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逐北鹿TXT下载逐北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逐北鹿全文阅读

作者:我家麒麟儿     逐北鹿txt下载     逐北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安抚

    “老丈腿伤并无大恙。”

    张宁迎着众多镇民的目光缓缓起身:“此番包扎后三天一换药,直至痊愈即可。”

    那老丈本是镇中一落魄户,因住处太过简陋破败以至蠕蠕也避之不及,这才侥幸逃过一劫躲入戍堡中。

    饶是如此他的小腿处仍是被流矢划破。

    本以为无儿无女无所牵挂的自己就要死于斑驳的城墙下,却不想一个年轻男子突然来到自己跟前蹲下为自己包扎起来。

    而其身后几名雄赳赳的军士一瞧就不似镇军那般的软弱无能,这也令老丈更疑惑起年轻人的身份来。

    正想着年轻人已是起身轻轻掸去了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抬手就准备去帮另一人。

    这时只听身后那凶神恶煞的护卫道:“将主,这等微末小事何不……”

    “住嘴!”

    年轻人自然便是张宁,面对切思力拔的询问他不假辞色的出声呵斥:“蠕蠕南下破镇如入无人之境,乃是我等失职!

    镇中百姓因此受伤亦是我等如此,这又怎能叫微末小事呢?”

    说罢他不再管脸色青红交加的切思力拔,疾步走向一位受伤的幼童为其察看起了伤势。

    与此同时张宁口中唤道:“还愣着做什么?

    去遣派本将府中杂吏仆役,立刻搭棚熬粥,发放被褥!

    不够的就去本将府里扒!”

    正愣神的切思力拔闻言一个激灵,立时应声去了。

    再瞧周遭镇民无不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他们哪儿还不知跟前这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年轻人正是怀荒镇镇将。

    无论张宁以往是如何待他们,此刻突逢兵乱后的照顾与安全感都足以令他们忘记一切,只对张宁是感激涕零。

    更何况任谁都能瞧见张宁腰腹、背部厚厚绷带下的血迹!

    “敢…敢问镇将老爷,先前可是您率军打…打退了蠕蠕?”

    一个皮肤黝黑,一看就只是常年在地里耕作的汉子犹豫阵后试探着开口问道。

    可话方出口他便立时是后了悔。

    自己真是脑子抽了,怎敢以如此语气同堂堂镇都大将言语?

    若是不慎惹恼了对方只一句话就可让自己这泥腿子身首异处!

    作如此想法的黝黑汉子一时间心中揣揣,张宁并不以为意,只是用极平淡的口气答道:“不错。”

    “别杀我……别…啊,等等!”黝黑男子想要开口求饶,可在听清了张宁所说的话,却是立即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通红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镇将老爷…真是如此?!”

    张宁侧头看向那黝黑汉子轻笑道:“我骗你作甚?

    那柔然人乃是蛆虫一般的存在,否则咱大魏国又为何会将其蔑称为蠕蠕呢?

    此番若不是其突然来袭…嘿,本将真要让他好看!”

    张宁这话自是半真半假。

    柔然人纵横草原多时,相较之下倒是大魏北疆各军承平日久,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不过张宁正是要用这话来在不经意间激起镇民们的信心与活气。

    正如眼下他所做的一切,作为一名穿越者张宁其实也并不会疗伤一类的事,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因此他根本未曾多想就步入了镇民群中,专门找寻那种受了刀箭外伤的老弱妇孺去为其包扎,以赚得民心。

    他需要镇民们对自己,对怀荒镇有信心,也只有这般才能让他自己免于历史上那般被镇民们群情激奋下所杀的悲惨命运。

    而他所指派怀荒上下官吏,指派王彬、切思力拔等亲军所作的一切都是以此为目的展开的。

    说来也不外乎一句话,稳定民心,守土安民。

    黝黑汉子此时已是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张宁继续为孩童包扎间又听左侧一人道:“镇将老爷杀退蠕蠕……历……厉害!”

    这人显然想要说出一番贺词,可碍于学识有限吭哧半晌硬是只挤出了厉害两字。

    可就是这在张宁听来颇为啼笑皆非的“厉害”二字,落到一众镇民耳中却是让他们也找到了想说的话。

    一时间称赞张宁厉害的话竟是不绝于耳。

    张宁神色依旧平淡:“身为一镇之将,守土御敌本是份内事……

    嘿,但光击退蠕蠕并不够!

    有朝一日我必定为各父老乡亲报今日之血仇!”

    这番话本是张宁心中早已准备好的作秀之言,镇民们也的确为之感动。

    劫后余生下本是对未来怀揣恐惧的他们,在得到张宁这怀荒镇将的安抚和许诺照料后心中刚升起的喜悦之情立时化作了无穷的悲愤与恨意。

    他们的确是逃过一劫,可自己的亲人呢?

    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呢?

    想到这些一时间竟是不少人为之潸然泪下。

    悲愤哀伤的情绪弥漫在戍堡之中,就连刺骨的寒风也因其消失了几分!

    就连张宁的动作也为之一顿!

    他突然站起身来望向众人,眸中闪烁出格外明亮的光芒,哪怕是在这北疆寒夜仍是如星辰般耀眼。

    他重新一字一句道:“来日,我张宁必为乡亲父老报今朝血仇!”

    “谢镇将老爷!”

    “呜呜呜……杀狗日的蠕蠕啊!”

    “俺的老娘,您看到了么!镇将老爷愿意替咱报仇啊!”

    “俺相信镇将老爷您说的话,白天俺看到了,要不是您在城门救下那女童,她早死了!

    您愿意救她,也一定不会骗咱的!”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领头,周围镇民接二连三地朝着张宁跪地叩首。

    见此情形哪怕是远远观望的镇军,以及近处的几名亲军也随之跪了下去。

    “跪!都跪!还不给老子跪下!”

    刚带着几名小吏和仆役匆匆赶来的切思力拔瞧见这一幕,不等身侧的小吏仆从回过神来也是一脚踹去,等其一个个不明所以地揉着小腿叩首后,切思力拔也跟着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他知道今日将主先是饶了自己一命,继而又是救了咱一次。

    至于张宁,他则是在众人叩首中一动不动,直到完整受完这一礼后才将胸中那几乎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压下,暗道:“待到今夜之事传出,配上仁政便可令镇民初步收心,咱也可以睡上一个好觉了!”

第十七章 现状

    次日,天色渐明。

    云雾散去却非是旭日东升,阴云密布下闷雷滚滚宛如佛陀愠怒。

    饶是两名守在镇将府内院的亲军也不由惊愕。

    本应是晨曦时分的怀荒镇迎来的反倒是如此恶劣天气,这大漠边疆也不知多少年没有过如此异况!

    “这说不得是有雨暴呢!”

    “俺听咱镇上的说书先生讲这是天象有变,是……”

    那亲军且待再说旁侧突然闪出一人狠狠给了他一个大逼兜。

    作为镇将亲军几乎是在怀荒横着走的存在,他哪受过这份委屈?

    可在瞧见眼前这人的模样后他却只得忍气吞声,原因无他,此人乃是昨日接连射杀三名柔然骑士,骁勇异常的伍长切思力拔。

    此刻的切思力拔正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道:“天象乃神秘莫测之事,也是你我这等人能够妄言的么!

    再敢似婆娘般乱嚼舌根,小心老子割了你舌头!”

    切思力拔是地地道道的匈奴人,小眼塌鼻,皮肤黝黑身材敦实。

    放在百年前也当是纵横大漠的狠角色,然而如今曾威名赫赫的匈奴一族早已没落,时常攀附于鲜卑、柔然这样的大族之下。

    切思力拔就是随鲜卑迁入内地的匈奴一支。

    他自幼饭量极大家里无力抚养,遂趁着张氏招奴的机会将其送入族中,后因膂力不凡且射艺天赋过人而接受军事训练,成年后编为子弟亲军。

    自公元471年孝文帝改革后,汉族在北魏的地位直线上升,豪族并起身居要职者不可胜数,隐隐有比肩鲜卑贵胄,仅次于拓跋皇族的势头。

    似张氏这般的中原强宗更是备受优渥,地位显赫,因此对匈奴、氐人等族而言能够能够为其效力倒也不算折辱。

    切思力拔自己更是将选为子弟亲军视为荣耀!

    他可看得清楚,有些族人的确是硬骨头可也死得快!就洛阳外的乱葬岗便不知道埋了多少各族的硬骨头。

    鲜卑人哪会儿管他们的死活!

    想到这儿切思力拔自感一阵牙疼,细细想来将主的性情的确是变了不少,也不知会不会再似往日那般随意鞭笞士卒,若还是如此自己这护卫可不好干,要不找王队主说说情?

    嚯,要是被身侧两名亲卫知道他的想法,可真要感叹句你这思维可跳得真够快啊!

    又听不远处脚步传来,回头看去一瘦弱少年正端着膳食晃晃悠悠行来。

    “将…将将主老爷可曾…曾醒来?”

    行至跟前瘦弱少年吃力地问道,他挺直了胸部尽量让从额头滴落的汗水从盘沿划过。

    切思力拔透出几分同情:“这便不知了。”

    说来这小子也是够可怜的,本就是个结巴先前又不怎么受将主待见。

    虽说此番将主坠马清醒后两人关系似乎密切了些,可他也又因为昨天迎接将主归来时太过激动从城梯上一跃而下崴了脚,这下是结巴瘸子凑一块儿了,真是倒霉催的!

    这少年自然是狗儿,他见切思力拔一无所知不免露出几分埋怨来:“好…好教伍长大人知…知晓,将主大大大…病初愈又率军厮杀,身体自是…可可可能生恙。

    你你你…奉命护卫,岂能能…不知这道理!理应不时请安询问才是!”

    狗儿说完这话也不管切思力拔几人是如何的目瞪口呆,当时便敲响了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就听张宁的声音响起:“进!”

    ……

    张宁早已醒来,正端坐于桌前用笔写写画画着什么。

    狗儿上前恭敬递上清粥,张宁接过一边细细吞咽,一边靠在椅背上整体思绪。

    盘算着有无遗漏。

    倘若狗儿识得简体汉字必会因桌前纸张上的记载而惊诧。

    因为上面正赫然写着一些北方已经发生,或是即将发生的,将影响整个华夏历史走向的大事件。

    胡太后再度临朝、柔然寇边、六镇之乱、关陇起义、河北大乱、尔朱擅权以及东西分立。

    自醒来后张宁已是凭借着记忆列出了这一时代发生的重大事件。

    他迫切想要从中找出一些头绪,一些应对未来天下纷乱的办法,一条自己应当走的道路。

    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他眼下所知道的信息大致分为两部分,其一,自己的身份乃是大魏怀荒镇都大将,武卫将军,中原强宗张氏的嫡子之一。

    这一身份堪称是显赫至极,甚至是许多鲜卑贵胄也无法比拟的。

    自孝文帝迁都洛阳实行汉化改革以来,已是大力提倡汉风汉俗,并进行了姓氏改革。

    将皇族的拓跋氏改为元氏,因为拓跋魏国也被称作元魏。

    同时命其他各族姓氏尽数改姓,如拔拔氏改为长孙氏、步六孤氏改为陆氏、勿忸于氏改为于氏等。

    另一边为了提升汉族地位,孝文帝还将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定位汉族四大姓氏,与其他鲜卑八姓共列为北魏最顶级的贵族大姓。

    如果说以上各姓是顶级门阀,那么以洛阳张氏、赵郡李氏、河间邢氏为首的一众无疑就是稍次一等的一流门阀,中原强宗。

    当然,即便是出身张氏嫡子,放在以往张宁也绝不可能以及冠之年出任怀荒镇都大将这样的显赫要职,并加封武卫将军的头衔。

    需知元魏一朝,镇将地位堪比一州刺史,是似封疆大吏般的人物。

    而元魏境内各州又因人口、经济以及军事重要性不同分为上、中、下三等,通常上州刺史乃是三品大员,中州刺史为从三品,下州刺史仅位列四品官职。

    张宁所加封的武卫将军便是从三品官职,因此怀荒镇实际地位同等于中等州,哪怕是放在整个元魏也是中上等了。

    这个位置就算中原强宗子弟能坐,那也得经过复杂的利益交换后,派遣一经验丰富年近而立可以服众者担任。

    可为何偏偏就落在了张宁身上呢?

