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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之帝王崛起全文阅读

作者:天下九九     牛吏之帝王崛起txt下载     牛吏之帝王崛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46.做个了断

    耿弇和田无忌在南皮城外驻军,一边监视着刘秀的动向,一边等待援军的到来。

    耿弇当初从巨鹿急着赶来,只带了骑兵队伍,而他麾下的三万步兵落在了后面,如今正日夜兼程地赶来,如果这支队伍赶到,会大大增强他的兵力。

    援军还没等到,先等来了圣旨,皇帝召耿弇之弟耿舒去邯郸任职,这是个意料之中的人事调动。兄弟俩同在一军中领兵本就不合规矩。皇帝原本为了更好地掌控上谷郡,暂时让耿氏兄弟一起为将,如今大军离了上谷,皇帝便将二人调开,合情合理。

    皇帝下令田无忌受耿弇的节制,命二人一道追击刘秀。因为田无忌军前一阵子吃了败仗,损失很大,皇帝承诺将会为他补充兵力,不日就将抵达。

    耿田二人都很振奋,如果耿弇的部下会齐,田无忌援兵到位,两人的实力将十分强大,足以正面硬憾刘秀的大军。

    看来皇帝是真的想将刘秀留在河北,而不想让他逃到辽东去。

    这天耿弇和田无忌正在帐内议事,忽然有人来报:“大将军,城里有人出来了!”

    “什么人?”

    “很多人,不,不是出战!是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走出来,肯定不是逃兵,他们都是从城门里走出来的,没人拦着,倒好像是要散伙回家一样。”

    耿弇和田无忌对望一眼,都觉有点莫名其妙,完全不懂刘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伪帝要解散他的大军,投降了?”田无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可能!”耿弇断然否认,他对刘秀的了解要比田无忌深得多,直觉刘秀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或许他只是放这些人出来迷惑我们,他自己率精兵先走了。”耿弇疑惑地道,随即他腾地站起身,在步向帐外走,“不管怎么说,先出去看看!”

    一行人跨马出营,奔上附近一处山坡,眺望着远处的南皮城。

    只见城中三三两两地走出人来,说是平民吧还不太像,说是士兵却没有武器、着盔甲。这些人出来都是向南走,但是投向耿田的军营的并不多,大多数像是四散而走,各回各家。

    耿弇下令士兵带几个人过来,他要亲自问一问。没多久士兵便回来,带过来几个城里出来的人。

    问来问去,几个人的回答都差不多:“陛下是怜我等骨肉分离,心中不忍,故此允许我等自行回乡。”

    “刘秀就不怕尔等投向我军吗?”耿弇对这个说辞是不信的,他觉得这肯定是刘秀的幌子,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几个人都沉默着,旁边士兵大声催促,方才有一人开口道:“陛下如此仁义,我等虽不能一路追随,又怎么忍心与他为敌呢?”

    耿弇没有说话,他旁边的西河都尉史勇已请命道:“大将军,末将愿领军出击,将这些贼兵歼灭!”

    在将领们眼中,城外这些还乡的士兵都是人头啊!随便上前割了就有功劳。

    杀良冒功的事情在军中并不鲜见,普通百姓的脑袋尚且有人琢磨,何况眼前这些人都是敌军,脱了军装的士兵也算人头。

    史勇一说话,其余诸将也心痒起来,纷纷请命出战,去南皮城下捡人头。

    耿弇若有所思,田无忌开口了,“大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刘秀遣散其军,正是因为军中人心浮动,不堪为用,他既不能杀尽其军,便只能遣散他们,既得了仁义之名,又留下精兵以为已用。如今敌军士卒急于还乡,正可大大削弱刘秀的力量,若我军对其进行杀戮,使彼等无法还乡,便会重新聚集在伪帝麾下,与其同心同德,誓死与大将军为敌。”

    上谷都尉寇勇也说道:“田将军说的极是,刘秀的军心都散了,人都要拢不住了,我等不能做这种帮他凝聚军心的事!”

    田无忌出身羽林军,他的部队比之耿弇军的军纪要强上许多,对于自己的部队,田无忌有信心约束得住,对于耿弇军就没那么放心了,他又说道:“恳请大将军下令,对于出城之人,禁止杀戮,防止有人自作主张,擅开杀戒!”

    耿弇原本有点活动的心思被田无忌打消了。对于田无忌,耿弇多少有些顾忌,因为自己是投过去的降将,虽然得到了重用,却不是皇帝嫡系。可田无忌出身于皇帝亲自训练的羽林军,属于正儿八经的皇帝嫡系,羽林军将领对于皇帝的忠诚度是最高的,也是最得皇帝信任的人。恐怕刘钰以他为耿弇的副将,多少有点牵制和监视耿弇的意思。

    何况田无忌说的都在理上,要是耿弇想趁乱冲杀过去,恐怕这些原本想回乡的人掉头就跑,关起城门跟他死磕,那样反倒弄巧成拙了。

    耿弇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便顺水推舟给了田无忌面子,严令全军不准擅动,任由南皮城中士卒离去。

    士兵还乡大潮迟续了半天,城里突然出来一辆马车,这就非同一般了,原本那些士兵都是两条腿走路,可从来没人坐车出来,耿弇直觉是条大鱼,于是令人迎上前去,将对方迎到营中。

    这确实是条大鱼,建武汉大司徒,不其侯伏湛,那可是堂堂侯爵,三公级别,顶级的高官。耿弇原来就与伏湛相识,何况伏湛的两个儿子已经反正,算是刘钰的人了,这就让二人又续上了同僚关系。

    耿弇热情接待了伏湛,从他口中得知刘秀确实是在精减军队,他甚至允许朝臣们离去。耿弇立即命令士兵在南城迎着,凡是刘秀的大臣,都争取直接请到他的大营中来。

    耿弇问伏湛道:“伏公,城中情景如何?若我军攻城,可拔之否?”

    伏湛道:“陛下遣散大半人马,留下的尽是精兵强将,心皆向着陛下,此等军马。。。不可图也。”

    耿弇冷笑道:“心向着他?他的心又向着谁?”

    “君王之心,除却雄图霸业,无所向也。”伏湛叹道:“余者在其心中皆是蝼蚁。”

    耿弇默然。

    他想起当年在蓟城,刘秀执着他的手,向众人道:“是我北道主人也。”为这一句话,耿弇出生入死,助刘秀打下半壁江山。

    耿弇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祁县,他站在城头向着东方眺望,幻想着刘秀率大军穿越太行山,救他于绝境之中。他将刘秀想像成拯救自己的英雄,可刘秀只当他是蝼蚁。

    当年他有多么绝望,如今便有多么愤恨,他要让那无情的帝王陷入同样的绝望,曾经的北道主人如今要做索命之人。

    尽管耿弇渴望击败刘秀,作为一个顶尖的军事家,他依然不会贸然出手,他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实力处于下风,不足以一举致胜。他还要等,等援军、等时机、等刘秀犯错。

    可是刘秀好像不想等了。

    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刘秀的大军又出动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刘秀没有继续北上,而是率军出了南门,在南皮城外摆下战场。

    刘秀派人送信道:“君臣一场,你我之缘分起于战场,亦应在战场做个了断。愿与伯昭决战与南皮之野。”

    耿弇毫不犹豫地应战,什么实力,什么时机,都被他刻意地忽略了,此时此刻,耿弇只想与刘秀做一个了断。

    他亲自率军出战,田无忌率本部军马从旁策应,平寇将军陈方率军留守大营。

    到了战场上,耿弇立即发现,对面的兵马状态明显不一样了。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部队,而且士气正盛,看来刘秀是真的想和他来一场真刀真枪的当面对决。

    耿弇不愿示弱,即便对方兵力胜过自己,他也想凭借自己的勇气与之一决胜负。

    他回头望向自己的手下,还没有开口点将,已经有几个人争相向前,齐声道:“末将愿为前锋!”

    分别是五原中部都尉尤河、西河都尉史勇、校尉钱琛。

    耿弇命尤河和尤勇一左一右,各率本部突骑,同时出击。

    战鼓擂响,双方军马相对向前,逐渐接近。

    刘秀以一支步卒为中军,两翼是幽州突骑,步卒一步步向前压上,骑兵压着速度随之一道向前。

    刘秀这个布阵,意思是以中军步卒顶住耿弇的前锋突骑,两侧骑兵分别包抄,将其围在中间加以歼灭。

    这种战术成功的前提是,中军步卒足够精锐,能够顶得住骑兵的冲击。看来刘秀对自己的步卒信心十足。

    耿弇立即做出了应对,下令重骑兵前进,突破对方中军防线。

    具装骑兵是一个烧钱的玩意,几乎是铁组成的部队,刘钰手下一共只有两支这样的队伍,一只是刘钰亲自指挥,一支在刘彪的手里。

    为了加强北征军的实力,刘钰特地为耿弇补充了具装骑后两千余人。而耿弇也毫不含糊,一挥手将其全部派上了场。

    这种正面对决打的就是一个气势,谁抢选在气势上占了上风,谁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对于兵力处于劣势的耿弇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随着领旗摆动,史勇和尤河的两支队伍改变了前行的轨迹,向两边分开,向敌军两翼骑兵迎了上去。

    他们刚刚闪开的当面战场,立即由从头到脚以铁武装的具装骑兵填补了空档,铁的洪流向敌军滚滚而去。

547.南皮血战

    耿弇手下的骑兵是由幽州突骑和并州兵骑组成,都是多年守边的骑兵精锐,战斗力很强,经过了长时间的磨合,组织性和配合度相当高。

    南皮城外地势平坦开阔,正适合骑兵驰骋。这也是耿弇敢于和刘秀对战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战场,是少有的重骑兵可以出击的地势,耿弇用重骑兵冲阵,可以说十分恰当,他有充分的信心可以冲垮刘秀的精锐步兵。

    但是刘秀既然敢于以步敌骑,当然也预想到了这种情景,提前做了应对的准备。

    他在洛阳吃过一次大亏,回邯郸之后专门研究了对付具装骑兵的战术。

    具装骑兵不惧弓弩,无法远程杀伤。队伍结合紧密,人马披甲,重量大,虽然速度没有轻骑兵快,但是冲击力十分强大。要想对付具装骑兵,只有想法子迟滞战马的行进,减缓其速度,以此减弱其冲击力,然后再以身强力壮的士兵列阵,身披重甲,持长刀大斧,正面砍杀。

    刘秀本着这个想法,研究了专门的战术,但是从来没有机会实验,这一次正好派上了用场。

    耿弇军的重骑兵一出现,刘秀的步兵军团便开始变阵。随着令旗挥动,前排的步卒开始向两边快速奔跑。这种临战变阵要求士兵训练性极高,否则不用敌人攻击,自己队伍就会陷入混乱。

    耿弇远远地望见对面变阵,忙而不乱,不禁暗暗赞叹,这支步兵确实是精兵,恐怕是刘秀亲自训练的南军精锐。对这支部队,耿弇多少有一些了解,甚至亲自去过他们的军营,观看其训练,确实战斗力强劲。

    随着前排步兵闪开,一排排的拒马从后面露了出来。

    拒马是一种木制的障碍物,用木柱交叉成人字,形成一种稳固的木架子,木柱的顶端被削尖,上面还可以插上枪刺,用于阻碍骑兵的行动,甚至可以杀伤骑兵,应对骑兵冲击十分有效。

    不管多么厉害的骑兵,也无法直接冲击拒马,如果绕开拒马,免不了破坏重骑兵原本紧密的阵型,化整为零,重骑兵的威力会减弱许多。

    耿弇见到对方祭出了拒马阵,并不十分担心,因为他的骑兵也有变阵的后招,最简单的,遇到障碍,下马搬开就是,等到清理出道路,再重新上马结阵。

    当然在战场上敌军可能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那也没有关系,下了马的重骑兵也可以作为重步兵使用。虽然失去了战马加成的冲击力,但是战力依旧强悍。

    看着对方拒马阵后面的披甲步兵,这场预想的重骑兵冲阵有演变成重步兵的对决的趋势。

    耿弇下令其余骑兵准备,保证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他自己胯下的战马也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想要甩开缰绳的约束。

    耿弇常常临阵冲锋,他享受战场上鲜血的刺激,喜欢纵马奔驰,亲手砍杀敌军总是让他热血沸腾。

    这时两翼的突骑已经冲撞到一处,开始近战搏杀,双方都是精锐,都是士气正盛,可谓势均力敌,甫一接触,战争便进入白热化。

    耿弇军的左军是五原骑兵,右军是西河骑兵,兵员组成以良家子为主,都是从小练习骑射的职业骑兵,在边塞戌边时常常暴虐匈奴胡骑,自视甚高。

    各支队伍平时就互相竞争,谁都不服谁,耿弇将他们分别派上场,正是利用他们的好胜心,激发他们的战斗欲望,这一招屡试不爽。每次上阵,各郡士兵便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劲地向前冲,勇不可挡。

    刘秀的骑兵是纯粹的幽州突骑,在他平定河北、纵横关东的过程中,幽州突骑战无不胜,号称天下兵王,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对于这一点,并州骑兵是不服气的,尤河、史勇等人觉得,并州兵骑才是天下无敌,他们缺少的只是战场,是展示实力的机会。

    在上一次耿弇出居庸关,追击张堪的战斗中,他以手下的并州骑兵和幽州骑兵,击溃了张堪的幽州突骑,证实了实力,同时积累了巨大的信心优势。这一次遇到刘秀亲自领军,他们也毫无惧色,相信本队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沉寂许久的南皮城仿佛从阳光中苏醒过来,在它的郊外,正上演着一场惨烈的骑兵大战。战马嘶鸣,刀枪闪耀,夹杂着战士的狂吼,垂死者的哀嚎,天地仿佛都变了颜色。

    战斗不只属于骑兵,中路已演变成了重甲步兵的对决,骑兵下马清理拒马之后,迎来了刘秀军的披甲步兵,双方开始进入白刃战。

    双方士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健之士,手中兵器是长刀长矛以及大斧,每挥舞一下都耗费极大的力气,双方的兵器用力挥出,都有破甲的能力,因此一出场都是碾压式获胜的具装骑兵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伤亡。

    耿弇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前看来,虽然中路的重步兵对战,已方多少占了上风,但是离他预想的冲垮敌军差得太远。他也舍不得这些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具装骑兵消耗在战场之上,于是他下令再投入一支骑兵,支援中路战场。

    随着耿弇军的调动,对面也开始调兵遣将,双方都将更多的军队投入到战场的拼杀之中。

    照如今这个打法,耿弇军免不了要吃亏。他的骑兵数量虽然占优,但总体兵力只有刘秀军的一半,开场时没有获得压倒性的优势,最终只能靠拼人头,越往后兵力上的劣势就会越明显。

    双方的争战陷入胶着,谁先退就意味着失败,耿弇咬了咬牙,突然一把抓起长槊,向前一伸,直指眼前的战场,他的部下知道,这是主将要亲自上阵了。

    “杀!”

    耿弇大喝一声,率先纵马向山下冲去。

    他的身后是四千名上谷突骑,是他麾下的老兵,从上谷边塞到邯郸,从河北到太原,这支骑兵一直追随着他,取得无数胜利。他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随着烈烈飘扬的耿字大旗冲下山坡,上谷突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俯冲下来。

548.正名之战

    田无忌仿佛是一个外人,一直在冷眼旁观这场战斗。

    他率一万羽林军东征,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队伍不断扩大,兵马增加了一倍不止,原本局势大好。不料在刘秀处碰了个硬钉子,损失惨重,不只是原本依附他的河北豪强武装被打跑了大半,连他自己带出来了羽林军也损失了不少,大大地伤了元气。

    如今他兵不满万,且以步卒为主,根本入不了耿弇的眼。这次会战,田无忌留了些杂兵把守营寨,带到阵上的是七千名羽林军,这虽然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但与耿弇的两万五千名精锐骑兵比起来简直不够看。因此耿弇只让他从旁牵制,相机行事,大概意思就是没太指望他。

    临战时耿弇豪气干云地说了一句:“看我突骑退敌!”更让田无忌觉得自己只是个看客,而不是一个可以决定战争走向的参战者。

    耿弇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视很伤人,田无忌心里不服气,但是也没什么法子,谁让自己实力不济、难当重任了?

    从目前来看,除了中路的重步兵对战之外,战场基本上是骑兵冲锋决胜,以步兵为主的羽林军还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田无忌却没有因此而放松精神,而是一直紧紧盯着战场的形势,他派出许多斥侯,打探敌军动向,寻找入局的最佳时机。

    弱者受到轻视只会自怨自艾,田无忌却不会。他要找机会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他早晚要让那些轻视自己的人大吃一惊。

    田无忌眼见着耿弇部骑兵陆续投入战场,直至他亲自下场,耿字大旗直插敌阵,从西南角进入,所过之处,敌军纷纷避让,那面大旗就像一把尖刀,破开敌阵,勇不可当,一直冲到大阵的中心位置,依旧余势未歇,继续向东插去。

    看这个样子,耿弇是想把敌阵打个对穿。

    田无忌叹道:“耿弇用兵,名不虚传,阵战有章法,临敌果敢有勇力,不愧名将之誉,其麾下更是难得的精兵!”

