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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特别白     诛明txt下载     诛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 来了

    被这么盯着看了片刻,王雄被看得有些焦躁,朱达不屑的笑着摇头,这态度倒和王雄日常的态度很像。

    “王教头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他们就是不想为县里出力,所以满地打滚而已。”朱达懒得卖关子,还是点了一句。

    “百姓还敢违背官吏,若不是逼到死路上,他们怎么敢这般聚众对峙。”王雄难得收了那无所谓的态度,盯着朱达认真说道。

    “一个百姓是羊,几十几百还是羊,可要是同乡同族的百姓,那就说不好是狼还是羊了,当人多势众又有主心骨的时候,他们不比官差良善,你以为争水争地下手杀伤的不是百姓吗?过往客商投宿被杀人劫财的不是百姓吗?杀掉卖掉孤儿寡母侵吞财货的不是百姓吗?”朱达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好像在说平常事,可那王雄的表情却从愤怒到惊愕。

    朱达笑着看向正在对峙的那些难民百姓,悠然说道:“他们未必不知道轻重,但觉得自己可以不去,觉得自己可以争些好处,这城内住着的同族同宗可是不多,城外几百户人家可都是一体,他们觉得可以争一争,甚至还能谋到更大的好处,为什么不争。”

    “可惜碰到了你啊?”王雄倒是恢复了正常,笑着反问了句。

    “若在别处,他们都未必能进城避难,如果进了城,搞不好县里要被他们折腾出大乱子,有过百号青壮,差役们都未必能奈何,真要撕破脸动手,怕是这城也守不住了,如果不撕破脸,恐怕接下来会有更大的乱子,县里要是下狠手,两边都要有大死伤,县里要是畏缩,那肯定要有其他的百姓受苦,我说这些,王教头都想到了吗?”

    朱达这番话让王雄听得愣住,等朱达说完后才长出了口气,朱达几乎把方方面面都说清楚了,在这等危急的形势下,县里如果不让步,那就对大局有损害,肯定要有无谓的死伤,如果让步,吃亏的肯定不是官吏差役,十有八九会转嫁到其他百姓身上,那么,到底是谁苦了谁?

    他们两个正在闲谈的时候,已经有近五十人的家丁和年轻差人在附近列队,眼尖的人还能看到在不远处的街口处还有十余骑在那边列队待命,这是商队护卫们的力量。

    王雄长出了口气,看着朱达说道:“遇到了东主,他们算是倒霉,县里倒是少了不少麻烦。”

    “遇到我是他们的幸运,不然他们只能在城外死在鞑子手里,或者城池被打破后死还是死在鞑子手里。”朱达冷笑了一声,说完后又对身边常凯小声说了两句。

    听到朱达的吩咐后,常凯先是愣了下,随即脸上也露出冷笑来,点点头跑向对峙双方那边。

    当朱达他们从城头走下,对峙这边的差役就不住看过来,倒是进城的这些百姓还恍然不觉,他们自然不知道朱达是谁,或许听过名字,却没见过真人。

    “大敌当前,这些贼人抗命不尊,意图作乱,勾结鞑虏,老爷......朱公子有令,不论死伤,全体捕拿,罚没为奴!”

    这话喊出来后,场面登时安静,城内的差役和青壮回头张望,而那聚众对峙的城外百姓则是目瞪口呆,自家好像也没犯什么大罪,怎么就扣上了勾结鞑虏的罪名,还要罚没为奴,这一下子就从良民变为奴籍了。

    “官爷,官爷,小民等就是想要问个清楚,怎么就被扣上了这样的罪过,小民不服,等鞑子走了,小的要去敲鼓喊冤......”

    在人群中有一苍老的声音响起,在外面看不到这人是谁,不过这位喊话,那些参与对峙的百姓立刻跟着应和,方才的气势汹汹不见了,变成了群情激奋的委屈,每个人都在喊冤诉苦,刚才还夹杂在人群中的妇人哭嚎突然压倒一切,若是没见过刚才那对峙的人,看现在的情形,只会觉得官差仗势欺人,鞑虏压境的危急状况,还要拷掠难民百姓,当真是没有天理了。

    “现在是羊了!”朱达冷笑说道,看到这些经过的王雄却是感慨,还没等和朱达说话,朱达那边闷声又说道:“咱们过去,”

    等走到跟前,王雄却愣了下,他向来感觉敏锐观察仔细,已经注意到站在难民人群前排的已经换了一波,刚才还是手持棍棒,气势汹汹的青壮,现在却已经变成老弱病残,各个形貌凄苦,哭嚎求饶,就算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也会觉得可怜。

    距离五步远,朱达站住,也不说话,就是冷冷扫视,调过来的家丁差役们都安静站在周围,在这等对待下没多久,难民们都是收声,畏惧的低头后缩,可身后就是乡亲同族,退不了几步。

    这等情形下,大人们安静不少,孩童却被吓哭了,方才唯恐孩子哭得声音太小,可现在缺生怕儿女声音太大,身边长辈直接捂住了孩童的嘴。

    “五十岁以上的,身有残疾的,十二岁以下的孩童,还有带着孩童的女人,都走出来,其他人不要动。”朱达扬声说道。

    朱达说得平淡,却让人群一阵骚动,难民人群里里外外的都想着里面一处看去,朱达没有催促就在那边等着,稍过了会,外围有一青壮粗声喊道:“老爷要做什么,要对女人孩子下手......”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朱达指着那回话的青壮笑道:“你是残疾,你也站出来。”

    被指到的那青壮愕然,下意识的回答说道:“老爷,小的不是残疾。”

    他没反应过来,站在周围的差人们却知道该怎么做,狞笑着迈步向前,还有人低声念叨着“这才是老爷的做派”,人群被分开的时候难民想要阻挡,却被如狼似虎的差役们乱打赶开,此时难民百姓可没有方才那种拼死的气势了。

    那人被揪出来之后直接被按着趴在地上,有差役抄起木棍看向朱达,朱达扫了眼被按住那人说道:“一条腿断了。”

    这句陈述之后,那差役挥起木棍用力砸了下去,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听到“咔嚓”一声,鸦雀无声,随即这静默就被凄厉的惨叫打破。

    惨叫哭嚎,但只有这一个人的惨叫哭嚎,其他人或是冷眼,或是畏缩,没人敢出声,朱达又是对人群喊道:“五十岁以上的,身有残疾的......”

    话音未落,难民百姓们先是看向朱达,然后扭头看向一处,只见到人群分开,一个五十出头略有些富态的老者走了出来,这人打扮比大多数人好些,此时满脸卑微和恐慌,走到朱达身前颤抖着声音说道:“这位小爷,我等都是良民......”

    “你是族长?”

    “好叫小爷知道,我们胡家村没什么宗族,小老儿辈分最大而已。”

    “站到那边去。”

    朱达问了一句,就不愿意多说,冷冷的把人打发到边上,这老汉没有丝毫的硬气,点头哈腰快步走到了那边。

    有这个人带头,其他难民百姓也都照做,老弱妇孺鱼贯而出,就在朱达指定的位置列队,刚才气势汹汹的青壮们则是沉默不语,看向朱达和城内差役的眼神带着畏惧,温驯无比。

    “常老哥,每面城墙安排几十人过去,把人都打散了,苦活累活就让他们干着。”朱达喊过常凯说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放低声音,距离不远的难民都能听得见,各个脸色发苦,还有人面露乞求,却没有一个人面露不忿,怒色和反抗之类的就更不必说了。

    常凯是当老了差的人物,看到这等场面自然不会有什么慈悲,笑着答应下来,吆喝附近的差人们过来分队领人。

    此时的差役人数远远少于难民青壮,有些人甚至还没拿器械,可人数远远多于他们的难民们却温驯如羊,乖乖听话,就这么一队队的被带走,妇人孩童哭泣都不敢太大声音。

    王雄静静的旁观这一切,等朱达迈步离开的时候,他才自嘲的笑了笑说道:“从前也是这日子过来的,现在却是忘了,真是眼皮子浅。”

    朱达没理会他的感慨,现在也没时间去感慨,要忙的事太多,那等大祸压境,怎么准备也不够的。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张家的铁匠铺,在这等危急时刻,容不得张大锤他爹算计,一切必须为守城服务,可有些人舍命不舍财,只有登门把话说明白了才有用。

    才快走了十余步,刚消停下去没多久的狗又开始狂叫,毫无任何征兆的狂叫起来,这好像是个信号,所有牲畜都跟着嘶鸣焦躁,甚至连婴儿都嚎啕大哭,整个怀仁县城突如其来的躁动不安。

    开始朱达以为是身边什么受惊,随即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他直接趴下来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和先前那次不同,这次确确实实的听到动静了。

    没有太明显的震动,但在城头高处没有示警,地面上厚厚的积雪会吸收远处的震动和声音,又是在城内被城墙和建筑围绕之中,还是能感觉到这样的震动,那些感觉最灵敏的牲畜和孩童可能感觉到的更多。

    “......鞑子来了......”朱达抬起上身,沉声说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冬日雪野浪潮

    作出同样动作的王雄则是失去了镇定,脸色有些发白,沙哑着说道:“怎么这么大队,怎么这么大队......”

    经验更丰富的王雄能判断出来的信息更多,他经验比起朱达要丰富许多,可判断出的信息依旧超出了他的概念。

    这次入侵的蒙古马队规模巨大是早就推断出来的,当事实真正摆在眼前的时候,朱达和王雄所受到的震撼依旧没有减弱分毫。

    在那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朱达曾在秋日风大的时候去海边游玩,距离海边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浪涛拍岸,在那个距离上虽然若有若无,可谁都知道那代表着怎样的汹涌宏大,此刻也是一样。

    全城已经躁动纷乱起来,像是朱达和王雄这样能判断出大敌来袭的人并不多,可大多数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些异象,即便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也知道这不是吉兆。

    只是人心慌乱却不会崩溃,朱达的家丁和官府的差役在巡逻巡视,尽管他们同样慌乱,但也同样会把上街乱跑的人痛打或者抓起来,街面上还有秩序在。

    朱达和王雄顾不得原来的计划,两个人快步上了城头,沿着步道向北边跑去,大队的敌人肯定会从北方而来,无非西北或者东北......

    “烽火!烽火!”

    有人在城头大喊道,天际甚至更近的距离下,烽火烽烟并不稀罕,能让城头守卫这么喊出声来的,是因为大同城的方向开始有烽烟燃起,几十里的距离,又有许多处烽火烽烟,看得格外清楚,给人的压力更不一般,敌人已经到大同了。

    城头开始骚动,尽管守备众人越过城墙垛口还是只能看到茫茫雪野和大同那边的烽烟,每个人都下意识的躲避蜷缩,如果不是巡城的家丁和年轻差人还算坚决,恐怕大家都要崩溃跑下城头了,可即便如此,大伙还是尽可能的缩在城墙后面,好像城外已经有敌人一样。

    “东主,这么守城不是办法,鞑子要是来攻,肯定只会下力从一个方向打上来,那面就是我们全力要守的,现在四面布防,实际上是四面都顾不上!”

    王雄的镇定已经消失不见,或许他正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提早出城逃走,或许因为这后悔和即将到来的敌人大队,让他焦躁。

    “真要是这么大队来袭,我们的人就算集中在一面,而且赌对了鞑子主攻的方向,一样防不下来。”此刻的朱达反倒是冷静。

    “那你!”

    “我们总要防备,哪怕是做出个样子来,不然的话,这城就彻底崩了,人会乱跑溃散,什么都剩不下来,到时候更是死路一条,我们的生机在于敌人不攻城,我们赌的是这个!”

    “你......你倒是不慌了......”王雄恢复了镇定,摇头看着朱达说道。

    “赌不中就死,赌中了就能活,何况这不是赌,这是谋划和推断。”朱达闷声回答。

    王雄盯着朱达看了一会儿,缓缓吐出口气,摇头说道:“惭愧。”

    朱达摆摆手,反问说道:“你们王家兄弟当年都是上过战场的,临阵时候也害怕吗?”

    “也怕,不过知道怕也没用。”说完这句,王雄却是笑了,边笑边摇头说道:“没曾想还得东主开导,东主着说话做事倒像是我的长辈。”

    气氛总算没那么僵硬,而且因为他们二人开始有说有笑,周围值守的家丁、差役、民壮等人也跟着放松不少,毕竟此时还没有看到敌人,个别胆大的甚至开玩笑自嘲。

    朱达看了看大同城方向的烽烟,那边道道烟柱升起,那是大同城头以及附近堡垒烽燧的烟火,或许还有城外庄园村落燃烧升起的烟尘。

    “把饭食送到城上来,城头也要生火,别让大家吃冷饭!”朱达对身边人吆喝说道,家丁听着命令连忙跑下城头传令。

    “东主,这个当口还顾着吃?”

    “这冷风吹着,又是心里发慌,要是不吃饱了,恐怕站都站不住。”

    这个解释让王雄没有继续问,他肯定见过类似的情况,但内里的道理却未必清楚,只在那里点头说道:“传授东主守城法子的那人真是了得,这等细处都能知道。”

    寒冷会加剧消耗热量,惊慌和恐惧会加速消耗血糖,人在这等情形下的确会快速虚弱,这才是朱达提早开饭的原因。

    饭菜送上来的很快,城下专门做好了预备,炉膛里的火都是烧着的,一有需求马上就会做好。

    情绪变化有时候没有规律,但身体却很实诚,城头惊慌失措的青壮吃饱了热乎饭菜之后,胆气都壮了不少,直起身向外看的人多了起来。

    城下已经有骑马的人准备,那个方向有警,城头向下喊话,立刻就会向朱达和对应各处传信。

    这次上城之后朱达并没有下去,家丁们将他的兵器和护具都送了上来,在城头也有一堆堆火升起,有的单纯就是生火,有的则是在大锅里烧着雪水,这些火堆当然不是为了取暖才点燃,不过,火光带来了温暖,让人心更加安定。

    该来的总要来的,在茫茫雪野中开始出现了狂奔乱跑的小兽,有野兔,也有狐狸和野狗,在白日里的天空本不该有这么多的飞鸟,但也能看到,被捕食麻雀和捕食者鹰隼都在向着南边飞。

    在北方有低沉的轰鸣声传来,好像有人在远处敲鼓,有无数人敲打的无数面鼓,敲打在人的心上。

    “来了......”有人喃喃说道,天际间已经能看到翻腾而起的白雾,这样寒冷的天气当然不会有什么白雾,那是马匹奔驰掀起的碎雪。

    轰鸣声越来越大,在这个时候,蹄声如雷并不是形容,而是切切实实的描述,能看到视野中的茫茫雪白正被另一种颜色替代,五色斑斓的颜色,草原上的蒙古大队可做不到服色和马色的统一。

    事到临头,大敌当前,怀仁县城上的青壮们反倒没有崩溃,恐惧和慌张是免不了的,到了如今逃也无处可逃,就这么个小小城池,逃又能逃到那里去,冰天雪地出去跑不过马又熬不过这寒冷,还不是一个死。

    城头的气氛很压抑,除了分守其他三面的周青云和家丁头目之外,其他和朱达亲近的人都是凑了过来,他们是朱达的亲信,也是朱达手里最有效的力量,必须要放在北边这个最有可能被攻击的方向。

    朱达想说几句话让众人不那么紧张,但终究没有开口,这样的场面下,让众人轻松又有什么意义。

    “......都盯紧了,看好自己的位置,临阵脱逃是个死,还要当个孬种,还没脸去见自己家人,不如和鞑子拼了,做个爷们顶天立地......”

    终究要说几句,朱达和家丁们叮嘱过后,大伙就去城头喊话,喊话的人刚开口的时候嗓子都是哑的,喊过几句之后才缓过劲儿来,尽管这话也不是什么吉利言语,但终究冲淡了城头的沉闷绝望气氛。

    听到这喊话,站在朱达身边的王雄禁不住苦笑说道:“东主做事真是让人想不到,在这时不该说些鼓劲开解的言语吗?”

    “谁都不是傻子,骗不了人,不如实话实说。”

    远方的大队骑兵尽管很早就在视野中出现,但行进速度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只是如雷轰鸣的蹄声越来越响,即便在城头也能感觉到脚下隐隐传来的震动,虽说可能是错觉。

    所有人都盯着大同的方向,呆呆的看着骑兵大队靠近,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看西边,西边!”突然间城头有人喊道,众人下意识的向西方看过去,城头突然有了惊叫。

    西边同样有雪雾扬起,同样有斑驳的颜色在侵蚀着雪野,只不过有山峦做背景,看得不是那么清楚。

    蒙古马队不仅仅是东北大同方向那一路,西边还有!尽管早就预料到蒙古马队是从两个方向突破,两路并进,可亲眼看到之后还是觉得震撼。

    “不止万骑,不止万骑,鞑子到底要做什么?”王雄喃喃说道,他又有些维持不住镇定。

    “左顾右盼”的朱达此时也是口干舌燥,听到王雄说话禁不住回头看过去。

    “东主,这等规模差不多是这边鞑子倾巢而出了,当年应州之战,小王子调集草原上各处力量,也不过是四万骑,可今日里能看到的怕就不止万骑......”

