船上的灯都悬挂在舱壁上,否则这一下说不准要失火。

    这动静不小,杀手又狠狠踢了他几脚,守在甲板上的三人也进来查看,见薛泓碧被踢得身体蜷缩,只能发出细弱的呜咽声,连忙阻止道:“下手轻点,先别让他死了!”

    踹过几脚,杀手也发泄了这两日的火气,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回到岗位,自己收拾了碎瓷片,又把薛泓碧拖回原处,重新盘膝坐下。

    薛泓碧适才故意引他来踢,看似遭罪实则只是些皮肉伤,眼下听得脚步声渐远,确定船舱内只剩下一个看守,于是开始“哼唧”起来。

    杀手被他搅扰,本不想搭理,架不住那声音虽小如蚊呐,却显得痛苦难忍,到后来竟然断断续续,声气也逐渐弱了。

    他站起身,只见薛泓碧蜷在角落里,身上还有被碎瓷片割伤的小口子,看起来难受极了。

    杀手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几下有些狠,盖因傅渊渟杀了他十四名同僚,他不能向那老魔报复,就只能在这半大孩子身上撒气,眼前看到薛泓碧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担心真把小孩踢出个好歹,没法向严荃和杜三娘交待。

    想到严荃的手段,杀手心生寒意,连忙俯身查看薛泓碧的伤势,发现那些创口都是小伤,恐怕问题还出在他那几脚下,彼时踢的都是腰背胸腹,用力又巧,表面看不出来,疼都在里头。

    “小鬼,哪里痛?”杀手拿下勒住他嘴的布条,低声问道。

    薛泓碧满头冷汗,脸色青白,嘴唇颤抖了几下也没能张开。

    杀手见他一直蜷着身体,揣测是伤到了胸腹,便扶着他坐起,撕开衣襟看了看,找出身上携带的伤药给他涂抹,在这样的姿势下,薛泓碧几乎靠在了他身上,头挨着他的肩颈,两人近在咫尺,身量体位也暴露无遗。

    一点刺痛在喉间乍现,没等杀手反应过来,那蝎尾蛰咬般的痛点就陡然拉长撕裂,鲜血喷溅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杀手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喑哑气音,偏偏叫不出声来,他用痉挛的手指抓住薛泓碧的脖子,可惜没等用力将它捏碎,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失而散去了。

    薛泓碧吐出嘴里染血的碎瓷片,抢在杀手倒地之前横下去,防止声音再次引来外面的看守,压在身上的尸体死沉,还带着鲜血余温,他却不觉得恶心或恐惧了。

    在目不能视、手脚被缚的情况下,这样做不可谓不险,幸而薛泓碧趁倒地的机会勉强用舌尖卷了这点碎瓷片藏进嘴里,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好几次险些吞下去,把自己的嘴割得鲜血淋漓,所以他刚才不能开口,否则一见血就会露馅。

    缓了口气,薛泓碧慢慢从尸体身下滚开,摸索到一条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气,绑在背后的双手用力捏紧,只听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响,他狠心把自己左手小指往掌心摁去,生生脱了臼。

    原本束得死紧的绳结终于有了点空隙,薛泓碧很快解开了绳子,拿下蒙眼布,一边揉按小指一边打量四周——舱室从外面锁上,右侧有一扇窗,听刚才动静,舱室前后各有三人把守,无论他往哪边都是死路一条。

    外面有船桨划过水流的声音,伴随着虫鸣,想来是夜行船。

    薛泓碧自知斤两,没想过凭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救出傅渊渟,那老魔令严荃等人忌惮如斯,哪怕沦为阶下囚也不敢有半点轻视,若非因为自己落入敌手,胜负未可知。

    因此,薛泓碧没想过救傅渊渟,他只要成功自救,并及时告之对方,自己已经平安脱身就好。

    打定主意,薛泓碧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又在舱室里搜罗一圈,用细线系紧刀柄,另一端缠绕在掌心,再把外衣拖下罩在一只沉甸甸的大麻袋上,走到窗边端详片刻,拿起匕首小心翼翼地卸下两根木条,然后运足全身力气,将这只大麻袋狠狠砸了过去。

    这艘木船虽不偷工减料,架不住窗口位置本就薄弱,薛泓碧这全力一砸跟头小牛撞过去差不多,装满豆料的大麻袋顿时破窗而出,前后甲板上的守卫同时回头,也只来得及瞥见一眼,它就坠入河里,溅起老大水花!

