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离开就不会再来
谷月明的酒店今日开业,昨天苏思安接到师妹初荷的电话,说为了‘报答’‘赐名之恩’,特备薄酒翘首以盼,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届时‘盛装’出席。
师妹嘴里的‘赐名之恩’当然是句玩笑话,自从两夫妇盘下这个店面,便一直为店名犹豫不决,直到装修完毕紧等着去工商局注册了,愣是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
几番犹豫,谷月明最终还是电话求助了师哥这个BH市餐饮界小有名气的‘文人’。
想到了富裕起来的国人越来越崇尚素食,苏思安再三斟酌,为酒店取了‘素时景年’四个字。
‘素食’、‘素时’,虽然谐音而不同意,却不乏想象的空间。
可以想象接到电话时初荷心中的五味杂陈,在经过了一阵‘漫长’等待后,师妹动听而微颤的嗓音再次飘进苏思安的耳膜:
“思安哥,就它了。”
多么陌生而又熟悉的称谓,这一刻,苏思安蓦然润湿了眼角------
师妹,你最终还是放下了------
是啊,平凡素淡的时光,才是人生中的美好时刻。果然还是那个懂我的师妹。
文静却无意陪丈夫赴约,理由有些牵强------孩子课程紧,她得盯着他午休,一天也马虎不得。
苏思安只能独自前去祝贺。
初荷的铺面与苏思安家所在的小区同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十几站的路程,乘坐公交车出行非常方便,(喝了酒也不用害怕酒驾)想到酒店开业当天会有些忙乱,苏思安便早早地出了门,他想着紧赶几步,或许还能够帮师弟招呼一下客人。
俟出门,苏思安才知道他的想法完全错了,自己离开BH市也不过六年的光景呀,这个一度被称做三线城市的小地方,不知何时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的打工者,人口的急遽膨胀虽然为城市带来了勃勃生机,但是相对的公共资源却显的异常短缺起来,即便像胜利大街这条最繁华的街道,公交车愣是慢成一头负重前行的老牛。
千呼万唤始出来,车上竟然有一个空座!
五二零路公交蜗行至闹区,车厢里逐渐拥挤,苏思安正在低头翻看着手中的手机,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了一下他的右肩。
隔了一件薄薄的凉衫,他敏感的觉察到这双湿热柔软的手出自一位女性。
果然,耳边传来一声热情的问候:“嘿,苏思安,是你吗?”
蓦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衣着略显夸张的少妇,火红的高仿爱马仕长裙,左肩斜挂着鎏金链子的廉价坤包,领口开的有些低,丰腴的身体正对着他的脸,或许换了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一瞬间定会不由自主的产生一万条美妙的遐想。
苏思安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位少女绯红的脸庞------
白梅!
他不否认自己有过不足五秒的莫名的激动,急忙起身,压抑他视觉神经的两座‘大山’倏然下降了一米的海拔,再次映入眼帘的是白梅那张化了精致妆容的脸。
虽然过了花样的年龄,白梅却从来都是引领时装潮流的人,轻施薄粉,很好的掩饰了她眼角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年轻时就有些稀疏的眉毛则干脆全部剃去,精心化就的两道柳叶眉很细长,也很工整。
不过这还都不是关键,谁让人家长了一双天生妩媚的大眼睛呢。
鼻梁坚挺,凸显了女人千娇百媚中的一抹刚强,浓艳的大红唇膏恰如其分地诉说着主人的奔放。
“好久不见,您请坐。”苏思安起身离开自己的位子,白梅急忙摁住他的肩膀,“你坐,你坐,我站一会儿就到了。”
说着话,双眼的余光不由自主的扫过自己的衣口,脸上突然一阵绯红。
作为一个过来的男人,苏思安当然明白白梅的意思。
毕竟他们不是眼下那些坦然面对外人审视目光的年轻人。
她们已经走过了那段个性张扬的青葱岁月。
他不想再次置自己于窘迫之地,干脆陪白梅一起站在车厢里。
“去上班?”白梅眉梢微挑,随意问。
“哦,不,师弟的酒店今天开业,我去祝贺一下。”
“是吗,小谷子也做老板了?”白梅眼前一亮:“可以给我他的电话号码吗?”
对,白梅自打招待所倒闭后便和她的丈夫倒腾起了海鲜,这是个精明的女人,随时随地都在寻找着可能的商机。
苏思安留下谷月明的电话号码让白梅自己去联系,女人感激的斜了老同事一眼,(这是白梅最经典的动作,男人嘴里常说的勾魂眼)岁月的捶打,竟然没有完全磨洗掉曾经的那抹温情:“苏思安,你是个好人。文静呢?你们还在一起吗?”
白梅的夸奖,让苏思安突然想到了一个段子,说一个女人如果说‘你真坏’多半是爱上了你,而当这个女人对你说‘你是个好人’,多数是她认为你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后的临别赠言。
潜台词是‘这个傻子!’。
可苏思安并不反感别人说他‘是个好人’,最起码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没有感到你很讨厌。
“我妻子很好,我们的儿子都七岁了。”
苏思安之所以用‘我妻子’这个称呼,并不是有意强调文静在他心中有多么珍重,实在是不愿对方再次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何况眼前这个女人还在其中还扮演了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
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有善忘的‘美德’,白梅的脸上立即笑出一朵鲜花:
“真好,孩子都那么大啦,听说文静的哥哥现在已经身价过亿,你们的日子应该也很滋润吧。”
白梅最崇拜有钱的企业家,说到那些‘商界精英’时,难掩满眼的神往。
“他是他,我们是我们,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追求。”与人言必谈贵戚,这是苏思安最为反感的俗人。
“真遗憾,让你们误会了整整六年”白梅涨红了脸,终于吐出了这句聊胜于无的道歉。
“一切都过去了,好在结局还算圆满,虽然为此错过了儿子成长中最美好的六年。”说到这些,苏思安遗憾之中不免有些伤感,瞟一眼窗外:
“抱歉,我得下车了。”
白梅或许从老同事的伤感中感到了一丝羞愧,急忙闪身,说您走着,下次找机会聚聚,带上文静,好些年没见面了,真有些想她哩。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漫步在绿树渐成荫的人行道上,看到身边行色匆匆的路人,苏思安因为即将见到初荷略显拘谨的心突然放松下来,是呀,偌大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尽管他们的目的和方向各不相同,但是没有人会刻意沿着从前的足迹回到昨日的起点。
生活就是这样,日子再难也得向前奔呐。
因为前面总有你希望找到的的人和事,前面也总有等待你的人和前程。
远远地,苏思安看到了‘素时景年’那块木雕的招牌,原木色配上油绿的大字,遒劲有力,古朴自然。
师妹初荷身着盛装站在匾额下,略显生涩地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苏思安不由自主得停了下脚步。
分手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仔细的打量过师妹。
朦胧间,他眼前再次浮现出十几年前那个略带忧郁,唱着动听的日文歌曲的女孩------
ほら足元(あしもと)を见(み)てごらん
これがあなたの步(あゆ)む道(みち)
ほら前(まえ)を见(み)てごらん
あれがあなたの未来(みらい)
母(はは)がくれたたくさんの优(やさ)しさ
爱(あい)を抱(いだ)いて步(あゆ)めと缲(く)り返(かえ)した
あの时(とき)はまだ幼(おさな)くて意味(いみ)など知(し)らない
そんな私(わたし)の手(て)を握(にぎ)り
······。
初荷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他面前唱起这首歌的时候,苏思安还不懂歌词的意思,直到十年后,他偶尔从文静嘴里听到这首重新填写歌词的《后来》,他的心有被重物猝然撞击了地颤栗。
是啊,‘有些人一旦离开就不会再来‘,不是不想来,而是前情往事早已变成了过眼云烟,回不到过去了,一如眼前的师妹初荷。
婚后的初荷衣着越来越素淡,(身上这袭藕荷色长裙应该就是她衣柜里最张扬的套装了)岁月的剥蚀并没有改变她细腻而又精致的面庞,她终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曾经无比钟爱的长裙,尽管雪白细嫩的玉臂在初夏的暖阳里,弯肘处两道细长的伤疤格外触目惊心。
苏思安心里再次隐隐作痛。
老天,这样一个文弱的女子,为何要让她承受如此深重的灾难?
苏思安的驻足终于牵扯了师妹的视线:
“思安哥来了?眼睛怎么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师妹,还是那声熟悉的称谓,当爱成为往事,那些回不去的的旧时光尽皆化作一声无以言状的喟叹。
苏思安掩饰地擦拭了一下眼角,“讨厌的风,夏天了···还···刮个不停”。
初荷静静地的望着师哥,世界突然变得再次温情起来:
“进去吧,大家都在四季厅等你,几位老同事,你都认识的。”初荷说话时平静而又亲切,看来她还是喜欢师妹的身份。
“就去······”
轻轻推开印花玻璃门,单间内客人已经入座,见到苏思安急忙起身相迎,七嘴八舌地说师兄你终于来了,几位兄弟等着你叙旧呢。
苏思安见众兄弟执意把自己拖到主宾的位置,便推诿着坐了下来。
主宾下首坐了苏思安的铁哥们涛子,也算是招待所的老人儿,虽然二人仅仅做过几个月的同事,却不妨碍一见倾心成为最贴心的兄弟。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是这么奇妙,或许隔了一张桌子做了十几年的同事,见面不过点点头而已,可是总有这么一类人,轻描淡写之间便成了莫逆之交。
即便苏思安的心平气和和涛子时时躁动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这却丝毫不影响兄弟俩的深厚情义。
涛子曾形象地形容苏思安是他‘罪恶深重’时最后的忏悔地,兄弟们心中的‘道德标杆’,尽管说这些话时一脸的狡黠,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真诚。
涛子也只有在苏思安的身边,才能有片刻的安稳,特别是当他身边有漂亮女孩子的时候。
师弟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或许这正是他的刻意安排吧。
余下的几位客人中除了涛子的新女友,大多是谷月明师兄弟能够说得上话的朋友,同一个厨房里混过的老熟人。
开业大吉,自然少不了美酒和真诚的祝福。
酒过三巡,涛子突然拉住苏思安的手,说哥呀,弟弟想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前几天大岭来找我,说要拆借一笔款项。
苏思安心里一阵诧异:“大岭的生意不是一直做的风生水起吗,为啥要向你借钱?”
“风生水起个屁,这小子被朋友骗了。”涛子的脾性向来耿直,说起话来也是干脆直接。
看到兄弟的新女友皱了皱眉头,当哥的还是委婉地提醒了兄弟一句:“涛子,身边有女士哩,说话注意一点。”
那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听说还是在读的大学生。
“屁女士,不爱呆可以走!”历尽千帆,涛子早已不是被哪个女人能够轻松驾驭得了的男人,商人逐利,美女爱钱,这是他意识里颠覆不破的真理。
见涛子有点不高兴,女孩立刻摆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说常听涛哥提起苏哥您,果然温尔文雅,一点也不像个厨师。
“多嘴”,涛子知道女孩刻意给自己面子呢,故作严肃地再次瞪起眼:“在座的可都是厨师出身,你这话打击面有些大了啊。”
女孩恃宠而骄,声音突然变得软糯香甜:“啊呀呀,各位在座的哥哥们不会怪罪妹妹的冒犯吧?”
这姑娘年龄不大人却很油,一身的江湖气,他日二人果能修成正果,也够涛子喝一壶的。
苏思安礼貌的冲姑娘摇摇头,回头问涛子:“你借钱给大岭了?”
“就他大岭干的那些事,我才不稀得招惹他呢,如果不是当年这小子最后良心发现罢了手,兄弟早干死他的旅行社了”。涛子的性格透着一股野性,永远那样爱憎分明。
苏思安眼前再次浮现大岭那张嘲弄的脸,心中一时五味俱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他结交的那些酒肉朋友,早晚会栽,你不借钱给他是对的,此人生性嗜赌,把这股子邪性带到生意场,怎能保证不会大起大落?”
“哥是明白人,您是弟弟商海里行船永远不倒的灯塔。”别看涛子做起生意来稳、准、狠,平时闲聊时却最没个正形儿,好在苏思安也早就习惯了这些。
“还认这个哥,就听我一句话,赶快结婚让大伯抱上孙子。”看着涛子身边的女孩,苏思安故意语重深长的说。
女孩儿霎时羞红了脸颊。
一顿饭吃的风生水起,师妹始终没有出现在四季厅,暂且理解为店里店外地忙活吧。
酒饱饭足,苏思安陪师弟送客,酒店大门外终于再次见到了初荷。
众人告辞,师妹却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多么熟悉的动作。
知道师妹有话要说,默默地随她上了二楼。
虽然店面租金金贵,但是谷月明还是细心地为初荷间出了一个小小的经理室,做过厨师的人都知道餐饮界的辛苦,有这么一间经理室,初荷便能抽空歇歇脚,毕竟她的腿受过重伤。
“在疼老婆这件事情上,师弟做的确实比我好。”坐在师妹办公桌前的沙发里,苏思安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们呢,和好了?”
苏思安摇摇头:“他还记恨着我,合该我咎由自取,毕竟这么多年的隔阂······,我也在努力修复,一切为了孩子吧。”
“做为姐姐,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妹妹对你的忠贞,当年酒店那挡子事,最脱不了干系的是文政,是他一手导演了这出悲剧,说来说去,还是我们杨家亏了你。”
“是他们,不是你,也不是文静。”
初荷温情地看了一眼师哥,默默取出一个包装泛旧的纸盒,疲惫中略带一丝哀伤:“那年陪你们去‘新新娘’试婚纱,从妹妹第一眼看它欣喜的目光中,便感觉到了她对这件婚纱的喜爱,但是我却抢先穿到了自己身上······,当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错了,我买下来,原想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文静,却晚了十几年。”
苏思安心中五味杂陈,轻轻抚摸着泛旧的红丝带结成得同心结:“同心结···何尝又不是你们姐妹俩的心结,既然这个心结当初由我而生,现在就由我亲手解开吧。”
轻轻打开纸盒,一件精致的缀满粉钻的洁白婚纱立刻展现在苏思安的眼前,从衣物上重重的折痕,可以看出初荷自从买下它后便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是我作为姐姐送给妹妹的一份迟到的结婚礼物,原以为文静今天会来,这么多年了,她始终还是没有放下。”
“放下···放下···难道我们就真的放下了吗?”
1这个姑娘很主动
“今天再完不成工作量,你们明天都不用上班了,建安公司不是幼儿园,更不是托老所!”
