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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之墨香全文阅读

作者:徐三问     三国之墨香txt下载     三国之墨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09 诸子门学 踏古 上

    惊蛰时节的碎叶河谷,夜晚总是来得格外地早,夕阳刚洒下最后一丝余晖,月牙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雪峰。

    白天宁静祥和的诸子门学,入夜后变得热闹非凡,学苑外车水马龙,学苑内灯火辉煌,全城的人气此刻似乎都聚集到了这一处。

    碎叶河呈月牙状,犹如叶子主脉自东向西穿过碎叶城,将城区一分为二,南部为主城区,北部为诸子门学。

    前人又引多条支流,形成众多支脉,将学苑分为九个区域:尚贤坊,天一阁,正气轩,讲武堂,陶然居,观星台,四方馆,百草园,玲珑坞。

    “尚贤坊最东,玲珑坞最西,观星台最北,四方馆最南。”

    南岸枫树林边,一名长相俊雅、举止大方的年轻男子正对董白侃侃而谈,“不才秦谊,忝为学苑四方馆管事,负责接待往来贵客。”

    在秦谊的陪同下,董白当先而行,一众护卫尾随在后,缓缓步上河桥。

    此刻的董白一身纯白深衣、腰系长剑,愈加显得肤白如玉、面目妖媚。

    陇西董家在大汉虽非顶级门阀,在西凉却是一等一的豪族,当今董太后,便出自该族。

    董白之父董卓,不仅武力过人,官运也不差,为西域戊己校尉,近年来更兼任并州刺史、河东太守,乃是汉廷少见的实力、实权并有的重将。

    身为豪族嫡系子弟,董白自不会如没头苍蝇一样在城中乱逛,而是带人找上了城中迎宾官吏,出示身份关牒之后,就有了当前的一幕。

    “这座石桥结构有点意思!”董白打量着河流上方的单孔敞肩石桥,脸上露出好奇之色,“本公子此前从未见过!”

    “这桥确实有些来历。”秦谊言行举止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让周围众人如沐春风,“不知小公子可曾听过先秦李冰父子治蜀之事?”

    “昔日秦相司马错有言: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董白双手负于背后,悠然道。

    “然蜀郡虽为战略要地,境内汶水却极其险恶,间或大雨成灾,人为鱼鳖,又或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后来秦昭王起用隐居岷峨一带的李冰为郡守,李冰父子历时八年,带人筑起都江堰,分洪减灾,变害为利。”

    “此后蜀郡一跃为天府之地,李冰父子功莫大焉!”

    “小公子当真博闻强记!”秦谊拱手称赞,话锋一转,“李冰父子识天文、知地理、精于工程,小公子可能猜到其传承来历?”

    董白眼神一亮,惊呼道,“可是墨家天志传人?”

    “正是!”秦谊面露赞许之色,笑道,“在七河流域,碎叶素称‘诸子之城’,乃源于城中诸子门学,而此间诸学之首,正是墨家尚贤坊!”

    “墨家传人既能筑起都江堰,区区一道石桥自然不在话下!”董白神色恍然,“想来这道石桥的特殊结构,必与水利有关!”

    “小公子真非常人可比!”

    秦谊再次赞道,“其实何止这座石桥,小公子若于日间登上高处,俯瞰此城,必能发现其呈树叶状,结构与都江堰惊人地相似,城东与西来激流相接之处,可谓碎叶城的分水鱼嘴!”

    “叶尖!鱼嘴!”董白只觉豁然开朗,纵声笑道,“当真妙极!妙极了!”

    笑声远远传开,惊起林间宿鸟,远近行人也投来惊讶的目光,郭汜等人显然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跨过河心石桥,转过一片山坡,众人眼前猛然一亮。

    灯光自岸边的雕纹空心石柱之间散射而出,与天上的月色星光交相辉映。

    放眼望去,道路两侧满是盛开的桃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夜色仿佛也变得异常芬芳起来。

    晚风徐徐吹过,偶尔有花瓣轻轻飘落,在水面荡起轻微的涟漪。

    在西域的仲春眼见如此江南美景,董白情不自禁张口欲问,转头正见秦谊在嘴前竖起食指。

    董白心中似有所悟,抬手制止了身后众人的喧闹,一行人缓缓穿过连绵数里的桃林,沿途寂然无声。

    “自武帝纳董仲舒天人之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公子以为天地虽大,却再难见到诸子绝学!”

