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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嫁春色txt下载     嫁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二章:生生世世

    陆景明噙着笑又去捉她的手,她刚好就躲了。

    他笑着摇头:“我怎么不心疼你了?”

    温桃蹊撇了撇嘴。

    他见状,无奈叹气:“我听你说这些,心里很难过,替你难过,自然心疼极了,也痛恨林月泉,可是听你说,曾经对别的男人一见倾心,非他不嫁,我是生气的!”

    温桃蹊一怔。

    真是个大醋坛子!

    她从前就觉得,陆景明有些无赖的底子,她一味的躲着他避着他的时候,他还要厚着脸皮痴缠上来,那时便有的时候,是醋意十足的!

    温桃蹊站在那里,他就站在面前,两个人面对面的,他再也不开口,一动不动,就连眼睛,也是几乎不眨的盯着她看。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

    其实小儿女情爱之事她又不是全然不懂。

    同林月泉的那些年,他极尽温柔之能事,缱绻缠绵,情意绵长的。

    她略一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儿看了会儿,右脚的脚尖儿在地上踢了两下。

    她隐约听见了陆景明的叹气声,短促而又低浅的一声,她心念一动,一只手递过去,扯了他袖口:“那不是从前年轻不知事,瞎了眼吗?我都长了记性了。”

    她是长了记性了,这未免也记得太狠了些,弄得他前些时日费了多少的心思,才能接近她一二。

    但如今真是好——

    陆景明没有喜欢过别家姑娘,他也并未见得多懂女孩儿。

    他虽也有胞妹,可多年不在家,哪里去了解小姑娘家的心思,何况那也是个活泼好动的,与桃儿大不相同,没法子比的。

    似桃儿如今这样,把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都说与了他知道,他便知她的心意。

    他是激动的,他甚至今夜都要高兴的睡不着觉。

    他反手握上温桃蹊的手,感觉小姑娘略挣扎了下,他紧了紧:“别躲。”

    温桃蹊面上一红:“我在同你说这么严肃的事情!”

    “你说你的,我又不是不听。”

    温桃蹊便轻咬了咬下唇。

    笑意又染上陆景明的眼中,他的小姑娘,待在他身边,乖巧,安静,这才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所以其实到现在为止,你都不知道,林月泉和你们家,到底有什么样的血海深仇?”

    温桃蹊乖巧点头:“那个时候,他说的含糊,是以我只能从他只言片语之间,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故事来,重生回来这数月之中,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试探过我大哥,但是都没什么好的结果,我也不敢多问……”

    陆景明心下越发热切:“你没跟家里人说?”

    她面上就越发红了:“我想这样的事情,惊世骇俗,再吓着他们,而且……也无从说起的,他们大概只会觉得我疯了,总不见得,去与我父兄讲,林月泉心怀叵测,是找我们寻仇来的呀。”

    可见他是那个特殊的!

    “可你不晓得过往发生过什么,只有你父兄知道,你不说,万一……”

    “没有万一!”

    她声儿倏尔拔高了:“我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可怕的,恐怖的。

    现如今回忆席卷而来,仍是恐惧感遍布周身。

    她肩头都有些颤抖,轻微的,极不可见的。

    两个人肩头碰着肩头的距离站着,他便看的一清二楚:“别怕,有我在,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有我在。”

    她眸中一亮:“你……”

    “如果你想告诉你父兄,我可以陪你一起,你如果不想,那我帮你提防着林月泉,怎么样?”

    他是温柔的,温暖的。

    她从一开始的感觉,就没错。

    第一次为她小金冠的事情,在府中正堂见他时,觉得他如春日暖阳,他转身的那一刻,和畅惠风徐徐而来。

    是了,清风徐来。

    无论他在外多精明,多钻营,却始终都是能够温暖她的。

    他这样善解人意,不过多追问,不想牵动她的伤心与难过,更不想叫她困在前世的记忆中走不出来。

    她反握回去:“你不怕吗?”

    陆景明眯眼皱眉:“怕什么?”

    “我挣扎过,也矛盾过。”

    她眉目又低顺:“当初一味的避着你,怕你算计我,怕你要害我,是真的怕,怕极了,那样的恐惧,刻在我的骨子里,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浅笑了一声:“那何止是十年啊——永生永世,最深刻的记忆,谁敢忘记啊。”

    陆景明似乎想起当初百般示好,努力亲近时,她所表现出的疏远与淡漠,一时又更加心疼。

    他捏着她的手,小小的一只,他一只手就能包裹住,柔若无骨。

    就是这么柔弱娇小的一个人,却背负了这样多。

    陆景明唉声叹气:“那我现在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温桃蹊拿白眼剜他,横过去一眼:“你得意什么?”

    他有心逗她高兴:“我哪里敢得意。”

    “你知道我后来的那段时间,一直觉得自己无能,觉得自己不长记性的。”

    “因为我?”

    她重重嗯了声:“我吃过亏,上过当,在情爱一事上,受过伤,而伤的最重的,还不是我自己。你没办法理解,因为一己之身,连累了整个家族,那种罪恶感,几辈子也消褪不了。所以我挺讨厌我自己的,为什么还会陷进去,明知道不能这样!”

    “所以你就跑了。”

    陆景明到这会儿才算是明白过来。

    原来他的小姑娘,并不是因为厌恶,觉得他痴缠,才想躲开他,也不是她哥哥们挑唆的,而是心里明明有了他,不受控制的,喜欢上他,然后却要躲开——

    可他也不会怪她。

    她经历过那样的事,自然对男女情爱之事诸多防备,怪不得戒心那么重。

    但林蘅好像就不是的……

    他猛然想起:“你处处维护林姑娘,好的亲姊妹一样的,是因为,她前世出现在你身边,曾给你带去温暖?”

    温桃蹊脸上的愁云才散去些,有了诚心实意的笑容:“是啊,我最后的岁月里,除了白翘陪在我身边,也只有姐姐带给我些许温暖了,不过……不过我那个时候,已经被软禁了,加上心如死灰,所以对好些事,也不肯上心,我甚至不知道姐姐的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对她好不好,只是后来她也不来了,我让白翘想办法去打听,隐约知道,是林月泉找了她夫家,她才再也不能来见我。”

    念及此,她不由又叹气:“可见她前世嫁的也并不好,她夫君并不是真心疼爱她。”

    怪不得她对林蘅那样信任,又那样好,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林蘅的面前去。

    在痛苦挣扎的岁月里,有林蘅这样的人陪在身边,还能感受到岁月静好的恬静是何等模样,是极难得的。

    温桃蹊欸了一声,他去点她鼻尖:“你叫声景明哥哥我听听?”

    她登时就黑了脸:“你别得寸进尺啊!”

    他把空着的那只手一摊:“这很过分吗?”

    过分的!

    温桃蹊冷哼:“我不想跟你说了!”

    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啊。

    他的女孩儿似乎,不太吃这一套?

    陆景明周身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他在这事儿上,可以算的上是无师自通了,但偏偏通的这些,还对她没用的样子。

    “不叫就不叫,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温桃蹊已然没有那些悲秋伤春的感情,毕竟也过去了几个月,她虽然未曾彻底走出来,放下去,但如今既然能开口与人说,至少自己不太会陷在所谓的悲痛之中走不出来。

    “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陆景明面皮一肃,温桃蹊心下咯噔一声:“干什么?”

    “你这是在请求我?”

    温桃蹊下意识有些愣怔住:“也不是……”

    她明白了的。

    于是她看他好像是有些生气,噙着淡淡的笑,展现出十四岁女孩儿最美好的笑容,梨涡浅笑,她还有个小虎牙,咧着嘴笑,朱唇贝齿:“我这是在要求你,怎么是请求你,你想什么呢?我想叫你帮我办事儿,还得求着你?”

    他就喜欢看她骄矜的模样,带着小聪明,耍点儿小心眼,最可爱了。

    为着她刻意讨好又撒娇,陆景明的面色倏尔舒缓:“这才是了,好叫温三姑娘知道,举凡三姑娘有所吩咐,未敢不遵。”

    温桃蹊果然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的,把手往回一抽,掩了唇,又去捶他:“你少拿这混账话来打趣我。”

    说是这么说,可这嗔怪的姿态,真叫人爱到了心缝儿里。

    “好好好,我不打趣你,那你说,要我去查什么人?”

    “苏林山。”

    她抿唇:“这个名字,我很小的时候,听我父亲和大哥说起过,再大一些,就再也没听过,再听说,就是从林月泉口中。”

    果然和林月泉有关。

    陆景明霎时明白了:“这就是他所谓的,血海深仇?”

    “差不多是这样,但具体的……”

    她有些犹豫。

    山泉香是她父亲最得意的作品了,这么多年,凭着山泉香,温家在制香世家中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但如果山泉香的秘方是父亲盗来的……

    她是相信父亲的,她也该相信她的父亲,相信那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山泉香,出自她父亲之手!

    温桃蹊定了心神:“你知道我们家的山泉香吗?”

    他当然知道。

    这天底下,再没人不知歙州温家山泉香了。

    那这一切……

    “这个香……有内情的?”

    “据林月泉自己说,山泉香的方子,是他祖父研制的,而我父亲盗了他们家的香,后来大概是杀人灭口,害死了他的祖父,逼的他们苏家家破人亡,而他也不得不改名换姓,连祖宗的姓氏都不敢认。”

    温桃蹊呼吸略急促了些:“所以他处心积虑,蛰伏待机,一直等到我长大,才到歙州来寻仇。”

    可即便是有这样子的血海深仇又怎么样?

    陆景明眉头紧锁,语气森然:“便是寻仇,也令人作呕!”

    谁说不是呢。

    可不就是,令人作呕吗?

    处心积虑,却不是去对付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不是光明正大的,与父兄较量。

    他旁门左道那样多,要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下手。

    温桃蹊苦笑:“谁说不是呢,挺恶心的,但我还傻乎乎的往人家给我挖好的坑里跳。”

    说这些又要想起那些伤心事,于温桃蹊而言,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是以她戳了戳陆景明:“不说这个,就是让你帮我去查一查苏林山,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苏家和我们温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和我父亲之间……林月泉说的头头是道,而且那样苦苦经营,隐姓埋名,其实真说起来,一路走来,不知吃过多少苦,一辈子,就背负着家仇而活着,又不像是凭空来的,那样的恨意……”

    她真切的感受过。

    林月泉的恨,林月泉的狠。

    她是领教过的。

    “但我相信我的父亲!”

    她昂首挺胸,又是那个骄傲的温三姑娘。

    陆景明按了按她的手:“我也相信。”

    温桃蹊笑了:“我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

    “那有什么问题?”他挑眉反问。

    她心里甜滋滋的:“我之前一直在想,怎么去调查当年的事,但一直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现在有了你……”

    这话说来怪羞人的,她欲语还休,就顿了顿:“你帮我去查一查,真查不出来也没什么,我再想别的办……”

    陆景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来,那修长的手指,就在她的唇畔。

    他一弯腰,手指又转了个方向,去别她耳边垂下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去:“是我们。”

    温桃蹊心头一颤,一时又笑靥如花,须臾,郑重其事的点头:“对,是我们!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去!”

    他高高兴兴的把人揽入怀中,揉着她的发丝,柔顺的,黑亮的:“以后什么事,都有我在,你永远都不用怕,我说过的话,永远都算数。”

    温桃蹊深吸口气,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那样有力,那样真实的:“陆景明,永远有多远。”

    “生生世世。”

第二百九十三章:相认

    情场得意,陆景明这几日都是满面红光的。

    两个人原不欲张扬,陆景明也怕给人知道,于温桃蹊名声不好,可这每天同进同出的,他又粘人,小姑娘确定了心意,也不再避着他躲着他,有什么事儿都先想到他,下意识的反应,最糊弄不过去人了。

    林蘅聪明,齐明远和徐月如夫妇两个,更聪明。

    徐月如天天进府陪着林蘅,一来二去的,便也就看明白了。

    不过陆景明又答应了帮她去查苏林山之事,至于林月泉那笔烂账——用她的话说,那是一笔算不清的账,要揭穿林月泉的真面目,绝不是一日能成的,他背后究竟有什么人撑腰,他又有多大的势力,如今都不得而知,贸贸然去惊动他,反而是打草惊蛇,他筹谋多年,经营策划,一向蛰伏在暗处,若要真刀真枪的动真格,恐怕吃亏的也不会是林月泉。

    是以二人纵使心中恼怒,陆景明更是恨不得立时杀了林月泉为他的女孩儿出这口恶气,也只得暂且压下,从长计议而已。

    齐明远为此还吃惊过一场,私下里又与徐月如讲起,夫妻二人便都觉得,温桃蹊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能有这般的胸怀见地,竟果真不哭不闹,一时不追究计较,实在是了不得,将来年纪再大些,真正长成了,也是个厉害人物的。

    这一日徐月如进府稍迟了些,到外头去给林蘅买糕点带了来的,进府那会儿,两个小姑娘正商量着要去找胡盈袖玩儿,因见了她来,便只好暂时又作罢。

    徐月如把包着糕的小包往林蘅面前放了:“怎么不把胡姑娘请到府上来玩儿?”

    林蘅笑着摇头:“盈袖是个最安静不住的性子,把她拘在府中,她是不肯的,每回去找她,也都要到外头去逛,不然她总觉得无聊。”

    徐月如心里有别的想法的,一时正好她提起安静不住,要到外头去逛,便眉心一动:“那你呢?我瞧你最是个安静沉稳的,日日待在府里不出门也不觉得无聊,从前是为着林家之故,如今再没人能辖着你,也不松泛些?”

    其实这些天,林蘅也想开了,前两日,徐月如还专门陪着她,去了一趟林家的家庙,辞别过林家老太太。

    老太太说,叫了十五年的祖母,就不要再改口了。

    老太太还说,往后就是别人家的姑娘,改不改姓是后话,却一辈子都要记得,她是齐家的女儿了。

    林蘅那时候眼眶红红,抱着老太太哭。

    徐月如站在一旁,听着这话,心下也动容。

    后来老太太支走林蘅,把她留在身边儿,跟她说,这个孙女儿,虽不是内宅的女眷生的,名不正,言不顺,可十五年来,却的的确确是她最心疼的一个。

    当年她悔了与白家的婚,自以为张家女会是佳妇,可经年过去,她才明白,错的离谱。

    可大错铸成,已经无法挽回,她只能护着她的孙女儿,长大成人。

    老太太还说,蘅儿性情是极好的,只是养的怯懦,可无法,她是上了年纪的人,从蘅儿抱到她身边的第一年,她就开始怕,怕她活的不够长久,怕她不能护着她的蘅儿长大,于是只能教养着蘅儿,要学会敛去锋芒。

    她一面把蘅儿调教的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面又要她收敛,小心翼翼在张氏手下活着。

    现如今好了,老太太说,看得出,她是真心待蘅儿好的,可老太太又怕,来日他们夫妻把蘅儿带去京城,京师那样的地方,会叫蘅儿受了委屈去。

    徐月如的思绪戛然而止,是温桃蹊摇着她的手臂叫阿嫂。

    她嗯了声:“方才走了神,你说什么?”

    “我说呀,姐姐前儿还与我说呢,如今也不是很想在杭州久留,只是想等月底林老太太做了寿再走,我想着,我长这么大,从没去过京城,阿嫂何时与齐家兄长启程回京,不如带上我,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这鬼丫头。

    徐月如唇角上扬,果然瞧见林蘅眼底闪过的无奈。

    她深吸口气,倒没急着回答温桃蹊,反而先去问林蘅:“那你呢?等老太太做完了寿,不想在杭州,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可其实天下之大,并无她容身之处。

    她明白桃蹊什么意思,更知道,她们是早就商量过的。

    现如今,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兄长他……他很少到府上来,但是隔三差五,都会送东西过来,吃的,穿的,玩的,用的。

    最绝妙的,是她刚才林家解脱的那天,兄长和嫂嫂拉了那么多东西,给她送来,等吩咐了底下的丫头去收拾规整,把日常要用的先拿出来,而后四下无人,只余下他们几个一处说话时,他竟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只小小拨浪鼓,还有糖葫芦。

    糖葫芦是去了签子,拿小方巾包裹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天气虽然凉了,但他放在怀里,一暖一热,糖化了,小方巾糟蹋了,糖葫芦也早不成样子。

    嫂嫂把她的错愕和无措看在眼里,只搂着她说笑,一旁桃蹊憋着笑,想笑又怕伤了兄长的面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心下是暖融融的。

    小的时候,张氏不喜欢她,每次带她还有林薰林萦出门,买糖葫芦,从来只有林薰和林萦的,她没份儿,她其实很想吃,只是不敢开口要。

    林薰八岁那年,张氏收拾她小时候的东西,虎头鞋,虎头帽,还有一只小小的拨浪鼓。

    后来她问祖母,为什么姐姐的拨浪鼓是母亲收着的,她的拨浪鼓,却只在祖母这里才有。

    祖母捧着她的小脸儿揉,拿了糕点哄她,打岔过去,可一回身,她去看见了祖母眼角的泪珠。

    从那以后,就再也不问了。

    她知道,张氏逗孩子的那一套,她一样没份儿。

    所以乍然见了那样的东西时,幼年时所缺的那份关爱,一下子溢满胸腔。

    她便明白了。

    同母异父的哥哥,是怜惜她的,真的想把她待在身边,给她最好的呵护的。

    林蘅盯着徐月如看,徐月如也目不转睛的看她。

    这样一位天之骄女,竟叫她看出了些紧张来。

    林蘅倏尔展颜笑了:“京城。”

    徐月如眼中一亮:“哪里?”

    “京城呀。”

    她尾音一转,是江南水乡所特有的味道:“我舍不得和桃蹊分开,也舍不得和嫂嫂分开,都说京城热闹,我也想去那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走上一遭,嫂嫂领我去吗?”

    徐月如腾地便站起身来,眼角眉梢尽是欢喜。

    那天林蘅松了口,齐明远当天下午就去了一趟温桃蹊府上,把林蘅的东西,收拾了一番,将她暂且不用的那些,全都拉去了长宁客栈里。

    兄妹相认,他一时激动,一时又不知所措,就连想把妹妹揽入怀中抱一抱,都怕她别扭不自在,还要徐月如推搡着,他才敢去抱一抱他的亲妹妹。

    如此欢喜之事,就连温桃蹊瞧了,都替林蘅开心得很。

    先前她总是替林蘅发愁,不知林蘅将来该如何才好,纵有谢喻白,她却又怕将来就算两人真能成就姻缘,林蘅在京城,无依无靠,也要受人欺负。

    如今真是什么都好了。

    她有了陆景明,她的秘密也有人与她一同分担,她的一切,陆景明都愿意接受,愿意和她携手并进。

    而林蘅呢?

    有了疼爱她的兄嫂,将来就算嫁给谢喻白,她也再不怕林蘅会受欺负。

    有这样的娘家撑腰,便是在京中,又有谁真的敢奚落挤兑林蘅。

    然而高兴归高兴,这所谓认祖归宗,更名换姓之事,一时却又犯难的。

    齐家当初那样对待白氏,林蘅如今也算都知道了。

    毕竟是她生身子母,虽然从没见过,但骨血相连,她对齐家,是心怀芥蒂的。

    更何况她也从温桃蹊和徐月如口中得知的,齐家对她哥哥,都不怎么好。

    是以这一日吃中饭的时候,林蘅扒拉着饭碗,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嘴里送菜,显然食不知味。

    徐月如和温桃蹊对视一眼,问她怎么了。

    她啊了声:“我在想,能不能不回齐家?”

    徐月如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她的别扭什么:“你怕什么呢?他们如今,还敢拿你怎么样不成?你哥哥正想着,这次动身回京之前,要转道苏州,把他应得的,叫齐家分文不差的还给他,还有母亲的陪嫁,甚至是母亲本应得的那一份儿,你如今肯跟我们回京城,便正好一起去苏州,名入齐家族谱,这事儿也算是彻底了结。”

    林蘅抿唇,又咬了咬下唇:“我只是想着,他们当年那样为难母亲,又一直都对哥哥不好,现在我跟着哥哥登门,岂不叫他们有话说吗?哥哥是做官的人,其实很该看重名声二字,万一将来有什么流言传出去,倒说他如今仗势回家去欺人……

    而且不是说,当初哥哥要到嫂嫂家中提亲,齐家人都挺……挺为难他的……我想那一大家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她还是老样子。

    十五年,习惯了,做什么事,瞻前顾后,谨慎再谨慎,唯恐行差踏错,更多的时候,便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惹些麻烦,自然不会出错。

    这很难改过来,徐月如清楚,齐明远也明白,所以夫妻二人才更心疼。

    徐月如把手上筷子放下去:“如今不一样了。”

    她给温桃蹊递了个眼神去,温桃蹊立时会意,忙说了声是呀:“从前他们欺负齐家兄长孤身一人,纵使考取功名,可作为齐家子孙,他们拿捏兄长,辖制兄长,兄长也无法,不然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扣下来,兄长名誉受损,来日仕途必然也要受损。

    可如今兄长成家了,好些事儿,就不一样了呀。”

    她小脑袋一歪,夹了一筷子的笋片,放到林蘅面前的小碟里:“有嫂嫂在,姐姐还怕兄长吃亏呀?”

    徐月如怕林蘅心里过不去,便装着样儿想哄她,把脸儿板起来,虎着脸:“你这丫头,我倒像是个泼妇,难道是到人家家里去逞威风的不成?”

    林蘅果真噗嗤一声笑了:“便说你素日喜欢胡说的,嫂嫂也是齐家妇,能拿人家怎么样?”

    父母双亲不在堂,便是长兄为父,长嫂如母。

    至多……

    至多齐家人看在嫂嫂的出身上,不敢轻易得罪而已。

    只林蘅又始终都觉得,这还是为了她。

    她从来不希望因自己一己之身,为别人带去诸多麻烦。

    于是她又拧眉:“我还是林蘅,不成吗?”

    徐月如有些犯难了:“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若有齐家女这个身份在,更名正言顺。蘅儿,你要知道,你十五了,在林家这几年,张氏心坏,耽误了你的婚事,现在回了我跟你哥哥身边儿,我们自然要为你操持的。虽说有我和你哥哥在,等去了京城,咱们择定个日子,你认在我母亲跟前,往后一切都更顺遂,可终究,这谈婚论嫁,门当户对,咱们总还是希望要一个名正言顺,是不是?”