炙热的日光下,李工居高临下极不耐烦的呵斥再次回响在闷热潮湿的槽底。
苏思安扬起头,恍惚间,这座耗费了三十多人俩月之久的地槽霎时变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场。
是呀,他还是一个不满十六周岁的孩子,尽管有着高出成年人半头的大个子,却单细的像一根中空的竹竿。
二班长又在开始喋喋不休,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苏思安多么希望二班长能够暂时停下来歇口气,然而看着手推车越来越高的土堆,他只能咬着牙抬起了车把。
冲!
三米高的斜坡,在苏思安眼里无疑就是一道极难逾越的天堑,他记不清这样的冲锋已经咬牙坚持了几百次,或许某一次冲到半途,酸软无力的双腿突然打颤,沉重的推车会倒退着碾过他的身体······。
“苏同学,瞎想什么呢?接行李的卡车就在楼下,这里明天就要入住新生了。”
班长的催促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苏思安将手中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装进行李袋,“好了,你先走,我随后锁门。”
班长蔑视的扫了一眼苏思安,“噢,我忘了编外学员没有实习单位,那么,咱们今天算是正式道别了。”
如果把苦难
比作漫长的电影之旅
我们都是本色出演的英雄
哪怕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配角。
公元一九九二年,对于刚刚步入成年人行列的苏思安来说注定是一个憧憬与失望交织的年份。
这一年,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以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到中国的南方走了一趟,由此掀开了神州大地第二次改革开放的热潮。
苏思安一年的技校旁听生生涯也在这时猝然完结,作为一个蹭读的编外学员,虽然这个班里唯一的农村娃的成绩一直是‘同学’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班里大多数的学生并不承认这个乡下孩子是他们的同学)也正是因为农民的身份,他将永远没有资格拿到这所专门为工人子弟而设的子弟学校的毕业证书。
看着‘同学’们兴冲冲奔向各自的实习岗位,苏思安再次陷入了深深地迷茫------
我的下一站会去向哪里?
更确切的说,离开这个原就不该属于我的校园,身无分文的我午餐又在哪里解决?
但是,这迷茫也只是瞬间的犹豫而已,两年建筑工的残酷磨砺,早让这个不足十八岁的大男孩练就了独立生存的基本技能。
大不了先回工地搬砖,起码那里还有一间简陋的工棚,起码那里还有一碗充饥的冷饭。
当他席卷起少得可怜的行李依依惜别恩师,却发现大姐早已忧心忡忡的等在校门外,苏桦的到来显然打乱了苏思安的原定计划。
“姐,你咋来了?”
“跟姐回家。”
苏思安轻轻地摇摇头。
他知道去年刚刚结婚的大姐资历尚浅,只能和同样刚参加工作的姐夫蜗居在单位提供的一间小平房里,家里实在没有地方再为他安下一张床了。
但是像母亲一样无私的疼爱着他的大姐,实在不愿弟弟再次回到四面漏风的工棚。
苏思安不想为难姐姐,可苏桦赌气般的执着让他无法坚持。
大不了暂住一晚,脚在自己身上,随时可以走。
打定了主意的苏思安反而轻声安慰起苏桦:“姐,我已经习惯了工地上的生活,搬砖来钱快哩。”
苏桦无语,沉默中却有泪珠打湿了眼角,赌气地抢过弟弟手里的行李背在肩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一点自身‘罪责’似得。
“姐,您不能背烂行李卷儿,让同事们看见会笑话的。”看到校园里一双双投向苏桦异样的眼神,苏思安敏感的自尊一时受到莫大的伤害,赌气的夺过行李扛在自己肩上:“弟呀,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瞧不起自己,我弟弟十六岁就已经挣钱养家了,姐为你骄傲”。
午饭时方兴国兴冲冲的回到家告诉妻子一个大喜讯:“苏桦,思安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方兴国也是一个农村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政府部门做了一名勤勤恳恳的小科员。一向性格严谨的他难得喜形于色。
苏桦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哪个单位?”。
“市政府第一招待所。”
“他们正在招工么?”
方兴国摇摇头,说我们科里刚来的小黄,平时不显山不漏水,谁成想他爸爸竟然是市府招待所的所长,权力大得很。刚才我还为思安的工作犯愁呢,无意间说了一嘴,小黄便上了心,事情就这样轻易解决了。
我的工作···就这样轻易解决了?
苏思安沉积多日的迷茫蓦然转为惊喜,他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激,正是眼前这个深爱着妻子而无条件接受了她贫困的家人的好男人,不经意间推开一扇门,让他从此走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下午你陪思安买身像样的衣服,今晚先在家里将就一夜,明天报道后单位会为他安排宿舍,铺盖嘛,暂时先用我住单身的那套,眼看就要换季了,到时再替他置办一套新的。”寥寥几句话,概括性极强,不愧为专业的政工干部。
翌日,站在所办公室所处的大礼堂前,苏思安突然一阵莫名的激动。
这就是我即将工作的单位?
这座BH市曾经荣耀一时的缩小版的人民大会堂,与首都那座恢弘的建筑布局几乎一模一样,计划经济时代,它的风光无限曾经吸引了多少艳慕的目光,即使后来招待所另起高楼,它的破败越来越像老态龙钟的老人,可却从未有人真正的厌弃过它,某种程度,它已经成为了BH市的一段辉煌历史------
文物般的存在。
因为黄所长打过招呼,苏思安的入职非常顺利,招待所各部门主管对这个脸上略带羞涩的农村娃,难得一致地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耐心。
现在,他只需要轻轻地推开主题餐厅的旋转门,从此再也不用忍受风吹雨打之苦,及市侩市民毫无来由的白眼。
那一刻他的眼眶一阵湿热------
苏思安,美好的生活就在这道玻璃门后,你准备好了吗?
怯怯地推动门扇,努力保持镇定,却一时不知该迈哪条腿,直到被人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兄弟,新来的吧,快走啊,迟到了杨厨会骂的。”
餐厅里顿时传来一阵女孩子的哄笑------
小谷子又睡过头了,杨厨又要骂人了。
咦,哪里来的土包子?
人家土吗?除了黑点,多俊呐。
不怪姑娘势力眼,苏思安一步没有跟上,眼看着小谷子风一样的消失在走廊尽头,却再也找不到后厨的入口。
小伙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如此豪华的地方。
尽管BH市所有餐厅的布局大都一个模式。
餐厅前台的服务生比之后厨上班要晚些,虽然此时没有忙忙碌碌的身影,大厅里却已灯光璀璨,走在包间门前的走廊,苏思安仿佛刘姥姥突然走进了贾府的大观园。
富丽堂皇的零点大厅西侧有一方精心布置的大舞台。
舞台下一张备用的圆桌,是服务生备餐的地方,姑娘正在那里叽叽喳喳相互玩笑,苏思安的走近使得大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很快,一位面目乖巧的女孩站了起来,然而没等她开口,一个略感厚实的女中音瞬间响彻:
“文静坐下,这个帅哥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嘻嘻嘻······”女孩堆里突然传来阵阵意味深长的笑声------
白姐姐老毛病又犯了;花痴呀···。
尽管苏思安是个正派男生,但此时姑娘们略显暧昧的调侃传进他的耳朵里并不刺耳。
原来白姐喜欢瘦瘦的黑哥哥。
好修长的身材,好高的个子,好俊朗的脸噢。
他身上好有肌肉感呦,我也喜欢。
抢啦!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伙子更加不知所措。幸亏白梅的姑娘及时起身,大大咧咧走到小男生身旁,“弟弟,刚毕业的大学生?”
苏思安摇摇头。
“中专生?”姑娘又向前凑一步,笑脸几乎贴到苏思安的鼻尖,很细心、很柔情地问。
姑娘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使得小男生一时有些眩晕,紧张的点点头,又颇有些心虚的摇摇头,毕竟一年的技校生涯只学到了厨艺,却没有拿到那张中等专科的文凭。
“来实习的?”姑娘暖暖的眼神。让他突然想到了红菱姐。
“我是来这里工作的。”或许是受了姑娘温情地鼓励,苏思安话语一时顺畅了许多。
“姐妹们,帅哥一枚鉴定完毕,是我的菜!”
好好地个人转眼就成一盘菜了?苏思安疑惑地看了一眼白梅,对于这个涉世不深的男孩来说,姑娘嘴里的的行话不啻于晦涩的天书。
“白梅!老毛病又犯了?整队,例会!”
远远地,一个威严的女声蓦然传进苏思安的耳鼓,白梅顿时收起脸上的笑谑,伸手做了一个俏皮的手势,“弟弟你的岗位在厨房,请!”
小伙子立马受到大赦般快步跑向走廊尽头。
身后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推开厨房的门,一脚踏入了另一番天地。
苏思安把这里形象的形容为‘水深火热’。
2杨师傅不喜欢苏思安
一脚踏进后厨,苏思安此时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一词来形容。
好整洁、好宽敞!
抽油烟机轻微的颤动声中,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地忙碌着,空气中充斥着羼杂了各种香料的醇厚的肉香。
炒锅师傅们已经开始了餐前的预加工,迎面靠墙十几台厨灶锃明瓦亮,身后则是一排打荷的橱柜
配菜的台案依次排后,处于大厅的中间。
砧板师傅们低头挥动着手中的厨刀,切、斩、片、雕,全神贯注,这个时间点应该是他们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
准同事们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让这个刚刚从技校里出来的学生实在是有些目不暇接,心中再次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
“哐!哐哐!”
紧张而平静的气氛突然被一阵杂音打破,苏思安心头一紧,循声望去,见头砧胖师傅对面,一位中等身材、清瘦精干的中年师傅,高耸的纸帽,一身洁净的工服,正将手中的不锈钢盆狠狠掼向台案:
“老铁呢,老铁怎么没来?”
头砧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摁着一只肚皮朝上的甲鱼,随着刀口稳稳剁了下去,一道暗红色的血线喷溅而出:
“请假了,说是回家相亲。”
“嘉庚呢,怎么也没来?”
胖师傅不怀好意的笑起来,说咱这位师弟上周就没来,好像是陪老婆生孩子呢。
“屁,生孩子是老娘们的事,与他何干?还有老铁,沾忙就休班,工资一分也没少拿,都这样谁还干活?怪不得举国上下‘砸三铁’!”高帽子师傅忿忿地发着牢骚,一眼瞥见身边有个‘闲人’,立刻瞪大眼珠子问道:“大个儿,你来后厨干什么?”
“对不起,我叫苏思安,找杨乐春师傅报到。”
“苏三?还‘玉堂春’呢!新来的?会干活吗?”一连串的质询让苏思安更加紧张,瞧这跋扈劲,定是杨厨无疑了。
“技校里练过刀工,还没有实际操作过···。”新人上岗本来就底气不足,被杨厨一阵揶揄,苏思安彻底懵了。
“又是他娘的生瓜蛋子。”
厨房里没人喜欢生瓜蛋子,业务生疏无形中会加重别人的工作负担,特别像眼下这样缺少人手的时候。
“哎,生瓜蛋子也比没人干活强。”
杨厨无奈摇头:
“小谷子,带这个苏、什么三去更衣室换衣服,让他先盯老铁的砧板。”
‘小谷子’这个名字苏思安在餐厅里已经听白梅喊过,人群里努力寻找,终于发现了二砧位置上冲自己招手的女孩一样秀气的小伙。
“兄弟,跟我来。”小谷的随和暂时平缓了苏思安心中的忧虑,二人转过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向后厨更衣室。
“谷师傅,杨厨好像不喜欢我。”
小谷轻轻一笑:“杨师傅人很好,就是脾气急了点,赵经理也要让他三分的。”
后勤处领了一套工服,小谷帮新同事穿戴整齐随口又问他的年龄,当知道对方长自己一岁,立刻诚恳地伸出右手:“你比我大一岁,叫一声‘哥’咱们就是兄弟了。”
苏思安满怀感激的握住小谷的手:“谷师傅,您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同事,希望是一辈子的兄弟!”
整个上午,小谷一直都在尽力的关照着新同事,在他的指引下,苏思安很快便沉稳下来。
午饭时二人去职工餐厅,已婚的师傅们早就急着回家陪老婆孩子了,餐厅里只剩下一群未婚的年轻人。
“小弟弟,您老人家早上走得急,姐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尊姓大名呢,咱俩现在沟通沟通呗?”
白梅也来职工餐厅了,还有她的好闺蜜文静。
姑娘的热情再次让小伙子涨红了脸,小古见新同事一脸窘态,急忙笑着替他解围:“白梅姐,沟通可以,勾引可是不行的呦。”
白梅皱皱眉头,用一副异常无辜的眼神看着小谷:“亲弟弟,姐姐就那么让你不待见吗?。”
一旁的文静向苏思安伸出右手:“我叫杨文静,师傅您贵姓?”
人如其名,这姑娘确实文静,她的美虽然没有白梅那么彰显,却是非常的耐看。
小伙子起身,右手轻轻地点握了姑娘伸出的四根手指:“我叫苏思安,请您多关照。”
白梅正和小谷白话,侧面瞥见闺蜜的动作,立即笑骂道:“好啊杨文静,明修栈,暗度陈啊。”
成语减字,这句话好理解。
“呸”杨文静莫名其妙的红了脸,轻轻拧了一把闺蜜的蛮腰:“人家都不爱搭理你,吃的哪门子醋呀。”
“咚···咚咚”。
一阵迟疑的敲门声。
“请进”。
苏桦轻轻推开临海市实验中学校长办公室的木门,见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后,林芳正轻拭着眼角。
“林校长,您找我?”
指了指靠墙的沙发,林芳示意苏桦坐下。
“苏老师,你的假条上说···妈妈要手术,老人家什么病?需要我帮忙吗?”
苏桦心头一热,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令人不易发觉的悲戚:“谢谢校长关心,我娘心肺不好,十年前开始发病,那时家里生活拮据,也没有系统的治疗过,前年开始胸闷,再拖···怕是挨不过去了。”
“是吗?怎么会这样!”
