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不义之财
孙承宗的入阁,是事先毫无征兆的。
这也引发了朝野的许多争议。
当然,这对张静一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孙承宗是很厉害,可是距离他过于遥远。
当然,张静一自己也不知道,孙承宗刚来到京师,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大麻烦。
张静一现在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置。
却不知,那被贬官的杨娴,居然亲自去了吏部主动请缨。
很快,吏部尚书周应秋亲自与他谈了片刻,随即,周应秋便入宫去见魏忠贤。
这吏部尚书乃是天官,掌管着天下的选官,位高权重。
周应秋,当初正是靠着巴结魏忠贤起家的,一向对魏忠贤马首是瞻。
不过他是个滑头,虽然魏忠贤交代的事要办,可是对那些清流,他也尽量不得罪。
现在被贬官的杨娴,求到了他的头上来,他还是决定帮杨娴说项一下,算是卖个人情。
见到了魏忠贤,他先是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魏忠贤只抬眼看他片刻,道:“怎么劳动你亲自来见咱。”
“有这么一个事,因为兹事体大,还是需请示九千岁。”周应秋恭恭敬敬地道。
魏忠贤搁笔,活络了手腕,一面道:“什么事?”
周应秋道:“此前的翰林侍读杨娴,按旨,该下放地方县里去任县令,内阁已拟出旨来了,只不过……他主动找到了下官,说是希望留在京师。”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来,冷冷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要贬他的官,他说留就留的吗?他以为他是谁!周应秋,你疯了?这个时候,你敢抗旨不尊?”
魏忠贤最忌惮的,就是有人奉旨不行。
其他的事都好说,可皇帝亲口下的旨意,你都不看在眼里,你还好意思自称是我魏忠贤的人?你这是嫌我魏忠贤死的不够快?
周应秋却是笑容可掬的样子:“问题不在此,这杨娴的意思是……宁愿在京为巡检……”
魏忠贤愕然。
要知道,这巡检只是个九品官。
以前当然没有京师设巡检的规矩,可现在张静一已经开了先河,再设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县令是七品官,而巡检乃是九品,一般人肯定不会选择做一个小小巡检,何况是杨娴这样的进士出身的翰林侍读。
“看来,是这位翰林不服气,这口气咽不下啊。”魏忠贤失笑。
“是的,下官也觉得是这个意思,不过杨娴此人,历来都有文名,此前又是翰林侍读,满腹经纶,说实话,他这一次被罢黜,下官听说,朝野内外都对他抱有同情。他如今是不甘心放到地方去,希望留在京城,和张静一打一打擂台。”
魏忠贤点头:“此事,你怎么看?”
“这是奔着张静一去的,杨娴显然是想在坊里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让人知道,他这进士出身的翰林,才是真正的父母官,本意……还是对张静一轻视,同时也是不服孙承宗的看法。可他不服也不成,孙承宗毕竟是帝师,名望甚高,所以……他才出此下策。”
魏忠贤便又问:“那么你认为,杨娴能办好吗?”
周应秋乐了,说实话,他虽然最后投靠了魏忠贤,可好歹周应秋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他面上是毕恭毕敬,可是心里却大抵是在想:九千岁,你这是开什么玩笑,那张静一一个武夫而已,怎么能和翰林侍读比?
于是他没有多想就道:“定能办好,杨娴现在是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气,又饱读诗书,一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便是去做布政使和巡抚都足够了,区区一个街坊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魏忠贤虽然对读书人有所成见,可从宋朝到现在,近千年来人们对于读书人的信仰还是深入人心的。
他听了周应秋这话,便也有了信心,没有再犹豫,便道:“这样说来,咱们就摆一个擂台,让张静一和杨娴二人试试身手?看看孰高孰低?”
周应秋笑道:“九千岁明鉴,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就当看热闹,这是翰林院和张静一的事,下官听说,那张静一对九千岁多有冒犯,处处和九千岁作对,下官心里也憋了一口气啊。”
周应秋本是想表现出一副为魏忠贤分忧的样子。
谁料到魏忠贤的脸色却是一下子变了,厉声道:“这是哪里听来的话,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是什么人在背后搬弄是非,胡言乱语?咱与张静一乃是密友,亲如兄弟,不曾想外间有人如此饶舌,这是想要离间厂卫吗?”
周应秋万万没想到魏忠贤有这样激烈的反应,笑容也给一下子吓没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魏忠贤随即温和起来,淡淡地道:“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至于你的提议,也不错,就当磨砺磨砺张静一嘛,这是为他好啊!他是璞玉,不磨不成器,就让这个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杨娴。”
“对,让这个杨娴去做巡检,选一个坊给他。”
“是。”
…………
清平坊的会议,几乎每个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都要开的。
一个月三次。
这时候,百户所里的总旗官,还有各街的街长、巷长都要参加。
当然,一般情况,主持会议的并不是张静一,而是卢象升。
卢象升觉得张静一这种开会的风格很好,大家都凑一起,检讨近日的得失。
其实这所谓的街长和巷长,说穿了,就是个吏,甚至连吏都不如,在任何一个州县,在官老爷眼里,都是下贱的人。
可在这里,大家能坐在一起。
不只如此,张静一还在巡检司设了几个职位,有副巡检,有司吏,有治安长,有宣传长,有财务长,有民政长之类。
这些人和街长、巷长不同,都是各自分管自己的事。
当然,他们都是童生出身,但凡是能考中秀才的人,也不愿意干这种小吏做的事。
众人落座,张静一最关心的,是大家报上来的数据,新开了多少铺子,大抵需要招募多少人手,人流如何,街道近来有没有人滋事,卫生的清理如何,甚至当下有什么新的问题出现。
起初的时候,这些所谓带长的文吏们是不敢畅所欲言的,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其实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可慢慢的,在张静一的鼓励之下,大家的话就多了。
照着规矩,张静一在这里允许大家畅所欲言,哪怕是针对一件事有什么争吵,也可以容忍。
当然,一旦会议结束,做出了某个决定,那么任何人就不得对这决定有所非议了。
会场上闹哄哄的,彼此之间发言得很厉害,比如民政这边,说是可以洽谈几个青楼来,而且已经谈妥了,可分管治安的,自然显得犹豫。他也不傻,一旦青楼落地,到时不知会吸引多少闲汉来呢!大家喝了酒,鬼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这对他的工作而言,势必要增加不少难度。
张静一只细听着,一一做了决定,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对司吏道:“前些日子,不是让你多摸底一些数据吗?我既是巡检,也是锦衣卫百户,按理来说,也该搜罗一些情报,至少要对这京城的情况心里有底,比如谁家有钱,谁家没钱,还有哪些官户家里有人做大官的,他们家中的财产几何,当然……问人财富是很忌讳的事,可大抵,还是需要卫里还有巡检司心里有个数,这事办的如何了?”
司吏姓王,一听这个,立即头痛,苦着脸道:“回巡检的话,这事,还真难办得很,谁家有没有钱,尤其是官宦人家,学生怎么敢去问?”
其实张静一想摸底,并不是真想去偷去抢,而是他希望大抵有个模糊的统计数据,这对未来的商业发展有很大的好处。
现在见王司吏为难,便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呢,我看很简单。”
王司吏便道:“还请张巡检赐教。”
张静一想了想道:“可以这样,你先收买一个读书人,在士林里写一篇文章,这文章就以朱门酒肉臭为题,痛骂士人拥有大量的土地,家中藏掖着大量的钱财,这钱财和土地,大多不义,理当分出来,为民分忧。”
这番话一出,顿时把王司吏吓得脸都绿了。
王司吏立马惊吓地道:“这……这若是写出来,还不要被人骂死?”
张静一却是十分淡定地道:“要的就是这个,文章一出,你就盯着士林的反应,且看谁家骂的最凶,谁最气急败坏的。这骂的越凶的,家里就越是殷实,越是气的跳脚的,定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的。”
王司吏:“……”
张静一看着依旧满脸为难的王司吏,接着道:“只是笼统的测算一下而已,所以……心里有数即可,去办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却是匆匆而来道:“张百户,张百户,隔壁的天桥坊……设巡检了,就在隔壁,还放了爆竹呢。”
…………
还有一章。
第一百零七章:圣人之道
张静一一脸懵逼。
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冲冲跑来的书吏。
人家隔壁设巡检,你激动个啥?
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这就好像,别人结婚入洞房,你特么的亢阳鼓汤,血脉偾张的,这是啥意思?
“噢。”张静一轻描淡写地道。
“听说……这巡检还大有来头呢。”这书吏依旧很激动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是个翰林院的侍读,叫杨娴。”
这么一说,张静一和邓健、王程几个还是没反应。
心里还嘀咕,这有啥?关我鸟事。
可那些带长的文吏们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个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哎呀,可是那位曾写《绥林集》的杨公?哎呀呀,此人了不起啊,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什么?他堂堂侍读,位列朝班,居然屈居小小的巡检?”王司吏张大着眼睛,一副惊诧的样子。
张静一感觉自己躺着中枪了,我特么的也是巡检啊,你这意思是……巡检都是像我这样下等的人做的?
可这种惊叹已经控制不住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莫名的崇拜感,在此刻曝露无遗。
毕竟这些带长的文吏,可都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他们连秀才都考不中,科举无望,可并不妨碍他们对于学霸的推崇和向往。
张静一觉得古怪,便道:“对呀,一个侍读,为何要做巡检?这不是被贬官了吗?这个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数典忘祖的事,我看……他不是扒了灰,就是贪赃枉法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这话很实事求是。
众吏的反应则是不吭声了。
显然表示不认同。
杨公啊,是大名鼎鼎的杨公啊,稀罕干这等事?
巡检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一定是的。
张静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晓得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没救了,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便大怒着拍桌子道:“好啦,今日的会议结束,大家回去各司其职,卫生创优,还有招商,还有吸引民户的事,都不可耽误。谁出了差错,到时评不到优,有你们好受的,别怪我到时翻脸不认人。还有治安的问题,前些日子,出现了一个失窃的事件,到现在还没寻到那个扒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骂骂咧咧地退出了开辟出来的会议室,留下一群人懵逼。
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吃他家大米了?噢,好像真的吃了他家的大米。
张静一当然不是对于隔壁的天桥坊的巡检完全不去打听的。
很快,他便让邓健去了那儿打探。
而得到的信息很多。
一方面,是此人好像确实是犯了事,本来是要外放去做县令的,听说这个事还和他有关,不过这人最终却愿留了下来,做了巡检。
另一方面,是此公上任,很是热闹。
听闻他在京城里的名声很响亮,有不少读书人拜访他。
而他也爱和文士打交道,可谓如鱼得水。
这杨娴上任,当然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若是真外放出去,可能就一辈子都完了。
巡检表面上是九品,可至少人还在京城,就还有机会。
至少翰林院是支持他的,士林之中,人们都赞许他,读书人和他亲近,只要他在这里压过张静一一头,那么迟早就有起复的一天。
顺天府那边也是很配合杨娴,居然直接派了数十个精干的文吏和差役来。
显然,顺天府尹对他有极大的关照,至于钱粮什么的,也支取了不少。
所以别看只是小小巡检,这若是放在后世,应该叫人民币玩家。
“那张静一有难了。”杨娴丢下这句话,愉快地上任。
他直接奔赴巡检司衙,这里原本是一处废弃了的官舍,现在挂上了巡检司的匾额。
门前早有一干差役在此恭候多时。
杨娴从前是二甲进士,考了第十三名,十分优秀,随即便敕了一个翰林院的编修,一步步走上侍读之位。
说他是天下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也不为过。
因此到了此地,他便念诗:“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这诗乃是南北朝的作品,讲的是一个人遭遇了变故,心里惆怅,大丈夫心有凌云之志,却在重重束缚下有志难伸,有怀难展的处境。
当然,也隐含着自己遭人构陷,以至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随即,他振奋精神,众吏给他见礼,他一看这些下吏,也没说什么。
他是清流,不能和这些下吏为伍,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似这等下吏,又贪又懒又卑劣,他是要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怎么可以和他们亲近呢?
于是冷着脸,只点点头,随即进入衙里。
众吏则尾随过去,分班站好。
为首的司吏率先道:“巡检,此乃坊中的情况,都是从顺天府抽调来的,此地有民三千四百户,有……”
“知道了。”杨娴似乎没耐心听这些,便道:“本官为官一方,自是要造福百姓!此地……我来时,见三教九流混杂,百姓愚钝,商贾沿街吆喝,可谓是锱铢必较,治民首在教民。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自然,本官并非是教民七年,让人去作战。这孔圣人的意思是,教化百姓,才是治世之道。”
众吏见了杨娴,其实就有一种惭愧之心,大家总觉得,跟杨娴这样的天上人相比,不免自惭形秽,于是一个个低着头,纷纷称是。
杨娴则很有优越感地继续道:“什么是教化呢?所谓教化,无非是美教化,移风俗而已。倘若人人受了教化,那么这天桥坊,便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本官思来想去,当下要做的,最紧要的便是一件事。”
“不知何事?”
“可在坊东和坊西,各设一亭,一曰:思教亭,一曰:知礼亭。有此二亭,可请读书人到那里读书,供奉他们茶水,如此一来,这坊中东西,都可听闻郎朗读书声,这圣人之道读来,便教过往百姓们都能听到,日积月累,百姓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知道何谓圣人之道了。”
众吏其实都听得晕乎乎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听着,却是逼格很高的样子,于是个个心里越发觉得杨娴是天上来的人物,便更加地自惭形秽了。
此时,杨娴又道:“孔圣人治鲁国,三月即可大治天下,以至那些贩卖牲畜的人已经不敢再根据自己的需要要价太高,而男女行人在走路时也是分开行走,格外守礼节。有时候地上有别人不小心遗落的东西,也没有想要将它捡起来占为己有。本官治一街坊,想来三月也可大治,用的便是仁义礼智之法,首先要做的,便是要求贤,尔等这些日子,将这坊中的读书人统统都请来,本官要先宴请贤士,与他们攀谈。除此之外,需让人宣教男女礼节,对那些粗鲁的屠户宣教圣人之道,对宵小之徒,更要格外宣教,不可怠慢了。”
说罢,也不和这些小吏们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回了廨舍。
…………
张静一越观察隔壁的天桥坊,便越觉得特么的匪夷所思。
见鬼了这是……
突然来了个巡检。
然后他治下的文吏就一个个说隔壁的巡检好了,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尤其是听说,那边在建亭子,花费了重金,叫什么知礼和思教,特么的,修了这么个东西,王司吏居然也很羡慕地跑过来说,不如我们也建几个吧,连侍读都这样干,不会有错的。
张静一匪夷所思,这群人吃错药了?
不过仔细反思,他大抵也能理解的,在数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宣教之下,人们对于这些读书的人上人,有一种变态地崇拜。
而且……杨娴干的事,也确实很高大上,逼格满满,张口就是孔圣人,闭口还是孔圣人,这确实是很能唬人的。
张静一甚至也想学一下杨娴了,以孔圣人的名义组织各街巷的小吏们去开挖排水道,或许这一招很有用。
不过现实很打脸,大家虽然乖乖去开挖,但是对于孔圣人三个字敬谢不敏,你张静一也能代表孔圣人,你配吗?
