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给老胡谋划的新差事
又在金陵耽搁了七八天后,等到五军都督府和通政使司这边一切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后,陈云甫来到皇宫和老大哥朱标道了别。
“此去两广,山高路远,云甫你可一定要保重好身体啊。”
朱标双手紧握住陈云甫的手,而后用力的拍打着:“朕已经命五军都督府通知两广、湖广、福建四省都司,此番一定全力配合你,你再从京营带两万精锐。”
“太多了陛下。”
“安全、安全第一。”
陈云甫点点头,也知道朱标的意思,老大哥是怕两广树大根深,到时候万一狗急跳墙,派人刺杀自己可怎么办。
希望不会有那么愚蠢的人吧。
帝王的怒火,不是肉体凡胎可以承受的。
朱标把陈云甫送出承天门,随后看着陈云甫登上仪辂,在一个千户的金吾卫护送下,动行离京。
“皇爷,少师他走远了。”
吉祥守在身边说了一句。
“唉。”朱标叹了口气:“云甫他,不容易啊,去年山东,今年两广,还要操心着贵州、湖广、辽东、甘西、云南几个边疆大省的事,朕怕,怕把云甫累垮了啊。”
言罢,朱标又恨恨的低骂一句。
“一群酒囊饭袋。”
说完便走,吉祥快步跟上。
也不知道老大哥这一句,骂的是谁。
再说陈云甫这边,他这次奔赴两广,除了杨士奇之外,同行的车辂里,还有一个可能谁都不会想到的人。
胡师傅。
“谈是基础,但刀把子,本辅要攥好。”
陈云甫一改之前在老大哥面前的翩翩形象,目露凶光。
“有的事,朝廷是一定要做的,只要能换来长治久安,朝廷,一样具有刮骨疗毒的勇气,不得罪几百上千宗族地主,就要得罪广东三百万百姓!”
无论是上手段也好、斗诡计也罢,那都是文斗,陈云甫愿意并且积极谋求文明解决问题,可如果自己用温和的办法解决不了的话,那陈云甫也一样会玩掀桌子的把戏。
挑几个刺头让胡师傅来一场手艺秀,吓都把那群人吓死!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陈云甫之所以这段时间频频带着胡师傅,还有个原因。
“老胡啊。”
“卑职在。”
“有没有兴趣或者考虑,换点别的事做。”
胡师傅很诧异,他迟疑且又自卑的说道:“回少师,卑职打小就跟这师父吃这碗饭,除了用刑,卑职什么都不会。”
“谁说的。”陈云甫咧嘴一笑,言道:“你知道人的心肝脾肺肾都在什么位置吗?”
老胡马上来了自信,很坚定的说道:“那当然知道。”
“人有多少处关节、穴位、骨头、筋络呢?”
老胡脸上浮现一丝骄傲:“不是卑职吹,这一点,卑职知道的不比顶级医科圣手少。”
陈云甫于是很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言道:“那比如说,本辅让你摘掉一个人的一块关节或一个内脏,却不能碰到别的地方,你能做到吗。”
“太容易了。”此时此刻的老胡,脸上已经满是自负,说起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老胡那叫一个意气风发,他言道:“少师哪怕想要一个人心脏上一分的皮肉,卑职敢拿人头保证,一厘都不多一厘也不少。”
一寸等于十分,一分又等于十厘,那么按照明代的长度计算,一分大概也就三毫米,一厘,三丝米。
老胡仅凭肉眼和一双手,说从一个人心脏上割下一分皮肉且不多不少,需要多尖的眼多稳的手。
陈云甫脸上满是肯定和嘉赏的笑意,抚掌笑道:“你看,谁说你不能做别的了,你可以当医生啊,哦,也就是大夫的意思。”
听陈云甫说自己可以当大夫,老胡很是傻眼。
“少师,卑职是、是杀人的。”
大夫或者说陈云甫口中那个所谓的医生,那是救死扶伤的职业,而自己,打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怎么将杀人的技巧登峰造极。
这简直是天生于医生这个职业走向两个极端。
而此刻,陈云甫竟然说自己,可以转型做医生?
“你可以做,外科医生。”
陈云甫提出了这个跨时代的新词汇,同时为老胡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论对人体的构造、对于切除、缝合、止血这种操作更是驾轻就熟,不,登峰造极,而更重要一点,外科医生最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心稳、手稳,这两点你更是当世第一,天下无人可出其右。
内科的病怎么治,太医院有如此多的医科圣手,而外科的病怎么治,那些太医们可就不那么擅长了,尤其是血刺呼啦的看着都倒胃口,又何谈去探查病因呢。
甚至本辅还知道,有不少都会悬丝诊脉的圣手,竟然晕血。”
宫廷御医毫无疑问代表着古代中医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就如陈云甫所说,哪怕是悬丝诊脉这种技术水平,一个太医院都能找出好些个。
这些位大牛,哪一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内科圣手。
别的牛不敢吹,你就说把手往那一放,让人家太医把脉一摸,就能知道你是哪块出的毛病。
知道哪里出了什么样的毛病,那太医就能对症下药,或许不一定能实现药到病除,但缓解症状、延缓寿命,这些太医大牛是有绝对把握的。
内科,宫廷已经到了巅峰,进无可进了,而唯独这个外科,不敢说尚未起步,但仍旧处在一个还很萎靡不振的地步。
相较于内科,那就是极其落后了。
而眼下,还有谁会比老胡,更适合做大明第一位外科医生?
谁对人体构造的了解、对外科手术所需求的精细度能有老胡高?
正所谓人尽其才,在凌迟、鱼鳞剐这种有干天和的酷刑终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代背景下,转行做外科医生是老胡的最佳出路。
这才是老胡能够真正实现他人生价值的领域。
老胡听的很专注也很认真,而随着陈云甫的讲解,为其阐明外科医生的重要性之后,老胡的双眼也开始越加明亮。
他将从人见人厌的刽子手,变成世人顶礼膜拜的一代外科医圣!
第二百九十九章:自由永远无法被压迫
陈云甫的仪辂并不是直奔广东,而是先去了一堂江西吉安宜春县,这里是杨士奇的老家。
“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陈云甫谓杨士奇言道:“你现在是本辅的秘书,是朝廷通政使司的右参议,去吧,大胆的把你爱的那个俏寡妇娶进门,你要是能拿下,本辅亲自给你做证婚人。”
所以,堂堂少师来江西,只是为了给自己壮场面?
杨士奇感动的无以复加,匆匆拱手后就在吉安知府孙有章的陪同下入了城。
至于陈云甫,则同护卫军一道留在了城外。
他没有入城也不想入城。
因为陈云甫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再做。
等他再回到金陵的时候,金陵日报必然是已经问世,那么他说的要写一篇短小说,也不是空穴来风。
陈云甫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小说嘛。
略懂、略懂。
而写什么小说,那就很有学问了。
千万不要小看文学文字的力量,这东西,能成一代人也能毁掉一代人,而国家政权的过渡永远是一代人传一代人,那么也就意味着,一代人可以成全一个国家二十年,一代人也能毁掉一个国家二十年。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重视宣传阵线、文化深度、发挥文化力量的原因。
不得不重视,不可不上心啊。
眼下,陈云甫同样要去做这件事了。
但这第一篇短小说,选什么题材,陈云甫需要深思熟虑。
一开始循序渐进,当然不能直接上那种极具思想深度的故事,作用不大不说,也很容易失控出事。
经过多次反复考虑,陈云甫还是决定先从写喜闻乐见的故事开始。
古人喜闻乐见的故事是什么,神鬼志异。
不是要破除迷信吗,为什么陈云甫又要重新拾起来呢。
当年本就是陈云甫自己一力主张礼部不可再报祥瑞。
没错,是这样。
陈云甫也没打算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去写神鬼志异短小说的目的,恰恰就是为了完全扼杀所有神鬼迷信。
因为他的第一部短小说,是神话题材。
无论是如来佛祖也好、观音菩萨也罢,那将只不过是这个新的神话体系中法力浅薄、地位低下的小神。
对于那些信仰已经完全僵化的老一代人来说,这种故事影响不了他们,而对于新生一代,他们将重新接受更新鲜的神话故事。
而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抛砖引玉。
你说金钱的鼓励也好、名声的吸引也罢,等陈云甫这第一本小说问世之后,他就不信金陵城乃至应天府、直隶上千万百姓中,没有几个喜欢跟风去写的。
大胆的释放脑洞吧。
越来越多类似的故事开始问世,神话体系反而崩塌了。
为什么。
原来那么牛的神灵只是我自己用笔创造的,我还去信神,你看我像脑子有病吗?
毫不夸张的说,几十年后的下一代信什么都不会信神了。
就在陈云甫还在为如何下第一笔而思考时,此刻已经入城的杨士奇正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这时候的杨士奇,才更符合自身的岁数。
年轻人嘛,总一老本实的像什么样子。
当然,即使再如何兴奋,杨士奇也没有说一回到宜春就先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而是先回到家,看望自己的母亲。
杨士奇的家境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悲惨,他一岁的时候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给了当时德安府的同知罗性,如此一来,杨士奇相当于生长在官宦门第,因此得而读书识字。
只不过后来他的养父也去世,杨士奇这才同老母亲搬回吉安府宜春县。
前几年杨士奇被举荐入朝,进了礼部入仕的消息,老家自然已经传遍,所以这几年即使杨士奇没有回来,其老母亲也一直都有本家亲戚照顾。
此番杨士奇归家,家中亦有亲眷,彼此间正在闲聊,眼见杨士奇回来,自是极其高兴。
“儿子不孝,见过母亲大人。”
见则立拜,杨士奇堪堪跨过门槛,见到老母亲高堂就坐,便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路膝行向前,啼号出声。
杨氏起身相迎,蹲下来搂着自己的孩子亦是垂泪。
得身边亲眷相劝,母子这才双双起身。
“士奇,这是做了官啊。”
有亲眷识得朝廷官袍品轶,见杨士奇一身穿着便知道杨士奇定是做了官。
“可是还在礼部?”
“不,侄儿眼下在通政使司。”杨士奇抹去泪水,脸上流露几分骄傲来:“侄儿现在是成国公、太子少师、内阁首辅陈阁老的秘书。”
堂内众人无不惊愕瞪眼。
他们或许不认识陈云甫,但一定认识之前那一大串名衔。
至于最后那句。
“何谓秘书?”
等杨士奇将秘书的意思解释出来后,这些位亲戚看向杨士奇的眼神全变了,这时候,杨士奇的叔叔发现跟着杨士奇一道来的孙有章,见后者亦是一身官袍,便小心问道杨士奇。
“这位是?”
“哦对,忘了同母亲大人还有几位叔伯介绍了,这位是咱们吉安知府孙有章孙府尊。”
一听说陪着杨士奇来的竟然是知府,这下亲眷们更是吃惊,纷纷去问礼。
孙有章面上带笑,姿态却是谦逊的很,面对众人的问礼,更是一一去还礼道好。
宰相门前七品官啊。
何况杨士奇还不只是陈云甫府上的门房小吏,而是实打实的秘书亲近人。
谁都知道,只要陈云甫不倒台,杨士奇这辈子混个九卿之位一点压力都没有了。
一群人寒暄了好久,孙有章才告辞离开,留下杨士奇一家继续话家常。
杨母要去做饭,几个妯娌就抢着去做,只请老妇人安坐高堂,一叙母子相见之情。
这个时候,杨士奇开了口。
“娘,儿想要出去一趟。”
“去哪?”