    她怕这话说的林蘅心里不好受,尽可能的委婉又和软:“诚然如今这样也好,反正无人敢小瞧你,等去了京城,一切安定下来,我带你到宫里去见识两趟,有我在,谁也不敢小瞧了你,你要真觉得去齐家很为难,我再与你哥哥商议。

    不过这齐家的家产,你哥哥还是要去拿回来的,最多等去了苏州,你不与我们一起去齐府就是了。”

    林蘅心下一紧:“那……”

    她捏着筷子的手,也跟着紧了紧:“嫂嫂是觉得,认到齐家,更好些?”

    徐月如噙着笑:“这是自然的,咱们与林家人,是托了齐家之名,把你给寻回来的,为免将来节外生枝,自然是认回齐家去,才是最好的。你若是怕麻烦,或是怕齐家人说话难听,不想出面,此事我与你哥哥办妥了就是,可你要是觉得,为母亲只故,心有芥蒂,那咱们再从长计议?”

    总之,一切以她为主就是了……

    林蘅略一低头,旋即又笑了:“那我听哥哥嫂嫂的,便认做齐家女。”

第二百九十四章:死讯

    林舟死在大狱里的消息送到林家去时,张氏便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下去,等转醒过来,又哭死过去两三回。

    整个林家上下,陷入了恐慌和悲痛之中。

    先前为着月底要给老太太做寿,便把老太太从家庙接了回来,彼时还瞒着林舟的事情,后来瞒不住了,扯了谎,说是些别的缘故,才被传去府衙,可如今,人死在大狱里,这是长孙,老太太一时听说,一口气没倒上来,越发弄得一家上下手忙脚乱起来。

    可张氏大概是从来身体底子好的,一直到了这一日下午时,进了两三次汤药后,竟也能吊着一口气,撑着起身来。

    林放去了老太太跟前伺候,林薰和林萦留在她屋里。

    这会儿她从床上掀了被子挣起身来,鞋都只是趿拉在脚上,尚没穿好的,就已经匆匆要出门。

    林薰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都已经到了门口了。

    两个姑娘小跑着追出去,在门口总算是把人给拦下了。

    林萦怕挨骂,不敢吭声,只是跟着林薰而已。

    林薰拽着张氏的手:“母亲,您身上不好,大夫说您要静养,您这是要去哪儿?”

    张氏手腕一转,挣脱出来:“薰姐儿,你去叫人给我备车!”

    林薰哪里敢由着她:“母亲,您要什么,吩咐我,我去给您置办来。”

    “你别管,给我备车!”

    林萦眉心一跳,隐隐猜测出来……

    她怯怯的叫母亲:“您要去找林蘅吗?”

    林薰心下咯噔一声,果然张氏沉默下去,瞪了林萦一眼。

    林萦知道这位嫡母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脾气上来,动手都是有的,她打人又没个下手轻重,真打起来,连女孩儿都不顾着的。

    林薰当然想拦着。

    她就是再无知,也知道家里如今变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林蘅。

    齐明远是她哥哥,前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的,后来林蘅离开林家了,可是没过多久,大哥就被知府衙门抓去了,再没几日,就定了罪,一辈子都要在牢狱之中,这又没几日,就死在了大牢之中。

    消息传回家里,她很担心,也很怕,她很想问一问,大哥真的是暴毙吗?真的是在牢里不堪其苦吗?

    人死了,尸体却要送回家来的,可是衙门里只把消息送了回来,尸体却还留在知府衙门,这算什么?怕他们发现什么吗?

    但是她不敢问。

    家里一团乱麻,谁还顾得上她。

    然则母亲眼下还要去找林蘅,这不是往人家手上送吗?

    她艰难的吞口水:“母亲,您现在要养身体的,等过些日子……”

    “你不要管!”

    张氏面目狰狞,声嘶力竭的:“你不去,我自己去,我今天一定要见林蘅!”

    她想问问,为什么要害死她的大郎!

    林薰一向是个没主见的人,以往什么都是听张氏的,现在叫张氏拔高了声音一呵斥,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林萦却怕极了。

    只是两个小姑娘,谁也没能拦下张氏。

    家里四处乱糟糟,老太太到现在还没有转醒,林志鸿又要操持外头的事,又要照看老太太,根本就顾不到张氏这头,而且这阵子以来,他和张氏的感情,几乎走到了尽头,既没有了情分,那就连场面上的事儿都懒得过了,何况林舟横死,说到底,也有她的错。

    至于他的那个妾,林志鸿都不把张氏这个主母放在眼里了,她叫张氏压着二十多年,到如今巴不得张氏没好日子,更不会到张氏跟前来侍疾。

    是以张氏就这么悄没声的,出了府。

    林萦觉得要坏事儿。

    她一向更聪明些,知道林舟的死,一定大有内情的,现在还去招惹林蘅,难道真要把一家人都害死了才算完吗?

    她眼见着拦不住人,张氏匆匆离去,她一跺脚,转头要跑着去找林志鸿。

    林薰追上去,跑得也快,一把抓了她:“你要干什么?”

    林萦拧眉:“我要去告诉父亲!”

    林薰知道。

    父亲和母亲如今感情疏离,恐怕将来要坏事儿。

    母亲这个时候还要惹事,给父亲知道……

    她死死地拽着林萦:“你不能去!”

    林萦猛的在手上上了力道,也是实在着急了,一把推开了她:“你不要拦着我!”

    反了!真是反了!

    林萦一个庶女,如今也敢与她动手了!

    林薰踉跄过后,勉强站稳,就又要去抓林萦。

    林萦只得跑的更快,两个女孩儿就这样一路你追我赶的,后话暂且不提罢了。

    张氏只身往温桃蹊的宅子去,面色惨白,其实也有些……衣冠不整。

    她也算是高门大妇了,林家富庶,林志鸿从前又事事都顺着她,她人前人后又端着,何曾有过这样惨的时候。

    门上当值的小厮乍然见了这样的张氏,无不吃惊。

    可也正因为如此,谁也不敢放她进府,更不愿意为她进去传话。

    张氏发了狠,也发了疯,丝毫不顾形象的往里冲。

    她一时又是拉拉扯扯,又是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样儿。

    一个圆脸儿的小厮实在是怕了,其实谁也不敢真的伤了她,弄得这样,他们做奴才的,只好商量着,还是得进去回一声。

    张氏这才肯稍稍安静下来,一双猩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大门口。

    却又说那小厮急匆匆的进府去回话时,徐月如一听张氏这般不顾体面的冲到此处,脸色登时难看。

    林蘅只知道林舟被下了大狱,可是因为什么,她是一概不知的,也没有人敢把真相告诉她,而她没追问,毕竟林家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今早嫂嫂登门,就说了,林舟昨夜死在了牢里,今天一早,府衙就要给林家送信儿去,只怕林家有的闹了。

    可她们都想不到,张氏这时候来登温桃蹊的门。

    她来做什么?

    林蘅拧眉,下意识的捏了手心儿:“她这时候不在家里忙,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温桃蹊与徐月如眼神交换,立时有了主意。

    徐月如按了她一把:“你们都别去,我去打发了她。”

    温桃蹊却有别的想头。

    这事儿毕竟是齐明远下的手,张氏找过来,自然也是猜到了,人家又不是傻子。

    叫徐月如出去见她,她只怕有说不完的话等着。

    徐月如自然是不怕的,可在她府门前闹起来,张氏不依不饶,她不顾体面,难道徐月如陪着她不体面吗?

    僵持不下,再惊动了林蘅挪动,一时叫林蘅知道了当时被掳劫的真相,那还了得?

    于是她在徐月如迈开步子准备出门前,一声阿嫂叫住人。

    徐月如回头看她:“怎么?”

    “阿嫂还是在这儿陪着姐姐,我去应付了张氏,打发她走吧。”

    徐月如眯眼:“只怕你应付不……”

    “我又不近她的身,她能拿我怎么样?这是我的宅子,她要在此处撒野,大不了我差人报官去。林家如今这样子,她还敢惊动官府不成?”

    她深吸口气:“不晓得她是发什么疯,又要来闹,但总是为了姐姐才来到,见了阿嫂,只怕有许多的话,阿嫂是体面的人,难道在府门口与她理论去?”

    徐月如往回走了几步,揉了她头顶一把:“那你去,只是自己千万小心,若应付不来,便不要理会她,只管回来,吩咐了门上的小厮,拦着不许她进,再有厉害的,叫人来告诉我,我来应付也成,或是依着你说,只管去报官,且看她要如何。”

    温桃蹊欸的一声应了,就要出门,林蘅嘴角动了动,只是她走得快,转眼的工夫,就只余一道背影了。

    林蘅抿唇:“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徐月如听她叹气,不免又要安慰:“有些人是这样的,你从前还做林家的女儿,事情没闹开,她好歹有个避讳,如今都说开了,各自撒开手,她岂不越发要发疯。林舟死了,那是她的长子,是林家的嫡长子,从前又很出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她咽不下这口气,自然要找人撒气——”

    她顿了顿,做深呼吸状:“咱们在杭州留了许久,她恐怕以为,是你哥哥秋后算账,在与林家清算,将你的出身与林家彻底切割之后,打击报复,才致使林舟下狱,又横死在大牢之中。”

    林蘅眼皮一跳:“可不是说,是他伙同章延礼算计人家林掌柜,闹出了人命的吗?”

    “知府衙门是这样定罪的,可信或是不信,是张氏的事儿,她一味觉得是我们设计陷害,难道咱们还去与她理论,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不成?”

    她拍了拍林蘅手背:“你不要想这些了,横竖我瞧着,林舟这一出事,这月底林家老太太的大寿也未必做的起来了,嫡长子没了,一家子都没那个心思,老太太只怕也不好……”

    她又顿声:“还是等你哥哥从外头回来,商量一下,定个日子,咱们准备动身,杭州是不能再留了,张氏如今没了儿子,发了疯,你又不是天天待在府里,万一哪一日叫她给撞见,再弄伤了,划不来。等定好了日子,我陪你去见一回林家老太太,往后……往后就各过各的吧。”

    林蘅却摇头:“嫂嫂既然决定了,那咱们商量着启程便好,祖母……我不去见了……”

    她声儿嗡嗡的:“大……林大公子没了,祖母一定很伤心,见了我,想着来日便是生离,白叫她老人家更添一份儿伤心罢了。等去了京城,一切安置妥当,托人给祖母送个信儿,也就是了。”

    徐月如怔了怔,倒没料到她这样想,不过见她不再追问张氏为什么此时出现在这里,又暗暗的松了口气,心下想着,真的要早日启程了。

    温桃蹊一路出府,张氏还呆呆的站在府门口,见是她出来,眉目一凛,就要冲上前去的。

    白翘和连翘先就往她身前护,门上的小厮们有了上一次张氏来厮闹的经验后,这回倒是学乖了许多,张氏刚一挪动,他们就拦住了。

    张氏势单力薄,再近不了前去,只能咬牙切齿,愤恨的盯着温桃蹊:“林蘅呢?林蘅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她心虚——养不熟的白眼狼,是她害死我的大郎的!”

    “张夫人,我劝你慎言。”

    温桃蹊淡然一眼瞥过去,不含温度:“林大公子是死在牢狱之中的,今早我听闻此事,也为林家而可惜,可你红口白牙要诬陷我姐姐,那咱们不妨到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去分说分说。”

    “大郎没了,消息是衙门里的人送回林家的,你怎么会知道!还敢说不是你们?”

    张氏急的直跺脚:“你不要得意,天道轮回,你们害死我的大郎,早晚——”

    “是,天道有轮回,人在做,天自然在看的。”

    温桃蹊没容她叫嚣出后头的话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林大公子从前种恶因,如今自然得恶果,张夫人,他因何入狱,你心里没数吗?还是说,非要叫我把话说明白,叫世人都瞧一瞧,你林家的嫡长子,都做过什么样的龌龊事?”

    张氏起先叫她的气势给唬住了的,旋即反应过来,冷笑一声:“你敢吗?”

    “你觉得我敢不敢?”

    她是冷静的,与十四岁的年纪,显然不符的冷静。

    就那样静静的站在府门口,张氏却犹豫了。

    她一时拧眉:“你当然不敢!”

    “那你可以试试。”

    温桃蹊咂舌:“你安生家去,我当你今日没来过,可你还要在我府门口丢人现眼,胡搅蛮缠的缠闹,却要想想清楚,林舟做过的那些事,闹开了,你林家还怎么在杭州立足,林放和林齐,将来还怎么人前行走,至于林薰和林萦——你们家里教子无方,连嫡长子都是个龌龊卑鄙的无耻之徒,更何况底下的这些弟妹们,自然更没有一个是好的!”

    “你——”

    张氏指尖儿颤抖着:“你用不着威胁我,温桃蹊,你叫林蘅滚出来见我!大郎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的,鱼死网破,你们不让我好过,害死我的大郎,就是要逼死我,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

第二百九十五章 你这样,才最好

    鱼死网破?

    真是亏得张氏能把这话说出口来。

    只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站在府门口说的。

    她的确是在吓唬张氏,林舟和章延礼做的事儿,自然该藏着掖着,难道她们好好的姑娘家,名节就被这样两个畜生毁了去?

    温桃蹊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扬声又叫张氏:“我叫你进府来说,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你来不来?”

    张氏一时竟又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这话一出了口,先把两个丫头吓得不轻,忙就劝她:“姑娘,我看她这个样子,形如疯妇,万一伤了姑娘可怎么好?”

    张氏面色一凝。

    她好歹也是林家的当家主母,轮到两个死丫头指指点点!

    温桃蹊却说无妨:“张夫人聪明不聪明,就看你敢不敢伤我了。”

    张氏捏紧了拳:“我要见的是林蘅!”

    “你觉得我会让你见她吗?”

    温桃蹊侧身,把路让开来:“你有什么想说的,若非要说个清楚,便与我说,若不然,张夫人就请回。其实我很好奇的,你们做出这样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有脸要来见姐姐的?”

    “我养了她——”

    “不是你养了她十五年,是林家老太太护着她十五年,教养,教导,与你,有什么相干?”

    温桃蹊实在懒得再与她废话,转了身要进门:“看来张夫人是不打算谈了,那就请回吧。”

    可她身边却突然出现了张氏的身形,是抢步上来的。

    因她方才放了话,门上的小厮倒真的没有再拦着。

    只是温桃蹊不肯叫她进府,就把她带去了第一次见齐明远夫妇的那间厢房去,连茶水都没有给她上一杯。

    如此怠慢,张氏自然恼怒不已:“你们温家就教你的这样待客之道吗?”

    “你也算是客吗?”

    温桃蹊端坐在主位上,只有连翘跟着她在屋里,白翘没进门,匆匆去内宅寻徐月如了。

    她冷眼看张氏:“早就撕破了脸,彼此之间,也没什么情分可言,张夫人于我,是不请自来,我于张夫人,也甚是碍眼,还谈什么待客之道?”

    她又睨张氏:“我实是不懂,张夫人一定要见姐姐,见了姐姐,你想说什么?又想要什么?”

    张氏眯了眼:“她害死——”

    “你听不懂人话吗?”

    温桃蹊气急时,说话便失了素日的和婉和规矩,就连一旁的连翘也吃了一惊的。

    她姑娘是高门养出来的女孩儿,娇滴滴的养大,家里老太太和太太悉心的教养,真正的大家闺秀,十几岁的女孩儿又正是骄矜时,哪里说过这样难听的话,何况张氏到底年长这么多,同家里太太是平辈论交的人。

    连翘虽也看不上张氏乃至于林家一家子的做派,可姑娘这样说话……

    她小心翼翼的扯了扯温桃蹊的衣裳。

    温桃蹊挥手拍开她:“怎么?张夫人敢做,不敢让人说?当日我与姐姐被人掳劫,幸得谢二公子相救,才没有酿成大祸,这一切,出自谁的手笔,张夫人要我说给你听?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张氏咬牙切齿:“牙尖嘴利,你母亲便是这样教导你?”

    她一面说,张口又啐骂:“都说什么歙州温家长房大妇赵氏贤婉端方,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也不过如此!”

    实在是可恶!

    这天下竟真有这般不知好歹的蠢货!

    “赵夫人如何,不必张夫人评说——”

    陆景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时,温桃蹊面上一喜,循声望去。

    齐明远是黑着脸站在他身侧的,倒没跟他抢,由着他先进了门,才提步入内来。

    张氏脸色一沉,尤其是见了齐明远,真恨不得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她的大郎,就是他害死的!

    陆景明长身玉立,一递一步,朝着主位的另一边儿步过去,没坐下的时候,先柔声去问温桃蹊:“你没事吧?”

    她噙着笑摇头,他才放心的坐下去。

    张氏挑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齐明远倒是在二人下手处坐下的,没再叫张氏开口去诋毁谁,沉声叫她:“我以为,张夫人该知道收敛。”

    张氏咬牙:“你们害死了人,倒叫我收敛?仗着自己有功名在身,前途无量,你们就能这样子草菅人命了吗?”

    “草菅人命?”齐明远似听了什么笑话,嗤了声,“张夫人,你今日来,林老爷可知道吗?”

    他觉得该是不知的。

    林舟的死,是意外也好,是人为的也罢,总归人已经死了,这就是对林家,对林志鸿最大的警告。

    林志鸿那样的人,怎么敢放张氏跑到温桃蹊的府邸来闹。

    且看张氏这样……眼有些肿,眼眶也红红的,痛哭过两场,发髻也有些散,与素日里精心装扮的高门大妇很是不同。

    大概是听说了消息昏死过去几次,折腾到这个时辰,才勉强有了精神,又背着林志鸿,冲到小姑娘这里来闹。

    提起林志鸿,张氏果然肩头一抖。

    陆景明把话接过来:“有什么事,张夫人要说,也该正正经经下了帖子,再来登门,这样子不请自来,言辞无状,实在是失了体面了。贵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夫人是当家主母,不回去操持,倒有这个闲工夫,跑到这府上来欺负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传出去,难道不可笑吗?”

    她欺负人?她欺负谁了?

    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先骂她听不懂人话的!

    她连还嘴,都是有失体统?

    齐明远深吸口气:“夫人是想让我送你吗?”

    下了逐客令,张氏自也知道,有齐明远和陆景明在,她讨不着好。

    人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两个死丫头,总有落单的时候!

    要叫她真的同齐明远叫嚣……她还是有些怕的。

    张氏灰溜溜的走,带着一身的戾气,无处发泄罢了。

    温桃蹊松了口气:“同人打嘴仗,我长这么大也没干过几回,这段时间,倒尽做了这样的事了。”

    陆景明笑着摇头:“我却也没见你怕她。”

    “我为什么要怕她?”她挺着胸,“是她做了亏心事,连林舟都是死有余辜!林蘅姐姐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呢,就起这等子心思,畜生都不如,死了干净。”

    齐明远倒感到意外。

    小姑娘家心思最干净,听见打打杀杀的事情总害怕,眼前这一个,倒不同。

    “我原想着,不愿与内宅妇人计较,更不该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况且人到中年,要承丧之之痛,于张氏而言,便是生不如死,只是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个不知好歹的。”

    陆景明也揉眉,有些发愁:“偏她是个内宅妇人,又不似林舟那般,况且之前的事,林舟一个人全认下了,当日没有拉下张氏,如今再要翻出来提,也不能够了。”

    “她既是内宅的,自有内宅的法子能料理了她。”

    于是两个人纷纷看过去,陆景明挑眉问她:“你有什么好办法?”

    “叫林志鸿休妻!”

    她咬牙切齿。

    对于张氏,早就不能容忍,更不要说,方才张氏还敢口出狂言,诋毁她母亲。

    若不是陆景明这时候回来,打断了张氏的话,张氏又畏惧齐明远,灰溜溜的离去,只怕她多少年的好修养,今日是什么也顾不上了。

    张氏不敢打她,她却敢打张氏!

    总要叫这无知的老妇知道,这天底下,不是人人事事都顺着她去的!

    之前齐明远没打算动张氏,连徐月如也不多说什么,她便更不好多提,毕竟张氏苛待的是林蘅,人家兄嫂都不说话,她一味的挑唆,反倒不成样子。

    这会子听齐明远的意思,是不想叫张氏好过。

    内宅的妇人,到了张氏这个年岁,又刚刚丧子,对她来说,最大的羞辱,莫过于休妻!

    陆景明一拧眉:“她为林家绵延后嗣,传承香火,为林志鸿生下两个嫡子,到了这个年纪,叫林志鸿拿什么理由休了她?”

    温桃蹊侧目看他:“以什么理由休妻,那是林之后的事。我之前听姐姐说过,当年林家老太爷过身,张氏是不曾为他守孝三年的。这三不去,她一样也不占,偏却有口多言这一条,加上这么多年了,晨昏定省,她就没有一日在林家老太太跟前孝敬侍奉的,说她不孝,并不为过。”

    可见这丫头是连林志鸿休妻的借口,都是一早就想好了的。

    齐明远心念微动:“三姑娘早有这样的心思?”

    温桃蹊坦然又大方,张口就说是:“她这样恶毒的人,就该有这样的法子去治她。我觉得,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她才丧子,此时被夫家休弃,难道不是最好不过?”

    这小姑娘还真是……

    月如前儿还跟她说,温家这个小姑娘,见识不俗,是个很不一样的女孩儿。

    大多数的高门贵女,这个年纪,或端庄,或放肆,却很少有她这样的。

    见识,心胸,哪里像个十四岁的小孩子。

    对林舟的打杀,她不惧怕。

    对张氏的下场,她甚至还出谋划策。

    心肠够狠,也够硬。

    但齐明远却偏偏最欣赏。

    这世上从来不缺良善之辈,善心大了去,耳根子软,心也最软,却总忘了,对敌人仁慈,是最愚蠢的事情。

    似张氏这种人,永远不会因旁人的一二善意,便会从善。

    骨子里带着的东西,一辈子都改不了。

    齐明远点着扶手,思忖良久:“三姑娘说的很对,此时被夫家休弃,我若是张氏,只怕该一脖子吊死。”

    她一脖子吊死,才最好不过,省的活在这世上恶心人,尽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温桃蹊歪头看他:“只是这事仍要兄长出面,就怕林志鸿到如今,还要惦记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不肯休妻。”

    齐明远说知道,旁的一概都没有多提,匆匆就出门去了。

    等人走远了,陆景明才去看她:“很生气?”