不出几日……
更吓人的是,隔壁又闹出一个大新闻。
杨娴要弄出一个白叟宴,也就是说,请本坊年纪大的老者,一起吃饭,以示自己敬老。
这一下子……读书人们疯了一样天天开始推广杨娴,满是溢美之词。
张静一是懵逼的,卧槽,这我也没想到啊。
而他只能苦哈哈地带着人,四处巡街检查卫生。
又过几日,更厉害的来了……
翰林院的几个翰林,带领着许多士子,统统去了天桥坊,在新建的思教亭下吟诗作对,一时之间,又传为了美谈。
张静一只见来报消息的邓健,一面伸出小指,抠了抠鼻子,然后从鼻里抠出某些异物,biu的一下弹出,然后语重心长地道:“话说回来,百户啊,你该娶媳妇了。”
第一百零八章:功考
其实听到从隔壁天桥坊传出各种趣闻的时候,张静一其实是有些费解的。
好端端的做个巡检,咋就你杨娴这样事多呢。
不过他费尽了脑汁,大抵理清楚了杨娴这样的人的心思了。
杨娴这种出身翰林的人,号称清流。
靠的就是所谓的‘贤明’来获取关注和利益的。
某种程度,他们就是后世的某些霸占流量的明星,只有拥有曝光度,才能占据舞台,在士林之中获得一席之地。
可若是老老实实做官,能引人关注吗?
所以,总要折腾出一些事来才能获取流量。
因此……隔三差五的,这样的人会义正言辞地跳出来,今日骂骂这个,明日教诲那个,这其实就是古代版的蹭流量,谁的流量高,就蹭谁,比如说……天启皇帝……
还有一种,便是做出一些引人关注的事,譬如……碰瓷他张静一。
该死!
想通了这个关节之后,张静一忍不住懊恼起来!
怪只怪这个时代,竟不能买热搜,如若不然,他们今日买个热搜过个生日,明日成婚再上排行榜第一,后日休妻又可上,何须要这么卖力,成日折腾呢!
可显然,当今的大明,无论是士林还是寻常百姓们,都是吃杨娴这一套的。
比如杨娴在邀请士子们一起去什么亭里吟诗作对,确实赚足了眼球,以至于影响直接跨越到了清平坊。
清平坊的文吏们干活之余,低声也在议论,品评哪一个读书人的诗好。
张静一若是路过见了他们,则是面带微笑。
然后回头给那几个家伙偷偷记一下小账本。
这没办法。
毕竟秋后算账是锦衣卫的日常工作。
本职工作不能丢。
张静一现在忙的脚不沾地,马上要到夏天了,谁知道暴雨会不会成灾,所以……他从开春布置的防汛工作也要到位。
譬如挖排水沟,道路两侧,还有民居以及商业区,都要连通排水沟。
最好走地下管道,若是裸露在地面,一不小心有人摔进去,那就糟糕了。
评优这样的活动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通过街长和巷长摸清了各条街巷的具体情况,他们知道哪里有垃圾,也知道街巷里有几户人。
而雇请的妇人们,更是能将无数的讯息,汇总起来。
摸清了情况,就可以组织街长和巷长们带头先是挖沟渠,此后再在这沟渠里,烧制类似于瓦片一般的筒子,嵌入沟渠里,最后再用泥土覆盖,人力的开支还好,毕竟都是通过街长和巷长们组织的,他们了解街巷里的青壮,总能让妇人们动员大家闲暇时来帮忙干点活,毕竟,现在街巷的小吏,平日也能联络商户,有帮忙介绍工作的便利,大家也愿意和街巷长搞好关系。
主要的花费,还是在砖窑这儿。
除此之外,便是种植树木了。
树木的好处就在于美观街道,还能保持水土,至于空气新鲜之类,这似乎不在张静一的考虑之列。
好在这个时代移植树木成本低,从其他地方移来,你爱活活,想死便死,大不了换一棵便是。
植树大多是校尉们完成的,他们倒是很乐于植树,至少总比抓去操练的好。
另一件最让张静一不放心的事,便是收购来的米,收购了这么多的米,在别人看来,大抵相当于是在至正二十三年加入了陈友谅。
现如今,这米必须得找地方储藏,靠着昌平的土地那儿倒是可以存放,得加紧将米仓建起来。
这事儿,只能托付给张天伦了。
好在张天伦干这事比较专业,其实主要还是他吝啬,想到张家买了这么多米,若是发了霉、生了虫,你便真的欲哭无泪了。
就这般每日在街上混着,转眼便到了春末。
初秋的时候,连日暴雨成灾。
小冰河期给气象带来的变化是全方位的,气温降低几度,是全天下的连锁反应。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也令京城里一时水满为患起来。
孙承宗自从进了内阁,日子过的不咸不淡,近来朝中无事,而其他几个阁老对他的还算态度不错,可是总是透着一点防备。
当然……打脸来的很快。
隔三差五,黄立极就笑容可掬的将孙承宗叫去,指着新近的奏疏道:“你看那天桥坊,已成人间乐土啦,这里又有一封奏疏,是夸赞天桥坊的,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大治气象。”
谁都晓得,当初孙承宗弄得那杨娴差点丢了乌纱帽。
而如今,这杨娴却是风头正劲,士林们夸赞他,许多大臣也看好他。
孙承宗不想听这些消息,他现在是内阁学士,没心思去为区区一个巡检分心。
可黄立极不一样,偏就爱拿这个来打趣。
“孙公,朝廷有这样的大臣,是国家的福气啊,终究是读书人,你看他在天桥坊的所为,深得人心。”
孙承宗微笑不语。
黄立极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好在很快有书吏化解了尴尬:“陛下请诸位大学士觐见。”
黄立极不敢怠慢,便与众阁老一道至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跪坐在这,看了众阁老一眼,道:“近日时有大雨,朕恐大雨成灾,不知内阁,可有预防之策?”
“陛下。”黄立极想了想道:“眼下已过了春耕,春夏之交,暴雨本是平常,请陛下勿忧。”
天启皇帝便低头思索了片刻:“朕年初的时候,听张卿说,今年天象有些不正常,各地灾害频繁,还是提前应对为好。”
黄立极笑了笑。
“你笑什么?”
黄立极道:“臣笑那张百户装神弄鬼,臣还听说,他们张家近来在囤粮呢,人们都在拿此说笑,这秋收即要到了,这天下人的仓中,不知储了多少的陈粮,此时陈粮,实为不智。”
天启皇帝不喜欢黄立极,若不是魏忠贤极力推荐,早就想将他一脚踹了,倒还是耐心道:“好吧,不过还是要多加防范为好。”
“陛下。”黄立极道:“臣有一事要奏。”
天启皇帝道:“何事?”
黄立极道:“近日,许多人都希望杨娴能够复职。”
天启皇帝奇怪着道:“是哪一个杨娴?”
“就是当初的翰林侍读杨娴,他因为开罪了陛下,所以被贬黜为巡检。不过这两月以来,他在巡检任上,兢兢业业,士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人们称他为小诸葛,说是他到了天桥坊之后,这天桥坊立即大治,实为典范,这样的人,若是仍是一个巡检,那便是屈才了。”
“现今,既然朝野内外都是交口称赞,与其让他留在天桥坊为巡检,使人疑心朝廷不能知人善任,倒不如起复他,也好让天下人知道,陛下的圣明。”
黄立极未必喜欢杨娴。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娴现在的名声可谓是直线上升,他黄立极作为首辅,即便投靠了魏忠贤,可也是要面子的,正好这一次做一个顺水人情,也好挽回一点自己的名声。
这就好像,某小生的声望如日中天,粉丝无数。你作为厂商,即便明知他有争议,也得乖乖花大价钱给他投广告一样。
天启皇帝不悦地皱眉道:“朕已罢黜,为何又是起复,旁人之口,怎么可以轻信?”
黄立极便微笑着继续道:“那么不妨就派吏部一员,前去天桥坊功考一番,若是果如人言,再请陛下斟酌。陛下,若是处处悖逆人心,臣只恐有损陛下清誉。”
派一人去考察一下?
虽是不情愿,天启皇帝倒是顺口道:“那就在吏部,选一个刚直的去。”
“臣领旨。”
打发走了阁臣,天启皇帝显得很不高兴,对身边的宦官道:“这个黄立极,现在倒要名声了,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他可来劲得很。”
宦官在旁呆粒着,却不敢回应。
…………
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赵霁接到了内阁的任命,前往天桥坊功考。
说实话,赵霁心里清楚,这只是走一走程序而言,现在士林里,谁不知道杨娴的大名?
不过该去还是要去的,还未抵达天桥坊,那杨娴就已领着人来迎接了。
二人见礼,杨娴道:“下官已备下水酒,又请了几位文士作陪,还请赵主事不嫌。”
赵霁便问请的是哪几位。
杨娴一一作答。
赵霁便捋须笑着道:“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一直盼着一见,倒是杨巡检费心了。”
于是欣然到了廨舍,果然已有不少读书人在此候着了。
大家分宾主坐下,说了几句久仰,赵霁突然想起什么,道:“平清坊距此不远,张巡检听闻人也不错,不妨一起请来坐一坐,不可厚此薄彼。”
很明显,赵霁是个聪明人,这一次说是功考杨娴,可杨娴分明是和张静一打擂台的!
张静一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个时候请他来坐一坐,其实也有暗示张静一,我虽然要捧杨娴,却绝没有要踩你的意思。
张巡检,你要分清楚对象啊,大家可没仇没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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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陛下圣明
听了赵霁的话,杨娴居然没有反对。
忙点头道:“是极,是极。”
表现大度,是作为胜利者的姿态,若是心胸不够宽广,杨娴如何服人呢?
于是忙派遣人去请。
过了一会儿,张静一居然带着一个总旗来了。
这总旗自是邓健。
赵霁和杨娴等人纷纷出迎,请张静一坐下。
紧接着众人入席。
张静一听说有人请自己吃饭,倒是没有拒绝,饭都不吃,还穿越干啥?
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能混饭啊。
落座之后,看着酒菜很丰盛,又有几个歌女请来,弹琴的,弹琵琶的,好不热闹。
就是什么都好,这几个家伙一高兴,就开始娱乐了。
当然……是属于比较健康的娱乐。
胆敢在锦衣卫面前搞不健康的娱乐,张静一自信这样的人还没生出来。
于是……他们开始吟诗作对。
“来来来,张百户也来。”杨娴笑着对张静一道。
张静一懵逼。
我特么的这诗词水平,就算是照抄古诗都特么的抄不出,唯一能背诵的,也就是《沁园春·雪》,要嘛便是《贺新郎·读史》,要不我给诸位背一背,让大家开开眼,知道什么叫王八之气?
张静一便很直接地摆手道:“不会,不会,你们对你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举起筷子,继续吃喝。
杨娴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大抵在他的眼里,连一个对子都不会对,诗也不会作的人,基本就和三等残疾差不多。
赵霁也不禁尴尬,他缓和气氛,主要是让现在‘无地自容’的张静一一个台阶下,于是道:“不知张百户有什么可自娱的倡议,总不能干吃酒菜。”
张静一想了想,娱乐?
有啊!
于是大手一挥:“邓总旗。”
邓健立马站出来:“在。”
张静一道:“来,表演一个你上次给我演的胸口碎大石。”
杨娴:“……”
赵霁:“……”
其他几个文士……面上露出讥诮之色。
邓健一听,怒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哥,叫上我来,你坐在这吃,我干站着不说,问题是……
“他妈的!”邓健学着张静一的三字经叫骂:“张百户,张老弟,你还是不是兄弟,你叫我胸口碎大石?上一次碎大石,拿的是假石头,你这次叫我碎真大石吗?你良心被狗吃啦,做了官,我这做兄弟的命也不要了?”
张静一:“……”
一时尴尬,竟是凝噎无语。
早说你当初是假大石啊。
这下子好了,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赵霁骤然已经后悔,真不该请这张百户来,悲剧啊,真是瞎了眼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杨娴继续露出关怀智障儿童的表情。
几个文士便哈哈一笑,又开始吹捧起这天桥坊了。
一场宴会,大抵就这么散了。
张静一走的有些狼狈,他发誓下次再不和这种读书人吃饭了,时间全用在诗词和对子上,不是正经吃饭的。
张静一一走。
几个文士便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赵霁也只是干笑一下。
杨娴笑吟吟地道:“终究是粗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啊。”
赵霁不好认同,却也没有反对。
次日由杨娴领着,在这天桥坊兜了一圈,过了两日,赵霁便入宫复命。
天启皇帝几乎已忘了这件事,直到赵霁觐见,才想起黄立极当初极力要求功考杨娴。
他显得很不情愿,不过东厂这边奏报已经送来了。
杨娴的声望确实很好,现在满京城都传着他爱民如子的事!
到底是不是爱民如子,天启皇帝当然也不知情,更有些怀疑,可当众口一词,那么让他起复,做皇帝的搏一个慧眼识人的美名也不亏。
主要是名声太臭了,需要补补血,为下一次更臭留一手。
“卿家去了天桥坊,意下如何?”
“陛下,果然名副其实,令臣大开眼界。”
“这样说来,天桥坊只短短两个月,便已有了变化?”
“何止是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百姓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堪称典范,可谓是有口皆碑。”
“有这样好吗?”天启皇帝摇摇头。
“臣不敢欺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好了,朕知道了。”
这意思大抵是,接下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看来也只能起复杨娴了。
当然,这毕竟是极小的事,就算起复,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而已,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功考时,可去过清平坊?”
“这……”
看这家伙的表情,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知道了。”
“不过臣见过张百户。”
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问道:“如何?”
赵霁显得犹豫地道:“臣不敢说。”
天启皇帝道:“你但说无妨,说了什么,朕也不会怪罪。”
赵霁这才大着胆子道:“此人粗鄙,实为一莽夫,看来……当初孙阁老有些言过其实了。这样的人,可以去边镇做一百户,确实不该为官一方。”
这显然并不是天启皇帝喜欢听到的,天启皇帝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接着拂袖道:“知道了,下去吧。”
看天启皇帝十分不悦的态度,赵霁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心里说,这不是你让我直说的吗?我直说了啊。
他慌忙告退。
天启皇帝等他走了,叹息一口气。
张静一的名声,为何这样臭呢?
只因为文武殊途?
这几日连日暴雨。
天启皇帝的心也沉了不少。
过了两日,黄立极与孙承宗觐见。
天启皇帝站在暖阁前的长廊上,看着这雨幕倾泻而下,遇到这样的雨水,紫禁城中极少见的千龙吐水便可重现。
千龙是指殿柱下面伸出的千余个石雕龙头,每当雨天时雨水就从龙口中排出,雨水越大,排水的龙口越多,只有这样的豪雨,才可出现这样壮观的景象。
“陛下……”黄立极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这里风雨大,陛下请入阁避雨。”
“无碍。”天启皇帝摆摆手,显出几许忧心,口里道:“朕在想,这样的暴雨,已延续了数日,只怕百姓们要遭灾了。”
黄立极道:“各部也在想办法纾解,请陛下勿忧。噢,还有一事,关于那杨娴下的起复……”
天启皇帝淡淡道:“你们进上来的奏疏,朕看过了,过两日,朕会批红的,一个侍读,也劳黄卿这样记挂在心吗?”
“这是百姓们的愿望……”黄立极尴尬道:“臣为宰辅,也要遵从民愿。”
天启皇帝道:“那你来说,张静一与这杨娴孰优孰劣?”
黄立极无语,陛下怎么天天计较这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顿了顿,才道:“想来,还是杨娴强一些,百姓们都念杨娴的好,不曾说过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甘心,他其实不在乎谁的名声好,他在乎的是……谁真的更好,天启皇帝便对孙承宗道:“孙师傅呢,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凝视了天启皇帝一眼。
他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格,容易偏激,走极端,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学生也是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张静一是这学生亲自选拔的人,众所周知,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孙承宗想了想道:“与其在此说谁优谁劣,臣觉得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天启皇帝皱眉道:“若是没有优劣好坏,那岂不是是非不分?”