    “一万或是几万,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

    说完这句后,朱达不再看向城外,他开始巡视城头防务,随着他的动作,众人总算从城外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开始按照计划各自准备,城头的木柴煤炭还够不够,用来砸人的石块够不够,城内饭食准备的怎么样了,该预备待命的丁壮是不是就位。

    想要忙的话,忙的事总是忙不过来,朱达缓步走在城头步道上,看到需要说的就说几句,看到有人惊慌失措,就过去朝着胸口捣一拳,或者踹屁股一脚,喝骂几句,然后城下各色人等不停的上城询问请示,朱达一一布置安排。

    朱达走得不快,脸色也并不好看,但看到他的人都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朱达的态度让每个人知道了虽然大难将至,但大难也是有限度的,如果没有朱达的出现,很多人会被无限制想象带来的压力垮掉。

第二百八十八章 孤岛

    城内的衙门和士绅们并不是一无是处,这怀仁县毕竟靠着他们维持到现在,城内已经响起了锣声,差役和大户家丁开始戒严静街,户房和工房的文吏差人们开始清点物资,兵房和刑房的吏役们则是组织人手。

    事到如今,本就是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又有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秦川和朱达盯着,每个人都不会藏私,整个怀仁县开始全力以赴。

    怀仁县城池再小也是个县城,朱达将四面城墙走一圈下来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何况沿路还要叮嘱和督促以及不断反馈下令,等回到北面城墙的时候,北面的骑兵大队已经足够接近了。

    如雷的马蹄声好像响在每个人的耳边,在城墙上的守卫好响能听到远处马匹的嘶鸣,实际上不可能听到,城头所有人谈话不自觉的变成了吼叫,好像不这么做其他人就听不见。

    “握紧了手里兵器,咱们大伙在一起,我和你们在一起!”朱达手持朴刀,边走边大声吼道。

    不管在这之前怎么冷静判断,怎么鼓舞人心,当真正的大队人马来到的时候,人不可能不慌乱,不可能不紧张急躁,甚至做不到强自麻木。

    终于能看清经过的马队了,故作镇定在步道上走来走去的朱达也不自觉站住,在这个时候,是真听不清身边人讲话了。

    最早出现在视野中的并不是大队人马,或两骑或三骑的小队奔驰在雪野间,他们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跑得很快,到达怀仁县城之后就开始绕着兜圈子,甚至接近到城墙跟前,和城头守卫对视,只不过他们很小心的在弓箭射程之外。

    在这个距离上,已经可以看清这些小队骑兵的长相,还有其他的很多细节。

    不知道为何,朱达下意识认为草原上的蒙古人都要比大明边镇的汉人高大健壮,而出现在郑家集和别处的蒙古商贩看着和汉人没什么区别,让他觉得不能作为例子,现在看到了从草原上到来的蒙古牧民骑兵,才发现这个下意识的印象是错的,在马上的这几位蒙古骑兵斥候,看着要比怀仁县百姓要黑瘦不少,的确有刀弓装备,却不见披甲,仅仅是皮袍而已。

    这些小队骑兵靠近城下,简单观察之后就是呼哨兜转离开,尽管这个距离没办法看到太细致的表情,但朱达却能清楚感觉到对方的不屑。

    有的小队骑兵转回靠近的大队,有的小队则是继续向南奔驰而去,这就是所谓的探马侦骑了。

    远处靠近的蒙古马队前进势头好似山崩海啸,天地之间没什么能够阻挡其前进,真正接近到了目视距离后,城头众人才意识到蒙古马队大队行进的并不快,仅仅是小跑而已。

    尽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甚至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可真看到这种汹涌大势出现在近处的时候,城头上的每个人都被震撼到了。

    有人判断过“不止万骑”,站在城墙上看下去,骑兵大潮就好像无穷无尽,怀仁城池虽然不大,可单个人同城墙比起来只能说是渺小,但在此刻,偌大的城池在骑兵大队潮流下,就好像湍急浪潮中的一块礁石,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危险。

    经过城池的骑兵铠甲兵器都很简陋,唯一说得上的是大都一人双马,甚至还有一人三马的,在大同边镇能做到一人双马的,只有参将或以上武将的亲卫家兵了。

    大多数蒙古骑兵的穿着打扮应该和放牧生活时候没有区别,但也能看到披甲的骑兵,这些人比起其他人来则是要粗壮精悍,往往旗号也是在披甲骑兵手中,大部分的骑兵都是根据这些旗号行动。

    过境的蒙古骑兵对怀仁县城漠不关心,大队外围的骑兵仅仅是偏头看看,谈不上什么好奇,就是有这么座小城在那里,随意看一眼,每一骑都在旗帜的引领下继续向南。

    在大队行动的时候,也有数百骑行动的慢些,他们往往会在大队靠近城池的边缘停驻,然后跟随大队继续南行,朱达明白这用意,虽然小小怀仁对这支大军没有任何威胁,可还是要防备这边冒险出击,任何军队都要避免被人攻击侧翼。

    视野中是无穷无尽的骑兵洪流,耳边充斥着轰鸣的马蹄声,人站在城池上,会觉得脚下高耸厚重的城墙都不值得依靠,反倒在这样的大潮洪流中摇晃,随时都会倒塌崩溃。

    看着眼前这一切,朱达先前所有的信心和决心都开始动摇,仅有的一丝侥幸烟消云散,莫要说自己手里这几百并不可靠的力量,就算把怀仁县城内所有人口,不分男女老幼都动员起来又能如何.......

    他在那里呆呆站着,每个人都差不多的样子,就连王雄也是一般,此情此景,所有人只会感觉到绝望,觉得什么都做不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见无穷无尽的骑兵终于有了变化,开始有牛马拖拽的大车出现,部分大车的形制看起来和大明所用完全不同,另一些则是大明的样式,大车上都有物资堆放,有的堆放很满,有的则是空着。

    似乎非大明形制的大车堆放更满,除了牛马拉拽,还要人在边上推运,动作稍慢就会被监工的人鞭抽棍打。

    推车的苦力中有人朝着城池方向看了几眼,动作慢了下来,马上就被监工的人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或许有人嫌这还不够,一名过路的骑兵直接用刀砍了下去,即便人马嘈杂,即便蹄声轰鸣,可那惨叫还是传到了城头,朱达能看到那人在血泊中挣扎,可路过的人没有一个理睬。

    抽人打人砍人的是蒙古打扮,被打被杀的是汉人打扮,那些汉人是蒙古人的奴隶,甚至就是在大同那边劫掠来的俘虏。

    看到这一幕的朱达打了个激灵,有那二十余年的记忆在,他总觉得草原上的蒙古人和大明的汉人本是一家,却没想到数百年后理所当然的现在却不然,从小听人讲述的蒙古入侵的残酷,还有在山上看蒙古骑兵席卷白堡村的目睹,都不如此刻眼前所见的震撼。

    朱达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大明看草原上的蒙古各部,恐怕都不会觉得对方和自己同样是人类,蒙古各部看大明只怕也是如此。

    这才是大军行进,并不仅仅是骑兵肆无忌惮的奔驰向前,几个月前侵入白堡村洗掠大同的那支蒙古马队充其量就是马贼,只想着快进快出,而骑兵大队想要长期作战,就必须要有巨量的物资支撑,眼前大车队的人马不比骑兵的人数少多少。

    如此粮台大队不管是走是停都很麻烦,既然对方不在北面城墙停驻,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东边了,朱达反应了过来,很多人都反应过来。

    “他们没有在北边,向东去了!”

    “朱家家丁跟我去东边!”

    当看到大队骑兵没有在北边停留的打算,反倒顺着城池东侧的道路继续南下之后,朱达没有耽搁时间,立刻点检能用的力量朝着东边赶去。

    到现在还不能判定蒙古大队人马会不会攻打怀仁县城,但不在北边,那就要重点防御最有可能的东边,不敢有任何的疏忽,任何的可能都要当成真实来对待,熊虎打个哈欠可能是无意,但对于附近的蚊蚋就是灭顶之灾。

    城头其他人的状态比朱达都要差很多,能手握兵器躲在垛口后面观察的都是少数,更多人都是跪在城墙后面甚至趴在那里,觉得自己看不见城外的大队人马,就等于城外的大敌不存在了。

    人遇到超过承受限度的过大压力,或者是崩溃,或者是逃避,眼前城头上大多数人就是这个样子。

    大同边镇已经太平了十余年,怀仁县作为边镇腹地连骚扰都没有遇到过,这些年来唯一的祸事就是数月前的鞑虏洗掠,正德年间边境烽火连天战事连连的时候,城头上这些青壮大多是懵懂孩童,今日里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鞑虏大军,这种震撼是难免的。

    朱达算是缜密的准备和不留情面的强力执行,让城头除却家丁和年轻差人们的青壮们多少有几分预备和底气,不然直接崩溃发疯都有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眼前场面太过震撼,甚至都忘记了逃跑。

    至于朱达自己的新老家丁以及一同训练的年轻差人则是不同,他们同样害怕震撼,只不过在训练中习惯了服从命令,命令更加优先。

    所以这边一吆喝,骨干们下意识的跟着行动,其他人也跟着动起来,城头看着居然还没有彻底崩散,大概的秩序还维持着。

    刚开始跑动的时候,朱达是提刀狂奔,身后的人也都是毫不惜力,整个城头乱成一团,跑出几步之后,朱达放缓了脚步,身后也手忙脚乱的跟着慢下来,好在调整的很快,朱达用平日训练的行进节奏小跑,其他人也是跟上节奏,队形也跟着整齐不少。

    朱达跑动的时候看着其他几面的城墙,一直没有旗帜摇动,那是敌人开始攻城的警讯,这让他多少放心些。

第二百八十九章 粮台

    怀仁县城在蒙古大队到来之前狂躁不安,可现在却是鸦雀无声,全城好似死地,偶尔有差役呵斥叫骂的声音响起,很快又是归于沉寂。

    北边城墙守备力量到了东边,城中的预备队也开始向东边运动,当跑到这边之后,所见到的情景和北边没什么区别,蒙古大队不管是骑兵还是运送物资的大车队都还在继续向南运动。

    朱达和跑过来的守备人员喘气还没喘匀,就看到南面城墙竖起了一面黑旗在急速摇动,朱达闷声骂了句,举起手中朴刀向南一指,高声喝道:“东边严加戒备,跟我过来的跟我走!”

    一面黑旗说明情形不对,但敌人还没有攻城,攻城会有另外的讯号表现,朱达心中虽然焦躁不安,但跑起来还是不紧不慢,队伍虽然是绕着城池在跑,但还算整齐有序。

    等朱达带着人赶到南面的时候,看到城头原来的守备力量都已经从城墙垛口后直起身,紧张的向着外面观察。

    城外大队人马一部分还在继续向南行进,但大部分的牛马大车和少部分的骑兵则开始转向。

    难道要在南面开始攻城?可为什么要绕一个大圈子,队伍能在进行方向上展开攻击是兵法的基本,变向再进行布置则是大忌,蒙古大队明显不会不懂。

    “西边和东边各调一半过来!预备队到城下过来!”不管对方会不会犯错误,必须要做能做的准备。

    但转向的蒙古队伍并没有向城墙这边靠近,也没有在合适的距离上布置攻城器械,只是绕着城池在转向,蒙古队伍的运动丝毫没有理会怀仁县城的反应,不管是继续南下的还是转向的,只把城头上朱达队伍的动作当做不存在。

    这种视而不见让城头众人愈发紧张恐惧的同时,也有些茫然无措,但在这样的情形下,朱达急促的呼吸开始放缓了。

    “鞑子没道理这么攻城。”相对于刚悄悄调整过来的朱达,王雄对这样的场面就非常适应,很沉着的说了句。

    朱达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城下仍在向西运动的人马,看着他们从大队中转向,没有停驻,一直向西,看着下面的队伍继续向西的时候,朱达突然想到,对方是不是要把怀仁县城团团围住,或者要绕到西边出其不意......

    如此大军的行动,没有人会做无意义的举动,当蒙古大队的大车队一直向西之后,朱达终于意识到对方绕城的用意,骑兵行动快,大车队行进慢,如果在共同行进的时候变向,很容易引起拥堵和混乱,之所以绕圈,是把怀仁县城当成“环岛”来用。

    但该防备的终究要防备,只是这次向西边跑的时候,朱达呼吸很平稳,也没有那么焦急了。

    “鞑子奔着咱们庄子去了......”

    “......他们在那边停住......”

    县城周围都是平原地形,在城墙高处是能看到朱达收拢训练难民的那个庄子,现在能看得大概明白,蒙古的大车队就是停驻在那里,远远看着已经在卸货扎营了。

    看到远处的场面,朱达一时无言,他倒是没想到蒙古大军和自家这么扯上了联系。

    至于为何他能想明白,蒙古大军骑兵和大车的数量巨大,进出城池的通道只有城门,城门外的空地也不是那么空旷宽敞,拔营列队都需要很多工夫,在自家地盘还好说,在敌国作战就要慎重考虑。

    在城外扎营,可以对各种情况做出最快的反应,并尽可能的投入最大的力量。

    “......当年跟大老爷的时候,官军还知道在城外扎营,现如今各个边镇都要窜到城内住民宅了......”身后王雄感慨了句,他也是看懂了的。

    “听你这么一说,官军指望不上了?”

    “也是能指望,得凑齐个几万人才能被指望。”

    朱达和王雄对答两句,两个人都是轻松了不少,眼下这场面击碎了在之前的任何幻想和侥幸,倒是让人看得开。

    轻松也不会轻松多少,毕竟是在如此局面下,朱达和王雄两个人还是沉默的看着城外的大军浪潮,此刻太阳已经西沉,在西北方向的大队人马也快要靠近怀仁县城了......

    守城的朱家家丁、年轻差人和征发的青壮们也跟着镇定不少,因为蒙古大队人马始终在城墙外一段距离上的田野上行动,甚至都没有对这边表示什么关注,巨兽固然可怖,可如果只在你周围打转,人很快适应,然后麻木。

    不光城头镇定下来,连县城内也不复死寂,开始有了生气,有人哭嚎有人叫骂,也有人维持秩序,偶尔还能听到两声孩童的欢笑,他们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反倒觉得新鲜,只不过这欢笑很快就被长辈喝骂喝止。

    怀仁县城刚才好像被吓得僵住不动,现在才恢复了正常,虽然这喧闹影响了城头的肃杀,但也让大家更加镇定。

    周青云和常凯来到了朱达这边,汇合后也是无话可说,一起看向城外的蒙古大军,太阳快要落山,可城外大队人马的运动还没有停止,大车拐向西边的庄子,原来朱达的那个田庄已经变成了大营地,而骑兵还在继续向南。

    “......鞑子在草原上行进,每日里最多也就走三十里,边放牧边行进,但一进咱们大明,就是轻骑突进,补给靠抢掠获得......”

    城外蒙古人的队伍绝对速度说不上快,但对于大队行进来说,已经是兵贵神速的级别了,在怀仁县南边的州县卫所,甚至是山西境内的府州县乡镇,恐怕来不及防备,或者准备不出太齐整的防御,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是第一次看到蒙古人入侵,但对于袁标和向岳来说是常识。

    “他们要去山西吗?”周青云闷声问道,他和朱达,还有绝大部分的家丁和年轻差人都没有出过大同,山西只是个遥远的概念。

    王雄站得远了些,听到这话接了句:“这么多人马破口,怕是不光要去山西。”

    “鞑子也不会做赔本的生意。”朱达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有人听懂,有人糊涂,倒是站在稍远处的付宇对孟田解释“出动这么多人马,如果就在大同和山西祸害抢掠那就太亏了,所以要去更多的地方。”

    不光是朱达他们有闲心议论,城头上的所有守备都从紧张绝望的情绪中脱出来些许,很多人在那里忧心忡忡的议论。

    太阳就要落山了,天空多云,夕阳余晖将满天云霞映照的绚烂,在西边和北边城头的每个人,包括西南角城头上的,每个人都从城墙遮蔽后直起了身体,呆呆的看向西北方向,他们不是看云霞,而是看从西北方向破口,现在到达这边的第二路鞑虏大军。

    大队骑兵,蒙古和大明两种形制的大车,有的堆满物资,有的空置,也有大量的汉人俘虏或者奴隶,甚至还有女人的哭喊传来,沿着西边和东边的边塞口子突入,沿途可是有不少的百户所和村寨可以劫掠,太平这么久,像朱达绷这么紧的人并不多。

    从西北方向来的蒙古大队到达怀仁县城后没有转向,运送物资的大车队早就调整到了队伍的右侧,拐向那个田庄,骑兵大队则是继续南向。

    借着落日余晖,在怀仁县城头能看到朱达原本居住的田庄已经成了巨大的营地,大车被卸下牲口,按照一定规制排在外围做围栏和公事,房屋和棚户都被利用起来,很快就能看到一个个台子堆起,想想才知道这是物资堆起的大垛。

    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房屋里炊烟升起,也有一堆堆篝火燃烧,有人禁不住念叨“咱们走的时候不是把锅带走了吗?”“脑子坏了,鞑子就不带锅了”。

    朱达回头看了王雄一眼,从知道蒙古大军到来,神色就没怎么变化的王教头,此刻却有些惨白,以王雄敏锐的反应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朱达回头,只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城外田庄。

    此时不光是周青云来到这边,家丁和年轻差人的头目都是凑了过来,他们注意到朱达的表情已经僵住,也看到王雄的面色惨白,可同样经验丰富的王虎还在城内维持,其他人完全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反应。

    朱达扫视众人,除了常凯苦着脸之外,其他人大都是紧张但不绝望,朱达在开口前犹豫了下,让他们知道的话,会不会绝望崩溃,如果现在不让他们知道的话,事到临头,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猝不及防之下更加麻烦。

    “你们知道为何鞑子兵马选怀仁这边扎营吗?”朱达先抛出一个问题。

    众人都是摇头,倒是那边付宇苦苦思索,朱达本就是自问自答:“这次破口来到的鞑子兵马怕是要有两万骑以上,这么大规模的队伍,如果只从一条路线进出,会行进太慢,也容易被咱们官军堵住,而且只从一处进出,只能打垮这一处的防卫,其他处仍有威胁。”

    当朱达说起这个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始用心细听,王雄也被吸引。

第二百九十章 世无侥幸

    “......鞑子动员这样规模的大军,就不能有太多闪失,所以要从两处破口,咱们大同边镇最要紧的两处防卫就是北边和西边,鞑子从这两处突入,一方面是有两条大路,另一方面则是打垮这两处的防御......”

