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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嫁春色txt下载     嫁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七章:混账老婆

    林蘅的账册其实也简单。

    从小到大宁溪院中新添置了的东西,十五年,一本帐册上,拢共也不过十一二页。

    至于她每岁收到的生辰礼物,倒是多些,但也都有数,每年来来回回的,其实也都是那些东西。

    譬如她日常用的赤金小手炉,做绣活时候去领来的金丝银线孔雀羽等等此类。

    只是温桃蹊看着又难过。

    大事小情,真是事无巨细,把什么都给记下了。

    林蘅先前嘴硬,说什么,她只当家里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的。

    本来温桃蹊没多想,眼下见了那账册上所记之物,便知她是在嘴硬逞强。

    这哪里是把她当林家的嫡女在养,分明不过当她是客居,偏还没有对待客人一般的客气。

    又要揉搓她,又要记她的账。

    林家老太太既是真心爱护林蘅,那她此举,便是为深远而计,怕就防着有朝一日,张氏翻脸不认人,要同林蘅清算。

    或许是林蘅的嫁妆上,或许是林蘅的聘礼上,诸如此类,只要她想发作,就总会有由头。

    老太太这是防患于未然,也教着林蘅,多个心眼儿,把这些,都记清楚了,免得来日红口白牙,掰扯不清。

    陆景明见她气的那样,不动声色拿脚尖儿去碰了碰她的脚,示意她收敛些。

    她这才撇了撇嘴:“我虽也会看账,但不晓得这些东西都要多少银子。”

    她嘀咕着,把账册递给陆景明:“你手上有当铺,有金铺,你大概瞧一瞧?”

    陆景明无奈摇头,却也还是接了过来:“你方才翻看时,我大概看过了,桌椅板凳罗汉床一概不算,自都留在林家,至于每年做来的新的床褥纱帐,也一概都不算,那都还是林家之物,林姑娘手边官场用的,譬如你的小手炉,你的银红纱,你要是想带走,这些都不值多少,至于你每岁生辰之礼,我估摸着,约有个三四万两的。

    不过这是大概的,做生意讲的是坐地卖货坐地价,咱们歙州一根赤金簪子许十两,杭州说不得只五两,我瞧这册上所载,还有未打磨的宝石一类,这东西只能拿到铺子里,叫老先生上眼,看过了质地成色,当面定价的。”

    外头这些,林蘅不懂,温桃蹊倒是一知半解,但是她只能装作不懂。

    陆景明把话说完了,林蘅淡然摇头:“没有什么惯常用的,那些我都不要了的,只算上我的衣物首饰,就够了。”

    温桃蹊嘴角一动,大概想劝什么话,陆景明又拿脚踢了她一回,叫她闭嘴。

    她有些恼了,上了手,照着陆景明胳膊上,抡圆了胳膊捶了一拳:“你没完了?老踢我做什么!”

    她叫嚣完了,才去挽林蘅的手:“姐姐又不是外人,你倒弄得我们生分了,平日看你那样精明能干,怎的这般不知分寸?你再踢我,我可恼了!”

    陆景明面上闪过尴尬。

    得,倒成了他多此一举了。

    林蘅心小,他哪里是怕她说多了得罪林蘅,那不是怕她说这些,惹得林蘅伤心难过吗?

    为她着想,她不领情,还要打人,还要叫嚣。

    偏偏却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温桃蹊哼一声,转头又去叫姐姐:“那些东西,凭什么就不要了?”

    林蘅在她手背上按了一把:“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即便是要走,也要体体面面的走,横竖已经要还这九万两,也不多这一两样的东西,可是桃蹊,那些东西,于我而言,不过身外之物,那些衣物首饰,我便都不要了,也是行的。

    我如今,只想尽快与林家划清界限,再不要往来,至于其他的,就这么着吧。”

    温桃蹊抿唇。

    她知道林蘅说的是真心话。

    那些衣物首饰,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

    只不过那些都是为她量身做的,她就算不要了,张氏八成也拿去烧了,又或者,存了心恶心她,拿去送人,给城中的乞丐们,那才真是作践。

    都是林蘅贴身的东西,哪能叫张氏这么乱来。

    所以……

    温桃蹊又从陆景明手上拿了账册回来,仔仔细细的翻看过一遍,沉着脸:“你贴身的东西,一样也不能留在林家,你每一季做两床新的被褥,十五年这合计下来总共是个……”

    她顿了声,掰着指头去算。

    林蘅侧目看她,陆景明也在看她。

    她算了好久:“七百五十两。还有你用的赤金小手炉,这也要带走,这个桶,这几套茶具,还有……”

    “你算错了。”

    陆景明揉着眉心,听着她喋喋不休,却始终没发现,自己算错了账,只得出言提醒。

    温桃蹊一愣:“我哪里算错了?”

    “林姑娘十五年四季床褥,总共是八百一十两银,也不知你是怎么算的,能算出这个数来……”

    他声音渐次弱了,是因为她虎着脸,他就不敢说了。

    林蘅笑出声,搂了温桃蹊往怀里带:“这么着吧,请个账房先生来,按你说的,这几样,也带上,你别算了。”

    “你们这是不相信我!”她从林蘅怀里挣出来,一跺脚,“我还没说完呢……”

    林蘅忙上了手去把那账册抽出来:“好姑娘,你别算了,你再翻看会儿,便是全都要带走的了,除了那移不走的花草树木,屋里的桌椅板凳多宝阁,还有什么,是你想叫我留下的?”

    这倒是。

    要她说,连那些桌椅板凳也一并都带走才好呢。

    再不然,付了银子给林家,叫林志鸿寻了人来,当着她们的面儿,把那些都劈了,烧了干净。

    但林蘅显然不肯。

    这床褥手炉还有茶具,已经是林蘅最大的让步。

    她细想了想,把这些带走,也差不多了。

    于是撂开手:“那也不必请账房先生,这不就现成站着一个。”

    林蘅揉她:“叫陆掌柜给咱们做账房先生,你真好意思开口呀?”

    温桃蹊显然还在为她算错的七百五十两而赌气,白过去一眼:“我怎么不好意思开口?他不是挺能算的吗?他不是搭眼一瞧,心里就有数,知道我算错了吗?这么好的账房先生放着不用,暴殄天物,姐姐好糊涂。”

    这便是使小性儿了。

    林蘅不好说什么,左右是人家两个人的事儿,她只好笑着去看陆景明,果然……

    陆景明非但不恼,眼中还尽是宠溺:“你吩咐的,别说是账房先生,就是去做个伙房的帮厨,我不也得干吗?”

    温桃蹊心中受用,脸上才有了好看颜色,也不再斜眼剜他。

    林蘅看来便觉有趣。

    初见陆景明时,想着歙州城中的传闻,想着他少年时往来杭州做的那些荒唐事,本以为,这是个不可一世的郎君,后来她在桃蹊身边儿,一日日的看着,直到如今,在陆景明这儿,桃蹊是说一不二的,这感觉甚是微妙,但她也打心眼里替桃蹊感到高兴的,至少,这个男人,是全心全意的,爱护着桃蹊的。

    她想着,踱上前半步去:“外面的事情,我不好出面,这账册也不好叫人知是我的东西,要拿去给人照着如今的价格折了银,再去与张夫人算这笔账,只怕还要麻烦陆掌柜。”

    她待要蹲身做礼,陆景明忙递出去一只手,并不是要扶她,就是个意思。

    温桃蹊顺势把林蘅胳膊稳住,没叫她礼下去。

    陆景明才收回手来:“林姑娘总与我这般客气,你的事,我倒是不好多管了的。”

    林蘅笑着:“这该有的客气还是要有,总归是麻烦你一场,难道我真就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叫你们替我把什么都料理处置妥当了,我只到林家去露个面,说句从此再无瓜葛,这样便宜的呀?”

    “可不就这么便宜?”温桃蹊笑着揶揄她,“打今儿个起,姐姐就只有享福的命了,可不就是要坐享其成,凡事都叫我们去操劳,为你把什么都做好的。”

    两个姑娘说着笑着,陆景明只把账本接过来:“我再誊抄一份带出去,寻了人,花些银子,买个心安,保管他不会把这账册上所记之物说出去一件,林姑娘便放宽了心,在家里等消息吧。”

    他说完了,才转而去看温桃蹊:“你好好陪着林姑娘,我去问完了价,还要筹林姑娘的银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明礼也得跟我去跑腿儿,林家若是再来人,你可不要强出头,一概不要见她们就是了,记住没?”

    温桃蹊说知道,连连摆手打发他去,分明嫌他啰嗦,可无论是他,还是林蘅,都看得分明,小姑娘眼底是得意,是欢愉,还有些甜蜜。

    陆景明拿了东西出了凉亭走远了去。

    林蘅拉着她又坐下:“你别总这样子。”

    温桃蹊知她说什么,撇了撇嘴,嘟囔着:“我看他挺高兴的。”

    小性儿使多了,怕人厌烦,可温桃蹊却觉得,她且不算十分无理取闹的,更不是整日作妖的,要是陆景明连这点儿小性儿都受不住,那还谈什么真心呢?

    况且她又不是一味的使性子,跟他不讲道理。

    他遇上事儿,她也是很着急的呀。

    林蘅在这上头没什么经验,可总是要劝两句:“陆掌柜对你还要怎么好呀?我这个旁观者瞧着,都觉得羡慕。他那样的人,这些年,在外头谈生意,是他说一不二,人家看他脸色,到了你跟前,你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你做错了事,他连句重话也不敢说,还得哄着你劝,偏还得不了你一个好脸儿。”

    她无奈摇头,拍了拍温桃蹊手背:“你可仔细把人给惹急了,有你后悔的。”

    温桃蹊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我如何惹急他?原就是他上赶着来烦我……”

    她唔了声,倒乖觉,见林蘅脸色都有些难看,也知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忙改口:“也不是那个意思……反正我如今觉得,他挺乐在其中的,况且我知道分寸的,姐姐不要替我担心这个,总不会真惹急了他去。那林家香料案子,先前牵扯到他,我也着实为他着急了一场的呀。”

    她既不听,多劝便也就无益了的。

    不过这两个人之间如何相处,大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一个外人,可能的确体会不到他二人之间的微妙感情吧。

    林蘅短叹:“想想我过去的十五年,竟是活了个稀里糊涂。”

    这话一时触动到温桃蹊内心最深处的柔软。

    前世的她,又何尝不是活了个稀里糊涂呢?

    不过是人活这一世,总有走错了路的时候罢了。

    她是幸运的,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眼下的林蘅,也是幸运的,能及时止损,从林家那个乌糟的大染缸里,及时抽身出来。

    温桃蹊笑着开解她:“有什么糊涂不糊涂,人家不总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吗?况且如今也都好了,总不至于糊涂一辈子。等过了这段时间,咱们就走,或是回歙州,或是姐姐想去哪里,我陪你去走走看看,年前咱们一道回歙州,你不肯认齐六郎,今年过年就在我家,我家里可热闹了,反正怎么样都是好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的,可温桃蹊还是更希望,林蘅能不要太过于为难她自己,放下心结,接纳齐明远这个兄长。

    她是能把林蘅带回温家,也能叫母亲认她做干女儿,但难道将来出嫁,就以温家干姑娘的身份出门吗?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的。

    还有梁氏和四哥……

    梁氏若知林蘅有齐明远为兄,徐月如为嫂,便是林蘅不认,那齐明远那样上赶着讨好,梁氏一定有别的盘算。

    她思来想去,四哥与她虽是兄妹之情,该最亲厚,但要说配林蘅,还是谢喻白更合适些。

    至少谢喻白是真正能够为林蘅遮风挡雨的。

    她这样想着,外头小丫头神色匆匆而来,低声回了连翘什么话,丫头掖着手进了亭中,站定住,脸色亦难看:“姑娘,张夫人带着林家大姑娘和三姑娘过来,在咱们府门口等着,说……说……”

    她支支吾吾,温桃蹊眼皮一掀,声音泠然:“说什么?”

    “说林姑娘如今攀了高枝儿,却也不该忘了十几年的母女情分与姊妹之情,几次三番的来,却见都不肯见,到底如今是齐大人的胞妹了,便再瞧不起她们这等小门小户的出身……”

    温桃蹊拍案而起:“真是个混账老婆!”

第二百七十八章:这是我的地界儿

    刚开始的时候,林放来了一趟,说是要接了林蘅家去住,第二日一块儿去家庙给老夫人请安,叫陆景明给挡回去了,只说两个姑娘不在家,留着他帮忙看家,等林蘅回来,再打发人回林府去告诉。

    他把着门不让进,林放到底是个男人,总不好硬闯,便讪讪的回了家,那一整日,也没等到往林府回话的丫头。

    到了第二日,林放就不来了,叫林薰带着林萦来,说是好些天也没见林蘅了,心里头想她想的厉害。

    这女孩儿们上门来,自是不好叫陆景明去拦人,偏偏温桃蹊打心眼儿里看不上林家姊妹两个,从前看在林蘅的面子上,对林家人多少总要客气一些,现如今林蘅都不算他林家的女儿了,她才不管什么林薰林萦的,便只叫白翘和连翘出门去,把人拦在门口不许进,又打发走了而已。

    等到第三回上门,话就已经说的相当阴阳怪气了。

    温桃蹊听着生气,也没叫林蘅知道,叫连翘去吩咐门上当值的小厮,直接关了门,把那些乌糟话也拦在了门外。

    今儿倒好。

    张氏这是死也不甘心了。

    孩子们来,不得进,连林蘅的面儿都没见着,也没能把林蘅诓回林家,送到她手上去揉搓拿捏,她坐不住了,就亲自来。

    她侧目看去,果然林蘅面色微沉。

    陆景明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过,但凡林家来了人,一概不要见。

    她知道,他是怕他不在,她和林蘅两个小姑娘,应付不来林家那一大家子没脸没皮的东西。

    可她从来就不打算做个养在深闺中娇滴滴的小姑娘。

    温桃蹊拍案而起:“走。”

    林蘅一惊,抬手拽住她:“你还真去见她们?”

    “难不成由着她们站在我府门口泼妇一样的骂街吗?”

    温桃蹊小脸儿肃着:“她们不顾体面,要做那等子市井泼妇,我却还嫌丢人呢。”

    她一面说着,拨开林蘅的手:“我自己去,姐姐你就别去了,见了你,张氏还不知要怎样呢。这见不着人,就已然有这许多话说来给你听了,若然见了面,还不是好几大车的话倒不完了。”

    可这原是她的事儿,怎么能叫桃蹊一个人……

    林蘅说不成,眉头紧皱着,跟着就起了身来。

    温桃蹊欸的一声,回手就去按她:“你听不听我的?”

    “我知道你有本事,可她们……她们原是冲着我来的,你已经为我三番四次的挡了,今儿张夫人把话说的这样难听,我怎么能一味躲着呀。”

    “你还真就得躲着。”

    温桃蹊哪里理会她那些,把人按回石凳上去,转头去吩咐连翘:“齐公子不是就住在天宁客栈吗?他上回来府上的时候,见过你,你也别支使人,自己去一趟,就说林家人到我这儿来寻衅找麻烦,陆景明不在,林姐姐不好出面,我一个小姑娘家,怕应付不来,要吃亏的,所以叫你去请了他快来。”

    连翘哪里敢耽搁,欸的一声应了,一溜小跑着就走。

    温桃蹊又叫住她:“别傻乎乎的从咱们府上走……”

    “姑娘放心吧,我晓得的,从陆掌柜这儿出门去,保管不叫林家的人看见了。”

    林蘅听说要去请齐明远,才安安生生的坐了下来。

    温桃蹊抿着唇就笑:“还跟不跟我去?”

    说来也有意思。

    这兄妹两个,林蘅是有心结,不愿相认,就一味的躲着不肯见。

    那齐明远呢?

    自己又觉得亏欠林蘅良多,不肯逼她,大有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思,她不肯见,他就带着徐月如住在客栈里等。

    温桃蹊无奈摇头,临走时,又想起什么,人才出了凉亭,脚下一顿,回身去,又望向林蘅:“姐姐,倘或我今日得罪了张夫人和林家姐妹,将来,你会怪我吗?”

    林蘅显然没想到她有此一问,自是愣怔住的。

    她眨了眨眼,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须臾又拢眉:“我怪你什么?你要做什么,只管做去,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不然这样的烂事,你这样的女孩儿,何须插手的呢?我倒成了不知好歹的,竟还要为不相干的人怪你不成?”

    她便放了心,笑着又说了两句什么话,领了白翘和几个丫头匆匆就走。

    林蘅也只坐了会儿,想了想,到底起身跟了上去。

    沅枝满脸不安的叫她:“三姑娘不是不叫您跟去吗?”

    “那我也不能坐在陆掌柜府中等吧?”

    可这分明是跟着温三姑娘的步伐呀……

    沅枝有些着急,便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数,扯了林蘅一把:“姑娘,我觉得三姑娘说的对,还是别去了,我陪您回咱们自己的小院儿等消息吧?”

    林蘅摇头:“我不露面,远远地站着,听着,不会叫张夫人和林薰她们瞧见我的。”

    但沅枝怕的哪里是叫瞧见了,而是夫人和大姑娘说话一贯难听,从小到大,大姑娘挤兑姑娘,姑娘每每为此伤心。

    如今都撕破了脸了,连温三姑娘都晓得该叫姑娘避一避,别直愣愣的冲上去给人家指着鼻子骂,可姑娘怎么就一点儿不肯呢。

    林蘅脚下慢了慢,就远远地能瞧见温桃蹊背影而已。

    她眼角余光扫过,见沅枝都快急哭了,反倒笑了:“傻丫头,我如今怎么还会为了她们几句话,便伤心难过呢?她们说什么,便说去吧,横竖我就要与林家再无瓜葛了,她们如今是急了,又着急,又无计可施,才最是跳梁小丑的做派,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她反问了两句,实则是宽慰:“你不叫我跟着去,那你就不怕桃蹊在她们手上真吃了亏吗?”

    沅枝一怔:“那可是歙州温家的姑娘,谁敢叫她……”

    “人家说,狗急跳墙,这人一旦急了,恼羞成怒,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林蘅深吸口气:“张夫人她……她一向做事都没什么章法,随心所欲的,倘或一时真的辖不住自己的脾气,桃蹊真吃了亏,岂不都是我的错,是以你跟我来,咱们远远地看着,若相安无事,自没什么,打发了她们便是了,可桃蹊若要吃了亏,咱们也好帮衬着。”

    她见沅枝嘴角还动,虎着脸:“别说齐六郎——他便是来,从客栈赶过来,也是要时间的。”

    却说那头温桃蹊领了几个丫头姗姗来迟,府门只开了角门,门上当值的小厮,还叫了门房和后头厢房里吃茶歇着等轮值的小厮一块儿,就堵在大门口,分明就是不叫张氏和林薰姊妹进门的架势。

    几个年轻精干的小伙子,那样拦着门,她们是女眷,怎么敢往里闯,若真的一时拉扯起来,丢人的还不是她们吗?况且林薰与林萦都还是未嫁女。

    张氏的耐心,早就在漫长的等待中,耗尽了。

    此时见温桃蹊姗姗来迟,偏偏她又只身而来,四下里并不见林蘅身影,张氏便明白了。

    再一再二也没有再三再四的,林蘅如今名义上还是她林家的女儿呢,就该一再的给她吃闭门羹,简直是反了!

    张氏提步要上前,温桃蹊却就在门口站定住。

    几个小厮见状,又知主家姑娘不待见林家的人,于是更拦出去两步。

    张氏脚步只好生生收住,咬牙切齿的:“温桃蹊,我是长辈,你还懂不懂规矩?”

    温桃蹊啧声:“来者是客,可不请自来,该算什么?”

    她斜着眼睨过去:“夫人算我哪门子的长辈呢?我们温家,与你们林家,既不沾亲,又不带故,我认你是长辈,你才是,我若不认,你便也只是个不相干的妇人而已。”

    好厉害的一张嘴——

    林萦捏着小手:“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如何就不沾亲带故了呢?你与我二姐姐交情那样好,好的亲姊妹都比不上的,这会子见了我母亲,倒又这么说,这话叫人听着没得打嘴的。”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温桃蹊冷下脸来。

    她原有些慵懒姿态,那架势,有七八成,还是从陆景明身上学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学得有模有样的。

    此时一声冷斥,才站直了,也正视起她们母女来:“夫人也算是大家的主母,你林家有泼天的富贵,可规矩礼数,却简直一塌糊涂,夫人倒张口便问我懂不懂规矩——我是温家长房嫡女,按正经说来,便是温家的宗女,几时轮到林萦一个庶出的女孩儿,站在我的面前,指手画脚了?”

    她小小的年纪,气势也迫人。

    林萦有好些年没听到过什么庶出不庶出的话,如今叫温桃蹊这样打脸,脸上登时挂不住。

    她小脸儿一红,小嘴儿一撇:“我自知卑贱,可温家姐姐你……”

    “一则,既自知卑贱,便不该招摇过市,二则,我母亲只得两子一女,我并没有什么妹妹,便是我二叔与三叔家中,也只有我两个姐姐,世人皆知我温桃蹊是家中幺女,你倒姐姐妹妹认的快。”

    温桃蹊嗤的一声就打断了她的话:“林萦,我在与你嫡母说话,你插什么嘴?可见素日便是个没规矩的,怪道从前蘅姐姐养在你们家时,连你一个小小的庶女,也该去欺辱她。”

    张氏眉心一跳,冷眼瞪了林萦一回。

    林萦肩头一缩,立时噤了声。

    可张氏却听出些门道来。

    前头几次见这女孩儿,她一口一个林姐姐的叫林蘅,今儿改口倒是快。

    张氏冷笑:“我便说林蘅如今攀了高枝的,说不得,今儿就改了姓,从今后便只唤作齐蘅,再不然,那徐月如不是说,徐夫人要认她做义女,索性,改了徐蘅,去讨徐夫人的欢心,也无不可的,倒不用你蘅姐姐长,蘅姐姐短,这是说给我听呢?”

    她左脚一抬,又在台阶上一踏:“小丫头片子,你把人藏在你府中,究竟想做什么?叫林蘅滚出来见我!”

    脸撕破了,就什么都不顾了。

    看样子,张氏是连齐明远和徐月如也不忌惮,连谢喻白身后的侍郎府,也不怕了。

    温桃蹊腰杆子挺直了:“张夫人,我便是把人藏了,不然,你到知府衙门,告我一个藏匿罪去?”