孙承宗平和地道:“贤明的君主,并不会偏听偏信,而是眼见为实。”
“孙师傅的意思是……”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孙承宗立即板着脸:“臣什么都没有说。”
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你说了,这是好主意,果然不愧是孙师傅,哈哈……朕要眼见为实。”
黄立极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现在下雨呢。”
“下雨又如何?”天启皇帝说罢,竟已走出长廊,直接进了雨幕之中。
这一下子,真将黄立极和孙承宗吓坏了,连忙拜倒道:“请陛下爱惜自己,快进来。”
天启皇帝显然打算耍无赖了:“不进来啦,除非朕眼见为实。”
孙承宗内心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他看着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的天启皇帝,骤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午后,还是少年的天子,也是这般的顽皮,而他不得不板着脸教训这个身为天子的学生。
这一刻……竟好似天启皇帝并没有长大,可孙承宗竟心里生出了几分感动,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黄立极则是着急地道:“陛下,陛下啊,你不能这样啊……”
一个时辰之后……
愉快的天启皇帝便坐上了马车。
后头也有几辆马车跟着,其中一辆的车厢里,黄立极正鼓着眼瞪着孙承宗道:“孙公,出了事,你是要负责的。”
孙承宗歪头在车厢里假寐,这种情况,除了装死,就只能装睡了。
另一辆车里,魏忠贤靠着车壁,他此时还没回过神来,只看着讨好他的一个太监,脸色木然。
…………
第一百一十章:陛下亲临
大雨倾盆。
这暴雨已连下三日。
狂风骤雨之下,京里犹如被净空一般,沿着钟鼓楼而行其实还好,附近有护城河,西苑那里又有太液池。
可一旦过了那儿,各坊便开始积水了。
当初营造北京城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排水的需要。
可一方面,距离当初永乐皇帝营造北京皇城已历近两百年,许多排水的设施,早已年久失修。
另一方面,却是这一场暴雨来得异常的凶猛。
很快,经过各坊的时候,这积水竟是漫过了车轴的轴心。
这一下子,让大家手忙脚乱起来。
赶车的禁卫希望天启皇帝能够原路返回,因为后头可能会有更糟糕的情况。
天启皇帝则道:“朕跌入太液池中也无恙,这一点水算得了什么。”
这样的时候,其实对于天启皇帝是很新鲜的,他反而盼着这雨永远下不完。
等马车进入天桥坊的时候,情况就变得更加的糟糕起来。
天桥坊以前的情况比清平坊的要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都在内城的边缘位置,本就属于疏于管理的状态,这里的积水更多。
不只是积水,可怕的还是平日里那些生活垃圾,以及无处安放的大小便,这时候因为暴雨,雨水排泄不出,如今统统漂浮出来,一时竟是恶臭难忍。
天启皇帝掀开车帘子,一看外头的景象,竟已成了泽国,远处……隐隐有屋子倾塌,于是在这暴雨之中,可听见有人哀嚎,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传到耳里,天启皇帝一愣。
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是地方上的所谓暴雨,为何会成灾了。
不远处的水面,好像漂浮着什么,像一个人……
天启皇帝一时如鲠在喉,立即道:“去瞧瞧,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车夫不敢怠慢,只好停车,泅水过去,随后回来,一脸沮丧地道:“陛下……是个淹死的百姓……想来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坐在车中的天启皇帝,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么浅的水,大抵……就是在大腿这儿,也能淹死人?
这一下子,方才的好心情,骤然之间全部破灭了。
就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猛然之间,成长了。
后队的车里。
黄立极和孙承宗都靠在车厢里假寐。
其实大抵是孙承宗不想搭理黄立极,所以假寐。而黄立极心头恼火,偏又不能失了宰相气度,索性也假寐。
然后二人就这么耗着,可车厢外暴雨扑打在车厢上的声音,还有惨呼声都尽入耳中,而他们依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好像都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来,二人才同时张开眼,然后掀开了车帘子,都看到了远处水中漂浮的一幕。
二人俱都沉默。
生而为人,见此惨景,莫说是孙承宗,便连黄立极也不禁叹息。
跟着魏哥,不,跟着九千岁混,是个人志向问题,可是人性终究未泯,黄立极掏出帕子来,擦拭额上的汗液,这是冷汗。
“这样的暴雨,酿成此灾,实在……哎……”黄立极唏嘘道:“各地奏报灾情的时候,只说成灾,说死者数以百计,以千计,那时难以感同身受,今日真见了这样子,实在惨不忍睹。”
孙承宗道:“这是地方父母的过失。”
黄立极摇头道:“却也未必,此天灾也,生死由天定,岂是人力可以挽回呢?”
好吧,又谈崩了。
孙承宗便好像学了法术,脑袋一靠车厢内壁,眼睛又合上了。
黄立极眼睛一白,继续打盹儿。
街上有人,而且还不少,都是想尽办法,收拾了自己值些钱的家什,泅着水,想要寻出路的人。
马车继续前行。
道路掩在水下,水下的路面也是越来越泥泞。
黄立极依旧还假寐。
不过这个时候,孙承宗却打起了精神,他居然抓稳了车厢的窗框,然后眼睛露出去,观察路面。
黄立极心里想笑,孙学士名不副实,看来还是没沉住气啊。
孙承宗却显得很紧张的样子。
似乎在很认真地搜索着车外的水面。
片刻之后,孙承宗突然高呼一声:“小心了。”
黄立极还未反应。
突然之间,大车好像一下子陷进去了什么地方,车辕一头扎进某个神坑,而后车厢剧烈抖动,随后,前头的马受惊了,用力一扯,车子直接侧倾,只歪着,留下一边的车轮悬在空中,还在那空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承宗却已死死的掰住了窗框,身子随之剧震。
这方面,他是有练过的,进京的时候就吃过一次亏,这一次格外的提高了警觉,他方才看到前方路面的积水处,凭空生出水涡,心里大抵就知道……那里肯定是有一个大坑了,何况前头过去的陛下车马也晃了晃。
可陛下的车马和后头的车马不同,陛下的车马宽大,是特制的。孙承宗二人所乘的车马,其实就是最常见的两轮马车,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颠簸?
黄立极只听小心二字,还没反应,心里一刹那的念头就是……孙公又在大惊小怪。
然后……剧烈的震动之后,黄立极便如断链的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
而这种两轮马车,是没有车门的,只是用帘布,将车外隔绝。
人一飞,直接穿过了帘布,黄立极便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个猛子,直接扎进了神坑里。
“哎呀呀……”这是在飞跃的过程中,黄立极发出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因为黄立极已摔进了水坑里,咕隆咕隆的冒着水泡。
孙承宗气定神闲,好险,还好有过前车之鉴,这一次更惨,积水更深,不然的话,这把老骨头都要交代进去了。
车夫已是慌了,忙不迭地扑下水坑去救人。
最后好不容易的,将狼狈不堪的黄立极从水坑里捞了出来。
黄立极没有练过,落水之后,便张口要呼救,这一张口,积水便立马灌入了口里。
这水……可是混杂了无数的垃圾和粪便,于是……一股让他永世难忘的滋味弥留在口齿之间。
浑身淋了透的黄立极,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他眼泪便扑簌而下,紧接着,就拼命扶着车辕呕吐。
孙承宗好心的去给他拍背,便道:“方才说了小心,黄公大意了。”
干呕了很久,黄立极顿时满面杀气,口里大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坑,这是要摔死人吗?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人祸啊,这绝对是人祸,连京城都这个样子,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其他的州县呢?啊……啊……”
连续啊了几声,又去吐了。
前头的天启皇帝知道了这个情况,也不禁为黄立极担心起来,便派了车夫来慰问。
那车夫又去回复天启皇帝:“禀陛下,黄学士的身体很不适,说希望就近找地方歇一歇。”
“那便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天启皇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再怎么任性,黄立极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怎么办?
只是就近……哪里有这样容易?
放眼看去,沿街的民居大多浸泡在那水中,这哪里是去歇脚,分明是自寻死路。
倒是车夫抬手往一处指了指,道:“陛下,你看那里,那里有一处亭子,地势高……”
“好,就去那里。”天启皇帝已来不及多想了。
只是车马继续往前,积水就更深,马已是不听使唤了。
无奈,大家都只好下车步行。
这一下子,真是让人有苦难言了,在这恶臭的水里,大家趟水而过,浑身的衣衫脏污不堪,早已形成了乞丐样儿。
魏忠贤还算高大,所以积水最深,也不过到他膝盖上方,黄立极就比较悲催了,他个头矮小……快过腰了。
众人好不容易到了亭子前。
只见这里却已有不少衣衫褴褛之人了,有的是屋子塌了的,只好在此躲避,口里念念不休的讲着自己可怜的屋子。
也有寻亲的,逢人便激动地问:“见了我儿吗,见了我儿吗,有三尺高……穿着……”
更多人是麻木,拥挤在一起,蜷着身,任由雨水拍打。
这亭子外围,大抵是这样的景象。
再往里看,亭子里头的人情况显然要好一些。
这亭子修的很奢华宽敞,上头写着‘思教’二字。
亭盖能够遮风避雨。
天启皇帝人一看那里头还有不少空位,便忙往亭里去。
天启皇帝甚至想笑,这些人真够怪……明明里头有许多位置,却偏在外头淋雨,淋坏了怎么办。
可谁料刚刚步入亭子,便有几个彪形大汉冒出来,将天启皇帝拦住,口里大喝:“来做什么?”
天启皇帝皱眉道:“避雨。”
为首的汉子流里流气的样子抱着手道:“满了。”
天启皇帝道:“没满。”
“我说满了就满了,你是老几?”汉子恶狠狠地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思教亭,只有读书人才能呆的地方。”
…………
看了一下评论,都说水,其实不水……只是细描了一下,把人物立起来,当然,老虎也会尽量那啥的,第三章送到,还有两更。
第一百一十一章:杀无赦
天启皇帝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的放肆。
眼看着围上来的泼皮越来越多。
魏忠贤几个则也已淌水过来了。
后队还有一些禁卫,他们都是穿着便装,负责将在水中淹的车马寻个地方停放。
所以此时天启皇帝身边的人,不过区区两三个。
就这……还只是孙承宗和几乎形同于残废的黄立极。
这泼皮喊着你算老几的时候,孙承宗和黄立极脸色骤变。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我偏要进去避雨,又如何?”
“哈哈……”这闲汉轻蔑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肆意地大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身后的黄立极憋不住了,怒道:“你可知道这是谁?”
闲汉白了黄立极一眼,冷冷地道:“那你又知道我是谁?”
天启皇帝真的想笑,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嚣张的,于是道:“那么倒是想要请教。”
这闲汉得意洋洋地道:“我家老爷,乃是天桥坊中的白举人。”
“白……还只是个举人。”
“大胆。”闲汉大喝道:“你竟敢这样的放肆?我家老爷,不但是有功名的人,这本地的官吏,谁不敬重?平日里在这思教亭,本地巡检,哪一次不是要三请五请,对我家老爷甚是客气。”
天启皇帝已气得发抖。
这时,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嚎哭起来:“我孩子病了,我孩子病了,请老爷们开开恩,准我们进去吧,孩子再也淋不得雨了。”
这妇人抱着孩子,裹着孩子的襁褓早已被淋透了。
她拼命想要挤上前。
闲汉身边的喽啰立马截住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妇人,怒喝道:“人人都说自己受了灾,挨了苦,若放你一个进去,其他人也如此,这思教亭里还坐得住吗?亭里坐着的,都是读书的老爷,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不然有辱斯文,你们吃罪得起?”
那妇人只一味地哭,很是手足无措,似乎……她也认同里头的老爷都是文曲星,自己一个憨妇惹不得,只是低头看着孩子,便还是哽咽。
黄立极嘴张大,仿佛受到了屈辱。
其实若是平日里,莫说他现在是阁老,就算以前他是秀才、举人的时候,只怕这种情况,他也是属于坐在思教亭里,避着雨,喝着清茶,高谈阔论的人。
只是……他现在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体面?浑身都湿透了,还沾着各种不知名的粘液,甚至隐隐散发着一股臭味。
站在一旁的孙承宗只在心里叹息,其实这种情况,他辞官之后,在地方上见得多了。
地方官到任,往往要和本地的士绅以及读书人打好关系,别看这些士绅和读书人个个仁义道德,可实际上……他们虽是袖手清谈,看上去人畜无害,可他们的家人和奴仆却不是这样。
所谓的读书人,他们既有士人的身份,某种程度,又何尝不是一方豪强呢?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官府见了他要忍让,与本地父母官亲如一家,天生就是高人一等。
可地方父母官,想要做出成绩,就离不开这些人,你若是不理他们,他们便通过亲友抱成团,四处诋毁你,让你有理也不说不清,何况他们的家人和族亲以及朋友,不是做官的便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真要抱团诋毁,势必让你臭不可闻。
这杨娴显然也是擅长做官的,士林里人人都吹嘘他是个好官,爱民如子,可不就是因为他对读书人的善待吗?
怎么善待?
这大雨倾盆之中,其他人都如落汤鸡了,可在这漫天豪雨之中,能独坐亭里,喝茶吟诗,不就是善待?
还有这些人的家奴,他们在外吆三喝四,横行霸道,官府却处处袒护,不就是善待?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平日里口齿伶俐,面对这样的情况,分明愤怒已极,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宣泄,却在这雨中,只剩下了颤抖。
这时,闲汉大喝着道:“好啦,都滚开,不要在此滋事,如若不然,你们吃不起官司!今日就算打死你们,到时只怕官差们也要拿你们的眷属,说你们通贼,天桥坊这地方,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不怕告诉你们,本地杨巡检,不日就要起复为翰林侍读,将来即便是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我家老爷与他相交莫逆……”
闲汉正眼都不多看天启皇帝等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天启皇帝这些人很狼狈,而且穿着的,虽都是华服,可在闲汉眼里,不过是一群商贾罢了,有什么怕的?