    “......几万骑的大军,人吃马嚼耗用极大,何况鞑子进来不会只是杀光吃光,还要把人口物资带回草原,一方面要供应前军,一方面则是要暂时安置抢来的人口和财货,这就必须要设立兵站......”

    “......从西边来,从东边来,怀仁这边恰好是东西两侧北上南下的交汇之处,距离塞口关口的路程合适,又可以保证自己的退路不被人掐断,又在平原之上,可以储存物资,也可以休整兵马.......”

    有的人还在琢磨,有的人已经反应过来,朱达还是给出了结论:“鞑子把那个田庄当成了此次入寇的兵站,鞑子大军不光会来时和走时路过怀仁县,而是要在这城池边上常驻,一直到他们回返草原!”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是颤了下,死死盯着城外,人在野外躲在草丛中树冠上,看着熊虎巨兽从附近经过都是心惊胆战,可现在这噬人的野兽居然趴在了人躲藏处附近,被野兽发现吞噬的可能增大了无数倍!

    围站着的众人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先前还心存侥幸,觉得鞑虏仅仅来回经过,最危险的时候只是过境,谨慎防备就足够了,可现在鞑虏就在城外扎营,随时都有被攻击的可能!

    朱达环视众人后闷声说道:“怀仁县对鞑子来说值不得什么,与其耗费人命攻打还不如放着不管,可鞑子不会顺着咱们去想,咱们不能自己垮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了。”

    当恐惧和茫然的时候,有人告诉大家该怎么做,还是很快能调整过来,最起码会麻木的按照领头人指示去做,朱达命令下达,其他人轰然听令。

    “我和青云就不下城了,常老哥和王教头你们几个三十以上的自己轮班过来,传递城头城下的消息。”

    众人又是答应,转身各自忙碌,王雄也得下城去和王虎那边有交代,他比其他人要从容镇定,临下城之前颇为玩味的问道:“东主以前学过兵法吗?”

    “怎么问这个?”虽说此刻紧急关头,可两人闲聊倒是可以纾解旁人的紧张,朱达还是回应。

    “关于鞑子为何选择此处设立兵站营盘,当年十余万人的大军中,能想出这些的不过二十人,我能想到也是因为老大人特意教导,可东主你在这边怎么能推导出来的?”

    “你来这边时间短,我身上很多本领是当年在野外遇到了个道士。”这回答对朱达来说倒是熟练套路。

    王雄听到回答后愕然,在他的理解下,无非是朱达编了个理由,只是这反应的太快,王雄笑了笑,拱手离开。

    他觉得骗人,可和朱达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不是,大家都觉得那个可能是教门出身的“野道士”是真实存在,而且这个传说也特别符合评话传说的套路,大家都深信不疑。

    其实真正的原因也很简单,甚至熟悉朱达的人都能猜到,秦川是懂得兵法的,而且有几分见地,只是大家想不到朱达的学习能力这么强,能够举一反三,这是那二十余年人生所有的学习方法和逻辑,但这个原因就不能对人言了,这比河边的“野道士”还荒诞。

    眼下看到王雄对朱达的“韬略见识”惊愕,想必这些看法都很高明精到,大家又相信几分,也都是与有荣焉。

    现在的众人尽管紧张恐惧,可不比刚看到蒙古大军的时候紧张恐惧多少,“怀仁县对鞑子来说值不得什么,与其耗费人命攻打还不如放着不管”大家都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越想越是合乎逻辑,那无非就是严阵以待,反正鞑子又不会真打过来。

    看着城下田庄扎营处的篝火处处,怀仁县城内也开始有炊烟升起,不光城内百姓开始生火造饭,家丁青壮们的晚饭也开始准备了,一天的紧张和恐慌下来,每个人都很是疲惫,在城头火堆热气的烘烤下,很多人都是眼皮打架。

    朱达和周青云照例在城头巡视,每当他们走过某处,打瞌睡的人就会被同伴推搡提醒,带队的头目往往会脸上挂不住要上去喝骂,不过朱达却不太想追究的样子。

    “白担惊受怕了一天,这么说鞑子也未必会打。”在另一边的孟田闷声说道,他和付宇是年轻差人内的核心,除了有战力之外,负责沟通朱达和官府士绅也是他们的责任,除了被指派安排之外,大都是跟在朱达身边。

    听完朱达刚才那番话,尽管城下鞑虏大军汇合,田庄扎营,声势比初见还要浩大,可孟田却安定不少,他本就是胆气过人的性子,镇定下来后还好奇的看着城外,此时已经看不清太多,连轰鸣的马蹄声都低了很多。

    “别高兴的那么早!”付宇同样看向城外,压低声音回了句。

    “怎么?”

    “老爷有心事,有些话没和我们说透,我看着就和长辈瞒着咱们什么一样。”

    “老爷比咱俩年纪还小,怎么就是长辈......你说的还真是,这位老爷有时候就和当老了差的......”

    朱达和周青云距离家丁和年轻差人们远了些,周青云沉默走了一会,压低声音说道:“刚才你没说实话。”

    “鞑子必然要攻城,没什么侥幸了。”朱达沉声回答。

    两人都是无言,周青云沉默了下点点头,他从不会怀疑朱达的推断,他只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等下让常凯喊义父上城,不要弄得太大声势,而且来到后先不要来找我。”朱达低声叮嘱说道。

    两人转到另一边城墙后,周青云随意找了个借口下城,朱达则是带着人继续在城头巡视。

    天黑下来之后,蒙古大军的行进也渐渐停下,即便这边是一马平川的地形,蒙古牧民相对于汉人的夜盲症少很多,他们也会尽量避免夜间行进。

    在一天前夜间在城头张望,所见都是漆黑暗色,最多也是远处山峦在星空映照下的黑色轮廓,可现在向外张望,原本夜间的原野好似星空,田庄和更远的位置都是篝火点点,好似星光闪烁。

    朱达又回到了最要紧的城池西侧,蒙古的粮台营盘设在那边,他身边的家丁和年轻差人,甚至包括被征发上城的百姓青壮,此时都是放松不少,除了放哨值守的,其他人都在吃着晚饭小声议论,议论鞑虏什么时候能够退兵。

    听到这议论,朱达微微摇头,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心想事成的好事,不过他神色淡然,看起来浑不在意的模样,虽然家丁和年轻差人很熟悉朱达,不过征发的青壮则对他充满了敬畏和好奇,时不时就有“......看着好像三四十岁做派......”的小声议论传进耳中。

    正被冷风吹着,却听到远处城头上传来骚动,这让值守的人们很是紧张,不过很快就是知道了原因,秦举人秦老爷和各位士绅来犒劳大伙了。

    虽说晚饭吃得好又吃得饱,可再吃点犒劳大伙都觉得是好事,何况县里新出的举人大老爷亲自过来犒劳,这面子光彩平常哪里有。

    老爷们也知道如今是战时,这上城犒劳讲究的是实在而不是场面,,而且不能惊动城外的敌人,所以没有什么锣鼓招摇,说话时候都压低了声音,还分发新烙的羊肉干菜的馅饼,热气腾腾,油水十足。

    虽说城头上的青壮保卫着城内安危,可在登城的各位头面人物眼里,这些见到他们畏首缩脚的百姓还是下等贱民,除了几位年轻差人和家丁头目值得他们给个笑脸或点点头。

    相比于最多有个秀才功名的“老爷们”,功名身份最高的秦川秦举人反倒是亲民和气,亲手分发馅饼,还时不时的问问守城的青壮们衣服够不够,家里有什么挂念的,还慷慨的宣布凡是参与守城的人,接下来的两年全家税赋全免。

    正是这个承诺让守城的青壮们骚动了,从法理上说“税赋全免”只有举人老爷才真正有资格,没曾想自家也能享受到,两年税赋全免对于小门小户的人家来说可是莫大的好处,而且说这话的事举人大老爷,格外的可信。

    秦川秦举人许诺的时候,衙门跟来的几位下意识想要拦阻,但犹豫了下没有动作,虽说这牵扯到的也是自家利益,可比起怀仁城的危急存亡来,些许银钱就算不得什么了,而且现在答应了,又不代表以后一定要照做。

    本来秦川也邀请了艾知县和胡师爷一起上城,可他们两个颇为为难,秦举人甚至没有劝第二次,看到秦川带领士绅们上城慰问,很多人都觉得这艾知县被彻底边缘化了。

    尽管知道秦川上城慰问,但朱达没有离开西边城头,只是在秦举人将到的时候,去城墙交汇处城角那边迎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不想

    有外人在的时候,朱达该有的礼数都是有的,秦川也是慈父模样,两人见礼之后,一个说“真是辛苦你了”,一个说“这都是孩儿该做的”,周围再跟着慰问赞叹几句,尽管都是压低声音,可也算是做足全套。

    公事公办后,父子二人少不得要私下交谈几句,说说私事,也要说说守城的方略,毕竟怀仁县内外都是他们做主,大家也都知趣的闪避开来。

    “......鞑虏从大同镇东路和西路两处来,每一路都是过万骑的大军,看远处扎营篝火,总数最少也是三万......这还说的是战兵......”在秦川面前,朱达没什么不能说的,甚至会扰乱人心的判断也能说出。

    朱达和周青云都从袁标袁师傅那边学到了观兵的法子,如果没有经验的人看到城外大军浩荡,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根本不会有别的结论,但朱达却能估计出大概的数目来,这也是侦骑夜不收的基本功之一。

    在城下的时候,秦川已经知道这个数目了,等和朱达独自相对的时候,他脸上已经见不到任何笑容。

    “......这样的大军入寇,不是简单劫掠就会走,他们在怀仁县城外设下营盘,更能佐证他们不是临时起意......”秦川深吸了口气,沉声补充说道。

    说到这里,秦举人不再注视城外的点点火光,转头看向朱达,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对视过来的朱达也是郑重无比。

    两人这么对视片刻,彼此无言,城上小声议论略显嘈杂,正在此时,城外却有苍凉悠扬的歌声传来。

    “局面如何,你来说吧。”秦川又是看着城外,淡然低声说道。

    “鞑虏大军回撤的时候必须要隔绝追兵,想要追击这么大股的鞑子,官军也要调集大队,这大队行进也得设立兵站,而追击鞑虏路线上我们怀仁也是必选的兵站粮台!“朱达压低声音陈述,说着说着,嗓音有些沙哑,秦川好像僵住一般,就那么呆呆看着城外。

    朱达深呼吸了下,站起身也是看向城外,闷声说道:“鞑子劫掠回返,必然会抢到巨量的财货,行进也不如来时迅速,所以更要和追兵隔开距离,破坏一处能做粮台兵站的所在,就能把追兵撇远一段,来时鞑子不会攻城,回去却一定要攻城,我们怀仁更是去往东路和西路的交汇之处,我们这里必然会被攻打,我们一定守不住。”

    怀仁县城太小了,守城的力量也不值一提,可蒙古马队能动员出百倍的力量,怎么可能守住。

    秦川默然,朱达只在那里缓缓呼吸,他突然听到身边细碎又有规律的摩擦声想起,朱达有些奇怪,转头看过去,却发现是秦川秦举人在颤抖,袍服和城墙摩擦发出。

    “我们......”秦川开口说出第一个词,声音虚弱而且沙哑,甚至带有些许颤抖,秦举人晃晃头,深深呼吸后,声音才正常了些许,“咱们......咱们父子就......就到此为止了吗?”

    这次轮到朱达默然,城外有女人的哭喊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大家都能想到城外营地中发生了什么,这也打破了他们二人处的沉默。

    “......怕是到此为止了......”朱达缓声回答。

    或是破城被杀,或是被俘带去草原,一个结局是死亡,一个可能比死亡更惨,如果骑马出城逃跑也是个选择,可城外是蒙古大军,是骑兵为主的大队人马,现在一定有大量的游骑探马在遮蔽各处,逃出升天的几率极小,何况秦川举人的骑术未必能支撑这么高强度的奔驰,更何况还要带着秦琴。

    朱达和周青云二人逃跑的话,活着的可能会变大不少,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业就烟消云散,接下来要重新开始,而且还要放弃秦家父女,这是朱达的家人,他不想再一次放弃。

    “命啊,这就是命,命数如此,还能如何。”秦川秦举人伸手抚摸着城墙砖石,一边喃喃自语,他声音还是压的很低,语调虽然有颤抖,但却趋向镇定,以他的年纪和见识,这份涵养算是了得。

    朱达能意识到自家义父的恐惧,在这个当口,反倒是糊涂人过得更舒服些,他们父子看得明白,知道结局如何,知道十几日后自家死期就到了,还要经历这恐惧和绝望不断加剧的过程,最是难熬。

    “亏我当年学兵法,也有谋划,也曾带着精骑突进,现在想想真是好笑,在这等大势面前又有何用,就是儿戏......”

    “义父,还没到最后!”

    朱达沉声低喝,秦川无奈摇头,低头片刻后,在那里只是苦笑,只不过这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在这等情形下,些许失态是不可避免,只要不让城头和城内跟着乱起来,制止或者强作镇定也没有什么意义。

    局面发展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从方方面面分析都得出同样的结果,有好的可能,也有侥幸,只是这可能和侥幸都是极低,以朱达和秦川的见识和经验,已经不对这样的侥幸和可能抱有希望,只当不存在。

    朱达现在有些发慌,却不怎么绝望恐惧,没有什么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攥住心脏之类的感觉,他对自己的这种感受也很奇怪,为何能这么冷静,朱达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超人之处,要说有何不同,不过是心理年龄带来的成熟镇定,可面对死亡的时候,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不该这么淡然......

    或许在那个人生中自己经历过死亡,可能这个人生中自己看到父母和师傅死在乱军中却无能为力,或许人生没有那么多亮色和期盼,生死似乎界限模糊,所以才有这样的应对。

    但此时的朱达很愤怒,抑制不住的愤怒,这并不是恐惧绝望到极致后的具现,倒更像是一种不甘,觉得不该如此的不甘心。

    “你倒是不怕。”秦举人神情微妙的说了句,他们二人私下相对,彼此间没什么隐瞒,借着城头火光所看到的朱达神情,就是真实的体现。

    “义父,还没到怕的时候,事到临头再癫狂也不迟!”

    “你有什么法子?”朱达这个回答带给秦川极大的希望。

    “我没有法子,义父,事情未到最后就还有机会,如果我们自乱阵脚,那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可还能有什么法子......”

    “义父,我什么法子都不知道,但我不甘心......”

    “那......那又有何用!”

    秦川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可一个字之后又是强自压下来,即便如此,城头也有人关注过来。

    “最起码我们是站着死的,就算鞑子入城,我也要和他们拼到底再死,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朱达咬牙说道。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盯着秦川,秦举人神情变幻片刻,对着朱达点点头,涩声说道:“一家人能在一起,也是值得。”

    此时看向城外的倒是朱达了,他用手在额头上拍拍,吐了口气说道:“还是不能镇之以静,义父,你和秦琴有活下来的法子,刚才我这边却想得左了。”

    “什么法子?”

    “鞑子一定要攻城的,攻城后杀人洗掠也是要有的,但却不会掘地三尺的搜寻,只要藏过这一段,就算逃出来了,咱们城中几处宅院,选一处不那么起眼有地窖的,做好储备和遮掩,能藏的过去。”

    攻城撤离,一切都是时间紧急,蒙古人不会在没有价值的所在花费太多的精力,所以只要藏得住,安然脱身的可能很大,也是刚才两个人被推断出来的事实震撼太大,有些失了方寸。

    “这个法子好,咱们一家有救了!”

    “义父,我不想进地窖躲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和青云都能躲起来,不要弄一时之气!”

