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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漫漫步归     天赐一品txt下载     天赐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四十八章 戏中

    “父亲!”

    郭大老爷一脚跨过门槛匆忙间差点绊了个踉跄,还好一旁的老仆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来不及理会老仆,郭大老爷就匆匆走入了屋中,而后颇有几分粗鲁的用脚带上了房门。

    “太后死了!她真是疯了,为了那个位子连太后都敢杀,若是哪一日我等妨碍了她的位子,她是不是也要为了江山社稷杀了我们?”郭大老爷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吼了起来,“父亲,你醒醒吧!她分明是走上了歪路!这个天子看不到百姓,只在乎自己的权势!”

    “住口!谁告诉你太后的死与陛下有关的?”这几日郭太师瘦的更厉害了,丧女之痛折磨的他痛不欲生,那一日在听闻太后薨逝的消息时当场昏厥了过去,好在杨老大夫当时正在郭府,否则还当真难说的紧。郭太师肃容了一刻,看向郭大老爷,“捕风捉影的事情你们也信?”

    “不是她还有谁?”郭大老爷并没有就此住口,反而上前一步,争辩道,“父亲不如出去看看、出去问问太后的死大家是怎么说的?”

    “老夫昨日去宫中见陛下,陛下悲恸不似作假。这种话那等不知所谓、人云亦云之徒说了也就罢了,你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糊涂?不辨是非了?”郭太师怒斥道。

    郭大老爷愤而转身:“不辨是非的是您!一个有情有义至纯至孝的女儿会将生母囚禁在皇陵?”

    “罢了,不要再说了……”

    吵闹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

    ……

    一把鱼食被撒进了鱼塘里,王老太爷撒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站了起来,一旁的管事连忙上前搀扶。

    “崔远道那老儿倒也真是够狠的,这也太欺负人了。”王老太爷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管事递来的名单,“都把人欺负成这样了,跪一跪也无妨了,这宴席去就去了吧!”

    心腹管事听的一愣:“老太爷,可这……”

    “诶!”王老太爷摆手制止了心腹管事将要说出的话,“做这事的是崔远道又不是老夫,我世族同气连枝不假,但这也不代表我王家事事要同他崔家一样啊!”

    管事怔了一怔,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便点了点头,胡乱的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七郎到运城之后给老夫发了一封急书,倒是提醒了老夫一件事。我等在这里同陛下周旋事出有因不可避免,她光在一旁看戏就不对了。”王翰之背负着双手踱步向前行去,“论狠老夫怕还是略逊于崔远道这个老头子,但老夫曾在她身上学过一点东西。”

    管事闻言忙道:“老太爷您谦虚了,到底一个晚辈能学什么呢?”

    “晚辈怎么就不能学?”王翰之回头斜眼看他,“圣人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老夫比圣人还厉害不成?年纪这种东西只是考量的一个小处,关键还是看人。”

    他说着边走边同管事道:“这个人做事总是出其不意,剑走偏锋,是因为看到了旁人遗漏的看不到的地方。这次崔远道做的很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突然叫老夫发现她在里头除了看戏什么都没有做。”

    这位管事能成为王老太爷的心腹,看人识眼色的能力自然非同一般,见王老太爷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连忙配合着问了出来:“哦?老太爷,那这个有什么问题么?小的看不出来。”

    “真是眼拙。”王翰之笑骂了他一句,“你看这丫头做了那么多,别告诉老夫她只想一辈子当个天师就到头了。你看她离京之前做了什么?”

    管事想了想,奇道:“她什么都没做啊!”

    “对啊!什么都没做!”王翰之不走了停了下来,“一声不吭任人欺凌,你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人么?”

    说罢,不等管事回话,他便自顾自的摇头了:“当然不是。她什么都不做要么便是还有后招,要么便是笃定就是不需要做什么,她该得的还是会送上门来的。”

    “不管是哪一种,陛下这阴阳司大天师的位置都会拱手送到她面前。”

    “既然如此,我等急什么?”

    “就是今日吃了这个亏……罢了,不这么说,此事落在崔远道这一场筹谋之后就已经不叫吃亏了,那叫陛下的强弩之末罢了!”

    “阴阳司能犯什么事?除了这一场九鼎祭还有哪一场会犯事?今日这一跪,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才叫陛下的笑话!”

    “再者说来,郭太师的亲笔信都送到老夫这里来了,老夫怎么说也要给郭太师这个颜面不是么?”王翰之笑道,“郭太师力保老夫不必跪,老夫就信他这一回罢了。”

    王翰之边笑边摇头,口中自言自语道:“也不算信郭太师,老夫只是觉得陛下这些时日的举动迟早会变成个笑话!到底还是个孩子,吃一亏才能长一智!这世上哪来这么多能叫我等惊心的孩子?有一个就已经不得了了,更遑论还是几个?我世族同宗室的关系一向难以说清,崔远道下手这么狠,老夫怎么说还是要给个甜枣的。往日里崔远道那老儿唱惯了红脸,老夫唱白脸,这一回就让老夫来唱这个红脸吧,白脸就让给他了。”

    在运城停了三日之后继续上路了,女孩子脸上的笑容从出了长安城之后就没有少过,临到正午吃饭的时候,枣糕照例开了小灶,女孩子笑眯眯的蹲在路边抓了一把野草放在手里把玩着。

    “长安那里昨日完成了九鼎祭,我祖父人是去了,但没有跪。”王栩到底没忍住,走近她之后便开口了。

    他知道她的消息并不比他来的少,一个合格的看戏人必然清楚这场戏所有的关节内容,他靠近来同她说这些话也有看看她的态度探探她的口风的意思在里面。毕竟若非这些时日她表现的如此明显,他与崔也不会陡然发现其中的不对。她这样的易容高手想要遮掩情绪什么的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可她没有做,或许是不屑,也或许是其他,但总之就是提醒了他,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也许还不到最关键的时候。

    所以,哪怕是同她说两句废话,也未必无用。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嘛!王栩认真注意着她的反应。

    “各退一步,皆大欢喜,很好啊!”女孩子拿在手里的野草好似在编着什么事物一般,待编好之后,放在了他的手里,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跑去小炉边等食了。

    哪里很好了?王栩心道,长安是皆大欢喜了,但他们这里呢?济南府还是麻烦啊!

    不过,这野草在她手里好似变了个样,王栩捏起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好像是只螳螂。

第八百四十九章 不懂

    什么意思?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王栩看了看手里的螳螂片刻之后就要扔掉,在将将扔出去之时却又收手了,交给身边的小厮让人收了起来。

    还是收起来的好。

    ……

    春风吹过,太阳被乌云遮住,车马队行行走走已经走了十多日了,春日暖阳虽好,但晒久了还是刺的人有些睁不开眼。初时的兴奋早就过了,此时的车马队虽然有出远门的兴奋,但更多的是旅途的劳累,路途遥远,不是每一日歇息都能碰到运城这样的大城亦或者繁华道口的大驿站的,通常时候是小驿站甚至是野外。

    “大人!”婢子的声音脆生生的透着一股别样的爽利,在神情疲惫呆滞前行的队伍中格外的有穿透力。

    领头而行的官兵本能的拉住了缰绳,他们这一行的速度本就比走快不了多少了,即使心不在焉,有众人互相照应着,这一路上倒也没什么事。

    他们这一行里女人统共只有两个,想也知道是哪位有话要说了。说起来,那位天师一路和气而好说话,就是爱开小灶这一点不太好,车队每每停下吃饭,闻着那小炉上的肉菜饭香再吃碗里的大锅饭简直味同嚼蜡。

    这一声“大人”大抵算得上是这位天师这一行第一次有事要麻烦他。

    难得的麻烦,这个面子自然是要给的。行进队伍停了下来,那从马车跳下来的婢子蹦蹦跳跳的向这里跑来,虽是同一路,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因着那些小灶的关系,比起他们的衣衫凌乱灰头土脸,那婢子倒是干干净净一副鲜活的样子,混不似一路人。

    “我家小姐,不,卫天师说要日行一善。”那婢子跑到他跟前,伸手一指指向两畔农田的深处有一处不大正常的弯折,“应该有人受伤倒在里头,找几个人把农田里的人拉出来。”

    官兵顺着她的指向扫了一眼:不大正常的弯折是真的,只是她怎么知道有人受伤倒在农田里的?

    “有血迹。”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二人身边,车队也停了下来,他指了指身后一处狭窄的坡地上几个零星杂乱的脚印以及明显经过匆忙掩饰的农田痕迹,“看血迹干涸的颜色和程度应当还不到半个时辰,对方应当是发现了我们这一行人,来不及多做遮掩,匆匆走了。”

    这一路上大小事情折腾不断,运城替百姓除恶点煞花了三日,路上碰到的驴车驴腿子受了惊又耽搁了几个时辰……官兵由最初的不适也渐渐习惯了,他们这一行真的同游山玩水差不多,眼下有个人冒出来说要日行一善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这般想着,便随手指了几个人让他们去农田里将伤者搬出来看看还有没有的救。

    王栩早已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农田边看着随行官兵将里头的人带了出来。

    人已经死了,但那人身上隶属大楚军队的甲胄却已然明示了这个人的死怕是没有那么简单。他转头看向那位要“日行一善”的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匆匆走了过来。

    “是传讯兵。”卫瑶卿走过来匆匆扫了一眼这个人的穿着,抬手把人翻了过来,而后摸了摸胸前腰间,很快就从胸中找到一份染了血的急报,看也不看其中的内容,将急报交给了走上前来的王栩,她低头看向这个传讯兵,叹道,“可惜了,只晚了半个时辰!”

    身中数刀而亡,有两刀直接砍在了胸前要害之处,没坚持多久就死了。

    “哪里来的急报?”崔和那个为首的官兵已经走了过来,见状,那官兵首领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问了一句。

    “还有哪里的急报?”王栩指了指急报右下角的一枚印章,“定远侯的印信,应该是黄少将军那里出了事。”

    “虽然死了,却也是我大楚的好儿郎,不能把人留在这里。”卫瑶卿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我不大擅长处理,交给你们了。”

    “好。”回她的是崔。

    卫瑶卿点了点头,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急报安排人送回长安,传讯兵的遗体也另寻他人来处理。

    “这种时候的急报怎么可能是好事?想也知道又是个麻烦。”女孩子坐在马车外上神情幽幽的,不见半点喜意。

    “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做好事情的王栩走上前来,看了眼叹气摇头的随行官兵首领道,“他们让我同你这位日行一善的天师大人交待一声,让你放心。”

    “那替我道个谢吧!”卫瑶卿皱着眉道。

    王栩已经学会自动无视一旁的裴宗之了,素日里还不曾发觉什么,但如今走了这一路,倒是察觉出几分有意思的地方来了。人以群分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不,也不完全如此,这两位还是有相及的地方的。总之,能走到一处,那么必然是有原因的。走了一路,他发现这两位在某些时候出奇的相似,一样的能力迥异于旁人,一样的性格难辨,如同孩子一般,喜怒无常。

    不过再如何的喜怒无常,这两个都不是什么令人生惧之人,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寻你的麻烦。

    “你救她于水火,千里迢迢将她从南疆带回来,此举等同新生,又将她从一个普通的公主推上了那个位子,她却如此忌惮你。”王栩说道,“我以为你会有怨。这个麻烦一来,按理说这场戏该更精彩才是,怎的又突然不高兴了?”