母亲的病这些年一直反复发作,作为家中的长女,苏桦早已没有时间忧伤,倒是眼前的林校长,平静的脸庞突然变得有些苍白。
隔着眼前宽大的办公桌,苏桦分明看到林校长攥握铅笔的右手因为太用力而微微的颤抖着。
“林校长,您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一杯开水?”苏桦关切的问。
林校长有些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苏老师,妈妈的事为什么不早说,我很难过,老人家一会好起来的,手术那天我要去的······”。
向来果断干练的校长一反常态,让苏桦有些无所适从,但是她分明从校长的话语里听到了熟悉的乡音,苏桦心头一热:
“您能留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您日理万机,实在不敢再麻烦····”。
苏桦去年来实验中学实习,正是林芳力排众议留下了她。
在BH市,实验中学是每个学子高考成绩的保证,这里的每一位教师皆是优中选优,苏桦最终能够挤走十几位有背景的竞争者最终拿到了这个编制简直就是奇迹,根据毕业生原籍贯分配的原则,她是应该回到家乡那个贫瘠的小县城。
“能够留下来,主要还是靠你自己的表现,是你的勤恳和踏实打动了校董事会成员,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谈到工作,林芳突然恢复了校长的威严。
3咱娘住院了
如果我已经没有了泪水,
那是被冷漠冻结在心头,
是温暖让它恣意流淌,
并最终澎湃汹涌。
“校长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大恩不言谢,苏桦知道凭自己的实力,暂时无法报答林校长
多钱,你哥种地也不过维持个温饱,咱娘这次愿意住院治疗,是接受了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恩人的恩惠。”
“恩人,怎么回事?”姐姐的话让苏思安大为意外。
“半月前,不知谁半夜里丢进咱家院子一个档案袋,里边有两千块钱,却没有只言片语。”说着话,苏桦从包里取出一个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档案袋。
的知遇之恩,更不敢继续接受人家的恩惠了。
“前些日子我调看你的档案,家庭成员一栏有父母和兄妹五人,大女儿苏棂注明‘走失’是怎么回事?”
校长地过度关注让苏桦有些意外,定了定心回道:“小时候确实听母亲说过这件事,不过苏棂不是我亲姐”。
“哦”,林芳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却示意苏桦继续讲下去。
“那年冬天特别冷,有一天早上母亲开街门,一眼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娘怕那孩子冻死,就抱回家养了小半年,孩子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来自哪里,更没有家人前来认领,正巧我父母婚后一直要不上孩子,便收她做了养女,可是三年后,她却在一个同样大雪纷飞的日子神秘失踪了。”
林校长皱起了眉头:“后来孩子找到了吗?”
“那时我还没未满月,娘疯找了三天三夜,要不是心中还牵挂着我,相信她早晚会冻死在雪地里。
再后来阖村大人都出动了,孩子依然杳无音信。
那时候山上正闹着狼灾,乡亲们便认定孩子被狼叼走了,好说歹说才把娘劝回了家。
娘从此种下了心病,她觉得对不起这个苦命的孩子,但是她固执地认为这孩子还活着,她认定她总有一天会回家,所以一直保留了姐姐的户口。”
沉默。
“可恨的孩子,可怜的妈妈”林校长双手搅在一起,轻轻问苏桦:“妈妈来了吗?”
“查完体已经住院了,县医院诊断娘得的是胸膜炎,市人民医院胸透时又发现肺部有一个肿瘤。现在正排队等手术,父亲回家筹钱,所以···我才请假照顾。”
“为什么要等?我去找赵院长尽快安排手术,钱不是问题”。
林芳有些激动,看着她因而绯红的脸颊,苏桦一时手足无措,她知道校长的丈夫正是这所医院的院长,三天前她也曾动过请校长帮忙的念头,是娘硬压着不让麻烦人家。
何况手术的费用还差了一千多块······
“校长,还是不要麻烦赵院长了······。”
“我也是从沂蒙山老区走出来的孩子,那里的日子太苦、太贫穷了,我们已经让老人忍受了了十年的病痛,现在还有理由继续再等下去吗?缺钱财务科可以借给你,以后慢慢从工资里扣除就是了。
林芳也是农民家的女儿,曾经相同的命运,让她更懂得怎样维护穷人的尊严,她们可以接受‘借’钱度‘饥荒’,但绝不接受施舍。
“校长,您的恩情让我怎么报答呀。”泪水窝在苏桦大大的眼睛里,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个坚强的女人,生活的粗暴磨砺已经让她没有时间去悲伤,这个生长在沂蒙山老区几乎是一贫如洗的家庭里的长女,她可以忍受沉重的家庭重担,她可以忍受无数人的白眼,却最终抵挡不住来自林芳一掬温暖的关爱。
入职后一个月,苏思安拿到了后厨工作的的第一份工资,正打算买些水果去看望姐姐,苏桦却先弟弟一步来到招待所餐厅楼下。
接到门卫打进后厨的内部电话,苏思安急忙跑出餐厅,初夏稀疏的树荫里,苏桦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满目憔悴。
“思安脸白了,我弟弟越来越帅了。”仰面看着思安的脸,苏桦无力的笑了,习惯性焦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浓郁的哀愁:
“思安,咱娘住院了。”
老天!
苏思安眼前突然一片黑暗,刚刚拿到工资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
这是他十八年来一直都在刻意回避的,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母亲的病一直是压在他心中的那座大山,它让他的童年每每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苦苦挣扎------
母亲,整整哺乳了我三年的母亲,发生在您身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将是我的灭顶之灾!
“年前不是还没攒够住院的钱么?我正想寄工资回家。”苏思安倚住身后的芙蓉树干,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呀,我俩刚工作,确实没有那么钱。
4生死就在一线间
你哥靠家里的几亩地也不过维持个温饱,咱娘之所以能够住院,是受了一位神秘恩人的帮助。
苏思安颇为意外:“什么神秘恩人?”
苏桦拍拍弟弟的脑袋,说上周三你哥早起做饭,发现院子里有一个装了两千元的公文袋,你哥问遍了村子所有的乡亲,没人承认暗中资助了我们,再说他们也不会有这种装公文的袋子。这些日子也没见陌生人来过村里,咱们想还这钱一时还没个主家,我想恩人不会离我们很远,或许就在咱们身边呢,仔细留意吧,这是天大的恩惠,一定要还的!
“对,这钱是命,娘的命!
几十年后,当苏思安为了帮助涛子度急拿出六十万存款,这小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哥呀,平时看你那么节俭,能一次拿出这么多钱,日子却活得这么清苦,咱亏不亏啊。”
苏思安淡然一笑:“兄弟呀,你我虽为知己,但是论身世,论家风,论生活阅历,其实更像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我永远不理解你为女人大把大把的花钱而不娶她,你也没有品尝过我因为没钱为母亲治病的撕心裂肺。”
涛子,一个玩世不恭的大男人第一次在苏思安面前展露了悲情的一面,双手抱头泪流满面:
“哥呀,弟弟小时候虽然家里有点小钱,但是我也苦哇,八岁没了亲娘,你受的这些难为,我想尝也没得机会了呀。”
在林校长夫妇的努力下,苏母手术的日子终于到了,苏思安特意请了假赶到医院,看到消瘦的母亲无力的蜷曲在病床,姐弟俩一时心如刀绞。
从病房到手术室只有一百米。而手术室到走廊尽头的停尸房恰巧也是一百米。
对于一个短跑名将而言,跨越百米的距离不过区区八秒。
可这八秒的时间对于苏家姐妹而言却显得如此漫长,这间手术室一头连接着死亡,一头连接着新生,此时的母亲正在生与死之间来回徘徊,苏思安心乱如麻,他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母亲的病床终于在手术室门前停下来,护士招招手,苏桦猛然推了一把六神无主的弟弟:“思安,娘有话说。”
虽然大脑几近麻木,苏思安依然俯下身子努力挤出了一抹笑容,看着娘平静的的面庞,笑容蓦然被两眶泪水所淹没。
母亲伸手轻轻抹去儿子脸上的泪水:“思安呐,咋又哭了?娘没事。十八岁了,长成大汉子了,想着娘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
“是,娘。”
“做事要舍得下力气,糊弄别人就是糊弄自个儿。”
“是,娘。”
“好好活,不要做亏良心的事。”
“是,娘。”
一问一答间,更像是临别的嘱托。
“大娘,手术时间快到了,我们现在就进去?”护士怕耽误了手术时间,俯下身子善意地提醒道。
“再等一小会儿”。
苏母无力地抬抬头,轻声问道:“思安,娘最后问你个事。”
“您问,儿子听着呢。”
“你一直是娘的骄傲,老师的骄傲,前年高考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思安虽然知道这个时候流泪不吉利,却依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次泪流满面:“娘啊,您知道儿子软弱,打小心思重,那时候您正在昏迷中,儿子五内俱焚呐。”
娘点点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凄楚的眼神中突然布
满了内疚:“孩子,娘知道了···知道了···。
再次伸出消瘦的手,却轻轻拉住了林芳的衣摆。
林校长急忙俯身握住苏母冰凉的手:“婶子,有啥话您尽管说。”
苏母无力地眨眨眼,怔怔地望着林校长右眉间的黑痣,霎时间竟然展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容:
“校长啊,守着这么大的学校,您受累呀,可有句话还想学给您听。”
“好哇,婶子您说。”
“我这俩孩子,出了家门就是无根的草了,既然您叫我一声婶子,就让他俩把您当亲姐姐待吧,若是我没了···替我好好管教,不要让他俩走了歪路······”
那一刻,林校长的情绪突然便有些失控,使劲瞪了瞪双眼,几近哽咽地说:“婶子,他们都是好孩子,您一定能好起来,您一定要好起来,您有五个孩子,她们还没来得及孝敬您呢。”
5初识秦玉美
不是所有的遇见
都需要花前月下
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
刚刚好。
苏鸿儒回到医院时,妻子已经度过术后危险期,病理切片也排除了恶性肿瘤的可能,经受了十多年的痛苦折磨,苏母终于踏上健康的生活轨道。
时间飞快,转眼半月过去了。
为了不再拖累儿女,(更多是为了省钱的原因)苏母决意提早出院。
临别前,苏母唤过一对儿女:“桦子、思安,娘的病好了,你俩今后也可以放心了,好好干活,勤恳做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帮助我们的这些好人!
还有件事想告诉你俩,娘大约知道出钱给咱治病的恩人了。”
苏桦眼前一亮:“娘,恩人是谁?”
苏母摇摇头,若有所思:“桦子,现在娘还吃不准,也不能告诉你们,这份情你们还不了,也还不得,更还不起,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娘等着哩,总有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苏母痊愈回家,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段短暂的喜悦后,苏家大儿子苏居安的心情却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这一夜,这个倔强的汉子再次失眠了。
作为这个一贫如洗的穷苦人家中的长子,他注定要比同龄伙伴们承受的更多。
六年前初中未毕业便辍学回家,他是老师眼里最可惜的学生,也是父亲嘴里最切齿的‘逆子’,儿子曾经那么优秀,他多么希望儿子能够像他的姐姐一样,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
可是他却在临近中考前选择了放弃。
暴怒中的苏鸿儒第一次动了手。
可是这个看似瘦弱的孩子却有着牛一般的倔强,他宁愿跪在院子里被父亲暴打,也不想回学校继续读书。
打到最后,苏鸿儒终于明白了儿子的苦心。
这样一个破烂的家,总要有个男孩挺身而出,他是长子,他只能过早的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
村里实行生产责任制,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当爹的在农信上班,基本拿不出时间侍弄过庄稼,老伴疾病缠身更算不了一个整劳力,而家里这些土地急需一个壮工营务,可不就是他了。
苏鸿儒心力交瘁,一时间泪眼滂沱。
他默认了这个苦命的儿子无奈的选择。
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居安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呀。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再苦再累他认了。
正是依靠苏思安没日没夜的辛苦,一家人终于填饱了肚子,才有了弟弟和妹妹后来的的学费,可是整整五年过去了,横在他们面前的依然是‘生存’这座沉重的大山。
中国改革开放已经十几个年头,尽管庄稼人粮囤里有了剩余,粮价却出奇的低,粮贱伤农,老百姓的日子依旧过得捉襟见肘,更不用说像苏家这样被病人拖垮了的家庭。
更让人感到棘手的是,兄弟俩逐渐到了适婚年龄,娶老婆是要盖新房的,没有房子哪家姑娘会看上你?
可是苏家只有一屁股欠款和还不完的人情账。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这雨声就是庄稼人最完美的催眠曲,黎明将至,无眠人终于小寐了会儿。
庄稼人辛苦,一年四季营务土地,唯有下雨天才是他们难得的休假。
早饭后,苏居安坐在窗下陪母亲聊天,族弟苏小文头戴竹笠身披农膜,一路踢踢踏踏走进门来。
叫了声“大娘”,把手中的半袋鸡蛋放到饭桌上说:“这阵子出门去北乡建菜棚,回家才知道您出院了,咋样,这回病全好了?”
苏母半坐在躺椅里,无力的笑笑:“托贵人的福,好了,瞧你这孩子,来看大娘还拿那么多鸡蛋。”
“大娘,我和小武打小没爹没娘,是您为侄儿做了十几年的棉袄棉裤,亲娘一样的恩情哩,咋还受不起这几个鸡蛋了?”
小文六岁死了父母,虽然村委出粮出钱扶助他们,衣服、被褥却一直由苏母张罗,这兄弟俩重情重义,也把苏家老两口当做自家老人孝敬,甚至超过了亲叔苏金声夫妇。
当哥的拎来两把木凳,兄弟俩对着脸儿坐在窗前看雨,苏居安突然问小文:“你前几天说去北乡镇帮老板建菜棚,这些老板都是哪里人呀?”