    “义父,河边新村我建起来,被鞑子血洗打垮了,父母和师傅也死了,跟着我一起讨生活的那些人也死了,这次跟着我的,相信我的,也有过二百人,我不想我活着他们死了,如果这次我逃了,就算活下来,我的心气也垮了,那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此时找到了方法,秦川却激动起来,而朱达则是冷静坚定,没有丝毫的动摇,秦举人面色涨红,却是怒上心头,可还没开口,朱达又是说道:“义父,能进地窖躲藏的人越少越好,躲藏的人多了,鞑子就会掘地三尺,认真搜寻。”

    朱达这番话把秦川所有的后继都堵了回去,没等秦川再开口,朱达又是说道:“义父,替秦琴想一想,她还小。”

    说到女儿,秦举人的面子和坚持全部动摇崩溃,他看着面容坚定的朱达,突然间控制不住,悲从中来,盯着朱达哽咽说道:“你才多大年纪。”

    “不小了,我没耐心手里局面一次次被毁掉,一次次再从头收拾,我带他们,就要有始有终。”

    寒风刺骨,泪在脸上会很快结冰,就好像小刀子划过一般的疼痛,可泪流满面的秦举人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突然觉得朱达很陌生。

第二百九十二章 坦然镇定

    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交谈,城内敢过来打搅的不多,转头一看,却是王虎、王雄两人,在他们身后几步远还跟着一位,居然是孙五。

    王虎神情肃重,王雄倒是比白日里轻松许多,孙五远远的有些焦急,可也自知身份,等在一旁。

    “怪不得我们兄弟出太原城的时候听到老鸹乱叫,敢情应在这边,自寻死路就是说这个了。”王雄上前自嘲了句。

    王虎则是肃然,摇头粗声说道:“任谁也想不到鞑虏会入寇,更是如此大队,这等规模几乎是国战了,可事先没什么风声传过来,咱们遇到了,只能说是命里该着,既然遇到,咱们就得琢磨怎么活下去。”

    说到这里,王家兄弟对视一眼,王雄收了笑脸问道:“秦老爷,东主,你们二位觉得鞑子会不会攻城?”

    “会,一定会攻城,打进来都这么有章法,退出去的时候也不会乱来。”朱达回答的很直接。

    王雄先是愣了下,随即压低声音说道:“既然东主看出来了,那就知道这城是无论如何守不住的,城头这些人装装样子还好,别的指望不上,可现在出城逃跑也是死路,我们兄弟倒是想出个法子。”

    朱达和秦川交换了下眼神,转头示意王雄继续:“鞑子破城后烧杀掳掠肯定会有,但不会折腾太长时间,只要能躲藏过这几天就会无事,要说躲藏,无非是城内找一处地窖,可鞑子进城后肯定要拷掠逼问,只要那地窖无人知晓就好,有地窖的都是大户人家,狠狠心把人杀光,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躲进去就好。”

    “不用那么麻烦,城里有几处没人知道的地窖,到时候你们护着我义父一家人躲进去,该做的准备要准备好。”

    “东主,怎么会没人知道,有活人就会知道。”

    “原来的住户都已经被我灭门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地窖在何处。”

    听到朱达的这个回答,王虎和王雄愕然,“灭门”这个词被如此淡然的说出,就好像说吃饭喝水一样。

    错愕后,王雄反应过来一件事,盯着朱达问道:“东主不进地窖吗?”

    “不进,我要拼到底。”这回答同样很淡然。

    王虎和王雄一时无言,都是神情变幻,王虎想要说话,却被王雄拦住,王雄踟躇片刻先叹了口气,闷声对朱达说道:“东主,若是我兄弟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就和东主一起打到死了,对不住。”

    “你们是我请来的客卿,没什么对不住的,我义父一家就托付给你们了,孙五,你有何事?”朱达没有去说太多,直接喊孙五上前。

    孙五快步走到跟前后,简单见礼,颇为惶急的说道:“老爷,这城内定然有教众聚集,还要尽快严加查办,不然会扰乱人心,甚至会和鞑子里应外合。”

    白日里孙五在操办筹备粮草,少不得要征调城内百姓劳力,孙五听到了有些人的谈话,这些交谈看似平常,却让教门出身的孙五留了心,无非就是“大难临头,还要求神拜佛”之类的言语。

    愚人求神拜佛是小事,可引导他们的人搞不好会让民心偏离,甚至会引导他们其他的叵测举动,孙五深知其中危害。

    方才议论的事自然不会让孙五知道,可孙五的禀报让每个人都是凛然,朱达点点头,干脆利索的说道:“请义父主持,两位教头带队,孙五带路,聚众为首的杀头示众,教徒一概抄家,打散编入苦役,今晚就开始,一个都不要放过。”

    对这个处置,每个人都没有异议,孙五说完之后又自觉的走远些,朱达扫视三位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中年人,严肃无比的说道:“鞑子破城已经是必然,在那之前,咱们自己不能自暴自弃先乱,鞑子一刻不攻,我们就没有走到死路,要是自己先乱,不管打或者不打,我们已经死了,要拼要躲也要有个章法!”

    几人都是点头,王雄神情复杂的看着朱达,感慨说道:“东主这个年纪就临阵不惊,可惜了。”

    朱达没理会这感慨,盯着秦川说道:“义父,城内就交给你了,只要城门不被打开,城内就不能乱,城头守卫也不能饿到冷到,义父能做到吗?”

    “我是长辈,我还没乱了分寸!”秦举人闷声回答,话语中莫名带了几分火气。

    朱达点点头,对面前三人抱拳说道:“城内种种,拜托诸位!”

    相比于朱达的严整肃穆,为找到活路而兴奋的秦川,绞尽脑汁想着求活的王氏兄弟,都有些失措,朱达也懒得理会了。

    等一干人都下城之后,纪孝东等家丁头目集中过来,纪孝东询问说道:“老爷,今夜怎么值守。”

    “该放哨放哨,该睡觉睡觉,不要自己吓到自己。”

    这回答让家丁和差人头目们都有些错愕,此时局面不该是如临大敌,所有人该连轴转吗?怎么老爷回答得如此冷静平常。

    “鞑子也是劳累一天,今晚该睡觉歇息,再说了,对这等大军来说,巴掌大小的城池,犯得着玩什么花样吗?”朱达没好气的补充两句,众人这才恍然,只是有多少人能真睡得着就不好说了。

    天彻底黑下来,视线所及内的蒙古营地也开始变得安静,紧绷了一天,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之后反倒放松下来,然后疲惫跟着泛起,朱达也禁不住打了几个哈欠,不过他还顾不上睡,叫上一队人沿着城墙走了一圈,每当路过城门处还要上上下下看城楼处的防御。

    蒙古人只在西边田庄处和北方远处设立营盘,南面和东边都很是安静黑暗,可守卫这边的人们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们死死的盯着黑暗,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被惊动,也确实有蒙古的游骑出没,这让他们更加紧张。

    “城破了怎么办?”

    “和他们拼了!”

    周青云没那么多问题,简单的问题得到简单回答后,周青云点点头就没有话说了。

    城外安静,城内却有些嘈杂纷乱,好在事先都有安排,城内不断的有人跑向城头传递消息,说是城内捉拿奸细,城上不必担心。

    回到北面之后,朱达找了个靠近篝火的避风处,就在城头堆积的柴草上折腾出个简易床铺,盖着两身羊皮袄,闭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朱达是被城外的号角声吵醒的,醒来后朱达觉得自己精神不错,本以为昨日被大军过境震撼,又想到了自家的结局,夜里应该是睡不着,或者做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梦,没想到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经过昨日折腾,城头上的家丁、差人甚至被征发上来的百姓青壮都没有昨日那么恐慌绝望,大家只是按部就班检查守城的器械,做好各种准备。

    城内生火造饭,城外也是类似的运作,只看到道道炊烟升起,已经有人给朱达送上了热汤和杂粮饼子,本来要给他单独预备,但被朱达拒绝,每到早午饭三顿饭的时候,朱达总是端着饭碗边走边吃,看到老爷和大伙吃得是一样的饭菜,每个人的心气也跟着高了不少。

    “......鞑子要是不来,大伙就该高高兴兴过年了......”有人这么说道。

    算计日子,还真是春节前后,这些年几口人凑在一起过年,随着日子好过,年也越过越红火,在那二十余年人生对除夕春节已经麻木的朱达甚至开始盼着过年,只是今年戛然而止。

    朱达随意的瞥了眼,注意到付宇脸色很不好看,满脸都是有话要说却知道不能说的表情。

    城外的蒙古大队依旧自行运转,北边扎营的队伍向南运动,昨日里在西边田庄歇息的大队继续向南行进,西边和北边应该还有后续的人马过来汇合,不管怎么估算,这次入侵的大军光是战兵就超过了三万骑!

    虽说有各种各样的变化,但总在城头观看其实枯燥无比,昨日里看着震撼中还有新奇,今日里看只觉得厌恶,一队队骑兵和大车旁若无人的经过城池。

    尽管蒙古大军的粮台营盘设在城西田庄那边,可行进还要到距离城池不那么远的官道上,其他人对不靠近城池的骑兵都失去了兴趣,朱达却对蒙古人的任何动作都关注异常。

    “不少大车是空着的,比昨日里装货的马车还要多。”朱达自言自语说道,说完后还苦笑一声。

    蒙古骑兵大都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个人的补给搞不好就是马匹驮着,那空着的大车跟着向前运动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装运劫掠的财货物资,看来这些蒙古兵马也是要过个肥年了。

    在太阳升起之后,城内也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共抓获邪教教众一百六十二人,还牵扯到城内三户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家,大明无论官府和还是士绅,对教门的态度都是人人喊打的,何况这教门还和鞑子有扯不清的关系。

    真正让朱达惊愕的是这一百多人居然分属于五个教门,然后某个教门又分成两个派系,彼此之间有争斗,其中一家被差人青壮抓了之后,主动招出了相同教门的另外一个派系......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骑临城

    所谓“土鸡瓦狗”就是这种了,只要用心提防,那就完全没有危害,但不闻不问,很容易在这样的危急时刻造成大祸。

    昨夜朱达和秦川两人对谈,也和王雄王虎,以及周青云说得明白,可今日里大伙一切如常,有人打算拼命,有人打算躲藏,不管怎么心都不会慌了。

    守城的过程中,朱达和很多人都不住的向大同那边看,大同是天下雄城,又有精锐边军屯驻,如果从大同那个方位来看,驻扎在大同的边军起码有五天以上的反应时间,按说敌军突入腹地,他们该做反应了,可看归看,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日过正午,虽说天气不见得暖和多少,但在城头上却感觉不到那么多喧闹,总算没有那如潮如海的大队人马过境,几万骑兵不会只走怀仁县这一路,东边几个方向应该也有分队行进,只不过怀仁县这边是最主要的路线。

    太阳西沉的时候,已经没有那成千上万的大队人马路过了,只有几百骑规模的队伍向南而去,也有十几骑和几骑的小队骑兵游荡巡察。

    可就在这时候,城头人群却有骚动,能看到三骑向着城池这边而来,随着靠近愈发紧张,开始还以为是绕城观察,没曾想越靠越近。

    鞑子就要过来了!难道是要攻城?

    城头上已经麻木疲惫的青壮们都开始紧张,很多人从垛口后探头然后又躲了回去,也有弓手开始预备,朱达看到周青云已经开始小幅度的开弓,董家兄弟则是将箭支插在面前的草垛上。

    三名骑兵肯定没办法攻城,无非就是目的是什么,朱达倒是比大多数人冷静。

    蒙古骑兵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随着逐渐靠近,在城头甚至能大概看清马上骑士的表情,这三人很是轻松,边骑马向前边笑着聊天,兴起大笑,笑声连城头都能听到。

    城上已经有人缓缓将弓开满,只要进入射程就会射出。

    但城外这三名骑兵看着旁若无人,行动上却很谨慎,他们在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上就停了下来,隔着这么远,弓箭根本够不着,而且这距离还考虑到居高临下射箭射程加成。

    那三人下马后,当中一人却从马鞍处抄起一张大弓,这弓差不多有一人高,在拿下来之前,朱达还以为那是挂在上面的长矛。

    “都缩起来,别露头!”朱达大声吼道,这大弓是蒙古破阵杀伤的利器之一,是下马站定了开弓的,这大弓不求什么准头,只求射程,用的是长箭杆重箭簇,高抛远射,一张大弓或许射不中什么,可战阵中几百几千张大弓对着敌人的军阵漫射,那杀伤就很可观了,这等重箭抛射出来积累了足够动量,寻常铁甲往往也挡不住。

    不过城下就一张弓,威力再怎么大,也没可能射中人,城头守卫们已经藏在掩体后面,城墙内的百姓不会靠近,一支箭又能怎么样?

    或许是看到城墙上方才探头的人都缩了回去,城下三骑又是爆发出猖狂的大笑,中间那人将大弓落地,然后取箭搭上,缓缓开弓。

    “你又射不中,趴下!”朱达在垛口后怒吼,他看到董家弟弟气不过城下的折腾,想要开弓射回去。

    箭支破空呼啸飞来,可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攻击城头,因为肯定是要高过城墙,可城内外视线被城墙遮蔽,更说不上城内什么目标了。

    难道是火箭?但箭支速度不快,飞跃城头的时候,瞥了眼无烟无火,倒是能看到箭杆上粗了一圈,难道是毒?这更不可能。

    城下那三名骑兵射箭之后也不急着走,反倒在那边继续谈笑,朱达到这时却已经反应过来,吼着身边两名家丁去城下捡那支箭。

    没多久这支箭就被送到朱达手上,箭杆上用细线绑着一封信,打开信一看,上面是还算端正的汉字,要城内把所有的鸡鸭猪羊和好酒送出来劳军,还要送一百个年轻女子,如果不送就立刻攻城云云。

    朱达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身旁的火堆里烧成灰烬,对着另一边躲在垛口后面的董保喊道:“射一箭回去!”

    尽管大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董保还是兴冲冲的起身,对着城下的三名蒙古骑兵张弓搭箭。

    居高临下射箭会让射程变远,但那三名骑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站得位置是射程之外,可先前看到城墙的守卫纷纷缩头,本就不怎么在乎的心思就变得更加骄狂,没曾想这边射箭进去,城内没给答复反倒是一箭射过来。

    即便知道不会射中自己,可下意识的还是忙不迭向后退了几步,一人动作过大还惊了坐骑,手忙脚乱半天才稳了下来,看到扎在雪地上的那支箭,怎么也知道城头的回复了,气的在城下跳着脚的破口大骂。

    这三人骂的都是蒙语,城头上倒是有人能听懂几句,无非是“牛马入的......”之类差不多的套路,和汉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城墙上的守备青壮都是有火气的,紧张归紧张,可不是攻城,彼此对骂谁怕谁来着,一时间纷纷探出头去,污言秽语回击,还有懂蒙语的现场教授几句脏话,城头几百号人,城下只有三骑,我众敌寡,这骂战当真大占上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那三骑就支撑不住离开,城头欢呼阵阵,算是先拔头筹,旗开得胜。

    兴奋来得快去的也快,没过多久城头就安静下来,大伙比起刚才更加紧张,生怕对方会恼羞成怒回来报复。

    不过那三骑碰壁之后,蒙古营地那边没有太多的举动,这让城头众人的紧张散去,各个兴奋无比,对鞑虏如此坚决回击,对方在这般优势的状态下也没有报复甚至示威,说明不会对怀仁城有企图,不会攻城,大家不必太过担惊受怕。

    一直到天黑都这么安静无事,就连蒙古营地那边也好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照常运转,过路的兵马或者停驻,或者补充后向南开拔,只是不见朝着城池这边动作,等太阳落山后,怀仁县城头甚至有欢呼声响起,还有人把消息传递到城下,就连县城内部不那么绝望寂静。

    “......不要没脑子乱高兴,鞑子没准还要夜袭,夜里要加强巡查,不能懈怠......”朱达这话也没让众人紧绷多少。

    已经绝望紧张恐惧了很久,能看到任何一丝光亮希望,哪怕是自以为的,大伙都会欢欣鼓舞,只有真能看清楚看明白的,才能避免被这个干扰。

    太阳落山后,鞑子就不太可能攻城了,最起码风险大大降低,四面城墙和城门处戒备可以稍微放松,晚饭也开始送上城来,事到如今,县内所有人都知道城上这些丁壮是大伙的依靠和指望,所以在饭食上舍得耗费,粮食油盐肉食都很充足。

    在晚饭前,朱达将城上城下的家丁队长都喊到了一起,他很平静的说了新的安排“现在就和几个月前出城做生意一样,白日里防备的紧,夜里累了想要松下来,可贼盗也知道这个,往往会趁着夜里下手,何况这外面还不是咱们能对付得了的贼盗,而是比咱们强得多的鞑子大军,所以夜里不能有任何的松懈,只当鞑子要攻城了。”

    这些话都是道理,大家都是听得认真,朱达又是继续说道:“咱们要做好各种预备,还是在田庄里总说的,可能始终不会有事,但咱们要时刻预备着,知道事来了怎么应对,这样才能不慌不乱,如果鞑子攻破了城池怎么办,咱们在城墙上肯定守不住,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认了,得和他们打到底,怎么打这就要有谋划。”

    每个人都听得认真专注,听着朱达布置在城内的战斗,以各条街道做战场,事先预备好拒马和掩体,不光是在街道上,弓手要在房顶,到投掷短矛的时候,其他家丁也要上到高处。

    而且这些预备和演练不能大张旗鼓的进行,因为始终有五分之一的家丁在城中做预备队,所以在这个轮换中,把各种掩体准备做好,同时不能对差人和城内青壮透露太多,可也得让他们跟着行动,不能让他们置身事外。

    听讲接受命令的家丁们都相对坚定,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为蒙古入侵家破人亡的,对和蒙古人拼杀,报仇雪恨的欲望大过恐惧,更何况在这几个月的训练中他们接受命令越来越接近下意识的本能。

    家丁头目们接受命令,但也被告诫不要对下面家丁们说太多,难民们尽管经受过训练,可很多人并没有那样的坚定,他们甚至没想过报复,也没想着拼死到底。

    在送饭时候来到城上的是王虎,他自然有资格旁听朱达的布置,观察着朱达有条不紊的沉静安排,家丁头目们听着是演练和训练,王虎却能听得出为了什么,他甚至能想象到那时的场面,王虎始终没有插言说话,也没人注意他。

    自然就不会有人看到王虎的表情在火光映照下变幻,开始沉思,然后激动,然后决然,随即又是决然,最后是惭愧。

第二百九十四章 乐观(祝“八宝饭”生日快乐)

    以付宇和孟田目前身份,也有资格旁听,两人都听得很认真,孟田想着听仔细了去执行,付宇则是想得很多,他面色沉重。

    等朱达说完,众人肃然听令各自去了,付宇和孟田也回归本队,付宇始终没怎么说话,孟田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想死还是想活......”付宇自己念叨了句,不过没人听到。

    把该做的准备做了,朱达倒是愈发放松,虽然还在想着能做什么,还想着可以做更多,但却不是那么沉重和紧绷,巡视完后,安排自己凌晨值夜,照例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睡着。

    朱达自己都没想到睡得这么实,也不做梦,也不惊慌,也没有回忆现在和当年的人生,就是该睡觉的时候睡了,用那二十余年的话说此时很纯粹,只想着拼到底不像其他,心无杂念,专注无比。

    如果轮到他值夜时候,会有人过来叫醒,但在沉睡中朱达被城头的骚乱惊醒,难道蒙古人趁着夜里攻城夜袭,可何苦来,夜里对双方都很不方便,以实力的悬殊,堂堂正正去打不好吗?