    张氏一怔,万没想到这丫头拿这话来堵她的嘴。

    告官?

    她上回只是气急了,提了一嘴,叫齐明远有本事就把林蘅的身世公之于众去,林志鸿便要杀人的模样,更一连数日宿在那小贱人房中,她派人去请,他理也不理。

    她要真是把此事闹开,林志鸿将来还不知要怎么样——

    而且那官府,还能向着她们不成?

    她便再糊涂,也晓得,只怕杭州的这位知府大人,也不大敢得罪齐明远夫妇的。

    张氏气急败坏:“温桃蹊,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话该我问夫人吧?”温桃蹊眯了眼,上前三两步。

    白翘看张氏那样子,简直要吃人,有些怕她动手,本来想拉着她姑娘的,可一想,真拉住了,气势不就先输了。

    上回姑娘跟她讲什么,输人不输阵,她虽有些懵懵懂懂,但想来,应该就是这样的意思,便知道可能有危险,也不能先退缩生怯的。

    于是她只好跟上去,又不动声色往姑娘身前去挡着。

    温桃蹊拨开她,又叫那些拦着路的小厮退开去。

    她倒胆子大。

    张氏挑眉。

    温桃蹊把她神情尽收眼底,心下越发不屑:“夫人难不成,还想与我动手吗?”

    “我只想见林蘅。”

    温桃蹊却不肯退让:“我若不让你见,你待如何?”

    “小姑娘,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温桃蹊学了她先前的样子,高高挑眉:“愿闻其详。”

    “做人留一线……”

    “这话啊——”温桃蹊根本就没容张氏说完,笑着就打断了她,“我母亲说,我用不着学这些,我父亲与我兄长,也是这样说的,怎么,夫人活了半辈子,却将这样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吗?”

    张氏怒不可遏,倏尔扬起手来。

    温桃蹊眼神一暗。

    她就知道。

    张氏是个沉不住气,且极易暴躁的人。

    她早有防范,是以在张氏将手臂高高举起时,她就已然闪身躲了,身旁小厮便立时又将路给挡住,更防着张氏真打了他们主家。

    温桃蹊撇撇嘴:“夫人,这是我府门口,是谁的地界儿,你看清楚了吗?”

第二百七十八九章:十万两

    张氏说又说不过她,打也打不着,真是闹了个好生没脸,偏偏还有这些丫头奴才看着,她当家做主惯了的人,更觉得脸上无光,挂不住面儿。

    她又急,便想要扑上去的。

    底下的奴才其实也不太敢真就上手去拉扯,毕竟怎么也算是贵人,真要出点子什么事,主家姑娘年轻面皮薄的,少不了要拿了他们追究罢了。

    于是众人也只敢挡着,谁都没敢真的上手。

    温桃蹊实在是没想到这一出。

    张氏扑过来的时候,那些似拦又不敢实拦的小厮,竟险些叫她闯过来。

    还是白翘大吃一惊,惊呼着姑娘小心,拉了她连连退了三五步,直退到角门旁去,才往温桃蹊身前一横,惊魂未定,呵斥那些拦门的小厮们:“二爷临走的时候交代过,花了这么些银子养着你们,就是叫你们好好替姑娘看家护院的!这也不只是打哪里来的疯妇,当着你们,就要与姑娘动手,你们却敢放了她过来吗?倘或今日伤了姑娘一点儿皮,我便拿了你们到商行去,且要好好问一问,你们素日里就是这样替主家办差事的吗?”

    这些人未必真心敬服主家,却都打心眼里儿里怕商行。

    那是赏他们饭吃的地方,一家差事办砸了,往后商行再不用他们,他们赚不了银子,拿什么养家糊口去。

    于是一个个便都来了劲儿,竟是要动真格的。

    张氏原也是瞧出这些奴才虚张声势,才趁机能够冲过来的,但叫白翘这样一拦,再那般呵斥一番,她眼瞧着,这些奴才竟真要上手来拉扯她,大有把她架开的架势,她登时也心虚,连连往后退。

    那身后是府门前的台阶,一阶阶的,都不高。

    张氏脚下踩空了,身子就往后栽去。

    林薰和林萦两个连忙上前来,手忙脚乱的托扶住了人。

    温桃蹊看着,简直闹剧一样的。

    张氏真是豁得出去。

    这么大的人,活了半辈子,也体面了半辈子,如今为了林蘅,倒什么脸面都不顾了。

    她真就这么恨林蘅吗?

    恨到若有一日,林蘅不能再被她捏在手心儿里,她甚至毁了自己,也绝不肯让林蘅好过半分?

    林薰双目猩红:“温桃蹊,你别欺人太甚!”

    真不愧是张氏养出来的好女儿。

    在她的府门前,她们母女咄咄逼人,张氏甚至想动手打她,倒成了她欺负人?

    颠倒黑白,张氏母女,个中好手。

    温桃蹊黑着脸步上前去三五步,白翘跟在她身边儿,不放心的叫姑娘。

    她一摆手,拦着白翘不叫她说,冷着一双眼,把眼底的水润与柔和尽数凝成冰。

    等看了半晌,实在是与她们母女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不讲理的人,同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岂不是天底下最蠢的一件事吗?

    张氏豪横,她就该比张氏更豪横。

    这种人——

    温桃蹊把心中的不屑全都带到了面上来,在白翘手背上轻一拍:“白翘,去报官。”

    白翘听来倒先一愣,想着林蘅到底如今还未与林家决裂呢,真报了官……

    她刚想张口的,待瞧见了自己姑娘面色,又想起方才姑娘在她手背上轻拍的那一下,旋即把所有话收回去,欸的一声应了,提了裙摆快步就要下台阶去。

    林萦这会儿倒是机灵的很,一步横出去,愣是把人给拽住了。

    白翘挣了两把,她不撒手,就这么僵持住。

    温桃蹊又嗤笑:“便是自知卑贱,也不必在我的府门口,同丫头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

    林薰抿紧了唇角:“温桃蹊,你敢报官?”

    “我凭什么不敢?”她笑着反问,“你们母女三个,瞧我年纪小,好欺负,在杭州又是人生地不熟,我哥哥又不在,便欺负到我府门口来,先是咄咄逼人恐吓于我,这会子干脆要与我动手,要不是我哥哥留下这些看家护院的小厮,我眼下已然就挨了打,我凭什么不敢报官?”

    张氏迅速冷静下来。

    这丫头好生聪明。

    报了官,事情就闹大了。

    她们是有恃无恐,她不成。

    于是她捏紧了拳:“你不以言辞激惹,我这么大个人,就罔顾体面的要打你吗?”

    这话真是好笑——

    温桃蹊咂舌一番:“夫人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张氏面色一白:“你说什么!”

    “我上有父母兄长,再不济,也有叔婶与堂兄,我便是有什么不好,也轮不到夫人来教训我,你算我温家什么人,张口闭口倒要教训我这个温家嫡女,你仗的是谁的势?林老爷吗?”

    她问一句,逼近一步:“又说是我言辞激惹,倘或你在站在我府门口泼妇一样的骂街,我听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一时恼了,难道就平白无故的反驳你吗?真是恶人先告状。夫人既有这许多说辞,何苦拦着白翘,便叫她报官去,请大老爷来分辨,也看看,究竟是我温桃蹊年少轻狂不懂事,还是夫人你为老不尊,叫人耻笑!”

    她走的有些近,张氏又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只不过她刚想要抬手时,齐明远浑厚低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好好地,怎么要去报官呢?”

    温桃蹊见了他,还有他身旁面色不善的徐月如,才稍松一口气。

    连翘生怕她吃亏,朝着徐月如蹲身一礼,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就往温桃蹊身边凑过去,一把就把人护在了身后。

    白翘此时才从微微发怔的林萦手上挣脱出来,直等到齐明远夫妇走近了,她带着哭腔,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

    连翘身形一动,温桃蹊不动声色把人给按住了。

    齐明远也暗暗吃惊,忙闪身让了让。

    徐月如见状会意,竟上前去,一弯腰,亲自扶了白翘起身来:“好丫头,有什么话,慢慢的说,快不要这样。”

    “还好是大人与夫人来的及时,不然林三姑娘拦着,大姑娘又伙同着张夫人,竟要在我们府门口,就冤死我们姑娘,打死我们姑娘了!”

    “你这小蹄子红口白牙一张嘴,凭你也敢攀扯诬赖我吗?”

    张氏急红了眼,简直要跳脚:“我何曾碰过温桃蹊一根手指头!”

    白翘作势又要跪,徐月如把她托住了,转头去问门上那些小厮:“张夫人是要打你们姑娘吗?”

    那些个小厮面面相觑,到底有机灵的,一贯最会见风使舵,眼下这番情形,他哪里看不明白,便争着要露脸,掖着手,迈上前去两步,就那么匆匆抬头的工夫,足够齐明远夫妇看清他的脸,又匆匆低下头,绝不失礼:“回夫人的话,张夫人是想打我们姑娘来着,还不止一次,要不是奴才们拦着,白翘姑娘又护着,我们姑娘铁定就吃了亏的。”

    这话说的巧。

    徐月如却不理会那些,只是变了脸色,又安抚白翘一声好姑娘,径直踱步至于温桃蹊身侧去。

    连翘有眼色,立时把位置让开。

    张氏倒吸口气,眼前一黑,差点儿没一头栽下去。

    徐月如的厉害,上回在府中,为了林蘅的事,她就已经见识过了。

    可温桃蹊眼下……

    徐月如这做派,岂不在告诉她,温桃蹊也在她的庇佑之下了?

    张氏冷笑着:“好没道理的小厮,若不是你们姑娘言语冲撞,我便……”

    “张夫人——”

    徐月如已然摸清楚了眼前这女人是个什么德行,哪里给她分辨的机会,张口就打断了。

    张氏的生意戛然而止,拧眉看她:“徐小娘子出身枢密使府,想是门风清贵,家教最严的,怎么如今却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没了?我好歹年长你一些,林蘅叫了我十五年的母亲,我话未说完,徐小娘子张口就断我话头,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与道理?”

    “我想,上次在贵府,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的。”

    徐月如冷眼看她:“张夫人若要充长辈,自有肯叫你充长辈的人,至于我——我出身尊贵,世人皆知,便是官家与皇后娘娘嫡出的公主,与我也是姊妹相称,一起长大的,倒轮到你个市井妇人,在我面前充大头,装长辈了?”

    张氏气结。

    如出一辙。

    徐月如和温桃蹊的话,简直就是如出一辙的!

    她真是自讨没趣。

    既知没趣,便不愿再提长辈不长辈的话。

    她讪讪的:“便我不算长辈,不相干的人说话,你开口就拦,也不成体统!”

    “偏是你们这样的市井人家,小门小户,最爱拿腔作调,倒真以为,我们这样的高门之中,一句话,一步路,都是受尽辖制,处处是规矩的。”

    徐月如嗤鼻不屑:“我连太后娘娘的话都拦过,何况你?”

    张氏喉咙一滚,待要再分辨,林萦悄悄地扯她袖口。

    她侧目去看,林萦不动声色摇头,拿眼神示意她快别说了。

    她这才惊觉。

    徐月如不是温桃蹊。

    温家再富庶,与他们林家,到底是一样的人家。

    徐家,可不是。

    “我不与你扯这些,我今天来,只是多日未见林蘅,几次催她家去,她不肯,那便只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来见她了。”

    她说这话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

    自那日齐明远夫妇从林家离开后,她派了人特意去打听,几日下来,这才知道,林蘅根本就没和齐明远相认,说是兄妹,可到如今,甚至连面儿都没见上一回。

    齐明远倒是端着架子,跑到林家来端兄长的款儿。

    真够不要脸的。

    齐明远始终没开口。

    这府门口站着的,都是女眷。

    上回在林府,是为着有林志鸿在堂,他说上几句,也没什么。

    徐月如知他不便开口,神情越发冷肃:“我妹妹是齐家女,却不知,何时多出夫人这样一位母亲来——”

    她尾音拉长了,哦了两声:“上回我见夫人见识并不大明白,有些话,便不说与夫人,也没什么,想是林老爷未与夫人说过的。”

    张氏神情一时紧张:“你们同老爷又浑说了什么?”

    徐月如下巴高高昂起:“十万两白银——林家养我妹妹一场,十五年,纵使你林府上下,未见得有一人……”

    这话不好,据沈妈妈说,林家老夫人,至少是真心爱护蘅儿的。

    人气急了,差点儿就说错话,给张氏拿捏有话说。

    徐月如忙岔开,自己改了口:“便除老夫人外,未见有一人,真心待我妹妹好,但六郎与我商议着,好歹你们养蘅儿十五年,吃穿用度,应是不缺,我们不知你林府是什么样的吃穿用度,什么样的月例银子,诸如此类,我们也不愿多计较,前儿打发人告诉林老爷,予你家十万两白银,从今往后,蘅儿与林家,就再没半点关系,你们养她的十五年,无论开销几何,六郎与我,都替她还清了,她不欠你们家的,你们家从此也再不要沾染上她分毫,若不然,我可是没那么客气的。”

    林志鸿答应了?

    为了……十万两?

    张氏其实也有一瞬的犹豫。

    十万两,那可是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

    换一个林蘅……若算起来,这买卖,是值得的。

    温桃蹊却听得眉心突突的。

    她们才算过这笔账,林蘅这些年下来,把那些东西全都带走,也不过只要还给林家还不到九万两银子,还没算张氏克扣下来的,每年她生辰所得之礼。

    知道齐家不缺钱,齐六郎大抵有法子从齐家弄来银子,更知道枢密使家的姑娘不缺银子使。

    但似林志鸿与张氏这样的人,林家这样贼窝一样的人家,要算账,就该清算分明了,哪里就稀里糊涂的,倒白便宜他们!

    又不是冤大头!

    温桃蹊咬着牙,叫了声徐夫人。

    徐月如眉心一动,反手握上她的手:“你这孩子,你与蘅儿亲姊妹一样的好,倒学外人那样,叫我徐夫人?”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改口称嫂嫂。

    这和谐的模样,又刺痛了张氏的眼。

    可温桃蹊哪里理会她,改完了口,立马就接上前头的话:“我们今儿才算过一笔账,到底姐姐与齐家……兄长是兄妹,心有灵犀的,姐姐原也说,该把这些年林家用在她身上的开销,尽数还清了,才好干干净净的走。

    此刻我听嫂嫂张口说许了林家十万两,要说兄长与嫂嫂并不是拿不出这十万两,可这账,不是这样算的,我与姐姐算过,绝用不了这样多,我倒不知道,林老爷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脸,倒敢应下这十万两银子来!”

第二百八十章:恬不知耻

    张氏听的脑仁疼。

    到了如今这地步,她就是个傻子,也算是看明白了。

    林蘅不管认不认齐明远,她都已然决心要与林家分割了,而至于齐明远夫妇,哪怕林蘅不肯认清,他们夫妇这一辈子,也是要护着林蘅走到底的了。

    都说民不与官斗。

    真的叫徐月如起了劲儿,她们一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天大郎把她从正厅支走,便与她说过,别毁了林家——

    她何曾想过毁了林家?

    林家难道不是她的家?林家难道就没有她的儿女?

    眼下徐月如说,许了林家十万两白银,只想换林蘅一个自由。

    行,她这么想要林蘅一个自由,她给。

    那十万两白银,一文钱都不能少!

    张氏心下有了计较与主意,一把挥开林薰的手,虎着脸:“这便是我们家与齐大人和徐小娘子之间的事情,与你什么相干?姑娘方才张口闭口只问我,是你温家什么人,倒管教到姑娘头上,眼下也正是这个话,你又是我林家什么人?是齐家什么人?倒要你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徐月如显然迟疑动摇了的。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一大家子的账,如何能够算得清楚。

    她大抵也知道,十万两,养林蘅十五年,富裕太多,但她想叫林蘅风风光光的离开林家,叫世人都知道,林蘅不是孤苦无依被赶走的,而是她不屑林家。

    六郎说,齐家那里,总还有他一份儿,如今有了妹妹,便是为了妹妹将来的嫁妆着想,他也该要回来。

    她倒是赞成的。

    成婚这半年,她心里一直就在想这个事儿。

    六郎也是齐家的嫡子,不管是多是少,是该有他一份,可恨齐家上下仗着六郎年幼丧母,在他们手上辛苦讨生活,倒逞起威风来,把该着六郎的,一概把着不给。

    从前六郎不计较,她虽嫁他做妻,却也没有她先出这个头的道理,白叫齐家人说她挑唆罢了。

    是以要给林家这十万两,的的确确是她夫妇二人商议后定下来的。

    眼下听温桃蹊这么说,张氏又是这反应……

    徐月如一拧眉:“我说她有资格开口说话,她便有资格,张夫人倒急着叫她住口,可见桃蹊说的是真的。”

    她才回头去看温桃蹊:“好姑娘,你们是算的什么账?”

    张氏又叫抢白一场,却仍不甘心叫温桃蹊胡说什么,于是只叫嚷:“我们自己家里的账,我不清楚,你倒清楚,林蘅才多大个人,她知道什么?便由着你们说多少,便是多少不成?先前既许了我们老爷十万两,如今却又要改口?”

    她嚯的一声,叉着腰:“齐大人想是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都忘了吧?”

    徐月如一向就最见不得人对齐明远指指点点,她护短,在京城无人不知的。

    当下脸色就难看起来:“张夫人有什么,只管与我说,很不必问六郎去,咱们女人说话,夫人倒去巴着郎君问话,这是哪里来的规矩道理?张夫人这么喜欢与人谈什么道理,讲什么规矩,也该先正己身,再严他人吧?难不成是严于律人,却放纵自己的?”

    张氏一时语塞:“行,与你说,自然也一样,你自诩高门贵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说好的十万两白银,接林蘅离开,我看你这意思,是要悔口?”

    徐月如只觉得好笑:“张夫人是将此事当买卖谈了,我们却并不当买卖的。先前也是觉得,一家人的账,怎么也算不清,说给你们家十万两,我们想着,这笔银子,该多不该少,不然像我我们占你林家便宜似的,再者,不管怎么样,六郎与我,多多少少,也记着林家一份儿恩,这里头虽有误会,当年林老爷不把我妹妹接走,她也该是风光得意的齐家嫡姑娘,但这些话,如今只都不提了。”

    她顿了顿声,斜了眼风扫过林薰与林萦:“听闻蘅儿幼年时,是养在老夫人身边的,便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儿上,多给些银子,也没什么,可怎么到了夫人嘴里,全都变了味儿了?更何况,我听桃蹊这话里意思,这笔账,只怕不是算不清的。”

    “你听她小丫头片子信口雌黄?”张氏气笑了,抬手一指,指尖儿方向正对着温桃蹊。

    温桃蹊倒也不怕她,反而迎上去两步:“张夫人若要问账的事,回家去问一问周大姑娘,也就明白了,犯不着在我府门口丢人现眼,如此叫嚣,知道的,说你舍不得与我姐姐的母亲之情,不知道的,还只当林家如今眼看就要破落了,夫人竟这样贪图齐家兄长与嫂嫂的十万两银。”

    周大姑娘?

    张氏倒吸口气,猛然间想起什么,脸色倏尔就白了。

    徐月如却看出端倪来,转头问她:“那周大姑娘是何许人?”

    温桃蹊低着声儿,大概其的与她说了一番,临了了,才又扬声:“我说这些,可有一句是扯谎的吗?张夫人再要不信,我拿了账本来与你看过,也不是不行的。这有账本,就算物证,府上周大姑娘是老太太身边儿伺候的人,算是得力的人证,这事儿,怕就是闹到公堂上,大老爷也不会胡乱的判了十万两给你家。”

    张氏哑口无言,徐月如却听的云里雾里,只好拉了温桃蹊再问:“真是从蘅儿出生,就一直记着账的?她的吃穿用度也好,一事一物,全都记录在册?”

    温桃蹊神色一暗,说是:“从前是林老太太拨了周大姑娘去伺候,替姐姐记着,后来姐姐长大了,就她自己记,周大姑娘也回了老太太屋里去伺候,我想着,老太太怕的……怕的就是有今日的。”

    徐月如往台阶下看,齐明远的脸色,早就黑透了。

    他们是至亲夫妻,她晓得齐明远的习惯,往他右手上看过去,果然那只手,紧攥着,骨节处隐隐泛白。

    她一时又心疼齐明远,又心疼林蘅,再看张氏那张脸时,便只觉得想吐。

    她还是小瞧了张氏了。

    上次在林家一见,只觉这女人是个极其无脑,又市井无赖做派的,何尝有半分高门主母的模样。

    今日才更令她开眼——

    林蘅养在林家十五年,却连个客人都算不上。

    林老夫人早有此虑,便是知道,在张氏眼里,林蘅甚至连个玩物都算不上。

    她想什么时候清算,便什么时候清算。

    林蘅所能为自己做的,竟仅仅是把账记清楚,好来日不吃亏。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徐月如咬紧了后槽牙:“便是这般对我妹妹,你也该应下六郎与我的这十万两?”

    “我不是……”张氏强撑着,“我从没叫她记账!可见她心术不正,从小就防范着,可她从不知自己不是林家女!这十五年,她都只当自己是林家的孩子,是我与老爷的骨肉,既是骨肉,她便这样防范着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吗?徐小娘子可不要说错了话,反把此事诬栽在我头上,倒成了我的不是,我的过错一般!”

    “张夫人此时倒急着撇清关系,说的仿佛你从不曾苛待我姐姐一样,连我听了,都差点儿信了。”

    温桃蹊这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把张氏所有努力都打破了。

    她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当场吐出来。

    林萦到底机灵些,只是不敢再擅自开口,今日的温桃蹊,哪里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咄咄逼人又气势凌厉,有些吓人的。

    她颤着声叫母亲,张氏立时反应过来。

    看样子,亲闺女是指望不上了,倒不如指望指望林萦,还能机灵些。

    于是她沉着脸:“有什么你就说,叫我做什么?”

    林萦肩头一抖:“方才温家姐……三姑娘说的那样厉害,女儿不敢擅自开口的。”

    张夫人冷笑一声:“她是高门贵女,便要作践旁人,天下道理又不是他温家一家的,你也没吃他温家的一粒米,没喝他温家的一口水,倒好听她的话,她说什么,你只当没听见就是了,我还站在这儿,你怕谁?”