    “我救她是因为先帝的命令,我不想等那么久,白白浪费时间,这才去了南疆,回来之后得到了天师之位,她不欠我什么。至于那个位子,坐上那个位子也是她的运气,我做什么没做什么,初衷都不是为了她,她不欠我,我自然不怨。”卫瑶卿沉默了片刻解释道,“至于看戏这种东西永远只能当做消遣,现在是那个传讯兵死了,战事吃紧,这不是什么高兴的事。”

    王栩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没想到卫瑶卿抬眼瞥了他一眼,却开口道:“受教?不,你现在还是不会懂得。”

第八百五十章 责任

    他不懂?王栩怔了一怔,而后摇头笑了:“这个我应当还是懂的。”

    “你觉得长安城怎么样?”她问他。

    王栩想了想道:“太平长安,盛世繁华。”

    “那是你的长安。”女孩子垂眸,“我看到的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这话好似族会时被祖父单独拉起来的训斥之语。王栩沉默了片刻,而后干咳了两声:“……我往后会多往三街九巷里走走,多看看民间疾苦的。”

    “那倒不用。你生而富贵,又有长辈保驾护航,在你成长到独当一面之前,王老太爷都不会放手的。你只要知道这些便足够了,不必切身体验。”女孩子眉头不展,“但大多数百姓过的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此时山河相争,江山不整,战地的百姓过的更为艰难。”

    “你这话好似崇文馆里论辩山河的儒士一般。”王栩摸了摸鼻子,似乎觉得有些尴尬,“我没想到……”没想到这么乖戾嚣张、性情古怪偏执的女孩子还有这么一面,又或许她一直都有,只是很少人看到而已。

    “上头的人在争,苦的还是下面的人。”女孩子说道,“我在这里感慨,其实也做不了什么。纵使阴阳十三科学的如何出神入化,也解不了这个困局。”她终究只是个人,无法一力掌控天下。

    昔年远行,在江湖上行走游刃有余,那时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之后张家灭族,她知道她也是有掌控不了之事的。如今面对这天下时局,更发觉要靠一力掌控天下还是太难了。

    而且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见到的,能帮便帮一帮,这也只不过是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你们还有别的安排么?”女孩子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了,“没有的话就走快一点吧!济南府的事情拖一拖不要紧,但拖久了恐生变化。那些江湖人同你们不一样,你们这些人大多时候都是重理大于重情,手段也是寻常人的手段,便是狠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江湖人不一样,他们性情各不相同,有性情古怪狠辣不讲道理的,也有重情重义侠字为先的。至于手段更是只要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这些人时间短还好,久了,谁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王栩闻言神情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很快便释然了:“路上不用再带人了,至于其他人也正在调往济南府。祖父说了,到了济南府,事关剿灭那些江湖人的事情,全权由你做主。”

    卫瑶卿看着他,弯了弯唇:“我也可以不做主的,只要你们能做好,我不做主也无所谓。”

    王栩干笑:“还是你做主吧!对付这群人,不是我们所擅长的。”

    这种闲气是不能争的。

    ……

    ……

    “……繁华迷烟之下实则长安不安,前方战局战火燃起、山河残破、满目疮痍……真是好文采!”王老太爷沉着脸放下手中的信,“王栩是跟那臭丫头待久了脑子坏掉了?这种好文采不拿到试卷上给老夫赢个状元回来而是搬到老夫面前来卖弄?”

    “我家七郎离开时好好的一个人,现在怎的跟那群酸儒一个德性?”王老太爷脸色不善的站了起来,踱了两步,却又叹了口气,“但山河残破、满目疮痍什么的若是这一次没有做好也差不多了。”

    那封染血的急报上只有一句话:陈贼夜袭,侯爷带病迎敌交手,混战中不知所踪。

    主将失踪了。副将为稳军心,暂瞒此事,如今已连失两城,急报长安。

    原本以为两任将星会胶着一段时日,不至于如此快就有这般明显的胜负,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副将邵明用兵只占一个稳字、对上不但能稳还有奇招甚至论武亦在他之上的陈善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王老太爷说话可以说是很不客气了,“大楚江山自西南府开始已有三成落入陈善手中,山河残破啊!”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管事此时开口了:“老太爷,既已如此了,那七公子那里要不要想办法让他们回来?”时局如此动荡,七公子这样身份尊贵,还是放在长安城比较安心。

    “这个倒是不必!”王老太爷不以为意的嗤笑了一声,“江湖人的武力手段若是能为己所用自然是一大助力,前提是那是能为己所用之人。济南府那些不是陛下的人也不是陈善的人,这些不能为己所用之人就是大麻烦了。陈善恃才自傲,黄少将军如今出事,他不惜派兵截杀传令兵,可见在他看来这江山迟早是他的。既然如此,七郎他们眼下做的就是替他的江山扫除麻烦,所以济南府的事大可放心,他不会插手的,而且还要感谢七郎他们为他的江山扫去了如此大的麻烦。这个就不用在意了,要在意的是还是黄少将军这件事。”

    “江湖人是麻烦,但眼下真正决定一国之本的还是真刀真枪打赢的仗,这个可不是小计谋小手段可以决定的,还是要靠那四十万大军。这件事情是很公平的,哪方的兵马勇猛,哪方的将领厉害,谁就能赢,不管是谁都不能左右!”王老太爷叹了口气,用戏腔念了起来,“战火四起,山河飘零,国已不国,热血儿郎奔赴疆场,百死不辞……确实热血,难怪七郎这孩子一时头脑发热了,去封信让他清醒清醒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戏了,戏苑里的台子上都落了灰,身边之事远比戏台子上那一方天地要精彩的多。戏台上输了只不过是落幕,人生若是输了,那可不止他王翰之一个人,更是全族的性命。

    任重而道远啊!

    “他不是普通男儿,他身上担负着我琅琊王氏八百年的传承,若是一族断在他手上,那他就是我琅琊王氏千百年的罪人!热血儿郎这种他可以看,可以艳羡却不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因他受了族中最好的教导、资源与培养,势必要担起这样的责任。”王老太爷深吸一口气阖眼,“至死方休!”

    就像倾一族之力培养的后辈,若是能逃过生死之劫该怎么办?带着族人的枉死缩于人后么?让族人在史书上背负这样的骂名“名留青史”么?能被挑选出倾力培养的后辈除却长辈选人时眼瞎了,又有哪个身上没有“责任”二字?如此责任又怎会允许活着的人不闻不问。

    有些事情,避不开的,是责任。

第八百五十一章 物是

    主将失踪的消息并没有传开,但对于不少人来说这个消息并不是秘密,急报传至长安城的当天晚上便有急令传至后方守备的黄少将军胞弟黄小将军手中,急调黄小将军率部下两路人马前往前方与黄少将军汇合。

    这已经是朝中所能做出的最小的调动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质疑为何突然急调黄小将军前往前方,后方守备同样缺不得人,但这件事却被天子强令以“后方守备无需这么多人马,该当尽早助黄少将军拿下陈贼”驳回。

    天子的强势回应确实暂且压住了朝中的蠢蠢欲动,至少明面上是如此,但暗地里,天子好战贪功的名声已经悄然传开。只是这个声名,她也只能自己背下,比起贪功好战的声名,若是让百姓知晓主将失踪,尤其这位主将不是一般的将领,而是百姓心中唯一可以抗击陈善的黄少将军失踪,若是这个消息传开,那才是大楚的天下都要乱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直到此时,安乐才明白,天子位高权重而道远,在其上有比人想到象的更多的不得已无法对人言明。

    “国家治得好,功未必会有陛下的一份;但若是治不好,这过陛下是不担也得担的。”郭太师这些时日愈发瘦削,原本平静祥和的老人仿佛在这段时间拼命的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一般,迅速老去,颤颤悠悠,被斗篷围着的人瘦的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

    安乐神情恍惚,再次抬起头看向郭太师,半晌之后,悲从心起:“外祖,您这些时日老了很多。”说罢这句话便是一愣,她有多久没喊过一声“外祖”了?初登基时似乎喊过,再后来呢?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喊外祖了。

    她坐在那个位子上警惕着小心着身边每一个人,包括从未伤害过自己的外祖。

    郭太师叹了口气,想笑却又觉得累了笑不出来,便暂且做罢,只是叹道:“你父皇是做的不好,但也不尽然是他的错。天子有诸多身不由己,一步错便有可能江山倾覆。他惧是因为怕行错一步而成为李氏江山的千古罪人,陛下,你可明白?”

    “但他惧到最后还是错了,他留给朕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江山?内有逆贼已占大楚三成江山,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如今更是将星失踪……”安乐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朕不想惧,惧到最后还是无用的。”

    “你退一步也未必是惧,只要心不惧就不是惧,你要知晓以退为进的道理。”郭太师站在廊下看着御花园里苍翠一新、枝繁叶茂,眼前景象岁月安好,但皇城之外却并非如此,“行事得度不过是该进时进,该退时退,你父皇那般一味的退不对,如你这般一味进也是不对。你想做前人做不到之事,可以。但如今的大楚伤痕累累,长安繁华之外是山河残破、百姓流离失所。待到大楚足够能够负担的起你想做的事时,再去做。治国治国,休养生息很重要。”

    安乐闻言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外祖今日说了很多话。”

    “外祖老了,也不知道还能替你做多少事。”郭太师神情之中满是颓然,“我看到你周围虎狼环饲,心急却终究没有那个力气了。我老了,这天下终究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安乐垂眸,只觉这一刻眼眶烫的厉害:“外祖,朕该怎么办?”

    “陛下,你后悔么?”郭太师问她。

    后悔?后悔明明可以做个只用吃喝玩乐只是命运拿捏在他人手中的公主,却为何要站出来,抢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么?

    “朕不悔。”安乐眨了眨眼,眼眶的热度退去,她抿唇看着眼前的一切,重复道,“朕不悔!”

    “不悔好啊,悔也不行。这条路既然走了,便没有退路了。”郭太师扶着廊柱,虽然因久病底气不足,声音却是严厉的,“外祖不能护你一辈子,你要自己来学,天子没有这般容易当的,你慢慢学!你若对付不了厉害的人,就用同样厉害的人去对付他们!你可以警惕厉害的人会不会生出异心,却不能让她发现。既要给权利那便给,天子要容得能臣,却也不能叫能臣骑到自己的头上来。这之间有个平衡,陛下要慢慢学才是!”

    “朕知错了。”安乐的目光仍然落在眼前万物翻新的春景之上,“外祖,朕会好好学的。”

    “对!是要好好学!只是现在首要的就是四十万大军不能乱,他们若是一乱,这没有疆土的天子叫什么天子?”郭太师道,“要及时止损,想办法将黄少将军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文臣武将,天子缺一不可,我大楚还是太平的太久了,武将到底还是缺啊!”