    这便是其二,也就得从元魏迁都洛阳说起了。

    起初元魏都城在平城既山西大同,在地理位置上这里虽然有山西多个盆地以作孕养,可实在是离河南河北等中原腹地太远,极不利于统治汉地,同时草原的柔然一族不时寇边,使得元魏必须设立包括怀荒在内的各处军镇作为桥头堡,抵御柔然,以解决平城北部近乎无险可守的尴尬。

    可想而知平城作为首都自然是弊大于利。

    于是在孝文帝的主张下元魏迁都洛阳,自此大大加强了鲜卑对汉地的掌控。

    可这也为元魏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第十八章 矛盾

    元魏自迁都洛阳后,帝王所倚重的臣子也从宗室勋贵和代北武人改为了中原儒士,门阀子弟。

    这本是顺应历史发展趋势的理所应当之举,然而却也激怒了宗室和代北武人们。

    其时常与洛阳中原士人发生冲突,引得魏帝不快。

    乃至孝明帝元诩熙平二年时,仍有许多宗室勋贵以及代北武人留居北方。

    于是元诩索性下诏:北京旧根,帝业所基,南迁二纪,犹有留住,怀本乐故,未能自谴,若未迁者,悉可听其仍停,安堵永业,门才术艺,应于时求者,自别征引,不在斯例。

    此诏言简意赅,既不准滞留在北地的宗室勋贵南迁,即使强行南迁,位于洛阳的朝廷也已经没有了他们的位置。

    此举无异于断绝了北方宗室勋贵们在朝堂晋升的路径,此后他们想要在仕途上获得突破,就只能寄希望于边镇。

    史载时年六镇皆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以死防遇,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说得便是六镇对于当时代北武人以及洛阳朝廷的重要性。

    毕竟宗室到底是皇族,真要论起来孝明帝也不可能将事做绝,代北武人则全然不同。

    他们多是当年帮助拓跋氏也就是元氏逐鹿中原的有功之臣,常自持功勋,目中无人。

    元氏对其早有不耐,正好借助此事隔绝其对朝堂的影响,只从中择取愿俯首听命的顺从者继续任用,其余人则全数打发到个边镇及北疆州郡,抵御柔然。

    如此想法虽好可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

    当时的元魏正值鼎盛时,不去主动打柔然就算其走运了,柔然又怎么敢于主动寇边劫掠呢?

    仅太和年间柔然就两次向元魏贡献请婚,宣武帝时柔然更接连四次派遣使者前来,姿态极低,到孝明帝元诩继位时柔然甚至三次主动向元魏称藩纳贡。

    在这般背景下,边疆常年无战事,已是武备荒废,城池残破。

    正光元年,也就是三年前柔然爆发内乱,阿那瑰杀兄夺位称霸柔然。

    六镇有志之士本以为将有大战来临,可时年十月阿那瑰竟然亲率臣属使魏,并公开宣称“臣先世源由,出于大魏”,孝明帝大喜遂封阿那瑰为朔方公,蠕蠕王,待遇等同亲王。

    于是六镇军民更不受重视,甚至往往被刻意忽略。

    北边诸镇除少数上层官吏靠贪夺聚敛能维持其较高生活水平外,绝大部分军户则是或伐木深山或芸草平陆,贩货往还,相望道路。

    此等禄既不多,资亦有限,皆收其实绢,给其虚粟。穷其力,薄其衣,用其功,节其食,绵东历夏,加之疾苦,死于沟渎者常什七八。

    然而本以为六镇边关将会这般一直糜烂下去,却不想今年柔然可汗,魏庭亲封的朔方公阿那瑰会忽然一反常态,亲率大军寇边劫掠,这才有了张宁穿越时所看到的荒唐景象。

    倘若历史不曾因他的到来而发生改变,那么昨日柔然必会在没有受到任何有效阻碍的情况下掠走怀荒镇所有的财物粮食,并将唯一的可战之军卜苏牧云部击溃。

    只留下愤怒的镇民将张宁这位既不反击,又不愿意接纳镇民入堡,且拒绝发放粮食救民的镇将撕成碎片,继而掀起那场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给元魏的灭亡敲向丧钟。

    一念及此张宁不由揉了揉太阳穴,稍稍整理思绪后问道:“镇民可曾安置妥善,粮食和过冬之物还够?

    烧毁的房舍统计过了么?巡守士卒……”

    房中再没有第三人,因而张宁所询问者自然就是近侍狗儿。

    不过话未过半张宁却是停了下来,晒然一笑:“瞧我这脑子,怎得凭白问你呢?”

    的确,狗儿只是一近侍哪儿能知晓这些事物!

    这么说也别想指望王彬来逐一回禀了,厮杀战斗他在行,其他的还真不好说!

    看来还得是自己亲自去瞧瞧才对。

    作此想法的张宁正要起身,狗儿已是摇头晃脑道:“启…启启禀老爷,镇民已…已已已妥善安置,粮食和……和和和……”

    狗儿说的吃力,张宁倒是听得越发惊讶也越发仔细。

    自己这少年近侍已是按照自己所问逐一答来。

    首先镇民已经按照自己的吩咐进行安置,外镇未被损坏的房舍连带着内堡的官吏住所已经无一空余,剩下的则基本安置在军营空出的营房中。

    怀荒本有四军,其中两军在柔然入侵时正好在外,至于是去干些什么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想来此刻皆以凶多吉少。

    这空出的两军营房再加上校场临时搭建一些帐篷倒也能够安置所有镇民,自然也就用不着朝镇将府中塞人。

    而粮食和过冬的棉被、柴火一类则严重不足,粮食仅够全镇五日之用,棉被和柴火更是三日便消耗一空。

    关于烧毁的房舍,战死将士人数也正在统计中,剩下几项事务虽然琐碎全由相应官吏负责,但狗儿也是娓娓道来,并将相应负责官吏的名字和大略信息一一报出,可得出来他也是用心收集过的。

    当他终于说完这一切后已是大汗淋漓。

    张宁先是夸奖勉励一番,随即一边起身为狗儿擦汗,一边不经意般道:“狗儿你是如何得知一切的呢?”

    狗儿被张宁这亲近动作弄得涨红了脸,激动万分,只隐隐觉得将主老爷将要像戏曲里那般把自己当做心腹,自己一颗心砰砰直跳,哪怕昨夜一夜无眠的辛苦,现在看也全是值得的。

    “禀将…将主老爷,这全…全全是狗儿从各官…官官吏口中得来的……他们本…本本想一大早就就…就来像您禀…禀禀报但却被狗儿拦…拦下来了。

    因为狗儿知…知知晓您需…需需要安心修养…狗儿听了…转转…转述您即可。”

    狗儿激动万分,口中全是骄傲只是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张宁逐渐沉下去的神情。

    半晌过后,当他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回应而疑惑地抬起头时,陡然见到张宁肃然的神情立时吓了一跳:“将…将将主老爷,可…可是狗儿错了?”

    张宁点头又摇头道:“狗儿你有心了,此后这些事务你虽可听记,但再不能拦下镇中官员和将领前来见我,可明白?”

第十九章 收心

    狗儿听得这话顿时如遭雷击。

    脸色由青转紫,浑身颤栗不止。

    张宁见状虽有几分不忍,可终究还是没再开口。

    他自是将跟前这口吃少年视作心腹,然而无论如何此番行为却完全超出了他的底线。

    当下张宁不再言语,低头重新凝神审视起了桌前的纸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狗儿结巴道:“将…将将主,狗…狗儿晓得了……

    狗…狗狗儿不应当隔绝将主……与与与麾下官吏、将兵……这…这这是大罪,请将主责罚!”

    狗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磕地咚咚直撞,片刻后已是泣不成声。

    对于一个本以为受到赏识,自比心腹的少年而言,主家的突然呵斥无异于当头雷劈。

    直将他从云端打落到尘埃中。

    见其涕泪横流之状,张宁心中也是一叹旋即站起身来将狗儿扶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爷我往后还少不得要差遣你小子,切记莫要再犯便是!”

    张宁自咐并未小题大做。

    哪怕狗儿只是无心之失可此事委实太过严重。

    自己身为从三品官职武卫将军、镇都大将尚且需步步为营,事事小心,若真被狗儿在无意间坏了大事说不得便有性命之危!

    眼瞧狗儿仍是抽泣不止,张宁笑道:“你小子竟还是个爱哭崽,老爷还说趁现在略有些闲工夫为了你把名给取了。

    如此看来也就……”

    “没…没没哭!”狗儿听得这话立时咬牙抬起头来,饶是已哭成了个大花猫仍透出几分难得的欢喜叫道:“狗…狗狗儿没哭!还…还请老爷赐名!”

    “你是孤儿自幼入了我张氏,跟老爷我姓也是理所应当。

    恩……如今老爷我虽困守怀荒,但来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只希望你便是我的麒麟,能助老爷我脱出困境,龙游大海才是。

    两者各取一字,便叫张怀麟可好?”

    狗儿大喜立时跪拜叩首:“张怀麟谢老爷赐名!”

    张怀麟斩钉截铁,这次不再结巴。

    张宁微微颔首笑道:“你方才说镇中民政事物此刻全由记室从事处理?

    招他过来,本将有事询问。”

    张怀麟起身应下扭头就走,刚要推门而出又像是想起什么,惭愧道:“启…启启禀老爷,镇中大户李兰等人此刻皆…皆皆在府外候着…等…等待老爷召见。”

    大户?

    只怕是本地的强宗豪强吧!

    “且让他们候着吧。”

    “是!”

    望着张怀麟兴匆匆远去的背影,张宁仍是有几分忧愁。

    依照现在的情况自己的确是暂时成功稳住了怀荒上下,但形势依然不容乐观。

    寒冬将至,所需的粮食、御寒的衣服被褥、如何重整镇军乃至药品、修补房舍都是亟待解决的。

    同时怀荒镇虽不再可能发生民变,但张宁并不认为历史将会因此改变。

    边关各镇看似只被称作六镇,实际上仅叫得上名的就有十余处军镇,六镇只是其中代表。

    哪怕没有怀荒镇,迟早也会有其他军镇的镇民不堪剥削,为求生而举起义旗的。

    ……

    事实也正如张宁所料,此时位于北疆极西处的沃野镇已是暗流涌动。

    沃野镇镇将府内。

    于景正不耐烦地望着匍匐在地的户曹史林朗,眼中却是恼怒与凶戾。

    “将军,此刻堡外已是民怨沸腾,还请将军速速开仓放粮以安抚民心,并派遣军士于镇中各处,稳定秩序整理军备民备!”

    林朗颤颤巍巍的尽心进言,可他的一番话反倒是令镇将于景更为恼怒。

    其实他哪儿听不到堡外那一阵阵喧哗吵闹,可那又如何呢?

    蠕蠕终究是退了!

    颇有劫后余生之感的于景十分庆幸自己在蠕蠕入城那一刻的果断,关闭戍堡的确是个足以令自己绝对安全的决定。

    尽管如今当他的目光望向镇中狼藉的废墟时会略感到有些头疼,他头疼的是经过这番劫掠恐怕镇中那些卑贱民户已是再无油水,往后自己又靠什么聚敛金银呢?

    想到这里于景当真胸中烦闷,不耐烦地挥退瑟瑟不安的仆从后,他快步走到林朗跟前,蹲着对这个在整个大魏边关都极为罕见的汉人户曹史说道:“林老头,你知道本将最讨厌什么吗?”

    林朗抬头看向于景,满脸疑惑。

    讨厌什么???

    现在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

    大魏立国至今从未出现过边关发生民变的事来,可现在……不正是危险就在眼前吗?

    不立马开仓放粮却有闲工夫还问自己他讨厌什么?!

    林朗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

    然而于景也懒得管林朗心头所想,只听他冷哼一声缓缓道:“本将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等杞人忧天之人!!!

    呸!!!