    疑惑归疑惑,朱达还是很快披挂完全,尽管他动作很迅速,但更快的是喧哗骚乱已经渐渐平息,反倒是有人对着城下破口大骂,城内也有锣声和梆子声响起,城内官民的情绪依旧紧绷,稍有惊动,就很有可能造成营啸和骚乱,甚至还有无赖混混之流专门制造骚动趁火打劫。

    好在一百多年流传下来的经验完备,虽说十几年太平让人松弛,可现在有秦川和朱达带动全城官民紧盯,就没什么钻空子的可能了,何况在这之前该下狱的下狱,该杀的杀,没人敢乱动了。

    一旦有混乱,维持城内治安的力量立刻开始行动,差人们举着响器和火把安民示众,有了宣告,不用胡思乱想的瞎猜,不用自己吓自己,很快就安定下来。

    骚乱起来的原因很快就知道了,在内外都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人偷偷摸到城池附近,向城门楼射了一箭,还是火箭。

    好在被发现的早,城头守卫也做出了及时反应,在一片漆黑的城下,一旦有火苗会非常显眼,只是射箭的人也非常鸡贼,本身是在城头守卫弓箭射程之外,他这边一箭射出后立刻就走。

    这火箭是奔着城门楼来的,但没有任何效果,因为缠着油布的箭支扎在了城门楼的积雪上,即便没有积雪也没可能燃烧,因为城外能射中的位置都是砖石,城门楼对外的部分都是砖石遮蔽,防备的就是起火。

    本来城上如临大敌,等后续的攻击骚扰再也没有出现,不用朱达出面,很多人就已经捋出了头绪,这肯定是白日里过来索要酒肉女人的那三骑的报复。

    这个骚扰开始让人恼火,等惊慌燥怒过去,反倒是让人更加放松,敢情鞑子就这么点本事,还见不得光,这完全是小孩子打架模样,如此表现还怕个什么,且熬到鞑子大军走,到时候万事无忧。

    甚至还有被征发的百姓青壮,以及懒散惯了的差役,都对朱达如此小题大做颇有怨言,心说这年轻人就是喜欢折腾,明明没什么事还大张旗鼓的,无非就是自家想过领兵打仗的瘾,让大家晚上都不能在热被窝里搂着婆娘睡。

    蒙古大军的主将应该有了定计,但粮台营盘的人该不知道,过来勒索的三骑很大可能是临时起意,如果消息尽人皆知的话,白日黑夜里他们不会做得这么收敛......想着想着,朱达又是沉沉睡去。

    ......

    城头轮班值守,城内靠近县衙的各处大宅院里都是热火朝天,这忙碌无比的地方都是伙房。

    往日里这样的支差伙计,都是让百姓家的妇人女眷忙碌,还经常闹出差人调戏的混账事,可这次支差派饭衙门里差人们不管在编不在编的家里人都过来了,正妻小妾,内宅丫鬟、粗使婆娘,都来了,就连艾知县的几个女眷都过来意思了下。

    原本是不必来的,就算全城上下一心守城御敌,也不必妇人们来,可秦川秦举人作出倡议,周贵周大老爷第一个响应,秦家大小姐秦琴忙得不回家,这些姿态做出来之后,谁也不能闲着了。

    当然,三班六房的首领女眷,五十岁以上的做做样子就好,没这等身份的,就得五十五岁以上,好在小县城大家也没那么多养尊处优的讲究,颇有几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精神体力尚好,愿意操持饭食,忙得很是高兴。

    真正主持这些的是常凯的妇人,如今下面人叫常大娘,其他人叫常大姐,县里只有五六位能喊做“常家的”,她来盯着支应饭食的事,朱达手里几个家丁女眷,外人以为是朱达丫鬟的女人则是主力,比如说刘月,比如说周寡妇周蕙。

    “......这碗筷洗干净了不行吗?还要在锅里用开水滚过......”

    “......咱们还没那几个狐狸精干净,还天天让咱们洗手,还要用草木灰,知道什么脏,什么干净......”

    “......少说几句,那狐狸精可都是个泼辣角色,孙家那个不就被抓花了脸,那常家的也没个里外,偏帮这些破鞋......”

    “......人家是攀上高枝喽,那朱家小子眼下就是咱怀仁最值得招的女婿,可惜我家没合适的闺女,只能从侄女外甥女那边找了......”

    “......是这个道理,俺回去也和当家的商量商量,他倒是还有个妹妹......你看看那狐狸精,是不是在那里呆着想男人了......”

    朱达对这个时代的卫生很不放心,在河边新村和白堡村的时候,他靠着棍棒以及钱财强制执行了一个制度,让人保证基本的干净,在收拢难民的时候也做到了这一点,不过对外就没那个能力去要求了。

    这次上城值守,朱达尽可能考虑的全面,尽管冬日里疫病不太容易滋生传播,可也要避免在对敌厮杀之前倒在坏肚子上,很是定了些规矩,比如说做饭前必须洗手,还得有专人检查是不是认真洗了,比如说餐具洗刷之后要用沸水煮过,比如说剩饭剩菜回锅后要加热多久等等。

    那二十余年里寻常的规矩,甚至只能被说成是常识,在这个时代则被认为是多事和麻烦,好在常凯的婆娘知道朱达是自家好日子的根本,又加上个举人大老爷撑腰做主,又是事关守城的大事,所以这差事办的极为认真,当然,也有几分在往日相识面前扬眉吐气的意思,从前不起眼的常捕快娘子,如今管着县里各位大老爷老爷的夫人们,很是光彩。

    这常家婆娘是总管,富贵人家女眷要管,平民百姓的妇人干活也要管,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各处就要有分管,刘月和周寡妇各管一摊,这两个女子很是年轻,姿色算是出众,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

    经历过大喜大悲之后,寡妇周蕙对这些嚼舌头的根本不在意,她发呆的原因是因为锅里的碱水——刷锅的碱水。

    为了让清洁厨具更好更有效率,这次刷锅都是用草原那边过来的好碱,上好的碱面都是产自草原,在大同边镇区域内价钱并不贵,但平民百姓也是用不大起的,守城大事方方面面都不能含糊,官绅各方又不缺银子,什么好用就用什么了。

    碱水去油格外好用,平时几次都刷不干净的锅,用了碱面后一次就收拾利索,在朱达的各处产业里,即便是难民们那边也是用碱的,周蕙当年也不是苦出身,对这个倒不觉得如何新奇。

    这年轻女人所想的是另外一桩事,羊毛如何像棉花一样纺纱织布,既然是把自己当人的朱老爷交办的,那拼了性命也要做出来,可羊毛为什么不能和棉花似得抽纱捻线,这个原因已经琢磨出来了,羊毛上有油,根本拧不起来,如果去了油会不会好些......

    周蕙试过用细沙揉搓,最后能去掉油,可细沙和尘土却是个麻烦,开水煮沸撇油撇不干净,对羊毛也有损害,但今天看到刷锅刷碗用的碱水后,周蕙脑子转起来,碱水是不是更适合些?

    ......

    在那夜骚扰之后,守城就变得非常无聊,很多人也都放松下来,好在朱达交办的训练还是无人敢违背,就算叫苦也是一五一十的照做。

    蒙古大军在城外扎营的第三天,除夕到了,也多亏是蒙古人没有攻城的意向和行动,城内不少人总算意识到要过年了,也多少有点操办的心思。

    尽管有人或真或假的客套客气请朱达下城休息,但朱达始终留在城墙上盯着城外的动向,从北边和西边仍有几百骑混搭着几十辆大车的队伍南下,大车上都是装满了物资,在田庄粮台停驻后,有的空车顺着原路折返,有的则是装满物资向南行进。

    “......鞑子在西边和北边应该有两支相当规模的兵马,他们虽然打破并控制关口,但这么迅速的进军,肯定没有和大队官军进行会战,也谈不上歼灭,官军还有实力,鞑子要防备着官军出动拦路,所以一路监视大同,一路监视西路......”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有苦难言

    从观察到的兵马运动上,朱达能得出大概的推断,不过这些推断他只会和秦川与周青云以及王家兄弟说,他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么多的信息。

    “......以我在太原所知,官军恐怕是不敢动......”

    “......官军未必不能打,却不敢打,不愿意打,堵截不太可能,最多也就是追尾送出去......”

    太原王家是巨族,在官府和军中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这方面的了解和判断都很准确,秦川当时在王家住过,想必会了解的更详细,王雄就更不必说。

    每个人都避而不谈一件事,按照朱达的分析,实际上在几十里或者最远百里外,应该各有一支几千骑的蒙古军队驻扎,从更广大的地域来看,怀仁县城实际上被三处强敌环绕,比大家能看到的还要危险。

    那夜朱达和秦川说出自己决定之后,秦举人并没有试着劝说和挽留,只是心细的人都能看出他的神情郁郁,不过在眼下这个当口,谁的心情也不会太好,好奇询问或者好心安慰都没有人去做。

    但终究比起前面几日的紧张绝望要好太多了,城头和城内的消息并未隔绝,城头的放松也带动了城内,大家都觉得鞑子不会攻城,这次会有惊无险的过去,甚至上城慰问送犒劳的体面人物都多了不少,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如此规模的鞑子大军过境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

    有的人家在除夕春节的时候关门饮宴,有的人家还彼此串门拜年,如果不是严加巡查,还有人想要放鞭炮,这些都被毫不客气的喝止,也被毫不客气的罚没,免得生出事端,大伙觉得无事,关起城门过快活日子,可朱达却不敢有任何意外,下定决心并不代表此时自暴自弃。

    正月初三那天,也就是城外蒙古人粮台营盘扎下的第五天,朱达看到了回程的牛马大车以及驼队,满满装载,甚至让朱达想到了那二十余年人生的“超载”这个词,随着车队的还有队形松散的骑兵,还有跌跌撞撞行走在雪地上的俘虏。

    这支从南边回返的队伍牛马远远多于拉车驮货的需要,俘虏里也见不到什么青壮男丁,即便隔得远也大概能看到都是女人,还都是年轻的人。

    劫掠了财货、牲畜以及女人,蒙古人每次南侵,都只是在边关周围在返回的时候就近掠夺,免得耗费口粮或者造成麻烦。

    这收获还真是“丰厚”,在垛口处看着这一切的朱达眼神越来越冷,连那些因为“好奇”而登城瞭望的县内体面人物各个心惊胆战,再也不愿意在城上待下去,纷纷离开。

    不管看到那营盘处进进出出,终究蒙古兵马这几天没有再滋扰城池,大家越来越是放松。

    从某种意义来讲,朱达也是越来越放松的,每过一天,他就越坦然,只是这种坦然很容易身边人理解为“放松”和“安然无事”,从某种意义来说,朱达这也是“有苦难言”。

    在城头能观察的范围就是目力所及之处,尽管登高望远,四周都是平坦的雪野可以看的很清楚,但能观察到的终究有限,能切实看到的就是城外田庄粮台这边,每日里人马粮秣财货的进进出出,还是能看出个大概来。

    考虑路程和时间,再考虑大车掳掠来的物资,甚至还要加上年轻女子的人数,能大概判断蒙古军队到底有什么样的战果,打破掳掠了多少城镇。

    怀仁县观察到大军之后的第四天第五天,就看到源源不断的战利品被运回来,而且是这么多的战利品,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蒙古大军在前方没有受到阻碍,而且打破了城池村寨,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缴获。

    难道只有怀仁县绷紧了及时防备,其他城池村寨一直麻痹大意,松懈不堪,或许在其他处没有朱达和秦川这样能彻底控制全县的强人,要不然没办法动员全县的力量,要不然做不出及时的反应,等真正大祸临头的时候,有没有办法达成一致,被迅猛而来的大军直接打碎。

    但朱达又想到了另外一种情况,蒙古大军这次谋划的很周密,他们的主将和相关人物应该考虑到了各种情形,如果就是想要尽快南下,没有威胁的城池能打破就打破,如果有了防备的就直接放过,怀仁应该就是这样的情况,按照这个推断继续想,这次蒙古大军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南下,侵夺掳掠尽可能多的区域......

    南下到何处,要去河南吗?要去北直隶吗?要掳掠多大的区域,过了大同就是山西,这两处在大明天下也相对富庶,但突入北直隶的话,那边有更多值得掳掠的富裕府县,而且在北直隶还有几个塞口关口可以去往草原。

    可如果入侵的蒙古人马有这么大的计划,那耗费的时间可就不是几天十几天,而是几个月甚至半年,时间拖得这么长,变数就会变大,何况大同边地二月到四月间道路因为化冻泥泞很是难走,行军也会大受影响,大明官军再怎么龟缩猥琐,总是要动一动的,这风险可就大了......

    朱达站在城头凝神思索,周围的人以为他还在观察城外,却没想到朱达完全陷入了思索中。

    假设自己是蒙古大军的主将,想要打破更多的城池,掳掠更多的财货和人口,然后尽可能的安全的撤回草原,那么就要尽可能的避开开春化冻,泥泞难行的季节,那最合适的入寇时间就应该是秋末,那时候大明官仓民仓正是秋收丰足,土地道路已经变得坚硬,更不要说草原上秋高马肥,正是状态最佳,有充足的物资供劫掠,道路适合行进,摧毁大明边镇为春耕所做的一切准备,有几个月的时间达到方方面面的目标,到了第二年的正月末二月初再撤出。

    这才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缜密计划,可如今留给蒙古大军在大明活动的时间也就是不到两个月,行军作战还要留出一定的时间余度,避免出现计划外的风险,这么来算的话,如果避免出现不可测的风险,确保“万全”的剩余时间最多也就是一个月。

    会不会在应州之战后蒙古各部整顿生聚,压抑着自己的仇恨,这一次就是为了彻底的报复,彻底的烧杀抢掠,甚至要打垮大明,但如果那般,又何必在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才要发动进攻,何必要在距离边关不太远的怀仁县设立兵站,又何必将大量的财货和俘虏运回来?

    没有任何迹象能说明这次的蒙古大军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且从先滋扰边关让边镇在不断没有实质攻击的滋扰下麻木,然后集中力量两路突破,又在合适的地点设置粮台行营,又有兵马钉住可能出动的官军,从发动到如今,一切都是冷静稳妥,见不到什么破绽......

    一直僵着没动的朱达颤了下,他猛地反应过来,蒙古大军这次在大明境内不会耽搁太久,最多也就是一个月时间,这样才符合他们的行为逻辑,尽管对于蒙古大军来说时间太多,尽管收益做不到最大。

    为什么“半途而废”,朱达突然想到让自己亲人死亡家业毁灭的那次小规模入寇,会不会是这次大军入侵的前奏和试探?

    那么这次的“半途而废”,是不是为了下次更大规模的入侵,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样?

    朱达的思绪到此戛然而止,他得出了另外的结论,鞑虏大军会比先前预判的回师时间早很多,原以为自己要等一个月甚至更久才会等到蒙古兵马回师攻破怀仁城,现在看,不会超过二十天了!

    在朱达身边很是有几位在盯着他看,对朱达“发呆”“凝神”“恍然”还有现在的“轻松微笑”各种表现琢磨揣测,眼下大伙想得都很乐观,朱老爷都是想通了轻松乐观,大伙为啥不跟着高兴。

    如果就这么一天天等待下去,一天天煎熬,时间拖得越长,对人就愈发消磨,朱达不觉得自己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他也怕被消磨的绝望和懦弱,事到临头反倒勇气丧尽,那样就毫无意义了,时间越长越是不利,时间越短,沸腾的热血就越不会冷。

    既然快了,那自己坦然迎接就好,来个痛快!