    她一撇嘴:“她羞辱我母亲。”

    陆景明递手过去,她乖巧的把手放在他手心儿里:“恩,她羞辱了母亲,很该死,眼下林家大乱,林志鸿再一休妻,外头的生意,一概顾不上了,林舟死了,林放和林齐一时是撑不起的,你若还觉得不解气,我再替你赚林家些银子,全当你的体己钱,怎么样?”

    她扑哧一声就笑了,把手往外一抽:“谁要他们家的臭钱,我又不缺。”

    “知道你不缺,这不是给你出气,叫你解气吗?”他站起身,又去拉她,“本来跟齐明远定了楼外楼的一桌子菜,叫晚上送来的,我看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先带你去吃些好的?”

    她刚站起身,一听这个,又往下坐:“我不去。”

    陆景明欸的一声,半抱着,把人从官帽椅上拉起来:“不放心林姑娘?”

    她点头:“你说姐姐若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太狠了点儿啊?逼着林志鸿休妻这样的事儿,我来说,我就怕她觉得,我出手也太狠……”

    “怎么会呢?”他揉着她的小脑袋,“林姑娘最善解人意,也最肯体谅人,知道你全是为了她好,况且张氏今日羞辱母亲……”

    “你不要一口一个母亲,那是我母亲!”她在他怀里嗔怪。

    笑声从他唇畔溢出:“早晚的事儿。”

    他低声敷衍了两句,才牵着人往外走:“横竖张氏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罢了,林姑娘不会觉得你心狠手辣,她自己也未必就是个十分心软的。”

    这倒也是。

    林蘅面上虽然从来都是最和气,看起来也是最面慈心软的,但内心坚强刚毅,这一点儿温桃蹊还是知道的。

    可其实她最怕的……

    两个人才从厢房出来,她脚下又慢了些,拿指尖儿刮着他掌心:“那你呢?”

    陆景明回头看她,目光灼灼,牵起她的手,放在心口处:“你什么样都是好的。”

    她心里高兴,面上却佯装不悦:“这话才最糊弄人。”

    他看着她撒娇,一时无奈,全由着她,倒一本正经的与她解释:“你这样不叫心狠手辣,至多算个睚眦必报,这有什么不好?难道挨了打,还把另一半的脸伸出去给人再打一巴掌,才算是好的?或是人家要骑在你脖子上耀武扬威,你倒配合的先跪下去,趴伏在地,才是好的?我偏不觉得。所以你这样,才最好。”

第二百九十六章:再遇故人

    一行人从杭州动身的那天,天难得的放晴了。

    到了这时节,苏杭一带正多雨,先前连着五六日,阴雨绵绵,才将动身一事,给耽搁了下来。

    临行前的那个中午,中饭时候,陆景明是带了温桃蹊到胡家去吃的。

    从林舟的事情尘埃落定,林家也算是败落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唯独林月泉……

    而陆景明与温桃蹊二人心意相通,便一时连林月泉之事,都显得不那样棘手复杂,能叫她暂且放下那些困扰烦忧。

    于是陆景明便私下里去回过他姨母,又叫胡盈袖牵头,领着温桃蹊,到胡夫人跟前去见了一场。

    本来陆景明心里是有些犹豫迟疑的。

    他又怕这些年他母亲和姨母是真的把他和胡盈袖的事儿放心上了,上回他虽然到胡家走一趟,在他姨母面前把话说开了,姨母也表示理解谅解,但要是心里过不去呢?要是当着他一切都好说,转脸儿去拿捏小姑娘呢?

    他说不准,心里也害怕,但早晚得见面儿的。

    却没成想,胡夫人打见了温桃蹊一回,便是满心的喜欢,恨不得天天叫胡盈袖拉了她到家里去玩儿,又不是要她们两个四处逛去,非要把人带在身边,闲话家常也好,陪着唠嗑,怎么样都好,反正就是很喜欢就是了。

    后来弄得温桃蹊也怪不好意思,若不去吧,显得对长辈不恭敬。

    那毕竟是陆景明的亲姨母,她只好硬着头皮天天都去。

    如今要离开杭州了,一行人果真打算转道苏州之后直奔京城,陆景明便领了她去辞别。

    其实事儿是已经定下来了,胡夫人起初不知道,还试探过两句,但温桃蹊不敢松口,怕人家看不起她。

    后来还是问过了陆景明,胡夫人才确定下来,只是碍着小姑娘家的面子,也未免有什么私相授受一类的话传出去,才压着不提罢了。

    那日从胡家走的时候,胡夫人拿了个十分精致的剔红首饰盒子给温桃蹊。

    一番长者赠不敢辞的话,叫她不得不接了下来。

    等回了府中,徐月如早陪着林蘅把东西全收拾妥当,林蘅又细心,连带着她的行李箱笼,也又仔细的查看过一遍,生怕漏了什么东西没带走,回头麻烦,才吩咐人装了车,就等着他们回来,便好动身。

    为着人多,小姑娘家又喜欢热闹,齐明远思虑周全,怕林蘅路上寂寞,不想叫她一个人坐一辆车,索性花了大价钱,从车行买了最大的,套了车后,她三个人都同乘一辆。

    温桃蹊回家那会儿箱笼全拾掇好了,胡夫人送她的盒子她也没法子再放进去,打开看过,是一只老绿满翠的镯,且还是她素日里喜欢的美人镯样式。

    她心里隐隐明白,她的喜好,胡夫人如何知道,必定又是陆景明。

    徐月如一时见了这样好的东西,上了眼看过,便知这是有了年头的,听说是胡夫人特意送她,只是笑笑不说话。

    林蘅如今比从前活泼了许多,全是徐月如的功劳,等马车驶出了杭州城,她戳了戳温桃蹊:“胡夫人很喜欢你呀?”

    温桃蹊当然知道她是在打趣,便啐她:“你要闹我,我可不依的,叫嫂嫂打你。”

    林蘅虚躲了一把,正好闪身躲到徐月如身边儿去,一把挽上徐月如的胳膊:“这是我亲嫂嫂,如何打我?你这丫头好没道理。”

    马车上打打闹闹的不安全,徐月如一边儿一个按住了人,哄着她们玩笑两句,三个人旋即又笑成一片。

    如此光景,甚好。

    温桃蹊也觉得,甚好。

    胡盈袖的事儿,其实一直是她心中一道坎儿。

    她知道陆景明无意,也晓得陆景明对她的一心一意,所以这么多天以来,她从来没有跟陆景明提过半个字。

    但当日胡盈袖要领她去见胡夫人时,她是怕过的。

    从前陆景明没有反对过,也许人家都默认了此事,她是凭空多出来的,抢走了本属于胡盈袖的人。

    胡夫人怎么会喜欢她呢?

    后来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她多心了而已。

    胡盈袖私下里还跟她说过,陆景明当日在胡夫人跟前回过话,有关于她的,具体如何,胡盈袖也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时陆景明从胡家走后,胡夫人曾把胡盈袖叫去,说了一大车她听不懂的话,只最后一句,说她是个没福气的。

    本来胡盈袖也懵懵懂懂,更没放在心上,如今才算明白了。

    而且林蘅——林蘅比从前活泼那么多,如今和徐月如感情又好,会同徐月如撒娇,终于有了十五岁女孩儿该有的模样。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温桃蹊心中最好的未来。

    因随行有女眷,且他们并不是特别着急,齐明远一早吩咐了人快马先行,往苏州齐家报信去,他如今有了功名,有了官职,便是回家,也要摆足了架势,何况他本来就是回去找麻烦的。

    而到了这一日临近傍晚时分,马车停在随乐镇上最大的明安客栈外。

    随乐镇不大,各家各户拢共算起来,也就三四百人,但苏杭一带从来富庶,各地的百姓日子都过的还不错。

    明安客栈的生意一向好,往来苏杭的人,随乐镇是必经之路,而富贵人家出身的人,住的地方都挑剔,明安客栈一应布置都顶好,与这小小的镇子其实格格不入,却很能入了往来行旅的眼。

    齐明远他们到的时候,客栈正好就剩下了最后三间客房,还都是上房,这还是先前有了定下了,却没有来入住的。

    众人一合计,便叫温桃蹊与林蘅住一间去。

    横竖明安客栈的上房全是小套间儿,里外里的两个小卧房,还有隔间与小暖阁,宽敞的很,两个女孩儿一处住着,绝不会拥挤就是了。

    等安置下来,温桃蹊拉了林蘅要出去外面走一走,临出门前,趁着林蘅换衣服的工夫,打发了连翘去告诉陆景明一声。

    先前出了几次事,如今知道都是林月泉的手笔,林蘅是没人盯着了,她可不是。

    林月泉虎视眈眈的,蛰伏在暗处,还不知道今次她们从杭州出发,他又没有再暗中跟着,或是谋算别的什么。

    她对外面的事物好奇,却也怕遭林月泉毒手暗害,是以叫丫头去回了陆景明。

    于是等二人从楼上下来时,陆景明早换了身月白长衫,等在楼下了。

    林蘅有些别扭,戳了戳他:“你是要和陆掌柜一起去逛啊?”

    她不知其中还有林月泉那一茬子事儿,只以为温桃蹊是拉她做那个挡箭牌,好明目张胆的同陆景明出去玩儿。

    温桃蹊摇头说不是,压了压声儿:“我其实有些怕了的,德临县外遇袭,杭州城中又差点儿被人掳走一次,就算有齐家兄长和嫂嫂与我们同行,我要出去逛,也心慌,这会儿天近昏黄,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了,告诉他一声,或是叫明礼陪着,或是他亲自陪着我们一起,我放心些。”

    林蘅一听这个又心疼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别怕,等过些日子,回到京城,我与哥哥说一说,叫他安排些人手,仔细的查一查这些事情,总能查出些痕迹,若能拿住幕后之人,你往后也可安心了。”

    幕后之人,不就是林月泉。

    温桃蹊噙着笑,却不提这个,心下暖暖的。

    陆景明见她两个下来,才挪了步子迎上去:“坐马车赶了半天路,你不累吗?”

    她撇嘴:“兄长怕颠坏了阿嫂和姐姐,一路上走的那样慢,有什么累人的?”

    她反问,他无奈的笑了笑,把路让开,示意她二人先行。

    等出了门,陆景明特别自觉的和两个姑娘保持了该有的距离,又不至于叫她二人离开他的视线。

    林蘅时不时的回头去看他,欸了声,再戳戳温桃蹊:“之前出了那么多事,陆掌柜这些日子,就没查出点儿什么吗?”

    她是不信的。

    陆景明这人……这人有些深藏不露。

    外面的事情林蘅虽然从来不过问,但她也隐隐知道,陆景明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这本是并不是说他多会做生意,而是他人脉广的很。

    毕竟有他在的地方,好像没什么办不成。

    他就是给人莫名的安心感。

    再加上无论是之前还在杭州的谢喻白,还是如今她哥哥,陆景明与他们相处时,不卑不亢,泰然处之,他是不怕官场中人的。

    这也少见。

    为官者,好些看不起经商的人户,不屑与之往来,打心眼儿里看不上。

    而经商的人呢?

    大多时候见了当官儿的,也都情愿躲着避着。

    说到底,经营数年,谁的手上是真正干净的。

    但陆景明就不这样。

    他真的光明磊落吗?

    林蘅觉得未必。

    那便只有不怕。

    他底气那样足,侍郎府的公子他不怕,枢密使府的女婿他也不怕。

    这样的人,对桃蹊这样用心,桃蹊出了这么多的事,他无动于衷?

    林蘅咂舌品了品:“他是不是什么都没跟你说啊?”

    温桃蹊想了想,摇头:“也不是,他好像一直都有在追查,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头绪,而且到了杭州后,又接二连三出了事,你知道的,林家香料案子,最早是把他卷进去的。我二哥匆匆回定阳,只能暂且把我托付给他,他又要照应我,还要应付韩知府,分身乏术,好些事儿就只能暂时搁下的。”

    说起林家香料案,林蘅显得有些后怕。

    她明显瑟缩了下,打了个哆嗦:“我们也算是幸运的,买了他家的香,用了一阵,却无事,想想许家姑娘……好好的一个人,多可怜啊。”

    是可怜啊。

    妙龄的女孩儿,就这样香消玉殒,搭上一条命。

    可这案子,说到底,也不知是何人手笔。

    温桃蹊隐隐有一种预感,凭林月泉素日行事的做派,若说是他自己,做下一场戏,为了陷害陆景明,她也是信的!

    只是可怜了杭州城中的那些百姓,尤其是许家那个横梁的女孩儿。

    只是到如今,没证据,林月泉摘的干干净净,反倒是个受害者。

    据陆景明说,章延礼被拿了罪证,定了死罪之后,章家人还曾一度找上林月泉,赔礼道歉,连银子都一并赔给了他,他一点儿损失没有,反叫杭州百姓知道,原属于周家的老铺子,如今被一个叫林月泉的青年人给盘了去。

    一时众人又猜林月泉是个什么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拿走人家祖上留下的铺子。

    后又牵扯出他少时与陆景明的关系,又扯出他在歙州的产业,总之弄得神神秘秘,而他的香料铺子,生意也越发的好起来。

    其实温桃蹊不意外。

    林月泉制香的确是很有本事的,再经此事一折腾,他如今在杭州都算得上名声大噪。

    好处得了这么多,她就越觉得,是林月泉自己捣的鬼。

    她也告诉了陆景明,陆景明也说了会留意调查,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查到什么痕迹罢了。

    眼下林蘅说起许家姑娘可怜……

    温桃蹊眼皮一垂,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是可怜啊,就像是往常一样,去买个香料而已,谁又能想到,就会出了这样的事,可见世事无常。”

    林蘅也叹气,正说话呢,前头围了好些人,她咦了声,下意识就驻足,也拉住了温桃蹊。

    温桃蹊抬眼,顺势望去,看不见那些人围着的是什么,但总之是有热闹看。

    她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出了几次事后,对这种所谓的热闹,更是下意识敬而远之。

    林蘅与她所想大概一致的,所以才会拉住她。

    她噙着笑,正要与林蘅转道,忽听旁边有人低语:“赵老六身体一直那么好,怎么说没就没了,留下赵珠一个人,小小的年纪,可怎么活呢。”

    另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呢,珠珠儿生的又好看,平日就多少人惦记着她,赵老六一死,小丫头如今跑出来卖身葬父,且瞧着吧,肯定要有热闹看了的。”

    温桃蹊浑身僵硬,整个人呆怔住,再挪不开步子。

    她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人群方向。

    分明知道看不到的——

    赵珠。

    她和赵珠,竟会在这一世,在这样的情景下,以这样的方式,再相遇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谋杀亲夫

    认识赵珠的时候,是她和林月泉成婚的第二年。

    在歙州待了两年,林月泉突然提议,带她到外面去走走看看,正好有几笔生意,要到外头去谈,他说舍不得撇下她,舍不得与她分开几个月。

    她很感动,便连夜收拾了行李,激动不已的,第二天一早,就跟着他动身出了城。

    三个月后,他们途径绩川县。

    卖身葬父的戏码,当年他们就演过一次了!

    就连这身世,都是一模一样的。

    有个亲爹叫赵老六,一夜暴毙,留下个生的美艳的女孩儿……

    温桃蹊回过神来,冷眼看向了先前议论起赵珠的两个男人那头,可那里,早没了人影。

    果然是安排好的。

    生怕她发现不了赵珠是吗?

    林月泉真是煞费苦心!

    她从林蘅手中抽回手,林蘅欸了一声,提了步就去追她,但见她是回头去寻陆景明,稍松了口气,脚下也慢了些。

    陆景明看她面色凝重的回身来找,一挑眉,快步迎上去,又往她身后看,可什么也没有,只有缓步跟上来的林蘅,于是心下更疑惑:“你怎么了?”

    她小手一抬,侧身,指尖的方向,正是最热闹那处。

    陆景明愣怔须臾便明白她的意思:“你想替她葬父?”

    他的小姑娘,其实是个很有善心的人,一直都是。

    他说着,就要从怀里去掏银子给她。

    温桃蹊却推了他胳膊一把:“那个姑娘,叫赵珠,我认识她。”

    她声音是压低了的,陆景明下意识便想着,她是怕林蘅听了去。

    而他也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她口中所说的赵珠,是前世认识的……

    那便是……

    陆景明一拧眉:“林月泉?”

    温桃蹊郑重其事点头,而林蘅也已经步了上来:“桃蹊,怎么一声不响就走呢?”

    她没应声时,先把目光投向了陆景明。

    陆景明会意,便接过话来:“你想买下她也不是不成,只是我要叫人去查查她的底细,不然来历不明的,总不能留在你身边儿,你近身服侍的事情,也一概都不要叫她插手,只叫她做些杂活,叫白翘和连翘两个且先多留心她一些,若然真的没什么不妥的,再随你处置去。”

    林蘅这才听明白,原来是想买下卖身葬父的女孩儿。

    这倒也没什么,用佛家话说,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积攒了功德,来世好投生好人家去的。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我本来看你转了脚尖儿要走,想着咱们两个的想法是一样的,如今出门在外,能不凑的热闹,最好是不要凑去,我听见人家议论说,这姑娘卖身葬父的,看你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

    温桃蹊自然也笑着说没有,而后面的事情她也不打算自己出面,全交给了陆景明去。

    在这里突然遇见赵珠,实在是出乎温桃蹊意料的。

    再要逛下去,她是没心思了,便拉了林蘅又撒娇一通,两个姑娘携手回了客栈中去不提。

    她们一行人要的三间上房,原就是挨着的,温桃蹊和林蘅住的,是正中间的一间,左手边儿是陆景明,右手边儿是齐明远夫妇。

    徐月如去找过她们两个一趟,才知道她们两个没歇着,倒出门去逛。

    这会儿她在屋里听见了外头说话的声音,心下狐疑,出了门来,果然见是她两个从外头回来。

    于是徐月如咦了声:“这不是才出去一会儿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温桃蹊其实有些兴致缺缺,推门进屋去,林蘅便替她说:“遇上卖身葬父的,我估计桃蹊心里不好受,陆掌柜去买人了,她不想逛,我本来也是陪她去逛的,她没了心思,我自然也就回来了。”

    一听说是这样的事,徐月如心口也坠坠的难受。

    可这世上可怜人太多了,她们也怜惜不过来。

    她瞧着温桃蹊小脸儿有些微微发白,只当她是心里难受,便踱步过去,拉了温桃蹊的手,握在手心儿里:“穷苦人家多了去的,日子过不下去的,活不成了的,卖儿卖女,原都是有的,只是从前你不常出门,便遇不着。好姑娘,别难过,这女孩儿算是幸运的,这不是遇上了你吗?往后她跟着你,便是享不完的福了,快别难受了,啊?”

    温桃蹊闷声点头,心里其实很不舒服。

    重生这么久了,除了林月泉和林蘅外,再没遇见过前世故人。

    上回她便意识到,她逆天多出来的这条命,在不经意之间,改变了今生许多事。

    她原本以为,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都不会再出现,更不会再发生。

    却不曾想,在她毫无准备之时,竟然“遇上”赵珠。

    正说话的工夫,陆景明从外头回来,敲她的门,等门开了,见林蘅和徐月如都在,又知道说不了话,便沉了沉声:“人买回来了,她有些怯生生的,我也不好多问她什么,你叫白翘和连翘先去领了她安置?”

    温桃蹊知道他一定有一肚子的话想问的,于是转过身去看林蘅和徐月如。

    徐月如倒是善解人意,朝她摆摆手:“你先去看看她,我们就先不去了,人这样多,再把小姑娘给吓着了,等你把人安置下来,过些日子,总能见着的。”

    正合她意。

    温桃蹊嘴角略扬了扬,可是那笑却生硬的很,而后就跟着陆景明一道又出了门去不提。

    其实赵珠如何安置,温桃蹊暂且心里没数。

    毕竟这事儿太突然了。

    陆景明领着她直接就进了自己屋里去,温桃蹊如今也不避讳这个,只是进门前,下意识四下扫量了一圈儿,生怕人看见似的。

    这举动落入陆景明眼中,他不免想笑。

    等一进了门,他反手关了雕花的门,把人拘在怀里,低头看她:“偷偷摸摸的,像不像来做坏事?”

    温桃蹊没工夫跟他开玩笑,抬脚在他脚背上重重一踩:“你少不正经,不然我走了。”

    她作势真的要去拉门,他也顾不上吃痛,欸两声,忙把人胳膊又抱住:“我这不是看你不怎么高兴,兴致缺缺的,想逗你高兴来着。”

    是逗他自己高兴吧?

    这人最坏。

    嘴上占便宜,真当她不明白呀?

    懒得理他而已。

    温桃蹊没好气的挣开他的手,兀自往禅椅上去坐了:“你把人弄哪儿去了?”

    “明礼跟着她先去葬她父亲了,我嘱咐了明礼,今夜把她家中打点妥当,再带她回来客栈,若来不及,就明儿一早再带她来见你。”

    温桃蹊眼睛一闪:“明礼一个人?”

    他噗嗤笑出声:“我听你这意思,还挺担心人家的?”

    谁担心她了!

    她死了才好。

    果然温桃蹊小脸儿又黑下去。

    陆景明想,他是没猜错的。

    这个赵珠,在小姑娘的前世里,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然小姑娘该是对林蘅一般的热络热切,绝不是这样变了脸,又小心提防的。

    他深吸口气,往她身边儿坐过去。

    那禅椅宽宽大大的,她身量娇小,陆景明能搂着她,两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

    温桃蹊推他:“你能不能坐到一边儿去,好好说话。”

    “我自然是与你好好说话,坐在一起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他纹丝不动,为免她再三的赶人,他不好不听,于是索性先岔了话题:“这个赵珠,是林月泉的人?”