    “那小鬼跳水了!”一名看守脸色微变,迅速朝同伴打了招呼,船尾两道人影立刻跳了下去,而他自己一脚踹开舱门,血腥味扑面而来,死不瞑目的尸体仰面朝上,唯独不见了薛泓碧的影子。

    没等他谩骂,忽觉头顶不对,立刻侧身闪躲,没想到落下来的是一大片草木灰,霎时迷了眼睛,紧接着脖颈被一股大力绞住,身躯失衡仰倒,未等挣扎起身,胸口就中了一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船头甲板上的两名守卫一面高声示警,一面拔刀杀来,薛泓碧可不敢跟他们正面硬攻,连滚带爬地躲过两刀,脚下一蹬跳上船顶。

    此时,这边的情况已经惊动了其他六条船,借着灯笼火光,薛泓碧已经看到有人弯弓搭箭,他顾不得许多,高声喊道:“义父,走了!”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而至,饶是薛泓碧下意识躲避也被这一箭射中左肩,整个人也被劲力带得跌下船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被抓个正着,他将匕首猛然射向岸边,也是运气好,正正插进一棵歪脖子大树上,刀柄系着的细绳一下子拉长绷直,让他借着力道飞向了岸,重重跌在滩涂上。

    为了押送傅渊渟,严荃的属下已经全盘出动,此时岸边空无一人,薛泓碧跌跌撞撞地跑进芦苇荡里,肩头箭伤痛得他眼前发黑,后面还有杀手紧追不舍,要想逃脱委实难如登天。

    终于,他好不容易逃出了芦苇荡,眼前就要钻进地形复杂的小树林里,一道黑影犹如飞鸟从他头顶掠过,正正落在他面前。

    杜三娘一身红衣艳烈如火,长发盘成利落的高髻,露出她如刀锋般凌厉的美貌,此时单手握长刀,抬眼睨他一眼,哼笑一声:“小兔崽子,有点本事,不过……到此为止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道黑影紧随其后,将薛泓碧团团围住。

    最后的生路被阻,薛泓碧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幸好他早已想过失败,此时也不发疯,只是抬头看着杜三娘,扯起嘴角道:“我不跟你回去,你杀了我吧。”

    如果他逃不掉,那就死在这里,没了他这个累赘,傅渊渟就不必投鼠忌器了。

    杜三娘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嘲讽道:“你才多大的年纪,就知道舍生取义?还是说在你心里,自个儿这条命当真不值钱?”

    “舍生取义我不懂,要是能活我绝不想死。”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来,薛泓碧勉强挤出一个笑,“但是,我宁做死人,不当活鬼!”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跨越了十六年岁月在杜三娘耳畔重合为一,她看着面前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薛泓碧,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个向自己伸出手的女人。

    白梨曾对她说,我们一起重回人间吧。

    彼时她没有握住那只手,满心都是被背叛的愤怒和憎恶,拔出自己的刀在白梨掌心留下了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

    后来,她在多年后去给白梨收尸,在那青白冷硬的掌心看到了这道熟悉的疤印,分明早该愈合如初,却不知白梨为何要留下它,只记得那一瞬间,她无知无觉已泪如雨下。

    多么可笑啊,变成人的白梨死去了,身为恶鬼的杜鹃却在同一天活了过来。

    这是杜鹃最恨白梨的一点,她让一个鬼有了人心,知道自己的血有多冷,手有多脏。

    杜三娘忽地笑了,笑出了泪,然后闭上眼,轻轻颔首。

    四名杀手得令,四把刀同时出鞘斩向薛泓碧,刀势迅如雷霆霹雳,下一刻将能把他大卸八块!

    然而,第五把刀后发先至,如飞鸟,似蝶翼,于生死刹那挡在薛泓碧头顶,刀锋轻颤,婉转腾挪,四把刀同时被震开,握刀的四只手也被震得发麻!

    啼血杜鹃的刀有多快多狠?

    杜三娘的身形如灵鸟般在风中展开,从四把刀下一掠而过,眨眼间落在其中一人身后,横刀一抹,封喉绝命。

    人还没断气,血花从刃上一溜飞起,红珠尚未落地溅开,她又抓住一个人的肩膀,脚下一转,拿这人给自己挡了一刀,同时反手回刺,长刀贯穿两人腰腹!

    眨眼之间,四名杀手只剩一人,他从怀里摸出烟花筒就要点燃,可惜引线还没拉开,手臂就腾空而起,杜三娘欺近他身后,只手反扣咽喉,染血的手指用力一捏,那颗头颅就歪斜软下了。

    薛泓碧强装出来的从容彻底破碎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杜三娘朝自己走过来,当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逼近之时,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然而,那只手仅仅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轻如点水,一触即离。

    “你走吧。”杜三娘指着前方的树林,“从这里穿过去,一路往西五十里有个镇子闹疫病,你买好水粮混入其中找地方躲起来,别接触人也别急着走,等傅老魔追上来,有他保你这条小命,总是不容易死的。”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杜三娘唇角微扬,“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我儿子,过往十二年是我处心积虑骗你,如今放你一条生路也算两清……你既然铁了心要到江湖去,我就成全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活成什么人模狗样都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扯下薛泓碧脏污破烂的中衣,割了个人头包在里面,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走了。

    夜风瑟瑟冷入骨,薛泓碧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他鼓足全部的勇气想要张口再喊她一声娘,可是呼啸的寒风堵住他的嘴,也吹干了他脸上的泪,好不容易喘过了那口气,杜三娘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荒野夜幕里,混着无数烂叶的淤泥路上只剩下一串蜿蜒的红色脚印,一个连着一个,像腐土里开出的花。