    友军的强大并没有让田无忌气馁,而是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下令羽林军列阵,准备出战。

    因为耿弇亲自下场,全军士气大振,掀起了一波高潮,战场上出现了有利于建世军的变化,可以说他们第一次获得了优势。

    田无忌深知这个优势局面十分难得,甚至可能会比较短暂,这是耿弇凭一股气势硬冲出来的,若不能一鼓作气扩大优势,击溃敌军,则很可能陷入敌军优势兵力的包围之中,陷入一场苦战。

    总而言之,现在到了胜负的关键时刻,应该投入全力,是死是活就这一锤子买卖了。

    田无忌凭借着常年浸淫沙场的敏锐嗅觉,迅速作出了判断,他已经将刀拔出,立即就要下令出击了。

    可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战场上突然出现了新的变化,大批敌军迅速加入战场,千军万马之中,黄色的大旗格外醒目,那是皇帝的旗帜,刘秀亲自下场了!

    看着扑天盖地的敌军,田无忌握着刀的手停住了,他身边的兵士都急急地请战:“请将军下令,咱们也上吧!和他们拼了!”

    田无忌在这一瞬间念头一转,向身边的校尉宗申耳语几句,宗申领命而去。

    田无忌下令麾下加入战场,率领羽林军向敌军最密集之处冲去,在那里,耿弇的大旗已前进得越来越慢,而刘秀的大旗却离他越来越近。

    耿弇的马槊上已全是鲜血,他已记不清杀了多少敌军,只是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槊,同时催促着胯下的马,向前,再向前。

    耿弇对于不断变幻的战局有着超强的理解和把控能力,他总能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出击,一锤定音。或者是双方陷入苦战,局面胶着之时,或者在已方处于不利之时,他的出击总能起到破局的作用。

    身处千军万马之中,视线被阻,他无法像观战时那样总览整个战场,实际上他也并不需要,只要感觉到面前的敌军掉头逃走,自然知道胜利已经来临,只要一直冲到四周没有敌人,自然知道已将敌军阵列击穿。

    可是现在,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他并没有击穿敌军,耿弇依旧看不到敌阵的边缘,只在某个瞬间,他感觉到对面敌军已到了临界点,只要他们再加把劲,对方说不准就会突然崩溃。

    可是突然之间,好像是面对决堤的大河,对面涌过来一股巨大的洪流,几乎一瞬间将他淹没,耿弇失去了刚才乘风破浪般的冲击力,而是陷入了泥淖。

    面前的敌军越来越多,凝成一堵厚实无比的墙,让耿弇无法再前进一步,他已感觉不到肩臂的存在,只是重复着手上机械的动作,前刺、横扫、迎头砸下。

    他刚将长槊从面前的一个敌军身体中拔出,忽然觉得身后冷风袭体,耿弇本能地向前扑倒在马背之上。一柄长刀将将擦着他趴伏的后背掠过,刀刃扫过左肩。随着几片鱼鳞甲片落在地上,耿弇觉得左肩一阵疼痛。

    他来不及查看伤势,手中马槊刷地向后扫去,触手的阻滞感和身后的痛呼声告诉他,马槊上又沾上了敌人的鲜血。

    耿弇在马背上直起身体,扭头看了眼肩头的伤势,肩部的甲片已经损坏,有血不断从里面渗出来。

    他的卫兵忽剌剌冲了上来,将他们的将军紧紧地围在当中。

    有人叫道:“大将军,伪帝杀过来了!”

    耿弇抬头望去,隐隐见到刘秀的大旗,距离他不足百步的距离,可是这短短的几十步之间人挤着人,马挨着马,不知道有多少士兵。

    耿弇挺直身体,嗓音嘶哑地说道:“随我过去杀了刘秀!”

    回应他的是一个亲兵急切的呼喊声:“大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回头吧!”

    耿弇这才发现,不仅他的身前全是敌军,连他的身后也围上了敌军,原本他的身后有数千骑兵跟着,此时大概只剩下几百人,其余人不知道是没跟上他前进的速度,还是被敌军冲散了。

    敌军潮水般地压了上来,耿弇知道自己没有了获胜的机会,如今的形势,就看他是否能全身而退了。

    耿弇下令左右摇动大旗,这是一个撤军的信号,周围的将士们会选择最近的将领旗帜,慢慢汇集,一道杀回去。

    耿弇的大旗无疑是最显眼的一个,随着他向回冲杀,周围不断有士兵前来会合,随着他一道向来路突围。

    但是敌军实在太多了。

    刘秀一开始用大量骑兵和少数步兵精锐和耿弇对战,等到双方陷入胶着时,刘秀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步兵军团。这时骑兵的速度降了下来,冲击力大大减弱,对于步兵的威胁也减轻了许多,是步兵入局的好时机。

    三万步兵加入战场,立即改变了场上的力量对比,使胜利的天平迅速倾斜。

    耿弇军陷入敌军包围,马速受限,完全冲不起来,面对步兵时失支了曾经的巨大优势。他率军左冲右突,试图杀出一条路来,却引得更多的敌军蜂拥而至。

    耿弇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念头,就像他当年在祁县城头一样,他想,难道这里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如果他耿弇注定要丧身战场,那么死在刘秀这样的英雄人物手中是可以接受的结局。祁县时他就该死了,从那后他又多活了几年,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耿弇甩了下头,试图甩掉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如今最重要的是突围出去,至于能否成功就要看天意了。

    忽然,一个亲兵惊喜地喊道:“大将军,有援军来了!”

    随着他的呼喊声,面前的敌军像船头的波浪一样向两边闪去,一支阵列严整的军队逐渐接近,看他们的装束便知是羽林军,而飘在队前的旗帜也表明这就是田无忌的队伍。

    耿弇顿时心头大振,立即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全军奋起余勇,拼命向前冲杀,终于与羽林军会合一处。

    田无忌用手中的刀指着前路,远远地高喊道:“大将军,这里!”带头杀了过去。

    耿弇率军紧随其后,田字和耿字的大旗一前一后,慢慢远离大队敌军,一路收罗兵马,向着来路撤退。

    现在对耿弇军来说,迅速脱离战场,回到营寨整顿兵马,倚靠工事坚守是最理想的状态,可是刘秀不会轻易给他这个机会。

    刘秀要的是歼灭或者击溃,他要给耿弇军重大杀伤,绝不允许他们还能成建制地撤军。

    耿弇鏖战半日,十分疲惫,仍然强撑着,与田无忌一道率军断后,且战且走,掩护大军撤退。西河和定襄、雁门等郡骑兵在敌军相对薄弱的右翼,击退了敌军,但是却囿于整个战事的不利,无法追击扩大战果,只好听令撤军,好在兵力尚完整,没什么大的损失。

    比较惨的是五原和云中的骑兵,在左翼遭遇了敌军的强大攻势,战况不利之时,收到撤军的命令,五原都尉尤河急着率军后撤,却在全军掉头向后时乱了秩序,被敌骑追在后面一通砍杀,死伤惨重。

    刘秀率军在耿弇身后追杀,颇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耿弇被赶得多少有些狼狈,若不是有田无忌这支阵列整齐的羽林军压住了阵,恐怕早已兵败如山倒。

    队伍顺着虖池别水和麒麟坡之间的大路南撤,这里距离大营还有六七里路,是整个撤军路程中相对狭窄的地带。

    大路以西是虖池别水,以东是一处低缓的山坡,据说此地曾有麒麟出没,故名麒麟坡,坡上野草遍地,杂树丛生,对于骑兵来说,虽不是难以逾越的山岭,但也能起到相当的延缓作用。

    耿弇撤到麒麟坡时,敌军先头轻骑部队已追到了身后,不断砍杀着落在后面的士兵。眼看着身后烟尘滚滚,刘秀大军随后将至,耿弇十分焦急。

    田无忌道:“大将军不必忧心,末将已在这里安置了一支伏兵,一定可以阻住敌军,保大队人马平安回营。”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弩箭破空之声,飞向后面的追兵,敌军顿时倒下数人。

    耿弇心里一宽,看来田无忌说的不假,这山坡上确实有伏兵。

549.精兵断后

    上一次大败让田无忌受了教训,少了从前的骄气。他见敌军势头凶猛,未虑胜先虑败,在出阵前的一瞬间决定留下校尉宗申,命他率两千步兵离开大队,退至麒麟坡设防,为万一的撤军留下了一条后路。

    宗申接到这个命令时心里迟疑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好。这种命令说明主将对于这场战役的前景已不太看好,田无忌没有必胜的信心,开始为万一的情况作准备了。

    的确,当时看战场上的形势,建武汉军势头很猛,建世汉军已经处于不利局面。

    宗申征战沙场多年,临阵经验丰富,为人十分稳健。他选择了一处最适合防守的山坡,利用坡上的树木及军中的车辆结阵,筑起了一道临时防线,安排了强弓硬弩,专等前方战场的消息。

    宗申当然期望前方获胜,宁愿这个临时阵地用不上,可是天不从人愿,没过多久,便有已方人马败退下来。

    他立即命令全军备战,弩全部上了弦。几乎在敌军大队刚刚进入强弩射程开始,宗申即下令大黄弩开始射击。

    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这次伏击的作用并不在杀伤多少敌军,而是要尽量延缓敌军的追击速度,让耿、田大军可以安全撤退。因此虽然距离还远,强弩的杀伤力略显不足,但他依然下令发射,期望可以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使追兵有所忌惮。

    第一轮弩箭虽然射中的人不多,但是确实惊到了后面的追兵。宗申在山上远远地眺望,感觉敌军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行进变得小心起来,眼见着有士兵向着将旗处奔驰,大概是送消息去了。

    宗申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对面大队骑兵在阵前集结,然后小跑向前,慢慢加速,向着麒麟坡猛冲过来。

    这应当是对方将领的临阵决断,用意是要先踏平这座山坡,为后续大军的追杀铺平道路。

    数千匹战马一起奔腾,声势十分浩大。宗申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很清楚,这次阻击成不成功,就看能否挡住这第一波冲击了。

    战马速度极快,数百步的距离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此时第一轮大黄弩在射击之后已重新上好了弦。这一次宗申并没有着急,而是稍待片刻,等到大队人马前进到一百五十步左右,才下令再来一轮齐射。

    对于强弩来说,这个距离已经可以进行有效的杀伤,现在发射的目的不是威慑,而是实打实地要收割人头了。

    一排密集的弩箭飞过去,敌军顿时倒下一片,战马哀嘶着扑倒在地,马上的士兵像包袱一样被甩出去。但是敌军并没有因此而减速,而是愈发加快了速度,试图尽快接近,减少在弓弩之下暴露的时间。

    大队骑兵转眼冲至百步之内,已经进入了普通弓箭的射程了。

    宗申命令全体弓箭手开弓,先来了一轮齐射,之后便是自由射击。

    阵地战是羽林军的常规训练内容,他们对此驾轻就熟,防守起来有条不紊。在弓箭对敌骑持续杀伤之时,宗申下令长矛手出列,突前结阵,在阵地前形成一道屏障,留下弓箭手在身后继续抛射。

    长矛手将数丈长的夷矛尾端插在地上,矛尖斜斜地向上,一排排密密麻麻地,好像是一堵厚厚的矛墙。他们准备要正面承受骑兵的冲击了。

    经过弓弩打击的敌军骑兵,好不容易冲到了山坡之下,随即催马上坡,这时战马的速度已经放慢,在爬坡过程中愈发减缓了速度,冲击力已大大减弱。

    敌军迎面遇到了坚固的长矛阵,战马踯躅着不愿向前,士兵吆喝着,鞭打着胯下的战马强行冲阵,却被长长的矛刃阻挡,无法突破,只好丢下了一具具尸体,无奈地退了回去。

    顶住了第一波攻势,宗申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怠慢,继续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更猛烈的冲锋。

    这一轮防守为耿、田大军赢得了一些时间,大队人马顺着大路向南退去。

    宗申远望前方,见到敌军越聚越多,刘秀的大旗在不远处出现。在刘秀的亲自督战下,敌军纠集了更多的人马,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一次比之第一轮更加猛烈,守军费尽了力气,才将敌军逐下山去。

    宗申打起精神,准备承受第三轮打击。

    可是这次敌军的攻击方式变了。

    这次攻击以步卒为主,前面的士兵举着盾牌遮住了身体,后面是披甲的步兵,列着阵慢慢地向山坡逼近。

    敌军防备严密,虽然行进缓慢,但是伤亡却明显少了,到了山下,开始结阵,准备上山,看来对方是想用步兵硬磕了。

    宗申依旧下令长矛兵突前列阵,准备接战。长矛的破甲能力强,可以有效杀伤敌军重甲步兵,再加上占据地形优势,居高临下,自然会在肉搏战中占据上风。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敌军在山坡之下却迟迟没有上山,不知道做什么打算。

    宗申正在奇怪,突然听到士兵喊道:“有烟气,他们。。。他们要放火烧山!”

    果然,建武汉军并没有上山,而是在四处点火,夏天的野山坡,草木又茂盛又干燥,一经点燃,便开始迅速蔓延。从山脚开始,火已经烧了起来,浓烟扑面而来。宗申捂着嘴连连咳嗽,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是早就准备好的阵地,会有防火的措施,士兵们会除去阵前的树木和荒草,在周围开辟隔离带。可这只是他们的临时阵地,并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士兵们只是将正面的树木稍作砍伐,尽量为弓弩的射击排除障碍,对于其他的野草荒木,根本没来得及处理。因此火焰一起,便顺着坡上的荒草灌木爬了上来,一步步逼近羽林军的阵地。

    火势越来越大,到处都是烟,别说是山下的敌军,就是自己的袍泽,稍远一些的也已经看不清楚了。再这样下去,这两千兄弟不用战斗,烧也要烧死了。宗申不再迟疑,下令全军紧急撤离麒麟坡,向南面的大营行进。

    笨重的军械全部抛下,车辆和弩车都被放弃了,就连成捆的箭矢也没来得及带走,好在人员没什么损失,总算是全须全尾地下了山。

    下山只是第一步,此处离大营还有几里地路程,这个路程才是真正的死亡之路,因为这里一马平川,没什么遮挡,在这里行军,极易受到攻击。

    敌军随时可能追至,就是在撤军的过程中宗申也不敢怠慢,他下令全军结阵缓缓前行,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追兵比想象得来得更快,没走出多远,他们便听到身后马蹄轰鸣,大队骑兵已然追至。

    宗申回头看去,见后面战旗飘飘,战马奔腾,敌军马上就要到跟前了。在这个平坦地带,骑兵对于步兵有着巨大的优势,这两千羽林军能撑多久呢?

    逃是逃不过的,只要队伍散开,士兵们开始逃蹿,所有人都将成为敌军的猎物,那时就不是什么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宗申无奈,只好下令士兵转身迎战,全军紧紧地缩成一个圆阵,刀枪对外,像是一只巨大的刺猬,张开它身上所有的尖刺,准备和敌人决一死战。

    这是防守最强的一个阵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作困兽之斗了。

    大汉与匈奴对抗时常常以步兵迎战骑兵,总结起来效果还算不错。当年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塞,路遇单于主力,被十万大军包围。他们依靠强弓硬弩,且战且退,一路杀伤了大量敌军,可惜最后箭矢用尽,在距离关塞不远处全军覆没,李陵被俘虏。

    虽然打了败仗,但是李陵却凭这一战打出了名头,被后世认为是以步当骑、以寡敌众的经典战例。

    但是李陵的情形和现在是不可比的。此时宗申的处境比之李陵差得太多了。

    他仓惶下山时,已将辎重全部抛下,如今他们无法以车辆结阵,没什么东西可以阻拦敌骑,减弱骑兵的冲击力。他们撤退时抛下了大量箭矢,留在军中的箭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更重要的是,当年李陵面对的是骑射骑兵,是有利则进无利则退的胡骑,比之现在的突骑,战斗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宗申想来想去,怎么想不出什么活路。他觉得自己是毫无疑问地陷入绝境了,看来今天怎么都没法子逃脱这场屠杀,这两千兄弟恐怕要全部交待在这儿了。

    数千敌骑结阵冲了过来,宗申绝望地抬头,向着南方眺望,希望能出现奇迹,营中会有人出来接应,让他避免被全歼的命运。

    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奇迹还是有的。

    宗申看见远远地战旗飘飞,大队的骑兵从南面奔至,向他们直冲过来。宗申一挺手中的长槊,狂吼一声道:“援军来了,兄弟们挺住啊!”