    缓缓走出桃林,董白倏忽止步,仰望夜空,双目间似有晶莹滑落,喃喃道,“碎叶城!当真是一个好地方!”

    秦谊眼见董白情绪如此波动,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惊讶。

    “秦兄不必惊讶,我关西将门,向来看不上关东那班眼高手低的伪君子。”董白首次正面称呼秦谊,接着话锋一转。

    “武帝年间,董仲舒以儒家宗法主张为本,杂以阴阳家五行始终之说,自成一派,因得武帝支持,盛行于朝堂世家之间,为儒家今文学派之巅峰。”

    秦谊知董白言语不尽于此,并不插话,只是注目倾听。郭汜等人虽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但董白在他们心中积威甚重,一时也不敢出言催促。

    “其后数十年,儒术虽一枝独秀于朝野,但内部今文、古文两派争议仍大。”董白神色似笑非笑,继续道。

    “至建初年间,章帝令百官、群儒会于白虎观,展开了一场今文、古文大辩论,历时数月,终以今文派的大胜告终,史官班固与会记要,是为《白虎通义》!”

    “小公子见识渊博,秦谊自愧不如!”听到此处,秦谊忍不住叹道。

    他心思玲珑剔透,已隐约明了董白接下来要谈的话题。

    “这宗朝堂大事牵动天下人心,相比之下,世代治儒的班家发生的一件奇事则被大多数人所忽视。”

    董白一双凤眼展开,紧紧盯着秦谊,“班家次子班超素有经学神童之誉,学问不在其兄班固之下,却于此前毅然投笔从戎,离开中原,远赴西域。”

    她话止于此,目中尽是求证之意。

    “自此,天下少了一名经学大儒,却多了一位定远侯!”

    秦谊神色自若,坦言道,“班定远初至西域,便以三十六骑诛匈奴使者、定鄯善大局,会其时者,皆墨家剑客!”

    一旁的郭汜等人虽是粗人,但谁不曾听说过定远侯班超的大名。

    而班超以三十六骑诛匈奴、定鄯善之举,更是武者心目中的神话,虽过百载,听来仍令众人热血沸腾,心向往之。

    “墨家剑客素来只奉其钜子之令,义之所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董白一双凤目紧盯秦谊不放,“莫非班定远竟是该任墨家钜子?”

    “不错!但班定远到底如何成为墨家钜子,除了墨家传人之外,旁人均不得而知。”秦谊微一颌首。

    他言语间尽是钦佩之情,“在西域期间,班定远率墨家众人选定地址,因势利导,分流筑城,兼容并蓄,接纳百家传人,兴办诸子门学,遂有碎叶城。”

    “班定远文韬武略,俱皆通神,我自幼年时得知其壮举,就好奇其传承来历。”董白眼底闪过一丝惊喜。

    “今日既知其曾为墨家钜子,则一切变得再合理不过了。”

    当时距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过二百余年,诸子传承未绝,前人事迹在门阀豪族之间时有流传。

    墨家祖师以兼爱主张及剑术兵法闻名先秦,出身关西豪门的董白,对此再是清楚不过。

    “不知墨家当代钜子为哪位大家?”董白肃容道,“董白不才,定当于明日前去登门拜访!”

    “天下虎贲,剑宗王越。”秦谊一字一顿,神情中露出几分自矜之色,“这个名字,小公子想必并不陌生。”

    “剑宗”王越,天下三大武道宗师之一,与鲜卑“邪尊”慕容轩、诸羌“石帅”北宫泰齐名于世。

    十余年前的汉羌之战中,王越于河西南山冷龙岭上力压北宫泰,大挫羌人士气,自此隐为天下第一高手。

    这个名字,试问天下武者,有谁不知?!