第十四章 长绝

    严荃怎么也没想到,七名惊风楼杀手同在一条船上,竟连个毛孩子都看不住。

    外头生变之前,他正与傅渊渟下棋,这老魔虽然出身草莽,却性情风流,琴棋书画诗酒歌无一不精,比阁里那些臭棋篓子的同僚不知强上几倍,哪怕沦为阶下囚,落子布局也不见半分失措。

    属下来报时,严荃正拈着一枚黑子凝眉沉思,闻言落错一招,傅渊渟就毫不客气地吃了他一条大龙,笑道:“承让。”

    他们这一局已经下了两个时辰,黑白双方难分高下,如今一子错满盘输,若说严荃不觉可惜那是假的,可区区一盘棋的胜负还不能乱他心神。

    听罢属下耳语,严荃眉头微皱,向一旁抱臂而立的杜三娘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声颔首,拔出腰间佩刀就出了船舱。

    “傅宗主一点也不担心?”严荃坐在原位,看傅渊渟将棋子一颗颗捡回盅里,俨然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心里反而更加警惕起来。

    “我自己都是过江泥菩萨,就算担心又能如何?”傅渊渟嗤笑反问,把黑白棋盅调换了位置,动作时带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的手脚都缠绕铁链,末端钉入铁水浇铸过的船板,严荃亲自调配了麻药看着他喝下去,那药只要一点就能麻翻一匹高头大马,任武功如何高强之辈喝下一盏也只能任人宰割,饶是傅渊渟武功盖世,喝下药茶后也晕眩了片刻,好一会儿才稳住了身躯。

    这一局傅渊渟先手,他的棋风不似平时行事肆意妄为,反而处处透着沉稳冷静,又在严荃占据上风时每每剑走偏锋,叫半盘谋算都作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几十个回合下来,傅渊渟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严荃却愈发觉得烦躁,终于在属下再次来报时丢了棋子,道:“杜鹃回来了吗?”

    “回、回来了,但……”

    属下难得有些吞吞吐吐,严荃察觉情况不对,又见傅渊渟抬头看来,只好道:“让她进来!”

    首先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是一双沾满血污的红鞋子。

    杜三娘已经还刀入鞘,一手将微微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一手拎着个血淋淋的布包,一路走来滴溅开一条血花道。

    “你……薛泓碧在哪里?”严荃脸色微变,他下意识看向傅渊渟,那老魔唇角还带着笑,一双眼如夜枭般落在那布包上。

    “那兔崽子惯会找死,属下无能。”杜三娘柔声一笑,将布包轻轻放在棋盘上,“只能以此回来复命了。”

    严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十二年前,杜鹃杀死薛海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仅仅一步之遥,眼睁睁地看着她拔刀出鞘,血溅飞花,那条牵连甚广的线索就这样断裂在他面前。

    为此,本该成为下任惊风楼之主的杜鹃不仅没有爬上高位,反而跌落泥潭,她被疑为贼子同党,押入刑堂审了七天,出来的时候身上不见一块好肉,然后接受了这个漫长煎熬的差事,把仇人的儿子养了十二年,又做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过得半人半鬼,生不如死。

    严荃以为杜鹃吃够了教训,没想到她还敢明知故犯,怒火几乎在瞬间从他心底蹿起来,未等熊熊燃烧,就被一道冰冷目光冻得熄灭。

    傅渊渟的手轻轻落在那布包上,指尖颤了颤却没打开,声音微哑:“你……杀了他?”

    杜三娘与他四目相对,发现那双眼黑沉沉的,没有映出任何影子。

    她下意识按住了刀柄,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是成全了他。”

    话音落,杜三娘与严荃同时出手攻向傅渊渟,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杜三娘此番自作主张会有怎番下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压制住这老魔,哪怕傅渊渟已被重重束缚,严荃也不敢赌他发狂!

    打定主意,他这一出手就是屈指直取傅渊渟双目,然而杜三娘的刀比严荃的手更快,在他的手指即将刺入傅渊渟眼眶之际,杜三娘手下一个虚晃,刀锋顺势回收,从严荃手臂下掠过,自腋下斜劈咽喉!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可严荃也非泛泛,左手抓起棋盅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喉前,同时上身侧倾,杜三娘一刀破盅之后险险从他肩上劈过,刀口离颈脉不过半掌,无异于在鬼门关走回一遭!

    严荃捂着伤口惊怒交加:“杜鹃你——”

    杜三娘看也未看他,眼见一刀不成,足尖在桌下一挑,整张棋桌都被掀起砸向严荃,同时身躯腾挪一转落在傅渊渟背后,瞅准铁链连环空隙,刀锋狠狠劈下,但闻“铿锵”四声,指粗的铁链子被她尽数劈断。

    此时此刻,棋桌方才落地,棋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船板上如疾风骤雨,被布包裹好的人头也滚落出来,正是一张死不瞑目的男人面孔。

    “你这贱人,胆敢背叛听雨阁,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严荃看到人头真面目,知道自己彻底被耍了,他死死盯着杜三娘,恨不能生啖其肉。

    倒是傅渊渟眉梢微动,意味不明地看了杜三娘一眼,高挑细瘦的女人站在他身前,只留下一道剑似的背影,语气尖刻地道:“我杜鹃生在烂窑子,长在掷金楼,未享受你听雨阁一日荣华富贵,也不欠你严荃半分恩怨情仇,我来便来,走便走,生死祸福我自甘休,你要骂我背叛听雨阁不得好死,倒不如替我先去地府铺个路,老娘踏你骨肉做桥过黄泉!”