    前番有该死的蠕蠕坏老子好事!让老子前些天花大价钱从平城搞来的娘们儿独守了整整一天的空房!现在又有这些不知好歹的贱民来老子门前大吵大闹!妈的!”

    林朗神情难看,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大人,可他们……”

    “可他们死不了!”

    于景冷声打断林朗:“试问这沃野镇哪家哪户能真没点余粮?就算没有难道他们不能去啃树皮去吃土么?

    还在朝堂之时我可就曾听闻西边大旱,那些贱民们先是杀马而后再捕鼠,继而啃树皮吃土,最后还易子相食!

    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沃野镇在册军民两万有余,算上各豪族家奴怎得也有贱民整整三万!

    让他们就这么自相残杀,易子相食,待到冬天一过,剩下没死的就算他们福大命大咱们就开仓放粮,届时他们必定感恩戴德,视老子如再生父母!

    至于不走运冷死饿死了的,那就算他们倒霉!

    这等罪民流寇全死光了才好!本将到时还要上书京师,讨个军功才是!”

    见林朗面容呆滞似有不解,于景破天荒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死的人全把耳朵统统斩下,送往京师!就报……

    嘿嘿,就报蠕蠕寇边,本将率军杀敌,死了多少贱民就算本将杀了多少蠕蠕!

    至于斩首就不必了,饿死的人想来一定很瘦,别被人识破了才好!”

第二十章 暗流

    步履蹒跚的走下台阶,林朗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又苍老了几分。

    回头看向身后那虽称不上富丽堂皇却浸着股北地边关特有的军伍铁血气息的镇将府,林朗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不明白大魏国到底是怎么了。

    按理说这位曾地位显赫常年身处宫廷大内的镇将哪怕做不到心系百姓,造福一方,可也不至于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吧!

    可方才于景那番话却是彻底改变了他对于当今朝堂的认知。

    朝堂中那些王公贵胄们难道真就不顾大魏百姓,不顾这百年基业了吗?

    竟然在放任边关糜烂的同时让这样一个人前来担任一镇守将!

    想到这里林朗只得是喟然长叹一声,连带着那本就蹒跚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更为萧瑟。

    走出镇将府,他正想着去城头望上一眼,看看如今戍堡之下到底是个怎样的景象。

    哪怕又饥又怒的镇民们在看到自己后狠狠骂上几句,吐出几口不屑的唾沫也无妨。

    可一位身披甲胄的将领却是拦住了他的去路。

    “林大人,可是又挨了于将主的喝骂?”

    那人淡淡笑着,可仔细看去其神情并无半分讥讽嘲弄。

    这也让本有心发火的林朗暂时压下了火气。

    “刘副将为何明知故问?难道是也嫌老夫碍眼?”

    “林大人误会了,本将是有紧急军情向将主禀报,不过看这样似乎于将主心情不大好,所以这不特来向您打听一二么。”

    刘姓副将伸手拍了拍肩甲,故作忧心忡忡。

    不过听到这话户曹史林朗却是大惊,连忙追问:“紧急军情?何等紧急?!难道是那蠕蠕再度犯边吗!”

    当下林朗最担心的除了无粮可食的镇民外,其次就是蠕蠕。

    这些行迹不定的草原游骑大肆先前劫掠一番也就罢了,木已成舟他无话可说。

    但若是对方在见到戍堡城墙有缝隙足可供人攀爬,而因此起了强行攻城的心思那可就糟糕了!

    且不说堡内存粮,单就是那军械便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真要是被蠕蠕夺了去莫说是旧都平城,恐怕就连京师洛阳这些不知好歹的虫子也敢攻上一攻!

    好在刘姓副将听了只是摆手说道:“林大人多虑了!”

    对于不谙兵事的年迈户曹史,刘姓副将很是耐心:“寒冬将至,急于回到部落进行迁徙的蠕蠕绝不会再于我边境多做停留。”

    末了他像是看透了林朗的心事又补充道:“哪怕它们存了心思想要杀咱们一个回马枪,可这城墙哪儿是说攀就攀的?

    那茫茫草原戈壁连树都没几棵又何况是山呢?没树没山这些蠕蠕除了会爬上马,会爬上女人肚皮,哪儿还会爬其他的什么!”

    刘姓副将刻意存了几分调笑的意思,话一出口就连先一刻还忧心忡忡的林朗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只是很快这丝笑容便是略去,他再次开口:“那你说的紧急军情……”

    “哎,还能是什么!”中年武将重重叹了口气:“据游骑探报此番蠕蠕乃是倾巢而出,整个北疆尽被劫掠,各处军镇无一幸免!”

    “什么?!”

    本是松了口气的户曹史闻言立时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叫,这消息比之先前似乎还更具几分冲击力。

    他的胡须因用力而颤动,他的嘴唇更是瞬间发白:“怎会……怎会……”

    年过半百的老人林朗始终说不出后面的两个字来,倒是方才一直相对平淡甚至还有心调笑几分的刘姓副将顿时换了副面容。

    他不屑的说:“怎会如此?

    嘿!林大人,如今边镇糜烂已是众所周知之事!

    各处镇军平日里只会在扮作蠕蠕欺负劫掠些小部落和过境商队。

    倘若这也算骁勇,那柔然轻骑一个个不就是万人敌了么!”

    中年武将破天荒没有再贬低草原近邻。

    曾几何时,蠕蠕的确只是蔑称。

    那时的大魏只需数千轻骑就可将其追亡逐北,逼得其上天无处入地无门,逼得堂堂可汗也得上表乞降。

    虽说几乎得年年率军出塞才能真正慑服对方,可大多数时候这就像是那夏天需拍打蚊虫,冬天需催赶野畜那般轻而易举。

    那时就连平城里的乞丐也能打心底里轻蔑的吐出两个字,蠕蠕!

    顺带着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通透的冷哼。

    可现在呢?

    蠕蠕更多是成为了魏人打不过又气不过的发泄话,哪怕是称呼依旧,可试问哪个边镇百姓镇守士卒在午夜梦回时不怕听到来从草原一路传来的铁蹄声?

    想到这儿,刘姓武将握紧了刀柄:“林大人,我也不怕告诉你,各处镇军虽说早已是恶贯满盈,手里沾满了无辜草原部落和商旅的血。

    不过就拿我镇李丸,九重湖这两人来说,他二人向来谨慎,从来不敢越过长城十里之外。

    可哪怕如此他们仍旧被柔然人全歼,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短短两个时辰,林朗却已是目瞪口呆,失去言语能力了足足两次。

    他呆愣愣地望着中年武将,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为…为何……”

    武将冷笑:“显然是某些部落心生怨恨暗中投靠了柔然人,告诉了他们将有魏军到来的消息。

    可笑李丸,九重湖自认为小心谨慎,可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

    能在草原上生存下来的部落可没几个蠢得,早就瞧出了他们的身份,只是碍于往日我边镇势大不敢声张罢了!”

    刘姓武将望向镇将府,目光中满是讥讽:“只可惜我沃野镇镇军近两千,本能保周边百里无忧,可如今……

    嘿,只怕咱们这位于镇将听到这个消息后定然会恐惧万分,更绝了放粮的心思,只想着死守戍堡到明年开春!

    也不知到那时这城下的镇民还能剩下几人呢?”

    这话听在林朗耳中犹如霹雳,深知于景心中所想的他一时间比中年武将想到的更多。

    恐怕不止是明年开春,恐怕于镇将是会等到朝廷得知消息后遣大军而至。

    等到那时沃野镇民怕是都死绝啊!

第二十一章 涌动

    北地常年风沙漫天烈日当空。

    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因此大多皮肤黝黑,粗糙。

    中年武将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眼见风沙再度袭来他提起灰黑色面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眸,四下看了看后领着着神色难看至极的老迈户曹史走到一处背风的屋墙后。

    随即他指着已是响起丝竹弦乐之音的镇将府道:“虽说自蠕蠕可汗阿那瓌入境劫掠以来,边关军镇十之七八遭之为祸,可绝然没有像我等这般狼狈者!

    如若真如这位所想所做……

    哼,待到春来镇中定然伏尸满地,没有镇户营户屯田作备这军镇也是名存实亡。

    到时朝廷问责我等又该如何?”

    林朗听得此言神情一变再变,明暗不定。

    他自是明白其中厉害,知晓跟前的将领所言非虚。

    见此情形刘姓武将明白自己距离说服这位民政老吏只差一步,于是他索性再添上一把火。

    “咱们这位于将主身份显贵可谓人尽皆知,昔年哪怕意图作乱宫中可最终不但毫发无损,只被贬为征虏将军,还来做了沃野镇都大将,位比一州刺史!

    其父太尉公于烈门生故旧满朝堂,其兄于忠更是曾权倾朝野……”

    “朝廷追责,他至多是从镇将再被贬为戍主,仍旧堪比郡守。”说到这他刻意顿了顿:“可你我二人呢?”

    “我已是早有进言,可……”

    “那就换个办法!!”

    “你…你想怎么做……”

    “高阙戍有一人唤作破六韩拔陵,向来大胆妄为行事无所顾忌,可令其误入将府……届时镇内必定大乱,再有你我出面收拾乱局即可。”

    刘姓武将细细讲来,户曹史则是满脸震惊:“此是匈奴人,将军可有办法使其听令。”

    “哈,林大人竟是忘了本将姓刘吗?”

    ……

    魏晋以来,华夏乱象不断,似州牧刺史这般人物凡受朝堂信任,或本身势力雄厚者往往同时身兼军职,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北疆各边镇镇将亦是如此。

    就张宁而言,身为武卫将军、怀荒镇将,他已有开府之权,麾下军政班子自是有着一套。

    按魏制,军府属官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录事参军、功曹参军等,政务属官有别驾、从事史、主簿、记室从事、法曹从事、户曹从事等。

    边镇衰败已久,这套军政体系七零八落,不复盛况。

    张宁深知要想重新建立自己在怀荒镇的有效统治,任命官吏恢复体系是必不可少的。

    一念及此他冲正候在跟前的记室从事笑道:“吴大人,不必如此拘束,本将召你实乃是有些事务颇为不解,还得吴大人不吝解惑才是。”

    记室从事不答,只是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些。

    见其不答,张宁眯眼盯着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吏,心中不免警惕。

    魏立以来各州镇所设记室皆司职掌章表书记文檄,简而言之做的就是起草文檄,书表一类的事务,并不如何惹眼。

    身为怀荒镇的记室从事,品级近乎不入流的吴之甫却能在有一番作为,如何不令他多上一分戒备和看重呢。

    “吴大人可知我怀荒为何颓弊至此,以至被蠕蠕所欺。”

    “唔……”吴之甫沉吟片刻,试探道:“此当蠕蠕背盟南下,我镇将士无备所致。”

    张宁轻笑一声,这位从事大人倒也滑头。

    可这哪儿他想听到的?

    “吴大人莫要诓骗本将,倘若放在二十年前,即便蠕蠕骤然寇边又岂能如入无人之境般直驱城下?

    吴大人以如此荒唐言辞搪塞,莫非是把本将视作三岁稚子么?

    亦或是说吴大人心头真就是做这般天真之想,只以为我大魏镇军仍旧是无敌之师,顷刻便可横扫草原?”

    张宁活动下了身子,可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完全出乎了吴之甫的意料。

    他竟是走到吴之甫跟前蹲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位仍保持着躬身姿态的老吏。

    感受着充满审视的目光,额头已是渗出不少汗水的吴之甫心中暗暗叫苦。

    哪儿想得到这位年轻镇将竟会在坠马后性情大变。

    犀利言辞间那咄咄逼人的姿态,又岂是自己这一届老吏能承受得了的呢?

    吴之甫心头长叹一声,抬起头来苦笑道:“将主何必如此,下官不过一搓尔小吏,仅是分内职事已是常常穷于筹策,又怎知…怎知……”

    他嘴角蠕动,再三犹豫终究是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直到此时张宁方才看清其面容,这是一位已在怀荒蹉跎数十载的老吏,面容衰败,两鬓皆白,十指因常年执笔而呈现出异常的弯曲,这与昨晚那名慈眉善目,率先与自己搭话的老吏截然不同。

    “怎知?依本将看只怕是怎敢罢!”