正经人都是坐轿子的,他们是坐车来,可见不是什么真正的贵人,何况在天桥坊这儿,平常也不会有真正的贵人来,更何况是这么个大暴雨的时候。
“大胆,大胆,放肆……”黄立极气得跺脚,气急败坏地想要上前争执。
天启皇帝却是心都冷了,一双眼眸冷得看不到温度,竟不似从前的争强好胜,只觉得这世界荒诞得让他想笑。
眼看着这狼狈的黄立极口里大骂。
这闲汉显然是想要立威,直接抬手,一把揪住了黄立极的耳朵。
黄立极大怒:“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话未说尽。
这闲汉便抬起另一只手,一面拧着黄立极的耳朵,使他脑袋不得不抬起来,送脸到闲汉的面前,闲汉举在半空的另一只手,照准了便拍下去。
啪……
这一耳光,显然是有练过。
结结实实,清脆响亮,打得黄立极眼冒金星。
亭外其他的百姓见了,个个吓得噤若寒蝉,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不敢哭了,只是低声饮泣。
等闲汉放开了黄立极的耳朵,黄立极便打了个趔趄,歪歪斜斜的差点站不住。
却在此时,又听亭子里,传出了欢笑声,隐隐传来:“刘世兄此诗,真是徜徉恣肆,教人钦佩……”
“哈哈……”
雨幕终究隔绝了很多声音。
黄立极只觉得头昏呼呼的。
等他稍稍缓合了过来,魏忠贤已带着一干人来了,众人摆开了架势。
黄立极想大喊,拿下他们,拿下他们,杀无赦,杀无赦。
可是……
他终究还有着几分理智,于是回头看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浑浑噩噩的样子,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这种内心的屈辱,想来对天启皇帝而言,也是第一次尝到。
很苦涩。
天启皇帝甚至想要仰天长啸。
却好像又觉得无力,这苍穹之下,暴风伴随着雷鸣,吹得他湿漉漉的衣袂竟也依旧能抖动飘舞。
低着头默言了半响,天启皇帝居然转身走了,若在以往,依着天启皇帝的性子,定是要怒不可遏的。
可偏偏,他此时冷静得可怕。
离开亭子,魏忠贤等人很错愕,没想到陛下如此失常,便顾不得这闲汉,连忙追上去。
一行人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就这么朝着那车马的方向去。
黄立极哭丧着道:“陛下……”
天启皇帝回头,面上全部是水,脸上的表情也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天启皇帝镇定地道:“天下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杨娴这样的人。”
这一句话……问的黄立极哑口无言。
他们快要抵达车马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原先那妇人的哀嚎:“我的儿,我的儿啊……怎的没气了,儿啊……”
这哀嚎像是一把刀一般,扎着许多人的心!
天启皇帝打了个战栗,而后手脚僵硬地在魏忠贤的搀扶下登了车。
稳稳地坐进了车内后,浑身湿淋淋的天启皇帝只抬头看了魏忠贤一眼:“你不必随朕继续前行了。”
“只是……”
天启皇帝语气冰冷:“你去东厂,去北镇抚司,调拨番子和校尉,厂卫緹骑,要悉数出没,这天桥坊,要围结实了,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魏忠贤打了个冷颤。
这比他还狠啊。
魏忠贤思虑片刻,毫不犹豫地拜倒在水洼之中,只露出半个身子,脑袋朝粪水中一磕,最后才从粪水中甩出头来:“奴婢遵旨!”
说罢,浑身粪水的魏忠贤已是转身,他不敢带一个亲卫,将所有的卫士统统留到天启皇帝身边,只取了一匹本是套车的马,骑在马上,策马而去。
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也到了车驾旁,二人显得很沮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启皇帝的目光。
天启皇帝却是平静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也有旦夕祸福,可祸福不是天定的,是人定的,这是天灾,也是人祸。”
顿了顿,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倦,他忍受不了这里的恶臭,冷冷地道:“继续前行吧,去一趟清平坊吧,这样的疾风骤雨,只怕张卿家那里,也已焦头烂额了。”
黄立极张口想说什么,到现在,他的脸还疼着。
可看着毫无表情的天启皇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耷拉着脑袋和孙承宗回到车中。
孙承宗很关照他,细心地询问:“黄公,脸疼么?”
“疼。”
“我帮你吹一吹。”
“哎……”
疾风骤雨之中,一声叹息。
…………
第一百一十二章:希望
孙承宗吹了吹黄立极的脸。
马车很颠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黄立极死死的掰着窗框,生怕再体验一次飞行的经历。
他口里咒骂着一定要严惩不贷的话。
孙承宗却木然地坐着不动。
见孙承宗不认同他的样子,黄立极有些恼火,怒喝道:“孙公在看戏?”
孙承宗摇头。
“那么为何这般,难道你不觉得这些人可恶?”
孙承宗淡淡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黄立极追问,怒气冲冲地道:“这些人……他们……大逆不道!”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不,他们没有大逆不道。”
黄立极立即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地道:“什么,你这是说什么话,敢情挨打的不是你,受此奇耻大辱的人不是你。”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他们只是将你当做了平常的百姓,若是他们知道你是朝中的黄学士,攀附都来不及呢。”
黄立极一时哑然。
而后孙承宗摇摇头,苦笑着看黄立极:“你以为这就是大逆不道了吗?你以为这就是可恶了?你以为这些欺负良善的举止,就算是死罪?你或者以为,这天桥坊,已经生灵涂炭了是吧?”
黄立极忍不住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脸上掠过了浓浓的悲哀:“请黄公记住,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是尚还有王法的地方,黄公去过辽东吗?又有多少年没有归乡了,可曾辞过官?”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狼狈不堪的黄立极更狼狈。
孙承宗不客气地继续道:“京师外地世界,更加没有公道可言,也更加可怖,在辽东,白骨露于野。在我的家乡高阳,到处都是流民和匪徒出没。他们做匪之前,也是有人这般欺凌他们,他们的父母饿死了,妻儿饿死了,举刀为匪,等他们成了匪,他们便袭击市集,烧杀劫掠,视人为草芥。一次匪灾,整村整村的人荡然无存。为了征建奴,加派了三饷,赋税越来越沉重,数以十万人成了饿殍。可赋税还是加在他们身上!那些读书人,却是筑起了高墙,谷仓里储满了粮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来问你……相比于那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黄立极知道孙承宗不可能说假话,他不自然地露出了羞愧之色,便索性低头不语。
良久,他才道:“孙公……”
“嗯?”
黄立极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不可示人,我为首辅,为国家大策计,岂可让人知道堂堂首辅受此屈辱呢?这对国家不利,会让军民百姓对朝廷没有敬畏之心,定会遗祸无穷。”
孙承宗点头。
车厢中又陷入了沉默。
…………
天桥坊巡检司吏。
巡检杨娴急的不得了,现在暴雨成灾了,也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了。
其实他理应该淡定的,毕竟……现在消息已经透露出来了,他不久便要被起复,那吏部功考清吏司主簿赵霁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现在有传言,他甚至可能还要接掌侍读学士之位,同样是侍读,后头加了一个学士,就完全不一样了。
翰林院有大学士,以及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三人,几乎为翰林的核心,再之下的侍读、侍学,以及修撰、编修之类,不过是中下层而已。
若是能在这个年纪成为侍读学士,将来少不得也是六部的部堂之一。
这样一想,杨娴的心里宽慰了不少,仰望多年,谁料自己竟然因祸得福。
可这一次暴雨,让他心里不禁急切,他已连续派了几波差役出去。
这些差役也可怜,这样的暴雨,还要在泥水里四处走动。
这时,有文吏进来:“巡检……”
“如何了?”杨娴激动地询问:“白举人那边,可有什么困难?”
“已经去查问过了,白举人家地势高,没有什么妨碍,他得知巡检如此关照,感激涕零,作了一首词,让学生送来。”
杨娴顿时大乐,道:“取我来看看。”
于是接了一张纸笺,上头有墨迹,定睛一看,忍不住捋须道:“哈哈……过誉了,实在太过誉了,爱民如子,本是父母官的本份,如何称得上是大明召父之名呢?我还差得远呢!”
文吏则又道:“倒是李秀才那儿,家里有一些困难,不过已派人用舟船,将他家什还有父母妻儿,一道送去就近地势高的一处客栈安置了,他对巡检也是感激涕零,说是杨巡检有古之贤臣的风范。”
杨娴已是笑了起来,不断摇头,表示自己不敢和那些贤人们相比。
文吏道:“思教亭那里,学生也去过一趟了,那里有几个读书人无所事事,在那闲坐,他们都在议论,等这暴雨过后,到时杨巡检要去翰林院的时候,他们要一道预备万民伞,送一送杨巡检,说是……深恩厚德,无以为报,只聊表他们这些做百姓的心意。”
杨娴背着手,心头发热,却又掩饰不住喜色道:“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此应有之义,只是可惜,我才来两个月,便要走了。原本还想在此修一座坊学,好教大家受益。”
说着,无限唏嘘:“不过等我回了翰林,自当启奏陛下,促成此事。好啦,你下去吧。”
书吏点点头,默默告退。
杨娴又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看着廨舍窗外的瓢泼大雨,胸膛起伏,心中越发的热切。
…………
此时,默坐在车厢里天启皇帝,他的内心深处是极担忧的。
不只是因为在天桥坊发生的事,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那讥诮和蛮横的怒喝令他忧愤。
还有出于对张静一的担忧。
这样的暴雨,天桥坊已然如此,听闻那清平坊更加糟糕,上一次去张家的宅子,还有……清平坊的巡检司以及百户所,那里地势都很低洼,这样的情况,保不准成怎样混乱的样子了。
他靠在车中的软垫上,方才发生的场景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心里堵得慌,难受。
不过……越往前走,似乎水洼处越少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车马也没了先前的颠簸。
天启皇帝狐疑,打开车帘子,他本以为风雨过了,哪里知道,帘子一开,顿时一股劲风夹杂着雨帘吹进来,外头依旧是模糊的世界。
于是他忍不住对外头大声询问道:“这是哪里?”
“陛下,到清平坊了。”
天启皇帝继续看窗外。
只见外头的地上……竟是不见多少积水。
甚至道路很平坦,没有泥泞。
当然,这种平坦和整洁,自然是不能和后世相比的,这只能和京城其他地方相比。
风雨之中,甚至天启皇帝还看到了人。
却见一群穿着皂衣的人,顶着风雨,口里呼叫着什么,居然去扶道旁歪倒的树。
这几个人说什么,在风雨之中听不甚清。
可这几人缩着脑袋,很认真的样子,似乎这树,便是他们命一样。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这便是清平坊?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一停,天启皇帝又冒雨出去。
靴子及地,没有方才那样的糟糕。
车夫很想呼唤陛下别折腾了,赶紧找地方避雨。
可叫不住。
天启皇帝迎着风雨,已走到了道旁,见四五人正扶着树忙碌,有人在树下垒砌土石。
天启皇帝有点懵逼。
其中一人抬头看到了天启皇帝,口里道:“别站这儿,别站这儿,找地方避雨吧。”
天启皇帝任由暴雨淋着自己。
这时候,黄立极和孙承宗不得不追过来。
天启皇帝继续好奇地看着这几个人滑稽的样子,只见这些人依旧还在用劲地护树。
他想了老半天,想不明白,终于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树啊,树啊……”其中一人大吼:“这树今日若是倒了,等放了晴,十有八九就不能活了。”
天启皇帝十分不解地道:“树死了与你们有什么干系?”
“评优啊,要评优的啊。”
“评优……”
那人便开始咒骂起来:“那五马巷的刘巷长他不是人,为了评优,他疯了,居然这样的天气出来护树。”
天启皇帝像好奇宝宝:“是那个什么巷长逼迫你们在此……”
“屁,他娘的。”这人骂:“他是巷长,我是街长,他怎么使得动我,只是这姓刘的,他为了评优,这个时候出来护树,叫我怎么办?我若是任这树都死了,月底的评优肯定没了,我王某人,丢不起这个人……”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还是不明白。
他当然无法理解,街巷长们已经卷的不成样子了,出了一两个后世所说的‘奋斗逼’,其他人就没办法闲着,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谁也不想挂在黑榜上,然后奖金全无。
“你们赶紧找地方避雨去,往前走,有一处茶肆,那茶肆,咱们街里今日包下来了,就是给你们避雨的,不要你茶钱……别在这里闲看着……”
这街长大吼一声后,又跟着人和风雨搏斗去了。
…………
第一百一十三章:人心在我
天启皇帝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风雨,他们居然在这关心着街边的树!
事有轻重缓急不是?
可细细一看……
好像眼下这些人,也没有其他要忙的事。
街道上没有积水,虽是湿漉漉的,偶尔可看几个穿着锦衣鱼服的人,列着队匆匆地朝一个方向赶。
拦住一问,方知是去巡堤的。
其实这里也没有河堤,不过是内城和外城之间有一处护城河穿过。
校尉解释这是坊里的排水渠都是将水排去护城河的,怕河水满了,对坊里发生倒灌。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连忙上了马车,让车夫赶马尾随着去护城河一看。
等到了护城河这里,果然看到大量的校尉在来回巡守,甚至还搭了几个小帐篷,只是这帐篷实在于事无补,风一吹便鼓起来,里头的人狼狈不堪。
不停有人拿着竹竿去测水位,还有人紧急往这边用马车运来竹筐,竹筐里塞满了碎石。
几个武官模样的人在给大家打气:“水位还早,大家不急,及早做好准备!弟兄们,百户有令,等放晴之后,让咱们歇一天。都仔细了,注意好水位,再运一些土石来,一旦倒灌,到时淹的可是咱们自己的家,百户所也得淹没了。”
这些校尉个个精壮,正是当初对付勇士营的那一群小伙子,一个个头戴着铁壳的范阳帽,穿着蓑衣,不过此时手上都没带武器,只有人赶车,有人搬运砂石,有人提着长杆。
天启皇帝又看得目瞪口呆,他左看右看,想寻张静一的身影,却久久没有寻见。
等又过了一两条街道,这街道上也有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带人忙碌,有护树的,有清理掉歪倒在路中央的障碍的。
在这样的大雨里,穿着蓑衣,行走起来很不便,可大家似乎干劲还不错。
碰到了好些人,都指示着天启皇帝等人别在大街上晃悠,赶紧到安置的客栈、茶肆里去。
每一条街巷,都专门开辟出了驻点。
天启皇帝虽说很有好奇心,但也实在受不了这狂风骤雨了。
这一次倒是乖了,带着人抵达了那五马巷的一处茶肆。
而在这茶肆,已经挂出了招牌,引导人来躲灾。
一进茶肆,方才知道,好家伙,这里已是人满为患,竟有百人之多。
有的是真正房屋老旧,忙通知他们先在这里避一避,防范于未然的。
也有一些是外乡的过客,这样的大雨,实在没地方躲避。
天启皇帝等人一进来,便有店小伙迎上来:“客官怎么这时候还在外头闲逛?来,赶紧喝一口姜汤去去寒。”
天启皇帝有些犹豫,店小伙似乎一下子懂了的样子,便笑着道:“放心,不要钱。”
“不要钱,做善事?”后头的黄立极几乎要哭了,今天可算碰到好人了。
伙计热情地道:“本来呢,这钱是巡检司要付的,来多少人,挂他们账上,说是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易,鼓励大家来此安置落脚,也免得到时有人在街上闲逛出什么事。”
“不过后来我们掌柜的想通啦,他说百户所和巡检司尚有如此义举,这几日反正也没生意做,地方腾出来也没什么妨碍,无非是提供一些吃食和姜汤、茶水而已,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免费招待了,这算是结一个善缘。一方面呢,在百户所那儿能卖个好;另一方面,这一边这几日来避雨和安置的,将来也好关照小店的买卖。”
天启皇帝喝了姜汤,果然觉得身子热了,浑身舒爽了一些。
黄立极更是如此,方才浑身淋透了,又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子骨早有些熬不住了,只觉得这一次算是栽了,没想到堂堂首辅,说不准横死在粪水之中,现在喝了姜汤,整个人精神起来。
令他们更意想不到的是,客店还周到的生了几个炭盆,专供人烘干衣衫,天启皇帝便和黄立极等人凑在这炭盆里,抬头一看,却发现这里什么人都有。
有外地来的客商,用各种口音艰难交流的。
有几个老妇人,鼓着眼睛,盯看着谁乱扔垃圾的。
有一些安置来的附近居民,口里念念有词,说自己家什只怕要完了,不晓得河水会不会倒灌,如若不然便糟了。
也有附近商铺的一些东家,现在没生意,与其躲在自己店里,倒不如来这里凑凑热闹。
人们唏嘘短叹着,说着今年的大雨不寻常。
也有不少人说多亏了张百户,若是放在往年,还不知什么样子。
不过大家说话之间,大多还算轻松,并没有太多忧愁的迹象。
过一会儿,有人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听河堤里的人说,一个校尉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护城河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么一说,大家便提心吊胆起来,有人哀叹,有人追问。
黄立极看得惊讶不已,他第一次知道,还有人会关心锦衣卫的生死的。
要知道,这锦衣卫的名声历来不好,按理来说,大家巴不得摔死几个呢!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心很热,居然也很想撸起袖子跑去河堤去。
人群在短暂的骚动之后,这时有人道:“大家别急,别急,吉人自有天相,理应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待会儿自然会有确切的消息来,大家稍坐,噢,我店里有一些干果,让伙计取来,大家尝一尝。”
果然,有伙计到隔壁的店里取了干果来,只是人多,大家只能分一些,尝尝滋味。
众人又议论这干果的滋味。
黄立极吃了一口,却是若有所思,低声道:“都说义不掌财,可这里的商贾,却是义商。”
坐在一旁的孙承宗却是面上风轻云淡:“哪里有什么义和不义之分呢?商贾逐利,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锱铢必较,是因为人人买卖货物都是锱铢必较。他们舍得提供茶水,舍得提供吃食,这是因为别人也舍得给他们提供帮助。那风雨之中巡堤的人让他们安心,大雨之下还惦记着他们店铺前树木,你若是这商贾,会如何呢?”