    听到王越之名,一向自信张狂的董白忽然感到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来自血脉深处对巅峰强者的敬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010 诸子门学 踏古 下

    “剑宗?”一个清越动听的声音从众人头顶的树上传来,接着一道几近淡不可闻的香风快速袭来。

    郭汜久经沙场,不及观望,本能地跃起数尺,朝董白上方挥出一拳。

    拳至半途,他眼前一花,只觉一道不可匹敌的大力自拳头传来,臂骨疼痛欲裂,顿时跌落地上,勉强稳住脚步。

    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妙龄女子:

    深紫色的长发高高盘起,上插一根紫玉桃花簪,左右耳畔各挽着一条精美的发辫,一副狰狞的夜叉铜具遮面,仅露出星眸樱唇,皮肤呈健康的象牙色。

    一袭淡紫色月氏劲装勾勒出诱人的身体曲线,圆润的翘臀下一双大长腿尺寸惊人,背负一对黝黑的月牙战戟。

    整个人卓立场上,宛如夜色中最神秘的那朵桃花,诱人心动;又似散发着一圈无形的气场,夺人魂魄。

    董白盯着紫发女子那双圆润笔挺的大长腿,凤眼中满是艳羡,待看到对方并不如何突出的前胸时,不禁又有些吾道不孤的欣慰。

    郭汜心中惊骇不已。

    他自负勇力,在西凉众将中除了“暴罴”董卓外,无论对上军中宿将马腾,还是关西新秀华雄,均自信不会弱上半分,不想竟被紫发女子一招击退!

    “哪儿来的小娘皮?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众护卫不知郭汜吃了暗亏,护主心切,见眼前女子火辣诱人,毫不犹疑,一双双毛茸茸的大手带起凌厉的风声,直奔紫发女子的面具抓去。

    “放肆!”董白一声呵斥,正要出手阻止众人,以博取紫发女子的欢心。

    不料话音未落,惨烈的痛呼声中,众护卫纷纷倒跌丈许,在地上痛苦挣扎,一时间无力起身。

    “本将座前,也敢大呼小叫!”紫发女子一双眼眸灿若晨星,缓缓扫过全场,清越的语声中透着一股可以掌控他人生死的威压。

    董白神色一懵,知道眼前女子不可以常态度之,片刻之间,心下已有新的计较,“下人们不知好歹,多有冒犯,在下陇西董白,替他们陪个不是!”

    “剑宗可在城中,现居何处?”紫发女子完全无视自报家门的董白,星眸望向一旁的秦谊。

    秦谊神色微变,拱手相问,“阁下可是鲜卑夜叉瞳当面?”

    “正是本将!”紫发女子傲然道。

    众人神色一凛,鲜卑八部将名动天下,夜叉瞳虽然极少露面,相传却是“邪尊”慕容轩的关门弟子,实力在八部将中稳居前三。

    “剑宗居处,请恕秦某不知,也无从相告。”秦谊能明显感受到场上越来越凌厉的威压,但自有一种碎叶人的自信让其保持从容。

    “不过,王师有亲传弟子长居诸子门学,若无意外,今夜必会现身玲珑坞。”

    “何人?年纪?”

    “陆哥儿,十七。”

    “酿出了烈焰醉的陆哥儿?”

    “也是调制蝶恋花、铸成碎叶刀的陆哥儿!”

    “你会庆幸自己没有欺骗本将!”

    “秦某很庆幸自己认识陆哥儿!”

    两人的一番快速问答让董白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夜叉瞳已杳无踪迹,只有一道淡淡的暗香和满地哼唧的护卫昭示着有位强者曾经来过。

    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任何技巧都是徒劳的!

    目睹这一切,董白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其父董卓的一句话。

    “秦兄气度着实不凡!”董白见秦谊虽然文弱,面对鲜卑强者却很淡定,忍不住夸赞一句。

    “小公子过奖了,其实秦某从未如此紧张过。”秦谊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滴,和董白对视一眼,忍不住齐声大笑起来。

    谈笑之间,众人已到玲珑坞外。

    饶是进过长安、到过雒阳,董白一行依然为眼前所见震惊,只因整个玲珑坞犹如一座高大雄浑的水上城池,巍然盘踞在星光灯火之中。

    但见水面上一道三丈高的青石城墙蜿蜒曲折,居中一座高逾五丈的城楼巍然耸立,下方一道拱形大门敞开。

    前方广场方圆数十丈,左右各有一条二十四孔石桥与外部连通。

    “有意思!”虽有所预料,玲珑坞的排场仍让董白惊讶不已,对日间城门守卫提到的“碎叶七绝”不禁有些期待。

    众人穿过城门,来到坞中大堂,在柜台交付金钱后,人群一分为二:

    付万钱者,可上两侧楼台入二品席位,允客一人,随从五人;

    付十金者,可上居中楼台入一品席位,允客一人,随从二十人。

    董白财大气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品席位,一行人转过楼道墙角。

    眼前豁然开朗:

    明亮的灯火照耀下,三座广阔的楼台呈“品”字排布,各方圆数十丈;

    居中楼台仿中原瓮城而建,于数丈外临渊另起一座楼台,两侧辅以甬道箭楼相通,再远处越过峡谷,有无尽的山峦在清冷的月色星光下巍然起伏。

    天地肃然,城池古朴。

    踏足此间楼台,若有后世诗者才气,定然忍不住高声吟唱: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董白等人此番西行身毒,往来天山南北,见识已然极广,但乍见此情此景,胸怀间仍难免震荡,对这座西域城池,再也没有任何轻视。

    居中楼台自南而北、呈八字分布二十一席雅座,除了居中的首席和左侧末席外,其余席位均已有客入座,夜叉瞳独坐在右手末席,似在静坐养神。

    随行侍女径直将董白等人引入左首末席,一行近二十人分散坐开,席间仍有余地,可见一品席位的空间何等宽敞。

    楼台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席位间不时有风姿绰约的侍女、赤膊劲装的力士往来穿梭,或补充畅饮殆尽的烈酒,或献上新鲜出炉的美食。

    瓮城楼台上也出现舞者、乐师,为大家献上助兴的节目。

    瓮城楼台上不断有舞曲更替:大秦模仿重装步兵行军作战的方阵舞,贵霜等国颂扬湿婆神的拉伊哈罗巴舞,安息国变化多端、神秘热情的拉克萨舞,汉廷民间祭祀农神、模仿劳作的灵星舞。

    另有不知名的各色舞曲衔接其间,让人目不暇接。

    月过山峰,夜色渐深。

    瓮城上的舞者、乐师徐徐退场,整个乐坊的灯火自远而近依次熄灭。

    远山、楼台、人群毫无保留地沐浴在清凉的月色星光中,一时静谧无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咚~咚咚~!

    一阵节奏感十足的雄浑鼓声,蓦地破空而来。

    恍惚中,天地间似有连绵不绝的商旅驼马,在落日中踏着无边黄沙而来,烈风低沉,大漠的尘烟翻卷起远古的征途。

    鼓声渐行渐远---

    忽有清笛徘徊、琵琶翩跹,时而轻巧、时而壮阔、时而委婉、时而激昂,风情万千,娓娓诉说,宛如雪域之巅堪堪融化的冰水蜿蜒曲折,历尽坎坷,终至山脚大漠。

    岁月变迁,积水成湖,有胡杨扎根,有驼羊出没,有商旅过往,有征夫驻足,有飞鸟来翔。

    时光荏苒中,有空灵的女子和声穿越天际,直上雪峰云霄。

    瓮城上轻烟弥漫,琵琶私语中,一道妙曼的女子倩影身着霓裳羽衣,随轻歌而曼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鼓声再起,女子倩影的舞姿由轻盈灵动转而急速有力,随着鼓点节奏绕场而行,起落有致。踏足之处,轻烟弥漫,似湖间水波荡漾,似大漠黄沙滚动,似千古时光流逝。

    鼓声越急,舞姿越快,琵琶愈响,轻烟愈浓,顷刻之间,竟似在楼台上卷起了一阵急速的旋风。

    鼓点连绵不绝,琵琶语声不断,场中舞动的身影竟似不知疲倦,不断加速旋转,渐渐只见轻烟,不见人影。

    良久,鼓声远去,琵琶语歇,远近灯火渐次亮起,楼台上轻烟缓缓散开,场中空无一人。

    楼台上一时鸦雀无声,片刻之后,喝彩声轰然雷动,良久不绝。

011 灯火阑珊 初会 上

    “飞天舞!琵琶语!一曲踏古,精彩绝伦!其它五绝又该如何?想来真是令人期待!”董白一气连饮三杯,兀自意犹未尽,“秦兄,这段舞曲,似乎在追忆碎叶城前人故事?”

    “小公子高见!”

    秦谊酒意上脸,一反先前的温润如玉,露出几分愤懑之意。

    “当年武帝采纳董仲舒那套说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为找到了可以传承千秋的治国仙方,诸子学说再难容于朝堂,不合儒家经义者,尽被取缔。”

    “须知先秦之时,孔丘尝问道于老聃,墨翟曾求学于儒者。天地大道,在于多元,在于演化,法无对比,何谈优劣?又谈何改良?”