    说罢,她张狂大笑,一手抓起傅渊渟,脚下用力一蹬,竟是拔地而起,长刀劈开顶上木板,飞身破出船舱!

    严荃立刻带人冲出舱室,周遭六条船迅速包围过来,杀手们横刀张弓,船身之间拦起荆棘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杜三娘不必猜想,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带着傅渊渟杀出重围。

    “老魔,你现在能用几成内功?”她轻声道,“别说自己无能为力,我半点也不信。”

    傅渊渟不答反问:“薛泓碧在哪里?”

    杜三娘冷笑道:“你若不能带我逃出生天,就永远别想再见他。”

    他们站得极近,说话时竟似耳鬓厮磨,下方的严荃看得怒火更甚,冷笑道:“给我杀!”

    月光破云,寒光映刀芒,箭矢凝冰霜,刹那间四十一名杀手齐齐出招,杜三娘将傅渊渟往旁一推,拔刀扫落一片飞箭,然而那箭尖倒钩顺势缠住刀身,箭尾又系着细线,双方角力之际,又有杀手冲上船顶,挥刀直斩双腿!

    杜三娘见状果断撒手弃刀,弓步侧身,抬脚踏住一把刀刃,右手抓住一把从后方刺来的长刀,五指用力折断腕骨,同时曲肘一撞,身后的杀手就被她撞下船去,刀也被夺。

    严荃虽然恨极杜三娘,却也知道傅渊渟更为重要,眼见杀手成群将她绊住,亲自提刀上手杀向傅渊渟,一刀刺腰腹,一手扣肩膀,只需一霎就能将人开膛破肚!

    他显然已经打定主意,既然不能邀功请赏,好歹要报仇雪恨!

    傅渊渟被杜三娘一下推出七步远,踩在船顶边缘摇摇欲坠,见严荃杀来,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看就要坠入河里!

    下一刻,傅渊渟骤然俯身,双腿腾空,上身前倾,一手压住严荃右肩,腰身凌空一折,整个人就落在他身后,手腕上的半截铁链勒过严荃脖子,若非他及时后仰下腰,这一下就能把他颈骨勒断。

    “严大人,现在是要带我的尸体上京吗?”傅渊渟轻而易举地捏碎手上镣铐,看着严荃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禁笑了,“可惜,我这颗脑袋太多人想要,早就是无价之宝,凭你还要不起呢!”

    “你……”严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有中毒?不,这不可能,我看着你喝下去……怎么会对你不起作用?”

    “是,我喝下去了。”傅渊渟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比它更毒的,我早就尝过了。”

    严荃心头骇然,眼见飞箭如雨破空而至,他毫不犹豫地跳下船去,堪堪从傅渊渟追魂一掌下捡回条命,团在怀中的玄蛇鞭却被他变掌为爪扯了出去。

    当他踉跄落在另一条船上,回首只见那老魔挥鞭缠住一人脖颈,将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子生生提起,迎面撞向左侧搭弦的弓箭手,骨肉相撞刹那爆响骤起,数道人影都口吐鲜血跌下河去,船身也被撞得仰翻,如一条死鱼。

    有傅渊渟援手,险象环生的杜三娘总算得以喘息,她急促地道:“一个活口都别留!”

    不必她说,傅渊渟本也没打算让这些人活命。

    四名杀手扯着荆棘网凌空扑来,轻功迅疾如风,眨眼间在他们身周绕了三圈,同时收网缩紧,细密如柳叶的刀片尖刺足以在一瞬间把人活活绞碎,然而没等荆棘入肉,灌注内力的玄蛇鞭裂风挥出,雷光电闪间连人带网抽成两截,四角牢网霎时出现致命缺口,杜三娘从中杀出,刀锋拦腰砍进血肉之躯,她眼也未眨,一脚把半死不活的人踹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严荃眼中凶光一闪,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竹筒。

    猩红烟花瞬间直冲云霄,杜三娘心里“咯噔”一下,脚下船身猛地震荡起来,原本混合成团的杀手们陡然分开,陆无归留下的那十四名补天宗弟子全部跳进河里,不过几息时间,船底尽数被凿,水下拉开刀网,凡落入其中的人都惨叫连连,血水翻滚!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见状也心生骇然,在严荃号令下迅速撤往岸边,不等傅渊渟与杜三娘飞身渡河,伴随着水柱冲天,刀网拔地而起,这一回不急着往他们身上缠去,反而大展开来,在水上拉成一道铁丝牢,傅渊渟一鞭子悍然抽去,牢网仅仅是颤了颤,竟无分毫破碎!