黄立极觉得有理,便道:“孙公的意思是,义与不义,在于倡导?”
“倡导没用。”孙承宗压低声音道:“平日里每日教化有什么用,得让人有真切的感受,若只知每日教化和倡导,听的人多了,也就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黄立极今日吃多了不义之人的苦头,这一次孙承宗的话,他倒是用心听了。
其实天启皇帝坐在一旁也在用心听。
另一边,一个方才还在叫人不要乱扔果皮的妇人,突然凑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呀,小伙子……年庚几何?”
天启皇帝:“……”
妇人很亲切地继续道:“娶妻了没有?”
天启皇帝居然有些羞涩,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明明老子是天子,可面对这样的妇人,他不知怎么应对,于是踟蹰道:“娶了,家里几百个呢。”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白了他一眼,直接走了。
黄立极和孙承宗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另一边,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被人围着,他正在慢悠悠的讲授着一些医学常识,比如风寒了吃些什么,平日里怎么养气云云。
原来这是个大夫。
这老者是附近医馆的,照规矩,每条街的安置点,都得请个大夫在这坐镇,防止突发的情况。
起初大夫是不肯来的,后来发现这里也热闹,反正自己的医馆里也没人登门,索性来这里和大家瞎扯几句,也长一些见闻。
天启皇帝坐在这些人中间,仿佛一时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事,也忘了这茶肆外头还是狂风骤雨。
他坐累了,便站起来走动,却见两个老者,正摆开了棋盘,在下斗兽棋。
一看斗兽棋,天启皇帝便来了兴趣,这也是他的爱好,他也喜欢下斗兽棋,一时之间,竟看的出了神。
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道:“张百户来啦,张百户来啦。”
这声音一出,顿时茶肆里便热闹起来。
两个下棋的老人,其中一个直接掀翻了棋盘,气鼓鼓地道:“张百户,你来评评理,这安置点里,百户所的总旗只送来一副斗兽棋,这斗兽棋是稚童才下的玩意,我们要下黑白棋……”
说着,那气鼓鼓的老者,好像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似的,将手中那一枚‘老虎’的棋子,摔在了棋盘上。
天启皇帝:“……”
他也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时人们七嘴八舌道:“听闻有校尉摔进河里去了,救回来了吗?”
“张百户……”
张静一这个时候很疲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其实应对的并不轻松。
其实这两日还好一些,前几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现在的处置方法,都是大家伙儿一起摸索出来的。
可即便是这样,其实问题还是频出,他来这里,只是例行的巡视而已,好找出一些问题,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改进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四章:杀
清平坊百户所对于张静一而言,不过是不停地找茬,而后再不断的改进。
好在这只是巴掌大的地方,又有训练有素的七八十个校尉作为骨干,其他的差役虽然是招募来的,起初用的不顺手,可慢慢的,在设立了各种名目的考核之下,他们也开始动了起来。
只要肯干,就不怕出错。
就好像一开始,暴雨来时,整个巡检司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可召集了街巷长动员之后,街巷长们再动员本街巷的人。
开始当然会很辛苦,比如暴雨的时候,患病的人找不到大夫,于是大家便找了办法,四处联络大夫索性直接驻扎在茶肆。
又比如,暴雨之后,街道有大量的障碍,于是便先组织校尉清理一部分,其他的交给街巷长们去负责。
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终究还是靠人。
尤其是等巡检司和百户所这里步入正轨,开始井井有条起来,这街巷的商户和百姓们也安了心,这时候便都觉得异常暴风雨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自己的财产和性命保住了,病了有地方治病,房子往日没修葺的,也可暂住在茶肆或者客栈,终究有人安置。商贾们囤积的货物,不害怕被风雨中损失掉,人心自然而然也就定了。
若是需要人手,随时都可抽调,大家也乐于帮忙,甚至还觉得面上有光。
张静一已经习惯了巡视一处街道,大家便七嘴八舌的来询问。
这个时候,他必须得摆出气度来,其实这也是摸索出来的,你若是显得太热情,这问题便没完没了,那张静一什么都不必做,只怕一天都得呆在这。
可若是太凶恶,大家又畏惧,有什么问题不敢反应。
只有一副官老爷的架势,却又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其中的度,都是靠着总结了无数次之后,慢慢才掌握出来的。
这时,有人从人群中穿梭出来:“张百户辛苦了,来吃吃我家的干果。”
“张百户我去下面给你吃。”
外头的风雨依旧很大,可这里的嘈杂,却让张静一觉得安宁。
他正待要宣讲几句,冷不丁的,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后,张静一身躯一震,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又看了几眼,这才有些激动了,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去见礼,又突然意识到这里人多嘴杂,便道:“我有些乏了,想要歇一歇,店家,二楼有没有厢房,腾出一个来。”
店家听罢,很是殷勤地请张静一上楼。
这张静一一说累,大家便也都哑火了。
张静一匆匆上楼,叫来一个书吏,耳语一番,那书吏便下了楼去,随即领着天启皇帝一行人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如此周密,见了张静一,居然百感交集:“你给朕长脸了!”
张静一此时有些晕乎乎的,其实他真的有些疲倦了。
他注意到连天启皇帝身后的黄立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者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
张静一道:“陛下怎么来了。”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确很令他意外,毕竟现在外头可是风雨交集,皇帝不该好好地待在皇宫里的吗?
天启皇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么不能来?”
天启皇帝说话,还是带着骄傲的口吻,可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咬牙切齿地道:“来这清平坊之前,倒还不知那些人有多可恶,今日见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那些人可恶到了这个地步。”
黄立极下意识地点头。
虽然好像说的那些人……可能连带着他也骂了的嫌疑。
不过黄立极现在坚定地站在了那些人的对立面。
是啊,倘若只是看了那天桥坊,倒还真未必觉得天桥坊有什么问题,至少人家还可说,这是天灾,已经尽了人事了。
问题是,有了对比就不一样了!
“陛下……”
不等张静一说完,天启皇帝已深吸一口气道:“走吧,去天桥坊,跟着朕一道去。”
张静一还在一头雾水,只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从命。
众人其实刚刚抵达天桥坊和清平坊交界的地方,魏忠贤已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了。
魏忠贤行了个礼:“陛下,已围住了,天桥坊上下,已是风丝不透。”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很好,朕该见朕的那位大臣了。”
于是上了马车,径直往天桥坊巡检司去。
巡检司这里,也有书吏察觉到了不对劲,慌忙来报。
“有大量的车马朝巡检司来,杨巡检,我瞧对方的架势,来的人不是等闲之辈。”
杨娴此刻正在读书,他只抬眼:“身份不低?”
这书吏忧心忡忡地道:“学生瞧见有厂卫的番子和校尉随扈……”
魏忠贤已调拨了大量的人马,明火执仗随扈天启皇帝左右,这可和先前的时候不一样。
杨娴一听,惊讶地道:“这天下能让这些人随扈的,不是陛下,便是九千岁,九千岁何至于来此,莫不是陛下来了?哎呀,看来吏部的奏报起了效果,我的美名,竟已传至宫中了吗?”
其实这样想,也是很合理的。
毕竟此前吏部那边已经上奏,将他直夸的天花乱坠。
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对他的印象改观,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于是他喜不自胜地吩咐道:“快,赶紧召集人……迎驾。”
杨娴美滋滋地带着人出来,外头依旧大雨如注,不过这没关系,陛下若是亲来,他即便淋成了落汤鸡也值了。
只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
来的果然是天启皇帝,马车在泥泞和粪水之中艰难而行,这漫天的臭气,让天启皇帝不由得怀念起清平坊的美好了。
他下车。
紧接着众臣尾随其后,再之后便是厂卫的緹骑。
杨娴连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只看了他一眼:“进里头说。”
说罢,没有多看他一眼,率先往里头而去。
等到进了公房,天启皇帝落座。
杨娴再行礼:“不知陛下远来,有失远迎,臣万死之罪。”
天启皇帝这才抬头看着他,道:“前几日,吏部主事赵霁见朕,说你爱民如子,此事,你听闻了吗?”
杨娴心里忍不住激动:“有过风闻,只是具体如何,臣却不得而知。”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以为如何呢?”
杨娴心里说,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呀。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皇帝身边的魏忠贤人等。
不过很奇怪,魏忠贤和孙承宗还好,都是板着脸,看不出好坏来。
唯有那首辅黄立极,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记得……黄立极好像对他的印象还不错的啊。
他什么时候有得罪这位首辅了?
可现在显然没有让杨娴深思的时间,对于天启皇帝的问话,他斟酌着用词道:“臣其实也没什么功劳,只是外间都盛传……”
“盛传你治坊有方,爱民如子?”天启皇帝面无表情地道。
“这……是的。”
“像你这样的好官,我大明一定有不少吧。”
杨娴慨然道:“臣惭愧。”
“你可一点也不惭愧。”天启皇帝突然笑了笑:“只是朕来的时候,在这天桥坊,却见这里污水横流,百姓们无法安置。”
杨娴气定神闲,倒是对答如流:“陛下,这是天灾,臣其实为此忧心如焚。”
“你忧心如焚吗?”
“是的。”
天启皇帝却是绝望地看着杨娴。
其实他给了杨娴不少的机会,天启皇帝甚至在想,若是此人认罪,或许这件事也就罢了。
可眼下,天启皇帝厉声道:“来人……拿下!”
杨娴一震:“陛下,臣有何罪?”
天启皇帝已徐徐站了起来,转身过去,背对着杨娴,只见这墙壁之上,如所有公房一样,上头挂着一个匾额:“明镜高悬”。
天启皇帝凝视着明镜高悬四字久久不语,良久之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一个杀字,虽然很轻。
却好像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便是孙承宗和黄立极都大惊失色,觉得这……太过了。
可魏忠贤一得旨意,已是目露凶光,朝公房中的两个緹骑使了个眼色。
緹骑便要上前。
杨娴身躯已是颤抖,面如土色,他有些不可置信,立即道:“陛下,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臣有何罪?”
緹骑已是上前,反剪他的手,要拖拽他出去。
杨娴见皇帝依旧背对着自己,无动于衷,于是口不择言道:“陛下,陛下……我乃大臣,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即便要杀臣,也当明正典刑,敢问臣何罪之有?”
“陛下……刑不上大夫!”
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直到緹骑将他拖拽到了门槛,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便软了下去。
这緹骑已是一把拽住他的头上束起的发髻,拎着发髻,提起软绵绵要瘫下去的杨娴。
拔刀,刀锋对准了杨娴的脖子。
杨娴这时大吼:“国朝养士,岂可说杀便杀,我杨娴无罪,今日陛下杀我,天下必离心离德!”
银光一闪。
那刀已自他的脖子上划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震动天下
杨娴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说杀就杀。
他可不是寻常的官,倘若是一般的武官,杀了也就杀了。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进士及第啊。
那刀子在他的脖子划过去,起先杨娴还在大吼:“陛下,陛下臣冤……冤……”
说到冤字时,气管被割断,血便立马喷溅了出来,随即他瘫下,跪在了这泥泞之中,鲜血便像撒出米粒儿一般喷溅得更厉害。
杨娴霎时觉得眼前一切都是血红的,他已无法呼吸,憋得脸没有一丁点的血丝,余下的气力,便是不断的捂着自己的脖子,似乎尝试着想要将自己的伤口接回去。
此时发生的一切,他此前是怎么都想象不到的,即便是陛下说一声杀的时候,他也觉得应该会刀下留人。
因为这不合规矩。
可现在,脖子上穿遍浑身的剧痛,令他满眼绝望,他口里再也发不出一点的声音,越是尝试想要发声,脖子上的血水便喷涌得越厉害。
最后他脑袋连带着他的身体,直接栽倒了下去,落在了臭气熏天的泥泞里。
眼眸中再也看不到一点的光,死了。
公房之内,没有声息。
天启皇帝却已平静地坐下了,然后叫人取来了笔墨纸砚。
他轻轻地提着笔,凝神书写着什么。
黄立极等人以为陛下在书写手敕或者是亲拟旨意,所以都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天启皇帝落笔,却直接朝着一旁的张静一道:“张卿,你来看看。”
张静一便上前,认真地看了看,随即却露出了诧异之色:“陛下,这是什么?”
“这是图纸。”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你不是也喜欢这些东西吗?方才朕在你们的清平坊,见这坊里什么都好,可是安置百姓的茶肆,人满为患,人多,桌椅却少,不少人不得不站着,朕思来想去,同样是一个茶肆,就这么大的地方,如何更好地利用起来,有更多的桌椅呢?你瞧瞧朕所构想的这桌椅如何?”
张静一听他解释,这才看明白了,还别说……这空间利用率……倒是和后世差不多。
摒弃了传统的圆桌,圆桌虽好,可是占用的空间大,这里一概设计的乃是长条桌,椅子也是重新设计过,并不似传统的官帽椅式样,也不是长条凳那样简陋,结合了二者之间的优点,这……倒是有点像后世简约椅子的造型,还真别说,挺符合人体工程学的,主要是这椅子小,大大增加了空间利用率。
只是……
“陛下……你忙活了半天,就忙活这个?”
天启皇帝便鼓起眼睛看他:“不然朕忙活什么?要不朕找日子再去你那,看看是不是还可以添置一点什么?这图纸你先收起来,过两日寻匠人去试试,放心,这东西很好。”
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张静一有点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思维,现在是该在意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于是乖乖地将图纸卷起,收在了腋下。
一旁的黄立极倒是有点慌了。
刚才说杀人的时候,他觉得不合规矩,可陛下杀得如此气定神闲,还以为陛下有了主意。
可没想到,陛下瞎折腾了这么久,就因为这个?