    秦谊这番言论,若出现在汉廷州郡,必被当作歪理邪说加以严惩,但董白出身关西将门,对关东门阀那一套本就不以为然,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亲自给秦谊斟上酒水。

    郭汜和一众董家护卫,眼里只有酒菜歌舞,哪里听得懂自家小公子和秦谊在谈论什么。

    “至王莽、光武年间,儒术更和图谶相互为用,完全沦为权贵者维护自身利益的道具;当今天子刘宏,每逢决断朝堂大事,常以图谶为据,实已荒唐至极!”秦谊又满饮一杯。

    “或许班定远年少之时,即已明悟董学之弊,为使诸子传承不绝于世,这才远赴西域,带人筑起碎叶城!”

    “秦兄继续!”董白陪饮一杯,又再斟满。

    “当年班定远勘选地址,决定在此筑城,物资极度匮乏,人手也明显不足。墨家子弟再有本事,也难为无米之炊。”秦谊神色复杂,再饮一杯。

    “幸得杂家、名家传人支持,组织数千人马,带着器械物资,不远万里,历时经年,从中原迁徙而来。沿途天灾人祸不断,最终抵达此地者,不过半数。”

    茫茫西域,万里黄沙之下,多有相拥的白骨!

    千百年之后,又有几人记得这群迁徙者的勇敢执着与领路者的绝代风华!

    从小在烽火中长大、见惯了生死的董白,听秦谊说完这段故事,内心深处的某些信念隐约产生了动摇,一时之间,两人俱都无言。

    哗啦---

    整个楼台忽然再次热闹起来,席位间的人们纷纷站起,望向首席方向。

    紧邻首席的楼门中开,金发碧眼、身着纱丽的公孙大娘率先走出,数名服饰各异的男女老少紧随其后。

    除了董白和夜叉瞳两席,其他席位上的来客显然均和公孙大娘等人认识,不住点头示意,欢迎一行人坐入首席。

    “领先的那位是玲珑坞的公孙大娘,名家传人,乃是碎叶城现任执政官。”秦谊介绍道,见董白有点懵懂,又补了一句,“也就是城主。”

    “右首的精瘦老者,是尚贤坊的公输阙,墨家客卿;旁边的中年大汉,是百草园的许泓,农家传人。”

    稍作停顿后,秦谊指向左首一身贵气的肥胖男子,以及紧挨着的高大少年,“陶然居的班昊、班卫父子,杂家传人。”

    对面末席的鲜卑强者夜叉瞳望着公孙大娘等人来回打量,又把目光瞥向秦谊,显然只对谁是剑宗传人感兴趣。

    秦谊微微摇了摇头,又抬起右手轻轻往下虚按几下,示意夜叉瞳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一坛陈年的烈焰美酒,两条新出炉的开河烤鱼。老规矩,出价高者得美酒,武力强者得烤鱼!”公孙大娘言语间透着西域人的爽气,“烤鱼呢,许大个儿还在调理,先上美酒!秦宜禄何在?”

    “宜禄在此!”秦谊应声而出,快步来到场中。有赤膊力士自楼门里抱出一坛美酒,放在秦谊身后空地。

    “各位出价吧!”秦谊双手虚抬,目视全场。

    “十金!”

    “十五金!”

    “二十金!”

    秦谊的话音刚落,席间的报价声已经此起彼伏。

    “五十金!”左手末席传来董白的报价。

    秦谊微微一笑,知道一曲踏古已经完全勾起了董白对“碎叶七绝”的好奇,此刻参与“烈焰醉”的报价,可以说毫不奇怪。

    “五十五金!”

    “六十金!”

    “我出百金!”席间再次传来董白干脆利落的报价。

    席间众人大多身家巨万,自能负担百金之资,但一坛美酒是否值得这个价就有待商榷了,一时间再无人报价。

    “百金一次!”

    “百金两次!”

    “百金三次!”

    “恭喜陇西董公子获得这坛烈焰醉!”秦谊大声宣告,示意力士将酒坛搬至董白那席,又拿过一个玉杯,“烈焰美酒当用夜光玉杯,不妨一试!”