    张宁不曾想此人竟如此不知好歹,心头顿生几分厌恶,呵斥道:“中年以来,有司乖时,号曰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

    我怀荒遂因此与朝堂隔绝!

    然则我等身为一方父母且有守边之责,岂能尸位素餐?

    理应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才是!”

    说罢这话再瞧吴之甫竟已是抖若筛糠,汗流浃背,似是轻轻一点就会瘫倒在地一般。

    张宁声色更厉:“本将听闻蠕蠕去时全镇大小民务皆出你手,本将便有意提拔以图安定人心,重整政务。”

    他嘿了一声,拍手站起身来口中讥诮连连:“不料却是一无能之辈。”

    转身正欲推门,吴之甫以头抢地:“将主恕罪,下官…下官实是……实是获罪之人!”

    张宁脚步顿住只听吴之甫再道:“因…因触怒高句丽肇贼受流放至此……虽未被贬为庶民可仍……仍心有怨气……

    因而…因而存了得过且过之心,也怕……”

    “也怕受本将牵连,再度卷入朝堂之争?”

    张宁冷冷一笑,吴之甫再不敢答。

    他自是知晓吴之甫口中的“高句丽肇贼”所指是谁。

    宣武帝元恪当政时有一外戚仗着元恪的信任把持朝政,迫害贤臣。

    此人唤作高肇,虽自称是渤海蓨县人,可因他的五世祖高顾为躲避永嘉之乱而举家逃往高句丽,所以满朝臣子无不在背后蔑称他为“高句丽肇贼”。

    高肇一度官至司徒、大将军,尽管在孝明帝元诩即位后他便遭到了清算和诛杀,可到底是国之外戚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永熙二年,追赠其为太师、大丞相、太尉公、冀州刺史。

    如此一来那些曾被高肇污蔑流放的“罪人们”便永远再无法有平反之日。

    异地处之就不难理解吴之甫怨恨朝堂,得过且过的心态了。

第二十二章 拔擢

    不过张宁却是知道越是压抑,越是怨恨,吴之甫心底便越是不甘!

    否则他又怎会被自己言语相逼下将一切因果道来呢?

    否则又怎会在危难之际接手起怀荒的政务呢?

    更何况自己抛出的可是实打实的官职!

    事实也正如张宁所料,他赌对了!

    一位想要有所作为,且出身中原强宗的从三品武卫将军有心招揽,他吴之甫拿什么拒绝?

    更遑论两人本就是上下级关系!张宁嘴角含笑,审视着这位老吏,好半晌后才缓缓道:“本将委实是不愿说那些场面话。

    说到底你我境遇相当,不同的是本将出身比你好上何止百倍!

    跟随本将你方才有复起之日,方才能在蠕蠕刀下求活。

    如何抉择你自道来。”

    吴之甫嘶哑道:“之甫…愿跟随将主。”

    “本将还是那个问题,你可知我怀荒为何颓弊至此,以至被蠕蠕所欺。”

    “各边州郡,官至便登,疆场统戍,阶当即用。

    或值秽德凡人,或遇贪家恶子,不识字民温恤之分,唯知重役残忍之法。

    广开戍逻,多置帅领,或用其左右姻亲,或受人货财请属,皆无防寇御贼之心,唯有通商聚敛之意。其勇力之兵,驱令抄掠。

    若值强敌,即为奴虏,如有执获,夺为己富。

    其羸弱老小之辈,微解金铁之工,少闲草木之作,无不搜营穷垒,苦役百端。

    官不择人,政以贿立,使北镇兵户的处境更为悲苦。”

    张宁不置可否,又问:“可有解法。”

    吴之甫坦然道:“当循序渐进尔。”

    张宁微微颔首,再问:“何以?”

    吴之甫不假思索:“抚循将士得其忻心,不营私润专修公利者当赏,使久于其任,以时褒赉。

    所举之人亦垂优异,奖其得士嘉其诚节。若不能一心奉公,才非捍御,贪惏日富,经略无闻,人不见德,兵厌其劳者,即加显戮,用彰其罪。

    所举之人,随事免降,责其谬荐,罚其伪薄。如此则举人不得挟其私,受任不得孤其举,善恶既审矣。”

    张宁哈哈一笑扶起吴之甫,也不再多说什么推门便走。

    切思力拔领着两名卫士远远站在院中,见自家镇将走出立时迎上,张宁道:“传镇中官吏随本将巡城。”

    末了,他沉吟片刻又道:“王彬,邹炎一并来。”

    切思力拔应诺而去。

    行至府外又见两人正于此等候。

    一人翩翩公子打扮,神态略有几分轻佻,一人相貌刚毅,不怒自威,两人同时拜道:“李兰,刘臧令拜见镇将大人。”

    他们自然就是先前狗儿张怀麟提到过的镇中豪强大户。

    张宁欣然受礼后笑问:“两位可愿随本将走上一遭?”

    两人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

    闷雷滚滚,空气闷得令人窒息。

    城头。

    正带着怀荒大小官吏行进于戍堡城墙之上的张宁,突然对跟随在身侧的王彬道:“昨夜交给你的事可有办妥?”

    王彬闻言发出声狞笑,脑后短辫得意的甩动:“自是不负将主所托!

    夜里的确是有几个想要趁机作乱的杂碎,都被卑职一刀给砍了!”

    他的裤腿上的确有不少新染的血迹,腰部更是皮甲崩裂隐隐有包扎过的痕迹。

    显然一切并非如其所言的那般手到擒来。

    这也在张宁的预料中。

    自文成帝以来,多有将死刑犯充徙诸戍的做法,镇户的身份也因此更为日益低落,成分随之愈发复杂。

    日前又遭逢兵乱,镇军折损十之八九,趁夜铤而走险者恐不在少数!

    “好!”

    张宁收回思绪望向王彬,语气郑重:“本将至怀荒数月皆浑浑噩噩,不闻事务,全因将这视作流放之地。

    莫说洛阳诸臣公,哪怕百姓亦言: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六镇之人为伍。

    纵观北疆,征镇驱使,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

    因而本将…恩…我对你,对洪烈,对诸军士动辄打骂呵斥,如今想来洪烈那般做法倒也是本将作茧自缚!”

    砰!

    王彬听得这儿已是猛地跪下,叩首道:“将主莫要如此说,我等皆自幼受张氏恩待……要杀要剐……也都是将主一句话的事!”

    他本想学着洛阳城里那些学士儒生说上几句雷霆雨露具是君恩的话,可又觉得太过唐突且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只能顺着心里咋想就咋说了。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张宁笑着扶起王彬,言语中透出几分真切。

    他加大了嗓音,对着王彬及其身后神色各异的官吏扬声道。

    “眼下北疆疲敝加之蠕蠕寇边,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危。

    可这等事放于洛阳诸公口中也不过是一句岁大荒,人相食即可掩盖,无人会关心我六镇之人死活。

    但我们得念着!”

    张宁知晓怀荒镇一众官吏对自己这位镇将定然是多有不满。

    因而他方才那番话既是对王彬所说,也更是刻意要让官吏们听见,他知道自己曾有过错,或苛责或无道,他也承认!

    但自蠕蠕退走后一切已是揭过!

    此后他仍是怀荒镇将,大魏武卫将军,所有人必须萦绕在自己周边,与自己一条心方才能有活路。

    即便有人尚且意识到了当今之势的严重性,他也已经将话放出,将自己的态度摆了出来。

    旋即他不等众人做出反应,陡然喝道:“王彬听令!

    现镇军军心零散,既无战力又无报国之心,本将命你为军主,可有信心自领一军,重整军心?”

    王彬浑身一颤,万不曾想到自家军主会突然对自己委以重任,心中又惊又喜:“末将定不让将主失望!”

    接着张宁又朝着城墙阶梯处,堪堪赶到的什长邹炎道:“邹什长,蠕蠕入镇时诸军中唯你与卜苏军主死战不退,彰显我怀荒镇军之勇。

    现本将擢升你为军主,整军编练,你可愿意?”

    邹炎愣神良久,方才咬牙一拜到底:“末将遵令!”

    他本是隶属卜苏牧云麾下,最初只是奉命戍守城门,只因受张宁逼迫这才随其出战,虽小有战功但也绝到不了能够擢升军主的地步。

    更何况张宁话里话外都将他与卜苏牧云并列,其中含义众人皆是知晓。

    邹炎虽犹豫可终究应下,毕竟张宁乃是怀荒镇将,擢升提拔何人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邹炎又不是卜苏牧云的家将,实在是没有太多拒绝的理由。

    见此张宁满意颔首,他看中的就是邹炎在面对洪烈时的不卑不亢,作战时此人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自己掌控怀荒便需要这等遵守军令的军人。

    只要自己军职始终高于对方,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张宁也不会放任邹炎自由整军,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派出几名亲军前去帮助任职。

    只要整军编练得力,两支可靠的武力就能顺理成章的被张宁握在手中!

    正得意时,官吏中却站出一人凛然道:“此举不可!”

第二十三章 暗里交锋

    众人循声望去。

    公然反对者正是先前与吴之甫并列的怀荒官吏,户曹从事褚行。

    户曹一职在民政事务中可谓举足轻重,管民户、祠祀、农桑又带杂徭、道路、田宅之责。

    在人事缺乏的怀荒,户曹从事褚行就是实际的民政事务二把手,仅屈居于军政一把抓的张宁。

    对于如此人物张宁自是早有关注。

    他尤其记得昨晚也恰是这位浸染着几分儒雅的老者率先与自己搭话。

    当时其隐隐为众吏之首。

    可后来挑起重任处理民政善后的却是吴之甫,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哦,不知褚户曹有何见教。”

    想到这儿张宁微微一笑,不见丝毫怒色,反倒是显出几分广纳善言的意味来。

    这也令周遭紧张的众人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禀镇将大人,据我大魏律令凡边镇军主及以上官职任用皆当由朝堂钦定,即便……”

    褚行的身子更躬了些,言语中再添几分诚恳:“即便大人您考虑到事从紧急,需破格提拔也应当严按停年格之制方为妥帖。”

    不知为何他的嗓音比起昨夜多了几分沙哑,像是有痰咳不出的感觉,令张宁颇为难受。

    此话一出包括吴之甫在内的一众吏员,以及远远跟随在后的镇中大户李兰、刘臧令尽皆色变。

    而王彬更是勃然大怒,若非见到自家将主仍是笑呵呵的,他怕是已经按捺不住胸中邪火挥拳打向这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就连一向不露声色的邹炎也忍不住多瞧了褚行两眼。

    自开国以来元魏的官吏铨选制度就在不断完善,从最初的招纳、中正铨选到后来的征辟、察举、官学培养,方式多种多样,不一而足,做到了从各方面吸纳人才。

    然而到了元魏后期,由于政变频发,常有奸臣当道朝令夕改的缘故,铨选官员的权利逐渐集中于吏部之手。

    同时文武官员间也可以相互转任,那些本为武职的羽林、虎贲也能为文职官员。

    如此情形下本就是官少爵多的朝堂自然是出了大问题,各方矛盾冲突不断。

    孝明帝神龟二年,即四年前,征西大将军张彝的长子、尚书郎张仲瑀为解决这一问题上书孝明帝,建议:“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

    消息一出引起轩然大波,数千名羽林、虎贲冲到张彝府第举火焚屋,活活打死张彝后,还将其次子张始均抛人火中烧死,仅张仲瑀一人逾墙逃走。

    事件发生后本应下诏严处此事的皇室却因为惧怕激起武人反叛,仅将为首八人斩首,其余一律赦免不问。

    可想而知这自然使得矛盾进一步升级,也完全暴露了皇室已经对朝堂和武人失去了大部分控制力。

    在这种形势下,清河崔氏子弟崔亮被任命为吏部尚书,针对官少人多的现状,他制定了“停年格”这种选官制度。

    简言之,是将选官标准由才干改成资历,若有官职空缺谁资格老谁先上。

    停年格实行后,沉滞者皆称其能。

    侯官者一律以资历人选,轮到谁用谁,武人也无话可说,虽然令许多有才之士不得其用,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暂时掩盖了问题。

    此时户曹从事褚行搬出停年格无异于在当场反驳张宁任命整军的同时,将其至于违背朝廷律令的大义之下。

    倘若张宁仍要一意孤行,难免揽有罪名,可要是真依照停年格而行又是意味方才他对于整军掌军的谋划将全数落空。

    一时间众人目光再度聚焦于张宁。

    这位年轻镇将的确颇有手腕,凭借击退柔然人的威望,恩威并施地收回了自己先前旁落的部分权力,现在他又会怎么做呢?