小文笑笑:“啥老板,都是附近村里的菜农,我们打工挣人家的钱,不就得叫人家老板嘛,人家把我们这些人叫‘毛驴汉子,’去劳务市场雇工叫‘牵驴’。”
“嘴够贱的,有钱就瞧不起穷人了?”苏居安种了一大家人的土地,实在没有时间做短工,也就不知道北乡人到底捣鼓些啥。
“可人家确实精明,见种粮食根本回不了本,才琢磨出冬暖大棚这一招,他们的黄瓜冬天上市,一斤卖两块多钱哩。”
苏居安瞪大了眼睛:“那么多?过些日子收了麦,我也跟你去当几天‘毛驴’趟趟路子。”
阴历五月十三,是小麦开镰的日子,因为娘的手术,苏思安六月份已经没了休班,打电话给大哥说自己回不去了,却意外听到家里麦子已经收割完了的消息。
是春旱加快了麦子的早熟,前几天一场大雨,更是让麦根快速的腐烂,苏居安不得已找来收割机抢收,这样又额外增加了一笔开支。
这回他不得不出门打短工了。
有小文小武两兄弟挑头,南乡村的这群壮工顺利地接下了一份版筑菜棚土墙的活计。
主家当家人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名字叫玉美。
出于对新生事物的好奇和急于改变贫困的迫切,使得苏居安一开始便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了蔬菜大棚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大眼睛的俊俏女孩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自己。
出于姑娘的矜持,玉美的举动不能太急迫、太过明显,但她还有时间从容的认识眼前的‘苏娟’,因为他要在自家旧菜棚的窝铺里住上二十几天呢。
工程并不复杂------夯土为墙,这在古代叫做‘版筑’,这样的工程,几千年前的工匠们就已经无数次的重复过,不过他们那时版筑城墙是为了抵御外敌的侵袭,现在这些农民们却是为蔬菜搭建一个冬天也能茁壮生长的安乐窝。
玉美是个大胆泼辣的女孩子,更兼父母膝下没有男孩,故而家里的大事小情少不得她跑前跑后,相处久了,玉美更加认识了‘苏娟’的与众不同。
实话实说,当初如果不是小文小武极力推荐,姑娘还真看不上眼前这个略显清瘦的高个男子。
但是,当这些汉子们拉开了架子干起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个‘苏娟’虽然名字‘娘’,但是干起活来却非常的麻利,不偷懒,不惜力,甚至‘把头’小文,也会时不时地向他他请教一些工程的细节。
同样的版筑,经过他的夯实,墙面永远是最光滑、最坚固的一段,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候却能一语中的。
玉美就是从那时开始注意起这个话语不多的男子,一番旁敲侧击,便基本了解了他的家庭状况。
人家名叫‘苏居安’而不是她想象中的‘苏娟’。
是嘛,这么精干的一个好男儿,怎么会起一个女孩名?
更重要的,这个男人二十二,只长了自己两岁,还没有定下亲事。
也就是这时候,爽快的玉美便突然有了心事。
苏居安发现玉美盯上了自己,是源于这些日子衣袋里总会莫名其妙多出两枚煮熟了的鸡蛋,他不相信世间真的会有‘田螺姑娘’,直到那天清晨,他亲眼看到玉美将两个熟鸡蛋偷偷塞到自己挂在土墙上的衣服兜里。
6暴风雨来了
苏居安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不动声色的享用着姑娘的馈赠,却知道这件事万万不敢声张。
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名声是最金贵的东西,如果这件事自己处置不当,指不定会为她招来多少非议。
但是随着工期即将结束,小伙子明显的感受到了玉美看向自己的越来越炽热的目光,从而独自面对她时显得更加谨慎。
终于,在一个极度闷热的午后,大家不得不停下来喝水小憩,玉美径直走到他身前:“苏居安,你能帮俺干点活吗?”
苏居安极力躲避着姑娘炽热的眼神:“啥事?”
“后搭地棚里有一些旧膜,帮我扛过来。”
吃了人家十几天的鸡蛋,这点小忙必须得帮,放下盛水的大瓷碗,头也不回地说:“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没膝的玉米地,来到玉美家的旧菜棚,谷雨过后天气开始变得炎热,旧棚上的覆膜业已撤下包住土墙,此时想要进菜棚根本不用走正门。
但苏居安是绝不会放弃‘门’的概念的,他也从来没想过要从胳膊粗的支架间隙钻进去。
棚里的西红柿虽然已经过了生长期,但是依然有零星的果实挂在枝头。
玉美停下脚步,望着总抢在自己身前两米之遥的小伙子,顺手摘了一个果子递出去:“苏居安,俺是老虎吗?为什么总躲着俺?”
小伙子静静地看着玉美:“老板,我没有躲你呀。”
“老板?这个称呼真俗气,叫我玉美吧。”
“玉美···妹妹,您有啥活尽管吩咐。”尽管知道这时候棚里根本没有活干,苏居安依旧在装糊涂。
“苏居安,俺看上你了!”
这姑娘也太直接了吧。
小伙子一阵惶恐,说就我们那个穷地方,你到底图什么?
“就图你人实诚,模样端正,还有,不管天有多热,这群汉子里面只有你干活穿着背心,虽然你的衣服最旧,却是最干净的。”玉美不是个腼媥的姑娘,但是当面表白一个男人,还是不由自主的羞红了脸。
苏居安心中称奇,禁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
客观地说,眼前的姑娘身材并不特别出挑,但是搁到人堆里却是最能够让人瞬间眼前一亮的女孩,明眸皓齿,整洁干练,一身藕荷色的连衣裙与玲珑剔透的身姿贴合的刚刚好,圆圆的脸蛋红扉未尽,暖暖的笑意早已挂上嘴角。
一个胸无城府的女孩,能干、善良、漂亮、耿直,婚后也一定是个好妻子。苏居安一瞬间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可正是因为这份美好,让他不得不违心拒绝姑娘的爱意。
“妹子,咱俩不合适。”苏居安低下头,心中有些难过,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为此惋惜。
”玉美预感到了对方会有些犹豫,但她没有想到人家回绝的如此干脆。
“为什么不合适?是妹子长得丑了?还是好吃懒做了?
苏安低头极力回避着玉美灼热的眼神:“妹子自然是最好的,是俺配不上你。”
“你咋了?”
“穷呗,你去南乡村随便找个人问问谁家日子过得最烂,保证他们都会指向我们苏家,这件婚事即便我同意,你爹娘也不会答应,你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咱不能害人嘛······”。
按照农村的惯例,男孩子到了适婚年龄,一般都会极力显摆自家的富足,这也是吸引媒人上门的一个重要砝码,苏居安的坦诚让玉美感到惊诧,却也更加敬重起他的人品。
毕竟‘诚实’才是一个男人最珍贵的品德。
姑娘热切的看着小伙子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发现他迷人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刚毅,这样的男人无法不让女孩为之动情,况且他还那么英俊。
即便一阵突如其来的东南风风吹乱了他微卷的短发。
天地间突然一片昏暗,好凉爽的南风!
苏居安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急忙抬头看向东南,见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在普天盖日的奔涌过来。
“坏了,这是雨云!
苏居安心头一紧,立马冲出菜棚厉声疾呼:
“小文,要下雨啦!别让雨水冲垮了后墙!!!”
天哪,雨季提前到来了!
玉美一阵绝望,这道即将完工的后山墙可是自家半年的收入呀,工程机械、人吃马嚼、十几个人半月的血汗,如果不能保全,新菜棚前期的投入算是打水漂了。
更重要的是节气不等人,雨季过后已是秋天,那时即便日夜加班也赶不上农时。
保住这面土墙便保住了明年的收成!!!
但是大自然的肆虐,从来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突然狂风大作,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这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预兆。
玉美踏着苏居安的步点拼命跑过被疾风吹向一边倒的玉米棵,一眼瞥见小文和苏居安已经摇摇晃晃上了墙,大片展开的农膜在他们脚下疯狂地扭动翻滚着,墙下,惊慌失措的伙计们正用力拉扯着农膜,却不知怎样制服它们。
还好苏居安保持着一贯的冷静,稳住身子冲墙下喊道:“小武,找五个人去墙南,用土压严实农膜!”
昏头昏脑的小武接到指令,慌忙带人扑向墙南,一番铁锹挥舞,农膜迎风的一面被土块牢牢压制,而飘舞在另一端的农膜,早被狂风吹成平直的旌旗。
“咔啦啦···”,伴随着半空中一声闷雷,硕大而又稀疏的雨点应声而至。打在庄稼汉子的脸上,顿时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快去后面压实农膜,大风会把墙面拉倒的。”狂风中苏居安再次厉声喊到。
众人接到指令一起跑向墙后,随即瓢泼大雨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至,打在庄稼汉子们身上、脸上、钻到他们单薄的衣衫里,顿觉一阵透心的冰凉。
这才啥节气呀,雷公电母,你这是想要庄稼人的命呀。
苏居安伏在墙头,暴雨中竭力睁大眼睛,见小文只顾压住墙西头,东面的农膜已经被狂风吹起,露出刚刚版筑的一片新墙。
“小武,快上来压住墙东头,快。”
朦胧中一个娇小的身影燕子般飞上墙头,但是她的身子太单薄了,一阵狂风袭来,立身未稳地‘小燕子’突然一头
栽了下去。
“小武!”
完了完了!这么高的后墙摔下,断胳膊断腿还是轻的。苏居安眼前一黑,本能的顺着农膜滑了下去,一把抱住泥地里娇小的身躯:
“小武,伤了没有?”
一个慌乱的女音传进他的耳膜:“苏居安,你放开我。”
啊?不是小武!
苏居安定了定心神才发现摔下墙头的竟然是玉美.
多亏了农膜的承接姑娘才安然无恙,之所以没有爬起来,是因为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懵了:
“姑娘家家你上去干什么?不要命了?”
因为雨前湿热,玉美今天穿的很清凉,薄薄的连衣裙经过雨水的浸透早已紧贴在姑娘身上,二人几乎肌肤相亲,苏居安心中一颤,急忙松开玉美。
“这段后墙保不住了,大家赶快离开这里,墙倒了会砸死人的。”苏居安见bao露在雨中的那片墙体已经不堪再用,急忙命令大家撤退:
“扔掉手中的铁锨,会招雷劈的。走哇!”
7忘不了毛驴汉子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刚才还是狂风暴雨,转眼间天晴了。
“这狗日的老天爷,专跟庄稼人过不去。”小文仰头看天,诅咒着脱下湿透的汗衫,一眼瞟见玉美姑娘跌跌撞撞闯进窝棚,热血涌动,整个人立马呆了。
原来玉美姑娘一心扑到了菜棚上,竟然忘记了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清凉的连衣裙,经过雨水的浸湿,薄薄的纱布紧贴于身,曲线玲珑一览无余,玉美此时也觉察到了自身的尴尬,虽然身上冷得厉害,却更难忍受男人们异样的目光,咬咬牙转身跑出窝棚。
苏居安当然晓得姑娘的尴尬,急忙取出自己的外套追到垮墙边,随手将衣服披到姑娘肩头轻声安慰说:“妹子甭愁,我有办法把垮墙补齐,过几天吧,等这些淤泥七成干的时候我们再回来。”
玉美心头一暖,好体贴的男人!可听话音他这是要走啊,担心之余突然又多了一份惆怅:“你们要回家吗?”
苏居安歉意的笑笑:“村里的房子太旧了,保不齐哪家屋顶会漏雨,咱不能让老人们着急啊。”苏居安怕玉美上火,赶忙解释说。
“你能保证一定会回来?”
“苏家的爷们,只要应下的事,就一定不会食言。”
玉美低下头,看着身上这件原本浆洗干净的外套上沾染了几块极不协调的泥点子,沉吟着说:“我信你,只是弄脏了你的衣裳,得过几天才能还你。”
“一件旧衣服,您不嫌埋汰就好。”
“俺···等你回来。”
苏居安回家了,玉美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也被带走了。
这个行事干脆利落的姑娘,第一次感觉到了思念的煎熬。
哈!思念···的···煎熬?玉美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敏感的字眼,一时神魂颠倒。
秦玉美,你的表白人家可是没答应呀,你现在的煎熬能算作是‘思念’吗?
但是他的目光却是那么的坦诚,他的举动又是那么的温暖,他就是那个让你不顾一切扑到怀里的男人,当他把外套轻轻披到你肩上的那一刻------
秦玉美,你完了,或许你的这一辈再也离不开这个‘毛驴汉子’了。
从来沾床就睡的姑娘失眠了。
整整三个望眼欲穿的日子,眼看村头的土路渐渐干透,心上人却依旧没有回音,姑娘心中开始长草,一大早便推出自行车准备出门。
这一切当然逃不过王巧珍的眼睛。
这些日子女儿的一切行止,当妈的全然看在眼中,王巧珍终于怒了。
自从十天前家里的鸡蛋天天见少,王巧珍便暗暗观察起女儿,二十多天过去了,从女儿偶尔看向苏居安异样的眼神里,当妈的大概齐有了些眉目。
二八的年华,谁家女子不怀春?大妮子这是看上南乡村的打工汉子了!
这还得了!
南乡村可是益临县最出名的贫困村,而这个苏居安家又是这个贫困村里最穷的贫困户,听说家里还有一个常年病病歪歪的老娘,试想谁家爹娘愿意把姑娘送进永远填不满的穷坑?
女儿犯魔怔,当妈的绝不能跟着犯糊涂。
可毕竟姑娘大了,她不言语,当父母的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好歹那个苏居安已经回家了,爱情的小火苗眼看就要熄灭,女儿却急着把他找回来。
“歇着吧你,市场上那么多壮工,为什么非要等那‘头’犟驴?”王巧珍挡在女儿面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这活是人家干的,还没结工钱哩。”玉美停下了脚步。
“不光是结工钱吧,我水灵灵的姑娘也一块便宜他了?”王巧珍见不得姑娘遇事总爱自作主张,忍不住出言相讥。
“妈,瞧您说的什么话呀,能不能给女儿留点脸面?”玉美又羞又恼,满面哀怨。
“里子都快没了还要什么面子,老头子,恁闺女要去南乡找‘毛驴’汉子了。”玉美妈是个大咧咧的女人,见女儿执意要出门,情急之下一把拽住车把喊道。
秦尚关堂屋里早饭吃到一半,突然听到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立马阴沉着老脸窜出房门,见妻子和女儿正拉扯着一辆自行车斗气呢。
这个村里唯一的倒插门女婿早被寄人篱下的生活打磨的极为谨慎,遇事总爱反复权衡,(人称秦诸葛)最烦老婆说话不过脑子,如果这些混账话传到外人耳中,女儿以后还怎么做人?
“王巧珍,这种事也敢瞎咧咧呀你?”秦尚关瞪大了眼睛吼道:“南乡人不是答应了还回来吗?”
“爹呀,季节不等人,昨天气象局还说几天后会有台风登录半岛,咱家新菜棚东墙塌了一块正好堵了后墙的排涝沟,下雨存下积水咋办?”玉美是个聪明姑娘,一开口直击母亲的软肋。
爱财的玉美妈果然就慌了神:“哎吆天爷,下雨咋就没个够呢,光这道后墙就花了我三千块呐,万一倒了,三间铮明瓦亮的大瓦房没了,玉美呀,快去找那个什么小蚊子、小苍蝇,可是耽误不得吆。”
秦尚关可没有老婆那么好糊弄,板着老脸说:
“玉美呀,你可以去找小文和他的那个哥,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定知道哪些事能干,那些事不能干。”
当爹的顾及女儿脸皮薄,说话虽然委婉,却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不就是嫌人家穷吗,好像自己没穷过似得。”玉美心中沮丧,赌气的甩开母亲的手,夺门而去。
看着姑娘远去的身影,秦尚关也只能将心中地余怒发泄到妻子身上:
“败家娘们!你不是强拦吗?咋又不管了??大妮的终身大事抵不上一道破山墙???”