    “三多叔!”董白瞥了一眼郭汜。

    “好香的酒!”酒坛封泥刚被郭汜拍开,一股浓郁的酒香在席间弥漫开来,众人不住惊呼。

    对面的夜叉瞳一直静坐养神,闻到酒香,星眸一亮。

    “好美的酒!”酒入玉杯,色泽金黄,与玉杯颜色辉映,美得令人窒息,所谓琼浆玉液,也莫过于此。

    “好---咳咳---烈的酒!”

    董白一杯入喉,感觉一股烈焰直窜心肺,呛得差点窒息,但烈焰灼烧过后,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有着说不出的舒服,眼神也变得朦胧起来。

    雅席间不少人都曾品尝过烈焰美酒,但此时见董白畅饮,目光中依然忍不住露出羡慕之色,都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太过抠门,错过了这般美酒。

    对面的夜叉瞳神色一振,一双星眸变得更亮了。

    “烤鱼来啦!”

    城楼口猛地窜出一条铁塔般的巨汉,双手平举,各托着一个巨大的竹箕,每个竹箕上平放着一条烤得金黄的鲤鱼。

    每条烤鱼目测不下二十斤,落在大汉手中,轻若无物。

    一股特别的香味从烤鱼中散发出来,与刚才的美酒香气混杂在一起,让人忍不住馋涎欲滴。

    巨汉几个大步来到场中,随手一抛,两个竹箕准确无误地落在首席案间,不振不颤,仿佛原本就摆在那里。

    “哈哈哈!俺老许又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架了!”巨汉站在场中,发出一阵嚣张的狂笑,“这次有谁?!”

    “呃~!”秦谊的节奏全被巨汉打乱了,先平复了一下气息才道,“许大个儿,不管谁上场挑战他,能接二十招可得烤鱼一条,五十招可得烤鱼两条!”

    一股酒意上涌,董白使劲晃了晃头,看向郭汜。

    眼见许褚怪物一般的体魄,郭汜心底莫名地有些发慌,又忍不住安慰自己:俺郭三多横行河西多年,少逢敌手,总不能在一座西域小城,会连续遇到两个变态的高手吧!不过---

    “三多叔不敢去,我去!”董白觉得腹中一股烈焰再次升腾,体内有股力量迫切地想要释放出来,眼前就是有条龙,也能赤手空拳给屠了。

    “烤鱼,都是本将的了!”一个清越动听的声音在场上响起,夜叉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场中。

    “又是你!这个面具真是讨厌!”此时的董白似乎忘记了眼前女子的恐怖实力,“看本公子给你摘下来!”

    董白话音未落,右手成爪,直往夜叉瞳脸上的面具探去,和此前随行护卫的攻势一样,但举手之间,速度力量相差了何止数倍!

    这烈焰醉之威,竟恐怖如斯!

    想不到小小一杯酒,竟让董白醉得失去理智,郭汜和众护卫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自己肩负的职责。

    夜叉瞳脚步左移,似慢实快,间不容发地避开董白那一抓,同时往前一步,右肩下沉,重重地撞在董白的右胸上。

    董白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忍不住连退十余步,直疼得眼泪不断外流,酒意也醒了几分,脸上更是羞怒交加。

    夜叉瞳显然早就看穿了董白的女子真身,此刻站在原地望着董白,嘴角揶揄,神情似笑非笑。

012 灯火阑珊 初会 下

    董白虽然自负,但酒意渐去,交手只一招,已知自己和夜叉瞳相差甚远。

    她平生所见高手众多,但除了其父董卓,就算阎家的石头人,比之眼前之人,恐怕也有不如。

    一旁的许褚看得牛眼冒光,终于见到一个能打的了!

    “好身手!接俺老许的‘疯魔十八打’!”爆喝声中,许褚铁塔般的身躯前跃丈许,双拳如疾风暴雨,卷向夜叉瞳。

    夜叉瞳星眸一亮,不退反进,高挑的身躯凌空而起,一双大长腿连环踢出,空中似有数十条腿影同时攻向许褚。

    蓬蓬蓬~!

    双方的拳脚瞬间交击百十次,似有密集的战鼓在楼台上急剧响起,震得围观的人群纷纷后退。

    场上两人一触即分,许褚退回原位,夜叉瞳卓立场中,神色云淡风轻。

    “痛快!真是痛快!”

    许褚目视眼前女子,大喝道,“来者莫不是鲜卑夜叉瞳?”