“去找、找...”
杨氏心中顿时有数,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轻声责怪道:“士奇,你现在可是阁老的近人,一举一动都挂着阁老的颜面,爱上一个寡妇,传扬出去,恐伤阁老颜面。”
早年嫁入官宦之家,杨氏,可不是寻常妇人。
“儿之事,少师亦知。”杨士奇垂下头,不过话语中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少师他支持孩儿,这次少师仪辂专程来此,就是为了全孩儿之美。”
听到连陈云甫都支持,杨氏再不多说,便言道:“既如此,我儿去吧。”
得了允的杨士奇顿时兴奋跳起,直接冲出家去。
他要向自己的梦中情人去求爱!
更要让她看看现在的自己、现在的杨士奇。
大明内阁首辅的秘书。
通政使司右参议!
杨士奇要告诉自己的心上人,礼法已经删减了,而且是他杨士奇亲自参与的!
意气风发的杨士奇,方兴未艾的新生代,将要向世俗和传统,发起第一波挑战与冲击!
自由,永远无法被压迫!
第三百章: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趟江西没有白来,杨士奇得偿所愿,追上了他年少懵懂时的心上人,陈云甫也是说话算话,亲自为杨士奇做了证婚人。
内阁首辅做证婚人,这场婚礼的规格那就相当高了。
虽然吉安府的教谕,一个年过六旬的老酸儒事后跑到陈云甫的行辕怒骂礼崩乐坏。
吓的孙有章赶忙派人把这老头给拖回家。
“礼法已经改了,既然是中央改的,那地方就得跟着改,不愿意改的人,就让他回家种地去。”
“是是是。”
又在吉安府逗留了几日后,等杨士奇舒舒服服的享受完新婚的甜蜜之后,陈云甫的仪辂才启程继续南下,这一次,他又到了赣州府。
还记得之前那个叫汤文的吗。
他就是现在的赣州知府,正式的那种。
一别三年多,两人再见,都不由的感慨时间过的可真快。
“这三年,赣州的情况怎么样。”
汤文有备而来,侃侃而谈说着这几年赣州的变化,陈云甫静心倾听,当听到这几年赣州不再生匪患后,脸上不由露出微笑来。
尤其是当得知这几年风调雨顺,赣州组织大量百姓垦田开荒,安置了不少山民,丁口涨幅了近一万后,陈云甫更是频频点头,由衷对身后的杨士奇说道。
“士奇,你看到了吧,选对官员的重要性那是显而易见的,成果更是显著的。”
“少师说的极是。”
陈云甫便起身,点了这汤文的将:“和本辅一道,四处逛逛。”
后者连连点头应声,恭敬让开身位:“少师请。”
在汤文并赣州府一应官员的陪同下,陈云甫开始逛起了这赣州城,三载时光,赣州的变化确实是肉眼可见。
这一逛,也让陈云甫更加满意。
“之前本辅来赣州,赣州生产荒芜、盗贼丛生,如今,处处一派安居乐业之景,什么是实干,这就是实干,汤文,你和赣州一众同僚做的很好啊。”
听到陈云甫的赞赏,一群人都面露喜色,紧张的心便也都放了下来。
能在一向严苛的陈云甫这得到肯定,那吏部的考核就一定没有问题了。
趁着这股子开心劲,汤文便提出:“少师,下官和诸位同僚还想多多近前听少师耳提面命的教诲,今晚备了薄酒,不知少师能否百忙之中赏面莅临。”
“酒席就免了吧。”
陈云甫满意归满意,但并未因此同意汤文的恳请,而是表示要随军住在军营之中。
赞赏归赞赏,但若说同其赣州的官员一道吃饭,面子就给的太足了一些。
毕竟,这级别差的太多。
眼见请不动陈云甫,汤文也不敢过多絮叨,告辞离开。
军营的伙食肯定是比不上城中,好在这几年一直都在外面奔波,陈云甫也算是习惯了,不忌口。
杨士奇端了一碗大锅烩的白菜和一盘烤肉走了进来,见陈云甫正埋头写着什么,便轻轻放下唤了一声。
“少师,用膳吧。”
“不急,先放那。”陈云甫抬起头,冲杨士奇招手:“士奇你来,先看看这个。”
杨士奇走上前去,好奇的从前者手中接过一叠写满密密麻麻字体的纸张,好奇问道:“少师这写的是什么?”
“小说。”
“小说?”
又是一个新鲜词。
古代人不把小说称小说,而称‘志’。
是记载、表述的意思。
所以即使明朝有了《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章回体小说,也只是我们后世如此称呼,当时的人是不会称小说的。
陈云甫就简单解释了一句:“嗯,你就当一种故事看吧,本辅瞎编的。”
杨士奇哦了一声,这才开始静心
一本神话小说对明朝人的吸引力有多大,看此刻的杨士奇就行了。
陈云甫也没打扰他,继续书写着下面的剧情,而杨士奇早已看得如痴如醉,要不是中军帐外响了一通表示入夜休息的锣响,恐怕杨士奇还没回过神呢。
“少师,这...”杨士奇拿着手里的一叠纸,惊愕的两眼瞪大:“这是真的?”
陈云甫随口道:“假的。”
杨士奇有些不信,这故事写的有板有眼,逻辑框架严谨周密,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三十三重天、紫霄宫、圣人、巫妖、龙凤,这都是假的?”
“本辅写的东西能是真的吗,当一乐看就成。”
陈云甫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发胀的手腕,见杨士奇一脸的惊愕诧异便笑道:“怎么样,还精彩吗?”
“太精彩了。”杨士奇兴奋说道:“少师,那接下来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不能剧透。”陈云甫笑道:“想看,以后本辅把这些故事都发到金陵日报上,你去那上面追更吧,要记得支持正版。”
杨士奇连忙表示:“少师放心,下官以后一定一期不落的全追。”
看到杨士奇那么喜欢看,陈云甫突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
话说,金陵日报的报纸卖火之后,赚到的钱可不可以留一部分出来,专门用于当做稿费发给那些写故事投稿到报社的人呢?
显然是可以的。
好家伙,写手这个职业如此便诞生了。
自己这样也算是为了民族文化的丰富做出了一点贡献吧。
“好了,今天就到这,咱们吃饭。”
说吃饭,可此刻的饭菜全凉了,两人对视,都苦笑起来。
“要不,下官着人生火再做一份?”
“大家伙也都睡了,别折腾人。”
陈云甫直接和衣躺倒床上,盖上被子打了个哈欠:“睡吧,明早把这饭菜热热再吃,也别浪费。”
“军营艰苦,让少师委屈了。”
陈云甫没有回应,不多时便响起轻微的鼾声。
他太累了。
别看现在陈云甫离了京,每天往返京城和行辕的驿卒不少,很多消息都在传递,通政使司还有专人来向他请示很多政务的批复工作,难得的一点休息时间还要被陈云甫用来写小说,精力可谓严重不济。
老陈现在多少能理解诸葛亮病逝五丈原时内心的痛苦了。
自己这么玩命的内卷,要是还不能把大明朝拉上轨道,那真的堪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武侯不容易啊。
第三百零一章:先给一个下马威
在江西逗留的时间终不会太长,陈云甫的仪辂在二月初便抵达广州城外,广东布政使胡让出城相迎。
“本辅今天是特意选了一个好日子来的广州,二月二,龙抬头。”
陈云甫甚至没有从车辂中出来,就坐在车内,同躬着身子守在车窗外的胡让说道:“希望今天本辅的到来,对胡藩台你还有广州所有的同工、乡绅都是一件好事。”
胡让的脸上全是密密麻麻汗水,可他此刻顾不上擦拭,只是一个劲唯唯诺诺的应着。
“少师莅临,广东上下蓬荜生辉。”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陈云甫竟然连下车看自己一眼的态度都没有。
这是羞辱吗?
不。
陈云甫在城外连面都不露只证明一件事,其或者说中枢已经对广东极不信任了,陈云甫不是不露面,而是不敢露面!
谁知道这地方会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暗中给陈云甫来一发带毒的弩箭。
如此的不信任,那一旦陈云甫带兵入了广州城,那他胡让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看看仪辂周围整整上千名金吾卫,再看看仪辂后面跟随的,自江西、福建两省都司汇聚而来的近六万锐健儿,胡让的腿弯子有些抽搐。
早在昨天陈云甫的仪辂刚过韶关开始,广东都司指挥使许继宁就被召进了陈云甫的军中,这信号已经很明显了。
从陈云甫到达广州的这一刻开始,广州,实行军管!
胡让的猜测没有错,在仪辂完全进入到广州城后,数万从江西、福建都司带来的兵便全面接管广州城防,并且到处张贴告令,七日之内,广州不开市!
整个布政使司衙门被金吾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掘地三尺般搜了一遍,确保了绝对安全之后,陈云甫才从马车中走出来,寒着一张脸落跸行辕。
此刻的胡让虽然已经吓得遍体生寒,但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在他其后,便是乌泱泱上百名广东、广州的各级属官,陈云甫的大舅子邵子恒自然也在其中。
明堂高坐下大明首辅,上百官僚俯首下站,各有心思。
“去年,朝廷推行两册合并、税法革新,全国都做的热火朝天,并且在陆续的取得成绩送往中枢,唯独两广,迄今迟迟未动。
广西本辅就不说了,那里的情况放着、民族成分也很混杂,倒是你们广东本辅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们到现在都迟迟不动呢。”
说这话的时候,陈云甫的双眼一直紧盯着胡让,直把后者看的汗如雨下。
可现在问题已经抛了出来,胡让又不敢不言语,所以再难也要硬着头皮站出来。
“少师容禀,去年,去年广东接连出现多起大案要案,分散了布政使司大量的精力。”
陈云甫哦了一声:“这事本辅略有耳闻,一伙十几个人的江洋大盗嘛,怎么个意思,就是因为这一伙江洋大盗的出现,你们广东就什么也不干,专注于抓人是吧。
行,本辅姑且算你这么说是保护百姓,那人既然已经抓到了,案子也已经被刑部接手,那为什么后面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胡让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后面、后面又出了匪患,盗匪,不止十几个......”
“嘭!”
陡然间一声响吓的胡让把下半句全给咽进了肚子里。
继而在声响之后,是陈云甫的冷笑声。
“藩台的意思是,只要朝廷要合并两册,那广东就遍地匪患了,是这个意思吗?”
“行!”
“既然广东布政使司上下这么爱民恤民,非要先剿匪后勘合,那本辅今日就助各位一臂之力,此番本辅从江西、福建都司调了六万军,不够没关系,本辅即刻上书陛下和五军都督府,从京营、湖广、江西、福建、浙江再调,调他个三五十万来粤,帮助你们全力剿匪!
什么时候匪患完全靖除、什么时候盗匪之流全部杀净,什么时候咱们再来谈!”
陈云甫给出了下马威,都不等众人再说话,直接起身离开,走到后衙廊道的时候驻足。
“邵子恒跟本辅来,其他所有人从此刻开始,全给本辅去广州卫上值吧,不是要剿匪吗,剿匪完成之前,所有官员都必须留在军营里!擅离职守者,按军法临阵脱逃论,斩!”