下过雨的泥路不好走,当玉美骑着她那辆崭新‘凤凰牌’坤车赶到南乡村村头时,日头已经过了半晌,远远地一群妇女坐在村头大柳树下闲聊,近前打听,果然没人不知道苏居安一家。
问明白了苏家的具体位置,姑娘故意放慢了脚步,她知道这些村妇最爱嚼舌头,也一定会议论苏家的事情。
不出所料,身后果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哪个村里的小妮?脸蛋子怪好看嘞,身架子也好,咋就看上苏家小子了?”
“苏家小子不好吗?还有谁家小伙比得过人家?”
“论相貌人才,确实算是好孩子,没托生到福囤里呗,啧啧,那个破家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几个长舌妇一唱一和,姑娘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果真如她们所言,这桩婚事即便苏家同意,自己父母那里也过不了关呐。
姑娘刚刚还在急切盼望见到苏居安,此刻突然犹豫起来。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玉美努力静下心,慢慢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她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苏居安的坦诚相告,她宁愿苏居安的这份坦诚是他考验自己的手段,但是,当她亲自来到这个村子,满眼一排排破烂的房子,她的心突然凉透了。
改革开放这些年,南乡村仅仅解决一个温饱问题了吗?
去还是回?
如果现在回头,把先前的那段邂逅忘个干干净净,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秦玉美。
可二十几天的期待、挣扎、甜蜜、还有暴雨中那惊心动魄的一抱,你果真就能忘得了吗?
看着车篮里被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的外套,玉美竟然再次有了披上它的冲动,也是这一瞬间,姑娘突然读懂了自己的内心。
虽然是件旧衣服,但是穿在身上真的很温馨······。
这是一座农村里最常见的四合院,大门楼子朝南,从木门上斑驳的落漆已经看出这家人的寒微程度,毕竟街门是一个家庭的脸面。
“家里有人吗?”一个清脆的女声传进院子里,,正在枣树下乘凉的苏母慢慢抬起头:“谁呀?进来吧。”
8王红菱是谁
玉美首次踏进眼前寒微的小院,第一感觉竟然是一种久违的温馨,都说房子住久了会有‘人气’,或许这就是主人的气息吧。
四间土坯正房,外墙很干净,腰线等分,上白下青,一看主家就有双能干的巧手。两侧偏房略矮,东面做了厨房,西面陈放杂物,加上门楼,标准的一个农家四合院。
这家人好歹还有房子住,虽然旧了些,却归置得井井有条。凭这点,那些嚼人舌根子的懒婆娘就该脸红。
------秦玉美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闺女,恁找谁呀?”苏母起身,随手拿了一把凳子递给玉美:“屋里暗,在院子里将就坐坐吧,恁喝水吗?我去拿。”
“大娘您甭忙活,我从北营来,找苏居安讨个回话,家里的新棚还剩一点活没完工,心急呢。”玉美看面色就知道老人大病初愈,急忙扶苏母坐下。
“噢,找居安呀,孩子这几天有些上火,恁家的活没干利索,小文家的房顶又塌了个窟窿,三兄弟忙活大半天了,我估摸着下午能去恁家。”苏母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干干净净地女孩,不由得话多起来。
“大娘,您有几个孩子呀?”玉美也想更多的了解这个家庭,并不急于告辞。
苏母伸出五个指头:“五个,第一个姑娘小时候走丢了,现在的大姑娘上了大学,做了教书先生,小妮还在上学,大儿你认识,小儿子做厨师,不在家。”
“好一个思维清晰的老太太。”玉美微微一笑:“大娘,您是明白人,做您的女儿有福啊,都有学上。”
农村父母的意识里,女孩早晚是别家的媳妇,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所以他们大多不会供女儿读书,似苏家这样开明的父母算是特例。
“女儿命好,两个儿子就可惜了。都是受我这病身子拖累,他俩都是老师眼里最出息的学生,可惜了啊······”。
苏母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会好起来的大娘,庄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凭啥总过苦日子?”玉美说话干净利索,颇投老人的的缘。
“也是,可年龄不等人呀,大儿子二十二了,至今也没定下一门亲,愁啊。”
“您这么好的儿子还怕没有姑娘喜欢呀?”姑娘心中暗自欢喜,这信息对她太重要了,俏皮地半红着脸问。
“村里倒是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王家姑娘,镇上幼儿园教书,我们四个老人儿也打心眼里赞成这门婚事,可居安一直犹犹豫豫,可话又说回来,婚姻是他自己的事,做娘的又咋能插手?”
玉美一进院子,苏母便敏感的发现了她怀里抱着的叠得方方正正的外套,姑娘如此珍爱儿子的一件旧衣,老人家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然而先前老人家看似无心的家常,却引起了玉美的一阵慌乱。
早该知道苏居安地模棱两可不全是因为苏家的贫困,这个王家姑娘才是最大的敌人,看来貌似忠厚的男人也不敢完全相信呀。
姑娘莫名其妙地,心里便有些懊恼,放下怀里的衣服说:“大娘,这是苏居安的衣服,麻烦您转交给他,我得回家了。”
送走了病愈的母亲,苏思安也耗尽了六月份的休假,再次走进后厨他感到一身的轻松。
三砧师傅‘老铁’终于上班了,这个电业局调配科科长的独子依靠父亲‘电老虎’的虎威,从来就没把餐厅里的领导看在眼里,据说王科长的意思是先让儿子在招待所镀镀金,然后调到电业局谋一个比如膳食科科长一类的肥差,也算一世无忧了。
可老铁这个浪荡子完全不体谅当爹的苦心,除了每天打理他那一丝不乱的发型,多数时间会泡在前台和几个轻薄的女生做着打情骂俏的游戏。
三砧原是他的操作台,既然人回来了,杨厨便安排苏思安去灶上熬汤。
所谓艺人的腔,厨子的汤,干过厨师的人都知道汤的重要性,盖因宴席上大部分高档的食材,抛开营养价值不说,其原始口味几乎都很寡淡,如果想要食客们记住这道大菜,并心甘情愿的掏钱,就需要拿高汤或者清汤慢火煨它,这就是燕翅、鲍鱼一类珍品为何能够醇厚香浓的原因。
一句话------
后厨里的汤桶是一切高档菜的基础。
熬汤的工作很重要,熬汤的过程很枯燥,熬汤的师傅除了喝水就是尿尿。
初上灶台,苏思安还暗自慌乱了一阵,好在这吊汤就是个耐心活,杨厨讲了一遍他便记住了七成,回到宿舍翻了翻从前的学习笔记便成竹在胸了。
但这活实在太磨人了,有时候中午下班了也不能离开厨房,毕竟灶上还熬着汤呢。
闲暇时他会切些土豆练练刀工,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挥舞着拖把清理厨房地面。
他相信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爷娘眼里有勤儿,世上没有白搭的工。
很快,中午下班前便没人清理地面了,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人会趁着大家午休的时间清理得干干净净。
苏思安知道在老铁这类人眼里他就是个“傻子”,但是这个‘傻子’却固执的认为一个人只要付出总会有收获。
熬汤的日子很枯燥,一个月的时间也在略显无聊中慢慢远去,这一天一则极不起眼的红头文件却突然引爆了整个后厨。
BH市府接待处第一招待所关于业务大练兵的通知
BH市第一招待所第(六十七号)文件
鉴于招待所厨师后备力量不足,经所长办公室研究决定,特在本所三大厨房实施一级以上(含一级)厨师收徒活动,一师两徒,自愿结对,望各位师傅积极参加。
临海市第一招待所所长办公室。
红头文件上墙,整个后厨一片哗然。
手艺人谁不知拜师的重要性,这可是年轻人提高个人技能的绝佳机会,但是整个后厨不过七八个一级厨师,也就是说,这些年轻的厨师之中注定会有一半人拜不到师傅。
苏思安觉得自己初来乍到,肯定是各位师傅们的‘弃徒’,所以也没对这件事抱有太多的幻想
下班后,单身们照例泡在餐厅里神侃,苏思安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手中的《平凡的世界》,心中却一直期盼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在等白梅。
她已经三天没有出现在餐厅了。
尽管白梅已经知道了苏思安没有拿到那纸象征着城市户口的毕业证,尽管她已经没有了初时毫不掩饰的炙热的期盼。
但是,苏思安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那种朦朦胧胧地憧憬,一天不见,心中总像缺少了些什么似的。
哦,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9老铁是个怂包
小谷见苏思安心不在焉的翻看着书本,淡然一笑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苏哥,又在想白梅?”
虽然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二人早已处成挚友,但是私下的那点小秘密却也很难启齿,“哪里会,人家是高傲的天鹅,咱是池塘里的青蛙,云泥之别。”
“看不出,出口成章啊,怪不得白梅把着你不放呢。”文静此刻正漫不经心的吃着自己的晚餐,突然笑着插话道。
这些日子文静总喜欢坐在谷月明身边,对面的苏思安以为两人有意,也曾刻意的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时间,可有一天谷月明却突然对他说:“苏哥,杨文静快走了。”
“哪里去?她不是干得挺好吗?”虽然苏思安已经知道他俩并没有走的很近,但还是为小谷觉得有些可惜。
或许招待所一批批离职的女孩子多了,谷月明早已习惯了这种离别,“她不是我们招待所的职工,人家是旅游学校实习的学生,半年期满就要去新单位报到了。”
联想到先前自己那些分散到各酒店实习的同学,苏思安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实习生,注定就是来去匆匆的过客,或许有些人,离开了就永远无法再见了。
“嗨嗨嗨,谁又在说姐的坏话呢,我可是全听到了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苏思安的沉思,白梅来了!
苏思安心头一热,蓦然回头,见白梅妆容齐整,一方靛蓝色的方巾将长发松散的拢于左肩,着一身洗的泛白的牛仔,干净利索。
姑娘身后是西服笔挺的‘老铁’。
姑娘拖出椅子坐在苏思安对面,‘老铁’也脱了上衣搭上椅背,露出洁白的衬衣和艳红的领带。
小谷在二砧的位置上受尽了三砧老铁的挤兑,见到他心中不免有些打怵,不自然的问:“王师傅穿的这么板正,约会去了吧?”
老铁是诨名,真名叫王刚。
这人虽然举止肤浅,却极要面子,如果有人当面叫他的诨号,他会急眼的。
老铁瞟了一眼小谷:“小谷也在啊,是地,我陪白梅女士喝了个咖啡、‘coffee’,喝过吗?”
谷月明陪着笑脸恭维道:“高消费,也只有王师傅喝得起。”
老铁学着西人的肢体动作夸张的耸耸肩,傲慢的扫了一眼众同事,见苏思安早已撤去面前的餐盘,此刻正独自沉浸在另外一段感情世界里。
老铁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无视,敲敲桌子,堂皇的外表遮不住满眼轻浮:“嘿嘿嘿苏学士,天天学习脑子不累呀,学海无涯呢?”。
苏思安头也不抬,礼节性的回了句,“无聊,看着玩呗。”
“猪鼻子插葱------装象”。老铁不满于对方的的再次无视,语言中显然多了挑衅的成分。
苏思安曾经听小谷说过,这个老铁追白梅已经两年多了。白梅一直在答应与拒绝之间来回摇摆。
她看好了老铁条件优渥的家庭,但她也讨厌老铁不着调的纨绔作风,这样的男人,注定不是女人终身的依靠。
或许白梅先前有意的接近苏思安撩拨了老铁敏感的神经,所以这些日子苏思安总感觉到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冷冷的盯视着自己的后背。
这个人终于要向他摊牌了。
白梅知道老铁的脾性,生怕俩人闹起来大家都不好收场,遂半开玩笑的劝道:“老铁,不要欺负我弟弟,他可是个老实孩子吆。”
老铁虽然很反感别人称呼他的诨名,但对白梅却是个例外。
“是个‘弟弟’呀,那我就放心了,起码姐姐弟弟睡不到一个被窝里。”老铁不但人浑,说话也很下作。
苏思安可以忍受老铁的傲慢,但绝不能忍受他对白梅的侮辱,愤然起身:“庸俗!月明,我们走。”
老铁本就是前来挑衅的,对手动了怒,正是他想要的结果。突然起身挡住苏思安的去路,满脸的蔑视。
空气空前紧张。
餐厅前排的姑娘开始窃窃私语------
白梅惹祸了。
老铁多壮呀。
新来的帅哥要吃亏!
苏思安冷静地打量起眼前的老铁,此人虽然矮了他二指,身体却很厚实,或许他认为苏思安偏瘦的身体无法和他对抗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
但是他哪里知道苏思安老家人人尚武,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有点‘童子功’。
苏思安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咬咬牙迎着老铁的目光一步步逼上去,餐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小谷见势不妙,急忙扑上来挡在二人中间:
“苏哥,王师傅,一句玩笑话何必当真,给我个面子······。”
“滚开。”老铁挥手把小谷搡到一边,不防被苏思安一把握住了虎口。
他想试探一下对手的腕力,为下面对抗的升级做个考量。
感觉到老铁五指在收紧,他也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量。
老铁果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手上渐渐吃痛,终于忍不住咧开嘴巴,显然他的力量并没有苏思安想象中的强悍。
“苏哥,单位里打架是要开除的。”谷月明不想苏思安吃亏,他知道老铁后台硬,招惹不得。
苏思安当然知道打架的后果:“王师傅,大家都是同事,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吧?”
像老铁这样的怂人,强者面前面子可以一钱不值,见唬不住对方,立马给出了一张笑脸:“好兄弟,哥哥和你玩呢。”
“对,好兄弟就该这么玩,二零二的大门晚上不上锁,有兴趣随时找我玩玩。”松开老铁的手,苏思安扬长而去。
二零二宿舍房门紧锁,谷月明满脸紧张:
“苏哥,这个老铁可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刚才吃了亏,会不会报复你?”
“别担心,老铁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起身打开房门,“这时候关门倒显得咱们害怕了。”
红头文件下达三天后。
后厨班前会第一次全勤,大家排成两队,静候赵经理训话。
赵曙光厨师出身,还是杨厨的同门师兄,后厨的那点猫腻自然门儿清。
“既然来了,少不得说几句。”赵经理干咳了两声,食指敲着墙上的红头文件,说他娘的办公室闲的蛋疼,发了这么个玩意,对小崽子们来说倒是件好事,艺不压身呐,手脚麻利点,脑子活泛点,师傅准喜欢,郭老您说是吧?