    “朕知道了。”安乐的眼神逐渐变得悠远了起来,登基太过顺利,又在周围人的吹捧声中总有短暂的迷失,直到在世族这件事上跌了跟头,她以为她做的好,她的臣子就是她的棋子,却忘了这些棋子常年牢牢占据着棋盘上最重要,完全有能力自行一步,让她满盘皆输。

    很多事,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

    ……

    那一日同王栩说过之后,车队果然走的快了不少,一路上几乎没有多余的停留,越靠近济南越是细雨连绵,卫瑶卿掀开车帘一角看向窗外,车队里除了一两个跟随指路的文吏之外,多数人都不曾来过济南。

    这些官兵文吏大多久居长安,看惯了关中的豪爽再看这样细雨连绵的秀气自是新奇而兴奋的。

    “前头就是济南城门了!”那个随行的官兵头领指着那青石砖墙上的“济南”两个字喊道,路途的疲惫一扫而光。

    这样的场景,她有些熟悉。

    一年以前,一辆马车载着她与解哥儿还有宋二就从这里经过。彼时,她还只是个钦天监的监正;彼时,她还没有从南疆带回安乐;彼时,陈善还未造反;彼时,明宗帝还未故去……

    一年时间,物是人非。

第八百五十二章 人非

    车队已经停了下来,济南府尹叶修远率领济南府的大小官吏已在城门外等候。比起一年前如寻常归乡游子一般的回来,这一次说是声势浩大也不为过。

    富贵不还乡,只如锦衣夜行。看着前面大大小小的济南府官吏在前等候的样子,倒让她想起了这句话,此时倒真像是衣锦还乡。

    只不过身上这锦衣穿的还不够好。

    枣糕虽自幼长在长安城,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丫头了,但这样一城官吏齐出迎接的景象还是头一次见,虽然知晓这些大人迎接的不是自己,但作为被迎接方的一员,她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激动,想她一个寻常的后宅丫鬟,几时能见到这样的情形?

    ……

    ……

    济南府是个难得发生什么事情的地方。这些年以来,若说有事发生的话,也只有神迹这一件事了。

    听闻京城里来查验神迹的大人们今日就要到了,府尹大人早早便带着大小官吏出城等候了。

    济南府的百姓人数不算太多,不过此时大抵也是遇到了难得的动静,皆跑到了道路两边来看,从城门口到府衙的方向不多时便已经立起了两排的人墙。

    有提着菜篮子经过的路人奇道:“你们看什么呢?”

    “看京城里来的大人呢!”

    路人又问:“大人有什么稀奇的?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么?这有什么好看的?”

    “看个稀奇。”这一次回他的是一道声音不大的孩子的声音,虽能听出声音里明显的稚气,却不知道为什么,比寻常孩子说话的语气要沉稳的多,像个小大人一般。

    路人循声望去,见是个背着书袋,穿着府学学生衣袍的孩子,看着便是个文雅的爱读书的孩子。此时,那孩子正站在路边注视着这群从京城来的车马队,看的很专注。

    看看,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小小年纪就这般沉稳哪像自己家里那个皮孩子。路人心道,见他看的专注,不由心生好奇,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却愣住了。

    那辆马车里的人他看不到是谁,但马车外的那个车夫却是他生平仅见的好看。他书读的不多,大字不识几个,学不会读书人那样来形容人的相貌,词穷之下只知道好看。除了好看,还特别,那一头灰白的头发与那个人的相貌迥异而又出奇的和谐,好似这个人天生就应该是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头发。

    太奇怪了,也太特别了。不止是他看到了,身边不少人都看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这是谁?”

    “裴先生。”那个小小少年突然出声道,“实际寺天光大师的徒弟,如果没什么意外,”少年不知不觉握紧了书袋,“应该是下一任的国师!”

    这话声音不大,但内容却太过惊人,以至于他话音刚落,便有不少围观的百姓看了过来。

    “我的天啊,国师也来了吗?”有人惊讶。

    “咱们济南府果真是人杰地灵,又是神迹又是国师又是天师的。”有人自豪。

    还有人疑惑:“那学生,你怎么知道他是裴先生的?”

    “新来府学坐客的黄石先生写了一本《长安见闻录》,里头的裴先生就是如此特别的相貌。只要见过一次,便绝不会认错。”那小小少年说罢,忽然笑了,虽然年纪尚小,却因五官太过好看,气质太过特别,竟隐隐已有了几分那些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才有的风姿,“我该回家去了。”他说着施完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他做起来却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哟!”注视着小小少年离去的路人忽然拍了拍头,“府学今年还收孩子么?”见周围百姓朝他望了过来,路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解释道,“这读书人……确实跟咱们不太一样啊,哈哈哈!”

    这还真是……众人回味过来,不由点了点头,瞧方才那孩子,说起话做起事来就是好看啊!

    府衙大门已开,马车在府衙门口终于停了下来。

    叶修远上前与崔、王栩、谢三爷还有随行的官兵统领并几个文吏寒暄了两声,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没了声音。

    “这……这是卫……卫天师?”他身后一个文吏忍不住出声了,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孩子一脸吃惊的模样,“那么小?”

    叶修远比他好一些,但此时也是神情惊讶,说起来他早已得过卫天师的画像,也知道这是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但早已知晓和亲眼所见那么小的女孩子穿着官袍肃容而来时其中差距还是不小。

    尤其这位卫天师长相清丽,又不显老,分明就是个还未及笄的少女的模样,踱步走来时,除却那通身的气度之外,可说就是个小姑娘。

    这样子跟济南府里那些挥着手绢玩耍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虽然告诫自己莫要以貌取人,但这么个小姑娘走来时,总会让人忍不住生出些许疑惑:这半大的孩子真的如传闻的那样厉害么?

    但这些也只不过是他心中所想而已,他本就是世族培养的一颗棋子,自然不会同寻常的一府府尹那样对这群人一知半解,除却世族的自己人之外,他被特地交待过不要惹怒这个女孩子。

    一个本事足以傲视如今大楚阴阳司却性情喜怒无常的女孩子,他可以建议,却不能违背这个女孩子的意思。

    比起一旁那位裴先生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这位卫天师的样貌却是有些难以服众了。

    “几位大人,下官为几位大人准备了一座宅子,是这济南城富户胡家的私园,环境清幽,乃我济南翘楚。几位大人可要过去瞧一瞧?”叶修远含笑着说道。

    “不必了。”开口的是那位模样显小,却一脸肃容的卫天师,她向他看了过来,“我等住府衙便好,府衙热闹!”

    叶修远连忙点头称是。

    “这一场雨怕是要下足整整七日了,有雨也无法查验神迹,不如等到七日后再来查验神迹吧!”卫瑶卿神色淡淡的说道。

    叶修远并他身后拿权府中大小官吏心中却是一惊:这就是开始了么?这位年纪幼小的天师一开口就断言他们这场雨要下足七日?是有心想要露一手让他们看看她的本事么?

第八百五十三章 皆知

    “今天晚上府衙宴客,叶大人亲自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从门口跨过门槛的章宁手里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脸色微红,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席间叶大人还替我引荐了卫天师说我是个人才,卫天师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当然不能让人看出你早同卫天师相识了。”宋二看章宁走过来一副喝多了走不稳的样子,“我们还道你去哪里了,原是去赴宴了。”

    “我吃一半就出来了,左右主客也不是我,不要紧的。”章宁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睛看向那桌上满满一桌子的菜,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多菜啊,你们怎么干看不吃啊?”说着手便伸向了桌子正中那只烧鸡:“不吃浪费啊!”

    只是手还没碰到那只烧鸡便忽地一麻,一粒石子在桌上滚了一圈停了下来。

    章宁揉着手大呼小叫:“做什么?你们不吃浪费啊!”

    “等卫姐姐来了再吃。”张解出声道:“你别动!”

    “你那卫姐姐今天不会来了。”章宁摆了摆手,“又不急着这几天,府衙正在宴客,她又是主客,不知什么时候宴席才能散呢!我们先吃吧,不要紧的。”

    “不,卫姐姐今天一定会来。”张解却仍一动未动,看向章宁,不等他问便开口了,“因为神迹。”

    因为神迹。这神迹要瞒天过海,要能经受得住考验,否则不但叶大人官途受损,更有可能连累性命。

    “没错,因为神迹,我今天一定要来的。”从墙头跳下来的女孩子已经换了一身深色劲装,连脸上的模样都有了些许变化,只是声音未变,一听就是她。

    卫瑶卿上前摸了摸解哥儿的头,又朝宋二他们点了点头,这才看向章宁,抬了抬下巴:“你现在可以吃了。”

    “现在哪还有心思吃饭啊?”章宁嘀咕了一声,却还是坐了下来。

    卫瑶卿用脚勾了一只凳子,动作并不算得文雅,甚至还有几分粗鲁,坐下之后,她看向他们:“现在告诉我,这神迹……你们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济南府尹上报:济南府天师庙大火之时城北方向突然天降干雷,其声浩大,恍若龙吟,初时无人注意,待大火熄灭之后,有百姓来报说城北藏龙山上出现神迹,山腰正中有溪蜿蜒如龙,龙口附近突然下沉冒出一处泉眼,泉水色泽变幻,每一个时辰变一种颜色,可谓七彩纷呈。

    泉水色泽变幻,龙亦是吉兆,又是天雷之后显现,正愁政绩不显的济南府尹叶修远此时自然喜不自胜,连夜上奏天子,表示济南府出现祥瑞,这才有了他们这一行。

    能让叶修远当即拍板决定连夜上奏的神迹自不是一般那种一眼便可见能够冒充的神迹,这也是她疑惑的原因,因为这神迹看上去太真了,真不似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能做到的。

    “这个啊……”章宁夹了一筷子菜,嚷嚷道,“原本我等是准备弄块神石,刻几个字弄虚作假一番的,结果张小公子嫌弃说这个造假太明显了,啧啧啧!”

    卫瑶卿闻言点了点头:“确实明显,解哥儿没有说错。你那样的造假,就是叶修远那一关都未必过得了。”

    “所以,为了神迹真实一些,我们靠的还是张家留下来的一些事物。”章宁指了指城北的方向道,“藏龙山上,昔年……听闻祖上说……张氏先祖有东西留了下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注意着女孩子的反应,见她没有发怒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女孩子笑看着他,语气温和:“你此前从未提过此事,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还是……这平康坊的人都知道?”

    章宁只觉背后一凉,任她语气再如何温和,手指也不由的颤了颤。这怎么回答?不管是一个人知道还是全平康坊都知道都不好。

    骑虎难下啊!章宁已经顾不得其他人了,只偷偷抬眼看了看女孩子,对上女孩子言笑晏晏的模样,心里憷的更厉害了。早知道这位不是寻常角色,从当年恩威并施让他上了他们这条贼船就知道对方不是一般人,这许久不见,还是这般厉害,一句话就抓住了他话中的问题,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说他一个人知道吧,那么他此前未对她提过这件事就有有意隐瞒之嫌了,别看这女孩子现在笑的温柔和气的样子,他敢保证,得罪她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可若说整个平康坊吧,那就是他们这些收了张氏本族恩惠的旁支有意欺瞒了,这什么意思?不就是对他们这些人并不信任?甚至还另有心思?

