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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柳溪     滇云归音txt下载     滇云归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9 溪中月

    云绣歇了一天,腰疼缓和许多,她便又继续徐投入田野调查中,又是高强度的一周过去,时间流逝毫不留情。

    这日,杨明州开心不已地叫云绣去吃饭,说是刚酿好了一些石榴酒,别处喝不到的,一定要云绣尝一尝。

    高原天寒风凉,当地人好饮酒驱寒,也好喝酒娱乐,酒量自然不错,呼朋唤友饮酒谈心也就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时云绣他们下田野,怕的就是要喝酒,有些当地人喝酒可厉害了,能把他们去做调研的喝倒一片。不喝却是不行的,这酒要是不喝,对方可能会觉得你“瞧不上他”,做田野调查就多了层困难。

    下田野前,老师总会交代他们,要是不想喝酒,便从头到尾滴酒不沾,别人也是能理解的。要是喝了,那可就不能停下来了。最忌讳的便是不能喝却要勉强喝的情况。

    这么些年下来,云绣也是练出一些酒量来的。

    “这个石榴是我们这里特有的,非常甜,可以吃,也可以酿酒。”餐桌上,杨明州分别给云绣与越言辛到了杯石榴酒,有些得意地介绍道,“你们要多喝点,这个是果酒,和多一点不要紧的。”

    云绣低头嗅了嗅杯中的酒香,酒气中带了果香,添了几分清新,这果香来自石榴,与其他的果酒又不同。

    “小云,以前喝过果酒吗?”杨明州问道。

    云绣点头:“在大理喝过木瓜酒。”

    这一说出口,她便感受到了来自越言辛的目光,那目光有些炙热。眼望过去,果然便与越言辛的目光相撞了,云绣赶紧收回了目光。

    看来,他们皆想到了同一件往事,那件他们在大理小酌怡情后定情的事。

    云绣端起杯来,迅速啄了两口酒,让自己冷静下来。

    哪知越言辛身子微倾过来:“这酒后劲大,慢点喝。”

    云绣:“……”

    “哈哈哈。”杨明州大笑起来,“不要紧,有越老板照顾你,不要紧的。”

    这话说出来了,这还得了,云绣赶紧摆手解释:“不是的,杨村长,我跟越老板是校友……”

    “我晓得的,”杨明州自顾自话,“早就知道了噶。你们来的第一天,下了大雨,我说你住的屋窗户可能有点不好,越老板立马就跑过去找你,我都晓得的。要不是男女朋友,越老板哪里会这么慌?”

    云绣心里默默叹气,是啊,这么明显的事情,也就只有她以为能瞒过旁人。

    云绣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却听见越言辛开口道:“云绣在这里多亏杨村长照顾,她有调研任务,我其实不应该来打扰她的,但我实在忍不住。要是她老师知道,会批评她的。”

    杨明州赶紧表明立场:“放心放心,你们放心,我不会讲出去的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越言辛端起酒杯,与杨明州碰了碰:“多谢杨村长。”

    云绣顿感,她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一夜的月光皎洁却柔和,穿过合水村前的那两道溪流潺潺而淌,流至敞亮之处,便映出天上的月来。

    夜色沉于森林之底,林风浮起树廓之魅,树梢有一片天,天上有一轮月,月下有一道溪,溪中有一盏灯。

    你在林与溪之间,是天上的月,亦是溪中的灯。

    越言辛伸了手去捧溪里的月,月顷刻就碎在了他手里,他又去捞,引来云绣的笑声:“做什么啊?想当猴子啊?”

    学那水中捞月的猴子。

    语气里熏着淡淡果香酒气,今日云绣喝了不少。

    越言辛站起身,笑容轻展:“哪有人自比月亮。”

    云绣不解:“什么月亮?”她说他是猴子,哪里提到月亮了。

    “若我是捞月的猴子,你不就是那个月亮?”越言辛笑起来,“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明知是镜花水月,还苦苦去捞?”

    “你……”云绣懊恼,早该知道,不能给这个人任何的发挥机会,否则他那张嘴,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越言辛问她:“我今天没与杨村长解释清楚,你会不会怪我?”

    云绣将激荡起伏的情绪收回来,摇头:“怪你做什么,我自己也没有注意……再说,你要怎么解释清楚?”

    他们二人之间这番诡异的氛围,怎么解释得清楚?云绣很清楚她从未抗拒过越言辛的接近。

    她一直喜欢着他啊。

    可她与他之间,从来就不是喜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

    “绣绣。”越言辛往前走一步,若不是夜色太沉,云绣当能看见他目光中胜于月光的温柔,“我说过,我会等你慢慢想清楚。”

    云绣抬眸,目光与越言辛相触。

    若是阳光清亮,越言辛不会看不见她目光中清澈似水的眷恋。

060 树上叶

    与越言辛分开的那几年,云绣想过,或许有一天二人会在昆明这座城市擦肩而过,但那不过是浅浅一眼,视同陌路。或是在某次校庆上远远瞥见一眼,即便心有些许波澜,也只是一瞬。

    她从未想过会在怒江,在这下山间村落里与越言辛重逢,甚至相处这许多时日。这打破了云绣的心理防线。

    这段时日,越言辛于她而言,大概就像是秋日梧桐树上最后一片落叶,她明白这片落叶总要飞走的。可第二天清晨,她推开窗,却看到那片落叶还在。第三天、第四天……后来的每一天清晨,她都能看见那片落叶。

    于是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悄无声息的,她忽而希望,那片落叶一直在那里。

    如今,当她清晨再推开窗户,若发现那片梧桐叶真的飞走了,她一定是失落的。

    所以,当云绣得知越言辛将要离开的消息时,她的情绪仿佛坠入低谷之中,高兴不起来。

    那天亦是一个晴天,云绣只做了半天的田野调查,回屋里整理笔记。待到黄昏时分,她将有关生计的笔记整出来,去找越言辛。

    行至杨明州家附近,云绣看见越言辛的助理竟然来了,两人站在杨明州家门口说话。

    越言辛一见云绣,便让小陈一边去,朝云绣走过来:“下午没看到你在村子里,以为你回去休息了。”

    云绣抬手,将手里的笔记递给越言辛:“这是这些天做的关于生计的笔记,我记得你的手机有拍照功能,你把笔记拍好了,再还给我。”

    “好。”越言辛接过去,“谢谢。作为回报,日后你要访谈卓越集团在怒江的项目问题,我会给你安排。”

    云绣倒不急着要什么回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陈,问道:“你的助理来找你,是有事吗?”她还记得,当初越言辛让陈助理待在箐花村,也不知这可怜的助理,是不是就这样被晾在箐花村一个月,还是期间回昆明去了。

    越言辛脸色似有变化,语气中的情绪也落了下来:“嗯,有点事。”

    云绣没追问,等晚饭之时,才终于得知了陈助理所来何事。

    “越老板,这个月你委屈住在我们这里,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你看你突然说明天要走,我都没能给你准备什么好吃的。”杨明州敬了越言辛一杯啤酒,一口闷下,“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没有越老板觉得还可以的资源,是可以发展的噶?”