    温桃蹊便与徐月如对视一眼。

    想张氏真是要撕破脸了,什么话都敢说的。

    但眼下压根儿不必计较这些,不过都是口舌之快而已。

    那头林萦怯生生的,上前了小半步去:“敢问温三姑娘与徐夫人,如今说我母亲苛待了二姐姐……”

    她一声二姐姐出口,徐月如一抬手:“姑娘不要急着攀亲,往后你只一个姐姐,哪里来的什么二姐姐,我却不知是什么人。”

    张氏越发气结,林萦恐她开口再坏事,忙就改口:“是,徐夫人说不知是谁,那便不知是谁。如今总是林姑娘养在我们府上十五年的,一时要说我母亲苛待了她,却也该有个凭证。

    我单瞧着,听着,也看着,素日里,林姑娘吃穿用度,与我姐姐分毫不差,林家是拿她当嫡女养着。

    就连温三姑娘也说,林姑娘每月得的例银,每季裁制新衣做首饰,可不都与我姐姐是一样的吗?难道我母亲竟厚此薄彼,在这上头,苛待了她?”

    她抬了眼皮,水泠泠一双眼,眼珠子乌黑又水亮,倒真是美人皮相。

    徐月如素常喜欢美人儿,长得略好看些的小姑娘,她都心下喜爱,若有很机灵的,她便与人姐姐妹妹的叫起来,亲厚的很。

    便譬如温桃蹊这样的。即便是没有林蘅,她也很是喜欢这个小姑娘。

    只眼前这一个嘛……林家的庶女,白得了这样一幅好皮囊了。

    徐月如嗤笑:“那你的意思,我妹妹该感恩戴德,叩首拜谢?”

    林萦一怔:“倒也不是这意思的,我母亲是宽厚和善的人,今儿原也是叫气急了,只是夫人要说我们家苛待了林姑娘,这话可叫我们怎么敢认呢?既不曾苛待,她要记账,那也只是她的事,当初祖母叫周大姑娘去伺候,不也是更顾着她吗?如今倒说打头里,便是我祖母的意思,这岂不叫老太太寒心难过?”

    可真是巧言善辩的一张嘴。

    徐月如微一拢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温桃蹊见状,叫了声张夫人。

    张氏下意识不想搭理她,可她偏偏不如张氏所愿,又叫了一嗓子。

    她轻柔着嗓音说话时,娇滴滴的,尾音往上扬,倒很俏皮,张氏一时听了,竟觉得有些吴侬软语的味道在里头。

    她侧目去看:“你又想干什么?”

    温桃蹊先是笑了。

    那笑容十分灿烂的绽放在她俊俏的小脸儿上,就冲着张氏,再一歪头:“我姐姐在林家过了十五个生辰,既是她过生日,旁人送与她的礼物,怎么却一概都让夫人收了去呢?凡是人家送的,姐姐也都记在了册子上,我看过,金银玉石,宝珠珊瑚,真是应有尽有,十五年,这些东西,恐也不下万两只数,我有些好奇,便想请教夫人,这是林家的规矩,还是单给我姐姐一个人立的规矩呢?”

    连林萦都变了脸色。

    徐月如登时明白。

    这是哪门子的破规矩,分明是拿捏蘅儿一个人的。

    恐怕连林萦这样的庶女,每岁生辰所得礼物,张氏都是一根指头也不碰的,免得传扬出去,人家要说她做人嫡母,心胸狭隘,不容庶女,连孩子得的生辰礼,也要抢了去。

    如今倒把林蘅的全都扣下,还腆着个脸,好意思说从未苛待,从未克扣!

    “她小小的年纪——”

    “张夫人快不要说这话叫人打嘴了。”徐月如面沉如水,“我只问你,林家的两位姑娘,可也如此吗?”

    张氏无话可说。

    自然不是如此的。

    薰儿是她嫡亲的女孩儿,要什么都成,那点子东西,她扣下做什么?

    至于林萦……这死丫头虽是那小贱人生的,但平日还算乖觉,她也不想叫人觉得她苛待庶女,怎会去占了她的。

    但林蘅不同。

    横竖家里上下都知道林蘅出身,她自己又是个软绵绵的性子,就算克扣了她的,她也不会吭一声去。

    张氏不言声,徐月如就明白了,转头去问温桃蹊:“那账册现在在蘅儿手里?”

    温桃蹊忙说是:“方才陆景明誊抄了一份儿,亲自带着出了门,帮着去询价了,本来说还林家银子,姐姐不愿声张的,只是没成想,张夫人不依不饶的来闹,又话赶话的说到了这儿,知道兄长与嫂嫂竟要白给林家十万两,我实在听不下去,这才一股脑全说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兄长

    “既有账本,那便再好不过,丁是丁,卯是卯,我原说这个账是分辨不清楚的,才与六郎商量着十万两,也免得日后给人家说嘴,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倒占这样的便宜,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

    徐月如又拉了温桃蹊一把,居高临下的望向张氏母女站着的方向,脸上写满了桀骜:“张夫人,你是打算这会子进府把这账算清楚,还是改日等着六郎与我再登你林府大门?”

    张氏自然是不肯进府的。

    今日这趟来的,实在是不上算。

    她半分的好处没捞着,还惹上了一身的骚。

    她万万想不到,当年老太太把周大姑娘放在林蘅那小蹄子的屋里头,竟是做这样的事的。

    林蘅只是个私生的女孩儿,老太太就这么拿她当眼珠子,她嫡出的薰儿,老太太素日就不肯看在眼里。

    她不服,可也只能是不服。

    眼下若进了温桃蹊的门,这事儿不说清楚,只怕是走不出来了。

    可徐月如也好,温桃蹊也罢,根本就不用林蘅出面,就能把她拿捏的死死地了。

    她本是想来刁难林蘅,拿捏林蘅的,如今倒成了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给人家羞辱的。

    倒不如就此家去,且同老爷与大郎商议一场——

    林志鸿心下偏颇林蘅,大郎早就提醒过她,可现在瞧着,林蘅也没拿他当父亲看,那可是十万两银子,林志鸿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糊涂到,白送上门的银子,他不要的吧?

    于是张氏心下便有了主意,往后退了三五步:“这温三姑娘的府邸门槛太高,只怕我是进不去了,徐小娘子既要登门,我自在家中等着你!”

    她说罢,转身便要走的。

    林萦一抿唇,欲言又止。

    张氏拢眉,横过去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多嘴。

    所幸的是,齐明远和徐月如倒也真的不再拦着她母女三个。

    直到张氏母女的身影消失,再看不见半片衣袖时,温桃蹊才黑着脸啐了两口:“倒好意思说自己是什么高门当家的主母,真是活送上门来给人打脸的,我年纪虽小,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

    徐月如失笑,又拉了拉她:“你既知她是个没脸没皮的,怎么却要与她一样不成?这样的人,也值当你去骂她?她可配吗?”

    温桃蹊面上一红。

    徐月如看看还站在台阶下的齐明远,略想了想:“桃蹊,我们也不想逼蘅儿,可你瞧,眼下又扯出这十五年与林家的账,她自己也有这个心思,能不能,叫我们今天就见上一面?”

    她声音柔和,语气也是极尽柔和,丝毫没有方才对着张氏母女时的气势与凌厉:“我知道蘅儿一时恐怕是不能接受的,不然这么大的事,也该叫你来告诉我们一声,我估摸着,她说要还林家银子,多半也是开口跟你借,我想着,她愿意跟你借,都不愿意跟六郎说,只怕一时半会,是不肯认回我们了的,但这事情出了,总要解决不是?”

    温桃蹊面上的确闪过为难:“嫂嫂,我也是这样的主意,有你们这样的兄嫂,何尝不是姐姐的幸事,你们真心疼她,爱她,我看着也高兴,只是姐姐这些年……”

    她一顿声,没说下去,但意思徐月如全明白。

    齐明远脚下动了动,徐月如看在眼里,欸了声:“你进去问问蘅儿吧?也帮我们劝劝她,好姑娘,你也瞧见了,张氏母女吃人的样子,那林家便是龙潭虎穴,可由不得她自个儿回去再闯上一遭的。便是有你在,你小小的年纪,真应对上了,又怎么好?

    况且这再情同姐妹,那林家也总有话来堵你的嘴,到底不是亲姐妹。

    你插手的多了,倒叫林家说你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不学你该学的,倒管别人家这样的闲事,这话多难听呀。”

    温桃蹊想着也是这个道理的。

    她倒不怕别人说她如何如何,只问题是,张氏定有几大车的话来堵她的嘴,她也好,陆景明也好,都确实没什么资格插手此事。

    这朋友之间,感情再好,那也不是一家人,涉及到家务事,还是这样隐秘的家务事,他们怎么好过多插手呢?

    要正经论起来,她现在就已经管的有些多了。

    可没办法,林蘅是个软糯的性子,真对上了张氏那样没脸没皮的人,还不定怎么样,她不替林蘅出头,谁替林蘅出头去?

    现在有齐明远和徐月如立在这儿呢——方才张氏分明不是怕了她,是怕了徐月如的。

    民不与官斗嘛,这道理走到哪儿都一样,张氏再放肆,再嚣张,最多了,也就像是刚才那样子,跟徐月如叫嚣几句,再过分的,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了。

    于是温桃蹊一抿唇:“那兄长和嫂嫂进府中等吧,我去跟姐姐好好说说。”

    “不用了——”

    温桃蹊呼吸一滞,徐月如也下意识紧张的朝着声源方向望去。

    那一声不高不低,可其实连齐明远都能隐隐听见。

    他呼吸一紧,两只手,更捏紧了,一时就连手心儿里都浸出了汗来。

    便是当初殿试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紧张的。

    这是他的亲妹妹,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十五年,从没见过,到今天——

    他想上前,可是刚抬了腿,连一台阶都没上,就自己又收回去了。

    蘅儿还没能接受他这个兄长,他还是得收敛些,免得吓着她。

    徐月如望去时,入眼是那样姣好的面容,那样温和的气质,水一样的姑娘,芙蓉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小姑娘——

    她心下有些激动,可刚想上前,温桃蹊先了她一步,跨上前去,挽上了林蘅的手。

    林蘅见她,也有些怯生生,只是勉强还镇定。

    她立时明白了温桃蹊的用心,便站在原地,没再动作,就连目光,都稍稍挪开,不多停留在林蘅的身上。

    温桃蹊噙着笑:“不是说好了我来应付张氏母女,姐姐怎么出来了?你说不用了,想是把我们的话,全都听了去的吧?”

    她有心玩笑,缓和气氛,省的彼此尴尬,林蘅自然领情。

    她肯走出来,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素未谋面的兄嫂的准备的,尽管,她心里的坎儿,一时之间,还是过不去。

    然则方才她站在府中,听着徐月如的那些话,极尽维护,她心下,说不动容,怎么可能呢?

    徐月如是天之骄女,从来就该高高在上,要不是为了她,又怎么会与张氏这样的人,多说半个字。

    林蘅拍了拍温桃蹊的手背:“我是怕你吃亏,领了沅枝过来,你若不在张夫人手上吃亏,我自不露面的,可你一时真叫她欺负了,难道我就心安理得的待在府中,由着你为我冲锋陷阵吗?”

    温桃蹊笑意越发浓郁:“姐姐,你瞧,这是……”

    她没容温桃蹊把话说完,拨开了她的手,细碎的步子朝着徐月如方向挪了一二,须臾蹲身做礼,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一个礼。

    徐月如才要上手把人给拉起来,就听见她用一种温柔却又疏离的语气,叫了一声徐夫人。

    她伸出去的手一时僵住,下意识看向齐明远,果然他面色也一沉。

    她心下叹气:“咱们是什么关系,咱们心知肚明的,我知你别扭,不肯相认,可也不该这样子生分的呀,桃蹊尚且唤六郎一声兄长,唤我一声嫂嫂,你倒夫人长,夫人短起来,你若实在别扭,连嫂嫂也唤不出口,便且叫我一声阿姐,横竖我年长你,也不是当不起你一声阿姐。”

    齐明远心里不大高兴。

    这不全叫乱了吗?

    但他不敢说。

    徐月如想了想,到底上前去,拉了林蘅的手:“我来之前,我母亲就说呢,要认你做干女儿,等来日若真见了你这样齐整标志的姑娘,只怕夜里做梦都要笑醒了的。”

    林蘅面上又红了一片:“您别打趣我了,您才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呢,又这样的高贵。”

    “欸,咱们可不说这个客套话。”

    林蘅心里的确是还别扭着,可徐月如真是个会来事儿,又会说话的女人。

    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仿佛真的不在心里头记挂认亲之事,只拿她与桃蹊看做一样的,亲近,又不那么亲近。

    林蘅渐次放松下来,温桃蹊在一旁看着,倒是好事儿,她笑了笑:“也别站在府门口说话了,咱们进去说吧?”

    齐明远一直都没有动,徐月如朝他招了招手,他定了定心神,到底提步上了台阶。

    可林蘅下意识退了两步,手也试图从徐月如的手中抽出去。

    徐月如一把又攥紧了:“蘅儿,六郎便是个不相干的人,虚长你几岁,又一腔热情,为了解决你的麻烦,你叫一声兄长,这不为过吧?”

    是不为过的。

    可林蘅几次嘴角抽动,始终没能叫出声来。

    齐明远眼神暗了暗,难掩失望:“算了,你别为难她,进去说话吧。”

    徐月如心下长叹。

    这姑娘脾气还挺倔的。

    连温桃蹊都觉得,方才还算融洽的气氛,一时间凝肃了不少,她有心再做缓和,便吩咐门上的小厮:“你们去找一找陆掌柜,要是能找到,请他先回来一趟,就说齐大人和徐夫人来了,账本的事儿,齐大人也知道了。”

    那小厮欸的一声应了就要走,众人却冷不丁的听见一声极低的,蚊子哼哼似的声儿,就两个字——兄长。

    徐月如一愣,温桃蹊也愣,就连齐明远本人,也愣怔住。

    可他回神极快的,那种喜悦,那样的欢愉,人说金榜题名时,他不曾有过,只觉得那就是应该的,后来洞房花烛夜,如花美眷做了妻,他是欢愉的,也只有那一夜,能与此时相提并论了的!

    他一时又是激动,又是不敢相信,就这么轻易的,就得了妹妹一声兄长,虽然不是哥哥,但也很够了!

    他半天不说话,倒把林蘅晾在那儿。

    徐月如虎着脸戳了他一把,他才想起来回一句:“妹妹。”

    林蘅尴尬的别开眼去,想着,索性从徐月如身边挪开了,拉上了温桃蹊,径直进府去。

    她脚下走得快,温桃蹊就跟得也快,横竖齐明远拿她当眼珠子似的,又不会跟她计较什么规矩不规矩。

    倒把齐明远夫妇这客人家的,扔在了身后去。

    徐月如看着林蘅急匆匆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的戳齐明远,压低了声:“亏你还是高中的人,朝堂上舌战群臣也不在话下的,这会子对着蘅儿却犯傻,我好容易引着她叫你一声兄长,你倒把人晾着,回了神,张口就叫妹妹!她心里未必认你,算你哪门子的妹妹,你是傻了不成?”

    齐明远由着她抢白数落,眼角眉梢仍是欢喜不减:“我可不就成了傻子,她站在我面前,娇滴滴的,叫我一声兄长,我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徐月如越发的要恼了,可偏声音不敢高,动作不敢大,只得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你悠着点儿,瞧瞧你把蘅儿吓的,我可告诉你,再把人吓退了,我可不管你!”

    齐明远一抿唇:“我尽量。”

    徐月如实在是懒得理他,索性也跟着快步起来,把他一个人扔在后头。

    她挽上林蘅胳膊的时候,分明感觉到,林蘅整个人一僵。

    她也不以为意:“你们倒手挽手的往前走,就把我扔在后头呀?”

    林蘅想,徐月如应该从来都是极讨人喜欢的人。

    她开朗,明艳,又大方。

    说话也好,做事也好,落落大方的姑娘,谁不喜欢呢?

    不像她,总是扭扭捏捏的。

    而徐月如的笑容,似乎带着莫名的感染力,她一时看在眼里,嘴角止不住就跟着一起上扬起来:“阿姐不是有兄长陪着,怎么是我们把你给扔下了呢?”

    温桃蹊稍一怔。

    林蘅是个不轻易与人玩笑的人,她肯与徐月如玩笑着说话,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凡事嘛,都是开头难。

    林蘅也只是一时心结难解,等日子久了,只要她肯静下心,总能知道,齐明远和徐月如夫妇,是真心待她好的,这亲,早晚能认回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请韩大人出面

    韩齐之有个小女儿,单名一个柔字,今岁十四,早年在京中时,就与吏部侍郎家的嫡三子指腹为婚的,两个人又一起长了几年,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感情不错,一直到韩齐之离开京城,到杭州赴任,之后这些年,才没见过面儿,只是年前的时候,两家人又商量过,只等韩柔及笄礼后,便择定吉日完婚的。

    昔年在京时,为着徐月如是个最光明磊落的姑娘,女孩儿中的君子,出身高贵却少有的和善,韩柔一向都很喜欢她。

    这回徐月如陪着齐明远来杭州,并未曾知会旁人,这韩柔却也不知是打哪儿听来的消息,知道她如今就住在长宁客栈中,于是这日一大早,才吃过了早饭,回了她母亲,就领了丫头匆匆出门,一路直奔长宁客栈而去。

    徐月如知道她来的时候,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慢悠悠的换了身衣裳,才叫丫头去楼下领她上来。

    韩柔性子活泼,上了楼,门都还没进,声音就先入了徐月如的耳的:“我离开京城这些年,幼时闺中旧友,再不得见,姐姐今次到杭州,却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想是多年不见,与我生分了吧。”

    她生的好看,鹅蛋脸,小鹿眼,水泠泠又亮晶晶的,身量比寻常十四岁的姑娘稍高一些,骨架却又小,瞧着就是瘦长条,在京城长大,又在杭州这地方养了数年,既有京中闺秀的端方贵气,又有了江南女孩儿特有的柔婉,竟比小的时候,更讨人喜欢的。

    徐月如笑着起身来,打发丫头去弄茶水点心:“我陪六郎来办事儿的,没想着惊动谁,倒是你这丫头,几年不见,性子一点儿都没变,人没进门,就先听见你的声儿了,我年前在京城都听说了,等行了及笄礼,就要嫁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呢?”

    韩柔一方面挺娇滴滴的,家里最小的孩子,上头哥哥姐姐都宠着,她小嘴儿又一贯抹了蜜一样甜,便是以前在京城,与别家的姑娘一处,也少有人看不上她,排挤她的。

    可一方面,她又是最坚强的姑娘。

    什么玩笑都开得起,又坦荡。

    这会子听徐月如提起她的婚事,一点儿也不扭捏,倒自己拉了椅子,在徐月如身前坐了下去:“姐姐坐着,咱们说说话呗,我可是吃了饭就跑来找你的,我还想着,如今可得巴结好你,等回头嫁去京中,我父亲母亲都不在我身边,大哥哥又忙着衙门里的事,只怕顾不上我,我若是受了委屈,叫人欺负了,还得指望姐姐姐夫给我出头呢。”

    徐月如叫她哄的捧腹笑起来,笑过一场,拿指尖儿戳她:“你就胡说吧,你正经姐姐姐夫听了,可不要捶你的?”

    她嘟囔了两句他们才舍不得一类的话,拉了徐月如就坐:“我倒忘了问,我前儿还是听人说,姐姐陪着姐夫几次登林家的门,像是有什么事情,这回来杭州,是跟林家有事儿啊?”

    只她一路上都没想明白,徐月如这样的出身,齐明远那样清贵的履历,能和林家扯上什么关系呢?

    徐月如叹了声气:“这事说来话长,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倒是我昨儿还想呢,说不得,还得去找你一趟,得求了叔父帮个忙。”

    韩柔眉心一动,面露为难之色:“姐姐要找我父亲?”

    徐月如从前就知道,韩柔心里头,什么人也比不上她家人重要。

    京官儿难当。

    韩齐之昔年名头那样盛,势头那样猛,官家最倚重信任的时候,韩柔都从不在外面胡作非为。

    看似最天真的小姑娘,实则却是最有心的一个,唯恐给她父亲惹上一丁点儿的麻烦。

    小孩子家家打打闹闹,却要连累她父亲朝堂之上受人排挤。

    如今她乍然听说,自己有事情要去求韩齐之,当然警惕。

    徐月如也不恼,上了手捏她脸颊:“所以你还要不要过问?”

    韩柔摇头:“既是要求到父亲跟前,自然是外面的事,我不懂那些,便不敢过问的,不过近来父亲很忙,杭州城中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案子,我见父亲这些天都愁眉不展的,就怕姐姐此时有事去与他说,他未必得空帮你,倒弄得不好。”

    她哪里是不懂,她分明心里最明白。

    “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若遇上那样的事,我也不敢轻易开口去求人的,你别怕。”徐月如抽回手,改落在韩柔的手背上,“只是有件事,想请叔父替我和六郎做个见证,免得日后再生出诸多的麻烦来。”

    她越说,韩柔越糊涂。

    正说话的工夫,丫头推门又进来,掖着手,看了眼韩柔,刚想上前去耳语,见徐月如一挑眉,便立时会意:“温三姑娘来了,说是前儿账都已经查清楚了,陆掌柜又特意托了胡家人,价钱上必不会有一点儿吃亏的,这会儿来送账本的。”

    韩柔一拢眉:“温桃蹊吗?”

    徐月如侧目去看她:“你认识她?”

    韩柔摇头说没有:“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好像她和林家的二姑娘林蘅走得很近,说是情同姐妹,我这些年,和林家的几个姑娘,不怎么往来的。”

    徐月如面色微变了变,先问她:“怎么不往来?”

    “她们家的大姑娘和三姑娘,不是我背后编排人,那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从前倒一起吃过几次席面,没分寸,没眼色,只会弄的人尴尬难堪,我实在懒得搭理,偏她们又要来亲近,我嫌烦,索性能不见,就不见。”

    韩柔揉了揉眉心:“林蘅倒是个不错的,安安静静的,小心谨慎,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我从前不知道,还纳闷儿呢,这一个家里教出来的姑娘,怎的这般不同,后来才知道,那林蘅是长在他们家老太太跟前的。

    我虽有心走动吧,又怕她两个姐妹纠缠,也就算了。”

    徐月如脸色才恢复如初,更添了笑意,摆手叫丫头去领温桃蹊进来,才同韩柔说:“往后你想亲近,大可亲近。”

    韩柔一头雾水:“林蘅吗?”