此话一出,胡让的脸色顿时大变,连忙开口。
“少师。”
“嗯?”
胡让顾不上太多,当下里快走几步来到陈云甫近前,面露惊惶之色言道:“少师,这样不妥啊。”
“那你说,本辅怎么做,才叫妥?”陈云甫冷着眼看向胡让,却给后者松了一句口风:“藩台久在广东,对如何处理广东事务自然比本辅更清楚,那就劳烦藩台,给本辅一个好办法。”
胡让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这是陈云甫给自己的机会,眼一闭心一横:“下官有些拙见,想单独向少师禀报。”
“那就今晚,本辅在这等你,现在,带着那些本辅也看不清是人是鬼的官,离开这。”
没说滚出去,已经是陈云甫最大的涵养了。
“是,多谢少师。”
胡让连忙作揖道谢,随即转身带着一群属官灰溜溜的离开。
看着一大群人如潮水般褪去,邵子恒才开口说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对,让他们走。”
陈云甫别过头,继续向着后院走:“不让他们离开,怎么把我刚才说的话传出去,这群官员,最少有一半,不,甚至是八成和那些宗族地主有利益往来,我得让那群人知道,我来,是来杀人的!”
邵子恒心头一凛:“这么做,会不会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当年,六部自尚书及下连着浙江、江西、直隶三省的官吏全部受到郭桓案、空印案的株连,无一幸免,朝廷国家,不可收拾了吗?”
“事实已经证明,自此之后的七年,国朝腐败的苗头得到了近乎根除的扼杀,很多地方的官员刚一腐败,就被其身边的同僚、乃至上下级检举揭发,唯恐被腐败者连累波及。这也算是,郭桓案、空印案所带来的积极的一面。”
陈云甫拍了拍邵子恒的肩头:“当然,你放心,我还不至于一上来就大开杀戒,我之所以这么表态,权当是个下马威吧,不把他们自以为是的傲慢给压下去,后面就没法谈了。”
尾大不掉的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官绅勾结,摆在陈云甫面前的,是一个完全烂透的广东官场,更是一个完全烂透的套着沉重封建枷锁的社会环境。
可陈云甫却无法像朱元璋那样,来个完全的推倒重建。
因为陈云甫害怕在无限制的权力中迷失。
第三百零二章:孤注一掷,刺杀陈云甫!
陈家宗祠之内,老迈却不昏聩的陈希给列祖列宗的牌位上了香,沉着脸走出宗祠,回到早已宾朋满座的正堂。
“那陈云甫今天,真是这么说的?”
堂内坐着的有族人也有穿着官袍的官员,此刻都沉默着。
“说话啊!”
陈希恼怒,用力顿了顿手中的拐杖,发出咚咚的闷响,直砸在众人的心头之上。
一个今天一早出现在迎接陈云甫队列中的官员站了起来:“叔父,少师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想干什么!”陈希咆哮出来,全然没有当初和胡让等人相谈时的冷静与风度:“他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是拿着刀恐吓老夫吗!”
众人心中不由腹诽。
是不是恐吓你听不出来吗,你要是听不出来,吓那么厉害干什么。
恐惧到了尽头才是愤怒。
“做掉他!”
“什么?”
一群人仿佛耳朵出现了幻听一样,都不可思议的看向陈希。
此刻的陈希目露凶光:“老夫说,做掉陈云甫!”
“父亲,不可啊!”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陈希的长子,也是陈家现在在外面的主事人陈礼,这个也已经五十岁许的汉子此刻满脸的焦急惊惶,不住摇头。
“那陈云甫是何许人,如今朝廷第一重臣,他虽不是宰相,可历朝历代哪一个宰相能如今日这陈云甫般位高权重,先不说刺杀他的难度如同登天,即使得手了,当今圣上必然暴怒,广州,可就要在怒火中化作齑粉了。”
“不动,难道咱们就不死了吗。”陈希激动过后,也逐渐找回了一点冷静,只是眸子中依旧闪烁着冷光:“你没听玉林怎么说吗,他陈云甫现在要调兵来广东剿匪,剿什么匪,还不是打算把咱们几支连根拔除。
与其等朝廷的刀先落下来,咱们何不如先下手为强!”
“叔父。”之前那个叫做陈玉林的官员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言道:“咱们何不先试探一下,说不准,能拉拢那陈云甫一番。”
“简直是痴人说梦。”陈希当即嗤笑一声:“他是什么人,你拿什么来拉拢?”
“金钱?你觉得到了陈云甫这一官位,还在乎金钱的多寡吗。”
“美色?连亲王都上赶着给陈云甫送美女,连当今太上皇都把公主下嫁于他,你送他什么女人他能看上,就算看上他收下来又如何,你指望靠这个扳倒他?”
腐蚀一个官员所需要的,无非就是金钱和美色,在封建时代,好色不算是污点,所以直接可以无视掉,那剩下的,只有金钱了。
陈云甫要是贪财,还需要受贿吗?
大明朝一年几千万两的税赋,他要是想贪污,手指头露个缝,也是几百万两装进口袋里。
胡惟庸的罪名那么多,唯独没有贪污受贿罪!
因为老胡不需要啊。
最多无非就是纵容亲族、亲信、党羽什么的在直隶、淮西兼并土地而已。
所以金钱对陈云甫而言那真就是粪土了。
何况陈云甫从来不喜欢卖官鬻爵,他觉得谁能用、谁好用就提拔谁,也从来不怕有人说他这是权力的私相授受。
九卿里面,都快有六个是他的人了,朝野内外谁都知道。
老大哥更知道、朱元璋一样知道。
他们俩是放任陈云甫折腾,反正这几年成绩来看,那是越折腾越好,既然这样,就没必要过多去问。
如此,也算是帮陈云甫端掉了一切可能被腐蚀的来源。
当然,腐蚀一个官员的办法有千万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居心叵测者做不到。
正如那句玩笑话。
“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可无论花样再如何多,其实说到底,溯及源头还是只有美色和金钱两种。
只是选择的手段、介入的时机、行贿的方式不同而已。
像陈云甫,你花样再多也没用,老陈压根都不和四大家这些人接触。
这群人什么身份,陈云甫什么身份。
想玩手段腐蚀,有资格够的上吗?
这些道理陈希懂,所以陈希知道,腐蚀拉拢陈云甫已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了,换言之,留给他能选择的方式,要么就是甘做砧板上的鱼肉,要么就拉着陈云甫一起死!
“眼下,广州卫有超六成的军官、裨将、千户是咱们四大家的人,礼儿,你去一趟林、李、张三家,请三位家主来一趟,就说老夫有要事和他们商谈。”
陈礼也知道自己的份量还不足以劝动老爹,当下叹了口气,勉强拱手应了下来,随后离开正堂。
众人眼见陈希似是主意已定,都不由的面露沉重之色,可当下多说无益,只能等其他三家的家主来到,再行商榷。
大堂陷入到一片寂静当中。
也没多久,四大家住的倒也不算甚远,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那李书闳、林文瀚、张煜三人便联袂而来,各自的脸色也都很沉重。
不用猜也知道,这三位也早都知道今天陈云甫抵达广州城后说的那些话了。
迎接仪辂的官员足有上百,这里面可不全是陈家的人。
三人来到,便是堂内很多官员都纷纷起身见礼,姿态摆的很谦卑。
毕竟辈分在这呢。
连着陈希也是主动起身,招呼三人落座。
等府内下人上了茶水之后,陈希才开口。
不要诧异为什么陈家还有下人,陈家要是听话不留下人的话,就不用陈云甫千里迢迢赶过来到广州亲自坐镇了。
“几位族老,今天老夫请你们来,原因我想三位也都知道了,今天陈云甫在布政使司衙门大放厥词,要调兵来粤,玩一次犁庭扫穴的剿匪。
剿的是谁,老夫想这个答案咱们心里应该都有了。
甘做鱼肉任人宰割不是老夫的秉性,老夫就说一句话,老夫决定动手除掉陈云甫,三位的意见呢?”
三人彼此对视,都目露惊容。
来的路上陈礼可不会把这种话说出来,因此乍一听,无不心惊肉跳。
陈希竟然打算刺杀陈云甫?
“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要么就听朝廷的话,分地分家。”
陈希捧着茶碗已经有半晌了,迟迟喝不下去。
他现在,火气很大。
第三百零三章:明智的胡让
陈家大堂内此刻很安静,落针可闻的那种。
所有人都在沉思,而其他三家家主从最初的震惊出来过后,也都纷纷陷入到沉思之中。
大家都在衡量一件事。
那就是刺杀陈云甫这件事能不能做成,亦或者做成了之后,众人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正如陈希所言,现在的局势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如果说怎么都是死路一条的话,拉一个垫背的,似乎也不错?
而且之前陈希不也说了吗,广州卫一大部都在四大家的手里攥着,兵,四大家调的动。
真拼一场,未必一定输。
也不知道这几位是吃什么饲料长大的,竟然会生出这种想法,但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何况打小就在广东这地界作威作福的几大宗族主呢。
甭管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干一次,总比束手等死的强。
“那不如,就这样......”
李书闳刚打算出言附和,堂外响起脚步声,众人回头望,竟然是布政使胡让走了进来。
这下所有人都起身。
“你来做什么的?”
陈希看到胡让,那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当下冷哼一声:“别当老夫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早上的迎仪结束后,下午单独去见了一次陈云甫,只怕,已经把我们卖的干干净净了吧。”
胡让一屁股坐到陈希旁边,也不遮掩,非常坦然的说道:“没错,本官已经把你们四大家所有的底细包括这些年干的事全说了出来。”
众人先是一怔,而后便有人怒喝一声拍案而起,指着胡让厉喝道。
“姓胡的,咱们可是一条船的人,你现在要翻船,你能活!”
“无非就是本官收受贿赂、为你们几大家枉法的事嘛。”胡让面色依旧很坦然:“这些事你们拿出去说,本官当然也要人头落地,所以,本官已经自己坦白了,不劳诸位再行举报。”
这,什么意思?
听到胡让这么说,连着陈希都跟着闹起迷糊来。
怎么个意思,胡让这是打算抱团一起死不成。
趁着这安静劲,胡让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留在陈希脸上,言道:“陈公,正是因为本官已经把你们的底细全给说了出来,所以少师他知道后也有些举棋不定,这个所谓鱼死网破的事,少师也不愿意干。
本官来这,就是想和诸位说一声,少师他呢,也愿意退一步。”
陈希的脸上明显露出一丝错愕?
“你说什么,他陈云甫愿意退?”