    想了半日,章宁还是干咳一声,罢了罢了,不管选哪个他都是要倒霉的,既然如此,就牺牲一个他,保一保整个平康坊好了。

    这般想着,他便抬了抬下巴,向那女孩子望去:“这件事此前只我一个人……”

    “看来是整个平康坊都知道了。”那女孩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打断了他的话。

    这……还真不关他的事啊!章宁心道,他都站出来自己认了,是卫天师自己猜出来的。

    不过想象中的愤怒并没有来临,女孩子负手于后背叹了口气:“也是人之常情。”百年便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便是再厉害的人,如张鲁道那般,也只不过是能将手一指指向几百年以后为族人留仅剩的一点血脉罢了。人有七情六欲,又不是冰冷的棋子,有热血自也有私欲,这两样本就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护着解哥儿本已是出于顾念过往恩情,有所隐瞒也是人之常情。

    事已至此,她也懒得再追究了,卫瑶卿叹了口气:“罢了,你且先告诉我张氏先祖留了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是一座废弃的炼丹房。”章宁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道,“就是比一般炼丹房大了些,那七彩的泉水不过是下头炼丹房中的一些丹药残渣存留入水中比例不同颜色不同,小时候我还上山误吃过,吃不死人,没有毒的,不过也没什么益处就是了。”

    这样么?这就有意思了!卫瑶卿心道。

第八百五十四章 入口

    “那炼丹房哪是大一点,分明就快掏空小半座藏龙山了……”一旁的宋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第一次见时,我等都吓了一跳,光那种比房顶都高的炼丹炉就有好几座……”

    “一共七座。”张解说道,“地上还有暗格和土堆,如果将暗格土堆与星象图对比的话,炼丹炉的位置恰巧就是北斗七星的位置。”

    别的不说,光一眼所见到的这些就代表了藏龙山上果真曾经“藏龙卧虎”,那样几乎要掏空小半座藏龙山的炼丹房绝对不会练的只是一些寻常的丹药。

    卫瑶卿不由自主的弯了弯唇,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失笑:这种时候她再一次想到了“长生”二字,兜兜转转,那两个字仿佛绕不开的咒一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学阴阳十三科的人还是信一个“缘”字,这一点倒与佛家那套“有缘无缘”论有些相似。她信枣糕这样一个寻常的小丫鬟能与她相遇,入她的眼是缘;信能再找到解哥儿是缘;信上一世这一世见到裴宗之是缘;那么对于这兜兜转转每一次都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的‘长生’两个字,为什么她始终不相信所谓的缘?

    不知道啊!仿佛出自身体的本能,除却理智之外,身体也在排斥那两个字。

    “这个地方确实我等章姓族人都知道,在最初的一百年里也有不少人尝试研究过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你也知晓,初初见到这样庞大的炼丹房,任谁都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里头有什么秘密。”章宁说着叹了口气,“但后来我们这些张家旁支将里头都翻了不知多少遍的底朝天了,却始终一无所获,而且族中也没有任何记载,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遗弃的炼丹房。或许以前练过什么厉害的东西,但现在只剩一堆残渣了。”

    “我在想……这么多江湖术士集结济南府为了什么?会不会真和张家所谓的秘密有关。”卫瑶卿沉默了半晌,开口了,“现在江湖谣传张家握有长生的秘密,这秘密会不会就在这藏龙山的炼丹房中。”

    “若那炼丹房有什么长生的秘密,我们早个个长生不老了,哪还会等到今天?”章宁脸上一副觉得此事可笑的模样,“也不知哪里来的谣传。”

    “你知道是谣传,但旁人并不知道。事关长生,人总是容易魔怔的。”卫瑶卿叹道,“说了这么多,我想去那个炼丹房看看。”

    “现在就去么?”章宁愣住了,“这大晚上的。”

    一只烧鸡连盘子被塞到了他怀里:“走走走,去就去嘛!”

    宋二兴奋的搓了搓手:“话说藏龙山的背面埋了不少的坟冢,晚上都没几个人敢上山的,怕撞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今日有卫天师在,咱们也可以连夜上山玩一玩了。”

    “谁高兴碰那玩意儿……”章宁嘀咕了一声,看了看坐在那边的张解,转了转眼珠道,“我们大人不怕,但张小公子也是怕的。”

    “我一点都不惧。”话音刚落,张解便站了起来,“今日恰巧有空便去看看吧!”

    宋二见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顺势踢了一脚章宁:“怎的那般胆小?莫不是连张小公子这样的孩子都不如吧!”

    孩子张解朝他望了过来。

    章宁默默的拿起盘里的烧鸡啃了一口:去就去!再说了,左右有个这么厉害的天师在,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见了不退避三舍?

    ……

    ……

    藏龙山位于济南城北,传闻山中藏龙因此得名。不过这种传闻终究只是传闻,别的不说,光一个齐鲁之地,有各种神话传闻的山河就不计其数,这里藏龙山那里藏龙河、藏神山什么的太多了。

    济南府这座藏龙山因风水俱佳,传闻将祖坟葬在其上能庇佑后辈而成为城中不少富户权贵选择的丧葬宝地。便是因此,以至于如今藏龙山北面一大块已被官府围起来供丧葬所用,这也是经过厉害的堪舆高手提点做出的决定,一直沿用至今。

    “黑夜、坟冢、路人、烛火……”章宁缩了缩脖子,“凉飕飕的,就算是丧葬宝地,这大半夜的也是阴气渗人啊!”

    “没事,我今日入城时就看过了,济南府的风水大局并无堪破,乃风水局中细水长流的稳妥之像,不用担心。如此厉害的丧葬宝地,即便偶尔有一两个被人动了手脚,只要不是太过厉害的高手,不惜以反噬的危险来害人,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女孩子手里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牵着张解,看向四周,声音清雅柔和,“上山时我瞧过了,他们很安静,很乖呢!”

    不说章宁,就是宋二他们这些一向自恃胆大的江湖人士都被那一句“很乖”吓了一跳。

    “卫天师,我们胆小。”宋二拍了拍胸脯,道,“别吓我们!”

    “那就不吓了。”卫瑶卿边走边注意着周围的山势,“济南府的风水格局很好,没有破,总之你们不要担心。”

    女孩子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十分清晰,隐隐的还有种古怪而惑人的味道。

    “济南府的风水格局在堪舆之上说来算不得最鼎盛的富贵至极之势,但贵在一个稳字,就如这细密的雨,延绵不觉,细水长流,方能福泽后世。张氏先祖会选择于此世代隐居,可不仅仅是因为张天师出生济南府的关系,更多的是因为时局风水适合而已。”

    “富贵至极不好么?”问这句话的是宋二。

    这话才问完,就听章宁一声嗤笑:“真是傻话!到顶了,我问你接下来该当如何?”

    这……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又不是干这行的,这般想着还是去看卫天师。

    女孩子手里的灯笼微微晃着,夜里看起来只觉得整个人身形幽幽,距离众人的距离仿佛一眼看不到头一般。

    “到顶自然该走下坡路了,富贵已极,福泽却到头了,自然就是无福消受了,所谓的气数已尽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最好的堪舆地势未必适合所有人,说到底还是因人而异。”

    “是这里吧!”女孩子走到一处凸起的土包处停了下来,土包上插着两株树杈,周围杂草丛生,夜里看起来倒更似是一座荒凉的山野孤坟,“你们说入口在那泉眼口三百步开外,我看了看,这里好似只有这一处是可以算作入口的。”

第八百五十五章 丹房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卫天师的眼睛。”章宁兴致恹恹的啃完了一只鸡腿,将骨头倒插在地上,“那就挖吧!”

    既然有掩人耳目的意思,那么事情便做足了:土包的下面真的有口黑漆漆的棺材,而棺材里也确实有一具干枯黑瘦看起来很像尸骨之物。

    “这个是假的。”章宁这时候倒是不怕了,将那具黑瘦疑似尸骨之物扶了起来,眼睛看向棺材底部:“馆底可开,下面就是入炼丹房的门,这是最容易进入炼丹房的一处入口,其余的话只有设在峭壁上的几处细小的通风口,就是有人看到有洞,也只会以为是耗子洞之类的事物。”

    女孩子嗯了一声,看了片刻宋二他们清理棺底泥污,转头看向了章宁,而后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的那具黑瘦疑似尸骨之物身上。

    “这个……”卫瑶卿伸手拨开干枯疑似枯草一般的头发状事物,见里头露出了一句黑漆漆的骷髅,她伸手摸了摸。

    章宁啧了啧嘴道了声“你不嫌脏么”而后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么?”

    “好像……”

    章宁只感觉手里那具假尸骨中好像伸入了一只手,那是卫天师的手,她在里头掏来掏去,发出呲呲的摩擦声。

    “好像是活的。”说话的瞬间女孩子的手中抓了一颗珠子从骨骼间抽了出来。

    下一刻那一动不动的尸骨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了章宁。

    章宁惊叫了一声,手里轻飘飘的尸骨也扔了出去。

    那尸骨扔出去之后便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而后就见方才还在身边的女孩子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张符纸,从那具尸骨的眼窟窿里扔了出去,而后尸骨就再次停了下来,不动了。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待到旁人惊讶想问,事情便已经结束了。

    “这……这……”章宁此时回过神来,一刹那有太多的话想要从口中倒出来,却偏偏怎么都倒不出来。

    张解默不作声的解下了挂在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

    凉水下肚,混乱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章宁长吁了一口气,嘴巴也顺畅了:“我们之前明明看过,这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有个小型的八门阵法,用人骨排列,对外是主藏形的杜门,你自然看不到。”女孩子神情淡淡的说道,“就连我也险些没发现。”

    他记得她方才动手在里面掏来掏去,根本连一眼都未看,难道还真有人能做到不用眼睛看就能破阵?所谓的盲破难道是真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会信。

    “厉害!”章宁沉默了片刻,神色愈发认真了起来,他郑重的看着她,施了一礼,“阴阳司果然藏龙卧虎,先前倒是我小瞧你们了。”

    “只不过是我厉害而已,你不用往现在的阴阳司脸上贴金。”女孩子取了一块帕子擦了擦手而后就专注的开始擦拭起了那颗珠子,边擦边道,“现在的阴阳司还真不行。”

    章宁施礼的手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愣了愣,最后还是垂在了身体两侧,道:“你这么厉害,怎么还不是阴阳司的大天师?”