    与此同时,又一行船队从后方疾冲过来,领头甲板上站着两个男人,赫然是一个面生的红衣男人和早已告辞的陆无归!

    陆无归站在红衣男人身后三步处,低眉垂首,看着恭敬极了。

    杜三娘没见过此人,傅渊渟却是神色微变,一双黑眸里血芒隐现,杀意几乎难以抑制。

    相距还有十丈远,那红衣男人已经施展轻功飞越过来,轻轻落在牢网一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抱拳道:“师尊,别来无恙啊!”

    闻言,杜三娘脸色大变!

    江湖上人尽皆知,大魔头傅渊渟此生只收过一个亲传弟子,便是他曾经的左护法周绛云,也是在十二年前给予他最深痛楚的叛徒,如今的补天宗之主。

    严荃确实武功不高,可他能坐上惊风楼主之位,靠的也不是武功,早在得到傅渊渟行踪密报的时候,他已经遣心腹秘密去往娲皇峰请出周绛云,陆无归在云水镇的“告辞”不过是奉命去跟宗主接头罢了。

    若是可以,严荃也不想让周绛云出手相助,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看到周绛云,傅渊渟扯了扯嘴角:“你还敢来见我。”

    周绛云今年三十有六,看着还跟弱冠男子般,一身如血红衣衬得他面白如玉,闻言露出赧然笑容,语气也温柔斯文,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天地君亲师,如今您大限将至,弟子怎能不来尽孝送终?”

    话音落,红衣在风中展开如蝠翼,周绛云一掌劈向傅渊渟天灵,后者在水面飞退三步,抬手就是一鞭挥出,但见周绛云手掌翻转,任鞭身缠住自己,身躯也顺势飞旋,眨眼间欺近傅渊渟,蹂身与他相撞,若非傅渊渟左掌格挡,恐怕这一下能被他撞断几根肋骨。

    周绛云是傅渊渟一手教养大,武功路数如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比之十二年前更多灵动自如,委实不能小觑,然而陆无归已经安排补天宗弟子与听雨阁杀手会合,人身飞攀相连,为牢网加固了一层“肉墙”,间有刀剑突刺围杀,明枪冷箭更猝不及防,杜三娘一时回护不及,长枪抓住空隙刺入她胸膛,将她整个身躯凌空挑起!

    这一枪未穿心,却痛得人生不如死,杜三娘挣命一刀斩断枪头,人也如断翼飞鸟落了下来,若非傅渊渟及时挥出长鞭将她卷住,恐怕她会落进水里被暗网绞成烂肉!

    也正因此,傅渊渟背后空门大露,周绛云双掌变幻如流云,一上一下拍在他颈、腰两处大椎上,以傅渊渟之能都觉眼前一黑,身体有一瞬间失去掌控,被周绛云一爪扣住肩膀摔了出去,背后砸在牢网上,若非杜三娘勉强将他拉拽一把,怕是有数把刀斧要砍进这血肉之躯里。

    傅渊渟被剧痛一激回过神来,抬手拭去嘴角鲜血,映着周绛云的眼中杀机毕露,他已经很久没被逼到这个份上,面对的还是心血养成的徒弟,经久不见的狂性几乎就要在血液中点燃,叫嚣着要把一切都摧毁殆尽。

    然而,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拽住了他,沾满血的指尖在掌心里飞快写了什么,他来不及看,只听到杜三娘哑声道:“走!”

    下一刻,她抓着傅渊渟飞身而起,不顾四方万箭齐发,一刀挥开逼命飞矢,一掌用尽全力打在傅渊渟背后,哪怕傅渊渟有真气护体,也被这一掌打得气血翻涌,脚下也随之一轻,穿过箭雨人流,踏下无数头颅肩背,冲出了十面埋伏。

    他只来得及想,我又失约了。

    “该死的贱人!”

    眼见傅渊渟被杜三娘推出重围后杀开血路,转眼间冲上岸边不见踪影,哪怕周绛云立刻追了上去,严荃也知道此番注定功亏一篑。

    都是因为杜鹃这贱人。

    牢网拉开,身中数箭的杜三娘被两名杀手架了出来,扔到严荃脚下。

    她还有一口气,眼神却已经涣散了,一身红裙被血水染透,身上没剩下几块好肉,脏得令人不愿再看。

    可她在笑,对着严荃露出那种嘲讽的笑,哪怕被一脚踩住头颅也在笑。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薛泓碧在哪里,我让你死个痛快!”严荃俯身抓起她的头发,温和斯文的假相彻底撕裂,露出豺狼狰狞的本来面目。

    杜三娘十二年前就在听雨阁的刑堂待过,也发过誓宁死不再回去,她知道严荃有多少种办法折磨自己,于是笑容渐收,嘴唇翕动了几下。

    严荃拿刀尖在她嘴里探了探,确定里面没再藏着任何东西,这才放下心,凑近了听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东……三……”

    声音越来越轻,她的伤实在太重,或许下一瞬就会气绝身亡。

    严荃只好挨得更近些,勉强辨认她接下来的字,下意识重复:“东三十里,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杜三娘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用她回光返照的全部力量,带着她十二年无休止的恨与怨。

    杀手们先是一惊,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把两人拉开,严荃奋力一脚踹在她身上,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间殷红淋漓,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眼睛瞪得铜铃大,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只有“咯咯”的古怪气音从喉间传出来,那里的皮肉被生生撕咬开来,喉管也暴露出来,血流汨汨!