    越言辛也饮了一口酒,回道:“资源是死的,人是活的。”

    “越总的意思是,经过合理开发,这里的资源就能创造价值。”小陈又开始了他的翻译工作。

    杨明州了然,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越老板现在有想法了噶?”

    “哪有那么快。”越言辛说道,抬头看见云绣正低头吃饭,不知怎的,想起云绣平日做访谈时的耐心与温和,竟心血来潮,难得地耐心解释道:“我需要回去与其他公司员工商量,如果做好了决定,会联系你们的。还希望杨村长到时候帮忙协调。”

    小陈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怎么回事,他要失业了吗?

    杨明州这下开心了:“好啊好啊,我们一定配合。我们嘛,也希望能够发展起来,乡亲们能够有钱的噶。”

    越言辛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云绣口中嚼着包谷饭,却味同嚼蜡。

    越言辛……明天就要走了吗?

061 告别语(一)

    杨明州家剩余的空房只有一间,本来腾出来给了越言辛住,小陈一来,当然是要和越言辛挤一挤的。这会儿,小陈正哭丧着脸收拾被褥,他想着今晚要与越大总裁同床共枕,简直比上刑场还让他害怕。

    越言辛懒得理他,趁着夜色未沉,送云绣回去。

    这几天云绣的田野调查缓了下来,夜里便不再做访谈了。她心想冯华通他们差不多也要回来了,也该整理整理思绪,总结些东西出来,到时请教冯华通。

    “我明天一早就走。”越言辛主动开了口,“公司有些事要回去处理。”

    云绣点头:“嗯,你一路小心。”

    越言辛皱眉:“没有别的话了?”方才在饭桌上,他明明看到她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时,情绪有些失落的。

    难道那是幻觉?不可能是幻觉。

    云绣咬了一下下唇,说道:“其实你早该回去的,你身为总裁,在这里不务正业很久了。”

    “我不务正业?”越言辛哭笑不得,想了想,他确实不务正业。

    那份“正业”,他恨不得抛弃得一干二净。

    可他又没法狠下心去啊。

    “好吧,我是不务正业。”越言辛说道,“我是总裁,底下养的不是酒囊饭袋,要是什么事都要我亲历亲为,我还当什么总裁?”

    云绣:“……”她想或许他说得对,或许说得不对,她不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自然不晓得他们的分工。

    越言辛见云绣沉默,便伸手去抓了抓她的衣摆:“没有别的话了吗?”似是在撒娇。

    云绣脸色微红:“你、你先放开。”

    越言辛听话地松开了手。

    “越言辛,这些天来,谢谢你。”云绣语气轻柔,如月光般笼罩了一层纱下来,罩在越言辛心头上,朦胧得很。

    越言辛抑制住雀跃的心,说道:“我也没做什么。谢什么。”

    “你……”云绣停下脚步,抬头看他,“你帮了我很多,你帮晓晚补课,天黑的时候送我回去,还有……”云绣却没有再说下去。

    还有,一直陪伴着我。

    田野调查从来都是孤独的,它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田园生活,而是在丝毫不了解的异文化中独自体味文化冲击带来的不适,而后承受住种种悲欢惊惧,强迫自己去与这种冲击和解,去与当地融合。

    许多情绪,开心也好,迷茫也好,疲惫、烦躁、难过也好,那些正面的或负面的情绪,只能一个人消化,一个人跌倒,一个人站起。

    从前云绣不曾想过会有人陪着她走过这孤寂而难熬的时光,她也曾羡慕过那些能够一同去做田野调查的民族学伉俪,想着人生能得一伴侣,既是爱人又是志同道合的知己,那当是很美好的事情。可她不愿为了这种美好而妥协,她心念一人,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人一辈子这么短,人心既在许多事上要豁达、要宽广,那就在感情一事上狭窄到过分吧。

    她怎么会想到,她这样幸运,她心爱的人能够陪她做着一个月的田野。

    可越言辛,真的陪她走过了这一个月。

    这一个最难的进入田野的最初之过程。

062 告别语(二)

    “好吧,”越言辛是开心的,可也是失落的,“我姑且收下你这些谢意。既然你感谢我,那我可不可以跟你要一份谢礼?”

    云绣问他:“你想要什么谢礼?”

    “嗯……”越言辛凑近一步,嘴角泛起清浅笑意,“把你手机号告诉我,可以吗?”

    云绣:“……”

    当年两人恋爱之时,移动通信并不流行,大哥大这东西是奢侈品,他们用得最多的是公用电话。如今移动通信开始流通起来,考上博士后,舅舅给她买了个小灵通,说她都读博了,该有个手机的。

    云绣报了一串号码,越言辛却道:“记不住。把你手机给我。”

    云绣乖乖地将揣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取出来,放在越言辛手里。村里没信号,云绣拿着手机主要是用来看时间。

    “这小挂坠挺可爱的。”越言辛一眼看中她挂在手机上的那个小白兔挂坠,那挂坠是她从学校后街的夜市小摊上淘来的,一只小白兔抱着一根胡萝卜啃,确实可爱。

    云绣顺口接了一句:“你想要啊?”

    “嗯,想要。”越言辛得寸进尺。

    云绣狠下心来:“行吧,你拿去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越言辛厚着脸皮,将那挂坠撤下来,挂到自己的手机上。

    云绣心里嘀咕,一个男人挂这么可爱的挂坠,怎么总有点奇怪……

    此时越言辛已经将云绣小灵通上的主机号码调出来录入通讯录,而后相当顺手地,将自己的手机号录入了云绣的手机中。

    “好了。这是我的手机号。”越言辛将小灵通还给她。

    云绣低头去看,见通讯录上“越言辛”几个字前添了一个大大的A字母,正纳闷,又听见越言辛正色厉声道:“不许改啊。这样我的名字才能出现在第一个。”

    云绣:“……”

    幼稚,真幼稚。可她还是听了越言辛的话,没删去那个字母。

    云绣将小灵通收起来,抬头看越言辛:“你就要这个谢礼吗?”