    “那个不急,位子迟早是我的。”女孩子说道,“张氏一族就是只顾专注于阴阳术法,却忘了一旦走了出去,进了大楚的阴阳司,再清贵也是个官员,本在朝堂,自然诸多身不由己。”

    章宁听罢还想说话,却听宋二他们叫了一声“入口清理出来了”,便及时闭了嘴,本也不过是自己的一点疑问,问不问其实关系都不大。

    “你是想问若是你能入阴阳司是不是也要面对这种朝堂的身不由己?”女孩子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一停,笑了,“待我登上大天师,便替你开个后门让你入阴阳司做个小天师。放心……我若登上那个位子,定然是要重新整顿一番阴阳司的,不会像现在这么乱。”

    “我还不至于要开个后门……”章宁嘀咕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提步跟了上去。

    ……

    ……

    从入口下去便是几块巨石拼起来的石阶,石阶两旁点着两盏长明灯,幽暗却又带着依稀光亮的照耀着这座建在山中的炼丹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藏龙山中埋了太多坟冢的缘故,此时里头竟有种别样的阴冷之感。如章宁说的那样,高度几乎可达房顶的炼丹炉一个一个的建在其中,炼丹炉上是助丹成型的安平咒,这种咒法就连阴阳司炼丹房中的炼丹炉上也未刻过,由此可见当年用这些炼丹炉的人应当极其厉害。

    丹炉高大如屋,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显得华丽庄重,带着周围的阴冷,竟有种死后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章宁卷起袖子去搬来了堆砌在角落里的干柴,诚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些年,这些张氏旁支的人其实早就开始翻过这个炼丹房了。当然,她相信,因为张氏旁支已几百年不曾出过真正意义上会点煞的阴阳术士了,所以晚上来的可能性不大,应当都是白日里过来的。

    兴致勃勃翻了几百年,终于湮灭了张氏族人的热情,却也顾念着祖上那点恩情,始终不曾对外提及,直到这一次神迹的事情出现。

    “应该是一个极为厉害的炼丹高手,甚至可能不止一个在这里炼丹。”卫瑶卿环顾这座炼丹房,初初看去,确实除却那种空旷的炼丹炉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里每一寸石壁我们都翻过了,什么也没有,哦,除了这些炼丹炉子。你们有人要可以搬走。”章宁拿火石打了火烧起了干柴,这里头实在是太冷了。

    谁会要这玩意儿?周围几人看了他一眼。沿着炼丹房走了一圈,果真毫无所获,便干脆围着柴火堆烤起了火。

    “泉眼的位置是那里,在弯道的方向,后来我们把那一段弯道同这炼丹房隔断了,还是怕神迹牵扯到这炼丹房里。”章宁指了指一小处巴掌大小的源洞道,“济南府本就是泉城,那些丹药残渣堆砌在泉眼口,也不大容易冲走,我等做了个筛子,不叫那些残渣冲走,暂且先如此糊弄过去了……卫天师,你说陛下会追究么?”

    “陛下需要这样的祥瑞之兆,不管真假,只要做的我等看不出来,那就是真的。”女孩子弯唇笑了笑,忽然将手中那颗里头细纹碎裂斑驳的珠子扔进了火堆里。

第八百五十六章 起因

    “这个也没什么用?”在章宁发出质问之前女孩子先一步开口堵住了他的嘴。

    章宁抬头看了过去,见火光中,女孩子双瞳黑如点墨,却依旧有一茬没一茬的与他们说话,好似在认真听着一般,却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他一种她在一边搭理他们,一边想着心事的感觉。

    一心二用么?这个认知先是让他觉得好笑,但又觉得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位可是连盲破都可以做到的人。

    也许是那个女孩子身上的气势太过特别,以至于让他一时忽略了女孩子身边那个同样神情古怪若有所思的孩子张解。

    他素日里一直都是个安静乖巧却又不容忽视的孩子,越是同这个孩子呆的久,越是让他生出一种张氏一族后继有人的感觉。这样厉害的孩子,假以时日那还了得?

    张解抱着双腿忍不住看了眼身边的女孩子,想说什么却又忍不住了。旁人没有看到,他看到了,方才在火光中,卫姐姐手上那颗细纹碎裂处处的珠子在火光光亮的照耀下,那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细纹碎裂被拉大之后映在地上的是一面面的文字,一种他见过但还未熟识的文字。

    卫姐姐手上的动作很快,那样的文字图一共有三面,他只来得及勉强记了下来,却还没来得及问卫姐姐上面是什么意思,珠子便被卫姐姐扔进火中毁了。

    这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吧!所以,他更不能问了,但却可以查……查一查那种文字的意思。

    ……

    ……

    快到寅时了,女孩子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自从回来之后,将易容成她模样的枣糕叫走之后,她便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

    “你找他们是去问神迹的,为什么还坐在这里?”是裴宗之的声音,此时他站在窗口,没有半点避讳意思的跳了进来,而后关上了窗户走了过来。

    卫瑶卿抬头,见他外头还披着外裳,看着仿佛似是睡到半夜突然醒了,而后心血来潮出了门。

    “你怎么过来了?”她听到自己问裴宗之。

    “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在不在。”裴宗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伸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冷去的茶水,“你在睡觉的话,我看一眼就走。”

    但她没有,女孩子出乎意料的坐在那里,甚至还没有洗去脸上易容的妆容。

    “我在想……长生这件事。”卫瑶卿沉默了片刻,说道。

    “哦。”这一句回应有些木然,女孩子不说话,他沉默了片刻,似乎觉得自己还应当多说几个字,便又问了一句,“长生怎么了?”

    阴阳术这种隐秘古怪的下九流手段因为太吃天赋,所以会的人一向不多,而且这种天赋多数与出身、姓氏、身份之类的毫无关系,人员身份混杂。但也不尽然皆是如此,也有例外。就譬张氏再譬如说刘氏这样得天独厚的家族受上天眷顾,世代传承。当一族都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不是会比一般人更容易想做一些旁人难以企及的事?或许在前朝鼎盛时,张刘二族平分秋色,但论起传承,又有哪一族能比的上她张家?

    刘氏鼎盛而开始谋求长生,但张氏的鼎盛呢?应当还在刘氏之前吧!能在张家眼皮子底下有这么大动静的外来炼丹术士真的存在么?还是这其实只是张氏先祖炼的丹药?这炼丹房看起来比张鲁道存在的那个年代更早。

    济南张氏一向是公认的传承阴阳秘术最多也是最久远的一族,甚至还在前朝刘氏之上,她能理解江湖术士将所谓的阴阳秘术寄希望于张家留了什么,是因为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是啊,合情合理!

    “你有没有见过死去的人又活过来的?”卫瑶卿问他,“我是说真的死了,不是那种假死。”

    “有啊。”裴宗之点了点头,看向她,“你!”

    “先前天光大师不是说我这种属于巧合,恰巧这具身体与我七魂六魄相合?既然我可以,那么别人……是不是也可以?”女孩子支着下巴若有所思,“你又是如何确定我是我的呢?”这句话的意思是如何确定眼前这位“卫六”就是昔日的张明珠的。

    “按理说可以,但并没有人见过。至于你这具身体昔日阳寿已尽命线却突生别支,显然命格有异,这个说法放在其上合情合理。”裴宗之说道,“最早是师尊算出来的,后来我见了你本人,我替你算过,一切都对的上。”

    原先的卫六面相主少年早夭,这一年多以来,却已有了改变,混不似一个人,一切都对的上。

    “如果没有天光大师告诉你这些事情,我站在你的面前。”女孩子指了指自己道,“你会相信卫六就是张明珠,你会去算她的命格是否有异吗?”而且这样奇怪的面相与命格在阴阳十三科中看来处处皆是矛盾,如果不是早知此事,谁能先一步知道她就是张明珠?

    这件事的症结在于,一般推衍都是由因推果,而在她的身上,却更仿佛是事先知道了这个结果,她是张明珠,再来推因,由果推因,而后发现一切变化合情合理,更有她这个当事人证明这件事的真假,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对上了,所以没有问题了。

    “我这样盯着这件事的样子是不是像个疯子?”似那种沉迷于我是我谁是谁研究文渊阁中研究理学的那帮人,却比那帮人的样子更疯癫一些。

    裴宗之闻言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道:“你不用想这些了,师尊有事瞒着我们,我替你去问。”与其暗自纠结,看起来像旁人眼中的疯子,倒不如直接问出答案来。

    问出答案,也就不会纠结这个问题了。他的想法一向是简单又出奇的有效。

    卫瑶卿笑了笑,心中郁结稍减,想到看似不起眼的珠子,她笑了笑:“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了,只是想要个答案而已。”

    自重生以来,她报仇,她做事,一切都顺风顺水,却下意识的回避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她怎么活过来的。或许是潜意识里的逃避,想让她绕过这个问题,她一直不曾想过,或者说不愿意深想。

第八百五十七章 理喻

    雨确实整整下了七日,他们这些人住在府衙,身为济南府尹叶修远丝毫不敢怠慢,每日里不但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会到她面前来晃一圈,提醒他的存在。大抵也是崔王栩他们已经告知了此行要以她为先,叶修远对她可以说十分的客气了。

    “我们的暗卫已在济南府走了一圈,光路途所见,身上气息同常人不同的会内家功夫的武人怕是不会下百人。”在府衙窝了两日,王栩已经忍不住跑过来找她了,“济南府已调来临近州县的驻兵,再加上济南府原有的官兵,统共八百余人。我们的人除却那种打探消息的探子之外,会武的好手加起来大约一百五十人,此时已潜入济南府了。你要不要开始部署了?”

    “不急啊!”正蘸着朱砂画符的女孩子头也不抬,只拿笔尾掂了掂一旁一沓画好的符纸,“别的手段恐怕你们也不能随意使用,这种低等级的符纸确实可以的,拿回去同崔、谢三爷分一分,防身吧!”

    “谁稀罕这个?”王栩坐了下来,“我有点慌。”一边说着,一边却还是把那一沓符纸拿在了手中。

    “慌是对的,便连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女孩子还在低着头画符,“不过放心,我会尽力。”

    “只要你尽力我就放得下心。”王栩说着端起桌上枣糕放下的茶盏抿了一口,看向一旁默不作声,低头翻看一本《济南风物录》的裴宗之,奇道:“裴先生在做什么?”

    裴宗之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书。”说罢又低下头继续看了。

    王栩看到他翻得那一页有人画了一快圆圆的饼状物,下面写了两个字油旋,他一边拿着手边那只干果点心碟的点心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一边看着,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这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么?王栩看了片刻,默默地将实现移回了在低头画符的少女身上,论给面子,还是她给面子啊!

    “最近一次收到老太爷的来信是什么时候啊?”女孩子边画符边和他说话。

    王栩这个倒没瞒她,老实回道:“昨天。”

    “是不是又骂我了?”

    “……没有。”

    “还说京城没了我太平了不少?”

    “……没有。”

    “真没有?”女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口中稀奇道,“老太爷转性了?”

    王栩沉默了片刻:“都有。”罢了,破罐子破摔了。看她素日里盯着小事斤斤计较小气的样子,但王栩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只要不是触及了她的底限,她其实好说话的很。

    画完这一沓符纸的最后一张,女孩子将画好的符纸放到了他的手上,又拿过一旁枣糕裁好的新的一沓符纸放在面前,而后端起一旁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府学门口那条八卦街上有十多个江湖术士,里头并没有什么厉害的高手,应该是靠近府衙以便探听消息的江湖术士。你让叶修远准备准备去抓人吧!”