    而张宁所思所想则更深几分。

    他自问并非才智超绝之辈。

    能从受洪烈所制的被动局面走到此刻逐步拿回属于镇将的权力,所依仗的无非是本身不俗的背景地位、对历史脉络的了解以及一股子勇气。

    因而不敢小瞧任何人。

    更何况眼前的可不是一群泥腿子,而是一众官吏!

    他们的心思能少?

    能是蠢货?

    卜苏牧云于乱军中将自己当做诱饵的举动更证实了张宁的想法。

    此刻张宁望着神情没有任何异样的户曹从事褚行,心中反复质问自己:他凭什么?

    自己是镇将,是这一方天地的土皇帝。

    自己的权力来自于元魏这个庞大帝国,哪怕近来朝堂纷争不断,屡有政变发生,可除了张宁这般从后世来的人外,恐怕没人会想到它已行将崩溃。

    这也是张宁敢于放手施为的重要原因!

    没人敢于轻易触怒大魏的威严!

    他就是要赶在叛乱席卷北地,元魏显露出不可挽回之势前,以雷厉风行之势整合军政为自己所用。

    卜苏牧云是鲜卑武人,是实权军主,深陷困局中铤而走险张宁想得通。

    可褚行呢?他凭什么?

    区区户曹从事竟当众质疑一镇之将……

    权力……

    难道是他能笃定我手中的权力不会持续太久?

    张宁瞳孔猛地一缩,可当他强压下心中震惊再度望向褚行时,却又只能瞧见其隐藏在阴影中的晦暗不明的面庞。

    “褚从事所言极是。”思索片刻,张宁方才斟酌着道:“然则边镇军危不同于它地,所需的皆是知兵将兵之才……

    否则轻有兵败军覆之危,重有失地丢城之险!

    兵危凶险,万不可轻视。

    因而本将令王、邹二人暂代军主,以卫怀荒,并遣飞骑直报京师。

    如此安排褚从事可还有异议?”

    褚行闻言再拜,脸上不见丝毫占得上风的喜悦。

    的确,他也并没达到目的。

    张宁的强硬超出了这位老吏的预料。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这单方面的,完全不合体制的任命一定不会通过么?

    不,张宁当然知道!

    可那又何如呢?

    何时派人前往洛阳全由自己决定,只要拖上一段时日,等到反驳任命的旨意下来,北地早就变天了!

    众人却不知张宁心头所想,只当他这是退了一步,直接任命改为了暂代。

    不过任谁都能瞧出这位镇将大人的不满,仅是称呼也从“户曹”变为了“从事”。

    正各暗自计较时,只听张宁又道:“现民务杂乱,理应由一人居中统筹以安民利民。

    本将观记室从事吴之甫勤干爱民,不惧兵危,为官十余载兢兢业业。

    遂任其为怀荒从事史,统筹镇中民务。

    之甫,你可愿意?”

    话音落下方才起身的褚行顿时浑身一僵,可还不待他再说什么,吴之甫已是出列拜道:“吴之甫听凭将主吩咐!”

第二十四章 以进为退

    兢兢业业?

    扯淡!

    纵观怀荒镇中众人,多为罪吏流臣,何来兢兢业业一说?

    但此刻张宁这般道来却是无人敢言半分。

    反倒是将诸多怜悯的目光投向了户曹从事褚行。

    这位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从事史为诸从事之总称,掌多方面事务,为八品,是民政体系中极为重要的官职。

    先前镇中官吏空虚,吏员皆是以户曹从事褚行和记室从事吴之甫为首。

    其中又因为户曹从事为九品,记室从事仅从九品的原因,两者虽官职相差无几,但也是褚行为主,吴之甫次之。

    昨夜张宁击退柔然人,众吏出堡相迎却是结结实实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再加上褚行素来对张宁有所轻视的原因导致其加剧了心中的不满。

    于是在张宁离开后褚行也拂袖而去,只留下吴之甫一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谁也没想到被迫挑起担子的吴之甫,不但没有搞砸还受到了张宁的看重。

    竟是打从九品这样的微末小官一跃到了八品的从事史,成了褚行的顶头上司!

    偏偏他还无法反驳,因为论起资历吴之甫的确要高出几载。

    眼瞧着吴之甫感恩戴德的拜倒,众吏自是羡慕得紧,又听张宁道:“如此甚好,之甫你的任命本将会一并送往洛阳。”

    接着张宁望向众人感叹道:“如今镇中官职空缺甚多,本将不会吝惜拔擢,但还需诸位各显才敢啊!”

    一众吏员虽不入流,可个个都是察言观色极佳的人精,闻言纷纷大喜跪拜。

    只剩下褚行一人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

    王彬见状嘿嘿一笑,心中大呼痛快,李兰、刘臧令两人则相视一眼,皆是瞧见了对方眸中的惊讶。

    张宁笑着扶起吴之甫,扭头看向外镇。

    各处火势早已扑灭,唯有燃尽的焦材味仍浮荡在空气中。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断传来,显然是修缮房屋的工程已然展开。

    只是在这之下若是细细听去,依旧能听见压抑不住的哀嚎声。

    他走近几步,一墙之外的民屋中正有两名青壮缓缓抬出一女子的尸首。

    血迹早已干涸,可破烂的衣衫足能瞧出她生前所受的惨剧,这样的场景放眼整个怀荒并非孤例。

    张宁清楚怀荒镇想要从这种近乎毁灭的悲痛中走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然而留给他的那部分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里他狠狠一拳打在城垛上,咬牙切齿道:“我欲率军出镇袭杀蠕蠕,诸位以为如何?”

    “不……不可!将主万万不可!”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

    相顾之下吴之甫噗通一声跪下,也不顾其他:“蠕蠕虽退,可其往来如风,人数众多,非我等能破!

    更何况诸军新建……”

    吴之甫心中叫苦不迭,本以为这镇将老爷颇有手腕,令自己瞧见了希望。

    可怎得突然又如此冲动了呢?

    难不成是因为在城下击破蠕蠕一部的缘故?

    可能分明只是一支百人骑啊!而且己方还占据了地利!

    众吏见此也是只得跟着跪拜,非但如此,邹炎乃至李兰、刘臧令两人也纷纷出口劝阻,痛陈厉害。

    其中李兰、刘臧令两人犹为激动。

    他们是镇中大户,田产商户无数。

    柔然人劫掠虽狠但目标多为粮食以及人口,而不会刻意地去毁灭农田,没有伤其安身立命之本。

    如若张宁带着仅剩的镇军覆灭于草原,那怀荒不就成了被脱光的姑娘,任谁都能来亲上一口么?

    尤其是那些马贼匪徒!

    他们与柔然人不同,更在乎财物而且更狠,时常焚烧农田迫使走投无路的百姓镇户加入他们,或逃离怀荒以便将其抓为俘虏,卖作奴隶。

    众人中唯有王彬没有出声,反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像是只等着自家将主一声令下就要率军出战的模样。

    也不管手下是啥歪瓜裂枣。

    而褚行则退至一旁,瞧向张宁的目光狐疑不定。

    张宁听后不语,待到众人逐一阐明利害后这才长叹一声:“本将欲率军出击,并非只为了血恨!

    而是此番镇中遭受劫掠,粮食折损颇多,已不够镇中百姓过冬!

    若无举措,与坐以待毙又有何异?”

    “将主勿……”

    吴之甫待要再说脑中却是电光一闪,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虑”字给咽了回去。

    他好像明白过来了,自家将主老爷似乎并没有热血上头,要去找蠕蠕报仇的意思!

    将主这是想……

    嘿!我明白了!

    吴之甫陡然回过神来,立时闭口不言。

    邹炎也是反应极快,见状露出疑惑的神情,唯有那刘臧令心直口快道:“张将军,不过是些许粮食罢了这有何难!

    岂能为此犯险?!”

    刘臧令,燕州汉人,自幼习武,有着一张国字脸,身材挺拔,相貌刚毅,极为惹眼。

    由于成长于北地,又多受鲜卑文化的熏陶,举手投足间多有胡风。

    举家迁到怀荒后依靠着过人的武艺和气力,硬生生是打出了一番天地。

    他这么一说自是引得众人瞩目,就连方才想要拽住他的翩翩公子李兰也只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上钩了。

    张宁心头轻笑,话音中却仍是焦虑:“些许粮食?

    如今库中存粮仅足全镇人数日之食,你纵然能拿出十石二十石不过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嘿,张将军怎得如此瞧不起人!

    好教将军知晓,我刘氏足可……”

    刘臧令眼见张宁神色略有不屑,立时恼怒万分,正准备爆出一个足以令其目瞪口呆的数字时却被身侧再顾不得许多的李兰死死拽住。

    张宁见状颇为无奈,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被那唤作李兰的人看穿。

    但那又如何呢?

    这可是阳谋啊!

    差别不过是在于能榨出多少油水的区别罢了!

    “将军此言差矣,虽是杯水车薪却也只能解燃眉之急!”

    李兰上前一步将刘臧令挡在身后,拱手而谈,落得众人耳中只觉得其腔调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好听:“我两家愿捐出被褥绵衣千套,米五百担,牛羊各百头,只望将军暂休兵戈,为百姓计!”

第二十五章 以势压人

    嚯!

    好阔气的手笔!

    李兰言罢周遭不约而同响起一片抽气声。

    怀荒库中存粮几何众人皆是知晓,若这两户真信守诺言如数捐出米粮,那这燃眉之急自是迎刃而解。

    只是张宁却不见丝毫喜色,既不作答也不应下。

    见此李兰脸色微微一沉,心中只觉得这镇将胃口竟如此之大,刘臧令更是满含怒意作势欲要开口质问。

    霎时间凝重的气氛几是令人难以呼吸。

    被火线提拔为从事史的吴之甫暗呼不妙,拱手笑道:“如此甚好!

    禀将主,五百担米粮足可供我怀荒军民七日之食,加之牛羊各百头…

    恩,再配以糠谷……或许……”

    不待吴之甫斟酌着说完后面的话,张宁已是摆手将其打断。

    他明白这位从事史是在劝说自己见好就收,生怕自己因低估五百担米粮的价值而交恶了镇中大户。

    五百担合计近六万斤。

    以成年男子每日一斤,老弱妇孺半斤,军士两斤的消耗自然是杯水车薪,但若是加入谷糠、野菜做粥定量供给,不时配以肉汤,则或许可以支撑半月甚至更久。

    可这够吗?

    凛冬将至,而后便是民乱,他所需的远远不够!

    “之甫稍安勿躁,本将如何能不知这五百担米粮的价值?”

    张宁终于开口:“只是不免思量似李兄、刘兄这般的慷慨义壮之士,自有一番才敢却屈居于草莽间……

    实在是…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不过二位放心,蠕蠕寇边之事必然已为朝堂所知,料想不消旬月便会有朝廷经制之师前来。

    届时本将定向军中长辈进言,推举二位为国效力。”

    李兰刘臧令闻言愕然,纵然千思万想却实在没料到张宁会说出这番话来。

    言谈间竟是将他们视作草莽之辈?!

    话里话外似乎根本不将其怀荒大户豪强的身份放在眼里。

    可偏偏两人又生不出半分的不满,亦或是愤怒。

    倘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必然会被两人狠狠修理一番,但跟前这位乃是中原强宗洛阳张氏子弟,哪怕来到这边镇仍是镇都大将,双方间的身份有如云泥。

    要论起还真入不得别人眼!

    片刻的愣神后,李兰率先试探道:“将军方才有言朝廷大军将至?”