550.生命通道

    羽林军在即将覆灭的紧要关头等到了增援,原本已绝望的士兵们重新鼓起了勇气,打起精神准备硬扛一轮骑兵冲锋。

    骑兵军团冲起来之后,要想临时改变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建武汉骑兵虽然看到对方援军到来,在这个时刻也无法调转阵势去迎战。

    如今他们能做的就是保持前进的方向,争取一轮冲垮面前的两千羽林军,然后转头对付新来的援军。

    但是援军的到来却实实在在影响到了这次冲锋,打乱了建武汉骑兵军团的节奏,有强大的敌人在旁边虎视眈眈,总会让人心慌意乱。

    虽然这次冲锋显得有些潦草,但是骑兵对于步兵的巨大优势依然存在,羽林军的圆阵瞬间就被吃掉了一角,整个阵势像是一个被压扁的球。宗申一挺手中的长槊,亲自带人顶了上去。

    他们能撑住这一波冲阵,要感谢援军来得够快,两军刚一接战,援军便斜刺里冲杀过来,顿时把局势搅得乱成一团。

    在混乱之中,骑兵没有了马匹的冲击优势,对步兵来说就没那么可怕了,羽林军打散成几人一组的战斗小队,个个手执长兵器,有的刺人,有的捅马,相互配合,对付骑兵竟是十分有效。

    敌军在步骑联合攻击之下,明显是吃了亏,但是建武汉后续的追兵不断加入,将局势又拉了回来。

    双方混战良久,都饥饿乏力,草草收兵。

    宗申死里逃生,回到大营,才知今天活着回来全是因为运气。支援他们的骑兵军团今天刚刚抵达,是皇帝答应给田无忌的援兵的一部分,也是其中的先头部队,大概有四五千骑兵。他们刚到大营,便得知前方正在鏖战,立即整军出发,正好救了这两千羽林军兄弟。

    耿弇兵败,好不容易在羽林军掩护下全身而退,根本没有力量去支援宗申,田无忌也是一样。

    宗申忍不住恶意地去想,或许田无忌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做好了舍弃他保大队的准备,虽然作为军人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命令,就算让他去牺牲也不能抱怨,但是这个猜想还是让他如哽在喉,心里十分难受。

    好在田无忌也没有亏待他,为他力争了一份大功劳,让宗申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是一场败仗,五原和云中两支骑兵损失惨重,全军最金贵的具装骑兵也遭受了损失,西河都尉史勇部获胜,为全军挽回一点颜面,是这场战争的首要功臣,宗申部因为拼死为全军断后,也被记了首功。

    正是由于宗申部的顽强阻截,使大军虽败未溃,免于遭受更大的损失,这个首功实至名归。

    耿弇和田无忌立即加固营盘,布置防守,准备迎接刘秀的反扑。

    果然,第二天一早,刘秀便率军向建武汉军大营发动猛攻。耿、田二人龟缩不出,依托工事反击,形势一度十分危急。田无忌的寨门被攻破,眼看营寨要被破掉,田无忌红了眼睛,翻身上马,亲率三千骑兵冲出大营,将敌军逐了回去。

    到了后晌,刘钰派来的又一支援军抵达,使刚经历败仗的大军士气提振,这才逐渐稳住了局面。

    刘秀见敌营不断有援军进驻,知道短时间内无法破敌,便引兵退回南皮。

    耿弇这才下令全军拔营,后撤几十里,回到东光城,一边休整,一边等待后续援兵。

    几天之内,田无忌部补充了一万骑兵,据说还有一万五千羽林步兵还在路上,田无忌终于挺起了腰杆,觉得有了些底气。

    此战虽然败了,他率领的羽林军表现可圈可点,没有田无忌拼死杀进敌阵,耿弇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没有他安排了断后的预备队,大军可能被追兵击溃。

    耿弇为此专门向其致谢,让田无忌颇觉面上有光。

    经此一战,两个人都放平了心态,知道刘秀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消灭的,就算他遣散了大半人马,依然有着强大的战斗力。

    在东光休整数日,两人都等来了各自的援兵,耿弇留在巨鹿的三万步兵追了上来,田无忌的援军也全部到位,两个人合起来有兵马八万余人,从数量上已超过了刘秀的军队。

    更重要的是,随着步兵军团的来到,大型的攻城器械也终于到位,耿弇可以打攻城的主意了。

    他下令再度进兵南皮,而刘秀已在几天前离开,此时守卫南皮城的是渤海太守邓邯。他在这次大战结束之后率军从浮阳来援,以浮阳、南皮、建成三城为依托,打造一个三角形的防守地带,试图阻碍耿弇大军前进,为刘秀北上赢得时间。

    邓邯是南阳邓氏族人,从刘氏起兵时便一直追随,是此时还忠于刘秀的少数郡守之一。

    他靠着南皮坚城,闭门不出,一心想拖住耿弇大军,没想到只坚持了几天时间,就被连环霹雳车轰塌了城墙,邓邯率残兵狼狈逃回浮阳。

    耿弇和田无忌分路进兵,耿弇杀奔浮阳,田无忌直奔建成,两个人比赛似的,迅速拿下两城,又势如破竹地拿下了渤海数座城池,将大半个渤海郡收入囊中。

    他们一路杀过去,遇敌则击之,遇城则拔之,虽然进兵速度已经算是很快,但当然没有刘秀直接走路来得快。

    耿弇估计,刘秀此时至少甩掉他们几百里路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刘秀早早开始经营幽州,准备后路,此地向北的数郡太守都是他的心腹,不太可能再现冀州那种郡县长官争相献城的情景。

    一场快速的追逐战演变成一步一步的攻坚战,战事不可避免地被拖长了,耿弇没能把刘秀留在冀州,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只脚踏入辽东。

    此时还有一个唯一的机会可以困住刘秀,那就是已在右北平登陆的马援大军,如果他能击败右北平太守王霸,攻占右北平郡,将截断刘秀的北逃之路。

    刘秀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早早地命令王霸在海港修筑工事,准备器械,阻止马援大军登陆。正是这种提前准备做得充分,才让王霸与马援军周旋到现在,为刘秀留下了一条生命通道。

551.公孙论战

    邯郸未央宫,建世皇帝刘钰在殿内闲坐,班登、乌盖、议郎冯异、侍郎卫宏在侧。

    冯异在洛阳之战被俘之后,被刘钰送到长安,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虽然他受到了汉情局的暗中监视,但基本的行动自由并没有受到什么限制,在长安城内他可以随意走动,只有出城时需要有人陪同。

    刘钰作为一个未来人,知道冯异在历史上是个短命鬼,否则以他的功绩不至于在云台诸将中只列到第七位。因此刘钰吩咐太医院关注冯异的身体,看看能不能事先采取措施,改变他的命运。

    用现代的话来说,太医院对冯异的身体进行了全面体检,除了些小毛病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想必他在历史上病死军中也是个意外,毕竟古代医药水平不行,一场感冒发烧都可能要命。

    冯异是刘秀的心腹,对刘秀的忠诚度很高,这也是刘钰不敢用他为将的主要原因。何况冯异对于这位建世皇帝并不太感冒,平时见面虽然守着礼节,举止恭敬又中规中矩,但是却总让刘钰有一种距离感。

    冯异那个意思就像是在说:你很牛,我惹不起你,但我也不愿意做你小弟,不愿鞍前马后地为你服务。

    刘钰不以为意,他是一个有胸襟的人,对于有能力的人才来说更加宽容大度,何况冯异这种有原则的人值得人尊重,反倒是邓晨那种没底线的墙头草让刘钰从心里往外鄙夷。

    鄙夷归鄙夷,该给邓晨的待遇一样也不能少,否则谁还肯再来投奔建世皇帝?这就是政治,连皇帝也不能违背政治原则行事。

    但刘钰是有自己好恶的,他驱使邓晨做二狗子,为他四处招降纳叛,发挥余热,一旦邓晨的价值被榨干,便被晾在一边,束之高阁。对于冯异,刘钰却不太舍得置之不理,在将其闲置一年多之后,给了个议郎的头衔,让冯异随侍左右,走哪都带着。

    平时刘钰常与冯异闲谈,从国家治理到日常生活无所不谈,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军事战场。冯异不怎么主动说话,基本就是用几句话回答皇帝的问题,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会轻易表态,虽不失礼,但却绝对称不上热情。

    侍郎卫宏是个学者,与建世朝重臣杜林和郑兴交好,一直在邯郸朝廷为官。他曾做《毛诗序》,为《古文尚书》作《训旨》,著作颇丰。刘秀北进之时,卫宏没有随行,而是留在邯郸,被刘钰征召为侍郎。

    卫宏致力于确立《古文尚书》的官学地位,在建武朝时便一力主张设立《古文尚书》博士,因为大批今文学家的反对,一直没有成功。建世朝学风比较开放,除传统的五经博士之外,又开设了其他官学,包括《古文尚书》。卫宏因此留了下来,为新朝效力。

    君臣闲坐,聊了些治学之事,卫宏侃侃而谈,冯异却没怎么说话。

    忽然牛头送进来前方的战报,一共两封,刘钰看了看,随手丢在案上,说道:“马援击破了王霸,耿弇和田无忌在渤海也打了胜仗,杀死了渤海太守邓邯。”

    乌盖下拜贺道:“仰仗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前方有此大胜,此次一定能斩获伪帝,传首长安。”

    卫宏说道:“右北平乃是河北进出辽西辽东的要道,若是被伏波大将军截断,恐怕陛。。。伪帝无法脱身北上,还有骠骑大将军在后追击,前后夹击,可望一战定乾坤。”

    班登喜道:“那么这场仗就要打完了呀!”

    皇帝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冯异,问道:“公孙,你觉得此战结果如何?刘秀还能顺利脱身么?”

    皇帝这话虽然平常,但是因他问的是一直心念旧主的冯异,落在心之人的耳中,会觉得多少有些暗含杀机。冯异一个回答不好,可能会惹得皇帝不快,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殿内的几个人立即安静下来,齐齐将目光投到冯异的身上。

    冯异垂首道:“臣不知战场情景,不敢断言。敢问陛下,伏波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如今军马在何处?”

    皇帝挥手道:“班登,把舆图拿来!”

    班登和乌盖两人将舆图在案上展开,刘钰指点道:“马援如今在碣石一带,刘秀在他的南面,两军恐怕此时已经接战,田无忌还在扫荡渤海郡,耿弇已率骑兵先行北上,追击刘秀。”

    冯异的目光在舆图上扫过,突然指着南面的青州问道:“不知青州战事如何?岑君然到了哪里?”

    “岑彭?”皇帝有点意外,“他已占据泰山、琅琊、济南各郡,如今张步退到东莱了吧!就在山东半岛。。。哦不,你们把那个叫什么岛来着,就在那个岛的一角,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山东半岛是后世的叫法,后世的烟台、威海一带汉代时属于东莱郡。

    冯异沉吟道:“陛下,以您看来,伪帝处在伏波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的夹击之下,处境艰难,但是在臣看来,最危险的反而是伏波大将军。”

    “哦?”刘钰有点意外,北有马援,南有耿弇,这不正是南北夹击之局么?刘秀的处境眼见十分艰难,马援背靠大海,进退自如,会有什么危险?

    冯异道:“陛下,幽州的几个太守十分忠心,而且都是能吏。王霸擅抚人心,将士皆愿为之效死,他虽打了败仗,但在右北平尚有根基,定能集结郡兵,自西向东挤压伏波大将军。右北平以北是辽西郡,太守任光是伪帝故人,他乃是一个仁厚长者,不仅受汉民敬重,亦得胡人拥戴,伪帝北上,他必会率汉兵及胡骑南下接应,自北而南威胁大将军北侧。伪帝乃是当世最会用兵的将帅,他自率大军,自南向北迎击大将军,大将军独自应战伪帝尚不敢言胜,何况处于西、北、南三面夹击之中?三面皆是敌人,东面是茫茫大海,海船是大将军唯一的退路,他的处境如何不危险?”

    皇帝问道:“那青州战事与此战有什么关联?”

    “陛下用兵,最重粮草补给,定知其中关窍。”

    “你的意思是说,马援军的后方补给不安全?”

    “陛下,右北平远在北疆,伏波大将军刚刚站稳脚跟,右北平大半还在王霸的掌控之下,大将军不能就地获得补给,渤海郡战事也未结束,供应耿田两军人马已是不易,更别提供应伏波将军。伏波大将军的补给原本出自淮南,走海路千里迢迢运送,必定要经过张步盘踞的东莱等郡,张步穷途末路,阻截大将军的补给充做军用,不是顺手牵羊之事么?何况东海是海盗出没之地,向来不太平。大将军唯一稳定的海上后路,看来并没有那么太平。”

    冯异在舆图上来回指点,又道:“伏波大将军若是在伪帝抵达之前迅速击溃王霸,占据右北平,自可以就地补给,据城坚守以阻击伪帝,可是王霸早有准备,成功拖住了大将军。伏波大将军虽然获胜,但是时机稍晚了一些,反倒置自己于险地。。。陛下,恕臣直言,就此战的形势来看,大将军情势十分不利,以伪帝之能,若他想要北上,定能突破阻击,进兵辽东。”

    卫宏插话道:“公孙,你说他想要北上便能北上,是什么意思?难道伪帝还可能不会北上么?”

    冯异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伪帝要北上,无非是担心没有退路,怕被王师包围歼灭,如果他能歼灭伏波大将军部,稳住右北平的局势,那么便可背靠辽西,西联渔阳,再无被隔绝之虞。如此则北上也不是唯一的选择,他也可就地驻扎,反过身来与骠骑大将军做决死之斗,如果他真的能连破马、耿两支大军,那么便还有机会反攻河北。”

    不得不说,冯异说的有道理,刘秀在幽州的力量很强,马援如今有些孤立,一不小心就容易吃亏。他击败王霸确实是晚了,现在已封不死刘秀的北上之路。但若是说刘秀会全歼马援部,肃清右北平,刘钰是不相信的。他对马援有信心,马援深谙用兵之道,一定会考虑到方方面面,就算面对刘秀这样的对手,也不会轻易败下阵来,就算一时处于劣势,也会不断为对方制造麻烦,有他在,刘秀在右北平绝不会太平。

    至于马援的后勤补给,等到田无忌占领了渤海郡,渤海便成为一个近在咫尺的补给通道,马援不需要再从淮南千里迢迢运粮,至于冯异说的渤海一郡无法供应这么多大军,这就是刘钰的事了,他可以加大运粮力度,源源不断地沿大河向渤海运粮。

    刘钰道:“公孙所言有理,朕亦料刘秀有能力可以北上,但若说他可连破马、耿两军,反攻河北,绝无可能!”

    刘钰说得斩钉截铁,冯异没有接茬,保持着沉默,这表示他对于刘钰的话是不赞成的。

    刘钰又道:“世间名将不只刘秀一人,耿弇和马援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马援虽陷于孤立,但只要他多坚持些时日,待耿弇大军抵达,双战刘秀,此战胜负尤未可知。”

    冯异忍不住了,“陛下,耿弇北上需穿过渔阳郡,渔阳十分富庶,太守张堪允文允武,最是能干,定不会任由耿弇通过。”

    “渔阳郡有盐铁之利,钱粮充足,张堪是能吏无疑,但渔阳西、南上谷、广阳等地皆已归于我大汉治下,田无忌指日便可拿下渤海,届时渔阳三面皆是敌人,张堪要自保已是不易,又有多少能力去支援刘秀,阻截耿弇呢?何况他上次惨败在耿弇手下,突骑损失惨重,实力大损,无论从实力还是士气上来说,都绝不是耿弇的对手。”

    现在幽州的战局最是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简直打成了连环套,刘秀若能与王霸、任光夹击马援,迅速获胜,再回头与张堪合击耿弇,则刘秀占优,耿弇若能迅速击溃张堪,北上与马援合击刘秀,则耿、马方占优。

    总而言之,时间是最重要的。

    刘钰突然又来了兴致,说道:“公孙,不如朕与你打个赌,赌是刘秀先击败马援,还是耿弇先击败张堪。”

    冯异突然跪了下来,说道:“陛下,若臣赢了,还请陛下赐臣一个恩典。”

552.世外之地

    “什么?公孙想出外为将,为国效力?”刘钰有些意外,更有一点小小的欣喜,难道冯异真的想通了,从心里放下了刘秀,要为他刘钰效劳了?

    冯异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做官,就连议郎这个职位也是皇帝主动给的。虽说皇帝因为对他不放心而不敢委以重任,但是冯异主动提出来就另当别论,这说明他的心态在变化,就像当年的寇恂一样,开始时坚持要留在牢房里,后来也一步步成为朝廷大员。

    皇帝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抚着他的肩膀道:“卿身负大才,理应为国效力,建功立业。卿大可放心,朕断不会令人才埋没。你要为国效力,何须与朕赌胜?只须开口便是。西边羌乱频仍,使大汉边境不宁,正缺一位护羌校尉呢!”

    如今战事最紧要的是右北平、东郡及齐地各郡,但是皇帝都不想让冯异去,主要还是不太放心他,不想让他参予任何与建武朝有关的战事。护羌校尉远在河西,远离两汉战场,纯粹是为国守边,不管冯异是忠于建世皇帝还是建武皇帝,他总是忠于大汉的,一定会在这个位置上尽心。

    护羌校尉是边塞最重要的职位之一,关乎西部边疆的稳定,皇帝的出手很是大气,让旁边看着的卫宏看着都有些羡慕。当然,降将中最受重用的还是耿弇,但耿弇与刘秀本就有过节,情况与冯异不同,而且他的任命还是在耿况把全部家当都押上之后才换来的。如果冯异有耿况那样的态度,或许受重视的程度不会比耿弇差。

    这时刚刚站起来的冯异又跪下了,说话声音有些哽咽,“得陛下如此看重,臣甘脑涂地,不足以报陛下于万一。只是臣既然是与陛下打赌,当然是按着规矩来,如若臣输了,便什么也不用说了,臣愿如数奉上赌资,可若是臣侥幸得胜,臣请陛下允臣自择去处,至于去何处,待臣赌胜之后再说不迟。”

    刘钰哈哈大笑道:“就依公孙!”