    “抓人?”被她这句话惊到的不仅仅是王栩更是叶修远,他闻言面色发白,济南府中的几个文吏更是吓的当场腿脚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

    不过好在叶修远还没有跌坐在地,他面皮颤了颤,白着脸道:“抓人……此事非同小可,卫天师三思啊!”

    女孩子背负着双手在一旁踱了几步,脸色温和的朝他点了点头,笑道:“多谢叶大人提醒,本天师四思五思都过了,你去抓人吧!”

    这脸上笑意盈盈,口中却毫不退让的态度终于让其中一个文吏忍不住了,他出声道:“卫天师,你怎么能不事先说一声随便就将那些江湖术士抓起来呢?”

    “你杀人放火时难道还要事先说一声不成?”女孩子看着文吏的眼神十分奇怪,仿佛看着什么难以理解之事一般。

    “简直不可理喻!”那文吏忍不住甩了袖子,“这里是官府,你当是你小孩子家家玩闹不成?拿杀人放火同我们官府做事相比?”

    “你如此生气是觉得我在玩闹?”女孩子脸上笑容未变,“自我来了这济南府哪一件事做的是在玩闹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指向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今天第四日了吧!这雨不是还在下么?”她一来就断言雨要下整整七日的。

    “这下不下雨有什么干系?”那文吏道,“可你不能随意抓人!”

    “这下不下雨关系可大了,你让它下上一整年或者几年滴雨不降试试?”女孩子摇了摇头,在那文吏憋得满脸通红就要出口驳她之时再次开口了,“我是听明白了,你说我在玩闹是觉得我随意抓人?哪个告诉你我这是随意抓人的?”

    文吏张了张嘴:“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她不是指定了抓江湖术士么?那叫指定抓人怎么能叫随意抓人呢?”一旁的谢三爷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说道。

    崔瞥了他一眼:“不要说笑。”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当然不是随意抓人,你要理由我便给你理由。”女孩子说着瞥了那文吏一眼,“本天师还以为你多大点事呢!要理由早说不就好了?”

    文吏语塞:谁知道你丫头家家的那么难缠不讲道理?不对,也不能说不讲道理,说起来她还是讲道理的,只是这讲道理的方式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她说着看向一旁一脸古怪之色的叶修远:“叶大人,我的丫鬟看到早上有几个府学的先生同学生来府衙了,现在还没走是不是?”

    叶修远忙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些先生和学生是来同下官说说府学的教学进度以及招收新生的问题的,”他道,“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并非特意为之。”

    “本天师又不是来管你济南府学的教学状况的,同我说这些作甚?”女孩子摆了摆手,说道,“正好,你把那些人叫到这里来,本天师给你个理由!”

    叶修远怔了一怔,他虽是济南府当地最高官员,但论脾气,却是这些地方官员中最好的,闻此忙应了下来,叫人去请那些先生和学生过来。

第八百五十八章 查验

    请过来的先生学生统共七位,年长的看起来五十多了,最小的一个估摸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过来施礼起身之后,便朝他们望了过来,显然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好了,把衣服脱了吧!”

    什么?文吏一脸错愕的望了过来,把这些先生学生叫过来就是让他们脱衣服的?

    “上衣脱了就好了,裤子就不要脱了。”女孩子大抵是怕自己说的不清不楚的,忙又追加了一句。

    可这一句还不如不追加呢!众人心道。

    到底是知礼义廉耻的读书人,在那么多人面前脱去上身也觉得有几分尴尬,他们又不是那些军队中的武夫,可不习惯光着上身,再说了自己的上身长什么样自己心里没数么?不是大肚腩腩就是一身排骨,有什么可看的?

    若不是几位大人们都在看他们,他们可不愿意脱什么劳什子的衣物。虽是不情不愿的,但几个读书人还是赤红着脸脱了上衣站在他们面前。

    “卫天师,脱好了。”这里的先生和学生才脱完,那个文吏就开口了。

    “我知道好了,找个人去检查检查他们的腋下三寸之处。”任女孩子语气再如何温和,那种骨子里的刁蛮劲儿还是显现了出来,“都看着我做什么?难道还要我去检查不成?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你也没少看啊!文吏心道,也懒得麻烦旁人,干脆撸起自己的袖子走上前去亲自蹲了下来。

    一一检查了一遍之后,原先脸上的神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怎么了?”有人问,问话的还是济南府府衙中几个文吏中的一个。

    那文吏脸色微妙:“有颗暗红色的痣。”

    “有颗痣怎么了?”问话的文吏奇道,“人生着几颗痣不是很正常么?”

    那文吏道:“一个人生颗痣很正常,若是所有人在同样的位置都生着同样的痣呢?”

    谢三爷啧了两声,笑了:“这痣还能说好了不成?大家都生在一样的地方?”

    这一次崔璟没有呵斥他不要开玩笑。痣当然不可能说好了都长在一样的地方,所以那个应该不是什么痣。

    女孩子撇了撇嘴轻笑了一声,走到一旁的茶壶旁,掀了盖子,一翻手,也不知从哪里弄出了一张符纸,符纸不点自燃被她丢进了茶壶中,晃了晃之后,就在茶壶边拿了几只茶碗倒了点混了符的茶水进去,让人端过去:“喝了吧!”

    那几个赤红着脸的府学先生学生看了眼在场的几位大人,见大家都在看着他们,便心一横喝了下去。

    而后只听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学生叫了一声,众人眼见那颗暗红色的痣仿佛突然活了一般,扭曲了几下,竟延展成一条短小的蠕虫从那学生的身上掉了下来。

    谢三爷看的一阵干呕,当下便转身吐去了。

    “喏,这就是抓人的理由!”女孩子一脚踩在了离她最近的那条蠕虫上,“对府学的学生下蛊,这些人显然所谋甚大,可以抓人了吗?”

    那种蠕动的蠕虫也看的叶修远胃里一阵翻腾,见此忙道:“卫天师说的是,本官立刻着手去办!只是不知道这些府学的人……”

    随便一抓几个府学的学生和先生身上都有这玩意儿,显然府学里所有的人应该都中了这个什么蛊,解蛊这件事还是很重要的。

    “好说,这件事就交给本天师来办好了,你们负责抓人。”

    ……

    ……

    春日的济南城细雨连绵,又到学生回家的时候了。

    “张解!”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喊了一声,伸手热情的拍了拍那只能称作幼童的孩子的肩膀,“明日早些来,算学功课我不大会……”

    如写文那种自然是没法抄的,但像算学这种填个数的抄起来还是十分简单的。

    “明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是我叔父去长安时买回来的,可好玩了……”那少年低声哄着张解,一副拜托了的模样。

    孩子正是最会学的时候,想来这位的长辈也没少干这种贿赂人的事,以至于少年学的有模有样的。

    张解笑了笑,道:“可以,只是若被先生发现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少年兴奋的拍着他的肩膀,“还是你够义气!”

    给人抄作业叫够义气么?好像不是吧!望着这少年兴奋高兴的模样,张解心底突然一软:“其实先生说这样是害了你……”

    “谁说害的?害不害我自己不知道?”少年冷哼了一声,斜眼看着周围,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事实上确实不好惹。张解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入学时就看到这小小年纪生的人高马大的少年在欺负人,如自己这样比他弱小的孩子更是他欺负的对象。他心性与一般孩子不同,知晓给他抄,纵容他是害了他,但不给他抄,对方非但不会念着你的好,还会私下将你堵起来揍一顿。

    他又不是这少年的父母,半大的孩子虽然还不够成熟,但自己做的事情总要为自己负责的,既然如此,他何必要做这个讨人嫌的好人?没事挨一顿揍?

    少年说罢摇了摇张解的身子:“说好了,可不准反悔!不然别叫我连你一起揍!”说罢扬了扬手里的拳头。

    张解嗯了一声,忽然抬了抬下巴,道:“你看!”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是府衙的官兵拿着刀架着几个算命先生从门前经过。

    “哟!这些骗子是怎么了?莫不是骗人骗出人命来了,才叫府衙抓起来了吧!”少年兴奋又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猜测,比划着,“我见过的,还有那些个庸医,治人治死了去告官,被发现是个骗子,最后还砍了头发配……”

    “砍了头人都死了怎么发配?变成鬼怪去发配么?”

    正说到兴奋时突然被打断了,少年抽了抽嘴角,随手弹了弹他的脑袋:“你小子给老子闭嘴!要不是你给老子抄功课,老子早揍你了!”

    “今日除了算学的还有一篇文章,也给你吧!”张解听罢竟默默地从腰间的书袋里翻出趁着中午休息时写好的文递了过去,道,“你自己誊抄一遍,莫直接拿这篇文交差!”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欣喜的抢过了他手中的文章,口中叫道,“那你自己怎么办?”

    张解知道他多半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在意,只是垂下眼眸道:“你替我向先生请个假,我身体不适,要休息几天。”

    休息,所以不必交功课了。少年艳羡不已,一时连张解撑着伞人都走了也未注意到,只是可惜的望着自己结实的身板感慨自己不能拿这招糊弄过去,真真可惜!

第八百五十九章 办宴

    相比长安城府衙牢狱时不时的人满为患,济南府的牢狱显得空旷了许多,一行人走在其中都显得空荡荡的。

    叶修远侧着身边走边同那背着手肃着容的女孩子说话:“符水已经装在木桶里送去府学了,这一次下官代府学里的先生和学生先行谢过卫天师了。”

    他自己也是个读书人,到一地任府尹自然对当地的教学颇为看重,在他看来,读书才能明理,不需要考什么状元探花,但读书明理还是很重要的。事关府学的事情,他一向很放在心上。

    女孩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走在最后的文吏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生出了一阵感慨:“这位卫天师看起来脾气还真不小!”

    其实他们更想说的是这位卫天师看起来不大讲道理的,只是道理她还是讲的,就是这方法不太能够叫人接受就是了。

    话刚说完,便见走在最前头的女孩子停了下来,蓦地转身,目光从他们身上略过,开口道:“我听到了,你们说我脾气大。”

    这话弄的几个文吏当即面红耳赤。

    谢三爷在一旁看的哈哈笑了两声,被王栩踢了一脚才作罢。

    不知是一贯如此呢还是因为她的到来特意将牢狱里清理了一番,所以这牢狱看起来还算干净。

    一行人走到那几个被锁住了手脚身子无力的靠在墙上的算命先生那里停了下来。

    那些人被喂了点药,暂时没什么力气。

    见他们过来,一行人神色各异,还是其中一人最先忍不住开口了:“便是官爷也不能随便抓人吧!我等混口饭吃而已,并没有碍着尔等什么事吧!”

    “你们不是要混口饭吃吗?”那穿戴着阴阳司官袍,一眼可辨来人身份的女孩子笑看着四周,“顿顿不饿,吃的还是皇粮啊!”