赵经理嘴里的郭老是临近退休的白案领班,手下干活的女孩子居多。
郭老问:“收徒弟有没有标准?”
“郭老,双方自愿。”赵经理虽然话糙,但是对于老师傅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赵经理提高了声音说:“有话放开了说,言无不尽嘛。”
头砧‘王大头’也是赵经理的师弟,平时玩笑开惯了,立刻起哄架秧子地问:“赵经理也是特级厨师,您老准备挑谁做徒弟呀?”
“王大头,你娘的就会给我出难题,我就免了吧,天天事呀事呀的一霎儿也不清闲,误人子弟的罪名担不起呀,不过,你倒可以教教老铁嘛,你们老王家一个德行。”
后厨里赵经理最烦的就是老铁,这个嚼不烂咽不下的钢豆子总无缘无故地请假,头砧王领班已经无数次的告过他的状了。
赵经理说他俩一个德行,实际上是在寒碜王大头。
10幸福的眩晕
杨厨拍拍案台:“静一静,静一静,现在由赵经理统计结对情况,原则是各单位师傅从身边挑人,如果哪位师傅没有可心的徒弟,我可要乱点鸳鸯谱了。”
------各单位身边挑人,范围一下子缩小下来,砧板王领班害怕老铁纠缠,撇过二砧、三砧,随意挑了两个粗加工的小徒弟,在他眼里,这俩熊孩子肯定干不长,早走了自己早清净。
掌灶的师傅更干脆,现成的‘打荷’小子天天围着自己转,斟茶倒水小心伺候,没有理由不教他们。
郭老经过深思熟虑挑了白案上一大一小俩徒弟,年长的是他心中早已默认的新领班依婷婷,小徒弟黄秀秀是黄所长的亲侄女,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现在唯一没有公布徒弟人选的就只有杨厨一人了。
赵经理扬扬手中的名单:“乐春,挑两个小崽子,好上报办公室。”
这才是后厨拜师的重头戏!
所有的眼睛一起投向杨厨,空气越来越凝重。
有意学厨的年轻人哪个不想拜杨厨为师?
苏思安昨天听白梅透露,就连一向傲慢懒散的老铁这次都打起了杨厨的主意,据说电业局王科长为此还特意求了黄所长。
杨厨的名头在临海市叫的很响。能拜在他的门下,将是徒弟今后在餐饮界一路坦途的通行证。
苏思安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新人,拜杨厨为师绝对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想到这里脸上反倒一片坦然。
没有奢望就没有失望,把希望放到最低点,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小惊喜’。
但是这一刻命运却不经意间给了他一个‘大惊喜’,这曾经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让他感到无比的幸运,包括后来顺理成章地爱上同样爱他的小师妹,直到有一天······。
杨厨环顾左右,最后目光锁定在谷月明头上:“谷月明、苏思安,你俩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苏思安突然一阵眩晕,一阵幸福的眩晕。
杨厨竟然选中了我?这个在别人眼里最无足轻重的‘傻子’!!!
谷月明见未来的师兄木橛一般钉在当地,急忙捅了捅他的后腰:“苏哥,师傅等你回话呢,到底愿不愿意呀?”
“我···当然···非常愿意”。众人艳慕的目光里,苏思安轻轻抹了一把眼睛,鼻子好酸。
三天后拜师仪式在黄所长的主持下隆重举行,欣喜若狂的苏思安竟然忘了准备谢师的礼物,好在细心的师弟准备了双份,小伙子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
餐厅里很快又传出苏思安‘后台很硬’的谣言,白梅这次果断的拒绝了老铁。
拜师仪式一结束,杨厨便把俩徒弟晾到了一边,作为后厨的头儿,他也确实太忙了。
所以,一个夏季过去了。苏思安和小谷竟然成了整个后厨进步最慢的徒弟。
立秋过后,苏桦打电话问弟弟能不能请几天假,家里的秋粮陆续成熟,苏居安和父亲有些忙不过来。
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厨房里,竟然忘了那个穷家和久病初愈的母亲,苏思安满怀愧疚向师傅说明家里的情况,杨厨给了他三天的假期,并关切的说:
“早该回家看看你的父母了,他们不容易呀。师傅知道你家里有些困难,缺啥吱个声。”
“师傅,我会的,以后少不了麻烦您。”
回来了。
虽然不是衣锦还乡,但是在乡亲们眼里的‘大地方’闯荡了两年,苏思安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用遭受风吹日晒的固定饭碗,所以这一刻他心中是满足的,并充满了喜悦。
村子到镇上的长途停车点还要走二公里的路程,走在乡村小路上,一身水墨蓝牛仔服的苏思安背了一个简约的帆布包,远远看过去,白白净净,清清爽爽,早已脱胎成了一个标准的城里娃。
南乡村,我回来了。
心有多宽,天就有多高,路还是原来的那条路,归来的游子却完全换了心情。
沾了今夏雨水充沛的光,虽然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方方正正的大田里依旧郁郁葱葱,红彤彤的高粱、金灿灿的玉米、圆鼓鼓的大豆、沉甸甸的谷穗,它们经历了春的明媚,夏的绚烂,待到秋染陌上,早已忍不住露出富足的笑脸,就连沟沟堑堑贫瘠的麻刚沙地也被纵横交错的甘薯秧子完全遮盖起来。
多美的一副丰收画卷!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苏思安心旷神怡,不自觉的便喊出声来,也多亏正午时分大田里没人,要不非被人家当成疯子不可。
苏思安走进自家四合院时已经过了饭点。
院子里很寂静,母亲午饭后仰卧在躺椅上睡的正香,乖巧的妹妹背对大门坐在老人脚边摇扇驱赶着蚊子。
背后看,苏杨的个子似乎蹿出了一大截,十三四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小妮子简直长疯了。
蹑手蹑脚走上前,在妹妹肩头亲昵的拍了一掌。
‘妹妹’蓦然回头,二人同时一愣。
出现在苏思安眼前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短发疏眉,五官清秀,俊俏洒脱中略带一丝男孩气质,从她健康的太阳色,可以看出是一个农家姑娘。
或许是‘陌生人’无意间地冒犯引起了姑娘的反感,起身瞪了小伙子一眼问:“你谁呀?大白天私闯民宅还敢动手动脚。”
这姑娘真逗,在别人家里一副比主人还要主人的模样,苏思安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指着躺椅上的苏母说:“姐姐别误会,我是···她儿子。”
姑娘杏眼溜圆:“呸,他儿子正在堂屋里吃饭呢。怕不是个小偷吧!”
坐了半天的车,早已饥肠辘辘,听到大哥正在吃饭,苏思安拔脚就往堂屋走去。
姑娘还挺勇敢,(其实城里人管这叫做‘虎’)情急之下挺身挡在‘小偷’面前大声喊道:“居安,家里来坏人了。”
姑娘的喊声突然惊醒了午睡的母亲,儿子的背影当娘的自然再熟悉不过了,急忙起身喊到:“玉美,他是思安,我的思安回来啦。”
姑娘一怔,脸上顿时布满红扉:“你是苏思安?你咋是苏思安!”
这姑娘虽然行事有点莽撞,倒也率真的可爱。
“不像吗?”苏思安笑着反问玉美,折身蹲到母亲身侧:“娘,您老还好吗?”
苏母亲昵的拍拍小儿子的后背:“好,一天比一天硬朗,肚子里装的饭食多了,喘气也匀了,娘啊,这次算是彻底还阳了。”
11两个女孩的较量
苏居安正在堂屋吃饭,听到喊声撂下筷子跑出来,立刻摇着头笑了。
“嗐,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光鲜的小偷?”
出拳杵在弟弟壮实的胸膛:“出息了啊,脸也白了,娘,您的思安再也变不回庄稼人喽。”
一家人欢天喜地的走进堂屋,苏思安附就着桌上的汤汤水水边吃边问:“大哥还不介绍一下这个姐姐···还是妹妹吗?”
自打进屋,苏思安就一直暗中观察玉美,从姑娘不时瞟向哥哥的眼神中,他明显感觉到二人一定不是普通的朋友。
一向沉稳的大哥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忸怩:“秦玉美···大你两岁,你该叫姐······。”
苏思安起身伸出右手,“玉美姐,谢谢您光临我们这个穷家,我们这个家呀,曾经被生活抛弃了,您来了,我娘的的眼睛都亮了。”
玉美略显迟疑的出手,轻轻握住思安伸出的五指,“思安弟弟太客气,或许别家姑娘眼里的···破败,我却感到很温暖。”玉美虽然爽快,毕竟是个农家女孩,显然还对城里的这些客套有些不适应。
“谁说别家姑娘都嫌弃妗子家破了?”话音未落,前街王家的表姐抬脚走了进来。
苏思安眼前一热,迅速放开玉美的手:“红菱姐姐来了,快请坐。”
“大街上看着像你,没认底实,跟进门来果然是,带女朋友回家了?”王红菱是苏家的常客,看了一眼玉美很自然的便坐到了苏母的身边。
她就是苏母嘴里常常念叨的王家姑娘啊。
玉美突然有些慌乱,不由自主拿对方与自身做个比较,却沮丧的发现,眼前的‘情敌’确实比自己优秀多了。
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天生丽质’‘亭亭玉立’,而教师的行业更是潜移默化的培养了她的优雅知性,如果把人家称作‘大家闺秀’自己也只能屈居‘小家碧玉’。
秦玉美心里一阵沮丧,她可不是一个能够藏住心事的姑娘,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便早已挂在脸上了------
人家俩人才是金童玉女般的绝配,秦玉美,你这样上赶着是不是太轻贱了自己?
王红菱确实不嫌弃苏家穷,这些年她一直暗恋着苏居安,明里暗里没少帮助这家人,这些让苏家人一直心存感激,在苏思安心里她更是女神般的存在,她才是大嫂的不二人选,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投向玉美的眼神时,立刻预感到玉美才是哥哥心中最想要的爱人。
无它,真正的爱情不是同情,也不是感恩,它是两颗心灵无意中的激情撞击的产物,反之,如果两个人太熟悉,相敬如宾中哪来的‘情感碰撞’?
所谓‘青梅竹马’不过是这次碰撞孩提时已经提前发生了而已。
“红菱,这是···玉美,他家的菜棚是我和小文承建的,还有点小活没完工,人家来催工呢。”苏居安不是个会撒谎的人,说这话时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红菱半含酸楚,“好俊的妹妹,是吧居安哥?我看与思安弟弟倒很般配呢。”
秦玉美见王红菱故意把自己和苏思安摆在一起,心中一阵懊恼,并不是说苏思安有什么不好,能够这么说,起码在王红菱眼里,他俩还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您就是大娘说的红菱姐姐吧。”玉美不甘心苏居安把她俩仅仅说成是雇佣关系,这句‘红菱姐姐’无意中透露出心中浓浓的醋意。
“妹子,居安哥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
一岁年纪一岁心,玉美毕竟小了两岁,王红菱三言两语便轻松地击溃了她理智的堤坝。
“苏居安,啥时候上工你给我个准信。”玉美一言未尽早已暗自红了眼圈,一赌气走出堂屋。
苏居安急忙追了出去:“后天,等我收完这茬玉米,保证误不了你家栽苗。”
堂屋内,尴尬的气氛并没有因为玉美的离开而稍有缓和,苏居安还没送玉美出街门,王红菱早已脸色惨白,说妗子啊,表哥咋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呢?
“闺女,妗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当娘的无法插手儿子的感情的事,只能无奈的安慰红菱。
玉美闷闷不乐回到家中,自行车都没停稳后脊梁便挨了一笤帚疙瘩。姑娘一肚子闷气正没处发作,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妈,女儿在外面受了气,不指望你安慰,也别背后下黑手啊。”
玉美娘是个直性子,扯着嗓子吼起来:“看不打死你个傻妮子,这半月去南乡村几趟了?今儿个还住下吃饭了,窝窝头就咸菜没吃够啊?姑娘家家还要脸不?”
“只要人家不嫌弃,吃糠咽菜也值!”玉美一旦犯了倔脾气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玉美妈见姑娘铁了心,一屁股跌坐在地,“她爹呀,你女儿又去找那毛驴汉子啦···管不了啦···”。
“啪···”正房突然飞出一物,堪堪碎在在玉美妈脚前,是老秦最喜欢的那把南泥壶,里面还泡着半壶似开不开的茶叶。
哭声戛然而止,老秦赤着膀子跑出堂屋,咬牙切齿,狠狠踢向老婆面前尚未破损的茶壶盖子:“娘俩一个德行,这还没怎么地呢,破马张飞瞎嚷嚷什么?传出去大妮还找不找婆家了?。”
玉美知道自己一直是爹最管用的那贴膏药,如今更是是他手里一块沾了灰的豆腐,扔了舍不得拍又拍不得,索性进房,反锁了房门一个人继续生闷气------
她就是王红菱,看居安那一脸惶恐的样子,好像欠她多少钱似的。
苏家还真是欠了王家不少钱,这些有苏鸿儒亲自上门去借的,更有红菱这些年偷偷给苏母买药的花费。
有道是大恩成仇,苏家一次次接受王家的恩惠,苏居安虽然还不至于仇视王家,但是每每面对王红菱,他总有一种不由自主的仰视的感觉,这些年沉重的心灵负债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心情品尝爱的甜蜜?。
与秦玉美相处则不同,是她带给了他久违的轻松,并且这种轻松很平和,很惬意,相信即使没有遇见玉美,苏居安也不会选择王红菱,至少现在不会。
晚饭的餐桌照例摆在院子里,一家人谈起白天的事,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鸿儒突然对大儿子说:“北乡里那个妮子你娘看不上,你应该真心实意的对红菱好,王家的恩惠咱们一辈子也还不起。”
父亲在农信上班,几十年的会计生涯养成了异常谨慎的习惯,话不多,却掷地有声。
说实话,苏家兄妹四人一直都有些怵他。
大哥不愿惹父母生气,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出了门,苏母心疼儿子,柔声责备起丈夫:“好好跟儿子说话不好吗?我哪里就不喜欢玉美了?”