    她点头。

    韩柔却连连摇头又摆手:“我还是算了吧,姐姐你要是见过她们家另外两个姑娘,你也不敢沾上她们家半分。”

    “蘅儿同她们两个,本没什么关系的,你愿意亲近,是好事儿,往后咱们便更亲近。”

    韩柔面色一僵:“姐姐这是什么话?那是人家家的女孩儿……”

    “蘅儿是六郎的亲妹妹。”徐月如淡淡开口,“她本姓齐,是苏州齐家嫡出的女孩儿,是我夫君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与林家,林家人,都没什么相干的。”

    韩柔瞳孔一时缩紧,正巧了丫头领着温桃蹊进门,才一进屋,就听见这句话,她也一怔,朝韩柔看去,只见那是个花容月貌又落落大方的姑娘,却不知是何许人。

    但是能叫徐月如开口说这些的……

    她掖着手,叫了声嫂嫂。

    徐月如笑着迎她两步,拉着她一道坐了,才与她介绍起来:“这是韩知府家的小女儿,闺名单一个柔字,从前在京城时,与我十分亲厚的。”

    知府大人家的千金啊。

    在林家香料案上,温桃蹊对杭州的这位知府大人印象还不错。

    至少他没有草草结案,更没有借此向陆景明发难敲上一笔银子,旁的都不提,大约还算是个清廉的官儿。

    于是对韩柔,便心生些好感,又听说她与徐月如亲厚,便笑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韩柔第一回见她,从前关于温桃蹊,听说的倒不少,可只知道是个倾国倾城的姑娘。

    她一向自诩貌美,从京城,到杭州,她所认识的女孩儿里,她也就肯承认林蘅比她生的好看的,是以原来很不放在心上的。

    今日见了……

    韩柔一时想抬手去摸摸温桃蹊,却被徐月如一把捏住了手腕。

    她小嘴一撇:“我从没见过生的这样好看的姑娘,摸一摸怎么了嘛?”

    徐月如笑着把她的手放回去:“你别把桃蹊吓着了,她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儿,却不像你,胡打海摔惯了。”

    等温桃蹊明白过来,当然是吃惊的。

    这韩柔,什么癖好啊?

    韩柔撇着嘴,倒又想起先前的话来:“那姐姐刚才说,想找我父亲帮忙做个见证,是想把林蘅接走?”

    “不是接走,是与林家清算干净,往后再无瓜葛。”徐月如侧首又叫桃蹊,手递过去,“账本给我。”

    温桃蹊乖巧又听话,顺势就把账本教到了她手上去。

    徐月如先自己翻看起来,等看完了,神色彻底冷肃下来。

    韩柔看的胆战心惊:“这是什么账本?”

    徐月如既然开了这个口,其实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了韩齐之来帮忙的,既要人家帮,这事儿少不得就要说开了,很是没必要瞒着韩柔。

    于是她挑挑拣拣的,同韩柔说了个大概。

    果然韩柔听完脸色也变了,小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从前只知道那张夫人定然不是个好的,不然也不能把女儿养成那样子,可我母亲总说,那是人家家事,轮不到我多嘴,叫我只不理便是,谁知道,今日我才算开了眼,天底下还有这样黑心的混账东西!”

    她气急时,指尖儿都有些颤抖,想去拿账本的,手伸出去一半,又收了回来:“可是张氏既已知道姐姐有账本,要同他们家里清算,难道不会打点去?”

    温桃蹊摇头说不会:“兄长和嫂嫂虽然贵重,可在杭州,到底人生地不熟,所以这事儿交给了陆景明去办,陆景明也是怕林家背地里捣鬼,毕竟他也有好些年没到杭州走动,是以请了胡家姑娘帮忙的。”

    “胡盈袖吗?”

    温桃蹊点头说是。

    韩柔这才放了心:“那是个阎王脾气,放眼杭州城里,也没几个敢得罪招惹她的。”

    “所以你瞧,连你都知道,这样的事,尚且怕张氏背地里使绊子动手脚,我思来想去,就怕她一时豁出去,我们便是给了银子,来日她也要攀扯蘅儿。”

    徐月如深吸口气:“固然有我父亲与六郎在,回头叫蘅儿认在我母亲跟前,也并不怕张氏来攀扯什么,自都能打发了她,可她若一时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她又顿了顿:“我瞧张氏很是个什么都不顾的人,做事十分的不周全。我们虽能打发了她,却不想叫她到处乱说话,去败坏蘅儿名声。将来蘅儿认回齐家,有六郎这个兄长,有我这个嫂嫂,有我父亲与母亲这样的干爹干娘,好人家可随她挑吗?总不见得,为着一个林家,把她的终身给毁了。”

    韩柔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况姐姐娘家与姐夫都远在京城,真要管束,怕也要拐好几个弯儿,其实多早晚的,说不得,还是要说到我父亲跟前去。”

    温桃蹊至此才算是听明白了,嘴角一动,本想问些什么的,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徐月如自有她的考量,都说县官不如现管,枢密使是比杭州知府官儿要大,可山高皇帝远,未必管的着,若有韩知府做见证,从此林蘅便与林家再无瓜葛,张氏再想兴风作浪,也得掂量着点儿,也的确是有好处。

    至于说,林蘅的真实身世……

    张氏敢不敢真的声张出去,只能以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且不管人家再怎么热络,她也始终是个外人。

    林蘅正经的兄嫂现摆在这儿,她插手指指点点说多了,是不太好。

    可徐月如好半天都没听见她开口,一回头,见她面上闪过犹豫,心下一顿:“桃蹊,你是觉得,这样不好吗?”

    温桃蹊啊了一声,忙说不是:“就是之前也没听嫂嫂说过,突然听说要请了知府大人出面,有些意外。”

    这姑娘没说实话,徐月如眯了眯眼:“你心里怕什么,我大概明白一些,只这些你不必担心,有六郎在,有我在,再不会叫蘅儿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和委屈,要请了叔父大人出面,我也是思量许久,也与六郎商议过了的,别担心。”

第二百八十三章:明着欺负

    林志鸿听奴才们回话,说韩齐之与夫人登门,那已经是三日后的早上了。

    彼时他也是才吃过了早饭,正要出门去的。

    这些天,为着林蘅的事情,他同张氏闹的不痛快,每每宿在妾室房中,张氏为这个更在府中闹腾,他原是寻了由头,打算到庄子上去待个三五日,一来避一避张氏,二来躲一躲齐明远夫妻。

    从小到大,林蘅一直都记账,这是他实在没想到的。

    想想前些日子,他得意的答应那十万两银子的事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他把脸伸出去给人家打。

    他自以为待林蘅极好,却从不知,她十五年来,是这般的步履维艰,就连母亲,都在她幼年时,考虑了这样多,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从没有一日,真正为她思考过什么。

    韩齐之是一方知府,到任杭州后,为官清廉,百姓们都说,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儿,到底是从京城来的,处处都不同。

    可林志鸿却很是清楚。

    这种人,才更难打交道。

    林家做生意,若真是一时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似韩齐之这样的人,怕是拿了银子,都没地方使的。

    是以自韩齐之到任后,他便处处更加谨慎小心,唯恐行差踏错,要坏事。

    也为此,他从不与官府中人打交道。

    即便是韩齐之每年生辰,他府上有什么喜事,林志鸿也最多备下一份儿礼,派了人送去,自己从来都不露面的。

    这场面上,就这么勉强过去,反正韩齐之也不待见他们这些生意人,同他们少有什么牵扯联络。

    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一面困惑,一面忙吩咐人去告诉张氏。

    一直到见到了韩齐之与周夫人的面儿,他才大概其明白了。

    这哪里是韩齐之贵步临贱地,这分明就是齐明远夫妇去请了他同来的。

    林志鸿看着掖着手站在韩齐之身后的齐明远,还有陪在周夫人身侧的徐月如,一时恨得牙根儿痒痒,只恨底下的奴才办事说话没一点儿的机灵劲儿。

    他要是早知道齐明远夫妇同来,一定敷衍过去,绝对不来见。

    然则眼下已经见了面,再要推辞躲过,便不可能了。

    林志鸿讪讪的笑着,忙迎上去,又引着人,一路进了府中,临要进正堂前,他稍稍顿住,转身去问韩齐之:“内子在内院……”

    “很是不必的。”韩齐之面色淡淡的,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是有件事情,却不是本官的事。本官与内子,是受人之托,今日来,不过是做个见证而已。”

    林志鸿心下咯噔一声,目光顺势就瞥向了齐明远。

    齐明远掩唇,唇边的弧度,分明是嘲弄:“林老爷,上次与你说下十万两,可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这笔账,只怕该好好算一算。”

    林志鸿当即变了脸色:“此事你伯母回来也告诉了我,我从不知蘅儿她竟私下里还记这个账,都是一家子……”

    徐月如挽着周夫人的手,啧了声:“哪里来的一家子,林老爷当着知府大人的面儿,可不要说错了话。该说的,难道六郎与我,同你们家,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总不见得,非要当着韩叔父的面儿,再理论一番吧?”

    她叫叔父,却分明是在警告。

    韩齐之倒相当的配合她,一挑眉:“都说这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官却从没见过谁家有这样的家务事,闹到府衙的,乍然听闻,倒有趣的很,不妨也说与我,仔细的说,我仔细的听?”

    林志鸿面色就僵住了。

    正巧了张氏匆匆而来,原本满面春光,脸上尽是喜色的,可等人走近了,看见了齐明远夫妇,欢喜神色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片黑漆漆。

    站在堂前说话不像话。

    林志鸿就是再不待见齐明远夫妇俩,也总不能怠慢了韩齐之。

    于是他咬着牙,把人请进了正堂去,又吩咐丫头奉茶上来。

    韩齐之为官,自是要坐主位去,周夫人也尊贵,便该与他一道。

    可这人坐下了,周夫人一招手,叫徐月如:“你坐到我身边来。”

    张夫人面色又是一沉。

    徐月如噙着笑:“在人家家里,我都这么大了,婶婶怎么还总拉着我,叫人家看着,要笑话的。”

    行,挺有本事的,把人找来撑腰就算了,这是商量好了要来打他们家人的脸了呗?

    在他们林家的正堂,旁若无人的亲近,简直欺人太甚!

    张氏怒从中来,林志鸿早就看她脸色不对劲儿了,哪里敢叫她开口,这会儿只恨不能方才没打发人去叫她过来,生怕她一会儿要坏了事,惹恼了韩齐之与周氏,给林家惹上大麻烦。

    是以他一咳嗽,叫丫头把凳子挪过去:“不妨事,不妨事的。”

    徐月如前几次见面时,都是凛冽的,今儿却变了个人似的,乖顺的很。

    她踱步过去,真就碍着周夫人坐下来。

    周夫人又抓了她的手,握在手心儿里:“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是个没良心的,来了杭州也不去跟我请安,倒是六郎的妹妹出了事,才想起我们来,这会子又说什么笑话不笑话的话,我看着你长了那么大,同你母亲私交又好,拿你当亲闺女一样的,怎么就给人看笑话了?”

    她又侧目,一眼扫过林志鸿与张氏:“林老爷与夫人,当不会的吧?”

    林志鸿连声说不会,哪里敢应她半个字呢。

    张氏咬牙切齿的模样落入周夫人眼中,她嗤了声,待要发难,徐月如不动声色的按了她手背一把。

    她收回目光,望向身侧徐月如,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神中透露出彼此能够明白的讯息来,她才收了声。

    齐明远坐在林志鸿正对面,顺势就叫了声林老爷。

    林志鸿干巴巴的笑:“你这孩子,今儿倒一口一个林老爷,这般生分。”

    “我原不想与林老爷生分,毕竟便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林老爷算是故友旧交,又养我妹妹一场,只是事情闹到如今这地步——”

    齐明远拖长了音调,一撇嘴:“便没有什么情分不情分的了。”

    林志鸿心下咯噔一声。

    张氏尖锐的声儿立时就起了:“你这意思,便是要正经八百的清算了?”

    “你住口!”

    林志鸿心又一沉,低斥住她:“贤侄这话,叫我听着,心里实在是不受用。我与你母亲……既是旧友,到如今,怎么就弄成这样子?我们家,原也不是为了你那些银子,莫说是十万两,便是二十万,三十万,如今我们家也是拿得出的……”

    “既拿得出,何苦十五年来反扣着我妹妹生辰之礼,弄得她小心度日,还要记这破账?”

    齐明远是真的一点儿情面都不打算留了的,自然也懒得跟林志鸿废话。

    先前不知这些,他只以为,张氏因为母亲的缘故,恼恨蘅儿,十五年来,对蘅儿不好,他虽心中不满,可于张氏而言,到底情有可原,他如今只想尽早认回蘅儿,至于算不算账的话,只留待来日再说,目下是不打算节外生枝的。

    况且岳父大人虽替他安排周全,可部里告假太久,终归不是长久之事,杭州事,还是要尽快解决才好。

    但谁又能想到,这堂堂的林府,林志鸿口口声声称富贵,称不缺银子的林家,竟连蘅儿每岁生辰之礼都要扣下。

    那是他的亲妹妹,他满心里,只有心疼的——

    小的时候在齐家,他虽也是嫡子,可长兄防着他,对他并不好,父亲过身后,偌大的家业都归了长兄,他也被人克扣过,受过那些委屈。

    齐明远话说的不客气,面色也不怎么好看:“林老爷莫要再提这些,平白给人打嘴罢了,我要接蘅儿走,该算的账,一笔笔的算清楚了,往后她与林家,就再没有半点关系。”

    “林家养了她十五年,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的?”

    张氏面目狰狞:“齐大人,你是朝廷的新贵,我们自是惹不起你,可这天底下,道理难道都是你齐明远一人的不成吗?”

    韩齐之掩唇咳了声:“若真要说,明远肯给银子,你们家,既与林姑娘没有血亲,当年又是林老爷在未知会齐家人的情况下,带了林姑娘回杭州来,所以这里头,真要算,只怕麻烦。”

    林志鸿头皮一紧:“知府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韩齐之面露为难之色,一个劲儿的摇头。

    周夫人一直没开口,此时才接话过来:“齐家人若要理论,便告你林家拐骗之罪,也无不可的,你们如今倒还想把着人家齐家的姑娘不放手吗?”

    她去看张氏:“张夫人,都是杭州城中生活这么多年的人了,你素日里待林姑娘如何,咱们心知肚明,非要叫人家兄嫂说破了,好看吗?先头人家愿意给十万两银子,换林姑娘一个清净,你却不顾体面,要闹到温三姑娘府上去——”

    她一时又掩唇,眼中分明是浓浓的嫌厌:“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你这么大的人了,真是好意思去闹。我平素见那些娇滴滴的小女孩儿,满心只有怜爱,倒不知,还有张夫人这样心狠的人,连个孩子也要去为难。如今倒好了,又扯出这样的事情来,若不是为着月如,这样的乌糟事,我真是一耳朵也不想听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扫了一圈儿这正堂中的布局摆设:“你林家也算是富贵了,这么对个孩子,真是有脸说你们养大林姑娘的。人家是苏州齐家的嫡女,当年若回了齐家去,必定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也轮不到你这样苛待人家。”

    她这一番话,说的林志鸿面红耳赤,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

    张氏是敢怒不敢言。

    她听的一肚子火气。

    林蘅那小贱人,怎么就是苏州齐家的嫡女了?凭她也配!

    要不是齐明远从中做鬼,林蘅很该被拉出去打死。

    她母亲与人无媒苟合,私通生下她,她就是个小贱蹄子!

    她占着林家嫡女的名头活了十五年,到外头行走,人家拿她当个人似的看,都因为她是林家嫡女而已!

    如今翅膀硬了,要飞了,倒把话说的冠冕堂皇的。

    张氏一时生气:“我却不知,她是什么苏州齐家的嫡女。”

    林志鸿脸色骤变:“少胡说!”

    张氏一眼横过去:“你怕什么?”

    徐月如想过的。

    张氏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若一时狗急跳墙,怕什么都说得出口。

    韩齐之和周夫人便是听了,来日也不会说什么,当年父亲对韩齐之还有那么点儿的提携之恩,母亲与周夫人又的确私交不错,无论怎么说,这个忙,韩齐之都会帮。

    可她不能叫张氏声张——

    隔墙有耳,这话一旦出了口,覆水难收,将来保不齐就要传出去。

    是以徐月如面色一沉:“我说她是,她就是,六郎说她是,她就是,张夫人,齐家的女儿,与你,有什么相干?如今你扣着我妹妹不肯放人,到底是怕这些年你苛待我妹妹,来日我们与你算账,还是怕,如今蘅儿是今非昔比,一旦放了她去,林家将来便无人可倚仗,无人可支撑了?”

    她讥笑:“我劝你想清楚了。你如今老老实实放了蘅儿与我们走,安分些,拿了你林家该得的银子,当着韩叔父的面儿,我与你做个承诺,绝不与你秋后算账,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可你若死活不依,张夫人,我从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谁惹了我,惹了我的人,我不痛快,他一家子都别想快活,你可想清楚了。”

    张氏没由来一阵瑟缩,却硬着头皮还想说什么。

    周夫人欸了声,又去拍徐月如的肩:“都嫁了人了,还是这么个脾气,将来有了孩子,你也还这么着啊?这不是正谈着呢,慢慢商量,你有什么可发脾气,若回头给你父亲知道了,还不恨死林家人欺负你?我瞧着,林家如今这样子,也承受不住你父亲的泼天怒火,人家嘛,好歹养了六郎妹妹一场呢,既总挂在嘴边说,咱们也不好太不给人脸不是?闹的这么僵,多难看呀。”

    林志鸿咬牙。

    一唱一和,这是明着来欺负人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羞辱

    张氏面容狰狞,要吃人的模样,周夫人看在眼里,心里是一万个不满意。

    她待要再开口,徐月如却又按了她手背一把。

    这点子小动作,先前是不动声色,不肯叫人看见,这回却根本不肯藏着掖着,就是故意要做给林志鸿夫妇两个瞧的。

    果然张氏脸色更难看,而林志鸿鬓边也盗出冷汗来。

    他知道这位知府夫人,原也是高门的出身,不然也不会同徐月如的母亲私交甚好,简直闺中密友一样的了。

    人家都说高嫁低娶,但周氏当年嫁韩齐之,实在算是下嫁了。

    那时韩齐之尚不是什么朝廷新贵,只是人品才干都出众,登科拔得头筹,才刚在京中崭露头角而已。

    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徐天德,这便是徐天德对他的些许知遇之恩。

    就连他与周氏相识,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徐天德夫妇两个从中撮合的。

    是以这位周夫人以往养的金贵,嫁了韩齐之后,为着她是下嫁,韩齐之更不肯委屈她半分,无论昔年在京城,还是如今在杭州,惧内的名声,无人不知的。

    脾气火爆不容人的一个人,如今倒这样配合一个晚辈。

    不管周氏是真心疼爱徐月如,还是看在徐天德夫妇的情分上,总之,这做派摆出来,林志鸿就已经彻底死了心了。

    他先前想借故遁出去,没想到齐明远技高一筹,请了韩齐之夫妇出面。

    事到如今,便是再有诸多的不情愿,不甘愿,也不得不点头了。

    林蘅是留不住了,不放人走,还要结下不知多少的仇来。

    那些银子……

    林志鸿把心一横:“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是没脸再说什么了,这十五年,我自问不曾苛待孩子,却不知她怎么养成如今这样,但这话,现在说,莫说你们不信,连我自己,都是不肯信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无奈的摇头,把两手手心儿朝上,摊开了:“这手上不知过了多少银钱,真不是为了你们那十万两,现如今又说这些年克扣了蘅儿的东西,要一一清算,我却想着,真的清算了,才是把什么情分都不顾了。

    我们上一辈子人的情分,还有你们这一辈儿人的情分,蘅儿到底在林家长了十五年,她几个兄弟姊妹,将来也都念着她,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该闹的这样难看的。”

    林志鸿把话一顿,抬眼去看齐明远,那态度分明已经放软了:“那些东西,既是人家送给蘅儿的,从前我不知,现在知道了,自然叫蘅儿全都带走,宁溪院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她喜欢什么,舍不得什么,自然也都叫她一起带走的,说什么清算不清算,我还是拿她当亲生的孩子看,叫我怎么跟孩子清算?”

    张氏在一旁听得鬓边青筋凸起,早就听不下去了,可是她刚要开口,林志鸿冷冰冰的眼神丢过来,她一时吓住了,便把什么都给忘了。

    她嫁给林志鸿这么多年,林志鸿何曾这样过……

    她知道,那是警告。

    她更看得出,林志鸿没同她做样子。

    她今天再敢多嘴,这几十年的夫妻情分,真就什么也没有了——

    齐明远听着一挑眉。

    这意思,非但不要他们的银子,倒还要贴上一笔银子给蘅儿了?

    只是林志鸿这话说的倒极有意思的。

    徐月如嘴角刚一动,周氏叫了声林老爷。

    林志鸿侧目过去,心头却颤颤的。

    谁知道她又想说什么鬼东西出来,他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听的!

    “我听林老爷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即便六郎和月如今次把林姑娘接走了,将来认祖归宗回了苏州齐家,却也还要记着,有林老爷这样一位父亲?”

    周氏也高高的挑眉看他:“那我就不大明白了,既不是你家的孩子,缘何却要记着你?难不成,林老爷还想叫林姑娘一辈子对你,对林家,感恩戴德?最好是,连六郎和月如都是如此的,这不知道的,叫我乍然听着,倒像是林老爷有意攀附。

    毕竟六郎如今身份贵重,二十岁的六品主事,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月如则是一向贵重的人,我素闻林家门风清贵,往年我们府上有个什么喜宴一类,林老爷礼到人不到,不愿叫人说你攀附,这回是怎么了?是从前人说错了,还是今日我会错意了?”