“是的。”
“怎么个退法。”陈希冷笑起来:“总不可能,停止两册合并、税法革新的事吧。”
胡让抬起手:“那当然不可能,这事你们想都不要想。”
“说到底,不还是要我们分家。”林文瀚蹦起身:“分家,想都不要想,大不了就拼他个底掉,咱们和朝廷拼了。”
“对,和朝廷拼了。”
陈希没吭,而是看向胡让:“陈云甫身为少师、内阁首辅,不可能无的放矢,既然你说他要退一步,老夫倒想听听,他打算怎么退。”
“这本官就不知道了。”胡让摇了摇头:“有的事,只能少师和你们说,他是不会和我通气的,所以呢,本官来,算是当少师的传声筒,当你们之间的中间人吧。
少师明日在行辕设宴,宴请四位族老,什么事,你们谈。”
陈礼在一旁很是担心:“爹,小心是诈啊。”
“对啊,别是鸿门宴。”
“陈云甫没安好心。”
所有人都在劝,唯独陈希不以为然。
要是真按照胡让所说,此刻陈云甫已经知道了四大家所有的底细,那他现在就可以派人来陈家祖宅,把在座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砍了,保证没有杀错遗漏。
可现在还愿意谈,就断然不可能是为了设个鸿门宴,诓杀他们四个加一起都快三百岁的老头。
这个道理很简单,所以四大家族的族长都明白。
迟疑的地方只在于,去了之后怎么谈。
既然是谈嘛,谈就要有条件。
现在陈云甫那边的条件还不清晰,可他们四大家却要先明确好自己这一方的条件和底线。
就比如之前胡让提到的,两册合并、税法革新这件事不能改。
换言之,分家是势在必行。
如果说这是谈判的前提条件,那四大家该伸手问陈云甫要什么,万一陈云甫再有更过分的要求,四大家的底线是什么?
“让老夫想想。”
“本官不急。”胡让好整以暇的喝起水,心情很是放松。
他现在确实放松了下来。
当一大早陈云甫说出那句要调兵几十万来粤剿匪的那一刻开始,胡让就知道,这事很有可能会失去控制。
一旦失去控制,那就是短兵相见。
四大家固然根深蒂固,但你要说和朝廷作对?
胡让自己都不信。
四大家绑在一起都不够碾压的。
那他胡让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胡让直接找到陈云甫,交代出四大家所有的情况。
算是自首吧。
陈云甫当时就问胡让:“你既然知道的那么清楚,那你,收过四大家多少好处啊。”
当时胡让就把自己干的事也和盘托出。
换来了陈云甫一句。
“命,本辅给你保住。”
有这句话够不够?
够了!
胡让毫无疑问是明智的,他清楚的知道,在大火烧起来之前,第一个逃出火场的人绝对可以活下来。
同理,第一个选择倒戈的人才配活下来。
至于失去权力什么的?
命都没了,权力还会在吗。
胡让很聪明,更懂得取舍,因为他不是广东人,他是湖广人。
能做到一省布政,胡让的家族一样是诗礼传家的官宦门庭。
他的家族有很多亲人,自己如果是坐腐败而死,那就连累了整个家族。
而如果能够活下来,哪怕变成百姓回到故里种地,对家族的影响都不大。
无非少了一个高官而已。
此时此刻,胡让心里只希望陈希还有四大家不要那么愚蠢,不要把明明可以控制住的火势再给扩大。
“回禀少师吧,老夫几人,明日会应召赴宴。”
肉眼可见,胡让长吐一口气。
第三百零四章:针尖对麦芒
“少师,广东都指挥使许继宁已经带人去了广州卫。”
“另外,广州一应防务已经全面接管,足可保万无一失。”
广东布政使司衙门,杨士奇赶在宴会开始前向陈云甫汇报着广州的最新情况。
“嗯,那就好。”
陈云甫在几名金吾卫的帮助下穿上软甲,而后外罩罗袍,虽说今天这堂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不过秉着防微杜渐、万无一失的原则,陈云甫还是听劝,穿了老大哥赐给他的软甲护身。
如杨士奇说的那般,他的命,可比四大家绑在一起还要金贵的多。
“这次胡让倒戈,倒是省了咱们不少的力气。”
杨士奇等陈云甫穿好衣服,便递上去一杯茶,笑道:“门下还以为,要有一番智斗呢,结果没想到,少师您一亮刀子,这群人就全吓软了腿。”
“想智斗,本辅做好了准备,要武斗,本辅同样奉陪。”
陈云甫自信一笑:“两手准备,看看他们想玩那种,不过本辅这次给一个下马威,就让他们哆嗦腿的投降,倒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哦?”
杨士奇很是诧异,疑问道:“既然少师已经胜券在握,那昨日和邵参政那......”
“你想问,本辅为什么没有和我这个大舅哥说实话吧。”
陈云甫垂了一下眼皮:“在广东的事没有完全处理掉之前,所有在广东的官员,本辅一个都不会信。”
杨士奇的心头一凛,缄口不言。
是啊,这么大的事,哪怕是邵子恒,陈云甫也不可能把底露出去,甚至说出了哪怕杀光又如何的话来。
如果邵子恒变节的话,那么这些话一样会从邵子恒的嘴里说出去,继续给到广州当地压力。
让他们以为,陈云甫真的打算掀桌子杀人。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抱着绝望的心态做好了身死族灭的准备,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胡让出现,告诉已经抱好必死决心的众人说,这事有缓!
人一旦从第一次濒临死亡的疯狂中退出来,那么就不会再有人想着第二次近距离品嗅死亡的味道。
哪怕有,也不会多。
无形中又可以动摇一批人做墙头草。
这个时候谈,那就很好谈了。
不过杨士奇很好奇一件事,那就是陈云甫拿什么来换四大家的退让呢。
两册合并、税法革新,这一条显然是四大家无法接受的事情,想让这条政策在广东以不流血的形式推行开,陈云甫能给出什么?
“少师,您请的客人都到了。”
两人正聊着,一名亲卫走了过来,陈云甫于是止住话头冲杨士奇颔首。
“士奇啊,和本辅去会会这四位加一起够八百斤心眼子的主。”
后者失笑。
说人家,您不也是。
穿廊过户来到中堂,果然,陈、李、林、张四家的家主都已经就坐,不过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都各自闷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神在在不知道都再想着什么事情。
眼见陈云甫进来到,四人齐齐扭头望向。
虽然都知道前者的岁数年轻,可第一次见到真人,还是不由的小小错神。
这位,就是大明的太子少师吗。
纯纯娃娃宰辅啊。
至于陈云甫身后的杨士奇,已经直接被四人给忽略掉。
为什么,因为气质。
居移气养移体,气质这东西伪造不出来。
“老朽等参见少师金安。”
“哈哈哈哈,四位族老太客气了,快坐快坐。”
陈云甫朗声大笑,来到自己的位置后站定,冲四人拱手见了一圈的礼节,面上那叫一个热情,态度那叫一个和蔼。
“谢少师。”
众人坐定下,陈云甫便含笑言道:“本辅初来贵宝地,第一件事就是请教胡藩台本辅应该先拜会谁,胡让和本辅说,四位乃是广州甚至广东的擎天白玉柱,这不,本辅马上设宴,委托胡让替本辅请四位族老前来。”
面子是给足了,四人也都拱手连道不敢,直言陈云甫如此恩荣太重,朽等一介黔首哪里配的上。
“怎么配不上了,四位族老可不是普通的百姓,看看,哪一个绫罗穿着不比本辅还显尊贵。”
话是带着笑说的,但听的陈希四人却是心头一颤,直呼怎么把这事忘了。
大明朝,商人不允许穿丝绸!
四人的地位再高,身份只是普通百姓,既然没有官身在,那就只能穿素衣麻衫。
只是四人在广州横行惯了,官府便是看到也只当眼瞎,所以几十年来习惯了。
这习惯成自然,即使是来见陈云甫,便是家里的管家下人什么的都忘记提个醒。
陈希刚欲告罪,又见陈云甫一拍脑门。
“哎呀,你看本辅这记性,对对对,礼法改了,咱大明朝无论是谁,只要有钱买的起,想穿啥就穿啥,没那么多限制。”
“对对对。”陈希立马改口,呵呵笑道:“老朽等人也是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料,还得感谢少师、感谢朝廷宽恩才是。”
礼法改了?
啥前改的?
原谅陈希四人确实没关注过,自打知道朝廷要搞两册合并的事情后,他们一门心思全扑在怎么和朝廷作对上了。
这几个月,做了多手准备,好的坏的打算都准备的极其充分,要不然,陈希也不敢说出打算刺杀陈云甫的话来。
“朝廷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民间放宽一点管制,活跃一下商品的流通。”
陈云甫笑道:“毕竟每年江南织造生产那么多的丝绢都压在库房里也是浪费,更何况现在又有了河南织造,马上四川和辽东也要上织造局,大环境显然是越来越好了,本辅也是提前准备,未雨绸缪。”
这话,怎么听起来味道不太对呢?
陈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陈云甫是想告诉他们,今天这堂宴之前,或者说陈云甫来之前,也已经对广东的情况摸查的十分清楚,并做出了万全的应对之策,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少师高瞻远瞩,是国朝和苍生的福分。”
陈希笑呵呵回了一句:“有少师在,我们这些黎民百姓也是跟着沾了不少的光,享了不少的福。”
这也就是你在,你不在试试看?
(明天下午六点,连着保底二十二章连发)
第三百零五章:话及正题
陈云甫此刻算是看出来了,这陈希是打算和他杠到底,当下不由一笑。
“哈哈,有陈公这句话,本辅做再多都是应该的。”
说完拍了拍手掌。
就在陈希以为这是陈云甫动手的信号时,只见正堂外,几十名金吾卫押着数十个囚犯走了进来,齐刷刷压跪在明堂之中。
这是,什么操作?
“诸位可认识这些人是谁?”
四人面面相觑,都摇头言不识。
“那本辅为你们介绍一下吧。”陈云甫笑道:“这些人,就是去年你们广东闹出的所谓江洋大盗,本辅为了保证广东的长治久安,所以特命刑部将此要案接手,并且指示刑部一定要全力侦破此案。
结果这一查啊发现,这群人压根就不是所谓的江洋大盗,不过是一群被人指使出来顶罪的租户、佃户,而且个个家境贫寒,本辅一听,这不是典型的冤案吗。
于是这次来呢,就把他们都带来了,打算让他们指认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来顶这种杀头大罪。
本辅一定要把幕后黑手抓出来,给全广东三百万百姓一个交代,也给四位家主一个交代,要不然,本辅担心有人会风言,是四位家里有不法之人犯的事。”
四人依旧面色如故,都是见过大阵仗的人,还不至于那么沉不住气,陈希更是言道。
“这些人是不是江洋大盗,当时广东按察使司不是已经查清了吗,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
“广东按察使司还能比三法司更权威不成?”陈云甫前倾上身,居高临下的俯瞰着陈希道:“广东按察使司难道还能比内阁更权威不成?”
陈希便拱手:“少师言重了,既然内阁和三法司查明这些人是冤枉的,那就是冤枉的。”
“对!”
“陈公这话说的透彻!”陈云甫击节,指着陈希赞扬道:“广东是陛下的广东,是朝廷的广东,不是广东按察使张允弼的广东,出了那么大一件冤案,张允弼难逃其咎。”
“老夫要是没记错的话,当时这案子,是分管刑曹律司的右参政邵参政督办的吧。”
“他只是协办,主办还得是张允弼,诶对了,张公啊,张允弼和你以及你们张家是什么关系?”
张煜没想到战火会烧到自己这,嘴角抽搐出一丝笑意来:“回少师的话,张允弼的父亲,是、是老朽的弟弟。”
这种事张煜没法撒谎,因为这种事在广州一问就能问出来。
刻意隐瞒反而不美。
“那么说,就是张公的侄儿了。”
陈云甫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本辅之前听说,张按察使在此案案发后一直抱病休养,病体最近如何?”