    越言辛想了想,问道:“难不成,你认为我对你恩重如山,这点谢礼不足以为报?”

    云绣笑:“不,绰绰有余了。”她就不该多话,不能让他有得寸进尺的机会。

    越言辛早已心满意足,收起手机后,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云绣,我走后,你一个人做田野不要太拼了,知道吗?”

    越言辛真怕她又把自己折腾得腰疼脚疼什么疼的。

    云绣笑起来:“我有分寸,我没那么娇气。”

    “就算你是块石头,坚硬无比,但石头上要是被划了一道痕迹,我也会心疼。”越言辛又说了个比喻。

    没办法,云绣总是说不过他,只能换个说法:“好,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杨村长跟我说,张主任已经联系他了,冯老师他们过几天就来合水村。”云绣顿了顿,又加了句:“你不要担心,回去忙你的事情吧。”

    前方的路所余不多,即便想走更远,陪更久,可有时总会有那么一段路,只能一个人去走。

    人生来,首先是孤独的,而后才是社会性的。

    行至屋子门外,越言辛忽而开口问:“绣绣,你会给我打电话的吧?”

    云绣心中一怔,回过头去,夜色与月光交缠,光明与漆黑互衬。

    “我会记得的。”云绣说道。

063 转目标

    冯华通一行人结束其他村寨的调研后,风风火火来了合水村。工作组毕竟有几分人情在,张主任拜访了几次,好说歹说的,杨国安便同意接受他们的访谈。

    当然了,杨国安只肯与工作组交流,冯华通几人便不去搅扰了。

    云绣将一个月以来在合水村做的田野笔记整理一番,交给冯华通,又与她简单总结了这一个月的收获与想法。冯华通就此指出一些问题,也给了她一些建议。

    这是她们师生二人间再熟悉不过的互动,没什么特别之处。

    令云绣想不到的,是隔了一天,冯华通将她叫过去,与她说道:“‘搓磋’舞的申遗工作基本已经接近尾声,这次我们补充的材料已经足够,接下来工作组会把资料按要求整理好,提交上去,此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但现在,我们还需要完善羊头琴的申报工作。”

    云绣不解:“羊头琴不是‘搓磋’舞的伴奏乐器吗?要分出来申报另外一项非遗代表作?”

    冯华通解释道:“‘搓磋’舞的申报,是以‘舞’为核心,报的是传统舞蹈项目,保护主要对象是‘搓磋’舞本身。但羊头琴不仅为‘搓磋’舞服务,也是普米族乡亲平时娱乐的乐器,范围更广。我听工作组说,他们与专家讨论后,确定将羊头琴的项目命名为‘普米族四弦舞乐’,申报民族音乐类。”

    “根据此前专家评估‘搓磋’舞的情况,我们认为羊头琴的条件暂时达不到国家级名录的要求,先申请省级名录,如果能通过,之后再考虑是否要继续逐层申报。既然‘搓磋’的调研中包含了羊头琴的资料,那就将这部分资料剥离出来,以羊头琴为核心,重新补充、整合。”

    冯华通说了这些,看向云绣,说道:“云南省第一批非遗代表作的申报时间和国家级的差不多,距离截至所剩时间不多,可我精力有限,不能再分心于羊头琴。我已经联系了昆南大学的高老师,她的田野点在独龙江,对这边情况也算了解。她说她可以帮助兰坪的工作组最后完善羊头琴的申报资料。”

    “其实经过‘搓磋’舞的申报过程,兰坪工作组已经很有经验,只需在他们需要时,提一些参考建议就好。我的想法是,你既然已经做了一些羊头琴的调查,不如继续做下去,跟着昆南大学的老师一起,多学习些东西。”

    云绣明白了,冯华通是想让她跟着昆南大学的老师,一面跟进兰坪羊头琴的申报工作,一面做羊头琴的研究。云绣知道如此一来,她确实能够学到许多此前学不到的东西,毕竟跟着工作组,在调研上有了许多便利,能够获得许多平时难以获得的一手资料,只需不妨碍工作组的申报工作就好。

    再者,她本就是要做普米族研究的,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契机。

    可云绣也有自己的想法:“冯老师,我知道您的建议是为我好,但我现在还下不了决心,我进合水村之时,第一个观察的就是‘给羊子’的丧葬仪式,我一直想把这个研究做下去。只是现在遇到一些困难……可我不想那么快放弃。”

    冯华通思虑片刻,笑道:“好,你先试试你的路子。但你要答应我,要注意时间,毕业是头等大事,要写出一篇优秀的毕业论文来,需要足够的田野时间。”

    云绣点头答应下来。

064 回城路

    越言辛离开合水村之前,云绣答应过他,会给他打电话。

    云绣还是食言了。

    她没想过她会食言。

    冯华通来到合水村后,不到一周,便搜集好了合水村有关羊头琴等乐器的补充资料,算着时间,师生几人入怒江已逾一月,是该回北京了,云绣与舒隐月还有学分要修,这一个月是请了假出来的,再不回去这学期的课都没法算入学分了。

    民族学专业的学生,请假外出做田野调查的事情时有发生,民族研究院的老师们能理解,上课方面会放松一些,但总不能一节课都不去,也不能不完成相关作业与结课论文。

    回兰坪的当那天,几人如来时一般,先步行至箐花村,再坐三轮到河西乡,之后便能坐客运车到兰坪。哪知回箐花村的路上下起暴雨,即便撑了伞,几人还是浑身湿漉漉的。

    登山包有防雨罩,包里的东西倒是安然无恙,可云绣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却遭了殃。

    当时情急,她思虑不周,待到想到手机可能进水,将其取出时,为时已晚。云绣这小灵通质量算不上多好,就是个便宜货,进了些雨水,彻底坏了。

    待到了昆明,云绣急切地找了修理店,仍挽救不回。云绣只能放弃,买了一只新手机,取出SIM卡。

    打开新机通讯录的那一刻,云绣心如死灰了。

    越言辛当时存号码时,存到了手机位置上,而未存到SIM卡上……

    云绣失去了越言辛的手机号码。

    云绣有时会想,要是当时能把越言辛的手机号存入SIM卡上就好了,或者将那串号码誊写在笔记本上,又或者,下雨的时候,她能第一时间想到手机可能会进水……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有关“如果”的设想只会增添她的懊恼。

    在与越言辛的事情上,云绣本就未定决心,如今来了这么一出,倒叫她往一端倾斜,或许放下遗憾才是她与越言辛故事的正解。

    如此“放下”了几天,云绣又开始想,越言辛平日里脸皮那么厚,怎么这么久了,竟没有主动联系她?