    她闷声嗯了一嗓子:“但前世她不是此时出现,也不是今年出现的。”

    她低头,手指上缠着群头垂带,绕了好几圈儿:“前世我与林月泉成婚的第二年,他带我出门一起去谈生意,途径绩川县时,遇上赵珠卖身葬父,也说她爹叫赵老六,是夜里发病,暴毙的,她自幼丧母,家里又只有她一个孩子,她无依无靠,连安葬她爹的银子也没有。”

    说到这儿,她又发了狠:“我那时候真的觉得她很可怜的!可她却——她——”

    她咬牙切齿,半天没说出所以然来,可一双眼,先是猩红了。

    陆景明看着心疼又心惊。

    自从知道她的秘密后,他一直就怕她会突然因为某些人,某些事,陷入过去的沉痛之中走不出来。

    眼下这情形,不正是他最怕的吗?

    他忙摇了摇温桃蹊手臂:“你别去想她从前做过什么,你要知道,她本就是林月泉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背后有主子,自然不会真心对你,你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傻姑娘,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什么真心就是了,若总去想从前,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陆景明劝了两句,见她有所松动,忙又继续打岔着问她:“你既然知道她是林月泉安排的,今日见了,怎么不避开?你叫我花银子把她买下来,将来是真的打算带在身边?”

    温桃蹊说是:“我避开一个赵珠,林月泉就能再送来一个王珠李珠,让人防不胜防,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就把赵珠带在身边,让林月泉以为,他奸计得逞呢。”

    她深吸了口气,又长长舒出去,等缓过劲儿来,才再开了口:“赵珠的出现比前世早了两年时间,连地方都不同了,而且我能发现她,是因为旁边儿有人议论起,但仔细回想,那谈话,分明是在我打算远离热闹,拉着姐姐往别处逛时,好巧不巧的,就叫我听见了什么卖身葬父一类的话。”

    她又顿了顿:“等我回过神,想去看是何人说话,那地方早就没有了人影。”

    “你的意思……”

    陆景明一时眉头紧锁:“也是林月泉安排的?”

    “生怕我不把人带走呗。”

    温桃蹊一撇嘴:“林月泉在端午龙舟赛上,没能博得我的好感,德临县也好,杭州城也罢,他屡次对我出手,可都没能得逞,我想他是有些急了,不然不会打听着我们落脚之处,安排了赵珠出现在我面前。”

    但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陆景明总是不太放心的。

    “你虽然晓得防着她,但你不愿把此事与旁人说明白了,架不住旁人不防范她。我见了她……”他掩唇咳了两声,“你是知道这姑娘的,生的确实还不错。”

    苏杭出美人儿,最养人的地方。

    这赵珠摆明了就是林月泉精心调教过的,哪里有穷苦人家的模样。

    细皮嫩肉,又白净,虽然算不上是倾国姿色,但胜在她气质柔婉,便好似烟雨江南下的一小片云团,软绵绵的,等雨落下,散开了,最无害的。

    有这样的气质,再配上她那张清丽的脸,自然也就算是出色的了。

    温桃蹊小脸儿一皱:“你觉得她生的不错,那不然你把她带了去好了!”

    陆景明最喜欢看她吃醋的模样,心下越发爱怜,把人更往怀里紧了紧:“我觉得也不错,省的放在你身边儿,我还要提心吊胆,生怕她暗害了你,又或是同林月泉里应外合的,算计了你。你不能日日在我眼前,我不能不分昼夜的守着你,把这么一个人放到你身边去,我总是不放心的,若叫我领了她去,倒省了个大麻烦。”

    温桃蹊一推开他,张口就啐他:“说得好听,我看你无非见色起意罢了!你想领了她去,我却还不肯呢!我偏不怕她来算计我,要你多管闲事吗?”

    陆景明捧腹笑起来。

    他素日里都是挂着浅浅的笑意而已,真正开心时,也无非就是笑意浸染了双眼,能叫人真切看出来,却少有这样笑的合不拢嘴,一时连腰都弯下去的模样的。

    温桃蹊后知后觉,品出味儿来,知道又上了他的恶当,一时又羞又愤,一抬手,正好他弯着腰在笑,把后脑勺留给了她,于是她毫不留情,在他后脑勺上,重重一巴掌打了下去。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人再小,劲儿再小,一巴掌下去,也是很疼的。

    陆景明的笑登时僵住,疼的他呲牙咧嘴捂着头:“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我呸!”

    温桃蹊腾地站起身来,三两步踱出去,离他远远地:“你活该,谁让你成天胡说八道,就会拿我寻开心!这样要紧的事情,我认认真真的与你说着,你倒寻起我的开心来,我不打你,你日后更嚣张!”

第二百九十八章:更可恨的是她

    陆景明捂着后脑勺,又揉了一把:“别的先不说,叫声夫君来听听?”

    温桃蹊一时怔然,等反应过来,小脸儿蓦地一下红透了。

    她一跺脚,转身就要跑。

    陆景明手长腿长的,才站起身来,就把人给拽住了:“行,不逗你了,怎么话说了一半转身就跑,好没道理的事儿。”

    她挣着手往外抽:“你有道理,你最有道理,我不跟你说了,行了吧?”

    他一面说着错了,一面又去捉她手腕,不敢使劲儿,也不肯放手:“说真的,你把赵珠带在身边儿,我是不怎么放心的,你有没有什么盘算,好歹说给我知道,不然我牵肠挂肚,往后可怎么放心你?”

    温桃蹊这才稍稍安静下来,原也只是与他浑闹撒娇的,并不是真的生气,就是他老油嘴滑舌,她不想接茬,总要叫他知道收敛才好。

    要说对于赵珠,有什么盘算,她……她实在是没有的。

    他拉着她又坐回禅椅上去,想着她说前世也是嫁给林月泉的第二年,林月泉才把赵珠安排在她身边,便忍不住问她:“你以前……嗯……我是说前世里,你很喜欢赵珠?”

    她对赵珠啊——那怎么能说是喜欢呢。

    温桃蹊唇边扬起自嘲的弧度来:“她是自幼丧母,又卖身葬父,才到了我们身边的……”

    “你身边。”

    小气的很。

    这个人,真的是小气得很。

    温桃蹊白他一眼,却也还是顺着他:“你也看见了,她生的好看,又娇滴滴的,从前家里虽说清贫,但她爹也是把她当心肝儿一样呵护长大的,我又从不是个拿捏人的人,她到了我身边后,我还特意交代过白翘和连翘,不许叫人欺负了她。”

    她一低头,掰着陆景明的指头玩儿:“你知道的,内宅中嘛,总少不了这样的事情。她无依无靠,有那样一张脸,别的小丫头,很容易因眼红嫉妒而去欺负她的。”

    陆景明空闲着的那只手,落在她头顶,揉着她,也是安抚她。

    “为这个,白翘还吃过一场醋,说我太偏心她。”

    她失笑出声:“赵珠也确实被林月泉调教的不错,会说话,会办事儿,而且……而且我那时与林月泉成婚两年,我的喜好,我的习惯,他一清二楚,照着我喜欢的样儿,去调教赵珠,你说我喜不喜欢她呢?”

    喜欢之余,还夹杂着对她身世的怜悯,再加上,林月泉自己是苦出身,自幼便无父无母的,她是个最心软的女孩儿,彼时又一心爱慕着林月泉,身边儿有一个赵珠,她大概处处维护于赵珠。

    她身边儿白翘和连翘两个,她从不拿她们当丫头看,一起长大的人,说是主仆,倒更像是姊妹,前世她对赵珠……大抵也如此。

    然则如今提起赵珠,她前头却双眼猩红。

    那一定不只是因为,赵珠是林月泉安排在她身边的人而已。

    陆景明心下犹豫,落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动作也缓了一缓:“她后来……做了什么?”

    温桃蹊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的,只是想到那些事,还是免不了心口一疼。

    她弯了弯腰,缓解着那股子劲儿。

    陆景明见状,只好更把人往怀里带:“我在这里,都过去了的。”

    “我和林月泉,有过一个儿子。”

    陆景明浑身一僵,面色略沉了沉。

    温桃蹊一撇嘴:“我和他那时是正经八百的夫妻!”

    合过婚帖,明媒正娶,有孩子,那不是很正常吗?

    陆景明脸色古怪得很,声儿还是闷闷的:“你说你的。”

    她还是撇嘴:“早知道不告诉你。”

    他就捉了她的手捏了一把:“想瞒着我?”

    温桃蹊摇头:“赵珠到我身边的第七个月,我已经很高看她了,毕竟是在外头收留了她的,她跟着我和林月泉在外头走了一遭,尽心伺候,我很中意。后来回了歙州城,我还领着她去见过我母亲,也就是那天——”

    她话音顿了顿,秀眉蹙拢,抬手揉眉心:“母亲留我说话,我叫她抱着勋儿去玩儿,然后……然后勋儿就在荷花池边,失足落了水。”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失足。

    不到两岁的孩儿,走路都还走不稳当,他便是贪玩,赵珠若是好的,也不会放他靠近池边去。

    池边多青苔,她们素日里去玩儿,都不敢靠的太近,唯恐脚下打滑,跌落池中,何况是她的勋儿。

    只是小小的孩子不懂这个,被人给害了罢了。

    陆景明心头一颤:“林月泉这么狠?”

    “是啊,他就是这么狠啊。”

    温桃蹊苦笑:“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他却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留,因为勋儿身上,还有一半,是温家的血——所以上次我让你去查苏林山,你说要是空穴来风,他至于恨成这样吗?”

    若非把这份儿仇恨揉进了骨子里,怎么舍得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饶是陆景明素日在生意场上见惯了阴狠毒辣的人和计,也因此而心惊不已的。

    而他的小姑娘,在那样的年纪……与林月泉成婚两三年,她也不过十八九岁而已,就要经历丧子之痛。

    陆景明的手紧了紧。

    她却笑着说没事:“不是说,都过去了?”

    可他难免心疼。

    “林月泉因为勋儿是死在我们府上的,对我们家,特别不满,借此事又发作一场,与我父兄,越发生分,也头一回与我红了脸,吵的不可开交,而之后有半年的时间,我们俩怄气,冷着彼此。”

    温桃蹊深吸口气:“我那时候一直都不明白。勋儿没了,我才是最难过的,我父亲与母亲,还有我大哥二哥他们,难道是害死勋儿的凶手吗?他怎么突然这样不讲道理了呢?但我还是愿意往好处想,愿意体谅他。

    我想着,他自幼丧父丧母,亲情缘薄,勋儿是他的长子,他一定极看重的,好好地跟着我回家去,却就这么没了,他一时心里过不去,也正常。”

    真是个傻丫头。

    陆景明心尖儿泛起酸涩来,心疼她,更嫉妒林月泉。

    他那个时候,又在哪里呢?

    她说过许多与前世有关的事,他也追着问了一场,才知道,在她的前世里,是没有他这个人的。

    她只晓得他与泽川交情很好,情同手足,却连面儿都没与他见过。

    她也知道温家出事后他曾奔走过,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变得不重要,而重生后,她甚至怀疑那不过是他做做样子,实则他与林月泉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罢了。

    林月泉拥有过最美好的温桃蹊,最真挚的感情,而他,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温桃蹊,和那样炙热的感情了。

    “你后来,是怎么知道,赵珠是林月泉的人的?”

    “温家出事之前,林月泉就把我给软禁了。”

    温桃蹊松开他的手,侧目去看他:“那时候他大概是得手了的,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背后还有深厚的势力扶持着他,一切都顺顺利利,只等着最后一个契机,就能叫温家走到大厦倾颓的那一步,所以他先把我给软禁了。

    就把我扔在一个破落的小院儿里,对外说我身体不好,让我去静养的,我那时候所能见一见的,也就只有林蘅,不过之前跟你说过,到后来,林蘅也来不了了。”

    她抿唇:“林月泉把我送走的那天,伺候我的丫头们都被他发落了,或是打发到别的地方去当差,或是寻了由头赶出府去,而白翘和连翘,跪在地上,苦苦的求他——”

    那场景,再来一世,她也不想再去回忆,于是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便已然转了话锋:“只有赵珠,安然无恙,站在我们身旁,又一步步的,走到林月泉身边去。林月泉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她有样学样,眼底的不屑,嘲弄,我到死都忘不了。”

    “我被弄到小院儿的第二个月,就病倒了。那破落的小院子,四处可见的都是蜘蛛网,我从小没吃过苦,哪里受得了那样的磋磨,病的厉害,林月泉又不给我请大夫,连翘就总是偷偷溜出去,请了大夫来给我看病,抓药,持续了有半个月,被林月泉发现了……”

    “然后呢?”

    “我记得那天,天很好,云淡风轻,天水洗过一样的蓝,特别的好看,我的身体也渐渐有所好转,赵珠她,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陆景明呼吸一滞,一时之间,竟不敢接话。

    “你见过人一个人飞上枝头是什么样吗?”

    飞上枝头——

    “她跟了林月泉。”

    “是呀。”她尾音还是俏皮的,却透着说不出的辛酸,“那样好看的衣服,满绿的翡翠镯,赤金嵌了红宝石的簪,原都是属于我的。”

    陆景明眸色一沉,眼底浮现肃杀。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林月泉是个会作践人的。

    克扣了她的东西,把她主仆三人赶出所谓的别院软禁起来,不给她吃穿用度,甚至请医问药都不管的,却又把她的东西,转脸儿全给了赵珠。

    “那时候,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儿子,是赵珠她……”

    温桃蹊摇头:“我那时候傻啊,傻乎乎的,根本都还不知道林月泉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所以怎么会想到,是他和赵珠一起,杀死了我的勋儿。”

    她无奈:“赵珠说,林月泉放了话,不许我出门,白翘和连翘,也至多只能往来林府和我的小院儿,可连翘却偷偷溜出去,被拿住了,林月泉要拿了连翘去问话。”

    陆景明观她面色,心猛然一紧:“连翘……没再回去?”

    她嗯了声。

    如今说起来,还是锥心刺骨的痛,但她面上却能淡淡的。

    陆景明呼吸急促:“你……”

    可是要说什么呢?

    两条人命。

    是林月泉欠她的,更是赵珠欠了她的。

    而林月泉与赵珠,更为可恨的,其实是赵珠啊。

    “你说,林月泉为了所谓的血海深仇,报复温家,报复我,我虽然懵懂,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叫他这样狠辣的对我,也为他这样的手段而感到恶心,可不管怎么说,他总算事出有因,那赵珠呢?”

    是啊,赵珠呢?

    从一开始,林月泉能许给她的,不也就是个妾室的身份吗?

    林月泉那样的人,前一世里,即便是没了桃儿,他的正头娘子,林府的当家主母,也必得是高门贵女,身后有着泼天的富贵,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赵珠。

    就为了一个妾室的地位,她就能泯灭人性,做出这许多丧尽天良之事。

    而前提,是桃儿一向对她都很不错。

    “那你如今见她……”

    陆景明是有些怕了的:“赵珠与你之间,横着两条人命,桃儿,你确定要把她,放在身边吗?”

    “我没想好。”温桃蹊垂下眼皮,“我根本就没想过,会在这地方,这时候,她出现在我面前。重生之后,有很多事情和从前都不一样的,我想是因我逆天改命重生而来,地狱归来的人,也改变了别人的命数,我既不会再嫁给林月泉,本来以为,赵珠这辈子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

    她有些头疼,小脸儿微白了白。

    陆景明见了,哪里还敢再问,更不敢叫她再去细想:“那就先不想了,你也不要为难自己,我看着很心疼,偏偏你的过去,我除了心疼,什么都做不了,至于赵珠——总之现在要去京城,等进了京,你身边有我,还有林姑娘,再不济,也还有徐夫人,暂且却也不怕她兴风作浪,况且你说得对,我们如今知道了她与林月泉的阴谋,有所防范的,我原只是怕你……”

    “你只是怕我惦记着前世的仇恨,见了她,会控制不住。”

    温桃蹊把他的话接过来时,重抬了眼,定定然望向他,坚定的咬重了话音:“我绝不会。”

    陆景明心头一震。

    那一世里,她所经历过的人与事,那样惨烈的教训,伤她至深。

    陆景明把人揽入怀中,一递一下的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着气:“好,你不会,你会是个快乐的温桃蹊。”

第二百九十九章:我睡大街吗?

    明礼是在第二日午饭后,才领了赵珠回客栈来的。

    彼时众人才吃了饭,齐明远上楼去歇午觉,徐月如本也要去的,但又想见一见温桃蹊新买下的小姑娘,便同她们两个一道等着。

    赵珠为着说她父亲新丧,身上自然是粗布麻衣一类,只是未曾披麻戴孝。

    到底是要来见她主子姑娘的,不大敢冲撞了。

    可即便是粗布麻衣,未施粉黛,连珠钗银簪也一概未戴,她还是好看的。

    明礼领了人进门去,陆景明坐在靠着西窗的官帽椅上,稍远一些,悬着心,就怕温桃蹊一时忍不住。

    赵珠掖着手,低着头,等近前了,双膝一并,规规矩矩的跪下去。

    她磕头,请安,一气呵成,声儿都是娇柔的。

    徐月如看着她,这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段儿瞧着……倒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儿。

    她略眯了眯眼:“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抬起头来叫我看一看。”

    赵珠一面回她的话,说了名儿,又说今岁十六了,一抬头,徐月如和林蘅二人皆惊了一下。

    这小小的县镇中,还能出这样水嫩的小美人儿。

    林蘅是长在杭州的,苏杭多美女这样的话,她打小就听,也早见识了。

    但是她长在杭州城中,从没到周边的县镇去过,这样的小地方,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养成这样细皮嫩肉的,那不就是天生丽质吗?

    她倒笑着去打趣温桃蹊:“可见咱们温三姑娘是个招美人儿的,人家卖身葬父,你随手施善心买了人,就买回个这样的美人儿来。”

    其实要跟温桃蹊和林蘅比,她算不得多漂亮。

    但温桃蹊和林蘅二人,一个美艳贵气,一个是含蓄内敛,二人五官精致之余,周身气度不相同,是不同的美。

    赵珠嘛——赵珠的五官算不上精致,至多清丽,但难道她小地方出身,还能有这样不俗的气度,这实在太叫人挪不开眼了。

    姑娘们品头论足,赵珠站在那儿,两只手垂在了身侧,捏着衣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温桃蹊始终都没有开口。

    她到底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啊。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声音里暴露出她的恨意来。

    赵珠挺会装的。

    这般乖巧,这般无措,水泠泠的一双眼,想扫量人,却又不敢乱看,真是把拘谨二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林月泉给她编排了一场大戏,赵珠粉墨登场唱的本就是最紧要的一折,真是不错。

    合该他两个勾搭成奸,合该赵珠给林月泉做妾去,一对儿贱人。

    连翘站在一旁,小声的提醒:“这是咱们姑娘。”

    赵珠才把目光转投向温桃蹊那里,然则也是匆匆一眼,赶忙就又收了回去,而后再拜下去,深深叩首:“姑娘的大恩大德,赵珠一辈子也不敢忘,往后为姑娘当牛做马,刀山火海,这条命都是姑娘的。”

    说的可真是好听啊。

    可她没把她的命给自己,反而要了勋儿的命,要了连翘的命。

    温桃蹊看着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一直没开口。

    徐月如和林蘅对视一眼,狐疑的叫桃蹊。

    陆景明坐在后头,眉心一拢,暗道不好,于是掩唇咳嗽,提醒着她。

    温桃蹊回过神来,哦了声:“我是见不得这种事的,又偶然听见旁边儿有人说起,说你生的不俗,你爹没了,只怕将来留你一个,不知有多少人要打你的主意,欺负你,我既然遇见了,也不差这点银子,只当是给自己积福罢了。”

    她一面说,一面才叫白翘去把人扶起来:“这是徐夫人,还有林姑娘,你也见过,往后你在我身边伺候,少不得见她们,如今我们去苏州,等苏州事情办妥了,便要往京城去,好些日子都要在一块儿的。”

    赵珠站起了身来,欸的一声应了,又怯怯的问夫人安,问姑娘安好。

    徐月如看她那谨慎小心的样儿,一时又怜惜:“我瞧着,这丫头倒有蘅儿从前的模样。”

    林蘅知道她是打趣,小脸儿一红:“嫂嫂又拿我打趣。”

    徐月如才起身来:“行了,人我也见了,实在是困得不行,得去歇一觉,你们说话吧,等后半晌我睡醒起来,桃蹊你这头都安置妥当,我领你们两个外头去转一转,听说这随乐镇上有一家百年的老店,专给人团扇上做刺绣的,老手艺人了,咱们去瞧瞧——”

    她一面往外走,一面想起什么,转身去看赵珠:“赵珠,你知道那家店在哪儿吗?”

    赵珠面上一怔,红着脸,竟摇了摇头。

    徐月如一时拧眉:“你不是随乐镇的人吗?”

    “回夫人的话,奴婢从前……”

    “你不要奴婢长奴婢短,我们都不爱听这个,你瞧白翘和连翘两个,蘅儿身边的沅枝,我身边的香云,都是你呀我呀的,好好说话。”

    赵珠才又欸了一声,十分乖巧的,顺从着她的话,就改了口:“我从前是不怎么出门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父亲把我看的紧,怕我在外头受了委屈吃亏,很少叫我出门,我们家里……我们家里又穷,使不起团扇那样好的东西,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

    她哪里是不知道。

    温桃蹊心下嗤笑,面上不动声色,人往椅背上一靠,状似无意的:“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你不是随乐镇人呢。”

    赵珠脸上的表情霎时凝住,忙又解释:“我是随乐镇人……”

    徐月如隐隐感到一丝怪异,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困意袭来,她也顾不上想那许多,只带了些许失望丢下两句话,便领了香云等丫头出去,回了自己屋里去不提。

    林蘅瞧着赵珠那一身粗布麻衣,横竖不是那么回事儿,戳了戳温桃蹊:“决定把人留下啦?”