    天下广袤无边,强者的世界却很小。

    传闻中,近年来鲜卑八部将中的第一高手,正是一名以夜叉遮面的神秘女子,尊号“夜叉瞳”。

    她的真名却少有人知,乃是鲜卑国师、“邪尊”慕容轩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是又如何?”

    夜叉瞳并不掩饰身份。

    “哈哈哈!好一个夜叉瞳!”许褚纵声大笑,“五十招内,俺许褚胜不了你。那两条烤鱼,都是你的了!”

    夜叉瞳看了许褚一眼,又看向董白,“烤鱼,给你!酒,给本将!”

    董白翻了一下白眼,知道那酒性过烈,虽美却并不适合自己,不如换烤鱼尝一尝,转头目视郭汜,“三多叔!”

    多年来,嚣张自负的郭汜第一次害怕听到董白叫他三多叔,眼见董白伸手指向席间的烤鱼,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酒来!”

    夜叉瞳左掌微曲,凌空一抓,那坛烈焰醉已到手中,也不用酒杯,举起酒坛,仰头就是一通畅饮。

    这可是烈焰醉啊!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喂喂,烤鱼虽然归你了,但架还没有打完,可别喝醉啦!”许褚在一边看得有些起急,生怕夜叉瞳喝得多了,没法陪自己打架。

    十斤一坛的烈焰醉,夜叉瞳一口气饮下半坛才停下来,神色不变,只是一双星眸更加明亮,“谁是陆哥儿?”

    “你找俺兄弟做啥?”许褚牛眼微微眯起,有些警惕。

    “叫他出来!”

    “嘿嘿!想找陆哥儿的麻烦,先过俺老许这一关!”

    “这酒,帮本将看着!”夜叉瞳将剩下的半坛美酒扔回席间,看了董白一眼,又冲许褚道,“没话了,相杀吧!”

    场上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次两人的气息与刚才的切磋不同,高手相争,往往生死立判。

    众人不禁望向首席的公孙大娘,身为场上的主事之人,她是什么态度?

    公孙大娘的神色非常奇怪,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但唯独没有大家预料中的愤怒,或者担忧。

    “你找我什么事?”就在场上争斗一触即发的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夜叉瞳身后响起。

    夜叉瞳星眸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讶,转身望去,只见丈许之外,阑珊的灯火下,一名布衣青衫、高大英武的少年,悠闲地坐在墙垛上,赤着一双劲足,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那双赤足,让她想起了某个妖艳的贱货,不禁暗哼一声。

    嗯,这女子相当不错!陆翊一边打量着夜叉瞳,一边在心底暗暗评价。

    对方脸蛋虽然已经被面具遮挡过半,但看起来绝对差不了,那双大长腿更是足够弥补一切!

    夜叉瞳被布衣少年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对方眼神掠过自己胸前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恶意,“你就是剑宗传人?”

    “如假包换!”

    “眼神太粗鄙,土贼!”

    “没料的女人,悍妞!”

    两人这几句对话,惊呆了旁观的众人,夜叉瞳高冷的形象瞬间崩坏,熟知陆翊的许褚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了,旁边的董白更是莫名地感到有些受伤。

    夜叉瞳明显被陆翊最后一句话气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底的怒火,“带我去见剑宗!”

    “给我一个理由?”陆翊剑眉一蹙,注视着夜叉瞳的星眸。

    “家师要我面见剑宗,转告一句话。”夜叉瞳毫不回避,狠狠地瞪着陆翊,“万载冰川,百年恩怨,邪尊、剑宗,也该分个胜负了!”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要知道,近年来天下强者,莫过于汉廷“剑宗”王越、鲜卑“邪尊”慕容轩、诸羌“石帅”北宫泰,三人的一举一行,左右着各方势力的平衡。

    汉羌百年来争战不断,十二年前,段颎领军征讨诸羌,战事僵持不下,王越决战诸羌之神北宫泰,于河西南山冷龙岭一战而胜,诸羌士气顿时瓦解,段颎连战连胜,遂平定诸羌。

    冷龙岭一战之后,王越隐为天下第一高手,但随后神秘失踪,若非慕容轩隐居弹汗山不出,汉廷、鲜卑之间的局势,怕又是另一番情景。

    谁也不曾想到,“剑宗”王越竟隐居在碎叶城一带,“邪尊”慕容轩既然派弟子前来挑战,此事就绝对无法善罢,天下局势,恐怕又要变了!