    张宁笑中带着几分冷厉:“蠕蠕王阿那瓌不知死活竟敢兴兵犯境,此番我大魏强军出动自会讨伐,岂能空耗国帑?

    嘿……俟吕邻氏、尔绵氏……

    只是不知又有几个部族将彻底消失在草原上!”

    俟吕邻氏、尔绵氏尽皆是柔然有名有姓的大部族,游牧一方实力强悍。

    可在张宁说来就犹如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在场众人听得这话又惊又喜,深信不疑。

    曾几何时魏军每番出塞定会杀得蠕蠕伏尸千里,如今尽管衰败可大魏尚有中军以及州郡驻军可用,南方更是几度征讨压得南人喘不过气来,如何不能再击蠕蠕?

    一时间众人心思皆是活泛起来。

    北疆镇民不缺豪勇之辈,唯独是报国无门,无处施展。

    此番蠕蠕寇边虽是荼毒万里,可要是因此重新将朝堂的注意力拉回北疆,那六镇再度兴起似乎也并非异想天开啊!

    一念及此喜悦的气氛竟是飘荡在城头,唯有李兰一人在不明所以的刘臧令注视下颤抖不已。

    是啊!

    哪怕是俟吕邻氏、尔绵氏之于蠕蠕,不正如李氏刘氏之于怀荒么?

    皆是魏军眼中不入眼的渣滓!

    而跟前这位不管如何瞧去,笑容都那般冷酷的年轻镇将不正是魏军的代言人么?

    大军一致,覆灭自家宗族不过是一句话的琐事,甚至只消调动一支百人队……

    不…或许五十人即可!

    李兰的脸色瞬间煞白,再无先前那轻佻公子的模样。

    “将军说笑了…我等不过是一介流民岂能入眼。”

    几度呼吸间李兰不断调整,压下起伏的心境勉强道:“届时若坏了将军威名岂非不美?

    在下两人只愿留在怀荒,为将军效力。

    恩…既是大军将至,劳军之资必不可少,我李刘两家愿牵头联合镇中其余富户为将军筹措……

    米粮两千担,牛羊各六百头。”

    刘臧令瞪大了眼睛像见鬼般望向李兰。

    两千担?

    真当怀荒是什么富得流油的地方了?

    这他娘和大魏各州郡比起来根本就是一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

    镇中诸多大户要凑足这个数几乎也是要掏空家底的!

    虽然还有田地,可转眼就是冬时……

    李兰这厮是糊涂了?

    他想要出口反驳,手臂却被李兰狠狠拽住,两人相互较劲下浑身都在用力,侧眼看去不免滑稽。

    “善!”

    张宁却不管这些,笑着大声应下。

    李兰这个聪明人到底是没让自己失望!

    只是六镇到底是衰败了,昔年任何一镇可都是能供养数千军士,数万镇民而自给自足的啊!

    “两位既是故乡难离,那本将也不能坐视才德兼具之人而不顾。”

    他走上前一手扶住李兰的手臂,一手拍着刘臧令的肩膀,不容置疑道:“李兄可为我军府谘议参军,刘兄且入军中暂任副军主如何?”

    谘议参军掌谘谋众事,说白了就是参谋,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张宁这位镇将是否信任。

    副军主亦是如此,受制于正将又统兵寥寥。

    这两官职已然表现出张宁愿与镇中大户携手,又不愿分割太多权力的态度。

    对此李兰自知已是无可奈何,只得叩首下拜。

    刘臧令见状只能跟随。

    张宁朝王彬使了个眼色,这熊罴便阔步向前至刘臧令跟前,一副你以为就跟着我混的模样。

    再瞧一众官吏无不恭敬万分,张宁知晓这怀荒已是被自己初步握在了手中。

    军、粮、官吏、民心,自己皆有之。

    两天来他切实体会到了出身的好处,自汉末到魏晋以来强宗豪族的威势已是深入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

    也正因如此自己才能迅速将怀荒镇攥在手中。

    想到这儿张宁忍不住轻笑一声,无视角落中户曹从事褚行阴鸷的眼神,施施然下城而去。

第二十六章 收整简拔

    说起来自己还得好好感谢褚行这只老狗。

    若非他的提醒,自己恐怕还真拿捏不住李兰刘臧令及其身后的一众富户豪强。

    身为户曹从事,褚行敢于与自己做对,公然反驳自己的人事任命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其笃定自己即将失去手中权力,这也就意味着他或许是某人的马前卒!

    可纵览怀荒张宁实在想不到有谁能够撼动自己的地位。

    除非…除非那人并非怀荒之人!!!

    这一猜测令张宁突然记起了一件大事,一件即将发生却被自己遗漏的大事!!!

    那就是魏国朝堂在得知蠕蠕寇边,北疆各镇多被攻破的情况下当场震怒,集结中军数万连同各州驻军合计十余万至旧都平城一带,赫赫兵威方才将蠕蠕彻底驱逐至草原。

    尽管作为六镇当事人之一,张宁不认为已经达成劫掠目的的蠕蠕还会滞留北疆,但这一历史进程却是不可避免的。

    事实上也正是这场武装游行加重了北地的负担,待到大军离去立时叛乱四起。

    因此张宁立时想到那位计划将要顶替自己称为怀荒镇将的人,一定将随朝廷大军而至,甚至脱离大军实地到达北疆!!!

    张宁一边拾级而下,一边缓缓吐出口浊气。

    难怪自己一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原来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历史上的“张宁”应当已经死在了蠕蠕离去后,死于镇民的熊熊怒火下。

    可真正的叛乱掀起的时间却是524年三月,也就是明年开春,中间足有小半年的空期!!!

    他本以为是因为是历史偏差,现在看来应当是在自己死后有人接手了镇将一职。

    自己若真死了,那无话可说,但现在自己好好活着,那人又凭什么能够笃定挤掉自己呢?

    这么说来那人应当与自己家世相当,又有军中势力?

    只是来这鸟地方图什么呢?

    趁着六镇再度兴起,先抢个好位置?

    怀荒众吏加上李兰等人可以这么想,因为他们受眼界蒙蔽,真正的有识之士朝堂中人却理应明白大魏的未来在南方才是!

    张宁思索良久皆不得其解,只得暂时打住纷乱的思绪。

    既是借势压下了众吏与豪强,那么便当狠狠将怀荒抓在手中才是。

    届时谁敢先至怀荒就是敌人,杀了便是!!!

    下得城墙,切思力拔已经提前候在此处。

    张宁非常欣赏这个匈奴人的察言观色之力。

    在镇将府中与吴之甫谈时,他会机灵的领着卫士远远守在院落在,在城头眼见王彬到来他又早早下得城墙,只为表明他不愿听到任何不能听的东西。

    有空得让怀麟那狗儿好好跟切思力拔学学才是。

    话虽如此,张宁也知晓切思力拔这么做更多是为了重新回到军中,而非担任自己的亲卫。

    毕竟整军之令已下,亲军们大多都会编入镇军中担任中低级军官,切思力拔作为有着一身不俗骑射本领的汉子自然更想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不过倘若说王彬是一头勇猛无匹的熊罴,邹炎是不露声色的打盹虎,那么切思力拔更像是一头野狼。

    既是野狼,自是要再栓上一段时日。

    径直走出戍堡,王彬一众武人连同吴之甫等官吏皆是亦步亦趋跟随在张宁身后。

    一路上凡张宁询问所见,皆有人上前应答。

    一番巡视后也令张宁对所属的官吏们多了几分了解。

    吴之甫老成持重,乍一看能力中庸实在才干多在统筹上,倒也符合从事史一职。

    又有三旬吏员魏有根行事刚正果决,被张宁拔擢为代法曹从事,主管镇中刑罚,暂为吴之甫副手。

    再有瘦弱吏员孙德虽为人圆滑,不时有溜须拍马之举,但却熟悉镇中内外大小人物,又颇有几分笔墨之能。

    遂被张宁提为代记室从事,掌表书记文檄的同时担任起部分户曹从事的职能。

    对此户曹从事褚行虽神色阴沉,终究是没再多说些什么。

    逐渐落在众人最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番询问提拔后众人均见识到了这位年轻镇将的雷厉风行,心中暗自警醒的同时联想到其坠马前不问世事的态度,只觉得颇有几分楚庄王旧事重演的意味。

    沿着镇中主干道再往前行便是各商铺所在,这里也是整个怀荒镇中遭受劫掠毁坏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见张宁神色不明,李兰主动上前道:“禀…将主,此间商铺共三十二间,其中二十六间属镇中各族户,从事药医,皮绒,粮米等。

    再有六间属诸位军主及戍主。”

    戍主?

    听到这话张宁差点一拍额头,暗骂自己怎么疏忽了这茬!!!

    怀荒镇虽被称作“镇”,但并非内陆的村镇,而是边关的军镇。

    内有戍堡,外有民户营户聚集区,以及农田等不断延展,形成了很大一片的区域。

    然而作为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军事用途,仅有怀荒这一座戍堡是无法起到戍边作用的。

    哪怕元魏先后在北疆兴建了十余处军镇,放在绵延千里的边境仍是显得孤立,平均到每处军镇所需要辐射掌控的疆域更是辽阔无比。

    为起到应有的作用,每处军镇除去本身所在外,还会在划定需要掌控的疆域中修建数座堡垒既戍堡,这些戍堡往往建在重要的军事战略地,如马场,戈壁水源亦或是商道等处所在。

    与中心军镇互为犄角,辐射整片疆域。

    因而这些戍堡与镇将镇军所在的中心戍堡合起来,才能称作是完整的一处军镇。

    通常各处戍堡中驻有兵丁数百,由戍主统帅,受镇将节制。

    以怀荒为例,有息泽、广牧、临也共三戍。

    如果把怀荒比作一州,那么这三戍就是三个郡。

    倘若不是李兰提及,张宁竟是差点将其遗漏。

    当下他扭头冲着众人问道:“可有三戍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邹炎思索着答道:“禀将主,蠕蠕入镇时既不见其佩戴我军制式军备,也未曾见三戍有狼烟示警!”

第二十七章 敕勒营户

    既是戍堡未被攻破,为何不见狼烟?

    张宁蹙眉思虑一阵后问道:“各处戍堡向来储粮几何?”

    “按军制不得少于三月。”饶是刻意压低,邹炎的嗓音仍显得醇厚,有着一种令人自觉信服的力量:“如今以末将计,应当不超过一月。”

    邹炎有着一副刀雕风刻般的面庞,浓眉下目光隐隐带着锋锐。

    说话间他虽微微躬身,但唯有敬重不见逢迎。

    “那便不用操心。”

    听得这话张宁轻笑一声,示意李兰继续。

    他相信无论这几处戍堡的戍主怀着何种心思,只要自己有粮的消息传出,他们终归是得主动与自己接触的。

    一旁的李兰出声应诺后压下心头的惊讶组织起语言,重新娓娓道来。

    不过他却是打心底里将邹炎这位骤然搏得高位的北地汉子暗暗提到了新的高度。

    等闲的镇军可断然没有这般认知。

    众人一路向前忽听右侧巷道响起一片嘈杂,隐隐含带着夸赞与叫好声。

    这自是立时引起了张宁的好奇,微微侧头眼见李兰等人也皆是疑惑意外,当下便率先准备往巷道中去看看。

    “将主且慢,俺等先去开路!”

    正要迈步,切思力拔已是很有自觉的领着几名亲卫先窜了进去。

    许是觉得漏了些什么,切思力拔又转过身来挠着满是络腮胡的下巴补充道:“如此险地,自是应当让俺等这些厮杀汉先行,以护将主您周全才是!

    唔……带兵打仗也应当是这般。

    反正…唔,俺是这样想的。”

    随着右手用力挠动,几只黄豆大的虱子竟是从切思力拔下颌的胡须下蹦了出来,直令人作呕。

    他却不管这些,只道自己这番举动定然很是得自家将主喜爱,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跟着亲卫向前去了。

    余下众人见此大多呆滞。

    听得这话觉得这匈奴军汉委实太过霸道了些,竟然还有教堂堂镇都大将行事的意味?