    啼血杜鹃要杀人,靠的从来不止是一把刀、一双手。

    他颤抖指着满口鲜血的杜三娘,浑身痉挛抽搐,整个身躯晃了三晃,七手八脚都搀扶不住,竟是一头栽倒,生息全无!

    杜三娘发出最后一声笑,她奋力撞上一个杀手低垂的刀口,笑容就永远凝固在她的脸上了。

    闭眼之前,她恍惚看到眼前那一小汪水坑里映出的不是自己现在的模样,而是跟那兔崽子一起做包子的画面,可惜只有一瞬,就被她的头颅击碎了。

    那兔崽子现在哪里,逃掉了吗?

    薛泓碧正躲在一条小山沟下的洞穴里,这里湿冷阴暗,蛇虫鼠蚁间或出没,看不到光也觉不到暖。

    他逃了大半宿,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总算找到这么一个藏身之地,即便拼命告诉自己要警醒,可是又冷又饿的半大少年最终还是昏睡过去。

    薛泓碧做了一个梦,梦到刚搬来南阳城那时候,他第一次跟杜三娘学做包子,她低着头坐在炕上,一手捏着白面皮,右手擓着一团肉馅儿,拇指卡在肉馅上,食指跟拇指捏着面皮飞快地转,一眨眼就包成一个,包子圆滚,褶皱如花。

    反观他自己,杜三娘包了二十八个的功夫,他才勉强包完一个,褶捏得不好,馅又太少,看起来瘪得像个月牙儿,瞎子都不能昧着良心说好。

    杜三娘自然也不夸他,哼笑一声就把这只包子拎出来,单独丢到一边。

    于是,这只包子就永远瘪着躺在角落里,再也不能团圆,一如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第十五章·七天

    梧桐镇。

    这个镇子距水云镇相隔不到五十里,间有两座大山相隔,山势陡峭崎岖,其中又有猛兽贼人,是故两镇间少有往来,等到了今年六月,连寥寥几名货郎贩夫都没了踪影,原因无他,梧桐镇内正有疫病流行。

    与仰仗水利的水云镇不同,梧桐镇依山而建,百姓们时常上山樵猎,起初是有猎户捡到了只病恹恹的鹿,大喜之下将其剥皮拆骨,小部分自家吃,剩下都拿去集市卖,接着是接触与食用野鹿肉的人接连病倒甚至亡故,又因尸体处理不当,盛夏天气反复无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整个梧桐镇都被疫病笼罩,尤以老弱妇孺染病最多,可谓哀声连连,惨不忍睹。

    幸而知县虽然是个不顶事的酒囊饭袋,却还不是烂了心肝的狼犬之徒,在梧桐镇爆发疫病后,及时派遣衙役封锁城池,并向知府上报求援,后者干不了剿匪平乱的丰功伟绩,倒曾有过这类经验,当即征调医者展开施救,总算把疫情控制在梧桐镇内,如今两个多月过去,病死了数百人,救活的更多,病亡尸身也尽数焚烧了,剩下的病人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总计一百三十七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听天由命。知县找了个位于城外的小荒村,将所有病人都关在里面接受治疗,用连夜砌好的砖墙隔开,派官兵日夜守着,每隔三天都有专人送水粮衣药等物资进去,并带出新死的尸体,却很少再有痊愈的人出来。

    镇里的百姓们把这个地方改叫长寿村,祈愿里面的人能大难不死长命百岁,可他们心里又都门儿清,那些人恐怕都活不成了,他们不是不痛心难过,却都无能为力,这世道能顾好自家已经足够艰难,哪有那么多割肉喂鹰的活菩萨?

    薛泓碧进入长寿村的时候,正是夜半三更,左右里面那些病人也没力气生乱出逃,看守的差役们或聚在一起吃食喝酒打发时间,或倚在门前打瞌睡,谁都没发现这小小的不速之客。

    自打薛泓碧逃离鲤鱼江,已经过了五天。

    薛泓碧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傅渊渟是否逃出生天,他只能顾好自己一路逃跑,那些晚来一步的杀手被他甩在了屁股后面,却始终没放弃追捕,若继续潜藏在山林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咬咬牙一狠心,终是按照杜三娘最后的叮嘱逃来这里。

    这一路上薛泓碧为了活命可谓绞尽脑汁,什么伎俩都用过,现在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破衣服,褴褛裙摆下露出两截细瘦的腿,又脏又乱的头发绑成两只小辫子垂在颈侧,活脱脱一个灰头土脸的乞丐丫头,与他从前的样子不说天壤之别,也是一眼难辨。