黄立极骤然觉得自己好像站错队了,他咳嗽道:“陛下,擅杀大臣,实属不祥,此事一旦传出去,势必天下人非议不断,百官也要怒不可遏的啊。”
孙承宗抿着唇,显然也有所担忧。
其实要处置杨娴,很简单,明正典刑就可以,比如直接责令三法司会审。
当然,这个办法也有不好的地方,因为厂卫、都察院、刑部审问,难保不会有一些昏头的大臣,力保杨娴,最后又惹出什么争议。
除此之外,也可以用更恶劣的办法,那就是直接廷杖。
廷杖的名声虽然恶臭,可实际上,这其实也是对大臣优待的一种。
也就是说,就算大臣有大罪,你做皇帝的可以命亲军杖打,但是你不能使用其他的刑法,这其实也是刑不上大夫的变种。
当初东林一案,便廷杖死了不少人,成为了天启皇帝暴政的象征。
可今日,却是变本加厉了。
不经法司,也不廷杖,直接杀戮,这等于是连大臣最后一丁点的体面也荡然无存,变成了最简单直接的暴力。
可想而知,百官们心里会怎样想,此例一开,就意味着他们真的一丁半点的特权也不存在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朕正等着众卿家怒不可遏呢。来人,那杨娴死了没有。”
有緹骑进来道:“陛下,杨娴已伏诛。”
“很好。”天启皇帝笑吟吟地道:“枭首示众,将他的脑袋,就挂在巡检司门口。”
“喏。”
谁也看不出天启皇帝的意图。
继而,天启皇帝看着外头的暴雨:“这样大的暴雨,朕只怕暂时要寄居于此了,就先不回宫了吧,张卿,平日你去忙你清平坊的事,有空闲就来此,陪朕坐坐,我们下棋。”
张静一扭扭捏捏地道:“卑下不会下棋。”
“斗兽棋也不会?”
“啊……”张静一忙道:“这个会。”
于是杨娴的头颅,就直接张挂在暴风雨中。
这暴风雨依旧还在肆虐,京城之中的臣民已是苦不堪言。
而百官们倒还好,毕竟他们大多住的地方,都靠近钟鼓楼,那个地方,地势一向很高,而且出入都有轿夫,因此,照旧还是往日一样,坐着轿子,舒舒服服地到各衙办公。
在翰林院里,却是突然闹出事来了。
从天桥坊的消息一出。
翰林们便疯了一般,纷纷涌到翰林大学士的公房要去求见。
谁晓得这位大学士比大家提前知道消息,他预判到了翰林们的预判,心知这事肯定没完,自己可不是什么有风骨的人,只想混资历,实在不愿沾惹是非,于是……告病了。
好在,侍讲学士刘彦在。
于是大家便寻到了刘彦学士这里,刘彦也是怒不可遏,厉声道:“这般擅杀大臣,这是将大臣当猪狗吗?国家养士,怎可这样的糟践?杨娴有何罪?诸公……陛下身边,出了奸臣啊。”
“定是那魏忠贤。”有一个年轻的翰林编修怒喝。
然后……
情绪居然镇定了下来。
魏忠贤不行,魏忠贤太硬了。
另一边一人道:“是那百户张静一!”
一下子的,大家又热切了起来:“不错,杨公就是因他而死,今日之事,诸公难道可以坐视吗?决不能姑息这样的奸贼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今日我等若是不言,他日国家衰亡,便是你我之责。”
“杨公素来清正,两袖清风,官声也好,这样的人,竟这般说杀便杀,今日杀他,异日身首异处的便是我等。我刘彦忝为侍讲学士,理应仗义执言。”
“我也去。”
“同去。”
“以死相谏,诸公可乎。”
“可也!”
从前的党争死了人也就罢了,好歹也走了一个程序,现在连程序都不走,却将平日里压抑在大家心头的愤恨,一下子宣泄出来。
而且杨娴没有结党,也不算是东林,平日里没有恶迹,朝野内外,谁不说他好?这一次不闹,还等什么时候?
翰林院里浩浩荡荡的,竟走出了四五十人,走过户部大堂的时候,又有户部一些年轻的给事中也跟随了来,等到了都察院,都察院的御史其实也早已整装待发,御史们摩拳擦掌,这一次也誓要除奸了。
其实整个大明朝,有个最古怪的现象,那便是真正的国家大事,极少会引起巨大争议的,最多也就庙堂上进行讨论。
可但凡惹出大事来,十之八九,为的都是看似很简单的事。
比如嘉靖年间的大礼议,分明就是确认一下嘉靖的爹到底是不是他爹的问题,这大抵就和后世如何证明你爹是你爹一样,就算再怎么棘手,可终究只是一场礼仪之争,可就这么一场争议,却延续了足足数年,震动天下,朝野内外,无数人前仆后继。
今日之所以百官怒不可遏,一方面也是压抑了太久。另一方面,却是这一次的杀戮,你天启皇帝没有走程序,你就算是让东厂栽赃,大家也都忍了,或者直接拉去廷杖,一不小心将人打死,大家也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你这样肆无忌惮的直接杀人,不能忍,掀桌子。
众臣的轿子纷纷至午门。
到了这时,已有两百多人的规模了。
如此规模,已吓得门前的守备面如土色。
不过很快,大臣们得知了消息,陛下并不在紫禁城,也不在西苑,而是在天桥坊。
夜不归宿,这又是一条罪状。
做皇帝的你,不好好待在皇宫里,你想干什么?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又纷纷坐上了轿子,迎着风雨,情绪激昂地朝着那天桥坊去。
一时之间,这如长龙一般的轿子,竟是蔚为壮观。
狂风骤雨之中,躺在轿里摇摇晃晃的侍讲学士刘彦面色铁青,今日闹的这么大,看来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还有两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死谏
大臣们这里一有动作,又扬言要死谏,立即便有人火速通报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依然很平静,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帮张静一改进一种摇篮上头。
张静一的妹子眼看着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当下孩子的摇篮,天启皇帝觉得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怎么样营造一个舒适的小窝呢?
他先是绘了图纸,而后让宦官们取来了木料,自己拿着刨子、斧、锯,开工!
孙承宗和黄立极看着都很尴尬。
“知道了,让他们来吧,不要阻拦。”听到了奏报,天启皇帝心平气和道:“不然又要说朕凌虐大臣了。”
既然陛下不管,大家也就没什么说辞了。
翰林侍讲人等坐着轿子,迎着暴风骤雨,只打了个盹儿,突然之间,这轿子的速度开始缓慢起来。
刘彦心里有些火气。
这轿夫干什么吃的。
于是掀开轿帘子,率先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无以伦比的恶臭,再看这轿外头,却已是一片泽国,积水已经涨到了轿夫的小腿高,到处漂浮着各种东西。
“这……这是何处?”刘彦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老爷,天桥坊到了。”
刘彦便感慨:“疾风骤雨,竟是泛滥成灾,百姓们要受苦啦。”
随即,放下轿帘子:“去巡检司,要快。”
可怜这几个轿夫,在这积水中行走,积水之下又满是淤泥,抬着重物,一不小心便可能滑倒,因而他们走得极为小心。
不过对刘彦而言,这难掩的恶臭,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是清贵的人,万万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所在。
这般一想,那巡检杨娴,倒是受苦了,他主动请缨到这样的地方来,难怪士绅百姓们都说他是难得的好官,爱民如子。
刘彦坐的是大轿,轿子比较高。
后头某些翰林和御史,还有给事中的小轿就不一样了。
本来一个个激动的心里酝酿着说辞,想着怎么激愤地说出一些震铄古今的话来,哪里想到……低头一看,咦,脚下怎么有水?
这浑浊的水漫过了他们的轿底,眼看着要淹没他们的靴子尖。
他们是清贵无比的人,平日里见了鱼腥都要掩鼻,这个时候见这样臭烘烘的东西眼看着要漫过来,已是手忙脚乱。
外头风雨大作,此时也无法和其他人联系,也只好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的,终于到了巡检司。
大家松了口气,而后扶了扶乌纱帽,接着整一整自己的衣袖和衣襟,甚至连那混了泥的靴子,也极想找个什么东西擦拭一下。
朝廷大臣,是很注重仪表的,往日养尊处优,有的人便是沐浴,还需用花瓣呢!
哪怕是颌下的胡子,也需精心的修饰,甚至还有人,每日修饰和清洗自己的长髯,都需花费半个时辰。
紧接着,他们下轿。
一看这一片泽国的模样,触目惊心,怎么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大家不得不冒雨聚拢,淋成了落汤鸡。
心里只能这样鼓舞自己,古代的诤臣们,连杀头都不怕,我等何畏之有呢?
只是……脚下的淤泥,还有那恶臭的积水……实在……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宦官。
这宦官上前道:“诸公有何事奏报?”
为首的人都以侍讲学士刘彦马首是瞻,刘彦忍着恶心:“我等无事奏,只上谏言,今日陛下若是不听,臣等便在此死谏。”
死谏一出,更多的是威胁。
有本事把我们都杀了,将天下的读书种子都杀尽。
宦官居然没有慌张,点点头:“所谏何事?”
“陛下听信奸贼张静一佞言,擅杀大臣,张静一十恶不赦,罪恶滔天……”
宦官又点点头:“噢,知道了。”
居然很平和。
然后宦官道:“咱这就将诸公的话带到,请诸公照规矩来吧。”
说着,便直接转身进了巡检司。
众人此刻,已是淋成了落汤鸡,好在这个时候风雨已小了一些。
照着规矩来?
当然要照规矩来!
他天启皇帝可以没规矩,我们身为大臣,难道可以没有规矩吗?
刘彦大义凛然地道:“诸公,今日陛下不给一个说法,我等便长跪不起。”
说着,率先拜下。
以往他们在午门外也是这样干的,联络一大群的大臣,一齐跪在午门之外,皇帝不听从,大家便不起,就看谁先耗不过。
他这一跪,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跪下。
只可惜……刘彦很快发现,自己的膝盖一入水,随即便陷入了淤泥里。
因为积水比较高,所以他跪下的膝盖便匿在了水下,方才还激动的时候还好,现在这么一跪,这才发现这些积水浑浊,上头不知漂浮了什么,恶臭更甚。
甚至是膝下,好像被淤泥淹没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苦不堪言。
他平日里,一日都要沐浴两日,谁曾想,今日竟要遭这样的罪!
于是他心里便更加义愤填膺,抬起头,便见风雨之中,那杨娴的头颅,竟高悬在仪门,顿时又是怒不可遏。
其他人自是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运气好的,还能跪在积水浅一些的地方。
运气不好的,积水比较深。
有一个御史,本来个子就矮,跪着的地方,也有一点糟糕。
人一跪下去,居然从水面上只露出了脖子,他憋红了脸,眼睛几乎可以和积水平齐,然后更加看清这积水为何如此恶臭了。
上头有各种鼠蚁的尸首漂浮,更不知有着多少的残枝败叶,甚或是不好出名的东西。
那恶臭一阵阵的袭来,他终究没有忍住。
“呕……呕……”
“呕……呕……”
隔夜饭便吐了出来。
偏偏……这呕吐物依旧还吐在积水上。
随着积水……慢慢飘荡……
在他隔壁的一个翰林,眼睛都僵直了,只看到那呕吐物正朝自己漂啊漂,眼看着……就要飘到他的近前,他脸色煞白,只觉得要昏厥过去。
而巡检司里头,居然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从前跪在午门的时候,那厂卫早就吓得戒备了,可现在……没人搭理他们。
只有偶尔,会有人呕吐。
有人低声哭泣。
“这是人间地狱啊…………”有人低声道:“陛下故意引我等来,就是为了用此等人间地狱来惩戒我等吗?这一定是那张静一的主意,张静一罪恶滔天,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今日不诛张静一,我等绝不回去。”
几个时辰之后……
许多人已经扛不住了。
最可恶的,居然是在中途,魏忠贤还笑嘻嘻的出来了一次,表示了一下对大家的关心,并且表示,陛下正在考虑他们的意见,得再等等。
然后为了表示陛下对大臣们的体恤,希望他们能够再接再厉,继续死谏,不要熬坏了身体。
居然让人提了许多食物来,食物很丰盛,鸡鸭鱼肉都有,还有各色的饼子。
这么多美味佳肴,送到了他们面前,那香气飘荡,再混杂着……
于是……又惊起了一阵阵的呕吐。
其实胃部不受刺激还好,大家还是能够忍受的,可特么的端来了这个,胃部就开始不适了,先是有人呕吐,紧接着引发了连锁反应。
刘彦要哭了,他想回家,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着的地方!
可这是死谏啊,怎么好半途而废呢?
别人会笑话的!
这要是记入了千秋史笔,他的形象……
他已觉得自己将胃里的任何一丁点东西都呕吐了出来,闭着眼,不敢去看送来的鸡鸭鱼肉。
到了下午。
却有几艘舢板载着人来了。
为首一个,却是张静一。
张静一打着皇帝的名义,将一些实在没有去处的灾民聚拢了起来,因为这天桥坊实在没地方安置,到处都是污水横流,又听了天启皇帝的吩咐,要送来这巡检司暂时安顿。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灾民们当然是畏惧的样子,可眼下没有了活路,他们并不信任这些官家人,却暂时只能受他们的摆布。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张静一的带领之下,划水……
慢慢地抵达了巡检司门口。
灾民们看着这一个个衣冠楚楚,却又狼狈不堪,带着乌纱帽的人跪在积水之中,有人窃窃私语。
他们倒是听说,陛下要为他们做主,虽然有些不信,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刘彦一看到有百姓来,有些诧异,又看打头的是张静一,心里不禁冷笑。
哼,虚情假意,这个时候知道笼络人心,早干嘛去了?你张静一的官声早就臭了,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只是可怜了那杨娴……
“众位……”张静一此时手指着领头的刘彦,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杨娴……”
一听杨娴二字,灾民们顿时开始骚动。
既有畏惧,也有愤怒。
可这时,破天荒的,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杨娴狗官,还我孩子来。”
声音……撕心裂肺。
而张静一其实还有后话,只是他声音轻了许多:“杨娴的同僚……兼密友……”
只是张静一的话,已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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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还有!
第一百一十七章:天堂与地狱
刘彦此时的状态是一脸懵逼的。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听到一句杨娴,便见这些本该错身而过的灾民,突然变得狂暴起来。
刘彦只觉得自己的瞳孔在收缩。
便见一个妇人,已拼了命的跳下了舢板,疯了似的朝他扑来。
刘彦人是跪着的,看那妇人凶狠的架势,他顿时心惊,拼命地想要起来躲避。
口里还叫着:“这恶妇是谁?”
可惜,起来得太急。
地下又都是淤泥,脚下一滑,下一刻便整个人栽进了泥水里。
他下意识地张口呼救,然后一口口臭水便灌入了他的口里。
这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呢?
刘彦只觉得自己头皮都麻了,大抵……相当于他直接喝了几口加强版的恒河水。
于是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没呕吐,只是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便被那妇人张牙舞爪地揪住,紧接着一顿拼命的捶打。
“放开,赶紧放开,大胆刁妇,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打的是谁……”
刘彦的身后,传出一个个的怒斥。
不过……这些翰林和御史,虽然一直都在为刘彦助威:“刘公,走,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快将这恶妇拿下。”
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大家虽然一直在喊,却没人上前帮忙。
可怜的刘彦战斗力几乎形同于三等残废,大致可以理解为三十年陈酿老宅男。
一通捶打,几次又跌入了泥水里,又不知喝了多少水,只觉得脑子已懵了。
没想到清贵了半辈子,到了今日受此奇耻大辱,他一面被捶打,一面咳嗽,一面还梗着脖子,做出一副不屈的样子,口里大呼:“老夫不与你计较。”
“你这恶妇以为可以打死老夫吗?”