    余光悄悄望向张宁,又见张宁一脸的哭笑不得,心头更是疑惑。

    众吏不知道切思力拔的心思,张宁如何还能不明白?

    这厮……

    嘿,这厮话里话外不就想显示自己是知晓如何带兵打仗的,是在明里暗里告诉自己这位将主应该把他放到镇军中才是。

    只是这未免太…太想当然?还是天真了些?

    而在张宁身后王彬更是直白,冷哼一声:“蠢货。”

    邹炎则嘴角微微抽搐。

    片刻后切思力拔这矮墩子小跑着从巷道中窜出,叫道:“将主,里头有些营户在拾掇木料农具呢!

    其中有个唤作阿留苏的敕勒人有把子力气,嘿,竟然一个人扛动了半截房梁!”

    怀荒镇有户三万,其中大致可分为军、镇、营三类。

    军户自是不消提,而镇户则多为贬谪来的官员以及来自各州的流民后代,这两种虽被各州郡人所轻视可归根结底都有着元魏户籍,是名副其实的魏人。

    营户却非如此。

    他们多是元魏历次对外战争后的产物,或敌方俘虏,或是掳来的敌方民户,也可能其本身就是某个部族的奴隶,只是在这部落战败后主人又变成了元魏。

    营户日常多从事耕田、畜牧、匠作等大体力的生产劳动,同时生产物大都充作军队将士给养。

    有时亦被迫参军,身分远低于普通镇户。

    说白了这部分人处在各军镇的最底层,是被剥削压迫最惨最严重的那一类。

    由于居住在外镇最边缘的关系,他们也是在这次劫掠中受创最大的群体。

    一听巷道里是一群营户,张宁能明显觉察到众人呼吸一轻,甚至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张宁对此充耳不闻阔步迈入其中。

    既然撞上了,自是要去瞧瞧的。

    至于众人的反应也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也难怪,军镇强盛时营户是军队的私产,如今各支镇军尚且需要做些劫掠小部族商队,轮流耕作这般的腌臜事才能勉强度日,又如何管得了营户们呢?

    时至今日,被军户镇户们抢走了种田、畜牧等营生的营户们只得靠狩猎、开拓荒土等手段勉强维持生计。

    张宁不难想象出眼下的营户们是处在一个怎样水深火热的处境中。

    而最不稳定的恰恰也是这么一大群体。

    他们恨大魏,仇视镇军,又将广大镇户视作敌人,可谓是痛恨军镇里的一切。

    在张宁的设想中待到被褥分发下去,食物再由镇将府统一每日分配,无论是镇户还是营户都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到戍堡周围,届时自己便可放手施为慢慢处理调和。

    但今日恰好遇见,张宁自是不会放弃这能直接稳定人心的机会。

    巷道极窄,两侧土屋密布又错落散布着用以晾晒衣服的细杆,一些散发着恶臭或是血腥气息的衣衫逼得众人只能尽可能低下头去。

    主干道的石板路早已消失,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嵌着一些石块,行者稍有不慎便有崴脚跌倒的危险。

    怀荒的官吏们大多年过四旬,似魏有根、孙德那般的终究是少数。

    他们平日里哪儿来过这些地方,不多时就有人脚下拌蒜跌跌撞撞向着土屋檐壁撞去。

    若非邹炎等人眼疾手快,真是要当众出丑。

    方走出几丈远就有人暗暗叫苦,可抬头看着年轻镇将越走越远他们又只得踉踉跄跄地咬牙跟上。

    众人又向前行了数丈之远那些恼人的晾衣杆终于不见,眼前霍然开朗。

    巷道尽头竟是一处由五座土屋围出的圆形空地,此刻空地上除去以切思力拔为首的亲军为还站立着三名粗犷汉子,两女人和一小孩。

    从其脚下堆积的木料以及汉子们汗流浃背的状态来看,他们显然就是切思力拔所言的那群营户。

    不过张宁这群人在营户们眼里显然是不速之客,还不等他开口,营户汉子们就瞧着张宁身后一众异常狼狈的官吏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已是成为张宁麾下头号大吏的吴之甫也是大汗淋漓,他喘着粗气凑到张宁身侧,面带汗颜道:“…禀将主,那长面宽额,右眼角带母斑的既是敕勒人阿留苏。”

第二十八章 不分伯仲

    母斑既为胎记。

    这玩意儿在张宁那个时代并不少见,甚至他记得在自己穿越前的那场桌游狼人杀里就有一人有着胎记,位置与这阿留苏似乎相差无几。

    倒是巧了。

    然而在这个时代胎记,尤其是眼角处这么大一片胎记,恐怕多多少少是会沾上点不好的传说,受人排斥,引为晦气。

    吴之甫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见自家将主面有异色立时小声道:“这阿留苏在蠕蠕破镇劫掠时带周围营户据巷而守,颇有功绩。

    因此下官有所耳闻。

    前番…前番下官忙于料理民务,未曾上报此事还请将主恕罪!”

    张宁闻言一阵哑然。

    这位从事史大人是真想多了,自己哪儿会在意他是否识得阿留苏这一介营户呢?

    就算真认识又何妨?

    至于说上报其功绩…张宁更是只当是耳旁风了。

    以众人对营户的一致态度来看这根本就是场面话,更何况这巷道内营户聚集,一瞧就是异常穷苦之地,柔然人又不是傻子怎可在这儿投入太多兵力。

    想来不过是一两骑的骚扰游走罢了。

    吴之甫此番话中带着几分无所保留的哀求,是不是自己给他留印象太过了些?

    片刻之间张宁已是心思百转,但面上却是没有丝毫变化。

    他拍了拍吴之甫的肩膀示意其无须担心后,认真打量起了这唤作阿留苏的敕勒汉子。

    敕勒原名丁零,是北方游牧民族之一,最早生活在贝加尔湖附近。

    因使用的推车马车轮子高大又被称为高车,常有马面彪身一说。

    以此来看这阿留苏便是典型的敕勒人,面长额宽,身材健硕,破烂的衣衫下隐隐透着股令人心悸的爆发力。

    是个好汉子!

    张宁心头暗赞一声,又见其瞧向吴之甫等人的目光多有不屑与抵触,心念一动笑道:“你可是营户阿留苏,为何不去领棉衣被褥?”

    阿留苏循声望向张宁,呆了呆似是被张宁的年轻所惊,片刻后才拱手道:“我等自幼身贱,用不着贵人惦念。”

    张宁面色不改:“此乃镇中一并配发,人人有之。”

    阿留苏冷哼一声,再次抵了回去:“嘿,什么时候我这般的营户也能被您等视作人了?”

    众人闻之各有异色。

    “杂碎般的臭玩意儿,将主当面还如此不识好歹!”

    王彬哪儿容得一介营户如此无理,话音未待落下已是一步跨出朝着阿留苏挥拳轰去。

    他心头早已是怒火万丈。

    面对此前敢于公然顶撞的户曹从事褚行,他可以忍!

    因为他王彬不是没脑子的蠢货,知道谁对自家将主有用,知道什么叫做顾全大局,可你一个低贱的敕勒人安敢如此?!!

    如此雷霆一击阿留苏却也反应极快,眼见躲无可躲索性也是咬牙一拳轰出。

    竟是要与王彬对拳!!!

    这不是找死么?!!

    在场众人多数都见过王彬与柔然人浴血厮杀的场面,无不对其忌惮畏惧。

    眼见阿留苏竟然敢和他对拳,都觉得阿留苏是疯了,下一刻说不得就会臂腕皆断。

    然而谁都没想到随着“砰”得一声,阿留苏竟是稳稳接住了王彬这一拳!!!

    见此一幕众人尽皆骇然,张宁也是眼皮猛地一跳!

    “嘿,俺就说这小子不同凡响吧!!!”

    切思力拔狞笑着舔舔嘴唇,一脸掩饰不住的亢奋,旋即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锵然拔刀跳到张宁跟前将尚处在震惊中的张宁护在身后。

    几名亲军也是同时拔刀,将营户们围住,一时间颇有要让其血染当场的意味。

    妇人立时挤作一团,孩童啼哭不止。

    阿留苏见状更是怒不可遏还想与王彬搏斗,张宁已是喝道:“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张宁蹙眉拨开悻悻然的切思力拔呵斥道:“当把刀收起来!

    都是敢斗蠕蠕的好汉子,怎可这般互相残杀!!!!”

    王彬听的这话虽有万般不愿也只能收拳退后,而见到亲军们收起刀的阿留苏也明显松了口气,可看向张宁的目光却莫名多了几分怨恨。

    这目光令张宁有些不舒服,他还是强忍微微升起的怒意笑道:“阿留苏,你身子强可以不管不顾,那两个弟兄也能抗,但你身后那些个妇孺呢?”

    阿留苏愣住,张宁又道:“我乃是怀荒镇都大将,换句话说也是这个镇里说话最管用的人。

    现在我正在重整镇军,依你这身本领可任伍长,你愿意吗?”

    阿留苏冷笑一声作势就要拒绝,张宁已是先一步摆手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想好才是。

    就算不愿镇将府夜里也会在戍堡下放粥和御寒之物,镇中任何人都可以领一份。

    记住,是任何人。”

    说罢这话张宁不愿再多待转身便朝着巷道外走去。

    众人见状跟上,王彬落在最后又上下打量一番阿留苏后,在其警惕的目光下哈哈一笑:“算你小子走运,咱将主看得上你,就算不为自己为你身后那几人,你也得想清楚。”

    很快众人便消失无踪,直到这时一名营户才状着胆子凑近些:“阿留苏大哥,你要去当那啥伍长?”

    “呸!!!”

    阿留苏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道:“老子才不稀得去当那狗屁军卒!!!”

    “那…那你看他说的粥……”

    “……”

    阿留苏气结,可回头望见几名同伴满是祈求的目光,话到嘴边还是软了下来:“嘿…自是要去的!不吃白不吃!不拿是傻子!

    再说了,那本就是咱们营户耕作出来的粮食!!!!”

    ……

    出得巷道,张宁回头瞧了眼曲折蜿蜒的小巷总觉得还有些不舒服。

    也不知为何,当他见到那阿留苏时就隐隐有股不适感。

    虽身份超出许多,可就是如此。

    说不清也道不明。

    这也令他失去了继续巡视的兴趣,草草走上一圈便打道回府。

    打发走众官吏和李兰,张宁长舒一口气坐于镇将府正堂中,从狗儿怀麟手中接过茶杯重重喝下一口后,吐出一口满意的长气,这才对候在厅中的吴之甫道:

    “之甫,今日是放粥的第一天,切记不可出岔子,以后也是如此我要你每天都去盯着,明白吗?”

    “谨遵将主吩咐!”

    “还有御寒之物,无论镇户营户都得一视同仁!”

    “是!”

    “去吧!”

    眼见吴之甫转身离去,背影消失不见,张宁这才对王彬问道:“卜苏牧云在做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 变乱

    “他一面遣军士巡视镇中,一面向着周边广洒探哨……”

    王彬知晓自家将主的担心,瓮声瓮气道:“除此之外平日里驻于军营,没有奇怪之处。”

    “先前我曾有言命他可抽调城头军士补足本部,他有何动作?”

    对于卜苏牧云此人,张宁一点也摸不透。

    身为怀荒镇原有的三位军主之一,卜苏牧云无论是治军还是领军作战都颇具才能,至少不是自己这般门外汉可以比拟的。

    若是能为自己所用绝对是整军一事上的巨大助力。

    可偏偏他先是引自己为饵,又毫无认罪的觉悟,对自己这位苦主兼顶头上司没有一丝好脸色。

    无论先前两人间有何等张宁所不知的抵牾,至少在现如今的情形下张宁可做不到将其视作普通吏员那般一视同仁。

    除非自己是傻子!

    王彬带着不忿:“禀将主,这厮傲气得很,您许他的军士一个都没要!”

    张宁微微一愣,怎得,给人还不要?

    “那他可有从镇民营户中直接招募军士?”

    “这倒也没听说。”

    “…唔,既是如此那送去的军粮便按照现有军士人数分配,不得多出一斗。

    到时候休得来说本将苛责。

    至于……剩余军士则全数交给你了,本将不求要让他们如何脱胎换骨,但令行禁止,敢于对敌却是要的,可能做到?”