“有劳少师惦记,老朽那不争气的侄儿如今情况很糟糕。”张煜抹着眼泪,情绪说来就来:“去年听说广东连发大案,老朽那侄儿便坚持着要复职,督剿盗匪,这下反使得病情加重,此刻尚在寒舍内休养呢。”
你是真能装啊。
陈云甫低笑一声摇头:“这么说来,张按察使真不愧是国朝一等一的贤臣忠臣。”
“不敢,世受皇恩,自当勠力。”
“皇帝不差饿兵,既然张按察使病体不好,那就病退吧,今日就退。”
张煜登时傻眼。
家里就这么一个按察使大官,让自己三两句话给说秃噜了?
刚欲开口,便见陈云甫抬起手。
“这事就这么定了,本辅做主,准其病退,具体的公文函件,本辅回京后命吏部来办。”
陈希其他三人都看了一眼张煜,一时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同情。
让你夸张,这下可好,自己给自己玩了个底掉。
“少师不仅体恤民情,还很体恤下官,真让老朽敬佩不已。”陈希接过话来说道:“老朽听说,少师打算在广州,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剿匪行动?”
听说你陈云甫打算对我们动手了?
“是广东,不是广州。”
不只是你们,是全广东所有宗族地主。
陈希点头,很是开心道:“我等苦盗患久矣,有了少师这句话,老夫想,粤地上下闻之无不欢欣沸腾。”
你这么做,全广东都是你的敌人。
陈云甫微微一笑,面冲堂内跪着的十几个被冤枉的人颔首道:“剿匪其实不难,难在民匪甄别之上,只要甄别出哪些是人,哪些是匪,本辅想,陈公所说的欢欣鼓舞之景象一定会早日来临。”
“来人啊,把这些位被冤枉的百姓各自送回家,同时带着他们去找到背后指使者,把真正的匪押回来、这些百姓保护好。”
金吾卫领命离开,于门外又进来一人,正是老胡。
后者也不多言,默默坐到了门边一处空案后,也不吃东西,就静静看着堂内这四位家主。
那小眼神,把陈希四人给看的后背发麻,莫名的汗毛倒立。
“少师,这位是?”
“本辅给四位族老介绍一下,此人姓胡,无名,包括本辅在内,我们都称他胡师傅,是个手艺人。”
“是吗。”陈希呵呵一笑:“不知是哪方面的匠师大牛,能连少师都唤一声师傅,想必必是其业内泰山北斗级的人物。”
陈云甫连连点头:“陈公说的一点都没错,胡师傅还真是业内的泰山北斗,他学的啊,是凌迟。”
殿堂内,顿时一片安静,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阴森!
李书闳手里的筷子都掉落到了地上,当即慌忙俯身去捡。
陈希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过还是强行保持着基本的稳重。
“呵呵,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广东匪患闹的那么严重,危害百姓的安全,本辅深恨之,待抓到人,一定将其凌迟处死,绝不姑息!”
陈云甫先是恶狠狠说了这一番话,而后马上脸色一变复又笑道:“还望四位族老鼎力相助,咱们早日剿匪功成,如何?”
三人齐齐看向陈希,现在广东主持局面的是陈家。
陈希沉默了好一阵子,而后抬起头面向陈云甫,开口言道。
“匪患,是一定会平的,就是不知道少师准备怎么剿,需要我们四家做什么。”
打了一整场的机锋,总算是到这一刻,话及正题。
第三百零六章:事在人为
“如何剿匪,本辅现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知道成不成熟的打算。”
陈云甫知道陈希是在问自己,打算给四大家什么好处。
所谓的‘剿匪’其实就是如何处理广东问题。
你陈云甫想要得到四大家的帮助,那你愿意给四大家什么东西作为交换,让四大家来配合你处理掉这些问题。
“匪患不断,根源出在哪里呢,出在百姓穷,只有穷途末路的人才会落草为寇。”
这话说的陈希频频点头:“少师说的极对。”
我们四大家也不想和你撕破脸,但是没办法,你现在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我们是不得不做匪。
“是啊,是啊。”陈云甫叹了口气:“不过匪也分三六九等,不可一概而论。”
“少师何意?”
“那些打打杀杀的喽啰,当然都是穷途末路被逼的,可那些匪首,哪一个不是大鱼大肉、搂着压寨夫人日夜快活。
所以,匪帮内部也不见得多么齐心,朝廷只需要对那些喽啰优渥对待,给他们吃喝之物、立身之地,也是可以感化他们归附朝廷,改邪归正的。
真正该剿灭的,其实只是那为数不多的匪首罢了。”
陈希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有些尴尬之余也有些心惧。
这陈云甫的意思是,四大家其实并不齐心,下面有人想要变节?
早前只是因为没有外部的压力,所以旁系主系一条心,大家抱成团变成了广州的地头蛇,现在陈云甫这条过江猛龙一来,压力之下,还能抱成团吗。
陈希还在沉默,林文瀚脖子一梗顶了回去。
“少师这意思,还是打算手底下见真章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齐齐色变。
陈希心底更是暗骂,这林文瀚好生稚嫩,这个时候大家都没把场面捅破,你跳出来图穷匕见是个什么意思。
陈云甫也是脸色一僵,微微有些严肃,而后失笑道。
“林公倒是条有血性的汉子,本辅很是钦佩啊。”
林文瀚早就不想听陈希和陈云甫两人之间在那里一个劲的打机锋了,此刻闻言直接站了起来,昂首道:“生为七尺男儿,别的没有,还真就有这一腔的热血。”
“哈哈哈哈。”
陈云甫仰首大笑起来,环顾其他三家,讥讽道:“这林家,一直都那么勇敢吗?”
言罢,脸色陡变,望向林文瀚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和蔑视。
“你林家一腔热血?既然一腔热血,哪里还来的林家,当年这种话,你怎么不去和忽必烈还有伯颜说?”
“你是觉得,汉家朝廷的刀不舍得杀汉人,对吗?”
“面异族嘴脸,摇尾乞怜;面同胞嘴脸,狰狞恐怖。这算什么?这叫汉奸!”
“你林文瀚想和本辅玩图穷匕见,你有那个实力吗!”
陈云甫猛然一拍大案,厉喝一声:“来人,给本辅拿下。”
几个金吾卫顿时冲进屋来,将林文瀚一把摁住,这个时候,陈希不得不站出来。
“少师息怒,林文瀚固然有口出狂言之过,但念在林家多年来为朝廷输运粮赋、筹措税款的功劳上,高抬贵手吧。”
陈云甫轻轻挑了一下眉头,高高抬起决定林文瀚生命的手此刻轻轻落下。
“本辅知道,广东之安危系于广州一城,广州是否稳定系于四位族老身后的宗族,这林文瀚,本辅还确实不能杀,死他一个,连累多少无辜的人头落地。
不过陈公啊,你要知道,朝廷,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真到了那般田地,朝廷,也是能狠下心来的。”
“老朽知道。”
陈云甫点了点头,挥手:“把人放了吧。”
几个金吾卫顿时松开林文瀚,此刻的后者虽然面色依旧不忿,不过也知道陈希刚把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不好多说什么,默默坐下。
一阵有些冷场的沉默后,陈希轻咳一声开了口。
“少师刚才说的一句话,老朽很是赞同,只有穷途末路的人才会落草为寇,但有衣御寒、有粮果腹、有家有产,谁也不会从贼而反。
可广东地产贫瘠、恶浪滔天,如何能富,老朽等都是一介黔首草民,不懂国家大道,还望少师赐教。”
“本辅来前,看了三本书。”
陈云甫竖起三根手指言道:“一者《广东地方通志》二者《唐会要》、三者《新唐书》。
千年来,广东可从来都不和穷这个字沾边,甚至可以说,广东之富,穷如今国朝整个北方都比不上广东一省。
连天浪静长鲸息,映日帆多宝舶来,本辅若是没记错的话,广东税赋最多的一年,交了五百多万贯吧。”
陈希面色不变,坦然言道:“是黄金二十九万两、白银二百七十七万两,按熙宁四年的汇兑,折钱赋六百二十五万贯。”
“听听!”
陈云甫顿时拔高调门:“六百多万贯的钱赋,两宋富饶盛时,国库年入亿贯,仅广东一省,便高达六百多万贯,而且还是真金白银。
国朝时至今日,赋税也不过堪堪三千多万两,其中八成还都是实物折抵,现白银才区区百万两,尚不及广东一省盛时六分之一多。
国家,穷啊。
要是能让广东恢复到盛时景象,本辅想,应该就没人会愿意做匪了吧。”
陈希的一双老眼内,顿时精光爆射!
听这话的意思,陈云甫打算退的一步是,恢复市舶司?
重开海禁!
你要说刺激资本恢复活力,那确实没人想继续当大地主,天天守着土地和屎尿过日子。
广州市舶司当年的盛景,那是怎样一种人间天堂景象。
万国奇珍汇聚,数不尽的纸醉金迷。
能和广州媲美的,只有泉州市舶司!
万国通商,海上丝绸之路,那是一寸汪洋一寸黄金啊。
别的不说,光凭着和天方人的贩奴这一项业务,四大家就能岁入千万两!
那黄金白银之多,都能铸造出一个金人出来。
天方多黄金啊。
陈希虽然激动到手抖,但终究还是没敢轻信。
“可惜啊,市舶司停了。”
“停了,可以恢复嘛,商禁当年不就是本辅开的吗。”
陈云甫双臂张开,一双洁净修长的手搭在大案两侧,扫视全场。
“事在,人为!”
第三百零七章:双赢还是双输
当陈云甫指出他决定推动广州市舶司复市的时候,陈希等四人就动了心,也清楚的感受到陈云甫给出的诚意,只不过,陈希依旧还有些举棋不定。
那就是万一陈云甫后面反悔怎么办?
市舶司的生意谁都可以做,不是非得四大家,换言之,一旦陈云甫将四大家完全拆分之后,那么朝廷随时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四家铲除,扶持更忠诚顺从的代理人来经营市舶司。
这样的话,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似乎是看出了陈希等人的犹豫,陈云甫坦然道:“谈判的结果,从来不是双赢就是双输,为了保证广东的长治久安,稳定大局,朝廷和本辅都不希望看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十几万甚至几十万条人命,一样是朝廷不可承受的痛,尤其是诸位家族中的子弟都是读书人,在各行业都有丰富的经历。
有的经商做卖,有的教书育人,还有的在广州卫领兵指挥。”
四人的面皮抽动一下。
果然,陈云甫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四大家唯一反抗的底牌就是广州卫,而既然陈云甫敢于挑明了说,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朝廷此刻恐怕已经对广州卫下手了!
“朝廷一样不舍得失去人才,更不希望广东元气大伤,市舶司复市,对你们好,对朝廷也好。
四家从唐朝时的广州通海夷道开市时期兴盛,至今已经有将近千年的历史,没人比你们四家更懂如何经营市舶司。
朝廷也不想从零开始,白白放弃上千年的经验。
所以,保全你们四家是本辅所能想到的,实现双赢的最便捷途径。”
陈云甫很是恳切的说道:“诸位势力通天,恐怕朝中也有眼线亲旧,想必也知道,本辅执政的时间只有十年,时不我待,本辅想要在十年内,重新看到广州市舶司恢复当年的盛世荣光。
想看到每年户部的国库里躺着累以百万甚至千万计的真金白银。”
话说到这个份上,态度陈云甫已经给了出来,陈希四人彼此对视,都蹙眉深思起来。
信,还是不信呢。
不信,那就白刃见真章,信,那就赌上自己一家老小的命来换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如果市舶司复市,依旧交由四大家族来经营,那就如陈云甫所说,重现辉煌。
“用完宴后,四位族老可以回去再商量一番,考虑一下,本辅不急。”
陈云甫也没有当堂就要准确答复,表示愿意等待。
宴后,四人离开,杨士奇也同陈云甫回到后宅,斟茶倒水间担心一问。
“少师,真的打算推动广州市舶司复市,并且交由四大家继续经营吗?”