    他答应得很痛快,但是心里瞬间打好了主意,冯异这副不寻常的样子,恐怕还真是和刘秀有关系。

    难道他就是想去东北前线,寻机回到刘秀身边?不管怎么说,若他要往与刘秀有关的战场上凑,便给他个无实权的职位,断不可让他领重兵。这也不算违背赌约,任命是任命了,可怎么任命还不是他这个做皇帝的说了算?

    君臣的话题又回到了战场上,聊得很是尽兴,就连做学问的卫宏都大发议论,可是几人中军事素养最高的冯异却依旧是问一句答一句,明显兴致不高。

    一直到了傍晚,皇帝才挥手让他们退下。冯异出了宫,慢慢走回了家,用过饭后,便在房中枯坐。他的长子冯彰进来问候,说道:“父亲,为何您自宫中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

    冯异没有回答,冯彰又小心翼翼地道:“父亲身为前朝重臣,陛下可能一时不便委以重任,父亲也不必过于忧虑,时间久了,陛下自会明白父亲的忠心。”

    “我的忠心?”冯异苦笑了一声,说道:“我的忠心只有一颗,早已交了出去。”

    他用手指向东北方向虚虚的一指,吓得冯彰赶紧回头,闩上了门,回头紧走几步,跪在冯异面前,扶着他的膝头道:“父亲大人慎言,若是传到宫中可不得了。”

    冯异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与陛下有君臣之义,我追随陛下十年,陛下对我言听计从,信任有加,如今他有难,正是用人之时,我不能随身侍奉,却委身于他的仇敌,实为不忠不义之辈。。。”

    “父亲万不可如此说!我冯氏阖族的生死,全在父亲身上!”冯彰惊得脸都白了,冯异从来没有当着他说过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发起了感慨。

    冯异抚着冯彰的头道:“不必怕,为父不会害你,更不会毁了冯氏。刘钰。。。他不错,不愧为一代雄主。只是为父先遇到了陛下,陛下以国士代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不过你不同,你自可在长安朝廷谋得一席之地,以求陛下重用,冯氏以后就靠你了。”

    “父亲打算如何报答陛下?”

    冯异沉默不语。

    冯彰猜想父亲恐怕已存了死志,若是刘秀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定他就要随之自杀。他不知道如何解劝,只说道:“父亲勿忧,以陛下之能,便是退至辽东,亦可扫清诸胡,割据一方,陛下虽失天下,亦可称孤道寡,不过是易地称王罢了。”

    冯异道:“辽东之地偏远,虽有诸胡骚扰,这些年比之中原却安定许多,自王莽乱政以来,河北之民许多迁至辽东,如今虽比不上中原繁华,亦已是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足可安身立命。只是近年来高句丽兴起,占据玄菟等郡,郡守不能制之,近年来高句丽趁着中原战乱,四处扩张,势力越来越大,陛下要想在辽东立足,高句丽乃是其大敌。”

    汉武帝在一百多年前剿灭了卫满朝鲜,在朝鲜半岛北部新设了四个郡,分别是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及临屯郡,将整个辽东与朝鲜半岛北部纳入领土管理。王莽的新朝继承了对于四郡的统治权,但是因为新朝的崩塌,中原战乱,高句丽才趁势兴起。

    冯彰道:“陛下以昆阳破数十倍之敌,单骑入河北揽得半壁江山,父亲难道还担心他定不了小小的高句丽么?”

    “若是平时他自然是能的,可是刘钰不会给他这个时间,马援和耿弇也容不得他慢慢稳定辽东,若此战不能胜马耿二人,陛下终究在辽东立不住脚。唉,这天下已经定了,陛下即便到了辽东,也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冯异完全不像在宫中时对刘秀有信心。

    “父亲,若是辽东也保不住,陛下便无路可走了么?”

    “也不尽然,”冯异沉吟道:“朝鲜之南有倭国,其人皆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从事农耕与纺织。倭国在茫茫大海之中,自成一体,罕有外人至。。。那里倒是一个隐居之所。据说秦时的徐福便是去了倭国,在那里定居繁衍。”

    “难道真的有此世外之地?”冯彰有些怀疑,也有一点好奇。

    “有是有的,只是去过的人太少,不清楚确切的方位。我对这些奇事有兴趣,各郡上计官吏来邯郸时,便与他们闲聊,乐浪人和玄菟人都知道倭国,便是在东莱郡,也听说有渔民出海之时被大风吹到倭国去,历尽千辛万苦才返回,再想去时已找不到路了。。。我倒是想去探一探这倭国。”

    冯彰知道父亲的心思,接过他的话道:“父亲,陛下乃是英雄,退至辽东已是不易,他不会去倭国的!”

    “形势比人强啊,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其实你不知道,陛下是个很现实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当年在洛阳,他屈膝侍奉杀兄仇人,心里虽苦,面上却在笑,后来到了河北,因王郎起兵,陛下无处容身,一度想要西归长安,继续在更始皇帝手下求生,还是邳彤一力相劝,才把他留了下来。。。要不是天下大乱,风云际会,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恐怕陛下也没有这个野心,他做到执金吾便知足了。”

    冯彰觉得自己的父亲有点魔怔了。

    大家都知道当今天子对冯异很是看重,只要他像耿弇和邓奉那样,便可以立即获得重用,可他一心想的还是刘秀。若是有机会,恐怕早就千里万里的追随去了,如今竟然意想天开,想要出海去什么倭国,为那个走向没落的王朝寻找一块世外之地。这眼前现成的英明君主,锦绣江山,大把建功立业的机会,全没在父亲的眼里。

    人各有志,实在是勉强不得,冯彰也劝不了自己的父亲。自那以后,冯异每天除了入宫侍奉皇帝之外,便是在家中独自推演右北平的战局,时刻关注刘秀的动向。

    战事打得拖拖拉拉,马援在昌城一带据险固守。刘秀本可以绕路北上,却留下来与马援大军对峙,说明他不只是想退守辽东,而是想继续保有大半个幽州,以保留反攻河北的机会。

    北上的耿弇在渔阳受到了阻截,渔阳太守张堪早早地渔阳郡东南沿海一带构筑防线,据城防守。这一次他比上次要老实了许多,再不和耿弇来什么突骑决胜了,而是老老实实在加固城防,试图拖住耿弇北上的脚步。

    田无忌没有急着北上,而是率军扫荡渤海郡,为北征军巩固身后,保持大军粮道的畅通。

    这场仗打了一个多月,终于耿弇连夺了雍奴、泉州等重镇,逼得张堪连连败退,终至退回了渔阳县。

    而此时马援虽然在几支大军围攻下处境艰难,却依旧留在陆地上,没有被赶到海里去,依靠他的顽强,皇帝陛下赢得了与冯异的赌赛。

553.实力差距

    皇帝将手中的奏书轻轻放在案上,抬起头笑道:“公孙,果然如你所言,马援的补给出了问题,如今他被迫撤军,只留张允部还坚守在碣石港。”

    马援从淮南北上之时做了充分的准备,粮草带的充足,进兵到琅琊时上了岸,在当地得到了补充,之后又继续北上碣石。因为与王霸相持得久,粮草消耗过巨,与刘秀对峙时便出现了粮食问题。原本指望从南面再获得补给,可不幸的是补给船在经过东莱郡时遭遇齐王张步的拦截,损失大半。军中存粮已不足以维持大军需要,为了配合耿弇作战,马援坚持不退,又熬了一个多月,才不得不放弃昌城,上船回军,但依然留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在港口,由材官将军张允统领。

    皇帝原想在距离更近的渤海郡为马援提供补给,可是当地没有可容大船进出的足够大的港口,只有原始的滩涂地,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运输,只勉强用些小船冒险载粮北上,有的可以幸运地抵达碣石港,有的半路就失踪了,对军中的帮助很有限。就连碣石港的数千人也无法充分补给,想来张允也坚持不了多少时日了。

    “这一场赌赛赢的侥幸,张堪退兵只比马援早了几天,否则朕就要输给你了。”

    冯异道:“陛下明见万里,臣之见识远不如陛下,与陛下赌赛实在是不自量力,臣输得心服口服。”

    刘钰看了他一眼,说道:“公孙曾说想自择去处,出外为将,不知想去何处,朕好奇得紧。”

    “臣已经输了,此事也无须再提了。”

    “不妨说来听听。”

    冯异并没有迟疑,道:“臣原本想去东莱,助岑君然定齐地。”

    “东莱?”皇帝迟疑了一下,心想,虽然东莱离辽东还远,但那里是山东半岛的尖端,从那儿出海,到辽东半岛并不算太遥远,前世他就曾经从烟台坐船去大连,一夜时间就到了。但是在汉代的航海条件下,要横跨渤海湾还是很有难度的,冯异不会真的想从东莱逃到辽东去吧?

    刘钰直接问道:“卿为何要去东莱?”

    冯异跪下奏道:“陛下,天下人尽皆知,臣曾是伪帝近臣,伪帝对臣有知遇之恩,在他处境最艰难之时,唯有臣一直追随左右,君臣之情比之旁人更加深厚。臣如今虽是陛下臣子,却不忍与故主为敌,实在难以两全。臣思来想去,唯有为陛下平定张步,方能既不负故主之情,亦能报陛下之大恩。。。陛下,臣所言发自肺腑,句句属实。臣蒙陛下殊遇,本应拼死报答,奈何为些情义负累,不能尽心。臣自知有罪,辜负了陛下的圣恩,又不忍欺瞒陛下,故今日将这些心里的话全都端出来,请陛下治臣之罪。”

    冯异说得情真义切,一点也没有隐瞒对于刘秀的感情,让刘钰多少有点意外,反而对他生出了些怜惜,但这些怜惜并不足以让他去信任冯异,不过这不影响他做出高姿态。臣子表现得如此坦诚,作皇帝的当然要表现出理解和大度。

    “鸟兽尚且有情,何况人乎?卿真可谓至情至性之人也。公孙以诚待朕,朕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皇帝伸手扶起了冯异,又道:“东莱之事,自有岑彭去平定,小小一个张步,怎么用得着两位名将呢?以公孙大才去辅佐岑彭,太委屈了。大汉疆域万里之遥,自有用得着公孙之处。”

    冯异道:“陛下,张步在齐地经营多年,根基很深,虽然此时势穷,被逼于一隅之地,亦非短时期内可以平定。战事拖延下去,空耗钱粮,徒损民力。若被逼得急了,他无处逃遁,必定会入海为寇,成为国家长久之患。如今关东缺粮,百姓因连年战乱不得休息,急需休养生息。臣不需陛下一兵一卒,只求一道诏书,臣愿为使者,为陛下招降张步,平定齐地,永绝后患。”

    刘钰道:“为使者孤身入敌营,生死将交于他人之手。朕不忍卿犯此大险。”

    齐王张步虽然屡吃败仗,但作为曾盘踞齐地十二郡多年的超级大地头蛇,委实不好对付。如今他把重兵都撤到山东半岛的东端,据城固守,恐怕岑彭一时半会拿不下来,这仗还有的打。如果他输了,正如冯异说的,大概率是要出海作大盗的,以后更要骚扰海疆,虽是癣疥之患,也会相当难缠。

    岑彭曾经派人去招降,但是被张步杀了。这个人杀使者是惯例,当年伏湛的儿子伏隆为刘秀招降张步,张步已经答应了,后来又反悔,杀了伏隆。因此去劝张步投降确实是件高危的事情。

    刘钰不知道为什么冯异要去东莱犯险,当即表示拒绝,但是冯异伏地固请。

    “张步在邯郸时,曾数次到臣家中造访,他对臣颇为信服,臣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陛下的大恩臣无以为报,心中常自怅恨,臣愿为陛下收服张步,一则为陛下分忧,二则免于齐地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冯异反复求恳,刘钰想来想去,最终答应了他。这事儿于冯异危险颇大,于他刘钰却没有什么风险,他不必出一兵一卒,唯一的风险是冯异会借机脱离他的掌控,但是冯异一家都在邯郸,这是现成的人质,可以起到有效的牵制作用。

    冯异得到刘钰的诏书,立即动身东去。

    耿弇大军继续向北推进,刘秀也不再后退,两军又开始接战。耿弇这次兵力增强许多,也更加谨慎了。在一个月内,两个当世名将展开拉锯式的攻防战,大小十几战,互有胜负。

    田无忌平定了渤海全郡,也投入到右北平的战局之中,刘秀的压力增大。

    在耿田两军的身后,地方官吏逐步到位,全郡的治理开始恢复,使前方军队得到稳定的补给通道,战事向着长期化发展。

    刘钰不怕这种消耗战,他怕的是前方大败,其他都无所谓。只要不被刘秀打成歼灭战或者击溃战,让他起死回生,就算耿田小败都没事。大不了就是互拼消耗,以实力相对抗。刘钰如今几乎占据整个天下,刘秀的地盘却只有幽州几个郡,双方差距太大了,这样的对抗根本不对等。

    耿、田都曾经吃过刘秀的亏,长了教训,如今两个人手握重兵,只要小心行事,以他们的战术水平,刘秀想打出一场大胜也很困难。

    刘钰一边下诏严令耿田两人谨慎行事,一边另派军队以蓟城为基地,从西向东进入渔阳郡,争取先拿下张堪,平定渔阳,从侧翼继续挤压刘秀的生存空间。

    这时,东边传来消息,齐王张步在冯异的劝说下,真的投降了。

554.走得明白

    张步在新莽末年天下大乱时起兵,慢慢成了气候,割据齐地十二郡,疆域广大,兵甲强盛,是不折不扣的一方霸主。刘秀和刘永先后称帝,张步先答应了刘秀的招降,转过头又接受了刘永的封号,为此杀害了刘秀的使者伏隆。

    后来刘秀消灭了刘永,独霸关东,用兵齐地,张步敌不过,迫不得已投降,被安置在邯郸做了个富贵闲人。在刘秀外出征战,邯郸放松管制之时,张步逃出了邯郸,回到琅琊郡,再次举兵。

    当时刘秀正与刘钰打得热闹,境内流民四起,官府管不过来,张步凭借着在齐地原有的根基,召集旧部,招纳流民,一呼百应,竟然迅速成势,攻略城池,占据要津,与官府势力旗鼓相当。

    这时建世汉的势力进入了青州,两方对战变成了三方混战,齐地的局势混乱不堪,等到刘钰进入邯郸,刘秀开始垮台,郡县长官或者弃官逃走,或者举郡投降,张步趁乱四处扩张,将自己的势力扩大到六个郡,拥兵十余万众。

    但是等到岑彭大军一到,张步便开始一败再败,一退再退,终至龟缩到东莱郡和琅琊郡的一角,此时他已退无可退,只能据险坚守,做困兽之斗,岑彭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只好一边巩固占领地域,一边做长期围困的准备。

    张步为自己谋划过退路,甚至想过投降,但岑彭派使者来了,他又认为使者份量不够,态度又有些傲慢,一气之下把使者杀了,从此断绝了投诚的想法。

    张步在转附港准备船只,储存粮草物资,以备不时之需。实在不济事,他只能泛舟海上,栖身荒岛,做个海上大盗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异会来。

    当年在邯郸时,他是失了势的一方诸侯,冯异是得皇帝器重的权臣,张步努力和冯异套近乎,数次登门拜访。与其他人不同,冯异并没有因为他敏感的身份而表现出嫌弃,而是自然而亲近,维持着礼节。张步落魄邯郸,如丧家之犬,多遭人白眼,见冯异如此,立即引为知已,倾心结纳。

    他不知道的是,冯异与他保持亲近是刘秀的示意,只是为了掌握张步的动向罢了。

    冯异在建武朝是个重量级人物,在建世朝中地位下降,但仍然是个在皇帝心中有位置的人。刘钰为了这次出使特意升了冯异的职,以他为太中大夫。

    按理说这个职位已经不低,以这个身分来见张步,已经算是给了他面子,但是事情往往是这样,越虚弱的人越喜欢虚张声势。张步为了接见冯异摆了好大的排场,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都拿出来了,仪仗兵一直排到大门外。

    冯异是带兵打仗的人,哪里怕这些?他手捧圣旨,昂然而入,张步见了他第一句话是:“冯公为何而来?”

    冯异回答道:“为张公生死而来!”

    一句话戳破了张步色厉内荏的表象,将他从那虚假的宝座上揪了下来。

    张步与冯异连着谈了三天,冯异凭着高绝的见识,缜密的思维,为张步理清了形势,摆明了出路,张步终于下决心归附,接受了刘钰封侯的条件。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在冯异的一力主持下,张步开始逐步移交权力,解散军队。

    一个月后,张步到了邯郸,拜见建世皇帝。

    皇帝见他一个人,奇怪地问道:“公孙没有与你一道回来么?”