    于是,她开始期盼越言辛能来一个电话,或是一条短信,能让他们断掉的缘分再次续上。

    她哪里知道,越言辛一直在苦苦等待她的主动联系。

    昆明向来干燥,一入秋季,这干燥之感更为明显,好端端地坐一天,也可能因干燥而流鼻血。

    小陈指挥人将新购置的加湿器装好,转头想向越大总裁邀功,哪知却见越言辛满面结了冰霜一般冷峻,叫他不禁哆嗦。

    “总裁。”小陈小心翼翼,“这次安的加湿器,是新出的产品,听说效果很好。”

    越言辛:“……”

    小陈又道:“上次胡乱报道影响集团声誉的媒体,已经被我们收购了。”

    越言辛:“……”

    “总裁,”小陈欲哭无泪,“昆明新开了一家手工咖啡店,我仔细看过评价了,还不错,要不,您去试试?”

    越言辛目光微变,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遍寻稀奇、好喝的咖啡店,不过是因为她喜欢喝咖啡。

    可如今她不在,他寻那些店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答应好会联系他的,却说话不算话。

    云绣,你可真狠心。

065 饮茶时

    林笑已经许久不见越言辛展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青杨楼以茶出名,来此品茶的多是富贵人家,或是商务会谈,或是朋友相聚。

    茶室木制桌椅古朴,茶香怡人,顶上灯光柔和,将越言脸上的棱角也照得柔和了许多。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悦的事情,眉眼似乎染了熠熠星光,原本睿智、明亮的眼眸里闪烁起点点光芒,动人心魄。

    “言辛,你这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林笑问道,心中却已有几分猜想。

    越言辛回过神来,嘴角扬起的笑意却不曾卸下,指节端起光泽莹润的小瓷杯,饮了口茶,说道:“没什么,想起怒江的一些事情。”

    林笑问道:“哦,不如说得直白一点,是想起怒江和‘某人’的一些事情吧。”

    越言辛放下茶杯,点头:“是。”他神色却又暗淡下来,“只是她……似乎不太想理我。”

    “不会吧?”林笑低头去看杯中清澈的茶水,这样的地方,以他的能力是来不了的,每次都是越言辛带着他来,带着他到各种地方长见识,“如果她不想理你,你根本不可能在怒江、在她身边留一个月。”

    越言辛眼眸微动:“我给她留了手机号,她到现在仍没有联系我。”

    “那你呢?”林笑反问道,“你有她的手机号吗?”见越言辛点头,林笑又问:“你怎么不主动联系她?”

    越言辛露出的神色有些苦涩,似笑非笑:“我不敢。林笑,你说好不好笑,这世上竟有我越言辛不敢的事情。”

    “云绣曾与我说,人总是有很多愿望的,有些愿望无法实现时,便会渴望神明的介入。但要是没有神明,人就应当明白,人力有能为之,就有不能为之。对于她,我不能为之的事,说到底是我害怕为之的事。”

    “我很怕,我怕我多走一步,就会将她推得更远,我愿意追随她的脚步,可我不能越过她那道线。林笑,我害怕她真的再也不回头,我真的再也追不回她了。”

    越言辛一字一句皆含苦意,林笑听着,难以相信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越言辛,那个不要脸不要皮去追求云绣的越言辛,竟会变得畏手畏脚。

    “我现在还记得你当年追云绣的事情,”林笑也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那个时候,你也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了,云绣呢,很内向,不喜欢参加活动,也不爱说话。大家都说你就是一时兴起,追个女孩来排解无聊的大学生活。”

    “我猜,云绣那个时候很排斥你的吧?”林笑似乎陷入久远的记忆中,“连我都不相信你能够追求到她。那天,我记得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我们几个人在篮球场等你,过了一会儿,你牵着云绣的手走过来,跟我们说,我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云绣。”

    那天的越言辛可真开心啊,嘴角都能映出一个太阳来了。

    那天的云绣……

    林笑轻轻笑了笑。

    那天的云绣晕染了阳光的色彩,他想,他从前从未见过这个内向的女孩,眸中渲出那样的光芒。

    那是看向越言辛时,才会出现的光芒。

    那天的林笑终于明白,原来有的光,只会为心上的那个人散发。

066 理想没

    “也许,是我变胆小了吧。”越言辛自嘲道。

    林笑又笑起来:“你变胆小?我怎么听说,你前不久刚跟哪家媒体起了冲突,一怒之下把人家收购了。”

    林笑说的那件事,便是迫使越言辛从怒江回昆明之事。

    那时小陈按着越言辛的指示,已回昆明工作半月。一天清晨,早报刚出来,半个版面都在报道卓越集团“为了建步行街不折手段”的消息。

    卓越集团计划修建的那条步行街位于一些老旧民居附近,那些民居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建筑。昆明的传统民居很多,民国流传下来的民居数量不少,并不是每一处都被列为保护单位。这些民居一直有人居住,是户主的个人资产,要是户主和卓越集团达成共识,拆除房屋建商业街也算名正言顺了。

    但总有些户主是不愿意拆的。越言辛使了点手段达到拆除目的,不知怎的,这个消息被一家媒体知道了,还报道出来了。

    越言辛从怒江赶回,便是处理这次公关危机,开了场新闻发布会,将这件事解释过去,之后便开始启动收购那家媒体的计划。

    卓越集团财大气粗,越言辛一向手段雷霆,要办成收购事项并不算难。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阴谋诡计强取豪夺我不是没干过。”越言辛笑了一下,开口说道。

    这些年在商场征伐,明里来暗里去,没有刀光剑影,却有血雨腥风。越言辛自认不是什么善茬,他的一些手段,不用便不用了,用起来比谁都狠。若不是如此,他又怎能带领卓越集团稳住如今的位置。

    竞争从来都是残酷的,越是高处的竞争,越是残酷。

    越言辛抬眸,光影染得他整个人晦暗不明:“但我希望,在她眼里我是个好人。”