    林志鸿皮笑肉不笑的:“想是我话说得不好,叫夫人误会了而已,这里头哪里有什么攀附不攀附的事儿,孩子还小……”

    “我妹妹也快及笄了,算不上还小,若放在正经人家,去岁起,就该给她相看人家,亲事也早就该定下来了。”

    徐月如嗤笑着:“林老爷大概是没听明白吧?六郎的意思,我的意思,接了蘅儿走,往后与林家,与你,都再没有半点关系的。当然了——”

    她挺直了腰杆,也拖长了尾音:“林老爷是个大方的人,想着这十五年亏待了蘅儿,实在是对不住她,也对不住齐家,白抱走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养在自己家里十五载,如今不肯算这笔账,不想要了我们的钱,倒愿意拿家里的东西去补偿蘅儿一些,我做嫂嫂的,要替蘅儿多谢林老爷的好意与好心。

    这俗话都说,长者赠,不敢辞,虽说从今后,蘅儿与你们再没关系,便是偶遇了,也千万不要凑上来打招呼的关系,林老爷再算不得她的长辈,更非六郎与我的长者,可你毕竟是一片好心,我们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既这么着,今儿就收拾归拢了,这就叫我把蘅儿的生辰之礼尽数带去,至于宁溪院中——”

    徐月如转头看向张氏:“张夫人,十五年下来,蘅儿的衣物,首饰,她每日家惯用的,这些东西,原是闺阁女孩儿贴身之物,断没有留在别人家的道理,我来前,蘅儿又特意说了,她有一个赤金的小手炉,一套青玉的茶具,一套碧玺石的碗碟,两副象牙的筷,那都是老太太给她的,我想着,这些,都要带走。”

    她说着又把下巴一抬:“先头我把这些账都算清了的,该多少银钱,一文不少的给你们,可林老爷方才那样说,倒叫我不好拿银票,还劳烦张夫人头前引路,我这就带了丫头进府,把蘅儿的东西,一应收拾了。”

    张氏咬着后槽牙:“到如今,人要走了,面儿都不肯见的?林姑娘到底尊贵了,今非昔比了,倒学起拿乔那一套,她好歹叫了我十五年的母亲,现在回家来收拾东西,却只叫你……”

    “张夫人快再不要说这个。”

    徐月如深吸口气,面上淡淡的,眼底却满是心疼,真是好一番做派。

    她又拿了帕子掩唇:“前儿夫人到桃蹊府门口去大闹一场,连桃蹊都吓坏了,蘅儿更是受了一场惊吓,已经有两日起不了身,请了大夫去看,只说是受惊,得静养,她身体又一向弱,便嘱咐了,最好是连地也别下,等养上几日,再看看情况。”

    张氏呼吸一滞,脸色登时就变了:“你这意思,我还该到她的床前去赔罪了不成?”

    “蘅儿是我夫君的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一样,这话,第一次见夫人,我就说过吧?”

    徐月如手上的帕子拿下去,重又露出一张好看的鹅蛋脸来。

    她淡然的表情敛去,只余下不屑爬满一张脸:“若依着我,早就该派人来拿了夫人,到我妹妹床前去跪着磕头赔罪了,如今也不过是蘅儿一味的劝我,看着蘅儿的面儿,不计较罢了,夫人倒拿这个说嘴吗?”

    她说的那样轻描淡写的,仿佛这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于张氏而言,简直极尽羞辱。

    林志鸿知道不好。

    暗道徐月如小小的年纪,手段却实在是高明,只怕那多年深宅中的妇人,也比不过她,就譬如张氏。

    她明知张氏是个最受不住人刺激的,偏要拿这样羞辱的话来挤兑人,非要激怒了张氏,叫张氏当着韩齐之夫妇的面儿失了分寸。

    在林蘅的事情上,他们夫妇两个,已经占尽了上风的,却还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他猛然想起来,徐月如说过的,她从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林志鸿后背一凉:“好了,事到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他横眼过去:“孩子往后就不是咱们的孩子了,你心疼她,舍不得她,心里不痛快,又能怎么样呢?陪着徐小娘子去收拾了东西,看着给蘅儿多带些,叫她走吧。”

    说这话,就该叫人大嘴巴抽他。

    徐月如心下冷笑,齐明远却已然站起了身。

    林志鸿一愣:“贤侄?”

    “我陪内子一起去。”

    可那是内宅!

    张氏脸色难看:“再没有叫个外男进我们家内宅的道理与规矩的了,齐大人便是这样的教养?”

    齐明远眯了眼:“张夫人,你恐吓惊吓我妹妹在先,对我夫人出言不逊在后,叫月如与你一道进内宅,我实是不放心的。”

    真是欺人太甚了。

    韩齐之微一拢眉,只是到底没说什么,打了个圆场而已:“不如叫你婶婶陪月如去,你一个郎君,进人家内宅,确实是有些不像话了,我瞧张夫人虽有些恼怒生气,可多半也是为着舍不得林姑娘,哪里就至于要跟月如过不去的地步?你未免也太小心。”

    作为当事人的徐月如,眼看着张氏气的胸膛剧烈起伏,那模样,倒像是一口气倒不上来,立时要气晕过去似的,却无动于衷。

    等听完了韩齐之一席话,反倒去挽周夫人的手:“我也不知是说错了什么,倒惹得张夫人这样,我瞧着很是害怕的。六郎素知我胆子小,担心我,才这样子,婶婶陪我去吧?”

    周夫人抿唇笑。

    她要是个胆子小的,怕天底下就再没有胆子大的女孩儿了。

    打小跟她母亲进宫去请安,连太后娘娘的桌案都是敢爬的人,如今对着张氏,倒说害怕了。

    她揉了徐月如一把,把人往怀里带着,又缓缓地站起身来,没应声,却冲着张氏问:“张夫人不介意吧?”

    张氏早说不出话来了。

    她得意的过了半辈子,在拿捏林蘅这事儿上,尤其得意,每每见林蘅瑟缩谨慎,她都觉得通体舒畅,心下再没有那么痛快的。

    难不成,这就是人家说的现世报吗?

    徐月如分明是来替林蘅讨债的!

    可林志鸿说得不错,她也慢慢的缓过味儿来。

    事已至此,再与他们结仇结怨,更不上算。

    本身有一个林蘅横在中间,两家人以后就好不了,了不起他们现在大大方方的把人送走,自认倒霉,将来齐明远不记得他们,把他们林家抛之脑后,别来秋后算账,就已经是祖坟上面冒青烟了。

    她捏紧了拳,却站起身,又侧身,端的是一派请周夫人先行的架势。

    徐月如眼底笑意更浓,周夫人在她手腕上轻捏了一回,搂着她,径直就出了门去的。

    她两个人走在前头,张氏懒得跟她们说话,大方归大方,可要她客客气气去赔笑脸,她是真办不到!

    偏偏徐月如不叫她如意,连周夫人都一味的配合。

    她软着嗓音,叫婶婶:“我确实想不通,方才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周夫人还是揉她:“亏你还是高门养大的女孩儿,你祖母与母亲都不曾说与你吗?不过想也是,你打小娇滴滴的,一家人的掌上娇,谁会与你说这些,我今日便教给你吧——”

    她拖长了音儿,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一时瞧不见,略扭了扭头,见张氏不情不愿的跟着,不近不远的,于是声音又太高了一些:“这世上,原不是所有的人,都似你这般的,有些人心思肮脏,最是见不得光的,你活的通透敞亮,要把什么都说透,把人家的心思摆到台面上来说,你虽没说错,可人家未必高兴的起来,你手上一把软刀子,割肉似的往人家身上剌,人家可不是要恼了你的吗?”

    徐月如做一派恍然大悟的姿态:“婶婶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可见真是不能与小人打交道的,破皮破落户,没胸襟没见识,受不住旁人讲真话,我想着,尽早料理了这里的事,带了妹妹京城去,只盼着一辈子再别遇上这样的人才好呢。”

第二百八十五章:我是真的很累了

    从林家离开的时候,齐明远夫妇两个整整带走了三大车的东西,满满当当的,另还有小厮抬了十二口红木箱子,全都是林蘅的东西。

    徐月如没给张氏留脸面,再加上周夫人一心向着她,也瞧不上张氏素日里的做派,彼时在宁溪院中,她支使了丫头收拾东西,又一样样的全要过目,到后来,稍有不好的,当着张氏的面儿便毁了,余下的,才收进箱子去,打包规整,一并带走。

    而至于张氏这些年来克扣的生辰之礼,徐月如就更是不放过,那真是站在小院儿里,手上拿着林蘅记下的账本,一样一样的比对,那做派,倒像是张氏会扣下个一件两件,从中间捞好处似的。

    等送走了人,张氏才彻底的黑了脸下来,一侧目,发现林志鸿面色也一样。

    可先前在正堂屋时,他分明……

    张氏纵有一肚子的火气,此刻竟莫名不敢朝着林志鸿发泄了。

    林志鸿观她面色,见她犹豫,那口气才舒缓了些,一挑眉,转而问她:“你又想说什么?”

    一个又字,把张氏心里的那点儿火,直接拱起来。

    站在府门口呢,林志鸿冷笑一声:“你这些天,撒野也撒的够了,老话说人前教子,人后教妻,刚才当着那么多人,我给你留足了面子,现下无人,你别把我惹急了!”

    他大概是真的豁出去了,今次……

    张氏深吸口气:“半辈子的夫妻,走到今天,我是你的结发妻,林志鸿,你就这么对我?”

    “我如何对你了?”

    林志鸿倒笑了:“打从一开始,不就该怪你?我当年把蘅儿抱回来,自知亏欠你良多,数年来,你要做什么,我不纵着你?可你是怎么对蘅儿的?到如今,她哥哥找上门,还是这样的靠山,你惹得起吗?林家惹得起吗?我倒是想跟齐明远撕破脸,我倒是不想叫他把我女儿带走,可人家有备而来,今天能请了知府大人来,明日说不得就能请了枢密使大人到杭州!”

    他咬牙切齿:“都是你干的好事!”

    张氏登时倒吸口凉气,反手指着自己,怒急反笑,却清清冷冷的:“怪我?林志鸿,你自己作孽,你怪我?”

    林志鸿眸色一暗:“这十五年,你对蘅儿从来不好,我说没说过半句话?就连母亲,心疼蘅儿,却也从不与你翻脸说一句重话的!”

    他声儿拔高了,也尖锐起来:“你拿着这件事,辖制了我十五年,在家里嚣张跋扈,在外面也是从不收敛,人家便把你所做的事,全都算在林家头上,算在我和大郎身上,我们又可曾埋怨过你半句?”

    他接二连三的质问,果然问的张氏哑口无言。

    林志鸿见她闭了嘴,却越发生气起来。

    人大抵都是这样的。

    他忍了十五年,一朝爆发,心中多年的积怨,总是要尽数发泄出来的。

    他退了三五步,离张氏远了些:“十五年,我纵容你,却纵出今天的祸端来!”

    他说祸端,张氏猛地眉心一跳。

    她突然想起来大郎说过的——别害了林家。

    她怎么会呢?

    “哪里就有你说的那样厉害……”

    “你给我闭嘴!”林志鸿又将音调拔高了,“原都是你自己贪心不足所致,你若肯知足,晓得一家人都在迁就你,待蘅儿,大面儿上过得去,哪里会有今天的事?

    你当那是什么人?

    齐明远和徐月如,随便哪一个,攀上了,对林氏一族,都是一辈子的助益!如今什么都没了,反倒结下仇来!”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人家夫妇两个,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门第,什么样的前途,拉扯你?拉扯林家?林志鸿,你是今儿气糊涂了,还是打根儿上就没睡醒过?”

    张氏十几年没听过重话的,叫林志鸿的做派和他那些话,一时震住了而已。

    这会儿醒过味儿来,便想着,林志鸿实在是卑鄙的!

    打从一开始,这分明就是他做下的一桩错事,如今闹成这样子,他倒是想着把一切责任往外推,全都推给她?

    真是笑话。

    张氏叉着腰,俨然一副泼妇做派:“你也甭打量着我是个好糊弄的傻子,你也晓得咱们一家人待林蘅都是不好的,却偏算我一个人的不是?你倒有脸说我是个贪心的,自己做过的事,想是自己全忘了吧?”

    她讥讽着,显然早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哪里还惦记着,这是府门口。

    门上当值的小厮好奇,可谁也不敢探头去看,更不敢多听一个字。

    张氏看着林志鸿脸色黑沉,越发得意:“你是个不贪心的,你不贪心,便不会明媒正娶了我,又跑去苏州与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是因为林志鸿高高扬起的那只手。

    张氏心下一沉。

    夫妻多年,不是没吵过,没闹过。

    她从来是不容人的性子,当年林志鸿要纳妾时,她就很是闹过一场。

    后来出了白氏的事,他抱着林蘅回杭州,她又闹过。

    可林志鸿不管怎么不耐烦,却从没有与她动过手。

    “你还想打我?”

    在一瞬间的愣怔过后,张氏竟反而欺身上前了两步,真是把自己的脸送过去,给林志鸿打的。

    这张脸,也年轻过,俊美过。

    林志鸿是偏爱美色的人,虽不至于就风流成性,可他毕竟是个男人。

    当年娶了张氏回家,头一两年里,尽管他对白氏念念不忘,却也能与张氏处的不错,不然也不会有如今张氏膝下这两儿一女。

    只是后来日子久了,他晓得张氏是个泼辣的性子,实在喜欢不起来,慢慢的,避之不及,才有了如今的妾,更有了后来往苏州去寻白氏之事。

    可今天看着这张脸,他突然又有些下不去手了。

    张氏眼底的痛苦他是瞧见了的。

    夫妻一场,如今竟成这地步了吗?

    然则他高高举起的手,还没落下去时,林舟沉着声,叫了一句父亲。

    他侧目,见大儿子黑着脸疾步而来,这才想起来,要收回那只险些打了发妻一记耳光的手。

    林舟走近的时候,虚拉了张氏一把,把他的母亲,护在了他的身后。

    那动作却刺痛了林志鸿的眼。

    他今日,才刚刚送走一个女儿,这大儿子……

    他喉咙发紧:“你怎么出来了?”

    “我若不来,父亲是不是要在这府门口,临街的路上,同母亲动手呢?”

    林志鸿一拧眉:“你放肆!”

    林舟说不敢,可人还挡在张氏面前:“父亲心中恼怒,我明白,也知道,林蘅这一走,往后断了联系,原本有她在,咱们与齐明远,与徐小娘子,关系该是亲厚的,若从前咱们待林蘅好一些,拿她当自己家里的女孩儿去呵护,如今的齐明远和徐月如,一定和颜悦色,何至于就到了如今这地步。”

    林志鸿胸膛处一动:“你明白就好!”

    “可是父亲——”

    张氏身形一动,林舟先把人给按住了,扬声又叫父亲,面沉如水:“咱们一家子,不都是元凶吗?您要怪罪,一家子都该担待着,这怎么成了母亲一个人的错处呢?”

    他语气中,满是淡漠,听的林志鸿一怔:“你说什么?”

    林舟却不为所动,仍然定声:“从父亲,甚至到祖母,都是元凶,也都是帮凶,父亲今日恼怒,觉得白丢了这样好的关系,要打母亲,却不肯自省,更不敢到家庙去,质问祖母一句,儿子无心顶撞,只是希望父亲您能明白,我们家与林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某一个人的错——”

    他拖长了尾音,拉着张氏的手也紧了紧:“您要母亲如何大度容忍接纳呢?好,就算母亲不容人,这十五年的时间,您又为林蘅做过什么?祖母是心疼她,可打从一开始,祖母难道就是把她往正道引的吗?”

    林舟深吸口气:“祖母当年放了周大姑娘在宁溪院,到头来,教着林蘅记咱们家的账,十五年了,如今翅膀硬了要与我们清算,这里头,不都是祖母的功劳吗?”

    “你简直是疯了!”

    林志鸿一抬手,指向他,连指尖儿都在颤抖着:“你从小的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去了,小小的年纪,你还没当家做主呢!林家且还不是你说了算呢!怎么?今日你妹妹才同我清算了,你也要与我清算吗?”

    “父亲,我只有两个妹妹,却不知,谁与您清算了什么。”

    林舟始终淡然如水,他盯着林志鸿颤抖的指尖看了会儿,叹了口气:“齐大人和徐小娘子一点情面都不留,就是在告诉我们,不要再心存幻想,更别想着将来去攀附林蘅,攀附上齐家或徐家,如今他们只是言语间难听些,办起事儿来雷厉风行些,到底没对我们家怎么样,说到底,林蘅的出身,他们希望我们一家人都保持沉默,带着这个秘密,直到死。”

    他顿了顿声:“我劝父亲从今后忘了林蘅,您只有两个女儿,林薰和林萦,至于林蘅,咱们家,已然高攀不起了。”

    林志鸿嘴角一动想说话,身后张氏也扯他衣袖:“你前头说的那些倒罢了,这却是什么话?谁要去攀附谁不成?那小蹄子……”

    “母亲!”

    林舟一时头疼不已。

    林蘅今非昔比,其实根本就不是从今日起,甚至都不是从齐明远夫妇来杭州起的。

    早在谢喻白殷勤切切登门那天起,林蘅就已经很不同了。

    他看明白了,也提点过母亲,只是母亲不肯听,他也是糊涂了,还真与章延礼做了那样的事,险些就毁了林蘅,直到如今,章延礼惹上了一身的骚,他每每惶恐,更深知陆景明根本就没放弃调查那件事。

    从前仗着林蘅还在家里,是林家女,多少安慰自己,不会出事,现在呢?

    这么多的事情堆在眼前呢,母亲却一点都不急。

    林舟一时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才多大的年纪,父亲说得对,林家尚且不是他来当家做主,可他操的心,却比谁都要大。

    父亲和母亲,从来是靠不住的。

    一个是自私自利,一辈子心里都只有他自己。

    一个是傲慢无知,一辈子竟都活了个糊里糊涂。

    他转过身去,看着张氏,突然觉得母亲是陌生的:“到如今,您还有心思,逞口舌之快吗?”

    张氏愣怔:“什么?”

    “母亲做过什么,真的都忘了吗?外面的事,母亲可能知道的不多,我也忘了告诉您,章延礼惹上了官司,先头林家香料案,查来查去,竟查到了他的头上去,还有一件事,这案子,最早衙门是盯上了陆景明的,可突然就有那么一天,章延礼,就出事了——”

    林舟做了深呼吸状:“母亲,林蘅走了,永远离开林家了,从前好多事,本可以仗着她是林家女,我们说是家务事,外人要插手,都不便,如今呢?”

    张氏脸色骤然变了。

    林志鸿听的云山雾绕:“你们在说什么?”

    林舟从鼻子里挤出个哼的音调来:“母亲若还是想与父亲闹,我不拦着,将来出什么事,母亲也再不要找我来担待,事到如今,真出了事,我是担待不起了的。”

    如果……他是说如果。

    有一天,陆景明真的查出来了,要发难,他倒也算了,谢喻白和齐明远两个人,就能弄死他们一家人。

    事到如今,他是真的很累了。

    张氏的气焰,果然在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林志鸿看在眼里,心下越发狐疑:“你们母子两个,究竟有什么瞒着我?”

    林舟这才转过身重又去看他:“父亲,林蘅的事情,能不能到此为止?咱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将来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您真的打算为了林蘅,同母亲闹的不可开交,把我们兄妹的心,也寒透吗?”

    顾左右而言他——

    林志鸿一眯眼:“你从前,瞒着我,背着我,帮你母亲做过什么?”

    “我为人子,既然父亲的子,也是母亲的子,父亲今日问,我不妨告诉父亲,我是帮母亲针对过林蘅,这诚然不是好儿郎该做的事,可她是我母亲这半生所有痛苦的源泉,我容不下她。至于别的,如今说与父亲听,父亲敢听吗?”

第二百八十六章:尘埃落定

    衙门里出事,郑斌找到了林家门口来。

    一行人从林家出来都还没能走出这条街,韩齐之正要与齐明远再寒暄几句时,周夫人拿手肘戳他,他顺势望去,便拢了眉心。

    郑斌快步而来,面色沉沉。

    齐明远拉了徐月如往后躲了躲,韩齐之却一抬手,示意他无妨。

    他心下一沉,不免多看韩齐之两眼。

    韩齐之却似乎毫不在意,只问郑斌:“出事了?”

    郑斌点头说是:“城南许家三姑娘先前用了林家香料,毁了容,养了这么久,没能养好,今晨……”

    他面色一难,在韩齐之的注视之下,吞了口口水:“今晨横梁了。”

    周夫人倒吸口气。

    许家三姑娘她知道,一贯就是个极爱重自己容貌的小女孩儿,今岁十四,年初的时候,她爹娘才给她定下了亲事,是她母亲那边的一个表哥,据说是人品门第都不错,两个孩子从小感情也不错,本该是一段极好的姻缘,如今却……

    她听不得这些,一时面露悲痛之色。

    徐月如挣开了齐明远的手,上前去,搀扶着她。

    韩齐之脸色铁青:“许家现在闹到了衙门去吗?”

    郑斌一面点头,一面又说:“却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府衙既拿住了人,也有了证据,为什么拖延这么多天,都不处置章延礼,堵在府衙门口,说的话好难听,围了好些百姓,下官也不敢叫衙役们驱赶,眼下……眼下只得赶紧来回大人,怕要大人快些回去,才好镇得住的。”

    之所以没有动章延礼,是因为他总觉得,此案很是蹊跷。

    先前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陆景明,他也怀疑过的,后来陆景明倒像坦然的样子,却偏偏在那个时候,再次搜查林月泉的库房,就搜出了章延礼的那玉佩。

    拿了章延礼到堂后,他一味的说冤枉,说不知何时丢了那东西,他甚至自己都不记得,曾经有那样一块儿玉佩,可是却没矢口否认,也认下了那是他的东西。

    总觉得这里头有猫腻。

    就像是有人提前设置好了的,一步一步的,把所有人,往既定的圈套里引去。

    无论是陆景明,还是章延礼,又或是他。

    再不然,本就是陆景明——

    先把自己置身困境中,实则本就是胸有成竹,有谢喻白做后盾,身上随时都揣着谢喻白留下的那封信,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这圈套,说不得就是他做下的。

    只不过韩齐之万万没想到,会这样闹出人命来。

    一旦出了人命,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他深吸口气,交代了周夫人几句,一时连寒暄也顾不上了,便要与郑斌一道往衙门去。

    齐明远踱步上前去,叫了声叔父。

    韩齐之脚下一顿,回头看他。

    他面上淡淡的:“这案子,我虽初来杭州不久,却也有所耳闻,听说,先前和陆子楚,还有些瓜葛?”

    韩齐之心下一沉。

    齐明远供职在吏部,可他是在部里告了假,到杭州来处理私事的,且即便他不是告假而来,地方政务,也且轮不到他插手。

    他站在街上,这样明目张胆的过问,分明就是……

    韩齐之呼吸一滞:“你和陆景明也有私交?”