    张步道:“冯公出海之前,嘱咐臣先来邯郸拜见陛下。”

    “出海?他去哪里了?”刘钰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陛下,冯公忧心右北平的战事,担心他们粮草缺乏,便亲率船队北上碣石了。临走之时,他留下一封奏书,托臣带来邯郸,请陛下御览。”

    张步原本留了一条入海为盗的退路,因此准备好了一些船只,船上粮草物资齐备,冯异见了,便以北上援助为名,率船队出海去了。

    刘钰接过奏书,打开看过,面色不变地道:“冯异定齐地,为国家立下大功,又忧心北方战事,北上运粮,为朕分忧,真是少见的忠臣能臣啊!朕要大大地奖赏他,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功绩。”

    张步退下之后,皇帝又将冯异的奏书打开,看了两眼,随即两手交错,慢慢将其扯碎。

    乌盖小心问道:“陛下,冯公。。。”

    “他走了,不会回来了。”皇帝叹了口气,说道:“他倒是走得明白,先为朕定齐地,立下大功,报答朕对他的优待,还了这份人情。然后还是要去找刘秀。。。可惜啊,此等人才,终不肯为朕所用。人各有志,终是勉强不得。”

    “他去找刘秀了?”小班登大吃一惊,“那陛下为什么说要奖赏他,还要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功绩?”

    刘钰没有说话,乌盖却道:“天下人都知道冯异为陛下定齐地,想必伪帝也会知道,他如此帮助陛下,不知道伪帝会如何看?”

    小班登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是个反间计啊?陛下,您,您真聪明。”

    他结巴了一下,让刘钰觉得他本来想说什么不好的词,话到嘴边,又用聪明来替代了。

    皇帝道:“此事有些蹊跷,按道理说张步的存在对刘秀是有利的,冯异若是为刘秀着想,应该扶持张步,帮着他与朕为敌,可是他确实在这件事情上帮了朕。让朕觉得他信上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他说了什么话?”班登急切地问道。

    “冯异说,天下乱得太久了,百姓太苦了,天下人都厌倦了。他希望快一点结束乱世,让天下重归一统,让百姓安居乐业。他恳请朕,还大汉一个太平盛世。”

    “可是,若是他希望陛下一统天下,那伪帝怎么办?那不是他心里认定的故主吗?”这次不仅是班登,连乌盖也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冯异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确实令人费解,看这个意思,冯异是站在天下人一边的,因此他帮着将要一统天下的朕定了齐地。。。他又不肯留下,而是千里万里地去寻故主。由此看来,此人心中有大爱,心怀天下,但是又有小情,情系故主。而他故主的前路与天下大势相反,因此才让他看起来这么矛盾。”

    乌盖道:“可是他若去了辽东,免不了受困于君臣之义,与陛下作对,做出阻碍天下一统的事情。”

    “他说要追随故主,却不会与朕为敌,不知他如何做到。”刘钰摇了摇头,好像试图将冯异从他的头脑中赶出去。

    冯异出走之后,音讯杳然,之后没人再见过他的名字,刘秀那边也没传过来他的消息,好像他并没有到辽东去。有人传说他出海不久便遇到大风,船队在风浪中覆灭了。

    刘秀在右北平与耿、田二人对峙了大半年,谁都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孟津将军任尚率军进入渔阳,赶走了张堪,伏波大将军马援补给之后,重新北上碣石,刘秀再也顶不住了,终于放弃了右北平郡,继续北撤到辽东去了。

    刘秀的北进辽东,说明他失去了最后一线反攻河北的希望,以后只能在那个荒野之地挣扎求生了。

    刘钰以骠骑大将军耿弇为主将,以田无忌和任尚为他的左右副手,三人一道率大军远征辽东。他将寇恂调任北征前线,由他任右北平太守,作为北征大军的强力支撑。

    寇恂是出了名的能吏,有宰相之才,做一个小小的边郡太守多少有点委屈了他,可是右北平是紧临刘秀势力的一个郡,既有边防压力,又有为北征军提供后勤保障的压力,责任重大,一般人担不起这副太守的担子。而寇恂不仅治郡厉害,带兵打仗也毫不逊色,再加上他对于刘秀十分熟悉,是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

    虽然没能在河北解决刘秀,使他逃去了边塞,将战线拉长,但是刘钰相信,他能以强大的国家实力一点点压垮刘秀,虽然时间可能要久一点,但却有十成的把握。

    随着刘秀远遁,天下之争进入了收尾阶段,关东的建武朝残余势力迅速被扫灭,到了建世九年时,各地的战事已经很少,百姓开始安心种田,大汉眼看着要进入休养生息的周期了。

    刘钰在关东巡视了一年有余,在建世九年的夏天回到了长安。开始大封功臣,以军功封侯者数十人。

    这天,皇帝和御史大夫宋弘、尚书令郑深等几个重臣议事。最近有许多大臣上奏,希望能逐渐罢兵休卒,不仅减少钱粮用度,而且能使士兵解甲归田,弥补地里劳力的不足。

    皇帝沉吟道:“天下方平,尚未完全安定,现在罢兵太早了些。”

    宋弘道:“陛下践位已近十年,士卒久战疲惫,皆欲还乡归农,娶妻生子,过过太平日子。陛下,人心思归啊!”

    皇帝道:“可是还有许多大事未办,少不得要用他们。”

    谷恭道:“刘秀已不成气候,最大的敌人不在了,还有什么人能用上这许多士卒?”

    皇帝笑道:“卿等都忽略了,有一股大势力,其势力之强,恐怕比刘秀也差不了多少。”

    在座者都有些奇怪,“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是全天下的豪强!”皇帝看着几个表情错愕重臣,说道:“朕欲恢复陵邑制,如何?”

    话音刚落,在座的大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倒在地,拜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555.强干弱枝

    陵邑制是从汉高祖刘邦时便开始实行的制度,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势力,强干弱枝,针对的主要目标是各地的豪强大族。

    制度的开始是有历史背景的。

    秦始皇灭六国之后,前无古人地废除了分封制,实行郡县制,开始了大一统王朝模式的尝试。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原来六国贵族的势力,秦始皇将天下豪富迁徙到咸阳,试图掘掉他们原有的根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监视居住。

    可惜秦朝统一的时间太短,二世而亡,大一统思想的实践期太过短暂,并没有深入人心。当时的人更多地将这当成一种失败的尝试,认为以中央集权的方式管理这么广大的疆域是不可能的。

    秦朝灭亡之后,项羽采取的依旧是分封制,他自称西楚霸王,相当于当初的周天子的地位。如果不是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出,重新开始大一统王朝的尝试,中国历史大概要重新走回到老路上去。

    刘邦统一天下后,面临着和当年的秦始皇同样的问题,即如何削弱地方势力,将权力集中到中央。刘邦采取的是和秦始皇相似的措施,那就是迁徙关东豪族到自己的统治中心关中地区,充实关中人口,增加关中的财富,增强关中的总体实力。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目的是防御匈奴,因为长安一带离匈奴太近,面临着越来越强大的匈奴的直接压力,人口过少是负担不起这个任务的。但是在汉武帝把匈奴打垮之后,这个任务便不复存在了。

    这种强干弱枝的行为是以“陵邑制”来实现的。刘邦称帝后第二年就开始为自己营建陵墓,这就是“长陵”,是依照帝都长安建造的,与长安城隔渭水遥相对峙。围绕长陵,刘邦设置了“长陵邑”,将关东豪门大族迁徙到此给他守陵。这些人大多是原来的六国贵族,他们离开了故土,失去了曾经的势力,也失去了对中央的潜在威胁。

    他们唯一留下的是财富,而他们的财富有着巨大的消费能力,对于拉动关中经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人口不断充实的关中也有了更多的兵源。

    汉朝历代皇帝都大修陵墓,在这些陵墓中,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五个陵均设邑建县,故名“五陵邑”。

    迁徙的豪族有确定的标准,比如汉武帝颁布的著名的《迁茂陵令》规定,凡是财富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豪门,一律迁徙到长安附近的茂陵邑居住,这个标准拿到现代就是亿万富豪。

    诏令是刚性的,但是为了弱化矛盾,汉武帝采取了一定的软性措施,对于这种强迁,国家会给予迁徙者一定的补偿,包括经济上的和政治上的。武帝给每户二十万钱的高额拆迁补偿款,同时奖励各种政治荣誉,对于巨商大贾,让他们可以脱离比较低贱的商家身份,跻身世家名门。

    迁徙到关中的豪门子弟一掷千金,极尽奢华,使长安城成为了世界第一的繁华大都会,“五陵年少”“茂陵子弟”也成为后世富二代的代名词。

    对于迁走的豪门留下的田地,政府出资低价收购,而后分给流离失所的无地贫民,使许多赤贫百姓得到安置,可以安心种田,国家税收也得以增长。

    总而言之,陵邑制不仅削弱了各地豪门的势力,强化了中央集权,抑制了土地兼并,而且由国家组织平均了社会财富,对于增强中央权力、缓和社会矛盾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实行百余年的“陵邑制”在崇尚儒学的汉元帝时期终止。而在豪门崛起后的东汉,“陵邑制”更是无法恢复实行,皇帝的权力也无法再达到西汉的高度。东汉末年时,皇权越发式微,皇帝甚至堕落到要靠地方军阀来供养。

    在“陵邑制”和其他加强皇权的制度下,汉朝的中央集权程度不断加强,在武帝时达到顶峰。汉武帝的权力是光武帝刘秀所无法相比的。这也是在后世眼中汉武帝十分强势、光武帝却温柔许多的重要原因。

    从汉高祖到汉武帝这段时期,中国才真正确立了大一统王朝的统治模式,充分证明了中央集权制度的可行性,使这种体制成为后世两千年历代王朝的样板。

    有赖于历代王朝的努力,天下一统成为中华大地全民共识,中国经历了数次分裂,最终都能归于一统,而不是像欧洲那样各国林立。

    刘钰作为先知的现代人,知道东汉后的历史走向,那是一个豪强崛起,士族门阀开始形成的时代,当然要想法子予以避免,所以提出了恢复“陵邑制”。

    大臣们合力反对在他的意料之中。反对的声音,有的说无须实行,有的说无法实行,一时争论不下。

    刑部侍郎郭躬说道:“陛下,从古至今,关东河北、河南、齐、鲁等地一向为繁华之地,人口众多,农商发达,关中虽为帝都所在,与之相比亦有不足,当是时,从关东迁徙富户至关中,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自应如此。而自王莽乱政以来,天下大乱三十年,百姓流离失所,有赖陛下雄才大略,关中率先安定,先前迁走避难者争相还乡,更有各地避乱者持续迁入,陛下又招纳流民,发放土地,吸引关东流民入关,陛下践位九年,关中人口增加数倍。反观关东,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土地荒芜,人口凋蔽。如今看来,关中繁华更胜关东,此时再从关东迁徙人口至关中,是损不足而补有余。若恢复陵邑,则关中人口愈密,土地不足供养,而关东人口愈疏,荒地无人耕种,益发凋蔽。陛下,凡事当顺势而为,不可逆势而动,此一时彼一时,陵邑虽善,非其时也。”

    郭躬出身颍川郭氏,精通律法,其堂兄郭敬在皇帝定颍川时献关投靠,郭氏一族随之归附朝廷。经过几年的发展,郭敬军功日盛,郭躬亦在朝中步步高升,郭氏双星都正当壮年,在军界政界分别身居高位,郭氏一族因此迅速崛起,已成长为豪门大族,在颍川一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陵邑制施行,郭氏一定在迁徙之列,在当地多年的经营将毁于一旦,因此他的反对在皇帝看来多少掺杂了私心。

    郭躬行事一向稳重,他是个心中有数但是谨慎发表意见的人,这次表态亦是在多人发言之后,可是他终究没有忍住,最终跳了出来,可见对于此事确实是极力反对。

    郭躬的话有理有据,立即有人随声附和,更有户部官员开始摆数据,把关中人口和关东的加以对比,确实,这些年关中人口密度迅速加大,超过了大多关东地区。

    皇帝当然不能亲自下场与他辩论,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向众人扫过去,落在了兵部尚书罗由身上。罗由是郑县儒生,出身比较普通,家境虽可,却称不上豪门大户,虽然这些年由于他的缘故,家族兴起,但是底蕴不足,比之传统豪门大大不如。

    罗由是皇帝的心腹,一向能体察圣意,得皇帝信任,而且胸怀远大,有匡扶天下的雄心,想法比较激进,与皇帝的思路多有契合之处。

    皇帝看他是期待他站出来发言反驳,罗由心知肚明,于是他便出列奏道:“陛下,此时关中虽然繁华,人口增长了许多,但只是对比此时别处而言,若比之武、昭、宣盛世之时还是大大不如。武皇帝时长安何等繁盛,尚要建造茂陵邑迁徙富户,宣皇帝时亦要迁徙富户至平陵邑,彼时关中人口众多,尚可推行陵邑制,此时人口只有彼时半数,即便增加一倍亦可以负担。”

    郭躬道:“关中或可负担人口迁入,可关东自大乱以来,人口锐减,土地多有闲置,恐难承受人口外迁。若强行陵邑,则关内外实力将大大失衡。”

    罗由笑道:“陵邑制要的不是平衡,而是强干弱枝,关中越强,越能控制关东,郭侍郎所说的失衡,正合了陵邑制的本意。”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罗由虽然刚刚三十岁,但他原本就胸有丘壑,又身居高位多年,眼界更是非比寻常,更兼口才好,肚里有货也能表达清楚,郭躬的观点经他反驳,显得说服力不足。

    罗由又道:“陛下,此时情景与我朝初立之时颇多相似,当年七国争雄,彼此争战数十年,仅长平一战,仅赵一国便有数十万伤亡,天下人口减少何止减半!秦统一只有十几年,又遭乱世,群雄并起,数年大战,高皇帝定鼎天下,彼时国家之穷困,比起此时更甚百倍,民失作业而大饥谨,一石米竟要五千钱,以至人相食,死者过半。天子出行,竟寻不到四匹同色马匹,只能乘坐牛车。当时之疲蔽,比之此时更甚,高皇帝尚要强迁富户入关,难道不曾考虑关东承受不了人口外迁?陛下,经大汉两百年盛世,天下人口比之立朝之初增长数倍,当时尚可行陵邑,此时当然也可行。”

    皇帝很满意,罗由不负他的期望,把不该推行陵邑制的观点驳了个彻底。可是他还没有说话,罗由却话锋一转:“陛下,依臣看来,陵邑制自当恢复,可是不是现在,现在若强行陵邑,恐社稷有累卵之危。”

556.强拆大队

    兵部尚书罗由论过“陵邑制”的必要性后,话风一转,却说到现在“陵邑制”不可行。这个转变有点大,让在座者都有点意外,便是皇帝也没有想到。

    罗由道:“陛下,王莽失德,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各地豪门大户为求自保,纷纷筑造坞壁,修缮甲兵,招募丁壮,小者聚众百余,大者胜兵数千。彼等代行官府威权,维持地方治安,百姓争相依附,使其势力益张。每一家豪强都是一方之霸,官府亦不能制。伪帝刘秀当年欲大行屯田,尚受豪强之制,何况陛下要将彼等迁走,令其弃田地祖宗之业?陛下,天下方定,人心未服,若遽行陵邑之事,恐怕豪强复起,天下复乱,危及社稷。”

    宋弘起身道:“陛下,如今天下初定,百姓皆欲归田耕作,士卒疲于作战,万不可再动刀兵。臣以为,陵邑之事当缓行,请陛下孰思之。”

    宋弘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他一发话,立即有人随声附和。

    皇帝看了看尚书令郑深,问道:“郑公,你看呢?”

    郑深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深得皇帝信任,可是今天竟一直没有说话,直等到皇帝点名,才站起来,微微垂首道:“陛下英明睿智,深谋远虑,必知强弱之事,缓急之理。况此等大事,行之必震动天下,便是朝堂上议之,亦将使人心不安。如何决断,还请陛下圣裁。”

    说完他就坐了回去,再不发一言。

    这话其实说了当没说,根本没个态度。想必皇帝不甚满意,在众臣都退下时,找了个借口把郑深留了下来。

    皇帝把闲人都赶走了,只有君臣两人对坐,皇帝说道:“子渊,你方才的话没说清楚,现在就你我二人,不管你说什么,出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你说说看,这陵邑之事能不能推行。”

    郑深起身拜倒,说道:“陛下,陵邑之事不仅不可行,现在连提都不能提!”

    “哦?这是为何?”

    “陛下创业,仰仗的是流民,刘秀却不然,他乃是靠豪强起家,自要对其有所回护,久而久之,致使关东豪强坐大,关东之豪强比之关中强过太多,乡野之民,皆受豪强庇护,唯其马首是瞻。如今陛下初入关东,郡县长官刚刚就任,郡县之治理要靠当地豪门大户帮衬,否则难免政令难行。如今最重要之事当属尽快让各郡之治回到正轨,使关东之民知陛下之恩,服陛下之德,惧陛下之威,遵陛下之法。如今陛下尚无恩德于关东之民,却先要夺豪门大户祖宗之业,彼等必定群起反抗陛下。陛下即便身为皇帝,麾下有百万之兵,亦不可与全天下人作对。”

    皇帝道:“先不论其能不能施行,以子渊看来,陵邑制到底当不当行?”