苏鸿儒沉下脸:“他娘,你糊涂啊,三姐又不是咱家实在亲戚,凭什么借那么多钱给你治病?还不是全看红菱的面子嘛。”。
红菱的娘是苏鸿儒的远房姐姐,按理说早已出了五服,但是农村人念旧,从来就不曾疏远过远亲。
“可是居安不上赶,咱们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啊’。”苏母是个明事理的人,她绝不强迫儿子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哎,多好的姑娘,你说他咋就不喜欢呢?”苏鸿儒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
苏思安后来曾在一次酒醉后讲,王红菱虽然大了自己几岁,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姑娘,但是他打小便知道红菱姐姐喜欢大哥,也从来没有过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心底里私下对她的亲近。
12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三里清风三里路,
步步春风再无你。
想想红菱这些年地倾情付出,苏思安心中实在为她有些不甘,半真半假的对母亲说:“我喜欢红菱姐姐,等我在城里站稳脚,一定回家娶她。”
“孩子话,红菱眼里你还是个毛孩子,这话说出去,还不让外人笑掉大牙。”
母亲心疼大儿子,见小儿子撂了筷子,赶忙又说:“你哥心里苦哇,去陪他说说话”
苏思安知道大哥闲暇时最爱去村东头洗耳河边坐坐,那里空气凉爽,蚊子也少,河边多的是干干净净地大石板,村子里的女人们日复一日的捶洗衣服,早把它们打磨得光滑平坦,日间留下的余温尚在,坐在上面很舒服。
“为什么不喜欢红菱姐,她不漂亮吗?”。
苏居安从浅水中摸起一块石子,随手撇了出去,仿佛努力撇开心中挥之不去的烦恼:“喜欢,但更多的是感激,说句丧良心的话,有些时候,也有恨···”。
“为什么?”哥哥的话让苏思安大吃一惊。
“有句古话叫做‘升米养恩,斗米养仇’,真的,红菱对我、对咱娘实在太好了,如果我俩结婚王家绝不会为难爹娘,但我实在不敢想象自己今后一直生活在对她的感激里,这份感激让我很压抑;这份感激,让我在王家家人面前很难抬起头来;这份感激,让我一直无法正确的判断自己的真实情感。”
“大恩成仇···?”第一次接触到这些陌生的字眼,实在不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大男孩所能够完全理解的。
“玉美呢,她有什么不一样?”
“玉美是个爽快的女孩,有些莽撞,不了解她的人眼里甚至觉得她有些傻,但是她的快乐是心无城府的真情流露,她的苦恼也是转瞬即逝的闲愁,跟她在一起,我很轻松,只可惜···我们家太穷了,他父母是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所以你一直在两个人之间摇摆,谁也不答应,谁也不拒绝,让她们一起为你痛苦?”
“哥还没有那么卑鄙,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一个也不要。”
“你这是赌气,这不是对待爱情的正确选择!”毕竟血气方刚,苏思安话语中逐渐了些火药味。
面对弟弟的咄咄逼人,苏居安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
“思安,记住哥这句话,对于穷人来说,爱情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或许哥的‘爱情’只能分解成‘爱’和‘情’两部分。爱与被爱,与婚姻无关;恩情、亲情、恋情,最终变成一锅无可奈何的乱炖。”
“得得得,你的那些爱情理论太复杂,我也不感兴趣,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听说你想建个蔬菜大棚?”
苏居安叹了口气:“难呐,建一个菜棚需要一万块呢,咱家哪里有那些钱?”
“镇上银行不是号召农民贷款搞建设吗?”苏思安问。
“想都别想。”
“为什么?”
“还不是咱那个爹啊······就因为他在农信上班,执意阻拦银行里放款给咱家,爹这是要避嫌呐”。
想到父亲的清廉,苏思安彻底无语。反倒哥哥回过头安慰起弟弟。
“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干总会有办法,咱这个家也该出头了。”
“对,我上班也快半年了,积攒的工资除了买一辆自行车和几件冬装,还拿回了两千块呢。”
弟弟的话着实把苏居安吓了一跳:“思安,你的月工资不过四百五十块,合着这半年一分没花呀?你为何这么苦自己?”
“哥,咱干的是饭店,管吃管住,除了买书,还真没有花钱的地方,比起你、爹娘和小妹,我一点都不苦。”
“你还在自学?”
“闲暇时读点书而已。”
苏居安摇摇头:“思安,哥知道你不甘心,哥知道你崇拜路遥,心中有一个遥远的文学梦,但是人这一辈子,怎么能够做到不留一点遗憾?”
“哪里都能活人。”哥哥旧话重提,像利刃无情插入苏思安的伤心之处,他勉强压抑着心中的伤感:
“神交那个人,读过那本书,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与我们相同命运的人,他们坚韧、刻苦、勤奋、乐观,他们心中永远燃烧着希望的火焰,他们活出了自己的精彩,我们也将拥有自己美好的生活,虽然过去的苦难岁月让我们承受了太多的贫穷和困顿,但我们不该埋怨生活,毕竟它还给了我们一个健康的母亲。”
“思安,你说话还带着那么浓的书卷气,与同事们处的还好吗?”
苏思安明白大哥的弦外之音,初次踏进社会,特别是身处一群学历不高的厨师群体,这样的说话方式,绝对是同事们嘲弄的对象。
“姐姐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可爱之处、可恨之源,如果我们选择轻松的活着,就要多发现别人的优点,毕竟没有人愿意生活在仇恨当中吧!”苏思安想起了‘老铁’,想起了从前自己做建筑工时那些另眼看待自己的市侩小市民,人与人本来就参差不齐,何况他们并没有做出出格的坏事。
“姐姐是乐观主义者,而我却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早一点了解了人性的阴暗,就能提早规避一些来自外界的伤害,娘总嘱咐我们要‘待人以诚’,但是能够做到这点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呀。”
苏思安知道这些年大哥和父亲为了维持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不知遭受了多少冷遇,面对生活一次次的突袭,他们不得不慎之又慎。
“如果你选择了玉美姐,我会把红菱姐姐接走。”绕了一大圈,话题再次回到王红菱身上。
虽然月色朦胧,苏思安依然看到了哥哥满脸的惊愕:“思安,你咋会有这个想法?你还小,爱、爱情、婚姻,这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王红菱倔强得很,她的心不在你身上,你无需为我承担罪责,哥哥只希望你今后不再为金钱所羁绊,不再为恩怨所痴缠,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干干净净地爱情。”
红菱姐又来帮忙收秋了,三个人各怀心事,一整天也没有几句交流,收工时,红菱姐姐一句自嘲的活让苏思安心里非常难过。
“思安,姐是不是很贱,明明知道早一天帮你们干完地里的活,居安哥就会早一天去见北营的姑娘,我为什么还那么心甘情愿?”
苏思安怔怔的看着一脸落寞的王红菱,摇摇头脱口而出:
“红菱姐,您不光漂亮,还善良贤惠,如果有一天哥哥真的选择了玉美,您能不能跟我去城里生活?”
王红菱一阵愕然,微笑中毫无征兆地涌出两行热泪:“好弟弟,你想娶姐姐做媳妇呀,可惜你还是个孩子···你也永远做不了我的居安啊。”
13清水白菜
十年后的那个正午,当苏思安以弟弟的身份出现在王红菱的婚礼,他破天荒第一次喝醉了,但那一刻他的大脑依然出奇的冷静。
遇见师妹之前,他是打心眼里喜爱红菱姐姐的,但他那时太年轻,唯一一次真情流露,还被红菱一笑而过,他知道红菱也爱自己,但那只是姐姐对弟弟的疼爱。
不容置否,就是这份朦朦胧胧的没有两个人真正心灵碰撞的爱,却是苏思安童年中最珍贵的回忆------依赖、羞涩、温暖、期待,以及第一次青春的悸动。
三天假期已满,苏思安再次回到灶前熬起永远熬不到头的清汤。
这一周师傅值夜班,两兄弟终于等到了和师傅独处的时间,下班后不约而同留在了厨房,师傅端着大陶瓷茶杯坐在椅子上,冲谷月明眨眨眼,“小子,喝点凉水解解渴?”。
谷月明接过茶杯呷了一口,随手递给师兄:“瞧你满头的汗,喝口水凉快凉快。”
站了半天灶台,苏思安也确实有些渴了,顺手接过茶杯仰头呷了一大口。
好苦、好辣!
原来茶杯里装的是白酒!
杨厨一脸得意的笑容:“别吐、别吐,不要糟蹋了我的五粮液。”
一股热浪穿过喉咙瞬间直抵胃袋,苏思安张嘴让凉风快速通过火辣的舌尖,“师傅,我娘说喝酒误事,打小不让我和哥哥沾染那东西。”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师傅就喜欢喝酒,想跟我学本事,不会喝酒可不行。”杨乐春满脸狡黠的笑容,开心的说道。
两年的建筑生涯,苏思安在工友们好意怂恿之下,也曾品尝过几种劣质的白酒,来到招待所后,同事聚会他也一直推脱说自己从不饮酒那,只也不过是遵守母亲的教训轻易不碰而已。
师傅接过茶杯:“好小子,这一口足足干了三两,晕了没?”
拜师这么长时间,苏思安第一次见到师傅的笑脸,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以前喝过一回,一瓶没上头。”
师傅瞪大了眼睛足足看了徒弟三分钟:“小子,说的是实话?”
“徒弟不敢骗师傅。”苏思安一脸坦然。
“臭小子,师傅可怜你,怕没人教你个傻蛋,想不到跟我挺对路,还真让我捡着宝了,难得师傅高兴,有啥要求今天全都满足你。”
苏思安想了想斗胆说:“自从拜了师傅,这些日子尽是熬汤了,您老教我俩做个菜吧。”
杨厨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料台,配菜盘里仅余几颗白菜心,点点头说:“好吧,师傅就用你熬的清汤,做一盘‘清水白菜’,不要小瞧了这盘白菜,那可是国宴上的一道名菜呦。”
“月明,点火。”
“白菜···也能上国宴?”师傅的活,让苏思安哑然失笑。
杨厨看了一眼弟子:“白菜虽然普通,关键是这锅清汤金贵呀,跟师弟说说这锅汤需要什么食材。”
熬了将近半年汤,每日所用食材及比例张口即来:“老母鸡两只、猪肘子一个、猪龙骨数块、老鸭半只去掉表皮和油脂、鸡脯肉、鸡腿肉各三斤、清水三十五斤。”
“好”师傅点点头:“相传,清水白菜由颇受慈禧太后赏识的川菜名厨黄敬临首创。”
说着话,炒勺内加入两勺高汤,将白菜心用竹签周身插遍,轻轻推进沸汤中焯到七成熟,漏勺捞起,用手勺舀起沸汤反复浇淋,直至完全熟透。
白菜心码于盘底,另起一锅,清汤一勺,枸杞三枚,精盐两克,烧开倒入汤盘,最后撒上少许香葱末。
“品一品,师傅这道清水白菜上不上得了国宴。”杨乐春说着话随手熄灭灶火。
苏思安迟疑地夹起一颗菜心慢慢品味,溢美之词不禁脱口而出:
“初觉白菜心清鲜淡雅,唇齿间慢慢品出清汤的浓醇厚重,不油不腻,清香爽口,师傅,好鲜美的味道啊。”
杨厨看着弟子一脸陶醉的样子,忍不住调侃说:“果然是高材生,品菜也能拼出诗意,小子,这些日子的清汤没有白熬吧,要说这山珍海味,只要料子足,每个厨师都能做出好味道,可把平常人家天天离不了的白菜萝卜做成佳肴却是难上加难,小子,上心学吧。”
师徒三人正在精妙的厨艺中徜徉,白梅不知何时闯进后厨,“关起门来授徒,二位弟弟好福气呀。”
挥挥手里的酒瓶:“杨厨,三号包间的孙子装大款,开了三瓶五粮液喝了两瓶,这一瓶算孝敬他杨爷爷您了。”
杨厨脸色一沉:“仔卖爷田不心疼,公款吃喝当然无所谓了,要是自己掏腰包,他还能这么穷大方吗?”
小谷狡黠地瞟了一眼白梅,帮师傅收好酒:“请白姐姐尝尝师傅的这道‘清水白菜’。”
白梅瞟了一眼汤盘撇撇嘴说:“姐还是免了吧,吃了二十多年白菜,够够得了。”
温柔地瞟了苏思安一眼:“思安弟弟,明天中午姐陪你买床品,下班等我呀。”
杨厨一愣,第一次把自己这个略显生涩的徒弟和眼前世故圆滑的姑娘联系在一起,瞟了一眼白梅戏谑道:“大姐,啥时候跟这小子搞在一起了?您这是老牛吃嫩草啊,不怕伤了牙口?”
白梅也不恼,朗声大笑:“杨头,姐算知道你收徒的标准了------帅哥两枚,你这是要挑女婿呀。”
苏思安和谷月明回到宿舍已是夜九点,苏思安有些意犹未尽:“月明,我第一次发现师父冲我笑了吔,心里真暖和。”
师弟的一如既往的笑着:“这说明你经过了师傅的考验,你以为师傅不搭理就是讨厌你呀,天天暗地里瞅着你呢。”
苏思安大悟:“怪不得你小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敢情你早就经过师傅考验了?”
谷月明点点头:“王班长没有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师傅跟他打过招呼了。”
“是呀,你正该是师傅的首选,活好,人又聪明,不像我只会傻干,还不会做人。”
“你这是变相夸自己吗?诚实能干的人连坏蛋都喜欢,更不用说师傅了。”
到底是涉世不深,师弟的话顿时让苏思安一脑子浆糊:“坏人为什么会喜欢我?”
“坏人也是人啊,他也要挣钱吃饭呀,你的诚实会让他不必刻意戒备你的存在,你的能干替他少受疲劳之苦,何乐而不为?”谷月明虽然年龄小,社会阅历却比师哥老道。
苏思安只想早点学到师傅的手艺,人情世故于他心中并无太多的是是非非,“也就是说,从今天起师傅愿意教我们了?”
谷月明白了一眼师兄:
“不是师傅不愿意教,他老人家确实忙,前些日子家里又遇到了些麻烦,不过现在好了。”
突然压低声音说:“师傅有个女儿叫初荷,山东舞蹈学院的高材生,毕业后一直飘在省城,听说年前决定回家了,所以今天师傅特别高兴,咱俩这是占了师妹的光。”
14送别杨文静
永远不要对别人的不幸和苦难无动于衷,因为一个人的不幸就是所有人的不幸。
------海明威
苏思安早就听说师傅有个女儿,打小被父亲视作掌上明珠,省城上了三年舞蹈学院,现在一家人即将团聚,真为他们感到高兴。
一阵沉默,谷月明突然问:“师哥,你真想和白梅处对象?”