    朱达并没有把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些和秦川以及王家兄弟分享,大家都已经想到了结局如何,缘由和过程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当确认“终结”比预想要快之后,朱达依旧没有慌乱,甚至更加冷静,猛狮搏兔尚且要用尽全力,怕得就是意外,自家现如今是“兔”,那就更不能有任何的大意,也不能狂暴和歇斯底里,那是强势者做了才有意义的。

    在旁观者眼中看来,朱达朱老爷应该是彻底不担心了,吃得香睡得早,每日里督促和守城无关的城内备战,这种种准备鞑子应该是看不到,却让城内胥吏头领大户人家们看得心惊肉跳,心说这是不是鞑子走后要对大伙动手,不然怎么都是街上和房顶的演练。

第二百九十六章 梦幻泡影

    “......朱公子何必费这么大力气,真要抓人抄家,把宅院围起来直接动手就是,谁又敢有话说,谁又能打得过......”

    周贵为这个事特意拜访了下秦举人,或许感觉到压力和刺激,周经承周大老爷说的话很是夹枪带棒,此等局面下,秦川连解释的力气都无,只是说绝不为此,话也不是那么客气“......我父子若是想要下手,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一两人登门足矣......”

    当看到运送战利品的回程车队后,每日里就都会有北上装满物资的车队来到这营盘,而从这处营盘南下的车马骆驼则是相对少很多,蒙古大军南下的物资已经可以就地补给了?

    说是装满物资,实际上车马骆驼的总量并不多,而那些被抓获的人口总是有很多在推车,即便抓她们来并不是为了体力劳动,这说明抢掠的大多是金属制品,财货居多。

    在正月初五那天,也就是蒙古大军出现在怀仁县视野的第八天,开始有骑兵接近城池了,这次的蒙古骑兵和先前那三骑滋扰勒索顺便发财不同,他们没有停马喊话,只是在弓箭射程之外兜圈子,时不时的停驻观察。

    “......狗日的官军,平日里横行霸道有他们,有什么好生意他们要占着,有什么好田地他们要吞下去,一用到他们的时候,人影都特么看不到......”

    “.....咱们怀仁打下来的粮食多少都是给大同那边送去,这都不如喂了狗,家里进贼狗还叫几声,夏天来鞑子糟蹋半个县城,现在又来,那些兵马就在几十里外,动都不动......”

    根本没人理会围着城池转的蒙古骑兵,尽管这景象有点异常,可很多人都觉得鞑子早晚要走,何必在意这管不了的行动,大伙的注意力都在官军上,身为边镇百姓,谁不知道大同兵马是天下之冠,谁不知道这里有十几万官军。

    鞑子大军靠着阴谋诡计打进来,边关防备不住,大伙能想明白,官军和鞑子不一样,集结动作需要时间筹备,大家也是知道,可都过快十天了,就不提西路那边,大同城离这边这么近,又有各个衙门的精锐在,居然不来救援,居然连个动静都没有,这就让怀仁城的百姓愤怒了,何况守城的家丁中大多是经历过年中那次入寇的,新旧加在一起,怨气就大了。

    可朱达没去理会这些埋怨,他和周青云以及正巧上城的王虎一起,盯着城外或兜圈或停驻的小股蒙古骑兵。

    “.....有两个带盔的,起码是个百夫长.....”

    蒙古各部汇集大军,自然也有将佐军校,这百夫长却是大明自己的叫法,草原上自有称呼,袁标曾给朱达和周青云说过,还特意提了句在草原上的百夫长未必真能带百骑,几十骑就不错了,倒是和大明各营头的空额交相辉映。

    “......百夫长还没有观阵的资格,起码有个千夫长化装成小卒躲在随从里......”王虎闷声说道。

    大明和蒙古互相纠缠这么多年,死于愚蠢和冒进的人很是不少,但认真起来也很难有太多破绽,各种套路都是千锤百炼下来的。

    “那一个?”周青云闷声问道,他已经带了另外一张弓上来,弓有射程,但也有法子可以让有效射程远十步左右,无非是损害弓或者射手。

    “别琢磨了,找不出的。”王虎回了句。

    朱达没在意他们的问答,视线跟着城外的骑兵运动,城墙上是内圈,对方是更大的外圈,且走走停停,他们倒是跟得上这小股骑兵的动作。

    在清晰的大势面前,其实没有太多花巧妙计,对于攻方来说,无非就是选择一个合规矩的方便所在,对于守方怀仁县来说,则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城外怎么攻,从何处攻,他们被动的守,而且是守不住的。

    绕城一圈之后,对方又是在西边城墙停驻,大概就是选定这里发动进攻了,朱达苦笑两声,他能猜到对方为何选这里,因为他训练难民,所以田庄通往城池的道路比别处修得好,来往颇为便利。

    这完善的道路让兵马和物资的进退很方便,自然会选择在这个方向攻城,搞不好将那庄子作为粮台营盘也是这个考量。

    “做好准备,鞑子怕是比我想得还要早回来。”城下的小股蒙古骑兵离开后,朱达说了结论。

    周青云和王虎都是心中有数,面色或沉重或淡然,但都没有多余的反应,得到消息后无非各就各位,按照计划准备忙碌。

    早些攻城也好,不然这一天天的等待真是煎熬,朱达看着远处从未停歇的大营居然露出了微笑。

    正在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听到了上城的急促脚步声,如今的城内事事皆有规矩,乱跑乱动甚至连说话声音大些都要被严惩,在城防相关的城墙区域更是森严,能这么上来的,都是有身份的,走这么急,想必是有大事了。

    就连朱达都看了过去,只是连他也没想到,快步跑过来出现在城头的人是常凯,注意到这边的每一位都注意到常凯满脸兴奋神情,难道有什么好消息了,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都让人很兴奋。

    “朱兄弟,朱兄弟......”

    “你先把气喘匀了,慢慢来,不急。”

    常凯如此激动,朱达少不得安抚几句,他也好奇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看起来很像是好消息,可如此局势,大伙都在城内,还能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好消息”吗?

    “朱兄弟,羊毛纺纱织布的法子出来了,这羊毛还真能和棉花一样,还真有这个法子!”常凯欢欣鼓舞的好似少年,可还记得强做镇定,压低声音。

    “找到法子了?”朱达很是诧异的反问。

    说出这好消息的时候,常凯一直注意着朱达的反应,让他意外的是,朱达并没有如何惊喜,羊毛可以织布到底意味着什么,常凯还没有想得太清楚,可他却隐约觉得这意义非凡,这样的大事大好事却没有让朱达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常凯禁不住奇怪了。

    但常凯很快就自己想到了原因,朱达想必早就知道结果,也清楚这件事的意义,所以不会像自己这么大惊小怪。

    如果不是对局势有明确的判断,那朱达肯定会欣喜若狂,可现在他知道几天十几天后的结局如何,这个本以为可以大幅度改变境地和命运的事件,比起结局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谁找出来的这个法子?”

    “是寡妇,不,是周蕙,她说这个法子还不妥当,还要琢磨用料,这妮子可是小心,连我都不说的,朱兄弟你放心,我已经安排我家里那口子和几个靠得住的婆姨盯好了,这小周的差事也交卸掉,等鞑子走了再放出来。”常凯压低声音说道。

    看着朱达不甚在意的样子,常凯又笑着问道:“现在大事在外,的确顾不上这些,可等鞑子一走,这到底能成什么样的好事,老哥我都不敢去想。”

    常凯这笑当真是发自内心,任人都能感觉到由内而外的喜悦,朱达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却也不好揭破什么,只是强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刘月会先琢磨出来,没想到是小周。”

    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妇人,过早经受生活的磨难,又在封闭的环境中,有家室有婚姻的人注意力也没办法集中,从逻辑上说,妇人们经验多却没办法专注和创新,反倒是未出闺阁的女孩有更多的点子,那刘月又是个敢出头的性子,在创新上会有更多的可能,只是没想到是周寡妇周蕙,但这种事只和概率有关......

    看着常凯的欢欣鼓舞,朱达笑着说了句:“现在要紧的还是守城,把人看好,别走漏了风声。”

    常凯郑重答应,他也是知道轻重的,笑着聊了几句城下的闲事,告辞下城。

    朱达脸上挂着微笑,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敷衍和僵硬,当常凯消失在城投之后,朱达也收了脸上的笑容,他转身看向城外,在这个位置依旧能看到城西的田庄,也能看到进进出出的骑兵和大车。

    “啪”的一声响,距离近的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看到朱达发红的手掌,想必刚才重重拍了下城墙,自从守城以来,甚至城外那如山如海的鞑子大军来到的时候,朱达都是镇之以静,现在眼看着局面向好,怎么就失态了,可也无人敢问,都心里猜测纷纷,好在如今人人乐观,倒是没有人想得太坏。

    这是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是让自己飞跃发展的法子,是改变自己人生,让自己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法子!要做人上人!要在尽量高的高处!要做更多人之上的人上人.......

    当初仅仅是模糊的印象,谁能想到会真的得出结果,这个结果是无价之宝,是领先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可以给自己带来无比巨大的好处,可这个结果在这个时间,这个局势下出现。

    一切都好似阳光下的气泡,气泡外膜在光照下五彩斑斓,似梦幻般美好,可转瞬即灭,在这个当口出现,有什么用,让自己死前更不甘心吗!

第二百九十七章 心乱

    朱达本来很镇定,敷衍常凯的时候也周全缜密,可常凯走后,看着蒙古行营,却不由自主的狂怒起来,如果毫无希望,没办法得到,那还没有牵挂,可现在就要抓住,接下来却会被彻底撕碎,这种落差,这种痛苦。

    可以愤怒,可以悲恸,可以绝望,但这些情绪都必须尽快的散去,就算走向终结,也要冷静着去。

    观察战场的小股蒙古骑兵已经离开了,但任谁都能注意到,往来于田庄行营的骑兵队伍频次开始变大,或几骑,或几十骑,南下北上,东来西去,串联着蒙古大军几个方向上的队伍。

    城头并不仅仅是朱达在观察,还有很多人看到这些,蒙古人的粮台行营进出的骑兵变多,让他们以为是蒙古大军撤回草原的时日临近,兴奋和欣喜的气氛还是弥漫开来,鞑子肯定是在布置如何退兵了,要不然这么联系做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家想得也没错,大家只是没想到蒙古大军退回草原之前必须要先打下怀仁县城。

    “......鞑子比我预想退兵的要快,他们最多看到了太原城就开始回返......”当周青云过来后,朱达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那鞑子这一次赚不到什么,也就是能熬过夏天。”这分析让周青云很是错愕。

    雪灾和严冬会让草原上的牲畜大批死亡,对以此为生的牧民也是灭顶之灾,很多小部落往往会在这样的灾害面前一夜死绝,这就是蒙古部落南下侵袭抢掠的原因之一。

    欲望是无限的,冲进了比草原富庶百倍千倍的大明内陆,当然不会满足于抢到可以过冬维持的财货物资,都会尽可能的烧杀抢掠,为了财富和女人以及实力的贵人们更会推动着大军做到不能不停止的地步。

    但这一次从冲进到撤回去,很大可能会在一个月内结束,这还要算上行军和作战,用抢掠的时间自然就大大减少,虽说在怀仁县城这边看着一车车财货送进粮台大营这边,数量的确巨大,可比起这支大军的规模来说就算不得什么,“杯水车薪”这个比喻未必应景,可单纯从数量级对比来说则很恰当。

    人不可能违背本心做事,草原上的贵人就算是可汗大汗这种顶尖人物,也不敢挡住大家发财,被下面弄死换人上去的先例不要太多,大明不缺姓朱的宗室,草原上也不缺黄金家族的后裔,这次蒙古大军的“进退迅疾”太反常了。

    开始佯动麻痹,到东西两路的全力突破,然后一路上的周全进军缜密布置,甚至还要算上夏天那次小规模的冲入和试探,一路都很高明,又怎么会反常,他肯定有目的。

    朱达曾经想过很多可能性,几种当时以为是妄想,可现在反倒是相对离谱的几种猜测更接近现实,比如说这次几万大军的行动是一次演练。

    在应州之战后,草原上的蒙古各部也有十几年没打进大明,更不要说小王子达延汗败后草原上如同一盘散沙了好久,那么想要再次组织起来,需要整合需要训练,需要用行动来规范,这次攻入大明就是演习,从准备到突入再到撤回,都是演习。

    借着这个过程把所有力量捏在一起,搞不好还要借此处置立威,比如说要撤退的时候,有人贪图财货,贻误战机,那就是杀鸡儆猴的好目标了。

    如果对方是这样的计划,那退兵只怕比自己想想的还要快,如果是演习和演练,那么设置的就要比正常的行动更紧促。

    也就是说,蒙古大军回师攻打怀仁县城的时间可能还要提前!

    想到这里,朱达却没有失态发怒,他只是禁不住苦笑,命运还真是戏弄人,刚刚验证出毛纺的窍门,就得出了提前攻城的结论,还真是福祸相依......

    当然,蒙古大军提前回师攻城是最坏的可能,或许他们会回师但不会攻城,或许不像朱达所想那般是整合草原力量的演习演练,这就是大家为了过冬南下,然后出了乱子不得不撤军,顾不上财货,更顾不上怀仁县,那样的话,大家安然无事,如意大吉......

    可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局面,必须要先考虑最坏的,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没那么多心想事成。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朱达也很快平静,因为这些日子的冲击实在太多了,多少会习惯和麻木,当你视死如归之后,很多冲击也就是那么回事。

    个人平静是一回事,其他人是另外一回事,新老难民出身的家丁们还算任劳任怨,跟着训练生活的年轻差人们咬牙强忍,其他被征发上城的城内青壮和轮值差役们则是怨声载道。

    这么多年太平日子过下来,十天严管的枯燥守城很多人都受不了,如果真是有“攻城可能”,大家为了家人和乡土也就忍下来,也有些许拼的决心,可眼下马上就要“撤围而走”,谁还愿意继续在城上吃苦,回去喝口热茶水,热炕头睡婆娘,把这个没过的年补上,每个人都是盼得要命。

    眼下鞑子是没走,是要有人盯着城头,可朱达和那些家丁就足够了,大家出钱出粮的供着,他们就该出这份力,话说回来,这次那秦老爷和朱老爷不知道捞了多少钱粮,这次衙门和大户都是流水一般的c出钱出粮,谁知道是不是全用到实处,哪一次没有克扣截留。

    倒是没有人敢自顾自的散摊子,可大伙都觉得“局面缓和”,那自觉身份足够的就开始求人托人,把自家相熟亲厚的从城上撤下来,城下那些轮值支应的差事很多人直接开始应付起来,甚至还出现了不见人的情况。

    只是朱达向来是不讲情面的,看起来会通情达理的秦举人也是冷着脸,大家所有的请求都是无功而返,各个心中大骂。

    即便个人已经平静冷静,可打发走几个求告打招呼递闲话的胥吏头目之后,朱达也变得焦躁起来,即将赴死,即将烟消云散,本来下定决心,本来已经用冷静压住,可被这些不知所谓的人和行为一激,再也压不住了。

    朱达想要破口大骂,想要现在就出去和蒙古人拼个你死我活,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狂吼大哭,到最后也只是攥紧拳头。

    可他不能这么失态发泄,尽管城内各种侥幸和心想事成,现在又对他怨声载道,可如果他真乱来,那么全城都会惊动,恐怕不要说破城之后有组织的抵抗,让蒙古人流血,城内骚乱会自己先把自己毁灭掉。

    朱达在那里咬牙攥拳,呼吸渐渐粗重,可末了能做的,只是把朴刀拿起,闷声对身后人说道:“我去巡城。”

    他巡城是日夜都要做几次的,没人觉得意外,现如今众人的注意力也不是那么集中,能在意到朱达脚步比平常快的没几个。

    “怎么了?”能问出这个问题的只有周青云,他在另一面城墙上盯着,周青云也是能看出来朱达的反常。

    “压不住,压不住,我怕乱了方寸。”朱达闷声回答。

    周青云沉默了下,闷声说道:“既然你早就定了,那就别乱,忍住。”

    “我喝点酒,今晚你来盯着城防。”朱达长吐一口气,给出这个回答。

    此时城中禁酒,但弄壶酒上来还是简单,可大伙都习惯性的认为规矩在首领身上不适用,尽管朱达向来以身作则......

    先吃干粮热汤来个七分饱,再把烫热的半斤烈酒大口喝下去,很快就感觉到了困意,朱达的酒量不止于此,但喝得急所以反应的快,加上这些日子疲惫和紧张以及各种负面情绪在头晕恍惚后释放出来,整个人迅速入睡,当然,朱达没有空腹喝酒,睡觉的地方又足够温暖,所以避免了酒醉后的各种负面情况。

    酒醉容易昏睡,却睡得很浅,乱糟糟的心情下入睡就会做乱糟糟的梦,光怪陆离的各种情景和画面,有的合乎逻辑,有的则是支离破碎,到了最后,朱达梦见蒙古军队用火炮轰开了城墙,端着步枪和刺刀的步兵冲进了城内,朱达手持自动武器和敌人展开了巷战,最后记得手榴弹在身边炸响......