“你……咳咳……”
虽然很狼狈,风骨却还犹存。
这妇人先是撕心裂肺的哭,接着是用牙咬,用手揪,扯头发,像是一头发狠的母狮子。
张静一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将这妇人截住,努力使二人分开,边劝道:“大姐,别打了,来人,快,快将她送进去。”
几个差役听罢,这才和张静一一起将妇人拉开。
终于得到了自由的刘彦心有余悸,大只大口地喘着粗气,又觉得胃里在翻腾着什么,只觉得这样真不如去死,一时之间,欲哭无泪。
张静一见情势缓解了,倒是善心地安慰道:“想开一些,谁没有过……”
“国贼,走开!”刘彦嫌弃地瞪着张静一怒道。
张静一是万万没想到,这厮说翻脸就翻脸的。
真是岂有此理,好心救你,你竟如此!
于是张静一懒得再搭理刘彦,直接转身便走了。
虽然骂是骂了,可刘彦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他安慰自己,这恶妇一定是张静一恶贼的同伙。可那些人,是活生生的灾民,当他们知道他是杨娴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之状,却显然是无法伪装的。
这令刘彦很不是滋味。
所谓的死谏,是个辛苦活,绝不只是跪下这样简单的。
尤其是碰到厚脸皮的皇帝,他就是要跟你干耗着,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偏偏天启皇帝的脸色就很厚。
次日,连绵不断的下了几天的雨水,总算小了一些。
可这里的积水还未退去。
刘彦等人继续在这干耗着,按理来说,皇帝不答应他们,他们是决计不能走的。
若是走了就是认怂。
历朝历代,诤臣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定会惹来天下人的大笑。
不过……
情况显然比从前好了一些。
倒不是境遇好了。
而是大家习惯了。
人就是如此……终究还是能慢慢适应环境的。
譬如昨天夜里,大家一天不吃不喝,实在受不了了,等魏忠贤再送东西来,竟也有人开始吃了。
刘彦一开始不敢吃鱼肉,在这种环境之下,吃这东西太反胃。
所以只捡没有荤腥的饼子吃。
不过到了第二日清早的时候,他发现口里没有一点油星,实在有点难受。
于是等到魏忠贤又派人送来吃食的时候,他主动取了一个鸡腿。
吧唧一口,置身于这巨大的垃圾场中,浑身都是恶臭,形同乞丐一般的刘彦,一口撕下一块鲜嫩可口的鸡腿……口里忍不住哈气……呀……真香。
其他人大抵的心路过程都差不多。
加强版恒河水都吃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吃着不香的!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容易生虱子和跳蚤,所以跪着的时候,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把手伸进那潮湿污秽的里衣里捉虱子,抓出一只,瞪它一眼,骂他:“尔这张静一,食我血肉,该死,实在该死。”
吧唧一下,愤恨地用指甲深深一掐,那可怜的虱子便被捏爆了,死的很不安详。
当然,人也有三急,一开始大家都是憋着的。
毕竟是大臣,脸还是要的。
不过憋久了,尤其是老年人往往肾不太好,以至于这积水里,居然会突然浮出某些莫名的黄色液体出来。
偏偏漂出液体的人,还一脸风轻云淡的长跪在那,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脸上写满了大家注意啦,这不是我撒的。
不过到了后来,似乎这样实在没有办法。
便索性有人率先起来,躲到一边的墙角,窸窸窣窣的开始掏出东西,然后晃着臀,对着墙角便滋。
人的底线一旦突破,尤其是看到别人也这样,自然而然也就轻松了。
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晚上,刘彦厚颜无耻的提出要喝鸡汤。
嘴巴太寡淡了。
对于这样的要求,东厂的番子也只好满足他。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大家最大的娱乐活动,还是痛骂张静一,大抵都是陈词滥调,什么害民,什么奸佞之类。
坚持到了第三日。
水已有退去的迹象了。
积水没有这样深了,可到处都是淤泥和各种垃圾,恶臭依旧不减。
雨后放晴,刘彦等人,却觉得自己已撑不住了,就算一日吃四顿鸡汤,也熬不住啊。
陛下若是再不给一个说法,那就索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于是刘彦怒气冲冲地寻了番子:“陛下为何还不给音讯,莫非一直这样躲着吗?那么就请告诉陛下,请陛下立即诛杀臣等……”
这番子露出了奇怪之色,讶异地道:“陛下?陛下走了啊?”
“走……走了……”刘彦瞠目结舌。
所有人又懵了!
只听这番子道:“昨天夜里,陛下已自侧门起驾去了清平坊。”
竟去了清平坊?
好家伙……
百官们议论纷纷。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陛下这是害怕了,故而便去了清平坊避难。这清平坊乃是贼穴,显是陛下已经知道了我等的力量。
于是刘彦心中狂喜,怕了就好,还以为陛下不怕呢!
于是声调激昂地道:“走,诸公,我等去清平坊,且看陛下还可避去哪里,今日我等报成仁之志,何患不能成功!”
“同去,同去。”
一声号令,大家精神奕奕,蜂拥地便朝清平坊去。
只是这一路,到处都是淤泥,还有被大水冲刷后的各种垃圾,偶尔……可见有差役在收拾沿街的尸首,放眼看去,这天桥坊可谓是满目疮痍。
刘彦这些人,是吃过苦头的,看到此情此景,他们这时也忍不住感慨:“叹民生多艰,此等天灾,当真令人痛心疾首啊。”
他们犹如一群乞丐,一个个脏兮兮的,衣衫褴褛……此时一深一浅的踩着淤泥,想到京城里居然有此大灾,若说心里完全没有同情,却是不可能的。
在这恻隐之心下,其实更多的是叹息灾难如此巨大,却没有往深处想,毕竟………大灾面前,人力终究有穷尽。
“到了清平坊巡检司,我等……”
众人一路走,一路开始商议对策,他们可没有忘了他们此来的重要使命。
这清平坊和天桥坊其实很近,只隔了几条街巷。
很快……清平坊便到了。
和天桥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瓦砾不同,放晴之后的清平坊……倒像是被大雨冲刷过一般,非但没有遭受巨大的灾害,反而在历经雨水冲刷之后,焕然一新。
道路整洁,道旁是一排排树木,这树木看来都是新栽种的,竟好像没有遭受暴风雨的影响。
因为放晴,所以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流,这些日子躲在家里避灾,不少人憋坏了,于是纷纷上街。
听闻京师其他的地方,受灾的情况各有不同,哪怕是东市和西市,现在许多铺子依旧还不能开门,因此大量的人流,便大多聚集在这清平坊。
一个个铺子,统统打出了旗蟠,街面上……也可见一些衣衫褴褛的人。
不过大多数……好像是从其他坊来的,因为在街头街尾处,有人张挂了一些旗蟠,开始救济附近街坊的灾民。
刘彦等人看得瞠目结舌,惊讶不已。
刘彦便忍不住道:“怎么,清平坊没有受灾吗?”
对呀。
难道独独清平坊没有受灾?
这里,哪里有一分半点受灾的痕迹!
…………
第一百一十八章:大治之世
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对刘彦等人而言,是足够震撼的。
虽然无论是天桥坊,还是清平坊,其实它们都属于京城的边缘区域,可都处于京城较为低洼的地带。
不只如此,若是在京城常住的人,大抵都知道,天桥坊比清平坊还好一些。
天桥坊受灾如此严重,这清平坊没理由不受灾。
可这里,却丝毫没有连日暴雨成灾的痕迹。
当然,若是细心去发现,也不是没有的。
比如,在某些民居的角落里,确实有一些积水。
而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在这些积水的地方,撒上一种粉末。
看着这些皂衣人,刘彦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们寻了一个皂衣人,询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撒石灰。”这人回答,还算和气。
“撒石灰做什么?”
“巡检有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街坊边边角角,都要消毒,尤其是有积水和污秽的角落,都要撒上石灰消毒,这才可以杜绝可能发生的疫情,尤其是这夏日即将要来,暴雨之后,滋生蚊虫,就更加要小心了。”
说罢,皂衣人又开始走街过户,一个个分散去寻觅有水洼的地方了。
他们显然很细心,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放过。
刘彦等人当然不知道,现在这消毒的工作,已成了重中之重,也成了评优的重中之重,压力全部到了街长和巷长这儿,这些街长和巷长怕出幺蛾子,几乎每天都要在自己的街道里自己先巡查一次,免得巡检司的卫生官查出什么来。
街长和巷长们每日巡查,以至下头的差役就不敢怠慢了,这一层层的压力,最后落到了他们身上,稍有懈怠,便随时要拎出来。
石灰能消毒?
这一点,刘彦当然也不懂。
可令他惊叹的是,天桥坊那边在收尸,这边却已无聊到往偏僻的积水里撒石灰了。
更令人惊奇的还不是如此,而是这些皂衣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站在这里的诸位,在做官之前,都是各府县的读书人,在地方上,他们对于小吏是有天然歧视的。
这种歧视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确实是读书人有天然的优越感。
而这也和差役们自身的毛病分不开关系,因为无论是什么吏,他们的表现,大多表现为‘贪’、‘懒’。
对上官,他们是欺瞒,对百姓,他们是敷衍和欺压,这一点他们在地方上是有耳闻的!
但凡是朝廷委派的地方父母官,其中抱怨最多的就是小吏欺上瞒下,根本无法驾驭,在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对你表现的恭敬,可你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懒散和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可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人匪夷所思。
这些皂衣人显然很细心,在巡检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细致地寻觅各种水沟和水洼,而后撒上他们携带的粉末。
这放在后世的说法,就是有工作积极性,工作主观能动性强。
刘彦心里狐疑起来,这些人吃错药啦?
耳边,却有一御史忍不住道:“吏诈则蠹政,政蠹则民病,此乃历朝历代的顽疾,只是想不到在此处,却有如此风气……”
刘彦瞥向那御史,那御史似乎也觉得失言。
对呀,我怎么夸这清平坊呢?
到底站哪一边的?
可是……实在是脱口而出,而且……还真就这么一回事。
刘彦这时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里很热闹,尤其是穿行于商业区的时候。数百个铺子一一开放,到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吆喝,行人如织,仿佛那暴风雨没有出现过一般。
再往前,竟是一个学舍。
这学舍显然是从前的城隍庙所改。
再征收了附近的一些房舍,外头挂起了一个大大的招牌:“清平小学。”
里头,正隐隐传出郎朗的读书声。
而在学社之外,也有几个铺子,这些铺子主要是卖笔墨纸砚的,还有一两个书铺。
刘彦听到读书声,心里一阵宽慰。
这令他想起年幼的时候读书时的场景,仿如梦中一般,回忆总是美好的,虽然在族学里,没少挨先生的戒尺,可迄今回想,那不正是自己辉煌一生的起点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心头一热,径自走到了这书铺前,只见在书铺的门口,正站着一个招揽生意的伙计。
这伙计看到来人,便立马热情地道:“客官要买书?”
刘彦则是手指那学社道:“这是哪一家的族学?”
要知道,这时代绝大多数的蒙学,都是由家族的形式进行的,若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都会建立族学,供族中子弟读书。
不过一般京城没有如此大规模的族学,因为京城里极少有鼎盛的家族,毕竟外来人口多。
这伙计便笑道:“这不是族学,这是巡检司办的学堂。”
“巡检司办的学堂?这里头有多少学子?”有人忍不住询问。
伙计如实道:“大抵有三五百吧。”
三五百……
有人直吸冷气,满脸吃惊。
这个数目很惊人了。
即便是地方上的豪族,也一般办不了这么大规模的蒙学。
毕竟家族的人口只有这么多,也未必是所有族子们都能上学。
至于一般人家……
读书?这是不可能的,不说读书的花费,而且这读书对于普通人而言,没有多大的用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考功名。
刘彦惊讶地道:“这清平坊上上下下,也不过两三千户人而已,如何来这么多的学子?”
书铺的伙计便道:“巡检司那边鼓励和提倡啊,巡检司里有个教育长,除了兴办学堂,便是鼓励人读书的。当然,大家肯将孩子送来学堂,也是没办法。这清平坊里,男人要嘛做工,你瞧,像我这般,我就整天在这书铺里忙活,而贱内呢,现在也在纺布,这孩子丢在家里,怎么放心?且这坊里严禁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出来做工,说难听一些,咱们从早到晚,顾不上孩子,送去学堂,每月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让他读点书,或许还有点益处。再不济,就当是将孩子送到学社里有人照看了,至少放心一些。现如今清平坊里,大家都这样干。”
新奇了,这是上赶着将孩子往学堂送啊。
其实刘彦的心里已经很是震惊,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伙计。
就这么个伙计,他的孩子也上学?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历朝历代,都不曾见这样的人子弟读书的。
可伙计说的很认真,不像骗人。
这一下子,众官骚动起来。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我们还骂不骂清平坊了?”
“真有这么多学子?”
“我听这么多的读书声,只怕只多不少。”
“哎呀,这是善政啊。”
“是啊,往日父母官想要教化,都教化不到几个百姓呢,哪里似这里,大家都上赶着送孩子来的。”
这时候,那边正隐隐的传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这一下,听的人更心热了。
是圣人教化的内容。
想想看,如此大规模的教化……
刘彦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混沌了。
虽然还有人低声道:“这是张静一的阴谋……”
可是……
说这话的人,底气却明显的有些不够足了。
军心动摇了。
“咱们该怎么办,还死谏不死谏了?”
“你有听说过,死谏半途而废的吗?要为天下人所笑的。”
“可我……我……我不想谏了……”
各种声音都有。
众人漫无目的,一时之间,竟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学社距离百户所和巡检司,不过一步之遥,前头已可见到许多禁卫横刀在那了。
于是,拿不准主意的众人来到了这里。
显然,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可就在这时,却见一行人正从里头徐步出来。
为首之人,不是天启皇帝又是谁?
众官这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刘彦迟疑片刻,只好带着众官上前见礼。
”臣等……见过陛下……“
这些人都是狼狈不堪,身上还沾着泥浆,衣冠不整。
此时却纷纷拜下。
天启皇帝背着手,神气扬扬的样子,左右有黄立极、魏忠贤、孙承宗和张静一人等。
他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道:“诸卿,还要死谏吗?不打紧的,朕在这里,给你们留了位置,这里比天桥坊好,干净。你们好好地谏吧。”
众官的脸都红了,顿时火起。
陛下,你又侮辱我们!
可为啥……内心会有一种屈辱感呢?
分明死谏是很神圣的事,结果陛下很欢迎的样子,却好像他们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刘彦一时犹豫起来,谏不谏且不说,还要不要死是个问题。
可仔细一想,好像如果因为这等事去死,很不值得的样子。
此时,天启皇帝道:“来,请诸卿在此死谏,还有……不要阻拦沿途的百姓,百姓们若是喜欢看,就让他们好好瞧瞧,见一见我大明百官们的风骨。”
第一百一十九章:升官
天启皇帝一声令下。
果然后头的校尉和番子们便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
这哪里是让人死谏,分明是请君入瓮。
刘彦才不上这个当,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倒是有个御史正色道:“陛下,就算张静一治理这清平坊有功,可是巡检杨娴……又有何罪?”
“有什么罪?”
本是心平气和的天启皇帝,此时咬牙切齿起来,道:“有什么罪,你们心里没数吗?这几日,难道你们没有体会到滋味吗?是不是还要朕让你们在那天桥坊住上十天半月才够深刻?”