“对。”
陈云甫点了点头:“双赢才是利益最大化,广州市舶司是建立在广州通海夷道的基础上,四大家早已经经营千百年,没人比他们更懂如何经营广州市舶司。
朝廷需要赋税,大量的赋税,所以离不开四大家。
我们不能放掉千百年来的经验,重新换一批新人来从零开始,那所需的时间可能要上百年,而沿用四大家,最多十年,不,五年,朝廷就能从广州一城每年收取数以百万计的赋税。
一百万两白银,够朝廷发动一场十万人规模的军事战争,一千万两白银,朝廷就能支持五十万大军持续两到三年的北伐战争。
北元虽然灭掉了,但现在又冒出了瓦剌、鞑靼两部,黄金家族的后裔也依旧存在。
这些都是朝廷将来的敌人,西边、西南边,我们依旧有敌人。
所以朝廷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和物资。
另外,废奴之后,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反弹的迹象,可这种事是压不住的,市舶司一开,天方人就会把大量的各种蛮奴卖进来,可以充为那些达官显贵的家奴,不使他们整天惦记咱们自己的国人。
所以,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本辅都要留下四大家,并且,不动刀兵。”
如何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才是朝廷需要的,才是国家需要的。
陈云甫作为大明的内阁首辅,他的任何出发点都要基于这个原则。
两册合并、税法革新则是朝廷的底线。
陈云甫要保证朝廷的所有政策全部贯彻下去。
那么,恢复市舶司交给四大家,不仅保证了这条政策能够贯彻落实,还可以让大明朝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财税来源,如此,有何不美?
“少师一心为国啊。”
杨士奇感慨了一声:“如此,若是四家还不知足,那可是真真该死。”
“所以,咱们需要再给他们一点压力。”
陈云甫交代道:“让金吾卫动作快一些,要尽快把背后指使者揪出来。”
杨士奇一愣:“背后指使者,不就是四大家吗?”
如今广州处处匪乱,用屁股想也知道是四家的手笔,他们故意如此的用意就是为了给朝廷制造麻烦,好让朝廷无暇顾及两册合并之事。
“本辅当然是四家在背后指使。”陈云甫哂然一笑:“本辅知道他们是贼酋,他们也知道本辅知道他们是贼酋。
但我们却偏偏都要装作不知道,所谓找出的幕后者,也不过是我们双方中间的替罪羔羊罢了,给彼此一个台阶,本辅要当着他们的面,把揪出来的所谓幕后指使者斩首,这样的话,他们就明白本辅的意思了。”
这里面的弯弯绕杨士奇一点就明,当即点头道:“门下明日一早就去寻金吾卫把这事交代下去,会尽力督促金吾卫尽早破案。”
“嗯。”陈云甫点点头:“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
“门下告退。”
杨士奇作揖离开,临走时不忘关切一句:“少师也早些歇息,保重金体。”
陈云甫没有吭声,等到杨士奇关上房门后,起身走到窗边,重重叹了口气。
很多事,即使是他这个内阁首辅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退。
他唯一能做到的,只能尽力让广东的时局向好的方向发展,同时保证广州的局势不出现混乱。
广州决不能毁于战火中!
第三百零八章:愿一观凌迟否?
陈希四人打从布政使司衙门出来后一样齐聚在一起,开始就陈云甫提出的条件开始商量斟酌。
但说来说去围绕的还是一点。
那就是对陈云甫说的话,信还是不信?
“今天文瀚闹出了这么一档事,那陈云甫都没有发难,说明他确实心有顾忌,诚意也是表现出来了,那么,恢复市舶司这件事,未必是诓骗咱们。”
陈希捧着茶杯,眼帘微垂道:“现在这件事推到了咱们这,诸位给个意见,陈云甫给的这个交换条件,能不能接受?”
李书闳言道:“如果陈云甫真能推动市舶司复市,那么分家倒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将来咱们只要将市舶司攥在手里,朝廷还是不敢动咱们。”
想想当年两宋时期广州市舶司的辉煌,朝廷每年都能从广州收取数百万计的金银税赋,那么大一笔钱,朝廷哪里舍得放弃。
只要等到朝廷吃到甜头之后,那么就必然不会再裁撤广州市舶司。
当年朱元璋之所以关闭泉州、广州市舶司,推行海禁,其根本原因就是对天方色目人的深恶痛绝,他无法忍受十几乃至几十万色目人生存在华夏神州,担心祸乱血统,成为影响统治的不安定分子。
而现在朱元璋已经禅位,朱标掌权,这个背景下陈云甫要重开广州市舶司,成功率还是要高一些的。
四人正在讨论,陈家府内的管家匆匆走了进来,趴在陈希的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惊的陈希面容大变。
“陈公,怎么了?”
三人都跟着心头一跳。
“诸位,广州卫已经被许继宁全盘接手,现在广州卫被完全封锁,任何将校士卒不可擅离军营。”
闻言,几人都知道陈希为什么大惊了。
许继宁接管了广州卫,切断了四大家和广州卫的所有联系,那就意味着四大家失去了最重要的一道底牌,也失去了和陈云甫掀桌子的资格。
“陈云甫一边和咱们谈着,一边暗中对咱们动刀子。”陈希恨恨道:“他是想逼着咱们低头啊。”
这话还需要陈希说吗,几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如今广州全城施行宵禁闭市,咱们也被牢牢的困死在这城中寸步难行。”
“再想奋力一击,也只能依靠咱们各自府内的下人和多年来豢养的死士了。”
饶是林文瀚脾气最冲动,此刻也不由的老实许多:“这才多少人,咱们四家加在一起能凑出两千人吗,想靠着两千人袭杀陈云甫,难于登天。”
“唉。”
四人都重重一叹,颇觉棘手无奈。
如今退路以断,放眼向前看,似乎前路只剩下答应陈云甫条件一种选择,四人多年来,何曾像今日这般无奈过。
“都各自回家吧。”
陈希见沉默良久,也没人能再给出什么好的意见,便意兴阑珊的挥手道:“明日一早,咱们再去一趟衙门,和陈云甫再谈谈,看看还能不能再争取点别的有利条件,这样咱们也能有个心安。”
几人点头,道了句只好如此,便纷纷告辞离开。
宽大奢华的书房内,陈希卧进躺椅中,幽幽一叹。
......
翌日一早,陈希四人就再次来到广东布政使司衙门来寻陈云甫,不过后者这次却没有和四人多说,只是备上茶水后,便开始批复通政使司刚刚送来的一些急件。
“几位族老且先稍坐,待本辅处理完手头上的公务后,再和几位族老叙事。”
“国事为重,少师日理万机,不用管老朽等人。”
陈希以为陈云甫玩的又是什么下马威、杀威风之类的把戏,所以也不急不躁,同其他三人,沉下心来喝茶养神。
不就是比谁更能沉住气吗,陈希就不信,陈云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能有他这个老头子更稳重?
要是不用吃饭上厕所的话,他陈希都能在椅子里坐到死!
可陈希猜错了,陈云甫真没那么闲和他们玩什么下马威,也不是故意把四人晾在那,他只是再等金吾卫的行动罢了。
就这么,足足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一名顶盔掼甲的金吾卫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打破这堂内的沉默气氛。
“禀少师,卑职已经带人,将去年那十几名所谓的江洋大盗背后指使者给抓了起来,此刻正往城中押送。”
正笔走龙蛇的陈云甫停住了手,随后抬起头来道:“辛苦吴千户,下去吧。”
“卑职告退。”
吴千户不多言,当即抱拳离开。
等到吴千户离开,陈云甫这才冲陈希等人言道:“陈公等人可谓是本辅的福星啊,你们一到,这案子就破了,幕后的指使者就被揪了出来,可喜可贺。”
后者可算是明白陈云甫再等什么了,感情在这事上等着他们呢。
“四位族老要不要和本辅一道去看看那些个所谓的幕后指使,都是何人?”
这能去看吗,万一要是被当场指认出来怎么办?
陈希等人本想拒绝,却又见陈云甫大手一挥:“这事就这么定了,走,和本辅去看看。”
说罢,陈云甫起身迈步就往外走,四人本不想去,却见十几名金吾卫走了进来,那个所谓陈云甫的秘书杨士奇此刻也来到四人面前,躬身做了一个手势。
“四位族老,请吧。”
如此,四人可谓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硬着头皮点头,跟在杨士奇身后向着衙门外走去,而后登上各自来时的马车,在数百名金吾卫的‘保护’下,向着城内的监牢而去。
在这里,老胡已经候下了。
这还是陈希等人第一次看到‘工作状态’下的老胡,当看到后者身前的小推车上那密密麻麻摆下的近六七十款不同款式刀具后,下意识的腿肚子一软,踉跄几步。
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传说中的凌迟酷刑,可几人此刻心里都知道,这些个刀具的用途,必然是进行那传说中的凌迟酷刑!
“几位族老还没现场看过凌迟吧。”陈云甫好整以暇的上首坐下,面容古井无波,眸子幽深森冷。
“正好,今天本辅请几位族老给咱们的胡师傅掌掌眼,看看胡师傅的手艺如何。”
“动刑吧!”
第三百零九章:真实的广东
当陈云甫一声令下表示动刑时,老胡马上抄起了第一把刀,眼瞅着就要招呼到双目满是惊恐的犯人身上时,陈希开了口。
“且慢!”
喊停之后,陈希立马看向陈云甫,拱手道:“大明律,非谋逆不可用凌迟,少师这么做,会不会有伤天和。”
“他们祸乱地方,四处制造匪患,还逼迫良民顶罪,和谋逆有什么区别,本辅钦命全权,定他凌迟有何不可。”
陈希咬牙:“少师说的对,但老朽等人年岁已高,看不得这般血腥,还是请少师高恩抬手。”
这陈云甫忒不是个好人,哪有请别人来观凌迟酷刑的,你倒不如直说,就是为了恫吓我们。
今天是观刑,明天可能就是你们亲身受刑!
凌迟这种刑罚,乃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没看到昨天还跳脚叫嚣的林文瀚,此刻都差点尿裤子了吗。
明明老胡都还没动手,他光靠脑补就把自己吓的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陈云甫含笑望向陈希,反问道:“陈公想让本辅如何抬手?”
“若是少师看得起,老朽等人愿意为朝廷剿平匪患之事略尽绵薄之力。”
“好!”
陈云甫击节叫好,当下便起身道:“有陈公这句话,本辅心里可就踏实多了,其他三位族老的意见呢?”