    当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和已经醒来的时候,朱达还没睁开眼睛,他浑身大汗,不知道是酒还是火堆的原因,他觉得耳边有野兽吼叫,不知道是老虎还是狼,朱达又觉得这是人喊马嘶,似乎在攻打城池。

    难道自己喝醉了酒,顾不上城防,鞑子正好趁这个时候开始攻城!朱达刚刚才身上出汗,就在想到此事浑身冰凉!

    朱达急忙翻身,翻身摸起身边的朴刀,离开了火堆范围,离开了城墙遮蔽,立刻感受到了冬日寒风,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也看清了眼前的场面。

    天刚刚蒙蒙亮,城墙上很安静,家丁们有的在值守,有的则是靠在避风处和火堆旁小声聊天,能看到城内有炊烟升起,一切都是平安无事,如果不是这寒冷凛冽和城外隐约传来的人喊马嘶,这甚至有几分田园牧歌.....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最后只想睡一觉

    太阳还没出来,城外的蒙古粮台最多也就是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饭,怎么会这么折腾,朱达抓起城墙上的积雪在脸上胡乱抹了把,让自己清醒起来。

    没有日照的话,天蒙蒙亮时候的能见度很差,朱达只看到对方在扎下的营盘内外热闹非凡,车马进进出出,这是要有什么大行动吗?

    “怎么不喊我!”朱达语气已经带着严厉。

    “老爷,鞑子也就刚忙活了不到一炷香,眼睛尖的说他们没离开营盘太晚,老爷几天不都没怎么好睡,小的想着晚点喊你......”轮值在这边的是王井,他想得比其他家丁要多些。

    看看天色,蒙古的粮台营盘也就是有天光之后开始忙碌,如果那“眼睛尖”的家丁看得没差,对方活动范围也不大,应该是在准备什么。

    其实在这个时候,就算家丁们也没太多紧张了,守城到今日,他们只会跟着大气氛越来越松弛,因为朱达和他们封锁了太多消息,家丁们之所以还没有松懈,完全是那如同军法的规矩约束。

    喝酒入睡其实不能缓解太多疲惫,朱达没觉得精神焕发,但城外的新变故还是让他顾不上精神和身体如何,还是聚精会神的盯着城外。

    “咱们这位小爷,懂不懂守城不好说,可喜欢看城外风景的劲头是真大。”

    “这叫立功服人,等鞑子撤走,平头百姓还不得认他的好,我那礼房当差的亲戚已经说了,他这个就是孙权打曹操,虽说没打过胜仗,可好歹去打了,回去就当皇上!”

    每天登城运送物资传递消息的官差们都是年纪大,混成老油子的人物,这些人自觉聪明,自觉对一切事情都看得通透,所以他们对朱达的所作所为很是嗤之以鼻,觉得想要服人何必这么费劲,在这些衙役油子的心里,任何事都是为了好处,没有铜钱银子的事谁也不会去做......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足够小心,自然不会让朱达和相关人等听到,除了朱达之外,其他人听到这立大功业让自己“名副其实”的理论也未必能听得懂,估计这二位也不懂其中逻辑,只不过拿别人的话来卖弄罢了。

    前几日朱达还是绕着城走,他在意的不仅是蒙古粮台行营的动向,还要关注北边大同方向的敌人,但今日里他只在西面城头,最多来回走动几十步,其余时间都是盯着那边。

    等太阳出来后,视野更广,看得也更加清楚,坐落在田庄的粮台行营确实在动作,车马和劳力都在忙碌,很多物资在行营外整齐码垛堆放。

    设在田庄那边的营盘规模早就不止是庄园本来的范围,外缘已经扩的很大,原有的房屋应该住着要紧的人物和存放贵重物资,靠近房屋的位置则是帐篷和棚户搭建,再外围则是哨卫帐篷和粮草码垛以及牲畜围栏,范围扩大了好多,在这等天气下也没办法修建栅栏和挖掘地沟,所以每辆大车间隔一段距离围出了个圈子,只是用作界定范围,各条道路纵横其间。

    以城头和田庄的距离,朱达当然不可能看到这么多细节,但大概还是能看得出来,大略上不出差错,也能从用兵扎营的常理上推测出来的。

    现在营地正在向外面腾挪物资,如果不是乱来的话,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准备撤军,一个是为即将到来的人马和物资腾出地方,不管是哪种情形都有一个必然会发生的阶段,那就是打下怀仁城,免除后患。

    攻城一方耗费的力量和付出的死伤要远远大于守城一方,蒙古大军骑兵为主,往往会绕开城池,但会绕开的大同这种雄城,怀仁县对他们来说就和村寨没什么区别,连朱达自己都能想到如何破城。

    在四个方向上都布置千人左右的队伍,用弓箭压制城头,填平某一段的护城河道,正常的云梯攻城就可以,在弓箭压制下,五架云梯就能确保攻城的士兵登上城头,四面城墙任何一面被攻破,都会让其他三面崩溃,等到城门被从城内打开,城外大军冲入,一切结束。

    这里面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过程就是力量的对比,当敌我差距到达一个程度的时候,就会得出必然的结果。

    很简单的推导就能知道投入并不算很多的力量就能拿下怀仁,拿下怀仁之后可以避免很多风险,那就肯定会打了。

    朱达也设想过另一种可能,蒙古大军依托怀仁县进行围点打援,吸引来救援的大同边军,打一场大会战,不过朱达否了这个可能,如果大同边军有这样的勇气和效率,就不会被蒙古人这么快的冲进来,也不会在冲进来的现在还按兵不动,完全不可能,当然,怀仁城也不具备让双方争夺的价值。

    也亏是没有这种可能,不然几万甚至十万大军围绕着怀仁城厮杀,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官军都不会在意这小小城池,大军胜负未可知,怀仁县会被彻底的毁灭掉。

    自以为有了准备,自以为可以平静对待,但稍有波澜打扰,朱达就没办法平静,他脑中千头万绪,他看着城外胡思乱想,希望能想到一条出路,希望能找到几丝侥幸,哪怕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日近正午的时候,从南边有数百骑的队伍进入了田庄粮台,朱达看到这一幕后心脏猛地抽了下,来了!

    “.....小老爷是不是魔怔了......”有人喃喃说道,朱达呆在那边已经不动地方,送上来的午饭都没顾的吃。

    有人觉得不对劲,喊来了周青云,但周青云没有相劝,也在那边凝神细看,时常往来这边的王雄和王虎也上城观察,只不过那王虎看了几眼后就匆匆下城。

    城头上的人顾不上吃午饭,那午饭时候才赶过来的几百蒙古骑兵也没有好好休息吃自己的午饭,小半个时辰时候,又有百余骑从粮台营地里出来,这次没有朝着西北或者正北的方向去,而是散布在怀仁城池的各个方向,并且不断的交换位置。

    东南西北每一面都有蒙古骑兵在观察,他们这次没有保持在城头弓箭射程的边缘,而是在距离护城河道百余步外张望,所观察的范围不仅仅是这边,似乎以城池为中心外扩到道路和田野。

    白茫茫的雪野中观察骑兵运动还是很清晰的,很容易就能判断清楚他们活动的范围——所有适合布阵发动进攻的场地。

    在前面几天,城外蒙古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城头紧张无比,现在却没什么人在意,甚至先前让人惊惧的大军规模如今都成了不在意的理由,这么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的兵马,又怎么会在意怀仁县这个人口几千的穷县城,虎豹可是不捉老鼠的,所以那百余骑分散观阵,根本没人理睬,只会觉得无聊枯燥。

    蒙古骑兵在城外的活动其实已经没有太多新的信息展现,这活动只是告诉了人们结论,周青云和王雄看到最后已经不看城外,只是看向朱达。

    朱达比他们两个多看了一会儿,转头时眼角瞥到另一边付宇正神色铁青的看着城外,再看看其他轻松自若,甚至欢声笑语的一干人,朱达摇摇头,忍不住笑了,摇头说道:“比别人聪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看得明白心里辛苦,可也躲不过。”

    周青云和王雄难得的对视了眼,虽说这终结是几天前就知道的,虽说大家都有坦然迎接战斗到底的准备,可这终结终究是死亡和大凶险,正常人的心情,怎么也不该是笑出来。

    朱达还在笑,他这笑容让两名同伴都以为他是不是吓得疯了,朱达注意到同伴表情,无奈笑着摆手说道:“提心吊胆这么久,总算事情落定,大概就是明日,最晚也就是后日,一切落定。”

    蒙古大军不会在怀仁这小小城池上耽误太多时间,所以一切都是求快,今日观阵,明日大军到来后就会立刻展开攻城,骑兵比起步卒来,行军耗费的体力要少很多,立刻攻城倒也不耽误什么,也就是几个时辰就会结束的战斗,在城内休整,甚至对县内的洗掠和屠杀都是放松。

    结局没有意外了,朱达却禁不住打了几个哈欠,甚至还流下眼泪,明显是疲惫泛起的样子,这表现让人更加莫名。

    “昨夜就不该喝酒,本想好好睡下,结果醒来后更累,现在心下安宁,只想着好好睡一觉了,青云,你去约束城防,让大伙不要松劲,也拜托王教头下城通报,我义父一家就拜托了。”朱达很是轻松的做出安排,整个人完全是疲倦瞌睡的模样。

    虽然状态不对,可安排却很有道理,周青云和王雄想到接下来的结局,却没什么心情相劝了,这个时候就算疯魔了也无妨,无非还有一两天,算成时辰可能都凑不满二十个时辰了,随他去吧。

    朱达也纳闷自己的状态,应该有的绝望恐慌全然不见,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据说人越到最后,所想的越是简单纯粹,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自己始终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个时代,那二十余年的人生和记忆才是主体,他太困了,懒得想了,让人点起篝火,钻进避风处搭起的小窝棚,很快睡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睡醒了

    这些年来从未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以至于在要醒来时,朱达不知道自己是在怀仁县的城墙上,或是在那二十余年的出租房内。

    原来是梦吗?这几年只不过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现在到了要醒来的时候,还是太平世道好,那些理所当然甚至是厌弃的,原来是这么可贵......

    疲惫入睡后醒来总需要个过程,当感觉到寒冷,当听到城上城下的声音,朱达才算彻底清醒,也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要做何事。

    朱达从那半开放的窝棚中坐起,揉揉眼睛看着四周,此时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但没有落尽,城头依旧是井然有序的忙碌,睡了两个多时辰,没有太多变化,该放松的放松,该绝望的绝望。

    “朱大哥......”这是秦琴的声音,可女人和孩童不准上城,稍错愕后,朱达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转头看过去,发现常家的婆娘带着秦琴站在一边。

    常家兄弟以及他们的直系家人现在和秦川相邻而居,朱达现在没有和常凯常申说什么消息,但也不准备放弃他们,等到躲藏前会带着他们一起躲起来,不然也不会让他们临时搬过去。

    城头上的守卫青壮都是知道秦琴的,知道这是秦老爷的独女,也是朱达和周青云的义妹,看都不敢朝着这边看,有那好奇不知道底细的也被身边-同伴告诫几句,扭过头去。

    旁人恭敬客气不敢多看,要是换个别的女孩来,看到城头这么多青壮男丁,怕也是羞的不知道把眼睛放在何处,秦琴却是好奇的四处张望,甚至心思都不怎么放在朱达这边。

    “你来干什么?这个时候这么乱?”

    “朱大哥你又装长辈管教,我爹说你在城头辛苦这么多天也下不去,让我过来看看你。”

    城中绝大多数人都畏惧朱达,秦琴却是个例外,在他面前向来伶牙俐齿,从不怯场,但女孩的确什么都不知道,饶是她天性聪慧,可大家都有意隐瞒的话,秦琴也没办法推测出有意义的消息。

    朱达抓了把垛口上的积雪抹在脸上然后抹去,让自己清醒起来,他明白秦举人为什么让秦琴上城来看自己,就是来见最后一面,以后生死两别,再无相见的可能。

    “也没什么好看的,朱大哥你精神很好啊!”女孩笑嘻嘻的说道。

    秦琴随意的两句话让朱达一时无言,只觉得心潮翻腾,想要说什么却哽在喉间,甚至连眼睛都有控制不住的酸涩,对兄弟,对同伴,对长辈,对属下都能平静和绷住,但对这没参与守城,什么消息都不知道,甚至都感受不到紧张的天真义妹,朱达却有些绷不住了。

    “刚才雪里有沙子吗?”朱达找了个托词,用手在脸上胡乱揉搓,等拿开手尽管双眼会通红,却有的解释了。

    可这个掩饰手段却未必能糊弄得了秦琴,女孩疑惑的盯着朱达,这让朱达更是尴尬,干咳两声后索性虎着脸严肃起来“这里刀枪火把的,风又大,你个女孩子就不该过来,嫂子快把她带回去。”

    “让我来我还不愿意来,小红这几天总是哭,我得时刻照顾,不管你了,都说过几天就没事,到时候再见。”朱达根本唬不住女孩,秦琴好奇的劲头一过,也不愿意在这风大肃杀的城头多呆,打趣了句拽着陪笑的常凯婆娘向城下走。

    但走下城头的时候,女孩好奇的回头看了眼,秦琴本能的感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这点莫名很快被女孩抛诸脑后,她又回头看了眼,对朱达挥着手喊道:“让青云哥多歇歇,别太累了。”

    瞬时的失态来得快去得也快,朱达倒是能和女孩挥手告别,他能感觉到秦琴更亲近周青云,对于少女来说,即便是聪慧早熟的女孩,这个“更亲近”是对的,朱达和任何人相处,都有一种疏离,尽管这种疏离隐藏的很深,尽管大部分人交往不到这个地步。

    等秦琴消失在视野中,朱达还是没有动,他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中间这段时间该做什么,平静的等待吗?左右都是个死了......

    左右都是个死了......

    在此刻的城头上没人注意朱达,每个人都很放松,有时候坚守岗位也是一种懒散,也没有人看到朱达的发呆,注意到他突然间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两声脆响倒是吸引了几个人注意,可看过来的时候却只看到神色平静的朱达,至于发红的脸颊,每个人都被冷风吹得这般模样。

    朱达抽完自己耳光,转身刚要动作,却看到付宇和孟田正在不远处商议,小声聊着,说几句还朝这边看过来,此刻目光正好对上,一时有些局促。

    “老爷,小的两个想要回家看看,马上就回来。”

    “不是有轮班吗?又要回去?”

    付宇和孟田虽然被罚为家丁,但开始守卫城池之后还是按照年轻差人的待遇,并且有传递城上和城内消息的责任,回家是很方便的。

    虽然局面至此,可朱达也不想撒手放松,该有的规矩依旧要有,他这么一问,付宇和孟田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想要回家看看”在这等情形下本就不该问出来。

    平日里性格冲动的孟田涨红了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倒是付宇犹豫片刻,鼓足勇气对朱达说道:“老爷,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总得让家里人藏起来找一条活路。”

    若换个人来,这话是没头没脑,朱达则是立刻明白过来,他有短时错愕,但随即释然,虽然消息被封锁,但聪明人总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何况观察各种迹象推理决断,并不需要多么聪明。

    三个人距离很近,付宇和孟田看得出朱达刚才激动过,一时间心中忐忑,朱达要真不让他们下去,他们还真没别的办法,要不然就是把底细喊出来,可那么做就是谁也活不了的结果了,总归要给家人争取些什么,怎能胡来,可看朱达这个状态,天知道会不会允许,付宇和孟田也是无奈,他俩有交通消息的职责,只能跟在朱达这边,想要蒙混都比别处要难很多......

    “给你们半个时辰,去把家里安排好,喊我义父秦举人来这边。”没想到朱达直接答应了,甚至还带了笑容。

    这下轮到孟田和付宇一时反应不过来,朱达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让他们轻松,反让人更加错愕和紧张。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他们两人反应过来后就连忙道谢和答应。

    “半个时辰不回来就按照逃兵论处!”

    付宇和孟田自然满口答应,才走出几步,就又被朱达喊住,他们很少见朱达这个样子,忐忑之余还有疑惧。

    “记得喊上周贵,管户房那个。”对怀仁县大部分人来说,知道周老爷周老太爷,对“周贵”这个名字则很陌生。

    不远处能看到有人嘻嘻哈哈的下城,这些人是轮到休息的班次了,他们是守城力量中最松懈的一群,但还算守规矩,朱达也没怎么去管。

    因为这几十号是李家商队的护卫,他们是无奈留在怀仁城内,在危急关头还能同仇敌忾,现在气氛越来越轻松,他们就不太出力了,要不是朱达的威风在,恐怕还会更加不堪。

    但也怪不得他们,不是本乡本土,又不是官家军兵,没有任何为怀仁县死战血战的立场,而且本地人对外乡人的警惕也体现在了这守城上,同样因为朱达的约束没出乱子,可那隐约间的隔阂却是实际存在。

    所以商队护卫开始几天用心,然后就很松懈,至于李幢只在开始时候和大伙一起上城劳军,接下来都是在客栈里闭门不出,不是他不想做些什么,而是大伙都不准备拽着他一起做,连秦川都是类似的态度,朱达也不想为这个折腾太多。

    ......