“这……”
说实话……天桥坊那滋味……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现在一说到天桥坊三个字,便让人反胃。
天启皇帝厉声道:“张静一你来说罢。”
张静一点头:“从昨日到今日,我奉命清理天桥坊,这几日暴雨,天桥坊死伤者不少,现下死者三十七人,迄今没有搜寻到尸首,却失踪不见人影的,还有二十二人。除此之外,房屋倒塌九十余。这些日子,百姓们便在这污水之中,浸泡了足足六日,可天桥坊巡检司从未拿出一个方略来。”
“原本许多人祸,本是可以避免,而杨娴身为巡检,不只尸位素餐,经锦衣卫百户所核实,他纵容市井泼皮欺压百姓,只我这百户所接到的诉讼,便有七十余件,更有人殴死百姓,官差竟不敢拿,受害之人的家眷去鸣冤,天桥坊巡检司竟只说一句物证不全,便敷衍过去。怎么,诸公,若是不信,可随我去核实一下。”
杨娴的作为,其实锦衣卫百户所早就暗地里记账了。
而杨娴虽然官声好,可这官声,本质上就是用无数的血债换来的。
能给他叫好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也只有这些读书人有这样的影响力。
可实际上的情况呢?人家凭什么给你叫好?当然是你杨娴处处包庇他们,给他们各种优待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的印象,大多是彬彬有礼,当然,从个人角度而言,确实是彬彬有礼,斯斯文文,且满口仁义。
可背地里就不同了,他们拥有特权,受人尊敬,尤其是巡检杨娴这样的人处处对他们优待,自然而然,会有无数宵小之徒投靠他们,宁可给他们为奴为婢。
这些宵小之徒,在外作恶,同时给这彬彬有礼的举人、秀才们输送利益,出了事,甚至不需这些举人们出面处置,自然而然,官府看在薄面上,大家一起吟吟诗,作作对子,一件要命的大案,便通过几声笑谈掩饰过去。
这种事很常见,或者说,已经成了常例。
就像那黄立极,想要去亭里避雨,那泼皮敢打他,自然也是因为有底气。
对黄立极如此,对其他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静一看着刘彦。
让刘彦心里有些发毛。
张静一又道:“这些案子,苦主已经找到了,诸公不是要为杨娴鸣冤叫屈吗?这样很好,那么就当场对质吧,那么来鸣冤,那些苦主们也来鸣冤,且看谁有道理。”
“这……”
天启皇帝则在旁笑看着。
很舒坦。
平日里都是这些人讲大道理。
即便是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天启皇帝直接放出魏忠贤,让魏忠贤直接动粗,可实际上……这里头是有许多问题的,因为东林固然找出了不少罪名,可魏忠贤的这些厂卫鹰犬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某种程度,当初的魏党就好像一群猪队友,猪队友固然能办事,只是可诟病的地方太多,所以铲除东林,更像是两败俱伤。
表面上,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得到了胜利,将东林彻底排挤出朝廷中枢,可这又怎么样?那些东林们,得到了全天下的同情,得到了更多的名望,他们死的死,罢官的罢官,藏匿的藏匿,可只要名望还在,在士绅和百姓们之中的名声还在,迟早还有起复的可能。那些新的进士们,前仆后继,依旧以他们为榜样,地方上的官员,虽然表面上给魏忠贤修生祠,忌惮厂卫的声势,可实际上呢,人心在东林!
可这一次,天启皇帝才感受到了真正胜利的喜悦,张静一所做所为,没有一丁点瑕疵。
以至于刘彦这些人,一听要和苦主对质,顿时便都慌了。
那恶妇的事,刘彦还记忆犹新着呢!
现在细细想来,同样是水患,清平坊这边像无事一般,而那天桥坊……你还好意思说这是天灾吗?既是天灾,为何清平坊无事。
天启皇帝背着手,厉声道:“这杨娴最可恶之处,在于欺君,他收买了不知多少的人,说他乃是为民的好官,谁料竟虐民至此,太祖高皇帝常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此人万死莫恕,诸卿还要为他说话吗?”
“臣等……”刘彦等人其实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却还是乖乖地道:“万死。”
“哼!”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随即道:“你们来的正好,今日有事,正好要在这里议定!”
众人心里忐忑,却又听天启皇帝道:“天桥坊灾情严重,朕打算命张静一为这杨娴善后,责令他救助天桥坊,只是师出无名,所谓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朕思来想去,不妨将这天桥坊和清平坊合二为一,只是……若如此,又有了一个难题……所以朕与张卿昨日连夜议定,索性将这二坊,置县!”
置县……
众人错愕。
当下顺天府下辖七个县,而真正北京城却由两个县分割,一个是京城西部的宛平县,一个则是主城东部的大兴县,这两个县,将京城一分为二。
而清平坊与天桥坊,则在京城北部区域,原本分别隶属于宛平和大兴县管辖,整个京城两个县共计二十三坊,如宛平县的五云坊、保大坊、南薰坊、澄清坊等等,又如大兴县的万宝坊、时雍坊、阜财坊之类,这些都是大坊,人口既多,商业也很发达。
而现在,这区区的清平坊和天桥坊处于边缘地带,巴掌大的地方,竟要置县,这就有点奇怪了。
可天启皇帝得知了张静一的建议之后,显然来了兴趣,张静一的这一套方子很有用,甚至天启皇帝巴不得直接在京城推广。
可很明显,一旦推广京城,势必阻力极大。
这京城里有太多的达官贵人,是不会愿意接受的。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置县吧,自己玩自己的,如若不然,他一个巡检司,还需听宛平县的节制,处处受制于人!倒不如索性,彼此之间谁也别搭理谁。
“区区二坊之地,置县的话,会不会……不知道黄公怎么看待?”刘彦显然觉得不合理,不过这时候他没底气,于是索性把黄立极拉了出来。
你黄立极不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吗,你来骂。
黄立极这几天都是黑着脸,见鬼都觉得这人想害自己,此时被点名,就立即道:“此议甚好,老夫当然赞同,张静一在此,政绩卓然,这样的官声,怎么能屈居一个小小的巡检呢?何况现在天桥坊生灵涂炭,让张巡检去救助,一举两得。老夫要荐张静一为此县县令,不知诸公,有谁反对?”
县令?
刘彦原本还以为黄立极是站他们这边的,谁想到……
刘彦这些人现在只觉得黄立极是疯了。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刘彦便立马道:“可张静一非科举官。”
意思是,大明没有不经科举就做父母官的道理,至少,你也得是个举人吧,不然这规矩就坏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黄立极就暴怒了:“那杨娴不就是科举官吗?可又如何了,看看现在天桥坊这一堆的烂摊子。当务之急,是救助百姓,纾解灾情,天桥坊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尔等还在议这些吗?要不然,就请刘学士做这县令吧,你来纾解百姓,反正你是科举官。”
刘彦:“……”
刘彦被怼得脸色发黑。
这老东西,他真的吃错药了。
不过,刘彦等人此时却都不语。
这个时候,谁若做声谁傻,好好的清流不干,真要被抓去做了县令,那可就糟了。
“只是不知……”一旁的孙承宗见众人无话,便道:“此县叫什么名字为宜呢?”
对此,孙承宗乐见其成,他很想看看张静一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叫天桥县,还是清平县?”
天启皇帝轻皱眉头,沉默片刻后:“都不好,取天桥县,则对清平百姓不公,若是叫清平县,又显得清平这边盛气凌人。不如……叫新县?这县从前没有,一切从新,不正叫新县吗?朕御赐这名儿,张静一便是新县县令。”
皇帝与两个阁臣一唱一和,这哪里还有刘彦等人说话的余地。
天启皇帝看着刘彦人等一个个抿着唇憋屈的样子,心情却很好,便接着道:“昨夜,张静一又上了一道奏疏,朕觉得这道奏疏新鲜,若是诸卿没有其他疑问,那么朕就当场恩准了。”
…………
第一百二十章:恩准
天启皇帝徐徐道来,显得颇为神秘。
倒像是他一早就等着刘彦这些人来似的。
刘彦等人道:“不知张百户所奏何事?”
他们还是不愿张静一为县令,宁愿叫他百户。
虽然百户的级别比县令高一些,可县令的含金量却是很高的。
在这以文制武的时代,六品武官见了七品文臣,也只有行礼的份,否则奏你一个嚣张跋扈,那便死定了。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恳请,在这清平坊,追加十品官制。”
十品……
众人大惊失色。
历来朝廷的官制是九品,当然,官到了七品之后,就不太入流了。
好家伙,你张静一居然直接又加一个品级,这是要做什么?
于是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若如此,则官员要泛滥不可。”
“是啊,陛下,此事臣万万不赞同。”
“你们不要急。”天启皇帝道:“只是在这新县中实施而已,断然不会全面推广,这十品,就当是传奉官吧,你们同意也要同意,不同意,也需同意。”
一听传奉官,大家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大明的制度,对于官员的出身很严格,尤其是文臣,不经科举制度,是绝不可能做官的。
就算是勋贵,也只能授予武官官职。
不过到了明宪宗的时候,却另辟蹊径。
当时的明宪宗不走程序,为宠信佞臣,不经科举和庭推,直接授予了一些官职。
自此之后,历代皇帝也会赐予一些传奉官。
不过这种传奉官表面上也是官,可实际上,却几乎不被当时的官场所认可。
当然,皇帝选拔的人,该有的俸禄还是有的,也允许他们有官员的穿戴。
张静一奏请追加一层官员的定级,其实就是将从前的吏,也收入官僚的体系。
以往的吏是贱吏,几乎和官天差地别,虽然在官员心目中,吏又懒又贪,可在吏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活都叫我们干,你高高在上,读了圣贤书,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差遣我们,而我们却连正常的俸禄都没有,我们好好干活那才怪了。
于是乎,这就形成了大明的一个顽疾,在衙里当差的,正经人家不愿去干,而肯去干的人,大多都是宵小之徒。
这小吏干一辈子,也还是小吏,谁还愿意上进,混日子罢了。
新县只有两个坊,与大兴、宛城这样动辄有十几个坊的县不同,一切都得从吏治开始改变。
这事,天启皇帝也不知道好坏,不过……既然张静一要干,那支持便是了,十品官而已,说难听点,这算啥?
这些翰林还有御史,这几日也是被折腾得透不过气了,现在实在不想也没有气力再反对啥了,他们只想回家,好好的沐浴更衣,好好的吃一顿。
黄立极则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战斗模式,看谁都觉得是坏人,唯独对张静一,多了一丁点自己人的意思,他现在乐见其成。
孙承宗则更希望看看……这张静一到底想做什么。
在辽东的时候,他心知很多时候,照规矩来是不成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规矩,既然从前的规矩没有效,那就看看张静一有什么企图。
天启皇帝这时阴谋全部得逞,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诸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刘彦等人心里翻白眼。
堂堂清流,被天启这样的皇帝称之为肱骨,这大抵就相当于骂人的话。
只见心情大好的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朕打算在此设宴,大家吃一顿好的,待会儿,朕就摆驾回宫,你们呢,随驾吧。”
说到了吃,大家也就不客气了。
说实话,不知什么缘故,自从到了粪水里泡了一泡,居然现在胃口都好很多了。
当下百户所设宴,吃了一顿之后,天启皇帝便对张静一道:“在这儿等圣命吧,还有……朕的那个摇床,你带回去给你家妹子,等孩子生出来,朕还等你入宫报喜,终究……是朕看着生的,自己人。”
所谓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吧。
张静一噢了一声,表情很淡定。
怎么说呢,感激?感激个屁,我特么的才是帮人养孩子的那个。
不知道张静一心思的天启皇帝唏嘘着道:“朕从前也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只有半岁大,朕看了他便乐,总觉得……这世上多了一个盼头,有了希望……”
他自言自语,可是脸色却变得伤感起来:“可王恭厂炸了,却不知怎的,房梁就摔了下来……哎……他若还在,现在大抵能走路了,能叫爹了。”
张静一这个时候不敢接茬了。
天启皇帝说着,眼角掩饰不住有泪水想要流淌出来,可随即他又露出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说,你那妹婿,真真不是东西,禽兽不如。”
说罢,便站了起来,摆驾回宫。
张静一亲自相送。
临别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京师水患,谷仓中的粮食可好?”
张家大肆购粮,京城的人都知道,尤其是这一场暴雨,不少米商都急着出货,粮价又跌了不少。
这事,刘彦等人也有耳闻,都不禁笑起来。
一旁一个翰林倒是不明所以地低声问:“刘公笑什么?”
“我笑这张静一无谋,他爹张天伦少智,这时候购粮,不是找死吗?”
众人便都窃笑。
天启皇帝显然是为张静一担心的。
其实京城粮价的下跌逻辑很可以理解。
京城不是产量区,而是囤粮区,无数的粮食从江南等地通过运河送来。
所以每次京城大灾,尤其是水患之后,囤粮的成本就会急剧增高。
毕竟粮食可能有发霉,以及被淹没的风险,不少粮商,都会想办法急着出货。
而这里的灾害,其实是不会影响粮价的,因为京城每年的产量,对整个天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就算整个京城的粮产颗粒无收,也不打紧。
张家这一次……收购了这么多粮食,就意味着他需要大量的钱财来进行储粮,而且还要担心,等夏天过去,天下各处的粮食开始收割,许多士绅人家去年囤积的大量陈粮,也需售出,然后装入新的粮食。
这样一来,市面上的粮食便会大量增加,往往就在这个时节,是粮价最低谷的时候。
倘若张家还要坚持囤积下去,那么这粮食也有新旧之分的,越是陈粮,囤积的时间越久,就越卖不上价。
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粮食是救命的玩意,可真正敢做粮食生意,且还能从中大赚一笔的,却是少之又少。
天启皇帝为张静一默哀,太可怜了,听闻张卿家连老本都赔进去了,这一次水灾,又不知京里多少粮食要抛售,张家怎么撑得住。
张静一却道:“请陛下放心,卑下的父亲,已去了昌平,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想来这些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家父还在那边营造新的谷仓呢,这一次暴雨之后,说不定还能低价再收一些粮食。”
这意思还要继续坚持购粮了。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抽了抽,这个时候,当着大家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你好自为之。”
身后,却继续传来刘彦等人的窃笑声。
大家当然将这事当做笑话看,也不想想,这京城里多少粮商现在都急了,眼看着粮食要受潮,谷仓可能进水,或者储备不善,再眼看着有人在市面上要抛售粮食,你张家这个时候还敢继续购粮?真不怕死!
有人低声道:“这是想挣钱想疯了,不晓得其中的厉害。”
大家都成竹在胸,倒是颇有几分想看笑话的心态。
其实这些人笑话,还真是有底气的。
这些大臣,往往都自诩自己是耕读人家出身。
什么是耕读呢,其实就是大地主,家里是有地的,从小耳濡目染,家里都有高高的谷仓,有许多的土地,晓得这粮价的波动。
这粮食的涨跌,他们心里大多都有数,比起一直在京城里生活的张家父子,那真可谓是专家了。
当然,大家也只是暗笑罢了,陛下已起驾,众人自是随着陛下散去。
……
这圣驾刚走,张静一便回到了百户所公房。
只是前脚还没站定,便有人急匆匆地来道:”张百户,张百户,有一些商贾求见。“
张静一疑惑道:”商贾,什么商贾?“
“是粮商,他们早就听闻百户家里收粮,所以想来问问,张家还收不收粮食。”
张静一:“………”
怎么感觉这些人,都在薅我张家的羊毛啊,我特么的购粮还购出了冤大头的感觉?
张静一道:“告诉他们,张家的银子,都去购粮了,现如今……手上没有现银。”
“他们也知道的,不过……有粮商说,天下谁不知道张百户乃是陛下肱骨,张家在京城产业不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要想买粮,赊欠也可以,来年再还也是无碍。”
好家伙……张静一这才意识到,这些粮商们……现在是想出货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