    温桃蹊明白,嗯了声,扬声去叫赵珠:“我身边儿近身伺候的事情,都是白翘和连翘,她两个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是我跟前最得脸的丫头,往后你有什么事,便跟她们两个说,另则赵珠是你的本名儿,但给人做丫头的……往后你就叫茯苓吧。”

    这名字一听就是随手取的。

    林蘅侧目:“你不是一向……”

    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当着赵珠的面儿,说这个总归不大好。

    温桃蹊也果然在她手背上按了一把,才又往下说:“你爹新丧,我本该体谅你的,但我也替你出了银子,叫你好生将他安葬,如今既到了身边做丫头,这一身……你要到我跟前服侍,穿成这样,是不成的。”

    赵珠……不,茯苓又捏了捏衣角:“姑娘,那不在姑娘跟前伺候的时候,我能不能……”

    “不能。”

    温桃蹊截了她的话,立时就驳了回去:“我若一时要叫你呢?若有了差事叫你去办呢?你要现去换衣服,不是耽误事儿的?又或者,你不肯,我也不难为你,既然是要积德行善,我家里的使唤丫头又多了去,本来也不差你一个,你今儿谢了恩,便自去吧,不必跟着我的。”

    茯苓好似急了,扑通一声跪了:“姑娘是是心善的,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姑娘这么好的人了,我都听姑娘的。我父亲也去了,我家里早没人了,如今在这世上孤零零,就正好比浮萍,孤苦无依,我愿意伺候姑娘,伺候姑娘一辈子,姑娘别赶我走。”

    温桃蹊哂了哂,没再搭理她,叫了连翘一声:“你先把你的衣裳拿两套给她,叫她换了,我素日里也没什么规矩,但咱们家的规矩,你大概其与她说一说,往后总是要跟我回家去的,别叫她坏了规矩,惹得母亲骂我。”

    连翘欸了声应了,才过去虚扶了茯苓一把,领着她退了出去安置。

    林蘅好似品过味儿来:“你不喜欢她?”

    温桃蹊眉目一垂,又蹙拢:“老觉得她不像表面看来那么老实。”

    林蘅啊了一声:“这……”

    陆景明很适时的把话接了过来:“我去替你查查她的底细?”

    温桃蹊不动声色把唇角往上扬:“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能有什么底细,偏你这样蝎蝎螫螫。”

    “你不也觉得她不老实?”

    林蘅听的云山雾绕:“陆掌柜你也觉得茯苓有问题?”

    “倒不是说有问题。”

    陆景明明白温桃蹊的意思。

    小姑娘心里堵着一口气,嘴上说的再好听,见了赵珠,也难免忍不住。

    可她素日里从来是最好说话,脾气也和软的,底下的丫头婆子,从来不肯拿捏半分。

    如今来了个赵珠,身世这样可怜,她反倒没个好脸子,恐怕徐月如也看出端倪了的,只是到底不如林蘅与她关系这样要好,不好多问罢了。

    然则林蘅问了,她总要寻了由头敷衍过去,免得叫人起疑心。

    于是他又接上前头的话:“林姑娘大概是觉得她可怜,便忽略了些细节的。”

    林蘅啊了声:“细节?”

    “她进了门之后,看起来是谨慎小心的站在那儿,可一双眼睛就没老实过,四下里扫量,偏偏又不敢落在实处,看过一眼,匆匆忙忙又把目光挪开,分明是生怕你们瞧见。”

    陆景明起了身,从西墙边儿挪到前头去:“她既是随乐镇人,怎么不知随乐镇上的百年老店?这小小的县镇,又不似歙州杭州这样的大城,百年老店多的是。”

    话是这么说的……

    林蘅去看温桃蹊:“你也是觉得她古怪,才随口敷衍?还是你没打算留下她了?”

    “留不留下她是后话,我也就随口一说,她总不能给她爹服着丧来伺候我,她若不肯换下那一身粗布麻衣,我当然也不强求,但我看她倒是很迫切的想留在我身边。至于说别的……”

    温桃蹊怕说的多了,林蘅小心,越发担心。

    接下来的几个月,要去苏州,要去京城,赵珠跟在她身边儿,林蘅日日都能见,若然防备心太重,过分的惊着了人,反而不好。

    于是她收了收:“要说小姑娘家不怎么常出门,她爹为着她生的好,怕她在外头被人欺负,她真不知那百年老店在哪里,勉强也说得过去,这倒没什么,就是她一双眼睛不安分……我是看在眼里的。”

    林蘅哦了两声:“那要不然,打发了她?”

    温桃蹊笑着摇头:“你瞧她那架势,我才说若不然她可自行离去,她又是跪我又是求我,横竖也是咱们瞧着,万一是瞧错了,冤枉了她呢?且先这么着吧,等过一阵子,再看看就是了。”

    “那……”

    这程子出事,实在是出怕了。

    林蘅自己如今是一身轻松了,就开始操心别人,而这个别人,刚刚好,眼下只有温桃蹊一个。

    她出了几次的事儿,连陆景明都尚且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可见想要对付她的那个人,深不可测,这怎么不吓人?

    本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又那样可怜的出身,林蘅根本没多想的。

    这会儿叫陆景明和温桃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反倒说的她心里慌慌的。

    温桃蹊见状,白一眼过去,显示出她的不满来。

    陆景明:“?”

    他是有些难。

    他的小姑娘真的好难伺候。

    于是他只能再去宽慰林蘅:“她既高兴把人留着,也无妨,我先打听着,若有了不妥的,再现打发走也一样的,若是没有不妥,那丫头要是个伶俐可心的,留在她身边,不过多养个人而已。”

    林蘅这才稍稍宽了心,眉眼间舒展开来。

    温桃蹊捏了捏她的手:“你看你这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天,就操心这个,挂忧那个的,再说了,这趟我跟你一起去京城,是要住在你们府上的,茯苓跟着我,那不还是阿嫂看着,阿嫂火眼金睛,她还能在阿嫂眼皮子底下翻天不成?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陆景明原本松了口气,见两个姑娘说话,打算出去的。

    这会儿听了这个,腾地又站住,猛地回头去看她:“你要住齐府?”

    温桃蹊被他问的莫名,也一愣:“要不然我睡大街上去吗?”

第三百章:气死你

    苏州齐家,由来已久。

    齐家祖上是手艺人,走街串巷的接活儿,给人打金银器物首饰的。

    后来积攒下些小本钱,盘下一间小铺面,齐家生意,就从这儿,算是开了张。

    也是他们家祖宗庇佑,该着人家发家,白手起家挣下一份儿家业,后世子孙,倒也支撑下来,且越做越大。

    到齐明远他们这一辈,已然是第五代人,是以在苏杭这地界儿上,要说起百年的老铺或商行,齐家,很算得着一份儿的。

    一行人自随乐镇动身到苏州城中,也不过走了两日而已。

    林蘅身份是有些尴尬的,尚要齐明远出面,徐月如撑腰,其实今次来,是逼着齐家人点头同意,让她名入族谱去,所以一时之间,她不太方便露面。

    再加上齐明远那个长兄齐明遇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齐明远也怕贸然带了林蘅家去,再让林蘅受了委屈。

    是以一进了城,一行人并不曾直奔齐家,反倒是先往城中的永原客栈去。

    后来林蘅她们才知道,齐明远从前在永原客栈里,是有固定的包房的。

    他如今说起这些倒轻描淡写,可叫人听来,无不心疼的。

    最早的时候,是他年纪尚小,齐明遇身为长兄处处刁难他不说,连吃穿用度,都是一并克扣的,一点儿也不顾着体面。

    他族中一位叔公,不大看的过眼,便时常接济他,后来给他出银子,在永原客栈包了一间客房。

    再后来,他年岁渐长,那位叔公因病过身,他又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客栈里的小包房,也就不再属于他。

    把林蘅和温桃蹊她们安置下来后,齐明远没再多说什么,领了徐月如一起往齐家而去。

    林蘅目送他出门,嘴角抽动,到底没开口。

    温桃蹊站在一旁,捏了捏她手心儿:“都过去了不是?如今兄长这样有出息,这趟回来,便是出气来的,从前那些小瞧他的,刁难他的,如今见了他和嫂嫂,还不知要怎么赔小心的。”

    林蘅皮笑肉不笑:“我们兄妹两个,十五年未见,却同病相怜。”

    这便是没有娘家扶持的悲惨,给人做了填房,立不住,倒叫晚辈们拿捏,连生下的孩子,也被人排挤看不起。

    她深吸口气:“你说我母亲当年……”

    她略合了合眼:“我母亲那时候是被赶出家门,撵到庄子里去的,她该多可怜啊。”

    人都说触景生情,这话一点儿不假。

    林蘅从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知道了,人在苏州,难免想起她的亡母白氏。

    温桃蹊想了想。

    是挺可怜的。

    就像她。

    白氏哪怕是填房,并不是原配发妻,可那也是明媒正娶进齐家门的,是齐家的当家主母,可结果怎么样呢?

    其实人家连她的东西都瞧不上。

    她带去齐家的陪嫁,齐家人都不稀罕。

    大概是从来都没有拿她当一家人看待过,更不会敬着她这所谓的当家主母。

    偏偏白氏自己又是个柔弱的人,最后弄成这样……

    温桃蹊不想让她多想,正好陆景明在旁边儿收拾好东西,换了身衣裳,过来找她两个,想看看她们有什么缺的没有,她欸了声,摇摇招手:“你陪我们出去逛逛吗?”

    陆景明拧眉:“你怎么一天到晚……”

    “我怎么?”

    温桃蹊眉一横:“你想说我一天到晚不安分老实,到哪儿都想着往外跑是不是?”

    得,他话都没说完呢。

    陆景明连连摆手:“自然不是,我是想说,你怎么一天到晚与我所想一致的,我便是怕你和林姑娘待在客栈无聊,这会儿天色尚早,苏州城中有好景致,我早年也来过不少回,正好能陪你们四处走走去,若到了夜幕降临,你们不觉着累,我还能陪你们去逛一逛网师园。”

    林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立马又掩唇,觉着有些失态:“陆掌柜挺不容易的。”

    温桃蹊小脸儿一皱:“你也揶揄我!”

    林蘅就去拉她的手,两个姑娘手挽着手,她又哄了好几句,才出了门下楼去,陆景明自然寸步不离的跟在她两个身后,陪着一道出了门,余下不提而已。

    齐府坐落在城中玉棉坊的古柳大街上,正正的一条街,足有一半,是他齐家的宅院。

    气派,敞亮。

    齐明远带着徐月如在府门前下车时,徐月如连连咂舌:“我家里怕也比不上的,叫我想想——”

    她一面提了裙摆,就着齐明远的手下车,一面好似认真地思考着,等下了车,摇头啧了两声:“你知道六年前被抄了家的沛国公府吗?”

    齐明远含着宠溺的笑,点了下她鼻尖:“沛国公府抄家不吉利,你这话叫齐家人听见,定然不依不饶的。”

    徐月如一撇嘴:“那你呢?你忌讳这个不?”

    “你觉得我忌讳不?”

    齐明远扶着她站稳了,打发小厮上去叫门。

    可小厮才到门上呢,角门就已经开了。

    齐明远拧眉,把徐月如往身后护了护。

    这动作落在徐月如眼中,心口蓦然一疼。

    她反手握上他,站出来,与他比肩而立:“你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从前任人揉搓的齐六郎,有我陪着你,我倒看看,这一家子,如今能拿你怎么样。”

    他面色一柔,滞了须臾,便说了声好。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领了三五个小厮,从角门快步出来,只是显然没料到门口停着马车,等回过神,把人看真切了,三五步凑上来:“六少爷回来啦!”

    齐明远不咸不淡的嗯了声:“你这是要去哪儿?”

    “大奶奶算着今儿您该到了,打发了我领着人到城门去迎您的。”

    这个时辰。

    “大嫂时辰算得挺好的,我一个时辰前派了小厮快马先行,来家中告诉的,这估摸着脚程,这会儿叫你去城门口——”

    齐明远啧的叹了声,声音戛然而止。

    徐月如适时的把话接过来:“我瞧大嫂嫂不像是要迎人,这做做样子的事儿,如今面儿上也不肯过去啦?”

    齐家这位总管叫许成罗,早年是跟着齐明远他爹伺候的,其实对白氏母子是有怜惜,私下里也想照拂这个小少爷一些,但架不住他一个奴才家,上头大少爷态度强硬,就连别的房头的长辈们,都不插手,他就更是只能顺服。

    这么些年了……

    六少爷过的艰难,他知道,对这个家,实在是没什么感情,他也清楚。

    当初和徐家姑娘成婚,这成了婚,照理说,是该带着新妇回家来的,可六少爷倒也带着六奶奶回了一趟苏州,就到老爷和太太的坟上祭拜了一回,连家门都没进。

    这是记恨上了。

    他原也说要劝劝大少爷。

    如今六少爷功名加身,前途无量,六奶奶又是这样的出身门第,一家子不说亲亲热热的,反倒做下仇,往后可怎么好呢?

    这回六少爷突然回来,说不得就是有心修好。

    可怎奈大少爷一概不肯听,大奶奶又是个最顺大少爷意的。

    那小厮的确是把时辰回的一点儿不差的,无论怎么算,他们也早就该去城门相迎了。

    这会儿再出门……那还真就不是去迎人的。

    人才刚回来,家门都没进,连着六奶奶一块儿,就这么着吃了个下马威。

    许成罗心中无奈。

    他听着这位六奶奶说话一点儿不客气,六少爷也不搭腔,估摸着,要出事儿的。

    他吞了口口水,侧身把路让开,哪里敢接徐月如的话,只能噙着笑,迎人进门去。

    齐明远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罗叔,我考取功名,有官职加身,回苏州齐家,可不是为了叫你到门前迎我进门的。”

    他一面说,一面讥笑出声来:“大哥也是读过书,学过规矩礼数的,大嫂也不是破落人家走出来的没见识的人,如今就叫我这么进府?”

    开正门那是不能够的。

    但两侧角门全开,府中家眷悉数出门相迎,这才是正经道理。

    “这……六少爷,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你也晓得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齐明远一点儿情面没打算留,“你该不会以为,我回来跟你们叙旧的吧?”

    许成罗鬓边盗出冷汗来。

    其实早就撕破脸了。

    打从大少爷横加阻挠,不许六少爷向徐大人家去提亲那时候起,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才对的。

    可大少爷没能如愿,六少爷还是娶了枢密使家的姑娘……

    徐月如扯了扯齐明远的袖口:“看你,好歹是回家,说话也不知客气些,给人听了去,又要说你忤逆不孝,顶撞长兄。”

    许成罗才刚要顺着她的话接几句客气寒暄的来,谁知道徐月如话锋一转:“大哥大嫂不顾体面,没规矩,你也要学的这样不成?若给父亲和蒋夫子知道了,看不捶你的。”

    于是许成罗倒吸口气:“六少爷,您和六奶奶等一等,我这就进去回大少爷去。”

    这夫妇两个根本就是来者不善啊。

    亏他先头还想从中斡旋。

    他不配。

    他一点儿也不配。

    他只是个奴才,主家的事儿,走到今天这地步,凭他也能说和了的才有鬼了。

    齐明远夫妇两个在门口等了大约有一刻钟,才见齐府的两侧角门被当值的小厮打开来,有人从角门下出来。

    齐明遇,齐明遥,齐明达……

    齐明远仍站在台阶下,一动没动。

    齐明遇看着他,他也看着齐明遇。

    许成罗跟在一旁,不知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话,齐明遇咬着牙,提步下来,等走近些,站定了,冷声问他:“你十年苦读,一朝高中,考取功名,高官厚禄,就是为了今天?”

    徐月如秀眉立时蹙拢。

    这就是齐明遇,六郎的长兄,混账东西。

    她护短,这次回来是为了要家产,为了蘅儿的事,一口气都不能输,一丝软也不能服,不然一件事都办不成。

    于是在齐明远开口前,她先叫了声大哥:“六郎苦读高中,为官入仕,难道不是给齐家争光?难道不是光宗耀祖?怎么到了大哥嘴里,倒成了这样的?大哥自己若争气,怎么不与六郎一般,十年苦读,得官家点你一个庶吉士去呢?”

    齐明遇嘶的倒吸口气:“张口与我说规矩,说礼数,这又是什么礼数?”

    他黑了脸,睇一眼徐月如:“父亲早就不在了,这家里,长兄为父,长嫂如母,齐明远,我在问你话,她倒上赶着来插嘴?”

    真有意思。

    从小长这么大,也没几个人敢抓着她说她规矩不周,礼数不全的。

    如今这月把的日子,倒把这些话听了个够。

    张氏那种人敢说她没规矩,齐明遇这样的混账,也敢来说教她。

    啧——

    徐月如面色沉了沉:“长兄为父这话诚然不假,可自古也没见过要把平辈的兄长高高顶在头上供奉着的,大哥既也是读过书的人,兄友弟恭四个字你不懂吗?”

    她嗤了声:“我是六郎明媒正娶的妻,这齐家是六郎的家,便也算我的家,我回自己家,也不许我说话,这是什么规矩?这就是你们齐家的规矩吗?那我真是没见过——

    横竖我长在京城,自幼往来高门士族之间,宫里也常来常往,不晓得你们苏州的规矩,大哥说这话,倒叫我开了眼了。”

    齐明远一直都不开口,只是由着她说去。

    徐月如见齐明遇脸色越发难看,心中才更畅快:“六郎是笨嘴拙舌的人,大哥可别欺负了他。”

    他欺负了谁?

    谁欺负齐明远了?

    齐明远笨嘴拙舌?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夫妇两个,颠倒黑白,真是一把好手!

    齐明远气的心肝儿疼:“你,你们——”

    他连退了三五步:“你们到底回来干什么的!”

    气死你,能继承整个齐家才更好。

    徐月如看他气的那副德行,心下暗暗想。

    齐明远终于开口叫大哥:“大哥何必动气呢,今时今日,你不早该想到的吗?我是齐家的郎君,月如是齐家妇,大哥总不至于,就打算拦着我们在门口说话,不叫我们夫妇进门吧?”

第三百零一章 凭你也配

    齐明遇再不情愿,也不能不叫他夫妇两个进门,于是还得压着脾气,引着他们一路入府中去。

    这是齐家的祖宅,布局格调最典型的苏州园林式样,徐月如一路走来,不免咂舌,真是好大的排场。

    可越是如此,她才越是生气。

    齐家有万贯家财,却要苛待六郎一个孩子,小小的孩儿,吃穿用度,能用去多少?

    便是到如今,还是这样。

    她一时又觉得齐明远简直就是个傻子。

    从前她不在意这些,加上知道齐明远和齐家关系不好,就很少去提起齐家如何,齐家人如何,唯恐齐明远心里难过,所以徐月如也不知,苏州齐家,家底竟是如此殷实的。

    这样大的家业,本就该有六郎一份儿,他倒闷不吭声的,就这么不争不抢了?

    要不是为了林蘅,他恐怕还不会回来要他这一份儿呢。

    凭什么呢?

    这些钱财,徐月如是不放在眼里的,可人活着,争的不就是一口气吗?

    方才在府门口,齐明遇的态度,她全看明白了。

    如今六郎身领六品职,供职于六部中,齐明遇还敢这么跟他说话,可想而知,从前是何等的嚣张跋扈,颐指气使。

    而一路走来,齐明远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她说,她才知道,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二房和三房的孩子,齐明遥行二,齐明达行三,齐家四姑娘是齐明遇一母同胞的,五姑娘是三房庶出的,六郎行六,这嫡系一脉,其实也没有几个孩子。

    徐月如暗暗的扫量过,齐明遥和齐明达兄弟两个,显然不如齐明遇这么理直气壮。

    她就全懂了。

    小的时候欺负人的事儿,他们俩没少干。

    以前欺负六郎欺负的欢,现在成了怂包蛋,真是草包。

    等到一直入了正堂中,徐月如才见到齐家如今的当家主母,齐明遇的发妻,云氏。

    云氏生的还不错,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是温柔的,无害的,但想想她干的事儿,徐月如对着那张脸,也喜欢不起来。

    她好似也无心与他们夫妇亲近的,只是往齐明遇身旁靠了靠,迎着人往主位去坐下,自己挪到了另一侧去坐,连一声招呼都没跟徐月如打。

    徐月如也不稀罕。

    但是他们从来不让六郎好过,如今他们凭什么过的舒坦?

    于是才刚落了座,徐月如一挑眉:“回来的匆忙,也从来没见过大嫂,不知道大嫂喜欢什么,六郎说他也不知道,便什么也没给大嫂准备,等改明儿我请大嫂外头逛去,大嫂喜欢什么,只管看了合心意的拿,就算是我送大嫂的了。”

    云氏面色微变:“一家人,哪有这些客气,我什么也不缺,什么都不短,弟妹有这份儿心就很够了。”

    她一面说,一面才又去虚点向徐月如他们夫妇对面的位置上。

    绿衣的钱氏是齐明遥的发妻,剩下那个,看起来一脸精明样,一直拿眼睛扫量审视她的,是齐明达的发妻,小云氏。

    之所以是小云氏,是因为云氏告诉她,那是她的族妹。

    一脸的骄傲得意。

    这天底下的好人家死绝了不成,嫁给齐家郎君,得意成这样子。

    没眼界的东西。

    徐月如略一拧眉,对小云氏的目光,感到不适。

    齐明远显然也看到了,冷着脸叫三哥:“三嫂总盯着月如看,这不合适吧?月如性子内敛,是个腼腆的人,她认生,第一次见你们,三嫂想干什么?”

    齐明遇咬紧了后槽牙。

    徐月如腼腆?内敛?认生?

    他可一点儿没看出来。

    方才府门口,咄咄逼人的,好像不是她一样。

    小云氏也没料到齐明远说话这么直接,当下面上一红,忙就挪开了眼去。

    徐月如心下冷笑。

    一家子,没一个中用的,一群草包。

    倒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

    云氏掩唇咳了声:“弟妹生的好看,就连我见了,也是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的,六郎是个有福气的……”

    “六郎的福气,也是靠他自己挣出来的,苦读高中是靠自己,文采斐然被蒋夫子一眼相中是靠自己,蒋夫子从中保媒,我父亲是最疼我的,那样挑剔,也对六郎再满意没有,这也是六郎自个儿挣出来的,这福气,可不是凭空落在他头上,更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她还挺不谦虚的。

    云氏脸上的笑僵了僵,有些尴尬。

    齐明遇实在听不下去:“六郎,家你回了,门你也进了,你们夫妇两个,从府门口就对我出言不逊,现在见了你大嫂,又咄咄逼人,想干什么,你直说。”

    这就是不打算寒暄客气了。

    也挺好的。

    徐月如侧目看去,齐明远眉心微动:“我是齐家长房嫡子,我母亲也是父亲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妻,规矩礼数我都晓得,在大哥母亲的牌位前,我母亲自然要执妾礼,但她仍旧是齐家的当家主母——”

    提起亡母,齐明远脸色不怎么好看,语气也有些森然:“大哥当年是怎么把我母亲赶出家门,撵去的庄子上,我母亲又是如何孤零零一个人,凄苦过身,我都可以暂不计较,只有一样——这么多年,大哥一个人把持着齐家的家业,到如今,该我的,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齐明遥和齐明达兄弟俩倒吸口凉气。

    还真让大哥猜着了。

    这小畜生是回来讨债的。

    他前途无量,又娶了枢密使家的姑娘为妻,还要惦记家里的这份儿家产!