    “当行!”郑深回答得十分确定,“汉之盛世,多赖陵邑制之功。若任由豪强坐大,恐日后不能制之,汉室江山不稳。只是此时人心思定,陛下要先定天下人之心,切不可提及此事,以免生乱。”

    “朕就是要提!”皇帝忽然笑了,“朕就是要实行陵邑,或许不是现在,但这是早晚的事。”

    郑深抬头看着皇帝,“陛下早早说出来,是试探么?”

    “差不多,把风先吹起来看。”皇帝道:“抑制豪强不可一蹴而就,大汉行陵邑制百余年,方可有所成就,然而一旦废之,不过百年便豪强遍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威权不行,百姓得不到公理正义。朕也知与天下豪强相争,其难度不下于与刘秀争天下,但朕若不为此事,那与向豪强低头的刘秀有什么区别?或许当年朕一走了之,不做这个皇帝,任由刘秀一统天下,他也能开创一个中兴盛世?如果与他一样,那朕为何要与他相争,让天下人多受这几年战乱之苦?朕既然从刘秀手中抢到了天下,自然要比他多做一些,自然要比他做得更好,让这天下烙上朕的烙印,让百姓得到朕的恩泽,让后人提起朕,便可说一声,多亏了那个放牛皇帝,大汉才能传下十世百世千万世,汉人才能不论贫富都有田种,都有饭吃,都有书可读。朕才二十多岁,往后的日子长着,要做的事多着,如今想恢复陵邑制,这第一件事便搁浅了,往后的那些事更别提了,所以朕是一定要做下去的。”

    郑深第一次听皇帝说出这种肺腑之言,不禁大为动容,伏地拜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若要做圣君,臣亦想做名臣,臣虽然老朽,却愿在有生之年追随陛下,为大汉多做些事。”

    “好,朕就等子渊这一句话!”皇帝扶起他,说道:“眼下陵邑制像是一座高山,不可猝然登顶,但只要一步步向上攀,总有到达山顶的一天。虽然眼下郡县之治要仰赖豪强,但朕以为不可去求着他们,由着他们的性子,而是要恩威并施,绝不能惯着他们。首先得给他们立规矩,让他们知道厉害,当然这要把握好尺度,不能一下子把人逼急了。肉要一刀一刀地削,每一刀都要下好,最好是让他们接受起来难受,但是还可以承受。。。子渊,你帮朕好好谋划谋划。”

    皇帝与郑深商谈良久,郑深辞去。

    第二天,去渭水以北察看建陵之地的将作大匠杨音回来了,入宫向皇帝禀报陵墓选址之事。说完这事儿之后,杨音忽道:“听说陛下欲恢复陵邑制,迁徙关东豪强,臣激动得没睡好觉。陛下若能做成此事,真是为百姓谋福了!”

    “杨太傅何出此言呢?”皇帝有些意外,没想到杨音竟是一个全力支持陵邑制的人。

    杨音道:“陛下,青州大营里的兄弟们大半都是些薄有资财的农户,若不是遇到灾年,被那些豪强大户低价强买了田宅去,哪里会出来造反?豪门大户在当地一手遮天,连官府都被他们买通了,普通百姓只能忍受他们的欺压,敢怒不敢言。连三老听说陛下迁走那些混帐,也拍案大呼痛快,说陛下不愧是他的好女。。。是天下人的好皇帝。”

    这些话对于皇帝可是意外之喜了,他没想到赤眉军一系竟是支持他的。昨天议事的大臣都是文臣,而赤眉一系多在军中任职,没有参加这次小型朝议,因此皇帝并没有听到坚决支持陵邑制的声音,如今听杨音这么一说,皇帝才猛然想到这一点。

    大臣都是豪强出身,当然要维护本阶层的利益,可赤眉一系将领都出身贫苦,屁股是坐在贫民百姓那一边的。虽然他们现在已成为新的权贵,但是家都在长安周边,不在迁徙之列。因此,这些将领是他最可靠的盟友。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面临的局面比刘秀要好得多,他有赤眉一系的支持,有成千上万的流民作他的后盾,在流民的心中,刘钰是给他们地种,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屋子住的好皇帝。

    刘钰对未来更有信心了。

    皇帝在选址建陵,实行陵邑制的风声传出之后,朝野内外反应不一,豪门出身的大臣惶惶不安,赤眉系拍手称快,还有人不住地摇头,暗叹皇帝太年轻气盛,恐怕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那些在朝中有眼线的关东豪族得了消息,大都惊惶不安,不知这口大刀什么时候会真的砍下来,到时他们是要生生地承受,还是奋起一搏,与皇帝见个真章。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月,忽然又有消息传来,皇帝觉得如今天下初定,国库不足,不宜大兴土木,建陵之事暂且搁下了。

    这消息一出,许多人长长出了一口气,陵不建了,自然也不会营造陵邑,那陵邑制也就不会实行了。也难怪,这皇帝刚刚得了天下,屁股还没坐热,怎么会作死地与关东豪强死磕呢?

    可是刚消停了一个月,有诏令下达,皇帝下令毁天下坞壁,除边郡防备胡人,可暂时保留坞壁之外,其余自建坞壁全部摧毁,原本都在坞壁中寻求庇护的百姓遣散回家种田,防止他们重新聚集。

    这个诏令虽然几乎搞了个一刀切,看似简单粗暴,其实朝廷是有理的。

    坞壁属于军事设施,它的高度和建造结构都不符合规定,在当时属于“违建”。当然,在乱世时,坞壁对庇护百姓,保持经济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如今天下一统,已经是太平时节,豪强们还要这些坞壁做什么,难道想阴谋反对朝廷吗?

    政府规定了院墙的高度,也规定了哪些设施允许,哪些设施不允许建造,先是限期要豪强们自已拆除,如果期限内不拆,那么官府就会上门强拆。配合官府强拆的多是军队,因为现在天下兵革方歇,各地驻军较多,调动也方便,军队便暂时成了强拆大队。

    强拆这道命令没有遇到太多反抗,在陵邑制风声吹过之后,豪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好像提高了一大截,只要不逼着搬家,强拆他们家房子这种命令也不那么难接受了。

    这也是皇帝先放风的目的之一,先给出一个最难以接受的选择,让大家的心理预期降到最低,然后一个稍显容易的选项也显得没那么难了。

    但是大家当然也是不愿拆的,表达抵触情绪的主要方式,就是互相联络,大家达成共识,限期内谁也不拆,看官府怎么办,有本事就来强拆,反正谁拆都是拆,官府拆还省得自己费劲。

    可是,他们没想到,换个人来拆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557.我自己拆

    荥阳魏氏是当地大族,战乱之时聚同宗同乡千余人,在当地筑坞自保。后来刘秀定了关东,本以为能过安生日子了,没想到两汉战争又起,荥阳是两汉相争之地,难得安宁。魏氏便加固了坞壁,引得周边乡人纷纷投奔,致使魏氏坞壁墙壁越垒越高,规模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成了个小型城池,比之县城也不惶多让。

    坞壁分为两重,外一重方圆十里,高墙壁垒,两面开门,四角有箭楼,城上有乡勇守卫。入门之后,有农舍深宅,树林农田,四周有陂渠水塘,坞内牛羊牲畜成群,俨然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这一重住的都是依附魏氏乡邻故旧,而魏氏族人则在内一重,那里的墙壁更高,防守更严,有层楼高阁,富丽堂皇。

    魏太公今年六十岁了,已执掌魏氏三十多年,经营这坞壁也有三十年了,几乎把一生的心血都在魏家坞堡上,现在官府一声令下就要拆除,他哪里舍得?

    这座坞壁就是魏氏的城池,是他魏太公的王国,关上门谁都管不着,他可以埋头在里面做土皇帝,连郡县长官也不放在魏太公的眼里。只要在这坞壁之内,魏太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即便出了这坞壁,他魏太公也是个跺跺脚荥阳就要抖三抖的人物。

    魏太公是第一批反叛刘秀响应河间王刘茂的豪强之一,为此得到了刘茂的亲自接见,河间王拉着他的手,说他“德高望重”,为“一郡之表率”,对他大加赞赏,为此魏氏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家中子弟为官吏者很多。

    魏太公的长子由刘茂推荐去了长安,为礼官大夫,次子在陈留郡为县令,一个侄子在洛阳为官,一个侄子在郡里做督邮,除这些人外,魏家中在郡县为吏者亦不在少数。

    这样的当地豪门,地方官上任时必定要倾心结纳。荥阳令新到任便派县中吏员来访,邀请魏太公去县中议事,连着请了两次,魏太公都以有病为由拒绝了。荥阳令只好借口巡视乡里,亲自登门,才见到了魏太公,可见他的架子之大。

    县令传达了天子的旨意,要求魏太公拆除魏氏坞壁,魏太公当然不能拒绝,否则便是抗旨了。

    同意是同意了,但是魏太公根本就没想过要拆,反正坞壁不只他一家有,想必别的豪门也不会拆,法不责众,最后大概率会不了了之。因此一直等到过了官府限期,魏氏坞壁还是岿然不动。

    县令几次派人送信,说是再不拆除官府便要强拆,魏太公只当他是虚张声势,丝毫不为所动,该吃吃该喝喝,对官府命令置之不理。

    这一天,魏太公刚刚吃过早饭,他的孙子魏行便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声叫道:“大父,常县令又派人来了!”

    魏太公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来就来,又不是第一次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魏行又道:“来人说今天官府要强拆坞壁,马上就要到了,大父,您赶紧想想法子吧!”

    魏太公抬起了头,“强拆?他敢!”

    “是真的,孙儿差人骑马去探过了,来了足有一千人,全是官兵!”

    魏太公有些动容了,常县令居然请来了军队,一千官兵,那可不是小数目!

    不过那又如何?当年上万流民来攻打魏氏坞壁,不是也兵败退走么?难道常县令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和魏氏来硬的?

    魏太公霍地站起身,喝道:“敲响锣鼓,召集青壮,全都给我上城守卫!我就不信了,他区区一千人,能拿我魏氏怎么样!”

    魏行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被叫了回来。

    魏太公慢慢坐了下去,说道:“不必去了。。。朝廷官兵既然来了,我等岂有起兵对抗之理?那不成了谋反了么?常县令正好据此上报朝廷,请朝廷另发大军来灭我魏氏。”

    魏行却有些不服,说道:“当年赤眉军来攻,也未奈何得了魏氏,刘秀也只是抚慰,不敢拿我魏氏开刀,他刘钰又能怎样?大军来就来,谁还怕了他不成?大不了真的反了!”

    “胡说!”魏太公已完全冷静下来,反倒斥责起了孙子,“刘秀要和刘钰相争,自然要笼络天下豪强,如今天下一统,刘钰再没了敌手,说不定要对我等下黑手,魏氏还是不要出头的好。”

    魏行急道:“难道就任他们强拆?这可是经营了几十年的坞壁,大父就舍得吗?”

    魏太公摆手止住了他,“他们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让你三伯去与常县令商量,多许他些好处,先把官兵打发走,拖一拖再看。”

    魏行的堂伯是郡里的督邮,是太守的属吏,平时常县令去郡里办事,与郡吏都是有交往的,魏太公以为常县令多少会给几分薄面,不过是让他魏氏破些财而已。

    万没想到这常县令竟是油盐不进,没多久就回话说:“陛下严旨令拆坞壁,若此事不行,不只是我的官帽子保不住,便是太守也要受责,干系太大,实在通融不得。何况此次来强拆的不是郡兵,而是朝廷在此地的驻军,我怎么做得了主?”

    魏太公听了,虽然恼怒,却也无法。这时官兵已经到了,正在坞壁之外准备器械,马上要开始强拆。

    魏太公只让别人出去应付,他自己却没有出坞,举步上楼,一直爬到最高处,将外面情景尽收眼底。

    只见官兵忙而不乱,正从一辆辆车上卸东西,车上却没有拆墙常用的锤斧等工具,全是些木头架子。

    魏太公正不解其意,却见他们将木架子摆在墙外几十步,有工匠过来,指挥着众人将架子支起,不一会便装出一辆投石车。

    魏太公吓了一跳,颤声道:“这,这是拆墙还是攻城,竟然用投石车!”

    等他继续看下去,心里更加吃惊。因为官兵带来的不仅有普通的投石车,还有几辆连环霹雳车,传说一次可发射数十块巨石,连最坚固的城墙也敌不住连环霹雳车的轰击。

    这强拆队的阵仗实在是太大,把魏太公吓到了,他两手扶着栏杆,苍老的手青筋暴起,面上的胡须在微微抖动。

    他的孙子魏行年轻气盛,还在生气地叫嚣,“大父,何必受官府的窝囊气?不过是一千官兵,还及不上我们一半人多,孙儿这就召集人,将他们赶走!”

    “站住!”魏太公止住孙子,故做镇静地道:“不过是四面墙壁,拆就拆了,为这些小事,还真要造反不成?官府来拆也说,省得咱们自己拆,还要费许多银钱。”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轰地一声,魏太公吓得一抖,回头去看,却见尘土飞起,坞墙已塌了一角。

    紧接着轰隆隆连响,硕大的石块不断飞至,砸得墙倒屋塌,坞内居民奔走呼号,四处躲避。

    石块不长眼,有的砸在坞墙之上,有的却越过坞墙落在坞堡之内,甚至是有人居住的屋顶。

    一块巨石砸倒了牛圈的围栏,砸死了一条黄牛,圈内的牛马受惊,没头没脑地疾奔乱走,一头牛冲进人群,连着顶翻了几人。一块大石落入水塘之内,激起高高的水花。

    连环霹雳车开动,石块的轰击声连成了一片,好像是密集的鼓点,震得魏太公心胆俱裂。

    只一会儿的功夫,魏氏坞壁内已是墙倒屋塌,一片断壁颓垣,等到这一轮石块发射完毕,轰击暂停,官兵们重新在车上装石块,魏太公再看,见坞壁北面外重坞墙被砸塌了多处,这没有什么,官府就是要拆除这四面围墙,使其失去防御能力。可是坞内的设施也倒塌了许多,房屋、农田、牲畜圈,全都一片狼藉,好像官府拆的不是外墙,而是要荡平这魏家坞堡。

    “再拆下去,魏氏就要毁了,一会拆到内坞,还不得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魏太公哆嗦着嘴唇,忽地向着孙子失声大叫:“去!快去!叫,请官府万万不可再拆了,我,我自己来拆,五日,不,三日之内,一定全部拆除,一寸坞墙也不留!”

    魏行无奈,答应着去了。

    等到魏太公一点点挪下了楼,正见到常县令被魏行引了进来,常县令远远地拱着手,笑道:“魏公深明大义,要带头自毁坞壁,实在是本县楷模,乡里表率,常某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

    魏太公脸色灰白,强颜欢笑。常县令忽地皱眉道:“魏公,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魏太公没说话,心道该不该不说你也是要说的,还装什么相?