其他三人此刻哪里还有什么话说,看看老胡手里那倒映着森寒冷冽的刀锋,都不由的吞下一口口水,而后冲陈云甫挤出一丝笑容来。
“只要少师看得起,我等愿尽绵薄之力。”
“那本辅真是多谢四位族老的深明大义。”陈云甫哈哈一笑,大步走出牢房,临到门口时顿住,留下一句话:“把这些真正的幕后指使者,全部拉出去枭首示众,明正典刑!”
陈希等人顿时心头一松。
这陈云甫,确实很好说话,很有诚意。
这十几个替罪羊一死,就表明这件事在陈云甫这,就此揭了过去,翻篇再也不提。
四人赶忙跟出牢房,簇拥围拢在陈云甫身边,小心翼翼甚至是唯唯诺诺的陪着话。
“以四位族老各自家族的能力,本辅想,三天之内广州城外再无匪患,应该不算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三天就是陈云甫给到的最后通牒,三天内,陈云甫要看到四家所有的丁册、田册。
两册合并,不容置喙!
陈希一口应下:“请少师放心,老朽等人一定尽力而为,不让少师和朝廷失望。”
“那就最好。”陈云甫半转身,拍了拍陈希的肩头:“正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本辅和陈公说不准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希望陈公能多多帮助本辅,咱们一起尽忠朝廷才是。”
陈希连连点头,态度变得谦卑许多:“是是是,老朽一定谨记少师的教诲。”
陈云甫哈哈一笑,走出监牢大门,踩在车辂上,最后看了四人一眼,面露满意笑容,矮身钻入马车内。
韦三甩动马鞭催动双马,车辂便很快消失在四人的眼帘之中。
风吹过,四人齐齐打了一个冷颤。
“这陈云甫,心狠手辣。”
陈希仰天长叹,有些意兴阑珊的走向自己的马车:“三位不要再抱侥幸了,三天之内,尽快把各自家中的两册送往衙门吧,这一次,陈云甫若是看不到,恐怕,就真要动手杀人了。”
几人具都点头,无奈登车回家。
这一次,真的是不低头都不行了。
其实从昨晚得知广州卫被许继宁接手之后,失去了最后底牌的四大家心中就已经有了数,知道这一次他们想和陈云甫分庭抗礼的可能性已经不大,只是多年的傲气让他们不愿意这么快就在面上恭顺。
本想着在讨价还价一番,没想到陈云甫直接搬出了凌迟大刑。
服从,等将来朝廷重开广州市舶司,那么几人的家族还能永享富贵,不服从,那就等着上刑架,被千刀万剐吧。
一手捧着蛋糕,一手攥住屠刀,陈云甫把什么叫两极玩的明明白白。
四大家的俯首认怂,换来的就是效率上的飞速提升,广州户曹的官吏直接进驻到四大家现场办公,很快就将整个广州的黄册、鱼鳞册重新勘合了一遍,给到陈云甫一个为之动容的数据。
去年朝廷统计的广东三十万隐户,竟然只是广东的冰山一角。
光一个广州府,连着县乡、城里城外,竟然就足足四十五万隐户!
这些隐户,全都是四大家和其他一些小宗族家中的佃户或者租户,常年依托这些大宗族而活。
还有便是几大宗族家里面豢养的奴仆下人。
数量之多,简直让陈云甫直呼无法无天。
而在恼怒这些宗族无法无天的同时,陈云甫的心里,对广东布政使司的不满也变的极重。
彻底烂透了!
怪不得七百多年前,广东就有数百万丁口,七百多年后,广东依旧如此。
原来地方官府压根就没有再统算过。
连黄册、鱼鳞册都是四家轮流掌管。
怎么写,写多少,官府竟然都没资格插手!
这简直是亵渎国家公器,让本应该握在朝廷手中的公权蒙尘沦陷为几大宗族牟取私利的私权!
如此作为,怪不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让四大家越发的尾大不掉。
不过现在好了,两册合并之后,所有的隐户也得到释放,四大宗族也不再和陈云甫硬头对抗,开始各自在家中着手分家分产的事。
这可是一项浩大工程。
陈云甫足足在广州待了一个半月,直到三月底,这次大规模的分家工程才算陆续结束。
而有了四大家的带头榜样作用,广东全省各府县的地方宗族,也开始配合朝廷进行两册的重新勘合任务。
最终汇总出一个更准确的数据。
实际耕地三千七百九十万亩,实际丁口四百一十七万人。
这是一个更加详实也更加准确的数字。
“以后,广东的田赋和丁徭,就按照这个实际数据来重新摊算。”
陈云甫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再多的疲惫在得知这个数据后都一扫而空。
没有任何事能比的上,看见蒸蒸日上国家更值得他兴奋。
第三百一十章:事了拂衣去
广东的两册问题解决好之后,陈云甫离开广东一事就自然提上了日程,不过在离开之前,陈云甫单独接见了广东都司都指挥使许继宁。
“广州卫的情况摸排的如何?”
后者是一个三十七八岁左右的汉子,早年跟随沐英打过征云南战役,因功擢调广东都司。
他和胡让的情况一样,都属于外来的官,但作为一个军人,尤其是将军来说,许继宁比胡让有骨气的多,起码,他没有接受四大家的贿赂拉拢。
守住了最基本的原则和底线。
“回少师的话,广州卫的情况很不容乐观,广州卫上到指挥使,下到一个小旗官,有过六成的数和四大宗族有血缘亲情,甚者余下的四成也或多或少的接收过来自四大宗族的贿赂,可以说,广州卫几乎要沦为四大宗族的私军。
要不是这一次少师您带着大军而来,将广州卫围了个水泄不通,仅凭末将一人,恐怕真的很难掌控。”
听到广州卫的情况如此糟糕,陈云甫重重叹了一口气。
“必须要根除掉广州卫有可能沦为宗族私兵的风险,朝廷的军队永远要为朝廷而战,这一点是绝对红线,你现在立刻安排,将广州卫所有军官调离广州,充入福建、湖广都司中打混。”
许继宁点点头,而后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那若是,这些人不愿意呢。”
“杀!”
陈云甫的眸子里陡然杀机炽烈:“广州卫满打满算不过一万多一点,最底层的兵未必会反,反抗者无非就是那几百名将校军官而已,有一个算一个,不服者皆斩!”
别说只是将校军官,就哪怕是连着卫所兵一道要反,陈云甫宁可着内耗把整个广东卫斩尽杀绝,也绝不可能继续放任现状如此。
朝廷的军队,绝不允许沦为宗族之私军!
许继宁抱拳,大声应了下来。
“去做,今晚就做,你现在就去寻湖广都司、福建都司指挥使,和他们商量军官互换的事,记住了,宜快不能慢。”
时间紧任务重,陈云甫必须要赶在自己离开广州之前,将广州卫的问题解决掉,要不然他是没法放心离开这里的。
这一点许继宁也明白,不再多言匆匆转身离开。
陈云甫随后喊来杨士奇,告诉后者道:“通知下去,今晚广州城严加戒备,调一万京营锐健出城,给本辅,看牢了广州卫大营。
同时再调五千人,今夜巡城不可怠慢,宵禁之时,凡出现在城中街上的,不论身份不问缘由,只要没有本辅手令的人,捕之立斩!”
杨士奇郑重点头,知道陈云甫是打算今晚对广州卫动手,担心有人狗急跳墙,今晚来个里应外合,失陷城池。
陈云甫这边令出金口,整个广州顿时忙碌起来,大量的军队调动也自然吸引到了四大宗族的注意,不过这一次,陈希等人都没有动,闭目黯然。
他们知道,陈云甫今晚的目标必是要对广州卫动手。
几十年的耕耘经营,今夜注定要毁于一旦了。
看到吗,什么是纸老虎,这就是纸老虎。
你不动他之前,远远的看着,觉得四大宗族这样的势力那简直太庞大了,像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样,觉得不可能将其扳倒。
但当陈云甫真决定动手的时候,这座高山不过是海市蜃楼的泡影,轻轻一戳,连个水花都很难迸射出来。
过江龙不压地头蛇?
那是因为过江的压根就不是龙。
陈云甫还没资格叫龙呢,都能压的四大宗族喘不过气,你让真龙的老大哥来一趟试试?
或者,朱元璋!
老朱的仪辂离着广州三百里开外呢,广州卫就能冲进城把四大宗族砍个干干净净,跪地上呈送人头。
连反抗的心都没有。
城外发出了轻微喧嚣声,伴随着零星且微乎其微的马嘶声,偶尔还会有几声金铁交鸣的清脆,陈云甫一直站在窗边,闭着眼等待。
很快,门外响起脚步声,继而站定。
杨士奇在外面叠指轻弹几下,低声道:“少师,许将军送了信,言事已办得,共斩不臣者一百三十七人,军营中目前一片稳定,没有哗变之军。”
“把人头送来,就挂在衙门外面,让广州城上上下下的人都好好看看。”
陈云甫冷着声音说道:“张贴告示,就说这些人谋逆叛乱,依律本应夷三族,但朝廷念求广州局势稳定,不忍株连杀戮,让他们的家人来认尸安葬。”
“是。”
一夜过去,广州城里多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四大宗族的家主都知道布政使司衙门外面挂了上百颗人头的消息,清楚这是陈云甫的雷霆手段。
从此刻开始,广东地区所有的不稳定分子已经全部被清扫一空,留下的,不敢说全是朝廷的顺民,却也不会再成为尾大不掉的祸源祸根。
陈希等人只希望,陈云甫离粤回京之后,能够兑现自己的诺言,推动朝廷复开广州市舶司。
至于那些死者的家属,认尸之后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反而对朝廷千恩万谢。
正如陈云甫所说,谋逆叛乱要夷三族的,朝廷,再放一马。
威是对宗族的,恩是对普通百姓的,这两点陈云甫梳理的很仔细,掌握也很精准。
“广东有四百多万百姓,一旦市舶司复市,要不了十年,粤地之富庶就可以赶超唐宋时期,有了广州市舶司的刺激,广东各沿海大港就可以重新兴建船坞,制造大船出海。”
等到所有事全部处理完之后,陈云甫又在广东逗留了七八天,等来了从金陵赶来的吏部左侍郎佟节,后者现在是新上任的广东左布政使。
胡让被撤了职,打发回湖广老家了,这些年他从四大宗族手里收受的贿赂全部追了回来,胡家是湖广大族,出的起这笔钱。
但这绝不是赎罪银的意思。
不杀胡让,是因为杀了胡让,那广东布政使司上下塌方式的腐败就要揭盖子,杀就全杀光。
那么多官员都是四家的人,你杀人家亲人,还指望人家和你心平气和吗。
所以闹到最后又回到陈云甫最不想看到的原点,那就是把广州里外杀个干干净净。
要是这样的话,那他陈云甫这几个月还废那么大劲干什么。
瞎折腾了。
所以撤职是撤了一大批,朝廷增补的官员都在陆续抵达广东。
佟节作为广东新的一把手,来的就最快。
离开之前,陈云甫特意交代了佟节,指出:“广州市舶司复市,泉州市舶司自然也会复市,到时候你们要和福建多合作,福船要多造,不仅可以用来远航通商,还能出海剿灭倭寇。”
佟节拱手,点头言道:“少师耳提面命,下官一定牢记。”
“那就这样吧。”
陈云甫踏上车辂,最后注视了一眼身后的广州城。
他该去广西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首辅说话也不好使
广西,地名源自北宋时期的广南西路,元代置广西行中书省,洪武九年,广西行中书省才改称广西承宣布政使司。
不过省道这种说法在地方依旧流行,因此,很多两广地区的百姓,从这个时期开始就已经喜欢以省来称。
后世人都知道,广西的官方全名叫做广西壮族自治区,这也就是说,广西,并非是汉族居住的大省。
广西的情况远比广东要复杂的多。
而且广西可以考据的资料并不多,这里第一次接受中央政府进行大规模勘合统计还是在宋代,换言之,宋之前的汉唐时期,中央对广西基本不怎么关注。
一个自然是地广人稀,人少的地方,朝廷自然不怎么上心。
二一点,古时期,广西的生存环境并不理想,古代地理志的记载呢,就是说瘴气密布、蛇虫丛生,因此,广西不是一个很宜居的省份。
两重不利条件下,广西更多出现在史书中的作用,不过是朝廷流放罪人家眷的一个选择地,就和琼州(海南岛)一样。
不过李商隐曾来到过广西桂林,还写了一首诗,诗的名字就叫《桂林》。
如此说来,广西的情况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
历史线的推动来到元灭南宋之后,忽必烈下令杀光福建和广东两省所有的天方人,以报复自己没能当上所谓第一真神的愤怒,这期间,便有数量不少的回回人逃入广西并就此定居下来。
由此,广西的民族成分更加混杂,不过广西却和贵州、湖广永顺土司等有一点显著不同,那就是广西并不喜欢闹事。
大家能想到的洪秀全金田起义,虽然发生在广西,不过老洪是广东人。
朝廷对广西的关注度不高,广西自己也乐于现状,很少给朝廷添麻烦,元亡明兴,朱元璋把广西很多州府破格升为直隶州,由中书省直接领导。
等陈云甫组阁之后,内阁也确实对广西的领导有些松懈,这次陈云甫下到广东来,便决意专程来一趟广西。
广西的百姓不多,只有一百多万,数量还不足广东的三分之一,是浙江的十分之一,而且耕地更加贫瘠,因此税赋还没有苏州一个府多。
这样的地方,内阁能关心吗。
真就想不起来。
去年内阁人事任命会上,所有人抢的头破血流,唯独没人抢广西布政使的位置,算作添头让给了陈云甫一系。
现在的左布政使吕一然,和俞纶是儿女亲家,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头了。
吕一然在桂林城外迎接下陈云甫的仪辂,来到这,陈云甫踏实了许多,直接下车和吕一然以及广西众官员寒暄起来。
“桂林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陈云甫也不知道该夸什么,索性就夸起环境来:“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哪有一点所谓瘴气密布的样子,将来本辅老了,来这安享晚年倒也不错。”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计划着晚年生活,听起来总是那么违和,吕一然笑笑没有说话。
众人寒暄毕,开始依序入城,等来到布政使司衙门之后,陈云甫也没有发难的打算。
“全国唯二没有完成两册合并的,就是广东和广西,广东是因为宗族原因横加阻拦,现在已经被本辅解决掉了,说说看,广西怎么回事。”
吕一然拱手先是告了一声罪,而后把客观原因说了出来。
也不多复杂,就一点。
衙门的人手不够。
整个广西衙门,竟然只有六百五十八个官吏!