    他说也有,叫齐明远眉心一挑:“我妹妹住在温三姑娘府上,我自是见过他,且今次他没少出力帮忙,于私情而言,我的确是感激他的。”

    他点到即止,韩齐之也是明白人,看看他,又看看徐月如。

    他本想从徐月如的表情中看出些许松动的,可他失望了。

    他倒忘了。

    徐家人都是出了名的护短的,徐月如怎么会向着他一个所谓的什么叔父。

    这案子,再往陆景明身上查,齐明远是一定会插手的。

    给林蘅收拾的东西,是吩咐了小厮一路送回温桃蹊的宅子里的,齐明远和徐月如夫妇两个又把周夫人先送回了府中,才寒暄一场,没再进府,反回了温桃蹊家中。

    一路上,徐月如都欲言又止的。

    齐明远看在眼里,终于在她第十次想开口又收住时,噙着笑问她:“你想问我,为什么帮陆景明说话?”

    徐月如侧目看他:“在京城你都不肯替谁分说两句的,如今到了杭州,这是地方政务,你没看韩大人脸色都变了吗?”

    他说知道:“直觉告诉我,陆景明不是那样的人而已。”

    她听了这话,当下蹙拢眉心:“直觉?六郎,韩大人将来若要记恨,上奏参你,难道官家面前,你也这么替他开脱?”

    “韩齐之不会。”

    齐明远拉了她的手,又捏了捏她手心儿:“他脸色虽然变了,但他已经告诉我,他不会再往陆景明身上细查什么,现在闹出了人命,这案子就不能再拖延,外面的风声不知是怎么起的,可人家已经知道了,他还扣着章延礼,不做惩处,你猜,那围堵在知府衙门门口的人,口中说的会是什么话?”

    无非是,章家财大气粗,这位知府大人不知收了章家多少好处,才这样替章延礼遮遮掩掩,如今有了实证,都不将人定罪的。

    韩齐之爱惜名声,断然听不得这个。

    而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嘛。

    此时再扯上一个陆景明,把陆家和胡家一并扯进来,再算上六郎,还有……

    “他方才说也……”徐月如抿唇,“谢喻白?”

    齐明远点了点头:“我想先前牵扯到陆景明时,他还算客气,也是为谢喻白的缘故,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个,私交如何这样好,能叫韩齐之忌惮起来,等来日回京见了他,我倒该好好问一问。”

    两个人年纪相仿,才情不相上下,名气也没见一定谁就高过谁,平素虽少打交道,可冥冥中就是有那么一股子的惺惺相惜。

    谢喻白明年入朝,巧了,也是在吏部,也是官家钦点的。

    将来同朝为官,这走动嘛,自然会多起来。

    朋友的朋友,也可以做朋友。

    这道理走遍天下都行得通。

    他瞧陆景明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未必就一定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却也比那些真小人好多了。

    生意场上的人,都那样。

    他从小见父兄,都是如此的。

    尤其是他那位好长兄,真是把钻营揉进了骨子里的,见了人,没有一分真心,倒有十分试探的心。

    害人之心从不主动人,但并非没有。

    他从商贾之家走出来的,对这些,早司空见惯。

    只是徐月如大抵不太能理解。

    齐明远捏着她的手紧了紧:“你是不是觉得,陆景明不够坦荡?”

    徐月如一撇嘴:“他坦荡与否,与我是不相干的,他帮了蘅儿这么大的忙,我也感激他,前头他还想借几万两银子给蘅儿,固然是看在桃蹊的面儿上,可那是几万两白银,人家不皱眉头就往外拿,这份儿情,咱们做兄嫂的,可不得承着吗?”

    她淡淡的笑着:“但要说别的嘛……未曾深交,不便多言,我想着以后回了京城,与他也不会打照面儿,议论人家做什么。”

    那就是的确这样认为了。

    她眼睛毒,会看人,觉得陆景明不够坦荡,也在情理之中吧。

    至少——

    她不知道,他也不打算再告诉她这些的。

    当日陆景明来找过他。

    说是替温家小姑娘做说客的,可其实男人们之间的谈话,好些时候,总是夹杂着别的。

    他不质疑陆景明对温桃蹊的一片真心,更不怀疑他是不是真心想帮蘅儿,只不过,这其中,总能为他带去一些别的好处,他自然利用的很好。

    这样的人,其实这世上比比皆是。

    “蘅儿和林家的事算是解决了,和什么楚家的婚事,自然也就不再做数,我想带她回京城。”

    徐月如面色微沉:“这只怕有些难。”

    “请温家的小姑娘一起去。”

    她眯了眼:“人家小姑娘只身一个……”

    可温桃蹊哪里是只身一人啊。

    她身边儿不是老跟着个陆景明吗?

    徐月如便是觉得,陆景明这人其实深不可测,说是一介白衣,但他又好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都能料理一样,要真是单单经商钻营,也不能够吧?

    温桃蹊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这天下的姑娘各种各样的都有,她最喜欢的,便是长得好看的,心思纯净的,偏偏温桃蹊两样都占了。

    “你要把桃蹊一起带去京城,却总要告诉人家父兄的吧?她自己做了主,她父兄固然不说什么,只是咱们礼数却缺的狠了,况且我看陆景明日日跟在她身边,真要去京城,他一定也跟着去,万一出点儿什么事……”

    齐明远一听这个,忙先拦了她的话:“怎么开始胡说了?”

    徐月如横了他一眼,索性把手抽出来:“我看你对陆景明印象真是不错,要不是人家心有所属,你怕巴不得他给你当妹夫吧?”

    给他当妹夫那不成。

    他都还没能把蘅儿认回到身边呢,怎么能叫她嫁人?

    便是知道她如今的年纪也该议亲,那也不成。

    况且将来要娶蘅儿的,他必得好好地掌过了眼,反正陆景明这样不知根知底的,是断断不成的。

    “你就胡说吧,陆景明和家里关系不好,自己一个人在外打拼这么些年的,我对他印象不错,有问题?”

    徐月如就住了口。

    他何尝不是自己一个人。

    人家陆景明好歹还有母亲,还有姨母,蘅儿的那本账册,不就是他请了胡家的小姑娘帮忙,找了人一一对了价出来的。

    六郎有什么呢?

    齐家欺负了他那么多年,便是有心慈手软一些的,却也不敢明着对他好,为着他年幼,为着他没有说话的份儿,什么好处,都是他长兄占去了。

    苦读数载,如今才算出人头地。

    她嫁给他之后,才慢慢了解到,当初连他要娶妻,齐家都是不愿意的。

    真是怕他飞黄腾达,秋后算账。

    人家家里,都是盼着孩子出息,齐家却……

    徐月如撇撇嘴:“所以你想叫我去跟桃蹊说说,让她哄着蘅儿跟咱们一起回京?”

    齐明远嗯了声:“温三姑娘年纪虽然不大,见事却极明白,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我几次见她,也能感觉得出来,她是真心为蘅儿好的,她也希望蘅儿能回到我身边来,只是我于她算外男,总往她府上跑,也不好,只好叫你去。”

    他一面说着,又欸了声:“她要是怕她家中父兄怪罪,不然你告诉她,我可以书信一封,派人送去歙州,快马加鞭送去,咱们在杭州等上一阵子,再不然,她家中若有姊妹,想一道去京中玩儿的,从歙州动身,咱们一起赶路,我们在京城等着她,我派人去接也不是不行的……”

    “你这话,叫人家爹娘听了,还不打死你的?”

    徐月如张口就啐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怎么说,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添乱了,做官做文章,都那么能干,当年在京城,出口成章的才名传开,多少人崇敬羡艳,如今倒成了个傻子,竟还要接人家姊妹去京中,你想什么呢?”

    齐明远拍了拍脑门儿,懊恼的嗨呀一声:“总是遇上蘅儿的事,便要方寸大乱,我只想带她去京中。岳父大人虽替我打点了部里,可我总不能一直不回去,我不愿与蘅儿分离太远,她如今还不大能接受我,就在我身边儿,近一些,她总能知道我是真的想呵护她,这相隔千里,她只会与我越发生分而已。”

    他不能陪她留在杭州,不能陪她游山玩水,只能想法子把她带走,带去京城。

    而且京城里那么多好玩的,好看的,她一定都没见识过。

    等去了,有月如在,也不怕她会受欺负。

    他从齐家已经弄回来不少的银子,等她的事情彻底尘埃落定,临走前,再转道苏州,把他该得的,一文不少的要回来,往后她想要什么,他就能给她什么,多好呀。

    齐明远已经展望着与妹妹的美好未来,面色柔和,眼中更是柔情一片。

    徐月如看在眼里,噙着笑摇头叹气:“看样子,往后我是要同妹妹争宠的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被衙役带走

    府衙的衙役上门的时候,林舟整个人都是懵怔的。

    他几乎听不清楚,那衙役都说了什么,他只知道,章延礼,供出了他——可是供出他什么呢?

    是林蘅的事吗?

    林志鸿面色阴沉,铁青到了极点的,一时看他,一时又去看衙役,嘴角抽动,似乎想求情,然则竟不知要说什么。

    张氏早哭成了泪人,跌坐在官帽椅上,往日的嚣张跋扈,此时都不见了踪影。

    林放是手足无措的,他一贯游手好闲,只晓得吃喝玩乐,遇上这样的事,虽知恐怕不好,但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那衙役上了铁链,要去锁人。

    林齐一声且慢,从林志鸿身后踱步上前来。

    林舟侧目看他,面前的衙役也挑眉:“你要干什么?”

    林齐面色沉沉:“章延礼身陷囹圄,肆意攀咬,难道未曾升堂,不曾问话,也可以以铁链枷锁,锁拿我大哥到堂吗?”

    林志鸿面色一动,连声说是啊,又忙叫了林放,给他使眼色,他会意,自腰间摘了玉佩下来,三五步上前,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塞过去:“我大哥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人,从来没吃过苦,这点儿心意,请大人们拿去吃茶,只盼着不要为难我大哥,叫他少受些罪罢了。”

    那衙役脸色舒缓下来,原本黑脸罗刹一样的人,这会儿倒有了些和悦在脸上。

    林志鸿暗暗松了口气:“大人,这官差办事,我们是不敢横加阻拦的,只是我家大郎他……”

    “林老爷放心,自然是要带了贵府大少爷上堂去问话的,我们大人最是清明,大少爷若是无辜,大人定然还他清白公道。”

    他一面说着,那玉佩就已经揣进了怀里去,他又摆手,叫人把铁链收起来:“大少爷,请吧。”

    林舟神色复杂的看向林齐:“你在家,照顾好爹娘,我知你……”

    知他如何,后话未讲明,就顿住声,又深吸口气,看向哭啼之中的张氏。

    他柔声叫母亲:“孩儿只是去堂上问话,母亲不要如此。”

    林志鸿瞥过去的眼神中,分明是嫌恶。

    林舟看在眼里,心下无奈更多。

    他知道,父亲和母亲,从来貌合神离,这次经过林蘅一事,更是什么情分都不剩下。

    齐明远夫妇的到来,把蒙在林家上头十五年的那层遮羞布彻底掀开,把最不堪,最丑陋的往事,暴露在阳光之下,母亲受不住,深以为是极大的羞辱,而父亲——

    他不知章延礼到底供认了什么,但攀咬他,他方才愣怔,此时稍稍回过神来,直觉告诉他,怕与陆景明齐明远等人脱不了干系。

    八成……若为上次林蘅险些出事,恐怕,他真是凶多吉少了。

    可这话不能说,也没法子说。

    母亲这样哭哭啼啼,大概是猜得到吗?

    二郎是个指望不上的。

    原来大祸临头,他真的只能指望林舟。

    林舟把他的话接过来:“大哥骤然出事,母亲只是一时伤心,大哥放心,安心去,我在家,一定好好侍奉父亲与母亲的。”

    他这话其实仍旧阴阳怪气,只是林舟已无力计较。

    如果他的直觉是对的,他今日一去,怕再难回到林家,将来母亲身边……林放哪里是林舟的对手。

    他如此想,心下越发不安,回头去看那衙役,略一抿唇:“我能不能同我母亲告个别?”

    林志鸿拧眉:“大郎!”

    那衙役因得了一块儿上好的玉佩,如今耐性倒好起来,摆摆手:“大少爷且去,只是要快些才好,大人还在堂上等着。”

    他说好,转了脚尖儿,朝张氏方向过去。

    等近前了,半蹲在张氏身旁,一双手交叠着,放在张氏膝盖上。

    张氏抹去眼角的泪,拍着他:“我的儿,我的儿啊。”

    “母亲不要这样,也许没事呢?”

    他噙着笑,笑容却苦涩不堪:“母亲需知道,情况再坏,你身边,也还有一儿一女的。从前儿子规劝母亲许多话,母亲都未曾放在心上,如今儿子要上堂去了,就怕今后……”

    丧气的话他不敢再说,因为张氏的泪珠越发多起来。

    “二郎是个不争气的,将来母亲还要仰仗着三郎,三郎年纪大了,母亲该给他找一门好亲事,至于薰儿和萦儿,我是长兄,原该为她们操持,眼下这一去,只怕麻烦缠身,顾不上了,母亲好歹敛一敛往日的性儿,也替她们找个好人家。您与父亲……”

    林舟一低头,再抬眼时,满目柔和:“您与父亲,得过且过罢了。”

    张氏心头一颤:“儿啊,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她还要再哭,林舟却把心一横,起了身,退三步,又双膝一并,跪在张氏面前,叩拜一回,再起身,径直从林志鸿身侧过,却一个字也没与他说。

    林志鸿望着儿子的背影,欲言又止,身形一时不稳,踉跄了一把。

    林放与林齐一左一右,忙搀扶住了他。

    林志鸿拨开他二人的手:“给你姑父写信,快给你姑父写信去……”

    林齐拧眉:“父亲且不要急着自乱阵脚,如今衙门里什么都没说,只是带了大哥去问话,咱们先惊动了姑母一家,若无事,岂不麻烦吗?”

    “怎么会无事!”林志鸿一跺脚,“齐明远夫妇还在杭州没走,大郎这就出了事,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竟以为无事?”

    张氏听来也觉得刺耳,待要叫嚣时,猛然又想起大儿子临行前的那番话。

    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只怕就是为章家事,为林蘅事。

    是她的错。

    她错不该不听大郎规劝,一意孤行。

    事到如今——

    她深吸口气:“你不要冲着孩子发脾气,他小小的年纪,遇事不知深浅,你有这功夫同孩子叫嚣,倒不如快些写信去吧!”

    林齐侧目过去,眯了眯眼,倒什么都没说。

    林放咬咬牙:“我去见见齐明远?”

    林齐一怔:“二哥,你想去见,人家就一定见你吗?”

    林志鸿只觉得头疼不已。

    大儿子福祸未知,且显然与他离心离德,已然生分。

    二儿子不堪用,就是个草包。

    三儿子……这是个庶出子,且他的那些心思,往日不提罢了。

    这个家,到如今,怎么就过成这样!

    林志鸿却猛然想起什么来。

    他黑着脸,眸色也阴冷,死死地盯住了张氏。

    张氏坐着,却也叫他那副形容吓了一跳,心下慌乱:“你……你这么看我,看我做什么?”

    林志鸿越发捏紧了拳:“你和大郎,从前谋划过什么,瞒着我,瞒着一家人?”

    “我何曾谋划什么?”张氏喉咙一滚,头皮也发麻,“我一个深闺妇人,能谋划……”

    “孩子已经被衙门带走了!”

    林志鸿身边儿靠着一把官帽椅,他在扶手上重重一拍:“你这蠢妇,事到如今,还不快与我说清楚!”

    他骂了个痛快,林放却粗拢眉心,显然不快:“父亲!”

    “你给我闭嘴!”

    林志鸿叫嚣着,就要上前去的。

    林齐见状不对,赶忙拦了:“父亲先消消气,怎么自己家里却先要乱起来吗?就算齐明远夫妇还在杭州,大哥若是清白的,难道他们还能强按了罪名不成?如今事情未定,您别急着跟母亲置气,咱们一家子,总要和和气气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张氏挨骂,他心下是高兴的。

    从小到的,受过张氏多少磋磨,他娘又有过多少的委屈,妹妹是如何养成现在这样看人脸色说话做事的性子,他全都记得。

    但是林舟提醒过他,他也提醒过他自己。

    只要父亲不休妻,张氏就是林家的当家主母,是他的嫡母。

    他是林家的儿子,他再恼恨张氏,也不能毁了林家。

    林家没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是清白的……”

    林齐待要再劝之时,张氏啼哭着,瓮声瓮气的,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心头一颤,侧目去看:“母亲?”

    张氏泪眼朦胧,抬眼看去:“当日,我气不过林蘅能得了谢喻白的高看,那谢喻白,出身门第,人品样貌,都是郎君之中的翘楚,明天又要入朝入部,还有他父亲和老师在,将来前途无量,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她咬牙切齿,死死的捏着扶手:“林蘅凭什么?我气不过。”

    “你做了什么?”

    “我……我……”

    她眼角眉梢一起垂下去,分明就是心虚的模样。

    林志鸿怒不可遏,林齐忙又拦:“母亲还是快说得好,大哥被带走了,说是章延礼攀咬的,咱们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想救,也无从救起,母亲难道真想看着大哥入狱吗?”

    张氏脸色遽变:“当然不是!”

    林志鸿强压下怒火,揉着眉心:“你让大郎替你做了什么?”

    “就是……前年章延礼看上了林蘅,叫大郎来探过我的口风,可我想着,章家富贵,林蘅不配,就叫大郎给推辞了,这回我想起这事儿来,就……”

    她支支吾吾,再不敢去看林志鸿的脸色,把心一横:“我叫大郎和章延礼商议着,拐了林蘅,本想污她清白,闹到章家去,叫章家不得不娶了她。那章二郎是个花花太岁,最风流,最好色,林蘅这样子进门,他新鲜一段,定然撂开手,而章二郎的母亲,又是个强势霸道不容人的,将来只有揉搓林蘅的份儿,她的日子必定凄苦。”

    她顿了顿声:“只是没成想……这里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们连同温桃蹊一起拐了去……而偏偏人又被谢喻白给救走了,事情没办成,还惊动了谢喻白和陆景明……头前我不知章延礼出事,大郎那日说,我听来心下已然惊骇,知道要出事的。”

    林志鸿气的脸都要绿了。

    不管怎么说,林蘅总是他亲生的女儿!

    “你这悍妇!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拿手去指着张氏,林齐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拦,他三两步冲上前,指尖儿就戳上了张氏的脑门:“你也是个女人,你的心肠就这样歹毒,心思就这样恶,蘅儿碍你的眼,有本事的,当年你就别叫她进府!你揉搓拿捏她十五年还不算,竟起了这样龌龊的心思,要毁她清白,断送她的后半辈子!

    你做也就做了,手脚偏偏不干净,大郎素日能干,今次却这样愚蠢,能叫谢喻白把人救走!”

    怪不得。

    怪不得林蘅很少再回家来。

    林薰和林萦几次去温桃蹊那儿找,她也都爱理不理,到后来,温桃蹊索性就把人给拦着,不叫进门了。

    方才那衙役大概透漏了几句,说章延礼供出大郎。

    还能供什么?

    不就是这样的事!

    林蘅若是林家女,他们能说是家务事,大不了,只说要林蘅嫁章家,但她抵死不从,他们与章家商议过,这办法虽是下作了些,可也是两家人商量过,都同意了的。

    反正真出事,章延礼也跑不了,章老爷和章夫人那样溺爱他,绝不会眼看着他出事,且此事本就是章家理亏在先,了不起,真的促成这段姻缘,他们林家,还能从章家手上讨来不少的好处。

    但现在不行了。

    林志鸿呼吸一滞:“陆景明和谢喻白,一定知道此事,可谢喻白当日没有发作,只怕是京城突然出事,他匆匆离去,未及发作,陆景明……那是个切开了,骨子都透着黑的人,怕他憋到今日,才借着齐明远的势,一并发作,他这是想——”

    “一击即中,一招毙命。”

    林齐冷冰冰的把话接过来:“他要大哥的命。”

    张氏瞳仁一缩:“不,不成,大郎是我的命啊!我去衙门,我去自首,都是我逼着大郎做的,大郎为人子,他不能不听我的,我去跟知府大人说去——”

    她哭着喊着,叫着嚷着,起了身,踉踉跄跄就要往外走。

    林志鸿一把抓了她的胳膊,狠狠一甩,把人扔到了地上去:“你还不肯安分些!”

    张氏被扔在地上,跌坐下去时,崴了脚,痛极时,她鬓边盗出汗珠来。

    林放上前想扶人,林志鸿斥声叫住他:“谁敢扶她!”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不如休妻

    林放被吓得不轻,果然讪讪的站住脚,连动都不敢再动了。

    林齐瞧着有些不成样子,沉声打发了人退下去,抿着唇,心中虽有万般不情愿,却仍旧踱步过去,一弯腰,上了手,扶了张氏起身来。

    林志鸿沉声:“我说的话,你听不到吗?”

    林齐把人扶起,搀扶着她坐回官帽椅上去,才深吸口气,转头叫父亲:“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就是现在把母亲给打死了,也无济于事。这事儿是大哥在外伙同章延礼做下的,恐怕前头章延礼突然被扯进林家香料案,也少不了陆景明的手笔,今日才扯出大哥……”

    他声儿一顿:“大概从前的确是顾念林蘅,才没有动我们家的人,现在林蘅走了,我们家……父亲,当务之急,是要想个法子,把大哥给救出来,而不是急着责怪母亲。”

    救?

    他何尝不想救!

    可他拿什么去救!

    他要害的人,是林蘅。

    齐明远是什么态度,徐月如那样护短,还有谢喻白……

    现如今好了,压根儿不必谢喻白出面,人家兄嫂两个,再加上若真有陆景明一早谋划——

    “韩知府是个油盐不进的,便是有银子也无处使去,加上齐明远人就在杭州,他就是有心徇私,恐怕也不敢!”