    昨天傍晚是这一路最惊险的时刻,六个乔装杀手就从他面前走过,领头还是曾见过他的陆无归,当时他就穿着这身打扮,一手扶着年迈瞎眼的老乞丐,一手把破碗朝打扮富贵的陆无归递过去,喉咙里“咿咿呀呀”发出的都是气音,装成个讨饭为生的小哑巴,面上赔着笑,心里直发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了满腔愤恨与恐惧。

    好在陆无归没认出他,又急着继续追捕,随手丢了几个铜板在碗里就带人走了,薛泓碧差点没捧住这几枚轻飘飘的铜板,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只觉得劫后余生。

    确定了陆无归他们离开的方向与梧桐镇恰好相反,薛泓碧将这一路乞讨得来的钱都留给了萍水相逢的老乞丐,然后连夜赶路,终于抵达了这里。

    他身上的钱粮所剩无几,也实在没了继续往前走的心力,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傅渊渟,薛泓碧已经盘算了好一阵,决定在梧桐镇休养个七天,若七天时间傅渊渟还没赶来,他就不再等待了。

    为防万一,薛泓碧放弃了在城镇落脚,而是用剩下的钱买好水粮,趁着夜色潜入了外人避之不及的长寿村。

    这村子不大,住上百十人可谓拥挤,可薛泓碧如今行来少见人影,不少房屋干脆敞开门庭,一看就知是原本住在里面的病人都已没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去这些尚未打扫的房屋,在死寂的村子里寻摸了好一阵,才找到原本用来储藏秋菜稻谷的废弃仓房,准备在这里休憩。

    然而,他刚从窗口翻进去尚未站定,就惊动了本来藏身在此的人,但闻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

    薛泓碧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矮身一滚,借着大瓦缸的遮挡将自己隐藏在黑暗角落里,同时撮口学了两声猫叫。

    “呀,哪来的猫啊……”

    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响起,紧接着昏暗的屋里亮起一盏如豆灯火,薛泓碧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一个佝偻瘦小的老妪捧着一盏灯走到窗边细细查看,她起码有古稀之年,左脚是跛足,眼睛也不大好,几乎把脸都贴在了窗扉上,最终什么也没看到,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把刚才瞥见的那抹黑影当成了路过的野猫。

    薛泓碧有心离开,可刚才那番惊吓已经用光了他最后的力气,眼下只觉得头晕胸闷,手脚都发软无力,倘若勉强翻窗逃跑,很可能再次惊动对方,若是闹大了动静,恐怕自己连这安身之地也没了。

    他盯着那病恹恹的老妪看了一会儿,权衡再三后决定在这里留上半宿,在天亮前再离开。

    然而,薛泓碧高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等他一觉醒来非但天已大亮,还到了晌午。

    甫一睁开眼睛,薛泓碧就发现自己还缩在那阴暗逼仄的角落里,哪怕青天白日也没有光能照在他身上,蜷缩一夜的手脚已经僵硬,头晕比睡前不轻反重,疲乏无力的症状也加剧了,他伸手摸了把额头,又舔了舔干裂的唇,心道不好——他怕是发热了。

    薛泓碧还在襁褓里时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身体底子并不好,这短短几日连遭大变,又一路负伤逃跑,过的都是寝食难安的生活,昨晚在这角落里睡了一宿,深秋时节的潮湿地气都涌入体内,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麻烦的是,今日是个大雨天。

    冷风卷着碎雨从窗口飘进来,薛泓碧咽下一些自带的水和干粮,突来的病症和大雨打乱了他的计划,现在若离开这里另寻落脚地只会加重病情,对他来说无异于自寻死路。

    杜三娘这些年未曾薄待他,可她到底不是温柔细心的女人,薛泓碧从小就学会了照顾自己,哪怕是在如此困境下也不慌乱,他在进入长寿村前就潜入城里药铺,偷拿了一些郎中配好的常备药丸,现在赶紧服下两颗,好半天才缓过些力气,扶着大瓦缸颤巍巍地站起来,在屋里四处巡视。

    老妪显然也不是这里的常住人,屋里属于她的东西很少,薛泓碧对这些一概不碰,最终在那张破木床边找到了地窖入口,打开就闻到一股霉味,灰尘和蜘蛛网布满了阶梯,一看就知道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

    薛泓碧拿出火折子吹燃,下去仔细查看了一番,这该是储存秋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有能吃的东西了,各种杂物堆了老高,上面有厚厚的积灰,他拿布浸湿雨水捂住口鼻,勉强打扫了一下,给自己拾掇出个栖身之地,将干草铺在拼接的箱子上面,把身上的乞丐衣脱下盖在上面,换了包袱里仅剩的那套衣服,总算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的大半天,薛泓碧没再出地窖。

    他拆了一块位置隐蔽的顶板做出气孔,也方便自己窥探上面的动静,老妪是在临近傍晚时回来的,他听着那虚浮拖沓的脚步声,猜测对方就算不是病入膏肓,也是老弱无力,可怜一辈子临到老死竟落得这步田地。