    后头几个文吏嘴角抽搐低下了头:事实上这位看起来难缠的天师在不对上自己时,还是叫人觉得有几分可爱的。

    牢饭说成皇粮!牢狱中的几人原本还在看其他人的,这句话一出,立时眼神不善的朝她望了过来。

    “我们什么都没做,算个命摆个摊也要抓?”还是最先说话的那个人道,“卫天师一进城就拿我等立下马威是不是过分了?”

    “谁让你们好抓呢?”女孩子环顾了一番牢房道,“柿子挑软的捏……”

    “我们好歹是官府,不要乱说话。”还是昨天那个说她的文吏忍不住开口提醒她。

    “哦,我又没读过几本书,不大会说话,诸位见谅!”女孩子笑眯眯的说道,“总之你们弱就先抓你们了,那些难抓的,我们会放在后头收拾他们的。”

    “说到底也不过是欺软怕硬之徒。”牢狱中的几人中有一人道,“算什么英雄好汉!”

    “当然不是啊!”女孩子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悠悠的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两样俱全,自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你……”牢狱中那几个江湖术士一脸的错愕,碰到这种人叫他们拿什么激她?

    “连话都不会说……真是没意思!人都全了,那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女孩子说着转过身去,转头对一旁的叶修远道,“派个人好好守着这里,莫让这几个人跑了,知道么?”

    虽然女孩子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却还是无端的让叶修远只觉背后一凉,连忙点头应是,只是应完却又忍不住问她:“卫天师准备何时来审问这几个人?”

    “审问?”女孩子抬头,柳眉一挑,而后笑了,“不。不用审问了,他们有什么被审问的价值吗?”

    连被审问的价值都没有么?牢里几人望了过来,满脸的不忿:看不起他们吗?

    文吏在一旁插话道:“那我等抓这几个人作甚?”真让他们混口饭吃么?牢饭也是饭啊!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回头恶狠狠的瞪了那几个人一眼。

    这关他们什么事?牢中几人面面相觑:好像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这样一睁眼就有人送饭的日子也不错啊!

    ……

    从牢狱中出来,打发了那几个文吏之后,女孩子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淡了下来:“牢里的人不能丢,也不用管。”

    崔沉默了片刻:“你要做什么?”

    “放饵,钓大鱼。”

    放什么饵钓什么大鱼?众人还在疑惑间却见女孩子转过身来,看向一旁的叶修远:“我想办个宴,请济南府排的上名号的权贵、富户携家眷子女来。”

    叶修远闻言惊讶的抬起头来:“卫天师准备在哪里办宴?要不要下官去准备园子……”

    “不用,就在府衙。”女孩子飞快的打断了他的话,又加了一句,“钱……你出。我没钱。”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叶修远倒吸了一口冷气,正要再说几句,身旁的女孩子却已健步如飞的走向后衙自己的住处了。

    “别心疼了,以我对她的了解,这笔钱你出了之后,钓的应该不会是一条小鱼。”王栩上前拍了拍一脸苦笑的叶修远道,“济南府这些年太平,府衙中应该还是出的起这个钱的,不是么?”

    回过神来的叶修远这才点了点头,尴尬道:“只是自下官上任,还不曾动过这么大的钱财。”

    他动用的钱财除却发官员俸禄之外,用的多一些的便是修缮庙宇、街道以及府学,但经过济南府多年的修缮,这些花销并不算大,直到这一回碰到了他们。

    ……

    ……

    如张解所料的,那个抄功课的少年连誊抄文章这种事都懒得做,直接将张解的文章交了上去,府学的先生又不是瞎子,又听说张解告病在家,当即大怒,表示定是他欺辱同窗,为了抢张解的功课,将张解打了才叫张解卧病在家的,下了课还要上门告诉他家大人云云。

    少年嫌他嗦,当即连书袋也不抓就跑了,气的先生当即踢翻了一张案几才作罢。

    既然逃了课,便干脆逃了个彻底,少年直接从府学回来便回了家,正准备对家里人撒谎说今日先生病了才早退了,没想到一进家门,连这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对上了满脸喜色的父母,拿了新衣裳让他赶紧试试。

    “母亲,怎么了?”少年一边试衣一边奇道。

    他父亲在一旁一脸喜色的插话道:“京里来的大人明晚要在府衙设宴,你这小子好好准备准备,若是入了大人的眼……啧啧啧!”

第八百六十章 宴前

    挎着篮子走了两遍府学门口的那条路,确定整街的江湖术士都被抓干净了,李娘子才和李三往宅子走去。走到家中,见张解的书袋就放在正堂的桌子上,李娘子不由奇道:“张小公子今天没去上课么?”

    虽然带着张解在济南府暂且歇脚,家里有大人也有读书的孩子,但他们从来没有为张解的事情操过心。张解这个孩子一向乖觉的很,不管他喜欢不喜欢读书,至少认真做一件事了,便能做好,他一向是众人眼里的好孩子。

    好孩子自然不会做出逃课这种事情,所以,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告了病假。”张解捧着一本书从里屋走了出来,道,“卫姐姐传话给我让我们这些天就好好的呆在宅子里,什么都不要管。”

    “我们方才去府学门口那条街上走了一圈,整条街上的江湖术士真的被抓的一干二净了。”李娘子说起了路上所见,“而且回来途中还听他们在说卫天师明晚要在府衙宴客,让城中富户带着家眷子女出席呢!”

    “卫姐姐应该是要做些什么。”张解抱着怀里的书,双瞳黑如点漆,“但我现在还想不到。”

    “原来如此,难怪张小公子昨日回来带了不少书呢,原是这几日准备在家修习功课了。”李娘子松了一口气,他们就说嘛,像张小公子这样的乖孩子怎么会无故逃课呢?

    张解低头嗯了一声,倒是一向眼尖手快的宋二瞄了眼他手里的书,奇道,“张小公子,你在学苗文么?”

    张解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你认识苗文?”

    “也不算认识。”宋二干笑了两声,解释道,“就是年轻时偷过几个来咱们这里做生意的苗人的钱袋子,跟你书皮上那些字一样的鬼画符模样。”宋二属于下九流中的盗,要偷盗自然眼尖手快,记忆力也要好,至少要记住人的相貌长相、钱袋放在何处之流,能记起这些并不奇怪。

    可惜的是宋二做这些只是为了偷盗,并不会因此去学什么东西,苗文他也只是见过,并不认识。

    “原来如此。”张解点了点头,看向手里的书,“最近对苗文感兴趣,便借了府学的书回来看看。”

    “还是小公子厉害啊,叫我看书,那还不如杀了我呢!”宋二抓了抓头发感慨道。

    张解笑了笑,转身抱着书进屋了。

    他们这里也没什么事了,李娘子和宋嫂子便挎着篮子去厨房做饭了,卫天师说这几日留在家里,他们就不出去了,反正买的菜多也够吃。

    李三转身关上了大门,落了闩,彻底将这一方小天地同外面的动荡分隔开来。

    ……

    ……

    因为外头还有细雨,宴席便设在屋内了,好在济南府衙创建时考虑到了这一点,右侧一半的宅子可推开隔门,如此一间一间环绕正中大堂方向环绕一圈,正中场地空出来,倒也有几分宴席的氛围。

    眼下快要开宴了,叶修远在外笑着同城中富户权贵相谈,从京城里来的几位官员却在后堂一处隐蔽的房间观察着前头的动向。

    “除却城中那些四处走动的江湖人士,你说的高手踪迹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崔说道,“时间紧急,来不及细查,但这些富户权贵的产业总账没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就是问题。”女孩子说道,“总账确实没问题,但我随意抽了一家卖制作阴阳十三科所需的朱砂、符纸、香火等物的杂物铺子,这些时日并没有卖出的迹象,但我的人去买时,却被告知没有了。”

    “难道他们自己用了?”王栩反应了过来。

    “不错。”卫瑶卿点了点头,“除了自用还能作甚?普通人便是拿着朱砂玩耍都用不了那么多,定是那些店铺的主人身后有人向他们提到想要这些事物。”

    崔思索了片刻:“你是说这些富户和那些江湖人士勾结?”

    “其实也不能说勾结。像这些江湖术士……尤其是那种高手,要取信于一个人太简单了。开一些和缓病症的符水,放些鬼怪在宅子里再上门来捉鬼怪什么的很容易。这些富户未必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这里又不是长安城随时有阴阳司可以查证,随便用个治病、镇宅的话就能哄得那些人为他们提供这些事物。”卫瑶卿目光不错的看向前头那些寒暄说话的富户乡绅,“便是一家一家的哄骗,都不会选择寻常人家。因为这个量,普通人家供不起。所以那些人定然是藏在这些富户权贵的家中。我倒是想不讲理一些让人直接去这些人家中搜一搜来着,但这样怕是会招来民怨,也怕那些人被逼急了,拿这些富户乡绅开刀。一旦这些人被那些江湖术士用术法诱骗联合起来,怕是叶大人难逃此劫。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万万不敢胡乱将这些人得罪了。”

    王栩摇头失笑,心中更是大定:她看起来胡搅蛮缠、刁蛮任性,其实背后早已处处谋划妥当了,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是个无理之人?也只有那些文吏才会傻到这么觉得。

    “原来如此。”崔点了点头,这样的安排,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了想,又问她,“这等场合,裴先生要不要露面?”

    “他不用。”女孩子眼神微闪,“他要先捉一条小鱼。”

    “来之时就说好了听你的安排的,我等自然没什么意见。”王栩在一旁说道,“那明日神迹那里是不是也要做好准备?”今天她又如此安排,怕是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到时候查验神迹也查验不得了。

    “放心,神迹一定是真的。”卫瑶卿肃容道,“你们大可放心,就算是百年以后也无人能说济南府这一处神迹是假的。”

    这样的真假能保证?就算是真的神迹,若是有人想要做些手脚,也未必不可能将真的说成假的,谁能保证百年?她又如何保证百年?

    “陛下想要神迹,你们想要神迹,叶大人想要神迹,济南府想要神迹,这天下百姓也想要神迹。”女孩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我就给你们一个百年以后也无法质疑的神迹。”

第八百六十一章 有客

    虽说府衙不小,但要容纳城中那么多的富户乡绅,还是有些逼仄的。但此时没有人来管逼仄不逼仄的问题,而是神情带着激动的看向最上首处坐着的几个人。

    这次京城里来的大人都格外的年轻,而且……城中年龄尚小还未说亲的小姐透过扇面向那边望去,在城里哪见得到这样相貌无可挑剔、出身富贵、年轻有为的公子啊!

    “还是你二人受欢迎啊!”女孩子微微偏过头去同王栩说道,“我就跟谢三爷差不多。”

    一旁正在喝酒的谢三爷闻言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脸,说起来,他虽人到中年却也保养得宜,只是这保养同真正的年轻人比起来仍然是不能比的。

    ……

    ……

    这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那里就有人孤身一人蹲在藏龙山上没吃没喝,裴宗之摸了摸肚子:他有点饿了,鱼怎么还不来?