    果然常县令毫不迟疑地说道:“官兵一动,日费千金,回去必得有所交待,此次出去官兵两千人,若是拆了这内外两重坞壁还好,如今只毁了半面外重坞墙,可是报上去这坞壁还算是魏氏自毁,带兵的张司马回去不好交差。。。”

    魏太公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忙道:“张司马此番辛苦,魏氏无以为报,这两千人一天的钱粮就由我魏氏负担。”

    “哪有两千人,顶多就一。。。”魏行话没说完,便被魏太公喝住,吓得不敢再说话。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非常和谐,魏太公设宴招待了常县令和张司马一行,宾主尽欢,临走时魏氏又送上两千官兵的“钱粮”,据说装了好几车,官兵才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魏太公大病一场,根本爬不起来炕,可是就算躺在炕上,他也追着儿孙们将内坞墙、外坞墙、箭楼等设施拆除殆尽,三天后,远近闻名的魏家坞堡便烟消云散了。

    有了魏氏的前车之鉴,荥阳县豪强格外听话,纷纷自毁坞壁,没几天的功夫,荥阳一县除了县城和官方的军寨之外,再不见一处私人堡垒。

    远在长安的皇帝刘钰对于全国坞壁拆除进度表示满意,虽然仍有个别不怕死的顽固分子妄图对抗官府,但是数量太少,不成气候,毕竟拆墙的事涉及不到生死存亡,豪强们还是有这个承受能力的。

    对于那些妄图反抗的人,刘钰的原则就是:谁敢强硬就让谁灭亡。

    河东周氏、清河韦氏等顽固分子因暴力抗拒拆坞,以谋反大罪被灭了族,这两桩拆墙引发的血案震动天下,让天下豪强们听话了许多。

    “没想到豪强们还真能忍,一场全国强拆运动就灭了这么两家。”刘钰箕坐榻上,两腿伸得长长的,咋着嘴,好像还有点遗憾。

    牛头为他捏肩,马面为他捶腿,两个太监一边伺候着一边拍着马屁,无非是些皇帝英明仁德之类的废话。

    “闭嘴!”皇帝早听腻了这些,不耐烦地斥道:“拍马屁都拍的没创意,死太监就是没水平。”

    正捏得舒服,忽然有人来报,尚书令郑深和汝南太守杨延寿来了。刘钰立即把牛头马面拨拉到一边去,整了整衣服,正襟危坐,说道:“请郑尚书进来。”

    对待不同的人,皇帝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对死太监可以连打带骂,对着班登乌盖可以随便乱说话,可是对着郑老头,刘钰虽然常在心里也偶尔吐槽,但是面上还是比较尊重的。

    汝南太守杨延寿最近回长安述职,皇帝想听他具体讲一讲汝南的情况,约了郑深一道听。

    汝南、颍川、南阳三郡都是大郡,土地肥沃,人口众多,豪强遍地,最是难以治理。汝南经历了几年战乱,打得比较残破,但也多亏了那些豪强,在乱时能起到一定的庇佑百姓、保持经济发展的作用。当然,这样做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只是客观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陛下,汝南全郡的坞壁已按期拆除,那些原本依附豪门的农户,有田的不多,大都回家耕作了。度闲田不是很顺利,阻力远远大过拆坞壁,度出的闲田数量远不及预期,没有多少田可用来安置流民。眼下汝南隐户太多,许多人依附豪强,为奴为婢,官府根本不能控制他们。”

    皇帝冷笑了一声,“这些豪门大姓,居然敢贪朕的田,抢朕的人,朕要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558.投石问路

    大汉主要税收是田税和口赋,还有各种徭役。田税税率在三十税一到十税一之间来回波动,在盛世时还曾经免过田税。总而言之,大汉的田税很轻,但是百姓还要负担按人头收的口赋,还有许多繁重的徭役,整体负担并不轻松。

    新莽时天灾人祸不断,朝廷财政困难,人民负担加重,许多农户为了逃避税赋,躲避徭役,出外逃亡,也就是所谓的逃籍。此时他们的姓名不列入户口册,成为隐户。官府不掌握隐户的资料,更无法对其征税,这对于朝廷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隐户不为朝廷贡献赋税,却大都投入到豪门大户门下,为他们辛苦劳作,以换取豪强的庇护。他们忍受豪强的盘剥,交纳高额的田租,收入十分微薄。但是他们能吃上饭,人身安全相对有保障,也不需要直接面对官府,所有与赋税有关的麻烦事都由豪强代理。因此,成为隐户,托身豪门是贫苦百姓在乱世生存下来的捷径,而在那个时代,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说到底,隐户不是国家的人,而是豪门大户的人,他们不为国家创造价值,只是为所依附的豪强服务。

    大汉的奴婢地位比之先秦已大幅度提升,从律法上来说,主人不能对其随意打杀。当年王莽因为儿子王获杀死家奴,逼令他自杀。虽然有王莽政治作秀的成分,但也可看出,在大汉随意处置奴婢是要付出代价的。

    尽管如此,奴婢依旧具有私产的性质,没有完全的人身自由。豪强们拥有大量的奴婢,他们有的在官府登记,有的官府没有记录在案,不能掌握其数据。

    天下大乱了几十年,人口减少严重,相对来说人的价值提高了。人就是财富,是国家赖以发展的根基。可大量的人口都被少数豪强占据,对于国家来说是很不利的。

    豪强除去占据人口之外,还大量占据了农业社会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

    豪强所占的田地,有一部分是合法的,在官府有登记,缴纳田税。除此之外,还有数量更多的隐田,都是非法占有的。大乱之世,许多人抛下田地逃走,很多闲田被豪门趁机占了,耕作的收获为豪强自已所有,国家得不到一分钱。

    这就是刘钰所说的:“豪强贪了朕的田,又抢了朕的人。”

    人和田都是有限的,豪强占的多了,留给国家的自然就少了,这些被抢占的资源大大损害了国家利益。为了大汉天下,为了天下百姓,刘钰必定要和豪强斗上一斗,把田和人都抢回来。

    为此刘钰一定要想法子削弱豪强的力量,让他们失去反抗之力,乖乖地听他的摆布,而豪强也绝不甘心束手就擒。这是双方的核心利益之争,绝对不会轻松。

    拆除坞壁是削弱豪强实力的第一步。虽然只是拆了几面墙壁,却使豪强失去了退守的堡垒,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无从抵御。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道有形的墙壁将人口束缚在豪强的羽翼之下,让人心理上有一种归属感。拆除这道墙,打破了一道无形的壁垒,让豪强与依附他的人口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缝。

    刘钰就是要告诉天下百姓,你们都是大汉的治下之民,是属于国家的,而不是豪强的私产。

    接下来的动作显而易见,必然是收回田地,释放人口。

    郑深对此忧心忡忡,“陛下,当年王莽也欲行此事,可是却逼反了天下人,以致于天下大乱,江山倾覆。陛下,殷鉴不远,此事太过凶险,要行之必须慎之又慎。”

    对于推翻王莽恢复汉室的刘钰来说,反对王莽是政治正确,王莽支持的他要反对。可是实际上,他要做的事和王莽是一样的。

    王莽推行的“王田制”、“私属制”,一为田,一为人,都是有针对性的措施,从出发点来说是完全正确的。只是他在方式和手段上来说完全走错了。

    王莽时期政令密集,改革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他以为凭借一纸诏书就可以将问题一古脑地解决,从而使新朝成为一个人人有饭吃,有人有衣穿的崭新的王朝,万万没想到,他的复古改革将天下拖进崩溃的旋涡。

    天下人蜂拥而起反对王莽,他为此十分委屈,认为百姓不明事理,不知感恩,不知道朝廷是在保护他们的利益。他王莽完全是为了天下人,可为什么天下人会如此恨他?

    理想的政治家王莽到死都认为是天下人负了他。

    这个真心想做事的皇帝以悲剧收场,在他之后,刘秀的措施温和了许多,他分阶段下诏书,一批一批地解放奴婢,释放了大量人口。但是单单有人口是不够的,释放出来的人口需要种田,而田还在豪强手中。人口脱离了豪强,却没有足够的田地分配,使得这些人对朝廷产生怨恨,竟然和豪强们一起在度田时反对朝廷。

    刘秀的度田力度不可谓不大,为此他下了狠手,杀了十几个郡的太守,处置了许多豪强。但是在全天下豪强的反对浪潮中,度田依旧无法彻底推行,最后只好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以皇帝和豪强相互妥协而落下帷幕。

    此时豪强已经开始成势,要对付他们难度巨大,但却是刘钰必须要面对并加以解决的。

    郑深问道:“陛下入邯郸之后,却迟迟未下令度天下闲田,这是为何?”

    刘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时机错过了,此时在关东度闲田,比不得当年了,从汝南度闲田一事中就能看出来了。”

    建世汉实行的度闲田令在关西成效显著,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下手早。那时天下处于无序状态的时间并不长,田地抛荒的时间较短,豪强大户都在急于固垒自保,能活下来都不容易,哪儿来得及占闲田?

    朝廷迅速出手,锁定闲田,开展屯田,限死了豪门大户的扩张空间,因此,关西目前的状态比较理想,普通百姓有田可种,大量皇田在刘钰掌握之中,源源不断地为大汉提供钱粮支撑。

    而关东在刘秀治下近十年,有一段稳定发展时期,豪强趁势崛起,占据大量闲田,留给朝廷的操作空间小了许多,以致于刘秀屯田的效果大打折扣。此时去度闲田,恐怕不会有什么建树。

    “田是要度的,不只是要度闲田,而是要全面度田,此事须从长计议。”皇帝抿紧了嘴唇,这使他的脸显得格外坚毅,他说道:“朕不会像王莽一样,轻率发布那些完全无法执行的政令,那样不仅骚扰天下,而且会使朝廷权威受损。朕也不会像刘秀那样与豪强妥协,向朕的臣子们低头。朕要一步一步向前走,一次哪怕只做一件小事,也要做得彻底,绝不半途而废。给朕三十年时间,哪怕每年只迈出一步,三十步下来,一定会做成惊天的大事。”

    皇帝说这个是有资本的,毕竟他才二十四岁,别说三十年,五十年都有可能。

    郑深不自觉地向着旁边的铜镜看了一眼,镜中映出他苍老的容颜。皇帝可以有几十年时间,他却比皇帝大了三十多年,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那个医药水平落后的年代,属于随时可能报销的一类人。不过作为一个信奉儒学的人,他依旧野心勃勃,想着跟随皇帝作出一番事业,建立青史留名的丰功伟业。

    “闲田先不度了,关东的田亩之数就以官府现有籍册为准,朕要试着推行陵邑制。”

    陵邑制其实也是为了田地和人口,和度田的作用异曲同工,都是奔着豪强去的。

    杨延寿急了,“陛下,陵邑制此时万不可行,天下豪强的力量加起来,恐怕朝廷也应付不来。便是区区汝南一郡,若是豪强一起闹事,臣,臣是万万压不住的。”

    刘钰笑了,问道:“士元,你打过架吗?”

    杨延寿一愣,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地答道:“臣,臣少时曾遇群盗,虽极力抵抗,仍旧力不能敌,不仅财物被夺,连命也差点丢了。多亏臣以言语在群盗之中挑拨生事,使其内讧,才赢得一线生机,寻机逃了出来。”

    刘钰道:“这就是了,群盗你敌不过,可是若让他们自己相争,你就有机会就中取事。对付豪强也是如此,万不可将天下豪强视作一家,而是要考虑到他们的利益分歧,利用他们的矛盾,分化他们,瓦解他们的联盟,使其互相争斗,豪强们便会争相投靠官府,为我所用,如此则主动权便到了官府手中。”

    杨延寿本就聪明,听了这话,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悦诚服地道:“陛下高见,令臣茅塞顿开。”

    郑深捋着颌下的胡须,心道,这皇帝只有二十几岁,怎么竟如此老谋深算?自己虚长了三十岁年纪,反倒不如他想得清楚。只能说这是天生的皇帝,不是凡人。

    他问道:“陛下要行陵邑制,难道是要修建陵墓么?”

    “不必。”皇帝摇了摇头,“有现成的皇陵,何必再建?五陵邑如今人口不足,朕要从关东迁些人来补充。”

    “武皇帝时家财三百万以上者都要迁徙,想必陛下不会以此为据吧?”郑深慢慢有点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出言探问了一下迁徙的标准。

    “若如此的话,朕就真的要与天下豪强为敌了,家财三百万,迁徙标准太低了,会把那些人逼得抱团,一起来与朕对抗。”

    刘钰面带微笑,说道:“此次迁徙没有财产标准,只以田地为准,田地多者迁。关中各郡不必迁,青、徐、豫、冀、兖、益、荆各州,每郡迁二个家族,其余六州,每郡迁一个大姓。”

    “每郡只迁一两个豪强,被迁者势单力孤,想必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名堂。若不敢以一姓之力对抗朝廷,只能听任官府摆布了。若是他们敢起事,官府也会轻易将其平定。”郑深也笑道:“陛下,您这可真的是一小步啊!”

    “不小,不小!”皇帝脸上十分轻松,“一石入水,也能激起浪头,朕就是要投石问路,看看他们的反应。”

    杨延寿道:“臣愚钝,陛下方才说了,不度田。官府不度豪强之田,那么如何确定各姓田地之数?如何择其田地最多者?”

    皇帝指点着他道:“士元啊,你如此聪明,怎么犯起糊涂来了?官府是评判者,是中间人,怎么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呢?”

    杨延寿眼睛一亮,“陛下,您的意思。。。是要那些豪门大户自己来选?让他们。。。互相推举?”

    “算你没糊涂到家,记住,你身为一郡太守,是全郡百姓的庇护者,是豪门大户的依靠,是要为他们主持公道的。朕的话一定要记住,一定要给咱们大汉的豪强以公道,公道!”皇帝看着他,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这小放牛的实在是太他妈的狡猾了!这句话突然在杨延寿的脑袋里冒了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杨延寿像是要把这念头赶走一般,急急地拜下,说道:“陛下真是睿智,有大智啊,臣能追随圣君,效微薄之力,实在是臣的福份!”

    郑深忍不住哈哈大笑,胡须都随着上下抖动,他笑道:“陛下,您这一招实在是太高明了。如此一来,恐怕郡里豪强要斗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当这全郡第一大族的名头,他们会争着来找官府度田。只是迁徙几个豪强,连田地都一起度了!或者,那些大户要抢着卖地了!哈哈,实在是妙啊!”

    郑深在皇帝眼中是守礼的典范,此时竟然少见地失仪了,在皇帝面前,他张着嘴大笑,大声地说话,完全没有了平时沉稳的姿态。皇帝面带惊异地看着他,心道,郑尚书居然也会这么欢乐。

    郑深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一下子收了笑容,嗓子里咳了两声,规规矩矩地拱起双手,施礼道:“陛下恕罪,老臣一时忘形,失礼了。”

    皇帝忽地伸出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笑道:“郑尚书,想笑就笑吧,笑一笑,十年少!”

559.累世名门

    “什么?推举两个郡中大姓,迁居长陵?”周太公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

    原本听说皇帝放弃建陵了,周太公松了口气,以为陵邑制不会实行了,没想到皇帝是逗着他们玩,又拿出原来就有的帝陵做文章。总而言之,不建陵不代表不推行陵邑制。

    “父亲,若迁徙两个大姓,我汝南周氏有些危险,咱们还得早做谋划。”周太公的儿子周嘉说道。

    汝南安城周氏是西汉汝坟侯周仁的后裔,周仁生十子,徙于安成。周仁五世孙周燕,生五子,后皆至刺史、太守之职。五子号称“五龙”,各居一里,皆以儒学传家。子孙繁盛,分衍出许多支脉。

    如今周氏的族长是周燕的曾孙,曾在外郡为官,他的长子周嘉出仕为郡主簿。王莽末年,曾跟着太守何敞讨贼,战不利,拼死用自己的身躯捍卫何敞,连建武皇帝刘秀都听说过他的事迹。后来被太守举为孝廉,还没等他入朝,两汉在汝南开战,因此不能成行,回到家中隐居。

    周氏往远了说出自于周平王姬宜臼之子周烈,是千年望族。汝南安城周氏只是一个分支,在本地扎根也历经了两百余年,就在最近几代,还屡出两千石的高官。

    两百年积累下来,汝南周氏不仅积累了巨大的名声和显赫的地位,而且财力雄厚,田亩无数,具体数目恐怕连周太公都不清楚。

    这么庞大的家族如果一起迁走,相当于一棵两百多年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哪个枝叶也不能幸免。

    树挪死,人挪活。汝南周氏到了长陵不知是死是活,反正以往的风光是别再想了。

    周嘉宽慰周太公道:“汝南是高门大姓聚居之地,殷氏、蓝氏、齐氏、昌氏、穆氏、梅氏等都与周氏相当,若论哪家田亩更多,还真是说不清楚,不过是选取两姓,未必轮得到周氏,父亲不必过分忧虑。”

    汝南的名门大姓有数十个,其中顶尖的一批也有七八个,实力都在伯仲之间,七八个选两个,从概率上来说并不算太高,周氏有逃脱的希望。

    但是从近几代的表现来说,周氏子弟更加出色一些,三代以前的周氏五龙,五兄弟全是刺史和太守之类的高官,这种变态的繁荣实在是太少见了。

    周太公叹道:“好在父亲和我两代专心治学,少置产业,若真论起田地之广,周氏大概比不上蓝氏和齐氏,汝南大姓中,齐氏大概是田地最多的。”

    齐氏是田氏代齐后,原姜姓齐王之后,以国为氏,称齐姓,尊姜尚为得姓之祖。徙至汝南后发挥齐人善于经营的长处,致力于农商之业,虽然在政治上没有周氏累代高官的辉煌,在经济上却足可以傲视汝南一众名门。

    “以田地而论,齐氏必会占一个名额了。”周太公多少放松了些,觉得总算是推出去一个名额,周氏迁徙的风险降低了许多。

    周嘉没有说话,并不是同意父亲的看法,而是不想让他太过担心。

    周嘉虽然只有三十岁出头,见识却很老到。他少年时在长安太学读书,结交豪富,后来四处游历,踪迹踏遍关内外。归乡后,他年纪轻轻便在郡中为官,历练多年,无论是游学还是做官,经历都足够丰富。

    他和父亲的看法不尽相同。虽然诏令明确是要迁徙田多者,但是若深究朝廷的意思,不过是为了巩固统治,将最有势力,对朝廷潜在威胁最大者连根拔除。从这一点上来说,历任高官的周氏在政治上的份量远远重于埋头农商的齐氏。何况周氏中多人曾在建武朝为官为吏,如今换了门庭,官府多少对他们有些怀疑和忌惮。

    周嘉临走时,周太公嘱咐道:“你这次回郡里,好好向太守探探口风,杨延寿那厮平日没少得周氏的好处,在这种要紧的时候总得关照一下。”

    周嘉在杨延寿上任后复职为郡主簿,在别人看来算是太守的亲信。不过周嘉知道,杨太守虽然很欣赏他,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出身本郡豪门的属吏,更多的是利用。他真正信得过的只有上任时从长安带来的几个人,还有就是别驾袁昌。

    袁昌同样出自名门,他是西汉名臣袁盎之后,前汉广陵太守袁良之子。

    袁昌很有才能,但他成为太守心腹不只是因为才能,更因为他刚从陈郡迁来,在汝南根基尚浅。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来户若想出人头地,只能选择依附太守,为同是外来户的太守所用。

    周嘉没有去太守那里套近乎。在他看来,周太公所说的平时贡献给太守的好处,在这时候不一定顶用。汝南的这些豪门哪一个平时不孝敬太守?他周氏又并没有比别人多做什么,太守凭什么对周氏另眼相看?