再算上各府、州的官吏,广西连三千个官吏都没有,很多府州,只有知府、知州,连个副官都没有。
更别说什么六曹、佐官、属官、下吏了。
这个公员和百姓的比例,大明朝虽然说没有明文规定要控制到多少,但为了不像宋朝那样冗官积弊,还是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
像浙江,一千多万的丁口,全省的官员、衙吏的总数也就在四万多一点,评价下来,大概三百个百姓里面才有一个吃国家饭的。
要是按照这个比例,广西的官吏确实也就在四千五左右。
而实际上,广西又因为汉族少的原因,府州的下一级,也就是县乡村庄这个层面,大多都是类似土司那种的民族群居村,各自的习俗、文化都是几千年固定下来的,朝廷也很少打扰。
不打扰,那就自然没必要再去增设官吏来管理了。
而不设官吏,那朝廷、内阁颁行下来的政策自然就无法得到有力的贯彻落实。
执行两册合并毫无疑问是一件大工程,他不是信息时代用计算机那么方便,需要挨家挨户的摸排跑动、调研测绘,如此一来,没人手,那换谁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陈云甫听的频频点头,表示理解,随后皱起眉头开始替吕一然想办法。
除了官吏人手不足这个问题之外,广西还有地缘广袤、峰峦叠嶂等地理因素的影响,很多村子迁的比较远,囿于马力、脚力都不迅速,也使得政令的传达和信息回馈受到不可抗的负面折扣,无形中也使得广西迄今为止,迟迟无法推动两册合并。
“广西的情况本辅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也确实不能怪你们,所以你们也不用担心,本辅不会因此责罚任何人,大家各归本职,踏踏实实的干好自己的份内工作就行。”
听到陈云甫表示不会追责,众人都不由松出一口气来,这心里一踏实,就想着和陈云甫攀攀交情,有官员提出想设宴款待。
“简单吃一顿吧,也不要整的太丰盛。”
想想自己也不打算责怪广西当局,这个面子还是应该给到的,陈云甫遂颔首,准了这个请求。
他现在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连日高压的脑子也确实需要松松劲。
“不过本辅事先说好,酒,少喝,大家不要饮嘴,明日该上值的上值,不许空堂。”
说着不能丰盛,可接待陈云甫哪里又能不丰盛呢。
广西山林众多,这野味就最是不缺。
看着一大桌子的奇珍走兽,陈云甫无奈一笑。
自己虽然是首辅,这种事上说话,改不好使还是不好使啊。
第三百一十二章:生产建设兵团制度了解一下?
广西的落后现状,让陈云甫在来到之后的一连三天都束手无策,他也发现,一直困在官衙里委实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索性带着吕一然、杨士奇等人走出桂林城,开始四处闲逛。
望着一大片荒废且无人耕种的田地,陈云甫本就紧锁的眉关皱的更加厉害。
“没人耕种吗?”
吕一然摇了摇头,亦是叹了口气:“广西全省只有一百多万百姓,大量还都分住在不同地方,所以,桂林虽是治城,但城外依旧是荒芜一片。”
“鱼鳞册上,广地现有耕地尚不足七百万亩,多还是贫瘠的山田,所以这也就导致广西这些年的赋税一直都不高,贫瘠,又进一步限制了广西的发展,官衙不能补充人手,没有人手就无法推行良策,恶性循环的闭环因此而形成。”
陈云甫负着手在荒地上走着,边走边叹气。
也难怪吕一然迟迟出不了成绩,广西的现状确实很糟糕。
“在广西,咱们汉族的人数尚不到一半,语言和习俗的迥异也限制了官府的施为,别的不说,就单单一个政令的传达和解释,都要消耗掉大量的精力以及时间。”
听到吕一然又开始诉苦,陈云甫连忙抬手。
“打住打住,你别一有机会就和本辅诉苦,说那么多客观原因干什么,本辅不知道吗。”
“是是。”吕一然讪讪点头,赶忙缄口。
陈云甫原地站立了许久,突然开口言道:“让广西都司都指挥使范勇来见本辅。”
杨士奇连忙应了一声,唤来一金吾卫交代下去。
很快马蹄轰鸣远去,两刻钟的功夫,广西都指挥使范勇便打桂林城中冲出,鞭鞭打马赶到陈云甫一行人处,翻身下马,抱拳弓腰。
“末将范勇,参见少师金安。”
“范将军来了,快请过来。”
陈云甫冲范勇招了招手,后者便快步跑到近前,肃容垂首:“少师有何吩咐。”
“不要那么紧张。”陈云甫冲范勇笑笑,示意自己找后者来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只闲叙道:“现在,广西都司有多少屯卫所?”
范勇沉思想了想,而后言道:“不多,只有七个卫,三万两千多人,有耕地二十一万八千亩。”
一百四十万百姓,三万多军卫,比例占到了四十多比一,勉强算是一个正常的水平。
陈云甫点点头,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似乎想到该如何处理广西的问题了。
广西现在的问题就是人少,因为人少,所以大量的土地无人耕种,也就是,无主之地。
换言之,对广西进行有别于其他省的土地改革政策就不会有任何阻力。
一张白纸嘛,怎么画都行。
生产建设兵团制度!
这真的是灵光乍现,陈云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可这个想法一诞生,陈云甫就有种不可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广西,是目前全国唯一一个可以实现土地国有化改革的省份,因为广西的地,都没有主。
而在推动土地国有化改革之后,广西的现状是完全契合生产建设兵团制度的,两者达到了历史与生产实际惊人的契合度。
何况,生产建设兵团制度本就是古代军垦制度进化过来的,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土地的归属性质上。
是私有土地还是国有土地,只要把这一点搞明白,那就好理弄了。
而且现在广西的情况也差不多摆在这,生产力水平低下,生产方式落后,发展处于停滞状态,落后好啊,落后,就说明没有完全成熟的社会生产体系,方便朝廷直接上马大政策,进行大改造。
要是像直隶、浙江那样,啥土地政策都不好推行。
而且陈云甫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那就是把广西都司和广西税课二合一!
由广西都司全面接手广西的生产任务和收税任务。
生产、建设、税收一条龙。
广西都司说不准就可以拆分成两个机构,分别是广西生产建设兵团和广西兵团税务稽查司?
或许如此一来,可能会影响广西都司的士兵战斗力,不过。
那重要吗?
完全不重要!
广西的防务或者说朝廷的防务,将来势必还是以职业军为主,不可能依靠地方军屯卫所打仗。
现在是建国初期,地方的军屯卫所兵都是老兵退役带下一代,所以战斗力十分惊人,可明后期的地方军屯卫所兵战斗力怎么样,大家也都心里有数。
所以,还重要吗。
只要朝廷有钱有粮,以大明朝的体量,维系一支八十到一百二十万的常规职业军是没有任何压力的,这个数字,你就问上帝怕不怕吧。
一念至此,陈云甫便谓范勇道:“范将军,你这段时间可以多了解一下桂林以及广西各税课的情况,比如盐课、铁课等,看看都是怎么做的,包括矿业的开掘到冶铁到制成成品。
还有,多组织一些聪明伶俐的年轻军户,识字看书,让吕藩台安排人,多教一下朝廷现在的税法政策。
到时候两册合一、税法革新的事,估计要你们广西都司来推行实施了。”
范勇惊诧的一个劲直眨眼。
都司不是属于军队的吗,怎么陈云甫让他插手政务呢?
这不是犯了大不讳的错误。
“没事,你不用担心。”
陈云甫拍了拍范勇的肩头,宽其心道:“具体怎么做,本辅现在也还没拟好章程,等本辅回京之后,自然会上禀陛下,到时候你会接到圣旨和五军都督府以及内阁的详细指示,按照指示做就行。”
“是,末将领命。”
想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要去想,范勇也明白,自己就是一个兵,顶了天算是一个混上将军身份的老兵而已,和陈云甫想不到一块去,老实听话比什么都强。
一旁站着的吕一然也是这么想的,反正陈云甫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听令便是。
如果真要能改变广西的现状,那他这个广西左布政使算是跟在后面捡功劳。
这叫什么,这叫背靠大树好乘凉。
有陈云甫来替他操心广西的发展,多省事。
他倒是乐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