    他语气很淡,字字句句,却掷地有声。

    林笑不是不明白越言辛的挣扎。

    当年二人年纪尚轻,立下志向,将来一定要继续做地质方面的研究,越言辛想做化石研究,而林笑想做矿物研究。

    林笑一直知道越言辛的家人并不同意他学地质学,他也知道越言辛在背水一战。

    可最终,越言辛失败了,只能认赌服输,回到卓越集团。

    林笑却继续往前走,读了研究生,进了地质研究所。

    林笑永远不会忘记,他能走到今天,多亏了越言辛。林笑家境贫寒,贫困的人,连做个梦都是奢侈的。林笑能考上大学,凭的是他聪明的脑袋。那时整个村子以他为荣,长辈逢人都能昂首挺胸。

    家里人左右打听,让林笑报考金融专业,这些年,金融专业的毕业生是最好找工作,也最好挣钱的。林笑不喜欢金融,可他明白,穷苦家庭出来的孩子,就当早早为毕业后的工作做打算,他往后的工作不需要增添任何的理想色彩,只需要能挣钱就够了。

    林笑毫无挣扎地填报了金融专业,不曾想,那一年竞争过于激烈,他的分数不够,调剂到了冷门的地质学专业。

    林笑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爱上了地质学这个专业,他想继续深造,想从事研究工作。

    家里人不可能同意,亦不可能有钱支持他这一选择,支持他的只有越言辛。

    林笑读研究生的钱,是越言辛资助的。

    林笑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那句越言辛与他说的话:“林笑,我不是施舍,也不是同情,我只是……希望你能走下去,带着我的梦想一起走下去。”

    可越言辛的梦想却再也实现不了了。

    越言辛是个商人,他是卓越集团的接班人,从事商业工作。

    越言辛……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地质学家。

067 小风波(一)

    “言辛,时不我待失不再来,有的事情你现在畏缩不前,难保以后不会后悔莫及。”林笑提醒道,“云绣……她是个很好的姑娘,除了你,还会有别的人喜欢她,有比你好、比你更喜欢她的人追求她,要是恰恰那个人比当初你脸皮还要厚,到时候云绣与别人在一起了,你就哭去吧。”

    越言辛冷笑一声:“林笑,你是在激我吗?这不像你。”越言辛眼中的林笑从来都是温和的,恬淡的。

    林笑说道:“要看你怎么理解了。你当然可以认为我在激你,但我说的也不无道理,不是么?如今云绣远在北京,她的喜怒哀乐你无法知晓,她的成就挫折你无法分享,你说你凭什么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畏缩不前只会败北,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吧。”

    林笑起身,将外套穿起来:“所里还有事情,我先回去了。下次换我请客。”

    越言辛摆摆手,送走了林笑,心中逐渐有了抉择。

    林笑走出茶楼,秋日凉风袭来,他双手插入大衣口袋中,深吸一口气,听见有人叫他:“小哥,你的东西掉了。”

    林笑愕然,低头看见自己掉在地上的钥匙串,脸色稍变。

    “谢谢。”林笑谢过路人,捡起钥匙串,小心翼翼拍去挂在钥匙串上小香囊的灰尘,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大概是因越言辛的事开了小差,差点将这重要东西弄丢了。

    那是一枚金鱼形状的刺绣香囊,绣工并不好,模样也怪里怪气的,不仔细看瞧不出那是只金鱼,有些年份了,颜色已然老旧,绣线也起了毛边。

    可这是林笑视为珍宝的东西。

    这香囊外边不易买到,昆明西郊的筇竹寺里却很多,常年卖给心有所愿的善男信女,香客将这些东西是为平安符,仿佛它们具有神佛的赐福之力。

    “你、你喜欢这、这个吗?那、给、给你,我、不太需要。”

    清澈的声音自遥远的时空传来,那时她说话仍然结巴,眼眸却明亮如今。

    那一天筇竹寺的丁香开得很盛,紫色淡雅,芳香沁人,仿佛笼起一层朦胧的雾。她站在丁香花下,那层紫色雾晕出一个清澈的她来,

    林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戴望舒那首诗。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

    却愿她往后,再无丁香一样的忧愁。

    那时,是他先遇见了云绣啊。

    *

    学期临近尾声,云绣的课业也忙了起来。

    自兰坪回京,云绣很快便撰写出一份田野调查报告交给冯华通,冯华通看过后,让云绣就其中某一点写出一片小论文来,待她修改后投期刊发表。

    云绣这半个月便扎在论文里,这样一忙起来,倒让她淡忘了越言辛一事带来的情感激荡。

    除了小论文,任务较重的便是何院长那门课的课程作业。何院长开的是田野调查理论课,要求学生翻译七篇英文文献,学期结课前交手写版或打印版。这些英文文献都是随堂发下来,两周发一篇,所以要是学生两周坚持翻译一篇,最后的压力便不会太大。

068 小风波(二)

    云绣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堆积三篇英文文献,总体压力要大一些,可于云绣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她英语好,翻译得也顺畅,在结课前便按着要求,将作业打印出来,交给了班长孙铭。

    孙铭与云绣一样,一路从硕士读到了博士。他与云绣就如宿命注定的竞争者一般,从硕士竞争到博士,孙铭仍无法成为冯华通的学生,每次奖学金的评选都低于云绣,院里同学私底下开玩笑,总会说孙铭大概都要有“既生瑜何生亮”的郁结了。

    虽说孙铭在学术上比不过云绣,但他在各种活动上风光无比,如今不仅是这一级博士生的班长,还是研究生会的会长,威风凛凛。

    何院长要求学生将作业集中交给班长,再由班长统计好后交给他,省得学生一个一个地交作业,搅得他头昏脑胀。

    云绣交了作业,便埋头去改刚被冯华通改过一次的小论文,没管这件事了。哪知道隔了几日,何院长将她叫到了办公室。

    何院长是出了名的严师,他与冯华通的嘴硬心软是不一样的,用学生的话来说,何院长的严格,体现在他对你某个标点符号都可能不满意的细节上。

    云绣倒是没想到,孙铭也被叫到了办公室。

    “这两份作业是你们的,”何院长将两沓打印版的作业放在桌面上,“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不是老年痴呆了。这两份作业,虽然不是逐字逐句都相同,但跟完全一样也没多少区别了。你们两个可以跟我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吗?”

    云绣宛如受了一个无妄之雷,脑袋有片刻的空白,她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想着这些翻译作业都是她逐字逐句做出来的,既没有用翻译软件,也没抄他人的,怎会和孙铭的相差无几?