    “末将定不然将主失望!”

    “去吧。”

    王彬嘿嘿一笑,转身兴奋离去,厅中只剩张宁主仆两人。

    张宁可不信卜苏牧云会这般老实。

    似他这样的人哪个不将麾下军力看得比皇帝老子还重?

    那可是在北疆边镇的安身立命之本!

    既然现在查不出什么,那就先掐住粮食,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这里张宁目光瞥向侍立在旁的张怀麟。

    “狗儿。”

    “诶!将主,您不是给咱去了新名字了吗,叫怀麟来着!”

    “别废话了,续茶!”

    张宁颐指气使,但目光中却有着几分抹不开的疑虑。

    那敕勒营户…

    怎得如此让我不适呢?

    ……

    夜幕下的怀荒镇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

    放眼望去唯有火把燃起的零星光亮格外显眼。

    “那都是镇里的大族大户。”

    巷道口,一汉子见阿留苏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一丝丝光亮上,叹息道:“阿留苏大哥你别看了,咱们和他们的命是不一样呢。”

    “哼,你错了,本是一样的!”

    阿留苏面带几分不甘和怒色,看得那汉子不敢再说什么。

    阿留苏也不愿多言侧头望去,远处的戍堡灯火明亮军士甲胄整齐,颇能给人以安全感。

    正因如此饶是两天来已有多数民房被赶工修缮,镇户和营户们仍是情愿挤在城下临时搭建的棚户中不愿离去。

    他们大多蜷缩在墙角,将棉衣盖在身上的同时用紧贴彼此的方式来换取温暖。

    对于这些在劫掠中失去家园和亲人的镇民而言,此刻整个怀荒镇又有哪儿比得上这里更加安全呢?

    更何况以官老爷们这几日按时配发米粥被褥这般大发善心的性子来瞧,说不得还会有什么好东西,自然是先到先得!

    倒是听说这都是那位年轻镇将的善政。

    可他打洛阳刚来的时候好像不似这般的啊?

    真是坠马时脑子被踢了?

    恩…是件好事!

    希望怀荒镇的每个官吏都能被踢上一脚才好!

    阿留苏自是也知晓同伴是作何想,当下他振了振心神沉声道:“我们去城下吧,也许有和我们一起战斗过的弟兄就在那里。

    齐心才能协力,只要能把大家聚在一起,哪怕那什么劳子镇将不发粮了,咱也用不着担惊受怕。”

    “对,阿留苏大哥我也是这样想。”那汉子闻言一喜,立时跟声道:“只是咱背的这包袱……”

    “会有用处的,走吧!”

    当下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进入人群后,借着城头的火光不断向着四周张望,想要找出白天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各族营户们。

    然而这并不容易。

    黑压压的人群几乎望不到边,微弱的火光下两人的可视距离更是极其有限,同时一路上还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狼藉与或躺或坐在地上的伤者、镇民。

    那些伤者在察觉到从自己身前经过的阿留苏两人时,大多只是会警惕的看向两人,在确认两人并无恶意后便会重新木然的低下头去。

    如此情形下找了半晌不仅没有结果方才那股精神头也消退了下去。

    寒风吹过,夹在其中的细沙打得阿留苏生疼。

    正当这时一个熟悉的嗓音突然从两人侧前方响起。

    “给我放下!”

    成年男人的吼声令人群一阵骚动,这个声音阿留苏很熟悉,正是出自白天曾和他们并肩作战的青壮之一。

    只是当时听闻镇中发粮救助,立时是告别阿留苏,带着一家老小去到了戍堡下。

    “是郁英!”处于前方的汉子听得更加真切,立时脱口叫道。

    听他这么一说阿留苏也记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山胡族人郁英,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还有个弟弟叫做郁平。

    两人身材高大,相貌虽谈不上俊朗但却有着一股悍勇之气,在白天的战斗中非常惹眼。

    同时令阿留苏记忆犹新的是当自己在巷道中提出伏击柔然人的计划时,两人是最先听明白并表示赞成的。

    知道是郁英发出的吼声那汉子与阿留苏相视一眼后立刻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这是紧挨着戍堡转角下的一处城墙根,四周用烧过的残缺木板简陋围着以阻挡风沙的侵袭。

    只是眼下不少木板却七七八八的横倒在地上,中间的女人和小孩正惊恐的围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而在她们的前方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冲着缓缓围向自己的五个壮汉怒目而视。

    ‘真是他们!’

    阿留苏见状心里一紧,两名青年正是自己两人要找的山胡族兄弟郁英郁平,可他们眼下所处的情况却并不太好。

    “郁英,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藏有干粮,还真是能忍啊!”为首的一名光头壮汉手里抓着布袋冲山胡族兄弟冷冷一笑。

    “少废话,我再说一次把袋子给我。”

    郁英很是恼怒,可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五人只能暂时强忍怒火:“里面只有两块糠饼,是留给孩子的,根本不够你们几个人分!

    你现在拿来我们就当没事发生,否则你别想离开!”

第三十章 冲突

    郁平很是恼怒,早已紧握拳头的他听到这话再控制不住上涌的怒气叫道:“哥你还跟他们废什么话!

    这些卑鄙的羌人不敢和蠕蠕打,就知道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难不成我们还怕了他们吗!

    老子连蠕蠕都敢杀,难道还不敢杀他们么?”

    说着郁平便要上前,可郁英却是一把将其拉住沉声道:“别急!”

    郁平自是不解,可还没等他挣扎光头壮汉已是发出一声讥笑:“哈哈哈,你这只小山胡狗可真是蠢,难道你瞧不出来吗!

    你哥他可是伤得不轻呢!

    啧啧,郁英你也是真够傻的!柔然人来了你不知道躲起来吗,还傻乎乎跟他们打!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吗?”

    光头壮汉一边说一边挥手招呼同伴上前,目光却已经越过山胡兄弟瞟向了其身后的两名家眷,脸上更是忍不住透出几分邪色:“你说的不错,这点儿东西的确不够分,但我可不信你只有两块糠饼!

    老子今天倒要好好搜一搜!”

    “你……找死!”

    郁英哪儿能察觉不出眼前这羌人大汉的满脸邪祟,顿时是火冒三丈再难以抑制怒气。

    眼看着双方将要一触即发,周边镇民都不由朝后退了几步时,阿留苏两人终于是堪堪赶到。

    几个羌人与山胡族兄弟的嗓音都不小,因此阿留苏是听得真切,心中也早已是恼怒万分。

    刚要动手的山胡族兄弟突然见到阿留苏两人自是一阵大喜,郁平更是直接叫道:“阿留苏大哥,张兄弟,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一起收拾这几个羌狗!”

    听到这话阿留苏忍不住咧嘴一笑,朗声道:“的确得好好让他们吃上些苦头,否则还都以为白天的柔然人不是我们打跑的呢!”

    阿留苏这话属实有些托大,可他就是故意要这么做。

    山胡兄弟与这几个羌人的冲突引起的骚动和关注并不小,周围早就有人在默默窥探,更有数双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羌人大汉手中装有干粮的布袋。

    倘若不能镇住这些窥探者,那即便解决了羌人也还有麻烦在等着他们。

    没法子,哪怕镇将府已是按时发粥却是定时定量的,只能裹腹,填饱肚子倒是妄想。

    况且谁也不清楚镇将府何时会停止这一决策,如此情形下自是没人能拒绝一袋子干粮的诱惑。

    好在如阿留苏所料一般,话一出口就能明显感觉到那些萦绕在周围粗重喘息声立时一滞,随即便有不断的悄声轻语响起。

    见此他心中稍稍舒了口气,只是这还远远不够,想要完全震慑住其他人就必须要让跟前的羌人吃上些苦头才行。

    “敕勒人,我知道你。”

    光头大汉见到突然到来的两人先是一愣随后冲着阿留苏沉声说道:“白天你打得你很不错。”

    说话间他的四名同伴已经重新退回了其身边,就连光头大汉自己也不知何时已经将装有糠饼的布袋塞入了怀中。

    看得出来对于阿留苏他们十分忌惮。

    “那你应该知道郁英兄弟也参加了战斗,他们是真正的勇士,你不该拿走他留给孩子的食物。”

    阿留苏没有展露出太过强烈的情绪,他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平静:“放下食物,像郁英说过的那样,我们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听到这话郁平顿时不忿就想要开口,但光头大汉已是先一步出声,他忽然笑了笑:“放下?敕勒人你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么!

    我告诉你这饼我们要定了,你要想打那就打!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一个个带伤的能有多厉害!”

    话音落下场中本已是有了一丝松动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郁英三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紧绷浑身肌肉准备战斗。

    可谁都没想到阿留苏却是在略一沉吟后,说出了让在场众人都没想到的一番话:“你走吧,这些干粮我们不要了!”

    “阿留苏大哥,你……”这一次就连郁英也是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不能让他们拿走食物!”

    郁平更是直接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前抢回布袋,好在阿留苏反应迅速他连忙伸出手一左一右拽住两人。

    他紧绷着脸冲着两人低声道:“别出声!这时候不能让人觉得咱们不齐心,否则就不是两块糠饼的事了!”

    “可那是给孩子的!他们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郁英神情恼火。

    而郁平则是沉着脸低吼道:“放手!再抓着我别怪我不客气!”

    眼见对方即将挣脱,阿留苏无奈只能瞧了瞧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后更压低了几分声音:“都闭嘴!没看到我们身上背的东西了么!

    两块糠饼,给了也就给了!”

    “什么?!你说……”郁平一听立时瞪大了眼睛,两个大眼珠子咕噜噜直转上下打量起了阿留苏所背的布囊。

    起初山胡兄弟并没注意到两人所背的东西,只以为是衣服布毯之类的,现在闻言却是回过味儿来。

    好在郁平多少还是有些脑子,刚一开口就意识到了不妙连忙将嘴捂上。

    而前方的光头大汉则正如郁平方才一般,正疑惑地盯着阿留苏,迟疑不定:“你说什么?!”

    他是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尽管他看似一步不让非常强硬,可心里也清楚五个人打四个人真不一定有胜算,因此他实际是在等着对方与自己各退一步。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敕勒人阿留苏居然一退到底,直接开口让自己带走食物。

    “我说让你拿着食物马上离开!我不想和你打!”阿留苏冷着脸,依旧没有太多表情:“我兄弟的命比两块糠饼重要。”

    听着这话再看看其身后愤怒的山胡兄弟,光头大汉意识到对方似乎并没耍诈。

    虽然不知道阿留苏等人为何突然让步,可面对如此条件他却没道理不接受,做了这么多又僵在这里多时为的不就是这两块干饼吗?

    想到这里羌族光头大汉上下打量阿留苏一番后,忽地开口笑道:“好,敕勒人,这两块糠饼算我欠你们的!!!”

    说着他招呼起同伴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见此几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郁英郁平在得知阿留苏两人带了食物后也放下了心,快步回到妻子儿女跟前轻声安慰起来。

    阿留苏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而是走到周围倒下的木板前将其一一扶起,尽可能重新稳固地围在山胡兄弟的家眷跟前。

    这一举动登时让两个山胡汉子红了脸,他们连忙放下抱着的儿女上前搭手,在三人的合力下木板很快重新搭建完成。

    直到这时确定羌人已经走远,阿留苏这才示意众人盘膝坐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363/ 第一时间欣赏逐北鹿最新章节! 作者:我家麒麟儿所写的《逐北鹿》为转载作品,逐北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逐北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逐北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逐北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逐北鹿介绍:
公元523年,声势浩大的六镇起义席卷北魏,曾盛极一时的北方霸权自此迅速走向衰亡。
短短十余年中,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一个个掷地有声的名字响彻世间,偏安一隅的南梁亦是虎视眈眈,不甘寂寞。
大争之世已然到来!
也正是在这一年,十二名来自后世的灵魂落入古代华夏,或为豪门贵胄,名流才子,或为一方霸主,义军领袖,为这乱世更添一抹亮色!
而在遥远边关的之上,张宁正持刀傲然而立!逐北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逐北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逐北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