    过了一会儿,上面响起轻微的烧水动静,却始终没有传来食物香气。

    薛泓碧白天在屋里搜寻的时候,注意到这里没有粮食,再想想昨夜的见闻,这长寿村里的病人已经死了过半,城里的大夫们再无计可施,剩下这些人只能等死,送来的食物自然也少了,而一个跛足孤寡的老妪即便是在这遍地病患的地方也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无怪乎她放着房屋不住,搬到这远离其他人的谷场仓房。

    从上面漏下来的灯光不一会儿就灭了,薛泓碧闭上眼,一夜无梦。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热症已经退了,身体也恢复了些气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地窖门,发现老妪还在床上沉沉睡着,便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此时天还没大亮,谷场周围又无房屋,薛泓碧没有看到其他人,放心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练武。

    杜三娘不喜他涉足江湖,自然也不会教授什么高深武功,薛泓碧长这么大也只把十三式绕指柔练得烂熟于心,旁的粗浅功夫不值一提,内功心法更是半点不会,从前他不以为然,现在却生出一把无法克制的焦虑来,恨不能老天开眼降下雷霆,劈他个立地顿悟。

    练完一个时辰的拳脚,薛泓碧出了一身大汗,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反而松了出去,他略作收拾了一下,转头就在附近寻找新的落脚地,奈何打谷场周围露天席地,唯一能遮风挡雨暂作栖身的就只有那个仓房,稍远一些的房屋又有病人居住,薛泓碧是绝不可能搬过去的。

    他叹了口气,只能接受自己要在地窖里再熬六天的残酷事实,也不急着回去,先在附近找了些自己能用的东西准备带回去,没承想遇到两个人在井边打水,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张家婶子昨儿个没了。”

    “嘶,怎么回事?不是说她的病有起色了吗?”

    “谁知道呢,昨天早晨看着还好好的,后晌就没气儿了……”

    “真是病死的?”

    “肯定是,跟她一起住的徐家闺女说啥动静都没听到,差役们都把尸体拉走烧了。”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咱们,还能回家吗?”

    “……”

    这个问题终结了一场谈话,薛泓碧看着他们合提一桶水步履蹒跚地离开,饶是他前不久才真切见识到何为生死,如今也不禁叹气伤怀。

    最终,他犹豫了一会儿,将一大块馕饼和一些找到的野果放在芭蕉叶里,放在了仓房门口,这才原路回了地窖。

    他躺在地窖里补了一会儿觉,听到上面终于有了动静,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吱呀”声,老妪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谁啊?”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

    雨天路湿易留脚印,薛泓碧特意留了正反两串在门前,一路蜿蜒到草地里,任谁看了也只当是心怀恻隐的外人留在门口,而不会想到这东西来自屋里的人。

    薛泓碧估摸着这些东西够她吃两天,没想到老妪依旧出门去了,他疑惑地从地窖爬上来,只见那放满食物的芭蕉叶被搁在桌子上,他数了数,一口也没动。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想来在这种鬼地方过日子的人哪能没有点戒心,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里,薛泓碧不再管与自己同在屋檐下的老妪,对方也全然不知地板下面还藏着一个大活人,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算是平安无事。

    杀手们的踪影没再出现,他们就算是搜寻到了梧桐镇,恐怕也不会往长寿村里来,薛泓碧紧绷的神经逐渐松缓下来,唯二让他感到不安的两件事,一是傅渊渟至今未有消息,二是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从第一天的一两个到后来一日五六个,且死的不是那些病重老人,反而是病情相对好转的青壮。

    薛泓碧直觉这其中不对劲,可惜他不能去人口密集的地方,也不能冒着被差役发现的风险去查看尸体,只能强迫自己装作一无所知,直到第六天,本来每天雷打不动都要出门的老妪反常地留在了屋里,他连早上出门透透气都不行,只能不安地待在地窖中。

    不知老妪究竟是发病还是怎地,薛泓碧藏在地窖里都能听到她痛苦的挣扎和越发沉重紊乱的喘息,她在破床上翻滚挣扎,到了晌午时直接滚到了地上,指甲在地上抠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刺耳又尖利。

    薛泓碧心道不好,他在长寿村的六天里已经见过许多人病死,却没想到算得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会在此时发作,听着上面愈发令人不安的动静,他好几次把手搭在了地窖门把手上,又慢慢缩了回去。

    如果他出面,不一定能救下她,却肯定会暴露自己,从而招致杀身之祸。

    在这一瞬间,薛泓碧甚至在心里期盼她立刻死去,如此她不必痛苦,他也不必煎熬。然而,人命就是如草芥般卑贱又顽强,看起来干瘦脱形的老妪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可她从日上三竿挣扎到黄昏,那痛苦不堪的声音越来越弱却从未断绝,仿佛只要递给她一只手,她就能拼命从黄泉路爬回来。

    终于,在又一次的挣扎中,老妪滚到了墙角,她的头磕在地上,眼睛恰好对上了那个被薛泓碧挖开的孔洞,对上了他的眸子。

    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了那双眼睛,它浑浊、黯淡且血丝密布,因为痛苦难以视物,那漆黑无光的眼珠仿佛两口枯井。

    然而,那井里映出了他的影子,如同终见天日的浮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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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