    云绣正待说话,却听见孙铭先开了口:“何老师,翻译都是我自己一句一句翻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云绣震惊,目光看向孙铭,忽而便有了一个念头。

    一个她也不愿意相信,却是最有可能的念头。

    孙铭抄袭了她的翻译。

    何院长看向云绣:“云绣,你呢?有什么说法”

    云绣内心很挣扎,孙铭虽与她经常在各种事上竞争,可她与孙铭没有任何深仇大恨,孙铭明知道何院长要求严格,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事情?云绣知道,她若直接指出孙铭抄袭的事情,就是毁了孙铭许多前程。

    可是……

    事实就是事实。

    云绣目光微寒:“何老师,我的翻译是自己做出来的,之后集中交到了孙铭那里。”

    “云绣,你这话什么意思?”何院长还未开口,孙铭便先怒了,“你这话,不是暗指我拿了你的作业去抄吗?云绣,我们平日是有竞争,但你也不能这么冤枉我吧?”

    云绣听见孙铭这番理直气壮的狡辩,心中气恼更盛,她想她从前也未做过伤害孙铭的事,孙铭为何拉她共沉沦?

    再者,孙铭是有些小毛病,可云绣万万想不到,他会做出抄袭的事情来,更想不到他言之凿凿,竟想颠倒黑白。

069 小风波(三)

    “孙铭,”云绣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把作业交给你,你就有了抄袭我的机会。但我是不可能有抄袭你的机会的。我根本没机会看你的作业。”

    孙铭终于真正见识到,为何院里其他同学会说,云绣平日里就是只单纯又无害的小白兔,但她跳起来咬你一口的时候,你就知道她的厉害了。

    孙铭笑了一下。义正言辞:“云绣,真想不到你平时温温柔柔的,颠倒黑白的功夫这么厉害。我问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抄袭了你吗?我有做翻译的文档记录,也有笔记,你凭什么说我就是抄袭的?”

    云绣那一瞬间有些迷茫。

    孙铭竟然还为抄袭做了这些准备?

    这时的云绣实属单纯,她不明白人心的欲望空洞会让人做出怎样的举动来,也不明白该如何自保。

    云绣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没有抄袭?不也是那些文档,那些笔记吗?

    此时的云绣尚且年轻,经验不足,可这事却成为她今后学会留一手、保护自己的转折点。

    人啊,总要经历点黑暗,才懂得光明与正义亦要靠能力去守护。

    何院长听着两人争执,提高了嗓音,厉声道:“行了,别在我这里吵,你们要是有证据证明对方抄袭,那就去找来。要是没有,我就只能给你们都打不合格,这门课你们下个学年重新修。”

    一门专业必选课不合格,不只是成绩的问题,关系到一系列的奖学金评选与优秀学生评选,甚至会影响将来找工作。

    孙铭立刻便激动了:“别啊,何老师,我真没抄袭,我真的是自己写的,您可不能给我不合格……”

    孙铭情绪激动地争辩了好一会儿,云绣待他安静了,才开口与何院长说道:“何老师,如今我跟孙铭各执一词,难辨是非。既然这样,请您再给我布置新的外文文献,现在距离您正式结课还有一周,这一周我要是将新的文献翻译出来,就请您按照我新提交的作业来评分。”

    何院长目露诧异,他没想到云绣会提出这样的请求,问道:“云绣,要是我重新给你布置文献,那就是重新布置七篇,你确定一周之内你能做完?”

    云绣点头:“我可以。”

    她想,她不必再在这趟浑水中把自己搅得不清不白,只要将她的实力与决心证明出来,那便好了。

    何院长默了片刻,问孙铭:“孙铭,你也同意和云绣一样,翻译新的文献吗?”

    “我……”孙铭顿时觉得,这只兔子可真狠啊,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让他好过,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我同意。”

    能怎么办,骑虎难下,孙铭只能咬牙吞下了。

    何院长点头,从资料里翻出七篇文献,交给了云绣与孙铭,让他们自己去复印、去翻译。

    走出办公楼,孙铭转头去看云绣,咬牙切齿:“云绣,你真够狠的。”

    云绣笑了一声,孙铭从未从这个温和的姑娘这里听到这样冷峻的笑声:“孙铭,以后我们不再是同学,你迟早会自食其果,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孙铭竟想起了几年前硕士入学后不久,冯华通与他说的那番话。

    “你还年轻,我希望你知错能改,不要把路子走歪了,否则你的才华和小聪明迟早会成为葬送你人生的催命符。”

070 新旧换

    云绣与孙铭走后,何院长仍旧坐在办公室里,目光落在那两份作业上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冯华通过来找他谈事情,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开口问:“何教授这事怎么了?有什么大事能让你这么忧心的?”

    何院长笑了两声,请冯华通坐下,抬头看她:“老冯,我今天大概算是为难你的学生了。”

    冯华通想了一圈:“哪个学生?”

    “云绣。”何院长说道,无奈地笑了笑,“你以前跟我说她很倔,我今天是真的体会到你的意思了。”

    冯华通更疑惑了:“发生了什么事?”

    何院长将事情原委道来,而后说道:“我已经能确定是怎么一回事了,想着吓唬吓唬他们,就说要给他们个不及格。哪里知道,云绣会这么强硬,直接说再翻译七篇文献,向我证明清白。”

    冯华通眉宇间似有凝重,很快又消散了,眼中一道精光闪过,说道:“这几年我以为孙铭改好了,没想到愈演愈烈。不能不管了。”

    何院长点头同意,又听见冯华通说道:“这次你欠我学生一回,打算怎么还?云绣那个孩子虽然温和心善,但也不能白白受委屈,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何院长心中早有打算,“好,我还,我还。我刚才就在考虑这个事情。云绣这个学生,即便只看她的学术水平,那也是院里数一数二的苗子,很多比她年级高的学生,都没有她聪慧。再者,她这股韧劲,是很多学生都没有的。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她的成就恐怕会在你我之上。我们都老了,民族学的学科建设任重道远,未来是这些年轻人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学科使命交到他们手里。老冯,你有没有想过,推荐她出国访学?”

    冯华通默了片刻,说道:“想过。我还没想好推荐她去哪里。现在出国的渠道虽比以前便捷许多,但去哪所学校、跟哪个老师,必须要慎重考虑,否则就白白浪费时光了。”

    何院长接了话:“我这里有个人选,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有一位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研究的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了,你看,推荐云绣去这里,怎么样?”