    正这般想着,便听到有些微的动静往这边而来。

    今夜有雨无月,山上黑漆漆的一片,那两人却没有点灯,就这般缓缓走来,黑夜于他们而言仿佛无物。

    在黑夜行走自如,有阴阳眼,应该就是鱼了,没想到还有两条,裴宗之心道。

    两人边走边说,其中一人语气中明显带着恼怒:“那姓卫的天师显然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在城中大肆捕杀我等江湖中人,简直可恨!”

    “那女子年纪虽小,却不是好相与的,你忘了道人他们在长安城被她摆了一道的事情了?小小年纪诡计多端,这次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待她将城中走动的那些术士都抓干净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挨家挨户的搜了?”那人说话间咬牙切齿,显然十分愤恨,“今晚那宴会看着就是鸿门宴,偏偏那些富户还高高兴兴的去赴宴,真是一群蠢货!”

    “我等已避到济南,她还要追到济南,看样子是势不将我等除干净了不会放手的了。”说话之人一声冷笑,“左右避无可避,不如我等先下手为强!她来济南府对外说是为了神迹,神迹若是没了,我看她该如何对百姓交待!”

    “没了神迹自然是要拿当地府尹问罪的,叶修远这几日来又是调兵又是如何的,更遑论他还是乔环的女婿,谎称神迹可是大罪,我看她是拿不拿下叶修远!”

    “拿下就是得罪了乔环又反手给了自己人一刀,她如此做事,还有几个人肯服她?只要我等稍加挑拨,她自己那里都是一团糟,哪还有能耐跑到你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不拿就是有意包庇,我看她如何对百姓交待!”

    “还是王兄你高明!”

    ……

    裴宗之站在暗处默默地看着那两人走近。

    那两人走到泉眼附近,此时那所谓七彩的泉眼被无根雨水混杂,看不出那样的变幻的颜色,其中一人将火药放下,起身准备离开,忽地只觉肩膀上一沉,下一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然细雨连绵,却阻不住宴席的热闹,府衙后院一片欢声笑语,其中还夹有鼓声咚咚作响。

    表演击鼓的是城中富户胡老爷,家中世代经商,又惯会经营,同每一任济南府尹关系都不错,是以几代下来,倒也积起了不少的财富,论财力乃是济南城中数一数二的,眼下胡老爷正赤着脸高兴的举着鼓槌表演击鼓。

    卫瑶卿眼力极好,看到左侧坐着的几位外表文雅的老爷脸上皆是不屑,想来是看不惯胡老爷这副做派的。小小的济南府这些富户乡绅间也是暗流涌动,她微微摇头,哪里都有争抢,这不足为奇,况且这暗流也涌不到她头上。

    私底下再如何不合,至少在他们这些京里来的官员面前也不会表现出来,直到两个身着道袍早已昏死过去的术士被人扔在正中那一片宽阔无人的庭院之中。

    这样四合环绕的宴席注定了最正中那一处露天无人之处是众人的焦点,但因着下雨,正中并未安排任何助兴节目,直到此时,有人扔了两个人进来。

    这一下彻底让全场安静了下来。

    跟着那两个人一起出现的还有站在一旁的裴宗之。他也不说话,只是将人扔在正中就向上首一处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出现的突然,又是以这样打眼的方式登场的,叶修远连忙起身,让人加坐,而后笑问裴宗之:“裴先生,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神迹被人毁了,就是这两个人做的。”裴宗之在他安排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又道,“这些人就是刺杀先帝的凶徒之一。”

    “噗通”一声,鼓槌落地的声音响起,这个时候只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鼓槌,那就是在表演击鼓的胡老爷。

    胡老爷脸色一白,身子忽然抖了起来,而后“噗通”一声自己跪在了地上:“大人饶命!”

    饶命?饶什么命?

    全场一片死静。

    坐在最上首,一整晚言笑晏晏,虽然话不多,却也没有发难的女子站了起来,看着他:“胡老爷,你怎么了?好好的击鼓我又怎会要你的性命?”

    胡老爷慌乱的磕着头:“大人,家中老母卧病在床多年,这几个人突然上门说能替老母治病,小的便留他们做座上宾,实在不知这些人竟是刺杀先帝的凶徒,大人饶命啊……”

    此话一出,四周其他乡绅富户脸色微变。

    “毁坏神迹可是大罪,说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再加上刺杀先帝……”女孩子看着浑身抖如筛糠,眼看人都快昏过去的胡老爷,突然道,“胡老爷真的不知情?”

    “不知情啊!”胡家上下早已跪了下来,胡老爷慌乱的磕着头,“小老儿真不知情,除了这两个人,还有两个,统共四个人上我家来替家母治病,不要钱,只消我等提供治病需用的事物……”

    王栩闻言暗自心惊:还真被她说中了,如此简单的哄骗就能叫这些乡绅富户为那些人提供事物,毕竟那些事物于普通人来说作用不大,又不是钱财那样惹眼,难怪这些乡绅富户如此轻而易举的就同意了。

    “四个?”最上首的女孩子却摇了摇头,“不止。”她说着看也不看慌乱的胡老爷,看向四周,“你们诸位近日有不请自来的‘座上宾’么?”

第八百六十二章 闲议

    这话一出,随着她的目光一一掠过,便相继有人跪了下来,原先热闹的气氛早已散尽,宴席中已跪了不少人了。

    “或许……还不止。”女孩子环顾了几圈,见无人下跪了这才收了目光,看向那些面色发白,形容各异的老爷,道,“不知者无罪,尔等既是不知情,我也不会怪罪。既然如此,待到席散了,诸位便留下那些术士的画像再走吧!”

    “不过未免抓人时有所闪失,还请诸位这几日暂且在府衙小住,那些穷凶极恶之徒逼急了连先帝都敢杀,又遑论诸位?待到人抓走了,尔等便可回去了。”

    “对了,若是发现这城里有人知情不报,诸位也可来告知我等几位,此是大功一件,待到事了,此事本天师自会将上报陛下为诸位请功。”

    全场富户声音齐整惶惶的喊道:“大人英明!”

    “好一个恩威并施!”谢三爷一把抓起手边的扇子,一边扇着一边感慨唏嘘道。

    王栩抢回自己的扇子:“别的东西可以拿,扇子不能拿。”

    昨晚的宴席就这般散去了,那些乡绅富户还留在后院之中,女孩子将手中一叠画像往对面的崔、王栩那里推了推:“应该差不多了,可以抓人了。”

    王栩接过画像低头翻看起来,崔看着她,问道:“好,你准备好了告知我等一声,我等随时出发。”

    “你们不是带了两个人过来么?”女孩子摇着手里抓来的团扇,“让那两位带人过去抓人。”既然世族同容易老先生他们合作了,也就不必她事事亲为了。

    “你不一起去?”崔蹙眉。

    女孩子看了他一眼:“我若是一起去谁来解决城中那些江湖术士?”他们先前抓的也只是一条街上伺机而来的江湖术士罢了,在这整个济南城中,还有不少这样的人。

    她当然还要解决那些人。

    ……

    ……

    带刀的官兵在府衙之中随处走动,不过虽是带着刀,但见到他们时,还是会笑着拱手打个招呼,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

    将他们留在府衙,人也客气,吃喝更是不愁,就连他们关起门来说话都只作未见,只除了一点,人暂时不能离开之外,其余都好。

    “倒真似是府衙的客人一般。”昨晚击鼓的胡老爷叹了口气,关上了窗户,坐了下来,而后蓦地笑了两声。

    屋里是两桌坐的满满当当的富户乡绅,几乎所有留下来的富户家的主事人都在这屋里了。

    见他突然失笑,有人奇道:“姓胡的,你笑什么?”

    “笑什么?”胡老爷闻言摇了摇头,答道,“笑我等素日里做梦也想到这府衙里走一圈,做一回座上宾,如今倒真是如愿以偿了。”

    “如此的座上宾倒还不如……”有个富户顺着他的话接了过去,正要说‘倒不如不做’,却忽地一滞,抬头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这才慢悠悠开口道,“倒也还行。”

    “当然还行,他们又不是针对我们。”那胡老爷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昨日还以为是要拿我们开刀了,真叫老夫吓坏了。今日再细想,怕不是正好借我们的手摸清楚那些人到底有几人。他们之前应该连那些凶徒的人数都未摸清。”

    “原本以为只是个空有一技之长的寻常女子,你我的注意力皆在那几位世族的大人身上,没想到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语气温和,你我都以为她不过如此,谁知道下一刻就来了这么一招……”有位乡绅叹道。

    前后相差如此之大,确实叫他们这些人吓到了。

    “那几位京里来的大人,也只她一位出身低微,又是女子之身。一年前就敢独走南疆,细想想,这是光靠一技之长就敢接的?京里卧虎藏龙之地,她能脱颖而出,自然并非寻常人。”胡老爷感慨道,“我等果然老了,还真是后生可畏啊!”

    有些事情不能谈,但不代表他们心中会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譬如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裴先生会恰巧经过拿下了炸毁神迹的两个术士,虽然术士也亲口承认了炸药是他们弄来的,有人证物证在,做不了假,可如此巧合的被人抓了个正着难道当真是运气?还是对方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答案除却他们自己怕也是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她口口声声说前几日已同几位大人趁着细雨去看过神迹,确定神迹是真的,当然,作为京中被陛下派来查验神迹的天师,确实有肯定神迹真假的能力。但现在神迹被毁,是真是假还真凭她一句话了,后人想要再拿神迹做文章,也没有神迹可查了。

    陛下初初登基,神迹这件事新君当然希望是真的,这么一来顺应君心的神迹自然真的不能再真了。而后,作为炸毁神迹的重要嫌犯,那位卫天师顺理成章的在济南府动手了。

    济南府这几个月来多了不少生面孔,这里的人没几个不清楚的,知晓那些江湖人士来者不善,对于他们这些百姓来说却还是更希望息事宁人的。但显然作为官府,并不希望息事宁人,而是更属意采用更激烈的手段直接动手。看他们来时调动兵马就可以看出对付那些江湖中人这件事本就是他们计划之中的,眼下不过是利用了他们讲这件事由暗地里变到明面上来罢了。

    毕竟官府可不似夜贼,做事情还是要有理有据有凭证的,不能随便杀人。

    “这件事说穿了同我们关系并不大,他们将我等扣留在府衙确实也有保护我等的意思在里头。”一位体型微胖的富户笑了,“那些江湖中人连先帝都敢刺杀,更别说我等了,如此也好,好吃好喝供着,岂不妙哉?”

    “妙?”坐在那里的胡老爷看着那富户捏着一瓣苹果往嘴里塞的动作笑了两声,“现在确实是保护,待到彻底解决了那些江湖中人,你以为你不割点肉,官府能随意放你我出来?”

    “姓胡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有人坐不住了。

    “字面上的意思。”胡老爷随手指了指周围,“这济南城哪里要修条桥,哪里要修座庙,哪里需要捐助银两……这些有的是要银子的地方。让我们隔了肉又给了名,再将我们放走,这笔买卖,你干不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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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瑶卿一睁眼,就从张家的掌上明珠变成了一位因为未婚夫太过出色而被嫌弃的平凡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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