    若要叫他分了去,那往后公中便少了一大笔的银子,他们二房和三房,本来就是仰着着大房过活,大哥这些年,对他们还算宽和,公中红利,每年也能分给他们不少。

    但公中的一切,都是长房独得的,齐明远是该有一份儿……但真叫他拿走了,他们往后还分什么!

    齐明遥一咬牙:“你成婚半年都不回家,当初领着新妇回苏州,也只是到大伯和你母亲坟上去祭拜,连家门都不肯进,你还当你自己是齐家的儿子吗?如今倒好意思来跟大哥抢家产。”

    “抢?”

    齐明远把这个字品在舌尖上,细细的品了一回,倏尔笑了:“二哥,该着我的,也算是抢?那不如咱们来算算,当年你们赶走我母亲,算什么?忤逆不孝,这罪名,你们谁愿意担着?”

    今上是仁孝治国的,忤逆不孝,这罪名谁敢担?

    真要是把当年的旧事闹开来,齐明遇吃不了兜着走。

    就算他是原配所出,那白氏过门,他照样得敬一声母亲,到哪儿也没有做儿子的,把当娘的赶出家门的道理。

    还不是仗着人家孤儿寡母,齐明远那时年纪尚小。

    齐明遥脸色登时变了:“大哥,这……”

    “你这是在威胁我。”

    齐明遇很快冷静下来,眼中闪过阴鸷:“我若是不答应,你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丁是丁,卯是卯,闹到公堂官府,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混账!”

    齐明遇拍案而起:“你如今是翅膀硬了……”

    “大哥,你气什么呢?难道六郎不是阿公的儿子?不是齐家长房的嫡子?他既是,齐家的家业,本就该有他一份儿,该我们的,大哥点齐了,还给我们,不该我们的,大哥便是给,我们也多一文都不沾的。”

    徐月如握着齐明远的手,相较于齐明遇的暴躁,她反而淡然如水:“大哥这样暴跳如雷,不知道的,还当你舍不得那份儿家业,克扣着弟弟的东西,不肯归还。我倒是听蒋夫子与我父亲提过一嘴,好似是当初到我家下聘时,大哥你……”

    她眉峰一冽,美目一横,睇去一眼:“从中作梗来着?”

    这夫妇两个,便是来与他,与齐家,算旧账的!

    云氏抿了抿唇:“弟妹,男人家说话,你总插嘴,也太不像话了。”

    徐月如嗤鼻不屑:“我们徐家,可从没教过我这个。我父亲母亲,连我祖母,都告诉我,夫妇一体,我与我的夫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在人前受辱,便是我在人前受辱,他在人前显赫,便是我在人前显赫,无论何时,我都该与我的夫君一心。”

    她一面说,又啧声咂舌:“大嫂也是做了主母的人,难不成,这家中事事,都要问过大哥,才能拿主意的?大哥若在外遇上棘手为难之事,大嫂也丝毫不能分担,一点儿不能体谅?那大哥还真是倒霉。”

    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这么个正头娘子。

    云氏指尖儿颤抖着,你了半天,一张脸憋的通红的。

    小云氏眉心一拧:“还是枢密使家的姑娘呢,长兄长嫂面前,就这么说话,真是不知所谓!”

    她张口就啐:“大伯母过身的早,你们夫妇归家来,你是新妇,头一遭入齐家门,见了长嫂,行跪拜大礼都是应当应分,倒轮到你在这堂上与大嫂叫嚣。”

    “三嫂这话,我可听不懂。”

    齐明远听见跪拜大礼时,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还是徐月如在他手背上按了一把,先开了口:“你们若一定要算个清楚,我就与你们算个分明的——”

    她扬起下巴来:“当年婆母是被大哥撵去庄子上的,这不假吧?我是六郎的妻,要认,也只认六郎的生母做婆母,旁的人,我可一概不知的,就是闹到官家面前,我也是这话,你们也用不着强要按着我的头,叫我去认什么婆母不婆母。

    既然大哥能将我婆母撵出家门,如今倒要我敬着什么长兄长嫂?你们这道理好有意思,说出口来,也不怕把人给笑话死。

    自己就不是个孝顺恭谨的,倒要端着长兄长嫂的款儿,叫我们顺服。”

    她眯了眼,先是扫过齐明遇夫妇,到最后,目光落在小云氏身上:“怎么?这天下道理,是你一家的?凭你也配和我讲叫嚣二字?”

    徐月如语气不善,看她那模样,是有些被激怒了的。

    小云氏肩头一时瑟缩,强撑着:“强词夺理,牙尖嘴利,你们高门的姑娘,仗着出身高人一头,便这般的——”

    “便这般的目中无人,我来替你说了。”

    徐月如咂舌,又嗤笑:“你还有别的话可说没?翻来覆去,就这两句了?你也知我出身尊贵,是高门走出来的女孩儿,我看在六郎的份儿上,敬你一声三嫂,真出了这个府门,就凭你,也配在我的面前说话吗?”

    “够了!”

    齐明达眼看着发妻面色霎时惨白下来,对徐月如不满到了极点:“你还知道你是六郎的妻,是齐家的妇,站在我齐家门里,齐家堂上,谁教的你这样与兄嫂说话?你动辄提起高门,提起官家,难道是官家纵得你徐家这般轻狂吗?”

    “便是官家纵的,你待要如何?”

    齐明远缓缓站起身来,横出去半步,把徐月如彻彻底底的挡在了身后。

    他一抬眼,冷冰冰的眼神丢到齐明达身上去:“我岳丈戎马一生,军功赫赫,月如的长兄,上阵杀敌,浴血奋战,为国捐躯,得官家追赠忠勇伯。三哥,月如有一句话没说错——凭你们,也配在她的面前说话吗?”

    他说你们,而非是你。

    齐明达本来就有些憷他的,但发妻受辱,他不能眼看着,这才站出来说话。

    眼下这样——

    这兔崽子是真要跟一家人撕破脸皮了的。

    徐月如尊贵,高不可攀,他们便该如蝼蚁,任凭徐月如揉搓不成?

    齐明达气不打一处来:“大哥,你还是一家之主,我看他是失心疯了!”

    “说不过,就告状,你是三岁的孩子吗?”

    徐月如冷不丁开口:“我三岁上,就已然不同爹娘兄长告谁的状了,不知羞耻。”

    “你,你——你这恶妇!”

    齐明达面红耳赤,一时怒而拍案:“我齐家门中,如何容得下这等刁钻的恶妇!大哥,你若不管,我便要请了族中长辈来,大家也该好好的论论理,这样的女人,不配做我齐家的媳妇!”

    “月如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

    齐明远一侧身,阴恻恻的笑着,对上齐明远:“好叫大哥知道,我与月如成婚之时,宫中皇后娘娘特意派了掌事宫女出宫观礼,月如的嫁妆里,还有皇后娘娘添置的一份,齐家若想逼我休妻,不如大哥舍得一身剐,上京去告御状。”

第三百零二章:那是我妹妹

    齐家三兄弟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眼下这个局面了。

    饶是齐明遇这些年支撑家业,一时之间竟也面露为难之色。

    当初齐明远和徐月如成婚,齐家是没有人进京的。

    为这个,连齐明远的老师都看不过眼,写了书信送到苏州,把他这个当家做主的,痛骂了一顿。

    文人之怒,其实也是蛮可怕的。

    而齐明遇心里更清楚的是,从那之后,齐明远和齐家,就真的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下聘的时候,闹过一场,他成婚,一家子没有一个到场的,显然就没拿他当齐家人看。

    从幼年,一直到如今,闹到这个地步,还怎么做一家人呢?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他就说不能让着小兔崽子娶徐氏女!

    他知道徐月如出身高贵,若不为齐明远前途无量,就凭商贾之家出身的齐明远,怎么与徐氏女匹配?

    然而徐月如出嫁,连宫里头皇后都惊动看重,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三郎叫嚣着,说徐月如不配为齐家妇,这话倘或传回京城去……

    齐明遇剑眉蹙拢:“你的意思,不分了家产给你,你要把我告上公堂去,请知府大人来判一判,是不是?”

    其实齐明远也没想过这一宗。

    这只是无可奈何时的下下之策,眼下不过拿来吓唬吓唬齐明遇而已。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古如此。

    真的闹上了公堂,他自不怕,原就是他占理,那是他该得的,只是这名声可就太难听了。

    他不怕这些,却不愿叫月如跟着他一起背负骂名。

    月如这么护短,这会儿的工夫,她因见不得齐家众人慢待于他,言辞之间,便已经十分的不客气,若要闹上公堂去,她还不气疯了。

    齐明远一时无话。

    齐明遇心念微动:“吓唬我?”

    一直没有开口的二奶奶钱氏,这会儿一抿唇,叫了声大哥。

    齐明遇侧目过去,挑眉问她:“怎么?”

    “我能问六郎几句话吗?”

    她一贯是少言寡语的性子,人也总淡淡的,齐明遇从前对这个弟妹,也没多留意过。

    这会儿云氏和小云氏都在徐月如手上吃了亏,方才她一直不吭声,这会儿……

    齐明遇眯眼,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徐月如的气势便又端了端。

    齐明远站在她身前护着,听见钱氏开口时,就先下意识回头看她了,果然见她又是先前那样的姿态,便无声的笑了笑,眼底越发柔和,更把人护在身后,挡了个严严实实。

    钱氏冷眼看着:“六郎,自打进门以来,便是弟妹咄咄逼人,我们没有人能欺了她,你大可不必这番姿态。”

    齐明远根本不理她:“二嫂想是听错了,月如嘴笨,性子又直爽,最不会说话,最容易受欺负了。”

    齐明遇在心里暗骂了句不要脸,一旁云氏也是捏紧了手中帕子。

    徐月如要是个嘴笨的,天下的人嘴就都白长了。

    钱氏一撇嘴,不承认就算了,给了台阶人家不肯下,这事儿就没法子说和了。

    然则不管怎么样,别把他们二房牵扯进来就行。

    二郎是个没成算的傻子,还跟着他们两兄弟上蹿下跳,殊不知,人家才是一条心,从来跟他们就无关。

    不然当年云氏眼巴巴的撺掇着,叫齐明达娶小云氏,是为哪般?

    钱氏深吸口气:“六郎你今次家来,单是为了要你应得的那份儿家产吗?”

    “二嫂——”

    齐明达一咬牙,声儿也有些厉。

    钱氏看都没看他,齐明遥先拢了眉:“你吓唬你嫂子?”

    徐月如听来觉得好笑。

    就这么一家子,能成什么气候,这光景下,还要窝里斗一场呢。

    钱氏拍了拍齐明遥的手背,示意他无妨,才去看齐明达:“我有话问六郎,回过大哥的,三郎,你有什么意见?”

    齐明达讪讪的闭上了嘴。

    徐月如侧耳听着,一时又觉得,齐家门里,竟难得的还有个明白人。

    但这明白人,恐怕和齐明遇齐明达两兄弟,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

    内宅门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徐月如没见识过。

    他们徐家门里干干净净的,其他几个房头又不中用,从来都依附着父亲而已,示意这兄弟之间勾心斗角,你抢我夺,他们家没有。

    然则他家没有,别家却层出不穷。

    从小在京城长大,没见过,却听的不少。

    她年岁渐长后,祖母和母亲又从没想过把她养成娇滴滴的小白花,什么也不懂的就等着要嫁人,故而平日里,谁家若遇上这样的事情,倒也会同她说上几句。

    徐月如这时才明白了,为什么齐明达会娶小云氏。

    看样子,云氏也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无害的。

    她正想的出神,齐明远已经说了句不是了。

    齐明遇眉心一跳:“你还想干什么?”

    钱氏噙着淡淡的笑意:“六郎,我听说了一件事,能问问你吗?”

    和钱氏谈起话来,气氛没有先前那样剑拔弩张,齐明远就坐了回去:“二嫂请问。”

    “我听说,你从杭州来,还听说,你从杭州林家,带了个姑娘一道,是吗?”

    齐明远好徐月如对视一眼,而后侧目去看齐明遇,却见齐明遇正茫然望向云氏,夫妇二人对视过后,皆困顿不解。

    于是齐明远心下了然。

    他的这位好二嫂,面上看来是云淡风轻的做派,好似出水的芙蓉,清雅无争,实则怕未必。

    内宅的妇人,外间事,却门儿清。

    他倒忘了,钱氏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

    这些年,窝在齐家,恐怕还挺屈才的。

    他掩唇笑了:“瞒不过二嫂。”

    齐明遇眉心便拧的更厉害了:“你带个姑娘回家来,又要分家产,你想干什么?”

    纳妾二字,是入了他脑海中的。

    可那念头一闪而过罢了。

    齐明远要纳妾,也不会回来同他们商量。

    再说了,就徐月如这个脾气性子,方才那做派,他敢纳妾?

    可钱氏说,他从杭州林家带了个姑娘来……

    林家,便是林志鸿的那个林。

    他那个穷酸的继母白氏,年少时,不就与人家青梅竹马的吗?

    那些破事儿,打量着瞒谁呢?

    那这姑娘……

    齐明遇啧声:“看来你也是个挺念旧的人,你母亲不在了,你回来一趟,还要替她转道杭州,去探望故人,怎么样,你的那位世伯,可安好吗?”

    齐明远登时变了脸。

    钱氏暗道不好:“大哥,你这话,未免太难听,大伯母还葬在齐家的祖坟里,还是大伯明媒正娶的妻,你说这话,岂不连整个齐家门楣,一并羞辱了吗?”

    齐明遇略一愣怔。

    这女人胳膊肘是朝着哪边儿拐的?

    徐月如却一早看明白了。

    钱氏闷不吭声的,是在等。

    她想看看,他们夫妇与齐家众人,究竟谁会占了上风。

    好聪明的女人。

    徐月如眼底闪过一抹欣赏:“二嫂这话不错,亏得大哥如今当家做主,便是这样做一家之主的,我婆母身后名,你也要来踩上两脚,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做儿子的,真是不知所谓!”

    她一面说,一面在齐明远手背上按了一把。

    齐明遇在故意激怒他,人在盛怒之下,往往容易失了分寸的。

    齐明远做深呼吸状,一时难以平复。

    徐月如面沉如水:“我们是从林家接了个女孩儿出来,二嫂既然也知道了,我们夫妇也不瞒着你们——那女孩儿,的确是我婆母的骨肉,便是在大哥将我婆母赶去庄子之后的事。”

    她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倒吸凉气。

    这……这是通奸!她还敢认!

    齐明遇眉眼间染上喜气,自以为拿住了齐明远的把柄来。

    徐月如看着,越发心疼齐明远,在他开口之前,冷声截断他的话:“我们敢认,就不怕你们声张。大哥,是谁伙同家中兄弟,欺负我婆母孤儿寡母,无所依仗,把她赶去庄子里?又是谁,把持家中一切,苛待幼弟,叫六郎与我婆母母子生离,一面都不得见的?

    婆母在庄上,为奸人蒙蔽,我们从杭州来,自然料理了林家,也自然要接回妹妹,至于齐家一切——”

    她声儿一沉,掷地有声:“你们要将昔年旧事拿出去说嘴,只管说去,二嫂刚才不是说了吗?婆母还葬在齐家祖坟里,还是齐家明媒正娶的大太太,要丢人,一家子一起,一个也别想跑!”

    “你好伶俐的一张嘴——”齐明遇冷笑,眼底闪过阴鸷,“可到底,白氏非我生身之母,与二房三房更不相干,她只生了六郎,还有你们接回身边的小孽障……”

    “啪——”

    茶盏应声而碎,碎片散落在齐明遇的脚边,茶水洒了一地,水渍一滩,就在他脚下,连他的长袍下摆,也沾了些茶水,颜色重了些。

    齐明远一眼横去:“那是我妹妹,你嘴里干净些。”

    “你……你,你好样的,为了白氏与人私通生下的孽障,敢跟长兄动手了!”

    “你是想让我与你动手吗?”

    齐明远目不转睛,一双眼深邃,面色铁青。

    云氏见状不好,忙扯了齐明遇一把:“这会子,说这个做什么。”

    她劝了句,才拢眉去问徐月如:“那你们把她带回来,又是想要做什么的?”

    徐月如把目光转投向钱氏。

    钱氏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把话接了过来:“你们夫妇眼下是想叫那女孩儿认回齐家,做齐家长房的嫡女,是吗?”

    一众人自是呆若木鸡的。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一个私生的女孩儿,凭什么名入齐家族谱,做齐家女?

    白氏当初是被赶到庄上去的,她与人无媒苟合,生下个孽障,十几年后,倒要他们笑着接纳?

    “开什么玩笑……”

    齐明达艰难的吞了口口水:“她要是白……大伯母与大伯的遗腹女,我们自什么也不说,可你们自己都说了,她不是……你们别太过分了!”

    过分?

    这十数年来,过分的究竟是谁呢?

    齐明远的耐心有限,点了点桌案:“我的妹妹,我便要天下最好的来配她,我若不出身齐家,自不会叫她认在齐家门下。”

    言外之意,他看不上齐家门楣。

    齐明遇鬓边青筋凸起:“你带了个小畜生回来,你母亲与你私通,你还敢大放厥词,看不起齐家门楣,齐明远,你适才问我,忤逆不孝,这罪名谁担,我倒问你,你担是不担?”

    “父亲在世时,我从未忤逆,从无不孝。”

    齐明远睇过去一眼:“你不要与我这诸多废话,我今天回来,自然也不是与你们讲道理的。她要做齐家女,名入族谱,堂堂正正的认到齐家,往后便是齐家长房嫡女,唯一的嫡女,你答不答应,给句痛快话。”

    当然不答应!

    齐明遇脑子一热,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

    钱氏眼明的很,先一开口:“六郎,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能不能叫我问一句,大哥答应又如何?若不答应,你又待要如何呢?”

    齐明远叫了声二嫂:“你们点了头,应了这桩事,且日后绝不走漏风声,坏我妹妹名声,那该我的家产,我便只拿走一半,余下一半,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来要一文,不过来日我妹妹出嫁,她既是齐家嫡女,你们就该为按长房嫡女,齐家宗女的份儿,为她备下嫁妆,未免将来旁生枝节,这次我就要把她的嫁妆一并带走。”

    齐明遇呵了声:“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们若不答应,该我的家产,一文不少,还给我,我母亲在庄上过身时,我尚年幼,不知事,如今却也知道,我母亲是主母,本该风光大葬,该给她办丧仪的那笔银子,也要还给我。”

    齐明远侧目看去,几乎一字一顿的:“齐明遇,算完了这两笔,其他的账,未来岁月,我自慢慢的,与你清算。”

    齐明遇心下一沉。

    他说得出,做得到。

    这早不是当年那个可任他揉搓拿捏的齐明远了。

    他要清算,便不留情面……

    齐明遇有一瞬动摇:“你要我们认下那小孽障……”

    “你可以试着再骂我妹妹一句。”

    钱氏眼见又僵持住,一拢眉:“大哥,何苦要逞口舌之快呢?”

第三百零三章 你要分家?

    齐明远夫妇是在齐府住了下来的,只是这住处,其实有些尴尬。

    齐明遇果然做得出这样的事,不过从小到大,他苛待幼弟,阖府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这名声他早就落下了,也不怕如今给人背地里说嘴去。

    是以齐明远夫妇两个,住的小院儿,根本就不在长房这头。

    齐家宅院大的离谱,是七进七阔的格局,又延伸出两个小小的别院,还有下人房,这才占去半条街。

    长房与二房之间,从前有一大片的芍药圃,那是白氏在的时候,叫人栽种下的,后来齐明遇把那花圃全毁了,搭了葡萄架,种了一大片的果子树。

    从这片果树往东南角方向,有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子,常年是没有人住的。

    徐月如见着那小院儿时,气不打一处来。

    齐明远却捏了捏她手心儿:“方才那片葡萄树,以前是一大片芍药圃,是母亲最喜欢的,母亲还在的时候,还会自己去打理那些花儿,若一时累了,就在这小院儿休息。后来齐明遇毁了芍药圃,我那时候太小了,护不住,他本来要把这小院儿给拆了的,我抱着父亲给我做的小竹凳子,在这院外坐了三天,才留下这小院儿。”

    其实那个时候,若不是叔公看不下去,训斥了齐明遇,回护了他,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护得住这小院儿。

    徐月如的戾气便褪去些,先前的不满也登时不见:“他就是个混蛋!”

    “好了,跟这样的人置气,不值当,我早知道他混账,又不是头一日。”

    齐明远拉着她,往那小院儿进,本来头前引路的丫头,听他夫妇二人的这番话,瑟瑟发抖的,一个字也不敢说。

    徐月如见状,更生出厌烦来:“你退下去,我们不用你在跟前伺候。”

    那丫头登时做礼,真是一刻不多停留的拔腿就跑了的。

    齐明远扑哧一声笑了:“如今你倒成了修罗阎王,人人见了你,都怕成这个样了。”

    “就是要叫他们都怕了我才好!”

    徐月如吭吭哧哧的。

    等进了正屋中,徐月如四下扫量了一番:“齐明遇后来也没再打这小院儿的主意?”

    “我那时既护住了,后来慢慢长大了,别的事情上,他揉搓拿捏我,我都一概忍了,只有这小院儿——”

    齐明远拉了她去坐下说话:“我十二岁那年,因苦读,病了一场,在床上养了三五日,后来听说,齐明遇找了人来,要拆小院儿,我拖着病躯去见他,同他讲,他敢碰我母亲的小院儿,我一定杀了他——”

    他说这话,语气淡淡的,半分狠厉也不见。

    徐月如却眼皮一跳:“你这么跟他说话,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是啊,他请了家法,把我打的高烧不退,一个多月没能下床。叔公那时候来看我,我托叔公给他带话,说我说到做到,他或许是怕了,或许是叔公教训了他,横竖他再没动过这小院儿的心思,就一直这么留下来了。”

    等到他金榜题名,又娶徐月如为妻,齐明遇自然更不敢碰这小院儿。

    徐月如反手握上他,他冲她摇头:“没什么,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心疼,我早就看开了。”

    可怎么叫人不心疼呢?