    徐二丹小时候叫做徐二蛋,他还记得他哥哥名字是大蛋还是大胆,两个姐姐一个名叫春花,一个叫招弟,还记得有爹娘和爷爷奶奶,还有没娶媳妇的叔叔,一大家子人过日子。

    他记得村子距离山不远,村子里的大伙日子都过得不错,当年徐二蛋觉得是理所当然,现在才知道为何,村民都在山里开荒种田,不光收成多少都不用给官府缴纳,这就有许多余粮了。

    而且徐家过得比其他人还要好些,因为他家养了二十几只鸡,用山里的橡子野果野菜喂鸡,用鸡蛋换需要的杂货,更因为他家有个亲戚在县城衙门里当差,虽说不在正册上,可也是个人物,别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日子过得好些,家里人就有了更多的心思,想让二蛋的哥哥读书,想把他的两个姐姐嫁给县里的人家,村里也有几个舌头长的念叨,说老徐家这么疼孩子,等下一代没好日子过了,因为肯定要把田地家产平分给两个孩子,还故意当着二蛋说,可二蛋当时只知道疯跑乱玩,抓虫捕鸟,那里想得到这么多。

第三百章 徐二蛋

    在徐二蛋八岁的秋末,树上叶子都快掉光了,以往徐二蛋和村里的孩子们最喜欢这个季节,因为农忙结束,大家手里宽裕,对孩子们管得也松。

    孩子们还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北边天际有烟柱升起,有时候大人们就会带着全家去山里,尽管大人们赶着大车收拾细软和家畜家禽,忙的焦头烂额,可少年们却觉得新鲜和有趣,就和全家出游一般。

    可惜天际烽烟稀稀落落,大人们也不怎么在意,这让二蛋很失望,看来今年到冬天只能呆在村里了。

    当蒙古马队突然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村外玩的孩童们都下意识的向村子里跑。

    有的父母等着孩子一起进地窖,有的父母则不等了,二蛋跑回家的时候,全家人都已经藏进了地窖,二蛋哭喊求告没有任何的回应,他不知道怎么打开地窖口,家人也没有从里面打开的意思。

    当听到马蹄声和呼喝嚎叫的时候,二蛋只能藏进了鸡窝,那边为了保暖新铺的干草,他躲在鸡窝的角落,用干草挡住自己。

    接下来发生的事徐二蛋都没有看见,可在梦中总是看到所有,因为声音就在耳边,捂住耳朵也渗入进来。

    被家人抛弃的孩童们有的立刻被杀了,有的被蹂躏至死,也有的被逼出卖了他们的家人,谁都知道有地窖,也知道不难找,可有人指点总归省点力气,当第一家被找出来之后,又被逼着供出邻居和亲人家的地窖,并且给出了谁都不会相信,但总得去信的承诺——找出一个藏人的地窖就可以活命......

    乡里乡亲谁不知道谁,彼此又没有避讳,也没有人为了家人之外的生命表现的如何刚硬不屈,虚幻的承诺总比没有承诺要强。

    每一家的地窖都被找了出来,也包括徐家的,徐二蛋听到了父母兄姐的求饶、哭嚎和惨叫,母亲和姐姐的惨叫持续得格外久,徐二蛋咬着稻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直到村子里变得安静,然后大火燃起,距离他躲进鸡窝已经过去了十几个时辰。

    蒙古人把所有的鸡都抓走了,但鸡窝却懒得搜寻,有人探头进来瞄了眼,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到,味道又熏人,再说也藏不下什么要紧的。

    徐二蛋是被燃烧大火的烟气呛得实在受不了,不然他不敢离开鸡窝,他已经吓得快要崩溃。

    在自家的院子里,徐二蛋看到了父母兄姐的尸体,其中母亲和姐姐浑身赤裸,惨不堪言,徐二蛋跌跌撞撞的跑出村子,很多尸体,很多尸体他都认识。

    跑到村外之后,徐二蛋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还能看到远去蒙古马队扬起的烟尘,他只能看着村子燃烧。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黑,冷得受不了的徐二蛋重新走进村子,尽管气味难闻,可没有烧尽的房屋院落还能给人温暖,直到这个时候,徐二蛋才在街道上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没有力气,累得睡过去。

    在第二天中午,徐二蛋在灰烬中找吃的时候,又听到了村外传来的马蹄声,他想要躲藏起来,全是废墟灰烬的村子里已经无处可藏了,平时胆子不怎么大的徐二蛋也不是那么想躲,浑浑噩噩的坐在了自家院中。

    这次来的是官军骑兵,开始他们没理会徐二蛋,徐二蛋当时还听到“.....一刀杀了利索......”“......怎么这么倒霉,村子里什么都没剩下......”,只记得一个年纪大些的老成骑兵呵斥众人,过来抱起询问。

    好在徐二蛋还记得自己城里有亲戚,好在骑兵们都因为村子成了废墟无精打采,就这么一路被送到了怀仁县这边的亲戚家中。

    徐二蛋隔了一层的叔叔曾有过两个儿子,但都得病去了,接下来连生三个闺女活下来一个,两口子青梅竹马又不愿意找小的,一直想要过继又没人答应,徐二蛋来却是正好。

    就这么当成亲生儿子养到大,等老的年纪大了把差事也顺顺当当的传给了徐二蛋,这胥吏传承的规矩,虽说这青衣方帽皂袍能传给下一代,可位置却传不下去,好差事按照资历替补,小辈们没大靠山的话从下面一点点熬,甚至还要一年年等位置,徐家使了银子才让二蛋只在家等了一年,补了个最差的副役,给户房某位文吏看门听差。

    这样的差事没有油水还忙碌不停,要是个聪明伶俐的,还能巴结奉承亲近个人脉出来,可二蛋什么都好,就是人有点阴沉,养父母长吁短叹,心说家里银子不多了,人情快要用尽,二蛋这孩子难道就只能给人做个家仆副役。

    三班差役无论正差副役,都有一个很要紧的差事,除了几位在册有体面的老爷外,其他人都必须要参与,就连那几位老爷想要能坐稳位置,上下都认,也得参与,这差事就是征粮收税。

    这征收粮赋可不是小事,小民小户的可以揩油生财,可大族和士绅就只能讨价还价,最后能收上多少,一方面看怎么谈,一方面看谁能打,士绅还有官吏们认可的特权,对上大族和聚落,那就要看谁拳头大了。

    若是内地村落,固然有宗族,但宗族不敢对抗官府,不少也都是一团散沙,可这大同边镇不同,很多村落是百户所或者是军户余丁的衍生。

    他们尽管是小民小户人,没什么宗族维系,却有些军中的习惯流传,对上千户和指挥老爷的骑兵家丁还畏惧几分,对待官府差役那真不含糊了,就算和卫所军户没什么源流的其他民户,那也是身在边镇的边民,勇敢好斗,有人带头真敢去打的,不然平日里争地争水会被百户所和军户村寨欺压到死。

    在这种状况下,官府想要在他们这样的地方收粮收税,就得靠着三班差役的刀棍说话,有时候长矛弓箭也要拿上去,死伤是年年都有。

    所以每到秋粮时节,全城的三班差役都被动员起来,不管是管事的还是听差的,都得拿上家什出城,一个个村子寨子的走过去,该唬就唬,该打就打,把粮食收起来。

    二蛋没有特别瘦,也没有特别壮实,平时话也不多,不惹事,就是大家惯常以为的老实人,但别说是老实人,只要你是三班内的,残疾人也得一起出去征粮。

    虽说是拉开旗鼓、紧张戒备,可大多数时间是彼此叫骂恐吓,再加上一些私底下的交易,用不上真拿着家什乱打互殴,只是几个军户余丁为主的村落年年要打,虽说不会残疾和出人命,可不打就是不会交。

    差役们能拉出来的过两百号青壮,器械齐全还有几张弓,军户村落则远远不如,可没曾想这一年联合起来,变成了两百对三百的局面,差役们一下子气势就弱了许多,原本要加两成,现在还要少收三成。

    断人财路是大仇,可真要动手火并又打不过,差役们一下子就犯了难,军户村落气焰高涨,少不得要占点口舌上的便宜,有人不光是官话骂,还用了蒙古话说了几句。

    大同边镇蒙古人不少,很多还是世代为大明尽忠的土著达官兵,说蒙古话并不稀奇,说蒙古话的也未必是达官兵,谁都学会几句。

    谁也没想到的是,一直不怎么出声的徐二蛋却爆发了,挥着手中的木棍冲进了对方人群,他倒没什么高强武技,那两下把式属于三班差役都要练的,把式简单,可架不住真发狠了打。

    这等聚众恐吓互斗,大部分人都是花架子凑热闹,真打起来也不愿意闹出死伤大事,公差何必结大仇,徐二蛋这一动,居然是无人能挡,连续打翻了对方前排的几个青壮,有人想要闪避,有人向来对打,当时乱成一团,官差们的士气也被徐二蛋带了起来,呐喊着一起冲过去。

    此战官差大胜,胜得酣畅淋漓,百姓伤十一人,流血三人,官差伤五人,两人淤青,官差一方很是扬眉吐气,顺带威慑其他村寨缴纳税赋,大伙都知道官差今年敢下狠手,而且出了狠人。

    “......打得好,咱们衙门里这样敢冲在前面,有担当的年轻人就该重用......”这次的勇猛让六房的大老爷们都知道了徐二蛋,吏房和户房的经承都是发了话褒扬,三班班头也是觉得脸上有光。

    吏役们的首领们都是这个态度,那徐二蛋立刻红火起来,从给人看门听差的小角色变成了三班里负责守备城门押送粮税的副役头目,这几个差事可都是大有油水的。

    这徐二蛋这一次崭露头角后,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那股凶性也被激发了出来,凡是之后的火并斗殴都是冲锋在前,受伤流血丝毫不怕,或许小时候遇到的灭门惨祸耗尽了他的坏运气,在这之后不管怎么冲打,身边同伴甚至闹出死伤,他最多也就是闹出个淤青来。

    就这么一年年过来,徐二蛋马上就是四十岁了,在县内也是有体面的官差之一,虽然依旧没进正册正编,但手里的好处也不比大伙差多少,名字也由户房经承周贵改为了二丹,是个体面人的名字,可能直呼其名的人也不多了,都喊他“徐二爷”。

    徐二爷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也有带着的副役和快手,很多事也不用亲手去做了,他的沉默和阴沉也逐渐消失,变成了个市侩热络的人物,甚至听到别人说蒙古话的时候,也不会激动暴怒,大家都是这样的人,很是正常。

    但天际烽烟升起,一次次“虚惊一场”的时候,徐二丹就开始焦躁起来,外人都能看得出徐二丹休息的很不好,连带着白日里也无精打采,时常去城头上张望,很多发财捞钱的常例差事都顾不上了。

    轮到他在城门设卡检查的时候,旁人都把这个当成捞点油水的机会,可徐二丹却做得格外认真,有一点含糊和疑点也不行,惹得其他差役都很不高兴,甚至有人念叨,怎么不让徐二丹碰到朱达,肯定要吃个大亏,只是他们两人没有碰上。

    随着局势一点点紧迫起来,徐二丹也跟着焦躁,他偷偷在城内穷苦人住的区域买了一处院落,自己和大儿子把原本就有的地窖扩建修缮,并放进了必须的物资,在城门封闭那天,就让家人改头换面的搬了进去,虽说城池不大,可愣是没有人能认出来,就连他衙门里的同僚都只知道徐家全家上下去了城外探亲。

    把这些都安排好后,徐二丹就开始主动要求上城轮值,他想得很清楚,人在城内很容易误判,不管反应慢一步还是虚惊一场,都很容易闹成祸事,但在城头观察,得到确定的消息再迅速行动,才是最有效率也是最安全的,至于其他人,谁还顾得上。

    说起来,在怀仁城下出现的浩荡大军,是徐二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蒙古兵马,小时候那次遭遇是应州之战的三年前,在那次入侵滋扰之后,鞑虏就被大明官军一点点的逼向北地,怀仁县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太平下来的。

    自从看到蒙古大军之后,徐二丹的焦躁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整个人又是变得阴沉起来,就和他十几岁时候的状态一样,他把自己那把已经生锈的朴刀打磨得雪亮。

    城头值守是个苦差事,供应再好也不如在家里舒服,朱家家丁、年轻差人都还有股心气,所以尽心尽责,被征发来的青壮被严格督促,也不敢有丝毫放松,但在衙门里沉浮多年的老油子们,就是能混就混了,至于李家商队的护卫,虚应故事而已。

    这些老油子的本性大家都是了解,安排防务的时候也把他们放在二线甚至三线的位置上,填补空位、传递消息、点检看守物资等等,反正除了打杂也指望不了太多。

    但没什么用处也要使唤的意图差役们都猜的差不离,这朱家小子要控制住全城,就不能让城内能抱起团来,城内说话管用能拉起人来,还有心思折腾闹事的,无非就是士绅和吏役们,多少有些武力的就是差役们,当然要把这些五十岁以下的拉到城头随时盯着。

    想明白这个就知道,只要不乱来闹事,偷懒怠工根本没有人严管,而且都是老滑头,面子上也能蒙混的过去。

    结果有聚起来赌钱的,有偷偷喝酒的,还有寻个避风存货的所在睡懒觉的,前面两种都被朱达狠狠收拾,很是吃了皮肉之苦,后面这等就被训斥两句算完,大家也就明白分寸尺度何在了。

    日夜上城值守,他们就寻个人少的地方闲扯聊天,也还带着酒壶,可就是喝一两口不敢过量,大家整日里聊的口沫横飞,从吃喝嫖赌到江湖草莽,再到官场士林,无所不谈,倒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放在以往,徐二丹也会兴高采烈的参与其中,可现在就算拽他也拽不动,他整日里提着刀和那些青壮一样巡城和值守,被同僚们当做脑子坏了。

    在城头呆了几天之后,差役们开始传言城外要解围撤军,说是朱老爷已经轻松下来了,大家也不用这么紧张,等着撤围就好了,凭空还多了不少怨言出来,说是反正都要撤围,还把大伙操练的这么狠,这小老爷未免太不近人情,将来在这怀仁县做主,难道就不依靠大家做事吗?

    和同僚们的轻松放松不同,徐二丹尽管从城外敌军动向上看不出什么,可本能觉得不对劲,这种反应和他能看到的朱达反应相印证,立刻能得出和大家完全相反的结论。

    徐二丹一直在设想城破后该怎么办,他也想到过自己的反应,会被吓垮,甚至会被吓得疯掉,但这局面不断迫近就在眼前了,徐二丹却不知所措,他偷偷摸摸回家了两次,让家人去早就安置好的地方预备着,叮嘱只要听到城内喧闹起来就立刻进地窖,不怕错判,就怕来不及,可他却不想躲。

    衙门里的混子和油子已经有了判断,自家就算旷工不来,那位小老爷也不会追究,大伙之所以还守规矩,无非是等鞑子走了大家还要在这位朱老爷下面讨生活,现在不弯腰,以后保不齐就有麻烦,徐二丹自然明白这几天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徐二丹想想家人,想想自己心底的恐惧,在鞑子小股骑兵开始观阵的时候,第一次跑回了藏身处,但犹豫了半个时辰,和家里交代了几句后又是回到城头,然后又这么折腾了两三次,等最后一次的时候徐二丹恍恍惚惚想清楚了,自家可能不想躲,想去拼,他有些记忆翻腾起来,想到了在鸡窝中听到的哭喊和惨叫,尤其是父母兄姐的。

    这次离开藏身处的时候,徐二丹和他家婆娘交待的几句话就像是临终遗言,直接把他婆娘吓哭了。

    藏在心底的伤痕和愤怒未必能压下恐惧和绝望,徐二丹回到城头上的时候就后悔了,那些哭喊惨叫带来的愤怒和复仇心思,比不过当年躲藏在鸡窝时候的恐惧。

    还是回去,现在领着家人进地窖还来得及,等鞑子走了还能在衙门当差,还能过好日子......徐二丹犹豫不决,他想要看看朱达在做什么,通过朱达的反应来判断外面的形势,却没看到人,找人打听才知道这位小老爷居然睡着了。

    难道局面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要不然这位小老爷又怎么会不管城防去呼呼大睡,但徐二丹还是更信自己的直觉,已经提心吊胆了这么久,难道是虚惊一场?

    可让徐二丹始料未及的,他居然也是眼皮打架,睡意涌上,有些撑不住了,担惊受怕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晚上能睡好,甚至彻夜失眠,到了现在尽管没有结果,尽管没有做决定,可身体和精神已经到了极限,怎么也撑不住了。

    衙门里这些油子混子早就找到了能偷懒睡觉的地方,徐二丹也是知道的,真要是死在临头或者虚惊一场,睡一觉也不会耽误什么,尽管现在看更大可能是虚惊一场了,徐二丹哈欠连天走向堆放军资的处所。

    入睡很快,但睡得并不好,但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中,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之后,徐二丹做了那个重复过很多次的噩梦,躲在鸡窝里一动不敢动的那个梦。

    听着家人的哭喊和惨叫,鞑子的谈话和嬉笑,还有逐渐安静下来的死寂,噩梦每次都有这些,每次都以鞑子发现了鸡窝为结尾,似乎这次和从前略有不同,这次鞑子甚至还把手伸到了鸡窝里,甚至还拿着刀枪在里面乱戳乱刺,就是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徐二丹吓坏了,哭喊挣扎,他甚至感觉到刀枪伤害......

    “魔怔了吗?醒醒,醒醒!”徐二丹是被同僚推醒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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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明介绍:
他姓朱.
他在大明嘉靖年间.
他觉得这个时代很太平.
他错了.
他发现能依靠的只有这口刀.诛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诛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诛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