    冯华通自然是乐意的,哈佛大学人类学系,那可是世界排名前三的人类学系。

    “要是云绣这一周真的能说到做到,把那些文献翻译出来,”何院长继续说道,“那我想尽办法,也要把她推荐到那里去。”

    冯华通笑起来:“何教授,一言九鼎,你这位大家,更要说话算话啊!”

    此时的云绣正昼夜不歇地赶文献翻译,哪里知道两位老师的心思与计划。

    专业领域的文献与一般的英文阅读文章不同,文献中的专业词汇、叙述逻辑需要仔细厘清,并不是纯粹地将英文译为汉语就完成任务了,而是需要译出一篇语句通顺、意思明了、逻辑清晰的学术文章,所谓翻译的“信、达、雅”,至少要完成“信”与“达”。

    所以,云绣要在一周内译出七篇每篇字数约五千字的英文文献来,实属困难。

    可她偏偏就是喜欢,迎难而上。

071 忽然见(一)

    云绣经过连续五天的奋战,已完成了五篇文献的翻译,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应当是能按时完成任务的。

    可过去五天里,她每日睡眠仅有四五个小时,一起来就开始翻译,连吃饭时都在思考译句,如此高强度的行事,即使仗着年轻精力旺盛,也总会有疲惫质感。

    这一日,云绣再一次挑灯翻译,她将小台灯的灯光调得弱了些,生怕影响到同寝室的姚源。有时云绣想,要是图书馆能通宵就好了,她便不会在宿舍打扰姚源。

    云绣如今住的是专供给博士生的宿舍楼,两人间。姚源是生科学院的博士生,她是系里唯一的女生。从她读硕士开始,院里老师隔三岔五便来鼓励她,生科专业是累了点,但国家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她身为女性,能突破一般人的专业成见走到今天不容易,他们相信她一定能够坚持下去,前途无量,一定不要因为旁人的成见放弃。

    姚源在这样的鼓励下,顶住了亲戚朋友不理解的目光,在他们一遍遍笑问“你怎么还不结婚”“年纪大了就不好生孩子了”“女生读什么工科博士”的压力中走到了今天,一路斩获十来篇核心期刊文章,目前参与的课题组项目如果顺利,将申请国家专利。

    姚源时常说,夏虫不可语冰,面对那些偏见她只需要笑一笑就好了。她与云绣说,走到博士阶段了,谁不是有脑子又肯吃苦的,谁没有为出成果熬过夜、掉过头发?谁不曾为卡在瓶颈而焦虑难安、怀疑自我?

    可当成果出来的那一刻,苦尽甘来的滋味却是人间至味。

    云绣对此表示认同。

    其实姚源平日里比云绣睡得晚,她每天要去实验室,晚上不过十一点是不会回来的,忙到凌晨两三点也是常事,有时甚至要通宵。没办法,有些实验设备只有那么一两台,需要做实验的老师学生却有一百来号人,总有人需要排到晚上使用设备。

    这半个月姚源难得有了些休息时间,哪知又轮到云绣熬夜了。

    夜深人静,云绣书桌上的台灯光芒浅淡,姚源床铺上发出窸窣声响,姚源下了床。

    云绣听见动静,回过头去,十分抱歉:“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啊?”

    姚源睡眼惺忪地摇头:“没有,不是你吵的,我想上厕所。”

    姚源进了洗手间,过了一会出来,目光触见云绣桌面上那些英文材料,不禁问:“你还在翻译?我怎么记得你之前做过翻译的?”

    云绣轻轻笑了声:“你快去睡吧。”她并未与任何人提起与孙铭的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将恩怨渲染出来,处处遭人议论,反倒会干扰清静,有这功夫不如多做些翻译。

    姚源打着呵欠又爬上床去睡了。漫漫长夜,陪伴云绣的只有暖气的呼呼声,与桌面上的白纸黑字。

    还有那盏灯。

    云绣不是没有任何委屈,只是任务紧张,她暂时一心投入学习中,无暇顾及那些负面情绪。可当任务终于完成之时,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那些原本被压抑的不悦便又钻出来了。

    云绣本就爱哭。

    心中难过之时更爱哭。

    所以她又哭了。

072 忽然见(二)

    北京的冬天寒冷难耐,与四季如春的昆明泾渭分明。冬日的昆明,仍有绿树书成荫,仍有鲜花盛放。可冬日的北京,枯藤老树,一派萧瑟,日升不见暖,日落风便凉。

    清晨的太阳自窗户外照耀进来,寝室明亮清透。

    姚源早早便起床出门了,她今日要去开早会。

    云绣一夜未眠,终于将所有文献翻译整理完毕,一双纤手将手写的稿纸一张张整理好,目光里融入那一个一个的字,心里忽而涌出许多情绪来。

    她不晓得孙铭为何要抄袭她的作业,又为何能够那样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他没抄,是云绣抄的。

    她亦不明白,何院长为何慧眼不识真相,要给他们两人都记不合格。

    她想她向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一直勤奋刻苦,为什么会惹上这样的事情。

    云绣想不通许多事情,从前她觉得人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一生就能风平浪静,即便不能扬名立万,也能拥有一个不错的人生。

    可她哪里知道,人生本就是一场风浪,人如孤舟,于风浪中起起伏伏,前方是平静还是波澜,或是惊涛,哪里能由人来控制。

    想着这许多的事情,云绣心中委屈得很,泪水也就掉了下来。

    她抬手去擦,泪掉得更凶了,不一会儿便开始吸鼻子,便找了纸巾出来擦眼泪鼻涕。

    可她那泪水,仿佛不受她的控制一般,断都断不了。

    桌面上的小灵通震动起来,云绣翻开去看,看到了一串陌生的号码。

    她吸吸鼻子,缓了一些情绪,拿起来接:“喂,你好。”

    “云绣,你好,我是越言辛。”

    你好,我是越言辛。

    这一句话推开层层叠嶂,扑面而来,在她的小舟所行海面上,掀起一层层浪,卷得她仿若坠入不真实的幻境中。

    兰坪之遇仿佛已逝多年,那一次意外致使他的号码丢失后,她便以为遗憾与错过就是她与越言辛的结局,即便盼望越言辛能主动联系她,可日复一日的失落,最终让她决定接受现实。

    哪里知道,现实来了一次翻转。

    云绣抓着手机,久久难以回神,不知回应。

    “云绣?”越言辛的声音再次传来,惊醒了云绣。

    云绣换了只手握住手机,她那只手的手心已布满汗水。

    嗯,一定是因为北京的暖气太足了。

    “哦、哦,你、你好。”云绣不知所言。

    越言辛低低笑了一声,说道:“云绣,你不是答应过我,会给我打电话的?”