苏思安有点羞涩,虽然矢口否认,却不可否认心中的丝丝甜蜜,“哪里会,人家要在城里找一张长期饭票,我条件不够。”
“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谷月明很认真的看着师兄的脸:“这个白梅太势力,太实际,玩玩可以,太痴情当心伤到自己。”
好你个谷月明,小小年纪,脑子都里装了些啥?。
苏思安心中泛起一丝懊恼:“月明,这话有些难听啊,你怎么可以用‘玩玩’一词表述纯洁的爱情?再说白梅不过是帮我买床品,仅此而已。”
“话糙理不糙,也算是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老铁这几天可是一直红着眼呢。”
“就他?外强中干!”
中午下班,白梅果然在餐厅甬道里等到了苏思安,姑娘做人一贯高调,在女伴们的哄笑中竟然肆无忌惮地抓起小伙子的手:“姐们,羡慕吧,眼热吧。”
而苏思安的手心早已攥出了汗水。
利用午休两个小时的时间,二人几乎逛遍了整个百货大楼,平时最怕闲逛的苏思安,在赚足了少男少女们艳慕的眼神后,终于由白梅做主选了一床带有青色刺绣的白床单,和一床天蓝色的被罩。走到小百货柜台前,白梅突然停下脚步:“文静明天就要去旅行社上班了,今天下班后‘美味大酒店’为她饯行,你说咱们该送她啥礼物?”
“这么快就走了?”想到师弟谷月明貌似对文静有些好感,苏思安打心眼里替他惋惜,走到工艺品专柜挑了礼物,看着售货员仔细的包裹到一个精致的礼品盒里。
白梅见苏思安郁郁寡欢,关切的问:“心中有事?”
“做一个诚实的人,特别是感情方面”!苏思安心中默默叨念,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白梅说:“白姐,有件事我一直想对你坦白,就怕······”
白梅温柔地看着苏思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喜欢姐了?或者是爱上文静了?姐知道小丫头一直对你有好感。”
苏思安知道白梅爱开玩笑,说话亦是真假难辨,急忙辩解:“没有文静的事,我想说,我没有后台,师傅选我做徒弟,就是因为我傻,能干活。”
白梅显然有些失落,眼睛瞬间飘过一丝阴翳:“人言可畏呀,你也相信姐是个势利的女孩?我对你好,就是姐姐单纯的喜欢弟弟,不要胡思乱想了。”
白梅这话貌似轻描淡写,实际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苏思安稍稍轻松的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卸下一身疲惫的年轻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白梅说的‘大酒店’就在招待所后面的小街,改革开放十年有余,正是国人‘十人九商’的黄金时代,那些被‘砸三铁’洗涤出厂子的失业工人为了生活,随便找间小房子便开起‘大酒店’,乍一听名头挺吓人,不过就是门头房前摆几张餐桌,卖些煮花生、咸青豆、土豆丝一类的小菜,主要靠扎啤里掺水挣点小钱。
标准的大排档。
可就是这样的小店,却变成了酒店员工的据点,这些大厨、服务生们大鱼大肉早吃够了,点几个清淡小菜正好换换口味。
所以,很多时候,一个炒菜只记得加油加盐的下岗女工,却为一群酒店的大厨张罗小菜,简直就是这条小街一道靓丽的风景。
苏思安一行到来时,冷拼间的小于和小葛已经先行入席,从餐桌上方方正正的酱牛肉和卷肘可以看出,它们一定来自餐厅,老板娘已经和这些厨师们混熟了,乐得分享一点大酒店順出的冷食,有了盈余还可以卖给别的食客,故而对这些食客格外殷勤。
因为文静是主宾,白梅便坐了主陪的位置,苏思安取出白天准备的一个精致的礼盒起身交给文静:
“明天就要走向崭新的工作岗位,文静,祝贺你!”
离别总会伴随着伤感,杨文静默默打开礼盒,眼前突然一亮。
一只栩栩如生的玻璃天鹅,黄嘴巴,黑眼睛,静静地卧在一团五彩纸条之中。
“苏思安,谢谢你,这份礼物我非常喜欢。”
看了一眼身边的白梅继续说:“苏思安,我们虽然相处不长,但是从你时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焦虑的眼神,我知道你并不开心,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是北大才子海子的一首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听文静娓娓的诉说,苏思安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异样的感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这一刻,仿佛一股暖流汩汩地流进他的心房,情不自禁附和着文静的声音------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好!两位诗人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啊,文静,姐今晚就把思安弟弟让给你了。”
玩笑归玩笑,白梅见桌上的客人已经坐齐,立即夸张地清清嗓子说:“姐们、哥们都到齐了哈,咱们先请今晚的主角讲几句话,也算是离别感言吧。”
大家一起鼓掌,文静起身,一反平时柔柔弱弱的脾性:“谢谢大家为我送别,与大家相处一年有余,心中确实非常不舍,特别是白梅姐姐和······。”
文静学的是导游,这样的场面必然实习过不少次,但是今夜姑娘显然动情了,轻轻擦拭一下湿润的眼睛:
“嗐,好在大家还在同一座城市,见面的机会也很多,今天咱们只管高高兴兴的吃、玩,谢谢大家。”
年轻人好起哄,席间顿时一阵祝福声------
祝贺文静走向新的工作岗位!
祝文静永远年轻漂亮!
因为开席晚,其间每人少不得说些惜别的话,时间很快就到了子时,原本熙熙攘攘的小街,转眼沉寂下去,大家玩够了,笑累了,白梅便陪着文静去厨房里找老板娘买单。
众人刚要起身,远远地,小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棍击声,伴随着的一声声痛苦的求救,深更半夜听起来格外瘆人,但是很快便又沉寂下去。
苏思安本能的起身,却被身边的师弟一把拽住悄声说:“师哥千万别抬头,那边道上人争地盘呢,让他们看到你的脸就遭了,大家赶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师弟的话说晚了,因为苏思安的位置正好面对着打斗的场面,亲眼目睹一个清瘦的汉子被一群手持铁管的青年击倒,路灯下那汉子血肉模糊的脸正对着他,看情形已经昏死过去了。
苏思安梗着头低声吼道:“那人快死了。”
“我知道你能打,可是这时候千万别管闲事,如果你强出头,即使道上人找不到你,警察也会找上门来。”一反常态,谷月明声音不大,却是不容置否。
话音刚落,白梅兴冲冲出门,眼前的血腥场面让她忍不住一声惊呼:“啊···”。
施暴者顿时停下手,十几双冰冷的目光齐扫过来。
“快跑,不要回头!”
谷月明一声低呼,小于、小葛率先狂奔,白梅、文静紧随其后,唯有苏思安依旧呆呆地注视着不远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谷月明拽住师哥的手:“跑啊,还愣着干什么,让道上的兄弟来砍你呀。”
作为一个尚未度过十八岁生日的男孩,死亡面前,苏思安也许有过短暂的犹豫,但是对于生命的敬畏让他突然提高了嗓音:
“不,我要救他,他要死了!”
谷月明知道师哥的倔脾气,一眼瞥见街口出现了一位执勤的交警,突然放粗了嗓音大喊一声:
“警察来了。”
施暴者顿时一哄而散,街面上只剩下苏思安和不远处那个业已昏死过去的汉子。
谷月明最终还是撇下苏思安跑了。
但是师弟敢于喊出那救命的一嗓子,已经让苏思安充满了感激。
苏思安起身快步跑向血泊中的汉子,俯下身子问:“大哥醒醒,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伤者身子一动不动,却突然睁开眼睛低声说道:
“小兄弟,不要送我去医院,扶我到东街口,找辆出租车,快!”
原来这人的昏死是装出来的。
苏思安心中一阵宽慰,急忙扶伤者起来,看他右腿着地时痛苦的表情好像是骨折了。
“我背你,你的右腿骨折了。”
“谢谢兄弟。”
伤者身材并不高大,苏思安背起他沿黑暗处一路疾走,马路中央一辆行进中的黄色面包车突然停下来:“老板,出租车坐不坐?”
“让我上车,你不要跟来。”
“大恩不言谢,你我总有见面的时候。”
15救了一个怪人
苏思安按照伤者要求将他扶上出租车,正想转身离去,司机猛回头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顿时惊叫起来:
“小兄弟等一等,这位先生伤得这么重,你放心他一个人回家吗?路上出事怎么办?”
想想也是,把如此严重的伤者撇给司机确实有些不仁义,犹豫了片刻,苏思安还是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大哥,我送你回家”。
“我会连累你的。”
“顾不了这些了。”
伤者咬咬牙,突然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言语中透着一股不容置否的威严:
“把车开到植物园掉头,去胡家牌楼大槐树下,不要问,不要说,今夜的事烂到肚子里就是你的福分。”
跑夜班的出租车司机个个都是老江湖,急忙发动车子一路飞驰,绕了一大圈赶到胡家牌坊时,已是深夜两点。
大槐树下,司机轻轻吁了一口气,“小兄弟,到地方了。”
苏思安掏出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递给司机:“师傅,让您受累,跑了这么远的路······”
“别别别,兄弟今天算交个朋友,这钱您收起。”
苏思安心里更加过意不去,推让间却见伤者冲司机狠狠地瞪了一眼,“少啰嗦,走你的。”
“是是是,,大哥您走好······”
白跑了二十几里,一分钱不收,还得上赶着巴结乘客,长这么大苏思安第一次开了眼,动作稍一迟疑,随即听到伤者一声低斥:
“放机灵点!注意身后没有人盯梢?”
坐霸王车,还板着脸训人,苏思安突然对伤者的人品产生了莫大的怀疑,没好气的说:
“深更半夜,谁有那份闲心盯你的梢。”
“你敢······,”伤者欲言又止,似乎极力忍耐着心中的不快,终于放软了口气:“小兄弟,向北走,胡同口有家独门小院,进门哥们便安全了。”说着话,顺手掏出一串钥匙塞到苏思安手里:
“开门。”
这是一个旧时买买人家标准的商住两用四合院,打开正房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家具虽然陈旧,倒也齐全,从地面上那些厚厚的灰尘里,可以看出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了。
苏思安打来一盆清水,打湿毛巾轻轻拭去伤者脸上的血迹,还好只是打破了鼻子,可这满脸的鼻血也够吓人的。
“还好没有毁了容。”苏思安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冷冷地说。
伤者强忍着伤痛的狰狞的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容:“知道你是个仁义的兄弟,就为刚才那二十块车钱和哥哥生气?”
“大哥,人家也不容易,这钱咱该给。”看在对方一身伤痛的份上,苏思安不想在这件小事上与他再有不必要的纠缠
“叫我老曹吧,‘大哥’这个称呼不是你轻易该叫的。”
“为什么?”
“今天出卖我的就是一帮整天叫我‘大哥’的人,是他们把我彻底打醒了------不是所有叫你大哥的都是兄弟!”
兄弟反水?
这些日子看了几部警匪片,苏思安脑子里莫名其妙闪出这个词来,怪不得老曹不让送他去医院。
果真如此,老曹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我们老家称年长者大哥是最起码的尊重,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叫你老曹。”
老曹咬着牙:“家里随你便,出门别说认识我。”
“冷酷无情!”苏思安低声嘟哝了一句,但心地善良的他还是做不到不顾他的死活,“让我看看你的腿。”
从小跟着村里的老人习武,简单的跌打损伤他还懂得一点。
“你会接骨?”老曹瞪大了眼睛,发现了新大陆似得问。
“打小练武,略懂。”
老曹兴奋的拍了一下大腿,当然引起一阵剧痛。
“看你右腿还敢点地,似乎是骨裂的症状。”轻轻搬起老曹的右腿,一寸寸排查下去,骨头果然没有断茬。
“如果你信我,我现在就给你上夹板。”
“命都是你救得,咋就不信你?”
苏思安环顾四周,目光锁定老曹身下的床板,虽然陈旧,好歹还能找出一个光滑面,撕开床单代替绷带,等固定好了老曹的小腿,天也亮了。
苏思安突然想起自己今天早班,急忙起身说:“我得去上班,晚上下班后带饭给你,你这个身体状况最好禁食一天观察观察。”
“等等”,老曹说着话顺手裂开身下的枕头,取出两摞厚厚的百元大钞:“兄弟,愿不愿意跟我发财?那个破班咱不上了行吗?”
苏思安摇摇头:“说实话,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就是一个打工仔,从来也没想过发大财。”
“可是哥却不能不为你的安全着想,留下来,等哥腿好了,会给你一个敞亮的前程。”
“不可能,这些日子我会抽空照顾你,直到你能够自理,仅此而已。”苏思安看着老曹,面无表情地说。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但是有件事你必须向我保证”
“您说。”
我的住所、包括这里发生的事,千万不能让第二人知道。”老曹城府很深,什么事都想到了前头。
想到老曹特殊的身份,苏思安点点头:“我能给你这个承诺,但是我也有个请求。
“请讲。”
“等你腿好了,我们再无瓜葛,行吗?”
老曹怔怔地看着苏思安的脸,突然流露出一丝嘲弄之色:“怕老曹连累你?我身上没有命案,这点你不用担心。”
随他怎么想,苏思安懒得解释,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班前会。
杨厨宣布了第四季度后厨的人员调整,苏思安和老铁工作对调,做了宴会班的三砧板。
终于又和师弟并肩作战了。
工作的间隙,师弟偷偷问苏思安为何一夜未归,他平生第一次撒了谎:
“送那人去医院了,天亮后他的家人赶过来,这事情过去了···。”
谷月明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事不便追根问底:“道上的人招惹不得,过去了就好···”。
老曹这边。
伤筋动骨一百天,其间苏思安除了每天送去三餐的食物,很少与老曹再有言语的交流,进了腊月,他的伤腿便可以自由地行走了。
这天中午,当苏思安再次打开胡家牌坊胡同尽头的院门,看到院子里老曹身边多了两位精干的黑衣男子。
其中一位年轻的小伙面色颇为周正,右耳耳廓虽裹了层层纱布,依然洇出星星点点的血迹,一看就是刚刚受过伤的模样,见到陌生人立即怒喊着扑上来:
“活够了?敢追到老大这里!”
“波子,自家兄弟。”老曹一声断喝,被老大称作‘波子’的男子立即停手。
老曹冲面色僵硬的苏思安招招手:“兄弟,大哥见光了。”
“恭喜老曹,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也解放了?”
“放肆,怎么跟大哥说话!”两个男子几乎异口同声出生呵斥,苏思安心头一阵慌乱。
老曹抬手:“是你们放肆!他是我的亲兄弟,所有兄弟们的二哥。”
“他?一个小娃子!”波子一阵茫然,却很快变成了一脸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