    没几天,太守召集门下属吏,说道:“经查阅籍册,圈定本郡二十七家大姓为迁陵侯选。以田地多寡为准,由这二十七姓共同推选出两姓。若无异议,便迁此两姓,若被举出的两姓不服,可由他们另推别姓代已,如有争执,由官府居中裁决。当然,官府不会凭空决断,而是要上门测量各姓田亩,以测量结果为准。”

    一个出身蓝氏的吏员提议道:“官府有现成的田册,何不依据簿册记载,直接选取?”

    杨延寿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眼光一扫,方才问道:“诸位皆是这个意思么?”

    话音刚落,出身穆氏的贼曹掾便站了出来,说道:“下吏以为不可!汝南战乱多年,簿册多有遗失,本就做不得准,何况各姓田地这几年间多有变动,未来得及在官府登记,与簿册所载多有不符。”

    不用说也知道,这穆氏大概在田册上登记田地较多,生怕被直接选了去。

    杨延寿道:“那还是由各姓推选吧,彼等皆处同郡,知根知底,共举出来的必定是真正的顶尖豪门。”

    官府发下了正式的文书,送至二十七个豪门大户,限五日之内,各举出两家豪门。如若拒绝推举,便视作自荐。

    太守贴心地让手下官吏休沐三天,这些人都是豪门大户在郡里的代表,是家族的中坚力量,遇到这种大事,他们是一定要回去帮着拿主意的。

    周太公一见周嘉回来,劈头问道:“你可曾去与杨太守交涉?他可否对周氏网开一面?哦,想必平日那些好处是不够的,我想好了,可再送一份大礼给他,就是耗费百万金,也不能让周氏登上迁陵的名册!”

    “父亲!儿子没去见太守。”

    见周太公脸有愠色,周嘉忙又道:“儿子听说,齐氏、蓝氏和穆氏的族长都曾去拜访杨太守,等到他们走后,便有些话传出来,说是这几姓欲出巨资贿赂太守,却被杨太守拒绝。”

    周太公明显不信,鼻子里出气道:“哼!那杨延寿拿惯了的,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廉洁,想必是什么谣言。。。看来是周氏动手晚了。”

    “不是谣言,是真的!儿子打探明白了,这些话是太守自己有意透露出来的,想必是要标榜自己的刚直,也是要杜绝后来之人。”

    周嘉在郡里做了多年的主簿,完全不必去找太守探什么口风,他的消息灵通得很。他知道几个大姓确实在太守那儿碰了钉子。

    “父亲,看来这次朝廷要来真的了,杨太守不敢徇私!”

    太守刚从长安回来便开始推行陵邑制,明显是得了皇帝的授意,这差使他必须得办好。再有就是这件事干系太大,对于被迁豪门来说是塌天大事,如果这里有什么不公平,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拼死一争。杨延寿若真玩什么猫腻,说不定被人抓住把柄,一口咬死。

    周嘉道:“父亲,儿子琢磨过当今皇帝,他的性子平时算是好的。王师进汝南秋毫无犯,天下各郡免田税两年,这些都是仁德之主所为。但是您发现没有,一旦陛下想做什么事,那就必定要办到,容不得丝毫的敷衍。前次强拆坞壁之时,危氏和盛氏坚持不拆,想着要联手发兵对抗强拆官兵,亏了杨太守恩威并施,才算是压住了这二姓。儿子听说,各郡其实都已得了圣命,对于起兵对抗强拆的豪族,以谋反罪论处,可就近请兵灭其阖族。天下可是真的有几家因为坞壁被灭了族,陛下可不是说着玩。这一次强迁大豪,想必也是真的,陛下大概早就磨好了刀,就等着哪个胆大的出头,他好杀鸡儆猴,给咱们来个下马威。您想,那一郡之豪再强,能强得过朝廷么?父亲,这次强迁之事可万万马虎不得,若一个不小心,恐怕要破家亡身,阖族俱灭!”

    周太公道:“听你这么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了,只好听凭官府的摆布!”

    “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看看形势再说。”

    “那眼下这一步怎么走?周氏要推选哪两个大姓出来?我本来谁也不想选,选了谁就会得罪了谁,可杨延寿这厮竟如此阴损,若是不选便算是自荐,这是什么道理?”

    “父亲,选谁都是一样。杨太守并不在乎选出谁来,只要各豪门大户选了,相互之间必然心生嫌隙,不管谁被选出,必然不服,一定会咬出别的大姓,如此一来,汝南豪门之间再无和睦可言。父亲,官府的用心您还不明白么?”

560.豪强乱战

    “糜氏?曲氏?这就是这些名门推选出来的本郡大豪么?真是笑话!”

    杨延寿看着手中的纸,一阵阵地冷笑,“本郡最有名望的七个大姓居然无一上榜,最后推选出糜氏和曲氏。。。这两姓不过是一县之豪,比七大姓差得远,没想到竟然位居前列,这可有意思了。”

    袁昌说道:“太守,最近七大姓来往很频繁,前几日齐太公特地跑到安城去见周太公,据说当天盛氏和穆氏也差人去了安城,至少这几姓是肯定在一起商量了。”

    “他们勾结在一处,最后就推了这两个替死鬼出来,替他们七大姓挡灾?这么大的灾,凭两个小小的县豪挡得住吗?”杨延寿将手中的纸丢到案上。

    “七大姓渊源颇深,一向互为婚姻,彼此都是亲戚,当然要互相回护。况且,得罪区区县豪总比得罪齐氏、周氏那样的大姓稳妥些。”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笑话!糜氏、曲氏不会吃这种哑巴亏,必然是要举发的,咱们等着看热闹罢。”

    袁昌道:“太守,七大姓虽强,但任意一姓都不足为惧,不过若是七姓联合起来,倒有些难以应付。”

    杨延寿胸有成竹,“若是要迁徙七姓,逼得他们联手与官府对抗,那我这个太守就要焦头烂额了,不过现在只迁两姓,没落到自己头上之前,他们犯不着跟官府翻脸。如今七大姓不过是暗地里搞些勾当,不足为惧,何况他们也并非铁板一块,暗地里都互相提防着。”

    袁昌笑了,“太守,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七大姓之间也有嫌隙,殷氏一向特立独行,与别家少有往来;齐氏和蓝氏曾经有过田地纠纷,听说当时还曾闹到郡里,前任太守做了和事佬,把这事儿平了下去;昌氏和穆氏曾争娶周氏之女,也争得很厉害;至于周氏,资财虽不是最多,但名望是七姓中最高的,别姓虽然表面上尊敬周太公,其实暗地里都有些眼红。这一次殷氏推举了齐氏,昌氏推举了穆氏,梅氏推举的是周氏。”

    杨延寿道:“把这些话都放出风去,让他们知道被谁卖过。”

    袁昌道:“太守,放风之事大可不必,七大姓子弟多在郡县为官吏,他们都是顺风耳千里眼,被谁卖了七大姓心里都清楚。”

    “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从中做什么手脚,陛下说了,官府一定要处事公道,莫要被人抓了把柄。通知糜氏和曲氏,若无异议,四十天后迁走。”

    计议已定,太守府差人立即拿着公文,去糜氏和曲氏府上传达,两姓果然不服,都来到郡里叫屈,糜氏当即推出了穆氏,曲氏却推出了和氏。

    袁昌道:“这些县豪生怕得罪了大姓,穆氏虽强,与糜氏相距太远,两家没什么交集,糜氏不敢惹别姓,只好惹了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穆氏。而曲氏更是不敢碰七大姓,只举了和氏,和氏田多,但没什么人在官府,总比别姓好惹些。”

    “子义,你虽来汝南时日不久,对本郡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杨延寿笑道:“既然他们对此有异议,自然该官府出面主持公道,择日为这四姓度田,我也想看看这些大豪到底有多少家底。”

    三天之后,郡府官吏兵分两路,一路由户曹掾带队去糜氏,一路由袁昌带队去穆氏,分别度两姓之田,为了显示公平,穆氏有人随户曹掾一道去糜氏,糜氏也派人随袁昌一道去穆氏,两姓互相监督,以免有什么错漏。

    糜氏是新息县豪,在县里颇有势力。新息位于汝南郡的最南端,在大别山脚下,比较偏远,糜氏的影响力达不到郡里,不过是个山区的地头蛇罢了。

    新息县自然也派出官吏陪同,郡县两级总共几十人下到田里,一块一块地测量,对照官府的田籍薄册,随时核对,有错误的当场修正,度田进行得十分缓慢。

    糜氏虽然觉得自家的田地比不了郡里大豪穆氏,但也不敢大意,对于田地测量锱铢必较,生怕被多算了。而随行的穆氏族人则相反,生怕有所遗漏。

    双方都很计较,带队的户曹掾不胜其烦,忍不住大声斥责,双方才算安静了些。

    糜氏之田连度了两天,在第二天午后,穆氏族人忽然指着一处陂塘南侧的大片田地,说道:“据说此处都是糜氏农户在耕种,自然也是糜氏之田,请田官测一下田亩之数。”

    糜氏心里一惊,心知穆氏必然暗中作了准备,因此才会如此准确地指出糜氏的占田。眼见田官要下地去度田,他忙走上前去,说道:“此地不是糜氏之田,都是抛荒的闲田,无人耕种,糜氏看这上好的田抛荒实在可惜,便暂时代种,等到田主还乡,自然是要归还的,便是这地里的收获,也要交给田主,都是乡里乡亲的,糜氏不过是帮忙而已。”

    户曹掾道:“你倒是好心,代他人种田,可知国家法令?陛下三令五申,严禁侵占闲田。战乱之中走死逃亡,所遗之田皆籍没为公田,若田主归来,自然由官府按照薄册所载,再行核实返还,你一介平民,竟敢抢占他人之田,哦不,这已是与官府抢田地了。”

    糜氏吓得连说不敢,找了许多借口,户曹掾哪有耐心听这些,喝止他道:“不必再说了,此事我将禀报太守,听凭太守定夺。”

    他转向县里的田吏,说道:“糜氏占田之事,县里也不知情么?还是知情不报,任由他们自行其事!”

    田吏忙道:“下吏实在是不知,前几年在伪朝治下,县治大坏,走死逃亡者很多,田籍未能及时变更,下吏手下没几个趁手的人,仅凭下吏一人,也不能每一处田都走到,总有不到之处。。。”

    他絮絮叨叨地解释,户曹掾也懒得再听,只向着手下吩咐道:“将这处闲田测好了,记入公田,这田里的庄稼长势不错,到时收了全部充实府库。”

    在此之后,穆氏又接连指出几处糜氏占田,糜氏都不承认,户曹掾当即下令核实,都是些抛荒的闲田,当即登记为公田。

    第三天,度田结束,共度出糜氏之田七十八顷,度出闲田六十二顷,而这些所谓的闲田之中,都是长着茂盛的庄稼,眼见会有好的收成。

    据说户曹掾一行人走后,糜氏族长一病不起,在病床上还在不住声地大骂穆氏。

    而在穆氏那边,穆太公冷笑着道:“糜氏疯狗,竟敢乱咬我穆氏,他以为离得远,穆氏便由得他欺负,没法子整治他么?一个小小县豪,也敢在穆氏头上撒野,这下可好,原本有一百多顷田,一下子少了四成,还落得个贪占闲田的罪名,哼!自作自受!”

    不过穆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袁昌带人度出穆氏之田两百二十三顷,穆氏趁乱侵占的一百多顷闲田,自然也不敢认帐了,田是种了,只是恐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都是替官府种田罢了。

    而穆氏与糜氏的仇算是结了下来,两姓同在一郡,将来免不了再行较量。

    曲氏与和氏的田也在几天后度完,和氏田地更多,曲氏免去了迁徙。与穆糜二姓一样,双方都忍痛放弃了占田,也同样结了仇怨。

    穆氏与和氏都是郡里知名的豪门,从糜曲二姓手中接过了迁徙的烫手山芋,为了避免西行,也顾不得什么交情,当即又推举别姓,穆氏放弃了坑仇敌昌氏的机会,果断选了齐氏。

    因为穆氏心知昌氏之田地与自己不相上下,在只有一次咬人机会的情况下,只好推出他自认为更有把握的齐氏,若是齐氏的田亩在汝南排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不出所料,齐氏以六百三十八顷的超高田亩数拯救了穆氏,稳稳占据了一个迁徙坑位。和氏则将七大姓之一的梅氏拉下了马,避开了迁徙长陵的命运。

    这场迁迁徙之争已愈演愈烈,七大姓中已有穆、齐、梅三姓下场厮杀,余下的四姓也胆战心惊,不能安枕,战场已集中在本郡顶级大豪的圈子里。

    袁昌估计齐氏必定要迁徙了,因为他再推选别姓已没有意义,汝南郡再也找不出一个豪门田地超过齐氏。

    杨延寿笑道:“我看未必,即使举之无益,齐氏也可能再举一姓。齐氏不是与蓝氏不睦么?有这个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狠狠地咬蓝氏一口?至少让蓝氏把占的闲田吐出来。唉,当初度闲田时,各姓都使绊子暗中阻挠,如今他们倒是争着请官府去度自家之田,真是好笑!”

    “就算是损了侵占之田,也总好过迁徙长陵,这些名门大姓怎么能算不开这个账呢?太守,您这一招真是太高明了。”

    “我哪里有这样的见识?这都是陛下的主张,陛下不过二十余岁,就能如此参透人心,略施小计就整治了天下豪强,有如此圣主在世,这些大姓可要倒霉了。。。贫苦百姓就有福了。”

    杨延寿说对了,齐氏果然推出了蓝氏,度田结果虽然蓝氏地少,齐氏依旧要迁徙,但是也逼着蓝氏吐出了抢进嘴里的肥肉。

    梅氏拼死一搏,推出了周氏,周太公担心了多日的利刃终于落到了自己头上,不禁大是烦恼。

    周嘉劝道:“父亲,这迁长陵令实在是厉害,虽然每郡只迁一两户,但这种迁法,却将豪门大姓全都折腾个遍。陛下是下决心要彻底恢复陵邑制了。依儿子看,不出十年,七大姓都得迁出汝南。周氏乃两千石世家,在建武朝也有多位高官,必为陛下所忌,即便此次不迁,日后也免不了被迁,还不如早早迁去,凭周氏的财力,在长陵也可站稳脚跟,为一方豪富。既能安陛下之心,又能早早去经营,占据先机。”

    周太公道:“你的意思是,这田也不必度了?直接认了这个迁徙名额?”

    “是的,周氏儒学传家,最重名声。主动迁徙,必能为太守所重,为天下表率,得享大名,也能在陛下那里留个好的印象,这对于周氏子弟的前途大有禆益。只要有家学在,有名声在,周氏在哪里都是豪门大姓。先祖迁至汝南几十年后,世人皆知汝南周氏,父亲若迁至长陵,几十年后,焉知世人不知长陵周氏?”

    周太公皱眉道:“若迁至关中,田宅都无法带走,只能折价卖与官府,这一翻折腾下来,家财十余二三,这,实在是损失太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别处吗?惠文,梅氏虽咬出了周氏,可我觉着,我周氏的田地及不上梅氏那么多,即便度出来周氏田多,我们也可以再举发昌氏啊!周氏还有两次机会,怎么能甘心认了迁徙呢?”

    “若依父亲所说,周氏难免与梅氏和昌氏结怨,也少不了一个占闲田的恶名,就算摆脱了迁徙,顶多在汝南多呆几年而已。”

    周太公道:“我与御史大夫宋弘相善,若免不了要迁徙,可派人去长安,请他在陛下面前说项。”

    周嘉一下子就跪下了,抱着周太公的腿道:“父亲若如此,则周氏有灭族之祸,父亲难道忘了郭解之祸吗?”

    汉武帝时的大侠郭解,就是因为不愿迁陵,找到大将军卫青说情,他巨大的能量引起了汉武帝的猜忌,最终将郭氏族灭。

    周太公也是明白事理之人,只是因为猝然面临可能被迁徙的境地,心思乱了。周嘉在旁边一提醒,他立即反应过来。连忙扶起儿子道:“我真是老糊涂了,惠文,多亏有你在。”

    周太公虽然打消了在朝中活动的念头,却依然拿不定主意,他思来想去,一时觉得儿子说得有理,周氏应该主动迁陵,一时又觉得不甘心。

    两个念头反复在脑中出现,周太公突然一拍手,说道:“大事不决问卜筮,我怎么忘了,还是卜一课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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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去和刘秀争天下!”牛吏之帝王崛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牛吏之帝王崛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牛吏之帝王崛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