    云绣:“……”

    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越言辛在她的沉默中叹了口气:“最近还好吗?”

    云绣因这一句话,又想起连日赶做翻译的事情,委屈得很,眼泪又流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还好。”

    “绣绣,”越言辛声音稍有急切,“你声音怎么了?你在哭吗?”

    越言辛显然是急了。

    云绣赶紧调整情绪,说道:“没、没在哭。天气干燥,嗓子不舒服。”

    “……”

    那一头的越言辛沉默了许久。

    许久过后,越言辛忽而问:“我最近会到北京出差,你这几天有空吗?想找你吃个饭,可以吧?”

    云绣略加思考,想着今天将作业交上去,小论文修改已接近尾声,再花个两三天再改改应该可以了。便回道:“这周六、周日有空,你那个时候来北京了吗?”

    “嗯。”越言辛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周六见吧。你的地址?”

    云绣说了学校的地址,又听见越言辛问:“宿舍地址。”

    云绣不解:“我到校门口接你就好了。”

    “哪栋楼?几层几号?”越言辛仍在追问。

    云绣不明就里,但还是把详细地址告诉了越言辛。

    没办法拒绝啊,她很想他啊,连带他问的问题,她都不想拒绝回答。

073 忽然见(三)

    越言辛挂了电话,原本因云绣而生的笑意逐渐散去,神色冷却下来,冷峻如冰。

    他的绣绣一定是哭了。也不知是遇到什么难事,又或者是被谁欺负了。

    她向来就是如此,根本藏不住情绪,也说不了谎话,可偏偏又喜欢藏心事,有了难处也不愿意与人说。

    那一刻越言辛恼恨自己无法陪在她身边,无法安慰她陪伴她。

    他知道云绣向来足够勇敢独立,也向来懂得自我调节。可他还是想陪在她身边。他想陪着云绣,从来不是因为云绣需要他,而是因为他喜欢云绣。

    越言辛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打通了陈助理的手机:“陈助理,帮我订周六去北京的机票……不,订周五晚上的。”

    他哪是去北京出差,不过是听见云绣不对劲的哭声,想去看看她。

    他好想见她,好想陪着她。

    *

    云绣将翻译好的文稿投入何院长的信箱后,绕到食堂吃了个早餐,便回宿舍睡大觉。她是需要补一补觉了。

    睡到下午,迷迷糊糊中接了个电话,说是什么蛋糕店的外送单。

    什么蛋糕外送,她很少点外送单,要吃东西更愿意直接到店里去吃,外送等的时间久,还需要额外支付路费,倒不如直接去吃。。

    云绣以为是姚源买的蛋糕,让她帮忙收。从前也常有这事,姚源成日在实验室,有时网购的东西送到宿舍,云绣便帮她收一收。

    从店员手里接过一大袋糕点,再看到那张留言卡片时,不得不相信,这就是给她的东西。

    袋子里除了新鲜的水果小蛋糕,还有一些可以存放的手工饼干和花生酥糖,都是云绣爱吃的。

    [听说多吃甜食心情会好。不过不能贪吃,易长蛀牙。越言辛。]

    “越言辛”那三个字明晃晃地撞入眼中,叫云绣又是开心,又是激动。难怪越言辛早上问她详细地址,原来是为了给她送这个。

    她拿出小灵通,想给越言辛打电话,想了想,恐他上班事忙,便发了条短信过去:[蛋糕收到了,谢谢。怎么给我买这些?]

    很快,越言辛打了电话过来:“收到了?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些,希望没记错。”

    怎么会记错。

    云绣眼眸微动:“嗯,喜欢的。谢谢你,让你破费了,我……”

    “打住,别说你要转钱给我。那太见外了。”越言辛说道。

    云绣浅浅笑了笑:“等你来出差,我请你吃饭。”

    越言辛也笑:“好。”

    “你……怎么给我买这些?”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

    越言辛说道:“心血来潮,查了查你们学校附近的蛋糕店,发现这个可以外送,就买了。云绣,你还不允许我向你献殷勤吗?”

    云绣安静沉默,有许多话正冲击她的肺腑,她想与越言辛说,可犹豫之下,又压了回去。

    或许,现在说并不适合。或许等见了面,这些话会更好开口。

    “那……”或许连云绣都未察觉,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等你来了,再联系。你先忙。”

    越言辛道:“我不忙。”

    云绣:“……”

    她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说了句:“那我先去睡觉了。再见。”便迅速挂了电话。

    再说下去,云绣怕自己把持不住。

    可越言辛却更凝重了,睡觉?难不成她又熬夜学习了吗?真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如果没有越言辛今日的电话,云绣想,或许她会接受那个“错过”的结局,在漫长时光中慢慢平复她的不舍与叹息。

    可越言辛找了她。

    他总会在她站在放弃边缘的时刻,就那么恰巧地出现,伸手将她拉了回来,让她重新思考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她想与越言辛说,她还是很喜欢他,还是眷恋有他的日子。

    她想问他,愿不愿意再试一次。

    那时的云绣哪里知道,世上哪有这么多“恰巧”,怒江的重逢也好,今日的再续也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个人在想方设法地,握住他们之间那根脆弱的命运红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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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国领土以内的人类学调查,应由中国人负担起来才是道理。——中国民族学家、人类学家杨成志】
*敬那些虽脚陷困境,仍不忘仰望星空的理想主义者们*
于女人而言,恋爱婚姻、生育哺养、持家理事固然司空见惯,可她们应当拥有更多的选择,譬如人生事业、社会责任、家国情怀、民族理想。
爱上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该是怎样的感受?
那是很长的故事,长及一生;那又是很短的故事,短如一封情书。
越言辛:“她不会为我退居家庭,不会为我放弃追求。”
“过年过节,她或许不能时时与我同庆。如遇烦事,她或许无法及时知晓。”
“她可能要为了她的理想,与我多年异地,或许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才能见上一面。”
“可我,倾慕于她,倾慕于这样为理想奋斗的她。”
“我爱她,爱她的相貌名姓,爱她的脾气性格,爱她的信念追求。我想我只有成为更好的自己,才能跟随这样美好的她。”
“云绣,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你的理想不必因我停滞,我总会等着你,总会跟随你。”
“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是最好的你。而爱着你的我,才是最欢喜的我。”滇云归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滇云归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滇云归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