    林志鸿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你姑父远在歙州,就算有心相救,只怕也来不及了。”

    先前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一档子事儿,林志鸿便只以为林舟无辜,或许是什么人有意陷害的,既然是陷害,衙门就算要定罪,也要时日,没有证据,总不能拿了人去。

    这时日,便足够李家出面,替林舟求情。

    然则林舟的确做过那样龌龊之事,恐怕就不是李家如今的能力能救下他的了。

    林志鸿深吸口气:“要救你大哥,难如登天。”

    张氏哪里听得了这个,登时又放声哭起来。

    她越是哭,林志鸿越是心烦。

    当年若不是父亲与母亲嫌贫爱富,如今林家的当家主母,又怎么会是这么个蠢东西!

    绵遥是何等心善仁慈的一个人,说话都不会大声儿的,永远那么温柔,那么肯体谅。

    哪里像她!

    林志鸿冷眼过去:“你哭什么哭?大郎有今日,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人家为娘的,都盼着孩子好,引着孩子好,你倒好,自己是个心肠歹毒,心思龌龊的,还要带着儿子一起!”

    他说着,眉心一拢,侧目过去,目光顺势落在了林放的身上。

    林放一怔,连连摆手:“父亲别看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志鸿迟疑犹豫:“你从没帮你母亲做过不像话的事?”

    张氏怒目,一拍案:“林志鸿,你别太过分!”

    林齐也彻底无奈了。

    父亲多疑又自私,而张氏呢?

    他早就知道,要出事的。

    当日劝林舟,要规劝着张氏,别一味的纵着张氏胡作非为,免得来日,毁了林家。

    没想到,才短短数日而已,他的那番话,竟全都……

    张氏真是凭着她的一己之力,毁了整个林家!

    “父亲,不如,我陪您,先去一趟知府衙门,见过知府大人,问清楚,大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倘或真是林蘅的那件事,我再陪您,去见一见齐明远吧?”

    最难办的,在于杭州对齐明远而言,实在是陌生之极的,在这杭州城中,偏无一人,能在齐明远的面前说得上话。

    不然,再不济,有个中间人,帮着说和,这事情说不得还有回旋的余地。

    倒是……

    林放一咬牙:“要不然,去找林蘅说说?”

    他此话一出,便察觉父亲与弟弟的目光登时投过来,且是不善的。

    他头皮一紧:“她离开了林家是不假,但她总在我们家长这么大,这养育之恩大过天,大哥这事儿是做得不对,很是对不住她,但到底,她如今毫发无损不是?难道还真的要大哥偿命,才算完吗?大不了,多给她些银子,咱们一家子,登门去给她赔礼……”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林齐揉了揉太阳穴,眉心一跳一跳的。

    他突然有些庆幸,张氏从来看不起他这个庶子,从小就没有动过要把他带在身边教养的心思。

    倘或他从小养在张氏身边,如今,是不是也和林放是一个德行了……

    去求林蘅?

    真是亏他说得出口!

    这十五年来,林家如何待林蘅,他全都看在眼里。

    从前不止一次的劝过林萦,少跟着林薰去落井下石,没什么好处,但那死丫头不肯听,又借着这个讨好张氏和林薰,得了几次好处后,越发变本加厉。

    他从来冷眼旁观着。

    白氏和林蘅,对他来说,对他娘来说,从没有什么威胁和伤害,但他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不伤害罢了。

    林家阖府上下,在林蘅这事儿上,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到如今,林舟身为嫡长子,林蘅再怎么说,也还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为人兄,却罔顾人伦,对自己的妹妹做出这样的事,林放哪来的脸去求人家饶恕?

    且这语气和态度——

    林齐眉心蹙拢:“我要是林蘅,听了这些,只是巴不得大哥早死。”

    林放一个你字说出口,林齐一挑眉,就先拦下了他后面所有的话:“承认,林蘅从小就是脾气和软的,旁人与她说什么,她都只会点头说好,从不会拒绝,但二哥,人要脸,树要皮,现在齐明远把她接了去,她和林家脱离了关系,你还腆着脸上门去求,还是为这样的事,岂不是上赶着给人打脸去?”

    他嗤笑出声来:“二哥可真能说出口。”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想办法,倒有心思挖苦我?”

    林放从来是个嚣张的脾气,一言不合,动手打人都是有的。

    他不是长子,林志鸿从未对他寄予厚望,是以从小就是散养的。

    他又跟在张氏身边,张氏又只知道溺爱他。

    林齐小的时候,实在是没少挨他的打的。

    林志鸿一摆手:“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先弄清楚,韩齐之派官差抓走大郎,到底是不是为了林蘅的事。

    要万一不是,他们再找上门去,那可不是送上门去的吗?

    他深吸口气,下意识先看向林放,但林放脸上的轻慢入了他的眼,他一时眯了眼,转过头,叫三郎。

    林齐挑眉:“父亲。”

    “你去一趟府衙,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等弄清出了,赶紧回家来,咱们再商量办法。”

    林齐一面应声说好,提了步子往外退,临走时,又看了张氏一眼,想了想,又劝林志鸿:“父亲也消消气,不要再同母亲置气,大哥出了这样的事,母亲心里也不好受的,至于姑父和姑母那里,即便是山高路远,可姑父是官场中人,昔年在京城,又与韩大人同立朝堂上,多少有些交情,总比我们能说得上话的,只是……”

    他犹豫须臾:“万不要告诉姑父和姑母,大哥是在这样的事情上犯糊涂的。”

    林志鸿心下一沉。

    妹妹对林蘅还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想要插手过问林蘅的婚事。

    而他那个妹夫嘛,若晓得大郎是为这样的事情被官府拿去,怎么可能会管!

    于是他说好,摆手叫林齐放心去打听消息。

    等人走了,林放一撇嘴:“大哥出了事,我看他倒得意起来。”

    张氏立时拢眉,知道不好。

    果然林志鸿再按耐不住那股子怒意,三两步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

    林放叫打懵了,而张氏,自也没了与林志鸿理论的心。

    “父亲,你……”

    “他得意?他如何得意?你若是个中用的,争气的,我何须吩咐他去外头走动,打听消息!”

    林志鸿活了大半辈子,最自私,自然也就最要面子。

    就算家里嫡长子出了事,可他还有嫡子,怎么就要派个庶出的儿子,外出走动,打探消息。

    若给外头的人知道了,将来林放再别出去见人了,而他林志鸿,自然也是教子无方的,再不然,便是宠妾灭妻。

    这么多年了,人前人后,他都给张氏留着脸,心里再不喜欢她,也都给她留足了面子,再如何偏宠妾室,也不肯叫妾室跃居张氏这个当家主母之上,为的,就是他自己的好名声。

    现在呢?

    方才两个儿子各自一席话,哪一个是可以指望的,哪一个是废物草包,还不是一目了然?

    林放死死地咬着下唇:“父亲从来眼里只有大哥,何曾有过我?如今倒怪我不中用了吗?那林齐狼子野心,从不安分,所以他才动这些心思,都是歪心思而已!”

    “便是歪心思,也比你强出许多!”

    林志鸿鬓边青筋凸起,矛头便又对上了张氏:“这就是你给我养出来的好儿子!给我滚,带着你儿子,滚回屋里去,别来恶心我!”

    夫妻一场,结发之情,到现在,数十年过去,就剩下了恶心二字吗?

    张氏一时面如死灰。

    林放见她坐着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也顾不上脸颊上的痛,忙上前去扶她。

    张氏借力起身来:“我是说真的,若真为林蘅之事,真是齐明远咬死不放,我情愿你拿我去换大郎,便是……便是……”

    她说了半天,也犹豫了半天,终于在林志鸿身侧站定住:“便是你要休妻,我也无话可说。”

    林志鸿暗暗惊诧,侧目过去,却发现张氏未曾看她。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双目紧闭着。

    他一时拧眉:“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吗?”

    “不,从前大郎提点我,林齐也跟他说过,我都知道,他们怕我毁了林家,害了林家,我从没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会有一天,给林家带来灭顶之灾,给我的儿女,带来莫大的灾难,直到如今——”

    张氏重又睁开眼,回了头,正与林志鸿四目相对:“若事情全是我一人所为,大郎至多落个愚孝的名声,再不然,便说他是为我顶罪的,不管章延礼如何攀咬,只要我认了罪,此事便与大郎无关,而你,借此休妻,因我悍妒,因我恶毒,且昔年公公婆婆过身,我都不曾正经守丧,要休妻,我无话说,张家也无话说,没了我,林家还是从前的林家,大郎还是林家的嫡长子。”

    林志鸿心念微动,先前震怒,此时却渐次消退。

    张氏的确是认真的。

    然则事到如今,已不是一个张氏,能够保全林家的了。

    不过是要看齐明远的态度,还有……谢喻白的态度。

    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下场便是这样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是死是活,还不是捏在人家的手心儿里?

    他几十年小心谨慎,唯恐一时不慎得罪了人去,怕的便是今日。

    然则面对发妻那张悲痛的脸,他那些责怪的,怨怼的话,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也许大郎说的不错。

    林家走到今天,他也有错。

    林家和林蘅,弄到今天这地步,他错处最大。

    而如今他只不过是急于找那么一个人,替他承担下来。

    林志鸿深吸口气,一时无话,只淡淡吩咐林放:“送你母亲回房,好好陪着她,不要四处乱跑,等三郎打听了消息,你素日胡闹,在外与人厮混,我从未管束过你,可眼下家里出了大事,你若还像从前那般,我决不轻饶!”

    林放显然不服气,胸膛处一个起伏,嘴角抽动,张氏立时就按住了他的手,拉了他两步,母子两个便肩并着肩的,出了正堂的门去。

    待出了门,林放还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从来都不是伟岸的形象,在他眼中,就是瑟缩的,胆小的,谨慎的,而对他,也没什么爱意,至少他从不曾感受到过。

    但他也没见过这样子,孤独的,落寞的父亲。

    林放抿唇叫母亲:“这个坎儿,咱们家,真的过不去了吗?”

    他不是不知道,母亲亲口对父亲说出休妻,意味着什么。

    他下意识又握紧了张氏的手:“母亲,您是林家的主母,是父亲的发妻,他不能休弃您,也不会休弃您的。”

第二百八十九章:高看他了

    “你们真的——”

    “嘘。”

    陆景明在她叫嚷出声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来,再瞧她小脸儿上满是惊诧,不由摇头:“是齐大人的意思。”

    齐明远还真是……

    先前徐月如说,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可是数日相处下来,她倒觉得,徐月如率性坦荡,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她自己说的那样。

    看样子,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单凭着数日相处,算不了什么的。

    齐明远才把林蘅接出来,后面的事情一概都还没有定,就要对林家出手了。

    但……

    “他知道了之前林家对姐姐做的事?”

    陆景明点头:“我告诉他的。”

    温桃蹊嘶的倒吸口气:“你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林姑娘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从前没法子找林家讨回公道,现在她有了爱护她的兄嫂,难道不该告诉齐大人?”

    不对。

    温桃蹊眯着眼去看他:“你不是为了林姐姐。”

    陆景明哂笑:“你说得对。”

    温桃蹊呼吸一滞:“所以事情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你却一直都怀恨在心,因为……”

    她抿唇,收了声。

    陆景明就把话接了过来:“因为他们该死。”

    因为他们,动了你。

    温桃蹊何尝不知,一时又想起梁时。

    陆景明总是这样的。

    她深吸口气:“那姐姐知道吗?”

    陆景明摇了摇头:“齐大人的意思是,这种事情,没必要叫她知道。”

    “可万一林家人找上门……”温桃蹊眉心蹙拢,“怪不得这两天,徐夫人日日到我这儿,成日陪着姐姐,原是怕林家来找她啊?”

    那陆景明就不得而知了。

    齐明远和徐月如怎么想,对他来说不重要。

    他只知道,林家完了。

    可温桃蹊心中不安:“事情真这样简单?”

    “不然呢?”

    她抬手捂在胸口:“总觉得,太容易了,反而叫我心中不安。”

    他身形一动,想上去牵她的手,但又怕唐突了她,可心念已动,想要强压下去,实在是有些难。

    他迈上前去小半步,一抬手,牵上她广袖的袖口。

    袖口上有银丝勾边的芙蓉花,含苞待放的模样,最衬她。

    他摩挲着:“别怕,有我在。”

    她知道,他一定细心谋划过,就算没有齐明远夫妇的出现,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林家,只是要比如今难办一些,怪不得……

    温桃蹊啊了声:“怪不得你前些日子,总见不着人,所以你一直在奔走忙碌,等着报复林舟吧?”

    陆景明撇嘴:“这怎么算报复?这该叫讨回公道的,你别胡说。”

    她把袖口往外抽了抽:“我才做的新衣裳,你别给我摸坏了。”

    他的小姑娘真可爱,衣服上的刺绣,还能给人摸坏了?

    他反而起了逗弄之心,越发上了手,又要去碰:“真碰坏了,我赔你?欸,盈袖前儿缠着我赔她早前欠下的头面和衣裳,我叫她自己去挑,你要不要?”

    她嘀咕了两句什么话,把袖子往外又一抽,人也退了三五步:“她是你表妹,同你要什么都成,我却不要你的,算什么。”

    陆景明心说算小娇妻他也是不介意的,只是这话他不敢说。

    正说话间,门口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

    陆景明面上的笑容一凝,温桃蹊也越发退两步,忙低头。

    齐明远迈着步子进门,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温桃蹊见是他,问了个好,便想要走。

    齐明远却叫住了她。

    她咦了声:“兄长有事?”

    “是有些事,你也一起听一听吧。”

    温桃蹊下意识去看陆景明,陆景明倒没说什么,只请了齐明远坐,一回头,见她还杵在那儿,呆呆的。

    他很少能见到她这模样的。

    她一向都是机灵的,古灵精怪的。

    他眼角笑意更浓,步过去,又扯了扯她袖口,朝着一旁官帽椅努了努嘴。

    温桃蹊撇着嘴,偷偷去看齐明远,离他远一些,挪着细碎的步子,坐了过去。

    齐明远挪开眼,一概只是不看。

    陆景明在她左手边坐下来,才问齐明远:“是林舟的案子,结了?”

    “不光是他,林家香料案,也结了。”

    看样子,他是才从知府衙门来了。

    温桃蹊一颗心悬起来,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去。

    齐明远见小姑娘目光灼灼看过来,噙着淡淡笑意:“三姑娘担心?”

    她重重点头:“人家不是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吗?”

    这小姑娘真让他刮目相看。

    “林家,尚且算不上杭州的地头蛇,至于我嘛……”他有意缓和气氛,“我岳丈倒能压一压这位杭州知府韩大人。”

    她倒是听陆景明跟她说过一些。

    枢密使徐大人对韩知府,是有知遇之恩的,是以不能算是以官职压人,只不过是,韩知府见了徐家的人,总要想着徐大人对他的恩德,得报恩而已。

    温桃蹊尴尬的笑了笑:“我是个闺阁里的女孩儿,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兄长别笑话我。”

    陆景明看了她一眼,宠溺的摇了摇头。

    连齐明远也摇头说:“三姑娘何必自谦,我见过与你这般年岁的女孩儿中,三姑娘已算得上是翘楚了。”

    她没再接话。

    陆景明摸了摸鼻尖儿:“韩大人打算怎么判?”

    “林舟所犯之事,罪不至死,韩大人会将他收监,但他这辈子,也只能在牢狱之中度过了。”

    陆景明心里却有别的主意。

    听齐明远这意思,想想他刚刚得知此事时的态度,林舟在牢里,恐怕也活不久。

    韩齐之一点情面也没给林家留,这是暗中已经跟齐明远通过气儿,林舟的下场已经定下了,恐怕在府衙之中,该说的,不该说的,齐明远也都点过了那位知府大人,但这些事嘛,也没必要摆在台面上说。

    至于章延礼……

    “章延礼原也是罪不至死的,但许家三姑娘横梁,闹出了人命,他这条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齐明远果然说是:“原本这事儿算是生意场上恶意竞争,只要照价赔了林家银子,也就是了,但闹出人命,事情就变了,章延礼必须得死,才能平民愤民怨,才能给杭州百姓一个交代。”

    意料之中。

    而且就算韩齐之有心放过,恐怕章延祈也不会叫章延礼轻轻松松的就走出府衙大牢。

    他在外筹谋了那么久,拉拢了不知多少人,要给韩齐之施压,章延礼,非死不可。

    不过这既然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有什么值当齐明远特意走这一趟呢?

    “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事情?”

    齐明远眼底的欣赏丝毫不加掩饰:“是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

    他说你们。

    陆景明掩在袖口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和小姑娘也是有关系的?

    他隐隐感到不安。

    温桃蹊也坐直了,倒与他的紧张不同,反是好奇更多些:“与我也有关系的吗?”

    齐明远深吸口气,看着她,想着林蘅,眼底的柔软多了些,把话尽可能的说的委婉:“先前蘅儿出事那日,连你一并连累了,我们原本以为,是章延礼与林舟商议,为掩人耳目,混淆视听,才故意将你一并掳去,今日去见韩大人,方才知晓,原并非如此的。”

    温桃蹊小脸儿一僵,所有的表情霎时凝固,整个人怔住。

    而恰恰她脑海中闪过的,又是那日德临县遇袭之事……

    后来二哥说,林蘅也说,就连陆景明都多多少少提到过,那些人,是冲她而来的,除去那些混在其中的德临县衙役外,还有一些,是真真正正,冲着她温桃蹊而来的山贼土匪。

    她安逸了数日,陪着林蘅吃喝玩乐的,竟把这样的事情,都忘了——

    她也一直以为,她不过是被顺道掳走的,那日事情,是冲着林蘅而去。

    事后陆景明与她说起林舟和章延礼的合谋时,她倒觉得,果然是这样的。

    谁知道,今日,齐明远却说,并不是。

    温桃蹊张了张嘴,可是到头来,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齐明远看在眼里,心下不忍,叫了声三姑娘。

    陆景明心疼不已,侧目去看,也顾不上齐明远在,一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还好吗?”

    她猛然回神,又猛然望向他:“你早知道?”

    陆景明摇头:“我只是早就怀疑是有人冲你而去,并没有实证。”

    怪不得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可他什么都没跟她说过,他怕她难过,怕她慌张,他希望她快乐无忧的。

    陆景明其实希望的是,齐明远私下把此事告诉他就好。

    他刚才果然没想错。

    他心下的不安,也不是凭空来的。

    而他没猜错的话……

    “是林月泉吗?”

    齐明远一挑眉,倒颇为意外:“看样子,你一早就怀疑他?”

    他咬着牙说是,面上却还是一派淡然的样子:“谢喻白还在杭州时,我也托他去诈过章延礼,只是章延礼不松口,一概只说不知道,说与林月泉不过泛泛之交,至于掳走林姑娘和桃儿的事,他也不认,不过我们那时候已经拿定了是他,谢喻白又很快收到京中来信,实在顾不上这里,匆匆返京去了。”

    齐明远大概听了个明白,叹了口气:“韩大人说,是章延礼告发的林月泉。”

    他一耸肩:“我想来,林家香料案,要了他的命,他虽喊冤,但有物证,后来韩大人也不知从哪里还搜刮来个人证,总之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他抵赖不认,他大概觉得,他落到这步田地,全是因为林月泉,这才在堂上把林月泉也给攀了出来,只不过……”

    陆景明面色一沉,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林舟下了大狱,章延礼也定了个死罪,林月泉却没事人一般,连过堂都不曾——

    他心头一颤,覆在温桃蹊手背上的那只手紧了紧:“齐大人——”

    “你别拦着。”

    温桃蹊一把把手抽出来,冷眼看过去,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陆景明一时讪讪的:“桃儿……”

    “三姑娘心智坚定,是难得的冷静理智,子楚心疼爱护,也大可不必将她一味庇护在你羽翼之下,既然三姑娘想自己面对,你何必拦着不许呢?”

    道理他都懂,可真的出了事,总是舍不得。

    他曾经说,如果她愿意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也愿意站在她的身后,陪着她,护着她,引着她,她有了不懂的,他来教,遇上棘手的,他来解决。

    可今天,他后悔了。

    他的小姑娘,就该不理世上烦扰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单纯而又快乐的成长。

    哪怕到了她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只要有他在,她永远都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然要他做什么?

    陆景明咬紧牙关:“齐大人。”

    温桃蹊面色微沉:“你从前说的话,都是哄我的吗?”

    他脸色骤变,连声否认:“自然不是。”

    于是他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再要阻拦,就成了拿好听话诓她哄她。

    他知道,她最恨那样,最不能忍的便是甜言蜜语,油嘴滑舌。

    所以他说过的,就要做到。

    齐明远不知他二人先前发生过什么,只是见小姑娘这般坚定,陆景明有心有不忍,无奈摇头:“早在香料案未曾闹大时,林月泉就给歙州知府郑大人去过信,而不久后,郑大人派人传书,送了一封信,给韩知府。”

    这封信,是做什么用,不言而喻。

    温桃蹊脸色骤白。

    林月泉和姓郑的——他们关系居然这般好!

    前世温家出事时,林月泉却装腔作势,说他使了不知多少银子,可郑知府不为所动,连叫进去看一眼,说两句话,都不行。

    原来,他一直都在骗她,从头到尾,哪怕到她死——他那时已经很得意了,却还要骗她!

    陆景明也黑沉着脸:“所以韩大人的意思是,看在郑大人的情面上,让我们就此罢手?”

    齐明远微叹:“他说此事闹大,于三姑娘名节无益,林舟他可以重处,章延礼也行,但林月泉之事,在杭州,他希望,我能给他留些余地。”

    真是官场上的油子,他高看韩齐之了。

    陆景明嗤笑,唇边弧度显然讥讽:“意思就是他给了你面子,以重罚惩处林舟,又定了章延礼死罪,替林姑娘出了这口气,也解了你心头之恨,然则林月泉到底动的不是林姑娘,又有郑大人庇护于他,他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此收手,也莫要插手林月泉与温家,与桃儿,与我的事情,是这意思吧?”