    齐明远观她面色,知她为过去的事情心疼他,便想着开解,就打岔:“之后你就不要再见他们了吧?”

    徐月如果然被他拉跑了去,秀眉一拢:“那可不成。”

    她撒开他的手:“我看齐明遇是绝不甘心的,钱氏一旁打岔,才破了今日僵持的局面,可这事儿没完,他不点头,是绝不行的,但要他点头,他势必又想别的主意拿捏你。如今遇上蘅儿的事,你分了心神,真叫他拿捏住,我是要气死的!”

    言外之意,她是个能冷静自持的,便要有她在,才不会横生枝节。

    齐明远揉了她一把:“我就这么没出息啊?”

    还说呢。

    今儿正堂屋里,不就差点儿跟齐明遇动手吗?

    人家摆明了故意激怒,他就愣是往人家的套里钻。

    齐明遇七尺男儿,逞口舌之争,叫人不齿,他羞辱蘅儿的那些话,羞辱婆母的那些话,她听着,也恼怒,但真的当场发作,岂不是正中齐明遇下怀吗?

    这道理齐明远又不是不懂,但还是那么做了。

    徐月如躲了他一把:“反正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你要见他,去跟他谈,我非要跟着不可。”

    她略想了想:“横竖齐家人如今已然拿我做悍妇,我既担了这个名儿,如何不能做悍妇该做的事?你那个三哥,不是张口闭口说我不配为齐家妇吗?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倒要我闷头去装贤婉,咱们白吃亏的啊?”

    齐明远叫她的话给逗笑了,又知道她脾气倔,一时只好由着她去。

    夫妇两个正说话的工夫,香云打了帘子进来,她瞧见了,坐正了些:“怎么了?”

    “齐二奶奶来了,说想见见您。”

    钱氏?

    徐月如与齐明远对视一眼,起了身来:“我去见见她。”

    齐明远欸了声:“到底也不知道她是存了什么心思的,你也别跟她说那么多,实在懒烦应付,就打发她走。”

    她说知道,又先打发香云去把钱氏引到偏厅去,而后才缓步出门去。

    钱氏在偏厅候了会儿,其实时间也不久,但她能察觉得出,徐月如是故意晾着她,才并没有立时来见。

    眼下见了徐月如,她就端坐着,连起身都不曾:“看来先前我一场示好,并不见效,眼下来见弟妹,弟妹仍旧要晾着我。”

    明人不说暗话,徐月如是喜欢的。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人,做了齐家妇。

    进了齐家门里,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

    她往主位上坐过去,也不应钱氏那番话,只是问她:“二嫂只身来,有什么话直说吧。”

    钱氏噙着笑,拍了拍放在她左手边儿桌案上的一个黑漆的小食盒:“这里面,有几套账本。”

    账本?

    徐月如一拧眉。

    “弟妹是个爽快利落的人,我便不与你说那些虚的,这些,是这些年,我自己查的,齐家的烂账,或者说,齐明遇的烂账。”

    她下巴一抬:“我送给你。”

    “天下从没有白得的便宜,一则我不知你这所谓烂账是真是假,二则——”

    徐月如眯了眼,连看都没看那食盒一眼,只盯着钱氏:“我与二嫂,一面之缘,从前六郎在家时候,也从不曾见二嫂出手相助过,如今,这是怎么个意思?”

    “弟妹,我嫁到齐家,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如果我没记错,六郎在十二岁上,挨过一场家法,病的起不了身,这事儿,你回头问问六郎,还记不记得。”钱氏往椅背上靠了靠,“那时候,好像是因为你们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儿,总之,他和大哥闹的不可开交,扬言要杀了大哥,可后来不了了之了。他能从大哥手上活下来,大哥也没再激怒他,是族中叔公出的面——”

    她尾音拖长了。

    这事儿,她刚从明远那儿听过的,与钱氏所说,的确一般无二,并无出入。

    而钱氏刻意的拉长尾音,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徐月如心下一沉:“是你?”

    “有很多事,成了定局,改不了了。齐家里子早就烂透了,外面看着,却仍旧风光,谁又知道,齐家门里,一滩烂泥呢?”

    钱氏唇角的弧度,是嘲弄,但更多的,是自嘲:“我嫁给了二郎,做了齐家妇,大哥是长房长子,更是大伯原配发妻所出的,这家业,只能是他的,而我们——二郎不是个顶有出息的,我们自然要仰人鼻息的过活,可我也是官宦人家走出来的姑娘,大是大非,我是明理的。”

    钱氏定定然看她:“这账本,从我嫁过来,每每见了大哥行事,知他如何苛待六郎,又是如何把着本该属于六郎的一分家业不放时,就安排了人,暗中盯着他去查的。”

    徐月如登时明了。

    当年钱氏会嫁到齐家,大概……是受了骗?

    说受骗也不为过。

    不然若早知齐家门里是这样的光景,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嫁到齐家来。

    然则出嫁从夫,她既嫁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是怕。

    怕齐明遇有朝一日,像对六郎那样,对二房。

    徐月如心下了然,这才把目光落在了她手边的食盒上。

    钱氏暗暗松了口气:“六郎的那个妹妹……这是你们长房自己的事情,与我们本是不相干的。这账本,我送给你,你们想做什么,有这东西在,大哥都会答应。”

    “那你呢?”

    徐月如深吸口气,冷静的问她:“二嫂又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

    “我只想要一个承诺。”

    她倒也坦然。

    徐月如抿唇:“你想分家?”

    钱氏倏尔笑了:“和聪明人说话,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这些年,在齐家门里,见惯了蠢笨的东西,我慢慢地都开始觉得,连我,其实都是个蠢笨不堪的。”

    她怎么会是个蠢笨的。

    怪不得听六郎说,他的这个二嫂,在他的记忆里,是少言寡语的,平日里见谁都是淡淡的,也唯独对齐明遥,尚有几分和颜悦色与柔婉。

    想来齐明遥对她是很不错的,才能得她相护。

    钱氏想了想,又把自己前头的话接了上去:“原本我没动过这心思,只是战战兢兢过日子罢了,后来有了这账本,一年比一年厚,时间再久一点,我连怕,都不怕了。只是慢慢的,开始厌倦,疲惫。”

    她侧目去看那食盒:“从去年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派人收集这些东西了,如今我手上的这些,足够齐明遇死三回的。”

    “你自己为什么不——”

    话没问完,声音戛然而止。

    钱氏挑眉看她,她面色一沉。

    嫁做人妇,却挑唆着郎君闹分家,这名声传出去,难听极了。

    钱氏在齐家忍了这么多年,忍到他们夫妇回家来闹事,才找上她。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徐月如长舒口气:“齐家的一切,你从不曾与你娘家提起过吧?”

    “出嫁从夫,出了门,就是人家家的人了,回门去,家里客客气气叫上一声姑奶奶,可难道真还拿你当一家人不成?”

    钱氏啧两声:“原也不是人人都似弟妹这样好的命数。况且这些乌糟事,便说了,又能怎么样?难不成指望他们替我说话,说要分了家,我们二房单过去?横竖大哥也没欺负到我们头上来,这些年,虽也有苛刻我们的,但也不值一提,有什么好说的?”

    她许是在娘家不顺心,又或者,原就是她家里太顾惜面子二字。

    如今借机闹起来,正好分了家单过,往后再也不必搅和在齐家这浑水池子里。

    况且若按钱氏所说,齐明遇的那些烂账,够他死三回的,一旦事情败露,为人所查,到时候就是叫人家一锅端了去。

    齐家上下,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跑。

    倒不如,趁着如今,家里大乱,再有六郎牵头,她不动声色的,就能把二房给摘出去。

    现如今摘干净了,将来就即便真出事,已然分了家,各自不相干,自然连累不到他们夫妇。

    徐月如心里有了数,定了定心神,面上不动声色,清冷着一把嗓子回了她:“这事儿我得跟六郎商量过,才能回你。”

    钱氏似乎一点儿也不急,听了这话,倒慢悠悠的起了身:“东西,我给你留下,横竖你们一时半刻,也走不了,等你们夫妇商量好了,记得打发人把我的食盒还回去。”

    徐月如起身要送,钱氏一摆手:“弟妹留步吧。”

    她头也不回的出了偏厅的门。

    徐月如盯着她背影看了很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是个有脑子,且有手腕的女人,若不是遇上齐家,她定能在内宅大放异彩的。

    她踱步往钱氏先前坐着的地方去,一抬手,落在那黑漆的食盒上,指尖儿摩挲过一阵,眸色沉沉,一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三百零四章:一世骂名也不怕

    苏州城是最悠闲,最怡然的一座城,就连风,都是温柔的。

    陆景明陪着她们两个出来逛了有半日,实在是惊叹温桃蹊的活力怎么就这么大。

    她拉着林蘅走了几条街,见着喜欢的便买,原本身后跟的小厮还能替她拿东西,可逛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实在是腾不出手拿东西来。

    陆景明没办法,只好打发人先回客栈去,她再要买什么,只告诉店家,一概送到客栈里去。

    就这么逛了半日,还是林蘅喊累,才叫停了她。

    三个人寻了雅致的茶楼,上了二楼去品茗休息。

    这茶楼是临河而建成的,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上,一低头,就能看见下头清澈的河,还有河上往来的行船,偶尔还有垂髫之年的幼童嬉闹追赶,再或是谁家的妇人,就临着河边,浆洗衣物。

    瞧着瞧着,林蘅一声笑出来。

    温桃蹊手上正捏了块儿糕点,才送到嘴边,听见了,咦了声,侧目去看她,连糕都忘了吃的:“姐姐笑什么?”

    “从前在杭州,又少出门,十几年都过的闷闷的,唯能得的一点欢愉,便也只有在祖母跟前,我从前就总是想啊,这人活一辈子,究竟是活个什么呢?”

    她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温桃蹊面上。

    方才的糕是裹了糖霜的,她嘴角白白的,糖霜粉沾在上头。

    林蘅笑意更浓,递手过去,替她擦了:“那时候觉得没劲,什么都是无趣的,想着将来,草草嫁人,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祖母便总说,我这个年岁的女孩儿,却老妪一般,没有一丁点儿的朝气与活泼。”

    温桃蹊眉心一动:“怎么又想起这些?”

    “便正是放下了,才敢想的。”林蘅面上淡淡的,“你瞧着苏州这些景,这些人,我如今倒觉得,人活一世,是苦,是难,是什么都好。

    老天生我一场,我便该在这世上好好走上一遭。

    旁人磋磨我,揉捏我,又怎么样呢?我还活着,就该好好活着。

    你说小的时候要是再傻点儿,稀里糊涂的,熬不住,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哪里有如今这苦尽甘来的时候呢?

    所以这人呀,只要活着,就该向前看,是不是?”

    温桃蹊面上一喜。

    这段时间,林蘅总是高高兴兴的。

    可私下里,她不止一次跟陆景明说起过。

    林蘅是个心里能藏住事儿的人,就怕她面上欢欢喜喜,心下愁云惨淡,偏又不与人说。

    毕竟在杭州生活了十五年,突然离开了,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再回去了,换做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陆景明那时劝她,多陪着林蘅点儿,只千万别开口问。

    今日听林蘅这一番话,她的这颗心,才算是彻底落回肚子里去了的。

    她拿了块儿糕,递给林蘅:“谁说不是呢,正是要这样想,才最好不过。说句实话,我先前一直担心你来着。”

    林蘅糕点吃了一口,愣了愣:“怕我心里不受用?怕我想不开?怪道了——”

    她一拖尾音,带了些揶揄打趣:“这段日子天天缠着我,连嫂嫂也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原你们是怕我想不开的。我便是再糊涂,如今却又有什么想不开?难不成你们费尽心力,救我于水深火热,带我逃离了林家,我反倒活不下去了吗?”

    温桃蹊笑着摇头:“京城对你来说,是陌生的。我那时候想着,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了真心疼爱你的祖母,跟着十五年未见的兄嫂,去往一个未知的,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你又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只怕心中惶惶不安,偏偏又怕我们担心,什么都不肯说的。”

    林蘅眉心一凝。

    温桃蹊看在眼里,便知道,她没多心,她猜对了。

    林蘅有过诸多的担心和忧虑,对她的未来,一无所知。

    前路漫漫,她却只能懵懂着前行。

    心下说不恐慌,一定是假的。

    温桃蹊侧目去看陆景明,陆景明面上也是淡淡的,叫了声林姑娘:“如今是想开了吗?”

    林蘅说是:“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兄嫂为我搏一场,连桃蹊都一直护着我,帮着我,我倒畏首畏尾,把自己困在那点本不该有的情绪里,岂不辜负了他们?”

    她又去看楼下的河边:“苏州是个好地方,养人,养性,突然就想开了。”

    其实未必是突然。

    温桃蹊是明白的。

    就好比她接受了陆景明,愿意正视自己的心,哪里有一瞬之间,突然的事儿呢?

    只是没必要再问。

    只要想开了,想通了,就是好事。

    至少林蘅自己想明白,不必任何人开解,将来的日子里,她便能慢慢的,变得越来越好。

    从前小心谨慎,余生一切都好。

    林蘅话锋倏尔一转:“你说兄嫂回齐家,会一切顺利吗?”

    温桃蹊一怔,下意识与陆景明对视了一眼。

    必然是不会的。

    他们不必跟去,都心知肚明。

    果然林蘅又自顾自的开口:“齐家从前那样苛待哥哥,连母亲都是,如今又怎么会这么好说话。你说,苏州这样的地方,怎么养出这样一家人来呢?”

    杭州那样的地方,还养出林志鸿一家子呢。

    温桃蹊拍了拍她手背:“你不要想这么多,兄长和阿嫂会处理好一切,等他们料理完了这边的事,咱们就能动身去京城了,往后这一切,自都与你再不相干的。”

    徐月如那里得了齐明遇的那些烂账,等送走了钱氏,她到底没忍住,开了食盒,粗略的看过几本。

    她跟着徐家老太太学过看账的本事,也跟着她母亲学过如何打理外间事。

    尤其是在兄长战死后。

    徐家的家业,将来只有她来承继了。

    父亲和母亲,也不能一辈子陪着她,所以从那时候起,祖母和母亲就格外留心,教她这些。

    是以齐明遇的这点儿破账,她看得懂,且粗略看过,就大概的心中有数了。

    钱氏做不来这样的假账本,她再精明能干,有些东西,也不是她能办到的。

    无论是行贿,还是官商勾结。

    钱氏说的一点也不错。

    单凭这些东西,就足够齐明遇死三回的。

    就好比,梁家。

    不过钱氏胆子也够大的——

    徐月如黑着脸,也不叫香云碰这盒子,自己抱了,便去寻齐明远商量。

    进门的时候,齐明远正在替她打理挂在衣架之上的大袖衫。

    徐月如脸上一红:“你别动,一会儿叫香云来弄。”

    他回头看她:“你的衣服,我倒动不得了?”

    她撇嘴,缓步过去。

    齐明远这才看见,她手上抱着个东西,黑漆漆的四方食盒,也不是提在手上,反倒抱在怀里。

    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拿的。

    他眉心一拢:“钱氏拿来的?”

    她嗯了声,往一旁的桌上放下去,招手才叫他来。

    齐明远撂下手上的东西,踱步过去,她正好开了食盒,他定睛看,一时面色微沉了沉:“账本?”

    徐月如把账本拿出来了三两本,摊开在桌上:“猜猜是谁的?”

    钱氏这个时候跑来,把这些东西放在食盒里,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方才正堂上,她几次出言回护……

    “总不能是齐明遇的吧?”

    徐月如挑眉看他:“还真就是齐明遇的。不得不说,你这位好二嫂,是个极有本事,极有能耐的,她不该在闺阁中的。”

    齐明远嘶的倒吸口凉气,原本要去拿账本的手,就顿住了:“她怎么跟你说的?”

    “这账本,我看过了,足够齐明遇死三回的。你要知道,官商勾结,是朝廷最忌讳的,为这个,不知抄过多少家,罢多少的官,你如今在朝,总是心中有数的吧?”

    齐明远的脸色,彻底黑透了。

    怪不得齐明遇这么多年,总敢有恃无恐的。

    当初他高中的消息送回到家里来,他又一时说要娶徐氏女,齐明遇拼着不怕得罪人,也要从中作梗,就算是老师亲往齐家,他一开始,都没十分给老师面子,后来……

    后来他服了软,想是这所谓的靠山,不大敢招惹。

    齐明遇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十几年他屡屡行贿,便是把天捅破了,也有人替他兜着。

    可苏州知府是知事的,当然不敢得罪老师。

    原来,他当初服软,松了口,备下聘礼,叫他跟着老师一起,到徐家去下聘,竟是这样的缘故!

    他半天不说话,徐月如看着有些心惊:“六郎,你没事吧?”

    好好的一个齐家,几代人经营,挣出如今这份儿家业来,就这样,几乎是要毁在齐明遇的手上。

    齐明远缓了两口气:“我没事,齐家一切,自然与我不相干。”

    徐月如抿唇:“钱氏的意思,是想分家。”

    齐明远拧眉:“她叫咱们牵头?”

    她嗯了声:“我估摸着,她一早就想分家的,只是碍着名声不好听,齐明遥又不顶事儿,没法子去提,这些东西捏在手里,她无所依仗时,也不大敢跟齐明遇挑明了说,唯恐遭他狠心报复,再给自己,给齐明遥惹祸上身。”

    她一面说,一面把账本丢开,拉了齐明远往罗汉床上坐了,才继续又往下说:“现在咱们回来了,才一回家,就闹翻了天,正堂上,你差点儿没跟齐明遇动起手来。

    昔年他赶走婆母,如今又有了蘅儿,齐家的这些事,原本他们极力想要藏在遮羞布下的事,那层布,被咱们一把扯开了,那就谁都别再想装傻充愣的过日子了。”

    “是,自然是装不下去了。”

    齐明远沉了沉声:“所以钱氏先前一直不开口,后来是见势不对,齐明遇如今无力与我们相争,咱们想办的事儿,早晚办干净了,等办完了,撂开手动身回京,将来怕一辈子也不会再踏进齐家门半步,所以她那时候就动了心思,借着我们夫妇今次这一场闹,分了家,把二房抽出来。”

    他顿了顿,啧声又感慨:“好厉害的女人。”

    是好厉害的心计与谋算。

    徐月如捏了捏他手心儿:“那你要答应她吗?”

    齐明远挑眉:“为什么不呢?有了这样的东西,咱们办起事儿来,不是更方便吗?

    他要拿捏着蘅儿,我是不肯与他多说废话的。

    本来我也是想着,他非要不松口,我便要去见一见苏州知府,少不得又要拖借岳丈的名头,也要劳动你一场。

    如今钱氏给咱们送来这样好的东西,人家要的又不多,咱们顺手能帮一把,怎么不帮?这本就是互利互惠的事儿,她得了她想要的,咱们也省去不少麻烦。”

    徐月如长舒了口气。

    她小小的举动,没能逃过齐明远的眼睛。

    他反手握住她:“你怕我不同意?”

    她深吸口气,许久才点了头:“对齐明遇几兄弟,自然是没什么感情的,可我想着,公爹在世的时候,总也是辛辛苦苦,经营一场的。我怕你心里……”

    徐月如抬眼,目光炙热:“我怕你心里惦记着公爹,还有那位从前对你几多维护的叔公。六郎,归根结底,你姓齐,身上流着齐家的血。

    分家分宗,不是小事儿,你来牵头,将来所有的骂名,就都要你来背。

    我知你是心疼我的,绝不会叫我沾上半分,自然都是你一力承当。

    钱氏的意思,我听的明明白白,她要你牵头,她又不肯出头。

    二房只要分家分出去,但绝不会参言掺和。

    说白了,她要看你与齐明遇缠斗,坐收渔利而已。

    固然她也没什么错,只是我先前想,这一世的骂名,不肖子孙的名声,你怕是很难甩脱了。”

    “我不怕这个。”

    齐明远定了定心神,握着她的手,越发有力:“早在我入京的时候,就已经与齐家,再没半点关系了。”

    他略合了合眼:“父亲在天之灵,是不会怪罪我的。齐家门里,有罪的,该到祖宗面前去赎罪的,从来都不是我。”

    是齐明遇。

    从来都只有他。

    徐月如本还想劝两句什么话,可是话到了嘴边,转念一想。

    劝什么呢?

    夫妇一体。

    他想做什么,她都陪着。

    这一世的夫妻,他是她徐月如的夫,无论做什么,永远都不必瞻前顾后。

    他若要背一世骂名,她陪着他一起背就是了!

第三百零五章:死了这条心

    夫妇二人既商定好了此事,拿定了主意,本就又不愿在齐家多待,于是就叫了府中的小丫鬟来,让人去给齐明遇送消息,说要见他的。

    可齐明遇眼下哪里肯见他们夫妇,只寻了由头,借故推辞,一概不肯见。

    齐明达坐在他的书房里,看他眉头蹙拢,焦头烂额的模样,不免叹息:“这老躲着,也不是个法子啊,他就住在家里,他们夫妇俩,一看就不怀好意来的,摆明了要逼到咱们脸上,大哥又能躲到几时?”

    齐明遇一眼横过去,重重拍案:“我是让你来说风凉话的吗?”

    齐明达肩头一缩。

    他也不是要说风凉话,实在是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他又有什么好办法?

    昔年不过是仗着齐明远年纪小,又无所依仗,他们兄弟联手,欺负他也是白欺负。

    现在人家翅膀硬了,背靠了大树自然好乘凉,回趟家耀武扬威的,在正堂之中,都险些同大哥动起手来,说起话,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就连他母亲与人私通,还生下一个女儿这种事,他都敢认,他还怕什么?

    这样的人,是不能惹的。

    齐明达想想先头齐明远夫妇的架势,他的脸色,神态,没由来打了个哆嗦:“大哥,不是我要说风凉话,实是如今……要不然,答应了他吧?”