第二百九十章:不是好东西

    韩齐之把话说的清楚明白,态度就是亮给了齐明远看的。

    他不打算惩处林月泉,在这件事上,点到即止。

    尽管有章延礼的口供,但只要韩齐之不想,他就总有法子,叫章延礼闭嘴。

    其实要说起来,这人心真是坏。

    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总得拉上几个垫背的。

    一个林舟不算,还要林月泉一起拖下水,反正黄泉路上,总得有人跟他做伴儿。

    没有一个好东西。

    狗咬狗,一嘴的毛。

    只是今日齐明远来,又说了这样一车的话……

    温桃蹊瞧着,陆景明面色不虞,大概也就想明白了。

    她低叹了声,转而去叫兄长。

    齐明远顺势望去:“三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韩大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们自然是不好追究什么的了。”

    陆景明气结,她先拦了他的话:“若没有章延礼与林舟,我无论如何也要请兄长帮我一帮,定要治了林月泉的罪,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但眼下有章延礼,有林舟,他的事,也只好往后放,况且又有郑知府在……”

    她深吸口气:“我们温家总要在歙州的,这样子算起来,在杭州吧林月泉定了罪,来日回家去,郑大人若要为他出头,我们家还指不定怎么样。”

    齐明远暗暗的松了口气。

    他果然没看错,这小姑娘是难得的通透明白。

    只是一时之间,他心下又生出些愧疚来。

    人嘛,总有个亲疏远近之分的。

    她自己也都明白,不然不会说那些话。

    为蘅儿的缘故,林舟和章延礼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的,他为人兄长,倘或连这样的人都忍了,将来也不要再立于朝堂之上去。

    但要重处林章二人,自然不能再施压,逼着韩齐之不顾郑知府的求情书信,下手惩处林月泉。

    陆景明还是闷闷不乐。

    他看在眼里,叹了声:“我听说,你少时与他是挚友?”

    说起这个,陆景明鬓边青筋突突的跳。

    齐明远就没再继续问,站起了身,大概是要走的意思,只是从他二人身侧路过时候,脚下才又一顿:“在杭州虽然拿不了他,但你们今后有什么想做的,不妨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他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温桃蹊。

    太伶俐透彻的人,就像是一面镜子。

    他站在小姑娘面前,反而看到的,是他内心的阴暗,还有人性的自私。

    待客之道总还是要顾全的。

    陆景明随着起身来,送了他出门去,只不过一句话都没再多跟他说。

    温桃蹊耷拉个脑袋跟在旁边儿,等齐明远出了门,她才瓮声叫陆景明:“你恼了齐家兄长?”

    “也说不上——”

    陆景明捏紧了手心儿:“我只是有些意难平。”

    她这才仰起头来,反倒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有什么可意难平的呢?他若是我亲哥哥,今天被知府大人定下死罪的,就一定是林月泉,章延礼和林舟两个,无论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可他不是我哥哥,是林蘅的哥哥,难道咱们指望人家处处先向着我?”

    陆景明眉心一拢:“你不难过?”

    他盯着她瞧,可她好像……

    她面上淡淡的,好像是局外人一样的冷静。

    难过吗?

    温桃蹊细细的想来,好像真的没有。

    如果是前世的她,大约是很难过的,毕竟她从无害人之心,林月泉却平白要这样子来害她。

    但现在,不会了。

    知道此事乃是林月泉的手笔之时,她也只是稍有震惊而已。

    她惊诧于林月泉的背后,竟有如此大的力量,他人在杭州,竟也能辖的住章延礼这样的人,人在杭州,出了事,竟还能请了歙州知府为他说项。

    看来,从前不只是她,就连父兄,都是小看了林月泉的。

    林月泉为复仇而来,如今看这情形,他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只身往歙州去,又一味的来招惹她。

    陆景明似乎还在等她的回答,她抿唇,摇头,果然见他眯了眼,神情晦涩。

    于是她又开口解释:“我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景明倒一愣。

    他突然又想起来,当初在歙州城中,他屡次示好,接近她的时候,每次她都避之不及,甚至对他多有嫌恶,那姑且可以说是,戒备心重。

    可后来呢?

    后来温长玄归家,他见他兄妹二人,把话说开,坦然承认,最初是为林月泉打探她的消息,才有那诸多行为。

    他也算是足够坦荡了,以君子之交的做派,诚心实意的想跟她做朋友,又有泽川的情分在的,论理说来,小姑娘是讲道理的人,本不该还要防备他,嫌恶他的。

    但其实那之后,情况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

    现在,突然听她一句,早知道林月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好像……明白了?

    “你没见过他,从来就不认识他,怎么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陆景明大感困惑:“而且当初你拼了命的疏远我,见了我,就刺猬一样,恨不得扎死我,想叫我知难而退,别再接近你,也是因为林月泉?”

    一半一半吧。

    最初知道陆景明和林月泉是少时旧友,而林月泉到歙州城,陆景明也的确为他打点了不少,温桃蹊心中就已经很是戒备不安了。

    她甚至怀疑,前世所谓的,温家出事时,只有陆景明奔走一二,打探消息,也不过是他为了自己名声,装样子做出来的而已,谁叫他在歙州数年,与大哥情同手足,那温家一朝大厦倾颓出了事,他难道冷眼旁观去?

    且那时林月泉还是温家的女婿,是他儿时好友呢。

    这也就是时间久了,她才慢慢不那么想罢了。

    至于另一半的原因……她的确是抵触有人莫名其妙来对她好的。

    他的歙州这些年,到他们家,那是常来常往的,他早知道大哥有她这么个妹妹,从前几年里,也没见他示好,也没见他格外看重她,那段时间,他的确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她不吭声,陆景明便以为他想对了,而后却又面色沉沉:“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早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这事儿要怎么说呢——

    重生之后,很多事情,仍然是脱离的她认知与掌控的。

    她所知道的,也无非是她的小金冠,以及杜昶的人命案。

    可前世没有林蘅,没有梁时,没有杜锦欢,更没有陆景明。

    这些人的出现,早让温桃蹊意识到,她的重生,或许是逆天改命夺出来的一条命,正因是逆天改命,所以生命的轨迹,再不会像前世那般进行,前途,仍是未知的。

    先头在家里时,大哥他们几次觉得,她和从前大不一样,又觉得她小小的年纪心如槁木,实在想不明白因何而起,她自己清楚,却没法子说。

    眼下陆景明问她,为什么早知林月泉不是好东西,她……怎么说?

    说她跟林月泉做过十几年的夫妻,所以知道他狼子野心?

    太可笑了。

    温桃蹊摇了摇头:“直觉。”

    她在撒谎。

    她每次扯谎的时候,都不敢与人正视,总是低下头去,要么眼神飘忽不定,四处乱看。

    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指尖儿对着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

    下意识的小动作,其实最能出卖人。

    可为什么呢?

    陆景明眉头紧锁:“我想听真话。”

    她仿佛吃惊,猛然抬眼看来,他目光灼灼,未曾从她身上挪开半分,坚定却又温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桃儿,我能听到真话吗?”

    温桃蹊自嘲的笑。

    说了真话,怕是要吓死他。

    可是——

    温桃蹊眉心一动,心念闪过:“陆景明,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陆景明一怔。

    她很少这样一本正经的,叫他的名字。

    声儿软软的,尾音糯糯的,但却是最严肃的语气。

    “你想讲,我就听。”

    温桃蹊一撇嘴,把路让开,想了想,背过身,两只手交叠着,背在身后,先一步进了府中。

    他只好跟上去,可看着她小手掐着,把自己的手心儿都掐红了,他又蹙眉,快步追上,手一递,落在她左手的手腕上,扯了一把:“你不嫌疼?”

    她其实有些紧张。

    决定把事情说开,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也许从此后,陆景明便觉得,她中了邪,是妖怪,再不敢往来了。

    但那也好。

    她背负着秘密而来,从前数月,慢慢释然,可接二连三的出事后,又开始频繁的夜不能寐,即便睡下去,也一定会在后半夜,自噩梦中惊醒,然后就是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陆景明不是说,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接受吗?

    她觉得他是真心的,而她不争气,也不得不承认,陷在了他钩织出来的名叫温柔的巨网中。

    她心里是有他的,这一步,早晚都要迈出去。

    他要拿她当妖怪看,从此后,她便是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再不敢动凡心。

    于是她说着没事,把手往外抽了抽。

    但抽出来的时候,陆景明的指尖正好碰到了她掌心。

    他一滞:“你紧张什么?”

    她矢口否认,可一握拳,掌心里全是汗。

    她有些难为情,别开脸:“你少问,不然不跟你说了。”

    果然她一本正经,也就那么一瞬间而已,骨子里其实还是个爱撒娇的小姑娘。

    陆景明无声的笑,跟在她身后。

    可她不是要往正堂去,反倒往靠近两个宅子相连接的那角门附近,栽种着的竹林步过去。

    等走近了,温桃蹊的脚步倏尔收住,他因盯着她的背影看的有些入迷,差点儿没停下来。

    她一扭脸,她已经靠的很近,于是就虎着脸:“干什么?”

    陆景明回过神来,噙着笑再退半步,也不说话。

    她撇撇嘴,没头没脑的问:“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前世今生,人间轮回,这样的话,以前还在家的时候,没少听母亲说。

    那时候母亲教导他要一心向善,只有积德行善,下辈子投胎转世,才能投个好人家,云云此类的,他不过听一听,从不当回事的。

    陆景明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问她:“那你是要与我讲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了?”

    她点头:“话说有一个姑娘,出身富贵无极的人家,又是家中幺女,一家子没有不疼,没有不爱的,正是养成了娇滴滴,又最不谙世事的性子,天真,烂漫,从不知人心险恶四字的。”

    他本来想玩笑说,跟你挺像的,可要说这不知人心险恶……她倒不像了。

    温桃蹊看见了他嘴角抽动,就是没想理他而已:“后来小姑娘慢慢就长大了,出落的倾国之姿,上门提亲的人,简直要把她家中门槛踏破了,可她父兄一概未许,想为她精挑细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做她的夫君。可这一拖,反倒拖出了事情来。”

    陆景明一眯眼:“别是个高门贵女爱上穷酸秀才,与家中决裂,私奔离家的酸话本子吧?”

    温桃蹊一跺脚,横过去一眼,瞪他:“你听不听?”

    他两手一摊,做求饶状:“你说,我不插嘴。”

    “小姑娘在城中最热闹的端午节龙舟赛上,认识了一个郎君,面如冠玉,眉眼如星,于是一见倾心,回家禀明父兄,非那郎君不可的。”

    她面上一痛,忙要收敛,不敢再跟着自己的讲述去回忆,逼迫自己只当是个说书人,说的并非她的故事。

    她略缓了口气:“那郎君也是个会来事儿的,出身虽然不好,但很有才干,姑娘的父兄在数月之后,便也就勉强答应了。”

    “最要紧的,还是拗不过这姑娘吧?”

    陆景明没了先前玩笑的语气,定定然盯着她:“就好比你,你若心有所求,你父兄也一定是拗不过你的。”

    温桃蹊心下大惊。

    他好聪明。

    只她又别开眼,不去看他:“是呀,说到底,都是仗着父兄宠爱,养成了无法无天,不服管教的性子罢了。所以你说这后来吃苦遭罪,也都是活该。”

    “那你故事里的姑娘,吃了什么苦,遭了什么罪呢?嫁给了心爱的郎君——这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不是个好东西?”

第二百九十一章:你怎么不心疼我?

    吃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听着这样的话,温桃蹊一时想笑,可嘴角动了动,发现自己根本就笑不出来。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原以为,她可以坦然面对,原来,还是不行。

    她想叹气,又不想让陆景明更看出端倪。

    他太聪明了,要骗他,糊弄他,好难。

    温桃蹊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儿:“那姑娘如愿以偿,嫁给了心爱的郎君,自以为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从来畅想着的,都是美好的未来,有她,有夫君,还有儿女,一家人团满欢喜。”

    陆景明眸色暗了暗:“可没想到,她心爱的郎君不是个好东西,骗了她。”

    他咬重的几个字,让温桃蹊面上闪过尴尬。

    她抬眼,横过去:“你能不能闭嘴听我说?”

    可她却发现,陆景明的眉眼,再不是弯弯的模样。

    他好像,有些不大高兴……

    温桃蹊心头一颤:“你笑一个。”

    陆景明笑不出来。

    他隐隐有那么一种感觉。

    这个故事,和她大有关系。

    她眼底的难过,在极力的掩藏,却根本就藏不住。

    他追着她跑了这么久,这女孩儿还算是能藏住自己情绪的一个,偏偏今天——

    他深吸口气,到底勉强扯出一抹笑,嘴角扬一扬:“你看行吗?”

    温桃蹊扑哧一声,偏过头:“作怪。”

    看,他的小姑娘多难哄。

    要他笑,他笑了,又要挤兑他。

    只是他不再开口,等着她去讲述,那段显然不怎么完满的故事。

    温桃蹊这才深吸口气,重新捡起前头的话来:“刚刚成婚的头两年,其实一切都如姑娘所预想的一样,那小郎君对她很好,她也自以为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幸福,她的父兄,在那时候,几次暗示她,她的夫君,也许是有问题的,可姑娘置若罔闻,在幸福了一两年后,甚至跑到她父兄面前,得意洋洋的——”

    那时候她多傻啊。

    在和林月泉成婚的第二年年底,为着林月泉无父无母,他们又一直都住在歙州城中,于是便携手回了温家去过年,可是父兄对林月泉仍旧淡淡的。

    她看在眼里,林月泉却仍旧保持着儒雅温润的风范,她便很生气。

    在年过完了之后,她跑回家去,站在父亲的书房里,趾高气昂的,细数着林月泉对她的那些好处,希望借此而让父兄接纳林月泉。

    现在回头去想一想……

    那个时候,父亲和大哥,是什么样的反应来着?

    过去太久了,久到她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过去的一切,全都不那么清晰,甚至连林月泉如何踏进那破落的小院,如何告诉她,这一切是温家欠他,是她欠他,何等的狠心,她都记不大起来了。

    只记得,温府被抄家的那天,四周的一切,都是安静的。

    那时候,她已经挪去了小院儿里,孤零零的,身边只有白翘陪着她。

    温桃蹊一合眼:“这姑娘就是天底下最蠢的傻子。”

    陆景明眸色一痛,莫名的,他觉得揪心,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只写满了苦涩二字。

    “桃儿,你这故事……”

    “怎么,不想听了?”

    他便忙摇头,长舒口气:“你继续说,挺好听的。”

    是挺好听的。

    这么精彩的故事,该拿到戏楼里,登台去,一定能大卖,而功劳最大的,就该是林月泉。

    “这样的日子,其实持续了很久,久到傻乎乎的姑娘都以为,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爱她的人,爱在骨子里,拿她当命一样的宝贝。”

    温桃蹊合眼再睁开,反手摸了摸鼻尖儿:“直到有一天,姑娘家里,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家里?”陆景明蹙眉,“和她夫君的家吗?”

    温桃蹊摇头:“娘家。”

    她悠悠吐口:“富贵无极的人家,清清白白了几代人,却一朝被抄了家,大厦倾颓,那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一夜之间,所有的亲眷,或流放,或入狱,赫赫扬扬的一座府邸,就那么败了。”

    陆景明倒吸口气,没接话。

    温桃蹊沉默了会儿:“其实那个时候,姑娘心里,还抱着一丝的希望,毕竟,她的夫君,仍在外面为她家中事而奔走,只是一切无果罢了。”

    “无果?”

    她嗯了声:“说是花了好多银子,但没用,该死的,该走的,散了,就在一夕之间,什么都没留下。”

    陆景明呼吸一滞,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慢了。

    温桃蹊有些头疼。

    她抬手,揉了一把眉心,还是疼,只好去压着鬓边太阳穴处。

    也许是阳光太过毒辣,晃得人有些头晕。

    “你别……”

    “你知道,姑娘的家里出事之后,所有的倚仗,便都没有了,可那个时候,那姑娘,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的。”

    哀莫大于心死。

    她那个时候,许是熬干了所有的泪,是真的哭不出来了。

    又或者,心死了,就什么都不去想了。

    痛苦,磨难,那些于她,也就那么回事儿,伤不了她半分。

    只是林月泉,实在是够狠的。

    温家大厦倾颓,他仍觉不足,还要在同一日,去见她,去告诉她,他其实,从来没有爱过——

    温桃蹊脊背一僵,毛骨悚然。

    时至今日,纵使记忆渐次模糊,想起来,她仍然后怕。

    是真的太可怕了,这个人,这些事。

    天晴朗,微风暖暖,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她下意识抱紧了自己双臂。

    陆景明想上前去抱一抱她,又恐怕唐突:“我们去堂屋,叫丫头奉热茶上来,慢慢说好不好?”

    温桃蹊摇头:“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他很配合的摇头。

    她望过去,眉眼间温柔一片P:“是人心。”

    陆景明面色倏尔僵住。

    人心难测。

    初遇她,不,第一次与桃儿深谈时,她便说过。

    现在,他的姑娘,讲述着听来有些莫名的故事,站在他的面前,同他说,最可怕的,是人心。

    “桃儿你……”

    “姑娘家中败了的那一日,她的夫君,去见她,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夫君,对外说她养病,把她软禁了起来,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什么人。”

    是没见过,就连林蘅,那时也来不了了。

    “然后呢?”

    陆景明想劝她,别说了,他看穿了她的伪装和痛苦,实在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但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要知道,他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一切。

    这个缥缈的故事,和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

    与她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愿错过分毫。

    所以他放缓了声,虽然不舍得,但还是问出口。

    温桃蹊又想笑的,但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僵硬了,扯一扯,皮肉都是僵的,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脸,没能笑出来:“那时候,姑娘才知道,她与她心爱的夫君之间,原是有着血海深仇的,而她的夫君,从来没有爱过她,一步步的接近,步步为营,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姑娘家里出事,也是他数年筹谋,钻营出来的结果——”

    她猛然咳了两声,等咳完了,又干呕,弯着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可事实上,她什么也吐不出来。

    陆景明吓坏了,再顾不得什么唐突不唐突,一步跨上前去,把人揽入怀中:“你没事吧?我带你去看……”

    “我没事。”

    她觉得恶心。

    原来想起林月泉,想起他做过的那些事,还是觉得恶心。

    她觉得很难过,捂着肚子:“你瞧,这小郎君,是不是挺不是东西的?”

    何止不是东西。

    “什么样的血海深仇?”

    温桃蹊窝在他怀里,难得的乖巧,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其实到死,她都只是懵懵懂懂。

    按林月泉那只言片语中的意思,无非是说,温家夺走了原本属于他们家的秘方,占为己有,还为此,害死了他的祖父,这就是林月泉口中的血海深仇,所以他要报复,用尽最卑劣的手段,去报复温家。

    但究竟怎么样呢?过去的事情里,细枝末节,她便不清楚了。

    陆景明见她似乎是平缓下来,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仍旧不放心,带着她,打算回堂屋去。

    只是才走出去了几步而已,温桃蹊扯了扯他的袖口,他低头看怀里的人儿,眼底全是心疼:“怎么?”

    “你怎么不问问我,这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陆景明揽着她的那只手,倏尔紧了下。

    温桃蹊小脸儿更白了白:“你猜到了?”

    可他不敢确定的。

    这种事情,太荒谬了。

    温桃蹊见他半天不言语,挣扎着,从他怀里退出来,站定住了,不肯再挪动。

    陆景明就那样蹙拢了眉心去看她。

    小小的人,小小的脸,窄窄的身段儿,她明明很坚强,他偏却觉得,她随时会消失一样。

    他猛然伸出手,想要抓紧她,她却往后退。

    陆景明神色一凛:“桃儿?”

    “是我。”

    她说完了,就看见他的手臂,愣愣的,想往回收。

    她眼角一垂,自嘲苦笑:“怕了?”

    不是……

    他不是怕了,只是他不懂……

    他之所以不敢相信,也是因为他不懂。

    陆景明自问见过的场面不算少了,大风大浪他也自己熬过来了,但这种事……

    怪不得她问他,信不信因果轮回。

    “桃儿,那是你的……”

    “那是我的前世。”

    她定定然,坚定的,不容置疑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但是我,是重生来的温桃蹊。”

    重……生?

    陆景明吞了口口水:“你……重生?”

    这自然是,惊世骇俗的。

    他那样愣怔的模样,是她没有见过的。

    他什么时候都是骄傲的,自信的,有的时候,甚至是自负的。

    温桃蹊有些丧气。

    在这件事上,她并不自信。

    她肩膀往里收了收,看起来有些缩着:“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她还是苦笑,说话都是清淡淡的,沉默下去,转过身,作势是要走的。

    陆景明慌了,快步过去,一把抓了她手腕,又控制着力道:“我没有觉得你疯了,你说的,我都信!”

    温桃蹊瞳孔一缩,显然震惊的。

    她缓缓回头,去看他,他目光是真挚的,而他握着她手腕的手,连指尖,都在颤抖。

    他真的怕她就这样走了,他知道,她转身离去,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来不及细想的时候,就先要与她表明他的态度。

    这样离谱的事情,不要说是陆景明,就是父亲母亲与兄嫂,倘或她去坦白了,只怕都是要惊恐迟疑的,一时怕她中邪,一时怕她疯了。

    可他没有——

    温桃蹊眼窝一热,眼泪簌簌往下掉。

    陆景明没见过她这么哭,就慌了神:“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你哪里不舒服?”

    她只是摇头。

    陆景明上手去擦掉她掉下来的泪珠:“别哭了好不好?”

    温桃蹊手腕一转,拉过他宽大的广袖,拿来擦泪。

    他好好的衣服,被弄得一塌糊涂。

    她因哭一场,小脸儿红扑扑,眼眶也是红的。

    陆景明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拿她没办法,又揉她,又张开手,想去抱她。

    温桃蹊这会儿回过味儿来,就往后退:“你今日便宜占够了的!”

    陆景明讪讪的收了手,想起前头那事儿,先安抚了她一场,才委婉的问:“所以,那个小郎君,是林月泉?”

    温桃蹊抿唇,良久,点头:“你记得,端午龙舟赛那天吗?”

    陆景明心一沉。

    所以,前世他的小姑娘,就是在那一天,遇到了林月泉,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四个字,刺激了他的大脑。

    陆景明拧眉:“你从前对他一见倾心,却因为那一世他的混账行为,把我的一片好意当做驴肝肺,一味的挤兑我,避着我?”

    温桃蹊诧异:“那也不是……我就是……我那时,就是害怕……”

    “你为什么会对他一见倾心?”

    过不去了!

    温桃蹊一跺脚:“你总问这个做什么!你现在不是应该哄着我,安慰我,怜惜我,心疼我吗?我前世那样遭罪,最后孤苦的死在破落的小院儿里,被林月泉那样欺负,我那么惨,你怎么不心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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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桃蹊想好好活着,想叫温家所有的人都好好活着。她以为重生一世便能无欲则刚,直到遇上陆家那个总爱眯着眼笑着看她的男人——她想通了,无欲无欢,不如换得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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