    他试探着,怯生生的开口:“那些家产,他说的并不算错,原也就该有他一份儿,这些年,他不争不抢,也够老实的了……”

    齐明达反手摸了摸鼻尖儿:“现在把他妹妹认到家里,他就肯少要一半的家产,即便是给那姑娘置办一份儿嫁妆,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但往后,他再也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如此,就算是两清了的。”

    “你也糊涂了吗?”

    齐明遇拍案而起:“那个孽畜,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名入咱们齐家族谱吗?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岂不怪罪我们不肖子孙!

    昔年的当家主母,与人私通,便已经是奇耻大辱,难不成十几年后,还要我们认下她的女儿,算作我们齐家的宗女,简直是笑话!”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自然知你是不肖子孙——”

    兄弟两个这头正说着话,为着吩咐了底下奴才,在院中守着,不许人靠近,是以说话时候,也并没有刻意的压着嗓子。

    这会儿书房的门被齐明远从外头推开来,他清冷的嗓音,含着讥讽嘲弄,全都砸到了齐明遇面前的桌案上去。

    齐明遇鬓边青筋凸起,眼皮猛然跳了两跳:“谁放他进来的!”

    一旁掖着手的圆脸小厮,哭丧个脸,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我,我……我实是拦不住六少爷……”

    齐明远拿脚尖儿踢了踢他:“你退下去。”

    那小厮哪里敢动,他一挑眉:“你是打算在你这书房里躲上一辈子?”

    齐明遇舌尖儿顶在上颚,又舔了舔,摆手叫那小厮退下去:“你又想干什么?”

    “想到几件事,先前正堂之中人多口杂,没有告诉你,也算给你留了最后的情面,眼下想通了——”

    齐明远踱着步,往一旁官帽椅坐过去,正与齐明达做了个脸对脸:“我为什么要给你留情面呢?你原是不配的。”

    “小畜生,当初我就应该掐死你。”

    他阴恻恻的,齐明远反倒笑了:“是啊,你当初就该杀了我。你没杀了我,如今活该受我钳制,是不是快气死了?

    长在你手上的孩子,被你拿捏揉搓了十几年,日子过的苦不堪言,如今却摇身一变,骑在你头上,压着你动弹不得,可不是要气死的。”

    齐明远唇角上扬,冷眼去看齐明达:“我有话跟他说,你也要听?”

    齐明达脖颈一缩,腾地就站起了身:“大哥,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无论是分家产,还是要让他那个妹妹名入族谱,论理说来,都是齐家合族之事。

    只是这么多年了,家里上上下下,什么不是齐明遇一个人说了算的?

    就算是在外头遇上了棘手的事,他也很少与兄弟们商量。

    现在齐明远这么着回家来……

    以前他也没少上蹿下跳的欺负齐明远。

    如今看来,齐明远是都记在心里的。

    只不过这次回来,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腾不出手来跟他们算旧账罢了。

    他不说躲着,难不成上赶着送到齐明远面前,叫齐明远跟他清算吗?

    他可遭不住。

    是以齐明遇尚未开口留人之事,齐明达已经兔子似的跑了出去。

    齐明远唇角的弧度更大,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齐明遇看在眼里,越发恼怒:“你如今得意了。”

    “早在我高中之事,你就应该想到今日。”

    齐明远揉了一把眉心:“你挤兑了我这么多年,也尽够了。我也不与你废话,

    齐明遇,这些年,你在苏州,上下行贿,官商勾结,伤天害理的事,也只怕没少干,你的烂账,我全都清楚,至于你究竟做过什么恶事,我懒得再查。

    先前正堂上,我不拆穿你,确实是给你留了情面,你现在再想想,我让你办的事,你答不答应。”

    齐明遇听了这话,自然下意识心中一惊的,只是转而又面色平缓:“你诈我呢?”

    齐明远侧目过去,盯着他看了会儿,从怀中掏出两本账册来,远远地,扔到了他的书桌上去:“自己看看吧。”

    齐明遇将信将疑,动作有些迟缓,可到底是上了手,拿了账本来翻看。

    只是他越看越心惊,脸色也铁青:“你从哪里——”

    “我怎么得来的,要紧吗?你不会真的以为,等我长大了,长成了,咱们之间,还能相安无事吧?”

    齐明远拧眉:“你持家多年,难道这样天真?在外头,你敢官商勾结,以商乱政,回了家,倒真以为我会与你兄友弟恭?傻子都想不出这种事儿。”

    齐明远的手倏尔攥紧成拳:“混账东西,这些话,你敢到父亲牌位前去说吗?”

    “你少跟我胡扯,那你的账本,你是打算让我烧给父亲看,还是要我带回京城,把你们这些蛇虫鼠蚁,一锅端了?”

    “你——”

    “你别以为我是吓唬我,我没那个闲工夫。”

    齐明遇怒急,其实也是一时见了这些东西,昏了头的。

    这些帐本,齐明远怎么得来的,他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保不齐,私下里,齐明远留心了他很多年。

    而除了这两本账册外,齐明远的手上,还不知捏着他什么把柄。

    但不论是什么,都足够他死上百次。

    齐明遇一咬牙:“你也是齐家的孩子,拿着这种东西,有本事,你去告我,把齐家一锅端了,等到齐家抄家灭门,难不成你能独善其身?”

    他冷笑:“在朝为官,你寒门出身,却得天子青眼,又娶徐氏女,又有蒋大人做你恩师,你族中出事,别以为我真不懂官场上的事,御史言官参奏的折子,就能埋了你!

    什么朝廷新贵,什么枢密使府的乘龙快婿,你的前途,就全毁了!谁也保不了你!”

    一个家族,从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他偏不信,齐明远能豁的出去。

    “这是另一宗事,分家。”

    齐明远揉着眉心,轻描淡写的丢出几个字来。

    齐明遇咂舌,便自以为拿住了他:“你做梦,我不可能分家,有本事的,你便告发我去。”

    齐明远迟疑了片刻:“齐明遇,你脑子,不太好使吗?”

    被羞辱的人脸色自然越发难看:“你说什么?”

    “我说你脑子有问题。”

    齐明远往椅背上靠了靠:“你若分了家,该我的家产,还给我,让我妹妹名入齐家族谱,给她按齐家宗女的份儿置办嫁妆,你的这些烂账,我全都还给你,从今以后,我带着妹妹在京中过,与苏州齐家,再不相干,至于你们宅门之中,兄弟之间,如何折腾,都跟我没关系。

    可你若然不肯——”

    他深吸了口气:“爱分不分,你不答应,我就带着账本和妹妹回京去,自然告发了你,将你们一锅端了。

    一则我是大义灭亲,有岳丈和夫子保着,就算御史言官上折参我,却也未必就能将我八罢出朝去。

    好叫你知道,今次杭州一行,我遇上温家三姑娘,偏她与我妹妹私交甚笃,情同姐妹,她嫡亲祖母同京中忠苏肃侯府的老夫人是手帕交,若再的侯府出面作保,你觉得我怕不怕?”

    齐明远眼看着齐明遇的脸色又青转白,心下说不出的畅快:“退一步说,就算我真的被罢出朝去,又怎么样?我做不了官,却也丢不了命,我跟你们,如今可不一样。

    月如是徐家的独女,岳丈多年积蓄,岳母的嫁妆,还有徐家这些年在京中的产业,全都是月如一个人的。

    老太太又心疼月如,将来百年后,陪嫁的东西,自也少不了月如的一份儿。

    我有这些东西傍身,便是自己经营,日子也能过的富庶不错,在京城中,还有谁敢看不起我吗?”

    他冷冷的又斜扫过去一眼:“所以我说你脑子有问题,竟是想拿这个威胁我?齐明遇,你好像没搞清楚状况。”

    他声音戛然而止,屈指在手边儿桌案上敲了敲:“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而不是在跟你商量。”

    这话说得好生狂妄。

    齐明遇却无言反驳。

    他想错了。

    齐明远真的豁得出去。

    独得徐家家产,又有徐月如那样护短的发妻,就算齐家获罪,他齐明远想在京城立足,也绝非难事。

    这半年的时间,官场之上,他自己也积攒了人脉,更别说那些旧年同窗……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他持家,也不算是个没手腕的。

    现如今,却叫昔年在他手下讨生活的小畜生,逼迫至此。

    “我只问你一件事。”

    齐明远挑眉,没吭声。

    “你既有这样的东西,要报复,为什么一直没有发作,而等到今日?”

    齐明遇其实不算蠢笨。

    有很多事情,一时之间懵然,但很快他就能想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的。

    钱氏的意思,是不要将她牵连进来。

    齐明远能理解,也乐意成全她。

    都是在齐家苦熬着的人,他吃过十几年的苦,钱氏也在齐家熬了九年时间,仔细想想,他同钱氏,倒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且他既受了人家的好意,总不能一转脸,再把人家给卖出去。

    他们将来是要离开苏州回京去的,齐明遥和钱氏却不行。

    就算分了家,他们夫妇也要住在苏州,齐明遇若要秋后算账……

    倒成了他的罪过。

    齐明远摸了摸鼻尖:“我拿着你的死罪之证,自然该用在最要紧之时,我初入朝堂,便有岳丈一路保着,终究根基尚浅,立足不稳,我疯了才会急切的来报复你,报复齐家。

    现如今这样,不好吗?

    凭着这东西,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是啊,他想要的,什么他不拱手送上呢?

    齐明远如今大概是不屑的,不然他不该要分家,不该只要那一半的家产,只要他那个便宜妹妹名入族谱。

    他心再野一些,要整个齐家,都没什么不成的。

    怪他做事不谨慎,叫齐明远抓了把柄。

    人家要报复……

    不对。

    齐明遇眉心一拢:“你骗我?”

    齐明远心下咯噔一声:“骗你什么?”

    “这账本,你怎么得来的,我总会弄清楚。”

    他是咬着牙说完的,齐明远知道他不太会善罢甘休了。

    要查出钱氏并不难,迟早的事儿。

    看样子,来日还得回护钱氏一手,算是全了今日并肩作战的这点子情分。

    余下的,看她自己的造化。

    齐明远站起了身来:“随你怎么说吧,你爱怎么弄清楚,就去怎么弄清楚。我妹妹名入族谱之事,宜早不宜迟,你不想看见我,很巧,我也并不想看见你,既是相看生厌,你就尽早安排了,等事情了结,我立刻动身回京,一辈子都不必再见。”

    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齐明遇捏着拳:“让你大嫂见见……”

    “我没有什么阿嫂,你们也别想见我妹妹,死了这条心。”

第三百零六章:泉州知府苏徽

    直到林蘅正式名入齐家宗谱的那天,她也没有在齐家众人跟前露个面。

    有齐明远和徐月如夫妇两个护着,齐明遇又有了把柄被拿捏的死死地,心中纵有千万般的不满,如今又哪里敢说半个字呢。

    倒还要替他们遮掩,兜底,去安抚族中长辈们。

    其实前后算起来,也不过十日不到的时间而已。

    开宗祠,记名谱,一样不少,唯独不过缺了林蘅到齐家宗祠去拜祖宗。

    齐家的长辈指指点点,非要叫她改了名做齐蘅,齐明远偏不肯。

    只说当年白氏在庄上生下她,带着她独自生活了那么久,后来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个,若不是林家心善,接了她去,只怕她早就死在庄子里,是以在这上头,便算是齐家欠了林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然则这份儿恩情,他也不必齐家人去还,横竖是他的妹妹,他自有报答。

    而林蘅的这个姓,就也不必再改。

    齐家一众长辈气的吹胡子瞪眼,可怎奈何齐明遇还要从旁帮腔。

    那会儿一干人等都傻了眼。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如今他们倒成了兄友弟恭的模样。

    可惜,这表面的和谐并没维持多久。

    在林蘅名入宗谱的第二日,齐明遇便主张分家分宗,又把齐明远本该得的家产,一一清点过,按照齐明远当日所说,给了他一半,另叫云氏着手,按齐家宗女的份儿,给林蘅备下一份嫁妆单子,之后再照着单子折价,兑了银子,一并给了齐明远。

    至于二房三房那里,他们原是不该得什么家产的,长房高兴,就给他们些,若不高兴,他们也不能怎样,每月只领了定例过日子。

    现如今说要分家,那就是另外一码事儿。

    族中的长辈们拦不住,齐明遇雷厉风行的,就把家产给分派好了。

    二房得了田庄五处,铺面十三间,另折兑现银三万多两。

    三房这些年在齐明遇手底下没少捞好处,分家的时候,齐明遇憋着一口气,就克扣了回来,是以便只得了田庄两处,铺面七间,折兑的现银,连一万两都不到。

    偌大的一个齐府,就这么散了。

    钱氏是不肯再住在齐家的,撺掇着齐明遥,到外头商行,急匆匆的置办了宅院,收拾了东西,三五日光景,就搬走了。

    齐明达倒是想依附齐明遇,只奈何分家一事上,齐明遇不留情面,彻底伤了他的心,他便也就带着小云氏,另府别居,与齐明遇这一房,划清了界限的。

    齐明远是长房的嫡次子,他从齐明遇那儿所得的,再算上齐明遇夫妇给林蘅备出来的嫁妆,还有昔年该为白氏筹办丧仪的银子,林林总总,折兑现银,便得了三十多万两银子。

    林蘅听着他说这些,一时竟有些不真实感。

    温桃蹊拿指尖儿去戳她腰窝子:“前阵子还为了十两银子发愁,如今摇身一变,姐姐成了小富婆了,这下好了,等去了京城,我该吃你的,喝你的,便是带外头去逛,一时遇上喜欢的,也该你买给我。”

    林蘅叫她揶揄的面上一红,拍开她的手:“竟真有这样多呀?”

    齐明远没提另外那一半家产的事儿。

    本该不止这些的。

    她的嫁妆单子,他和月如看过,折兑银钱,大概是在七万两左右。

    母亲的丧仪,用银也不会超过一万两。

    剩下的二十多万两,都是他该得的家产,将田庄铺面等一概折现,并上齐家给他的现银。

    若要全得,光是齐家的家产,他就该分五十万两左右。

    只是这些告诉她,难免她心中有负担。

    “齐家列给你的嫁妆,咱们只折兑银钱,一样东西也不要他的。等将来你要嫁人,在京城,我自然再为你重新置办好的。不过这笔银子,我来替你管着,你若要买什么,要用银子时,打发人支去。”

    她小小的年纪,又从没有管过家理过事儿的,这么多的银子,放在她那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是打算回了京城后,盘下几个铺子,再挑几处好一点的庄子,全都记在她的名下,将来赚了银子,也都算在她嫁妆单子里头,倘或一时真是经营不善赔了钱,好歹还有他那二十多万两兜着底儿,自不会赔了她的就是。

    林蘅是不在意这些的:“我用不了多少银子,那些钱,本就是哥哥要来的,自然哥哥管着就是。”

    徐月如上手捏了她脸颊一把:“这话好孩子气,你也这么大了,怎么不为自己筹谋筹谋?凭什么就该是你哥哥的,那是齐家给你的嫁妆单子折的,就该是你的,若不为着有你,他凭什么要出来这些钱?

    还有啊,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的。

    我前头想过了,等回了京,你的衣裳,首饰,用的玩的,全要给你换新的,这些钱,自是我们出,少听他拿你寻开心,竟要动你嫁妆银子似的。”

    林蘅其实想说那些她都不着紧,更从来都不在意的。

    但话到嘴边,到底没说。

    先敬罗衫后敬人。

    这道理到哪儿都一样。

    尤其是上京。

    她低眉浅笑。

    温桃蹊又欸了声:“倒没人理我这茬吗?她的嫁妆银子,非动不可呢,我去了京,她是主我是客,怎么也该她请我呀。”

    林蘅推了她一把:“自己也是个不缺银子使的,倒来巴着我的。”

    “快瞧瞧,才得了这样多的钱,就立马变得抠抠搜搜起来。”

    她小嘴一撇,身子往徐月如那头歪,靠在徐月如身上:“阿嫂评评理吧,从前也不这样的,可见人家说的不错,越是有钱的,便才越舍不得钱呢。”

    这屋里坐着的,谁没点儿家底傍身。

    徐月如叫她这话逗笑了:“你这话,可不是把自己也捎带进去了的?”

    她点着小姑娘鼻尖儿:“蘅儿的嫁妆银子得了这么多,你们家给你备下的,怕远不止这个数,你自己不也有钱?我瞧着,你眼下这样,倒要来搜刮蘅儿的,难道自己不是舍不得的?”

    温桃蹊腾地就从她身边儿挪开了:“阿嫂欺负我,好呀,我还没跟你们进京了,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了,这等去了京城,还不将我给拿捏死呀。”

    孩子气的玩笑话,惹得众人哄笑起来,就连齐明远,都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的。

    徐月如有心揶揄她与陆景明的,但陆景明坐在这儿,她怕小姑娘家家,面子上抹不开,就忍了没说。

    陆景明察觉到徐月如的目光几次瞥过来,略一眯眼,深吸口气,起了身:“我去买点儿东西,备着明日启程。”

    说罢同齐明远颔首示意了一回,便掖着手出了门去。

    徐月如笑意渐浓:“瞧瞧,多有眼色的一个人,咱们说话,人家就借故辞出去,倒不像你兄长,还要杵在这儿。”

    眼下万事顺心,齐明远见她是真高兴,就由着她说去,又干坐了会儿,便才听了她的,离了这屋子。

    等他两个都走了,徐月如欸的一声:“你不要说嘴,陆掌柜有万贯家财,你怎么还要来用我妹妹的?”

    温桃蹊果然面上一红,人也急了:“你哪里有做嫂嫂的样子呀,怎么这样!”

    她作势起身要往外跑,林蘅一把把人给按住了:“瞧,她急了。”

    于是又笑起来:“许你揶揄我,倒不许我嫂嫂打趣你啦?”

    齐明远从屋里出来,转了头,就去敲了陆景明的门。

    门从里头被人拉开,陆景明看看他,看看他身后:“也被赶出来了?”

    齐明远挑眉:“我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陆景明这才侧身把路让开,请他进了屋里去。

    齐明远往圆桌旁边坐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从前,和林月泉,有过节?”

    林月泉?

    陆景明下意识一愣。

    自从杭州动身往苏州,除了之前在随乐县遇到赵珠之外,他的生活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过林月泉的名字了。

    他派了人去调查苏林山的往事,小姑娘这阵子操心着林蘅,又似乎对他极放心,把这些交给他去调查,就不追着问,便很久没提过林月泉这个人的。

    齐明远这好端端的……

    他愣怔须臾后,缓缓摇头:“少时是至交,怎么会有过节,若要说有什么不愉快的……那也是如今才有的。”

    但齐明远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林月泉……

    他眼中闪过疑虑,齐明远显然看在眼中,微叹一声:“自从出事后,我不太能放的下心来,上次事,在杭州,虽然没能拿他怎样,但总要提防些,毕竟他对三姑娘心怀不轨。

    可是这一来二去,我派了人去查这个人,才发现……”

    他略顿了顿:“陆掌柜,三年前,你是不是有一笔和泉州的生意,没谈拢,赔了一大笔银子,为这个,你手上一时周转不来,陷入难地?”

    “你怎么——”

    知道。

    没问完,陆景明登时了然:“林月泉做的?”

    “是和他有些关系,包括这次温二郎匆匆返回定阳,不得不将三姑娘暂且托付于你,他可曾告诉过你,也是因与泉州的一笔生意,出了问题呢?”

    不用问,一定又是林月泉。

    可是……温长玄也罢了,林月泉为了把人支走,暗地里动些手脚,他还能够想得通。

    那他呢?

    三年前,林月泉对他出手?

    那时候二人虽已多年少往来,少走动,但毕竟还算朋友吧?

    况且林月泉回歙州前,还腆着脸让他帮忙……

    这个人——啧。

    陆景明眉头紧锁:“他和泉州,关系这样深?”

    “我只是隐约查到,他和泉州知府关系匪浅,而泉州的那位知府大人,是淮阳王妃的弟弟。朝臣们心里大多有数,他在泉州,做不了几年,是要内迁入京的。”

    说到这儿,他眸色微沉:“偏偏他在泉州知府的任上,一做就是十年。

    我前两日问起月如,知不知道他,月如跟我说,四年前,吏部侍郎辞官,官家原本是想将他调回京城来的。

    但他托淮阳王为他上书陈情,说他在泉州数年,放不下泉州百姓,宁可在泉州做知府,为百姓谋福祉。后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吏部侍郎,位高权重,接近了权力的中心。

    泉州那位知府,朝中又有人,做了一部的侍郎,再熬上几年资历,位极人臣的路,他眼看就要走完了。

    可他呢?

    只是陆景明不懂。

    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知府,如何与林月泉交情匪浅的?

    就算林月泉得他赏识,难不成,他就为林月泉做到这地步?

    这些年,林月泉若是一直盘踞在泉州,利用泉州之势,到处去谋划,那背后一定少不了这位知府大人的帮扶,凡出事,自有他替林月泉来兜底。

    “这位知府大人,和歙州知府,也有旧交?”

    “他们二人是同年。”齐明远揉着眉心,显然早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郑知府会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的时候,就替林月泉说项,给韩知府写信求情。现在想来,八成也是看在泉州知府苏徽的面儿上了。”

    “他姓苏?”

    陆景明吃了一惊:“淮阳王妃不是姓……周的吗?”

    齐明远掩唇咳了两声:“说是一个随了父姓,一个随了母姓,王妃的母亲,是姓苏的,只这里头,又不知有什么内宅隐秘之事,不堪与为人道罢了。”

    这消息,另陆景明惊骇不已。

    他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一时只觉得四肢都麻了,浑身冰凉。

    泉州知府,淮阳王妃的胞弟,他姓了苏,与林月泉,私交甚笃——那交情甚至好到,什么都能为林月泉兜着。

    凭什么?

    “大人可知道,淮阳王妃的母亲……如今尚在人世吗?”

    齐明远摇头:“这我不太清楚,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景明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很奇怪。”

    “你若有什么疑虑,我替你去问问月如,这些事,她比我清楚些。”

    若放在平日里,陆景明大抵是要推辞的,然则今日他一口应下:“那就多谢大人了。”

    齐明远眉心一拢:“子楚,这里头,莫不是真有什么事儿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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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桃蹊想好好活着,想叫温家所有的人都好好活着。她以为重生一世便能无欲则刚,直到遇上陆家那个总爱眯着眼笑着看她的男人——她想通了,无欲无欢,不如换得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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