    “你若不答应,这场经纶会,怕是开不成了!”夜叉瞳扫了一眼场上,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一场经纶会,七河流域一带的各行行首齐聚,其中当然不乏武力强横者,更别说碎叶城公孙大娘、许褚乃是其中佼佼者,但强者当场交锋,难免波及无辜,以兼爱为信念的墨家传人,又怎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好一个悍妞!”陆翊忽然凌空跃起,双足凌厉如刀,踢向夜叉瞳。

    一旁的董白只见到空中尽是残影,破空之声不断,其速度力量,比之自己刚才出手,相差了又何止数倍!

    夜叉瞳一双星眸分外明亮,清晰地映射出凌空而来的双足轨迹,她嘴角一扬,右腿猛蹬地面,整个人向前弹射而起,双拳挥出,硬撼陆翊攻势。

    拳脚相交,并没有此前和许褚交战的大动静,只见陆翊借着夜叉瞳的拳势,凌空一个倒翻,人已掠过董白席间,随手抄起那半坛美酒。

    “且随我来!”陆翊抢到美酒,大喝一声,脚下几个起落,已经跃下城楼,直奔水坞外围而去。

    夜叉瞳见状,毫不犹疑,凌空飞跃,紧随其后。

    董白盯着两人背影,咬了咬牙,也不顾自己与两人实力相差甚远,就要尾随而上,忽然肩上传来一股柔和但不可匹敌的力道,全身动弹不得。

    就耽搁这么一瞬间,前方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董白又惊又急,猛地转过头来。

    正对上公孙大娘那双美艳绝伦但饱含威严的碧眼,那眼神里清晰地映射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自己。

    “在遥远的大秦,有一句谚语:好奇心,会害死一只小猫。”

    公孙大娘身量极高,约有七尺八九寸,比董白高出半个头,在这个距离上,给了董白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董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天的遭遇对她来说,起落太大,过于刺激,让一向以智计闻名西凉的她有些乱了分寸。

    公孙大娘是对的,再美好的愿望,也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实现,盲目地追逐自己力不能及的事物,只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诸子门学海纳百川,有教无类。”公孙大娘见董白全身松弛下来,知道她已经明白刚才的道理,“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妨留下来一试。”

013 那片星空 有片海 上

    月色如水,繁星闪烁。

    诸子门学内,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在林荫山石、水榭楼阁间不断起落,去势宛若游龙惊鸿,在夜空中拉出一道道残影。

    夜叉,本为梵文译音,出自身毒国佛教经义,意为“轻捷,勇健”。

    夜叉瞳在鲜卑八部将中以此为号,轻身功夫之高,可想而知,但前方陆翊的速度看起来竟然毫不逊色,从开始到现在,已过去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就从来没有变过。

    “这个土贼一般的家伙,真的只有十七岁么?”夜叉瞳心底冒出疑问。

    她出身泸水月氏,乃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虽非鲜卑族人,却被“邪尊”慕容轩一眼相中,收为关门弟子,以传承衣钵。

    但以她之能,也到十八岁那年才突破炼神,如今又过去两年,在她最得意的领域,竟然不如一个小她三岁的少年!

    是陆翊的天赋过于妖孽?还是剑宗的实力深不可测?

    两人很快来到碎叶城东门,陆翊并没有放慢脚步,与值夜的众城卫打了个招呼,一个起落,已从马道跃上城楼,接着凌空跃起,扑向城外。

    “看来剑宗居处并不在碎叶城。”夜叉瞳恍然。

    其实这不奇怪,这世上个体力量越是强大的生物,越是习惯独来独往,邪尊就常年独居弹汗山上。

    夜叉瞳跃上城楼,正看见陆翊单足在悬空的吊桥上一借力,身影再次弹起,落向护城河对岸。

    她脚下更不迟疑,紧随而去。

    碎叶城东门外,正是奔腾而下的碎叶河,河流顺着高山峡谷蜿蜒而来,沿途水势险恶,怪石林立,不时有激流自雪峰上奔腾而下,汇入汹涌的河流。

    河流边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人马难行,正是丝绸北路的唯一通道。

    星垂雪峰,月涌激流,天地之间,万物肃然,只有奔腾的河流撞击在山石上的水声回荡,两人默然不语,一前一后,在河谷间逆流狂奔。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已经奔出七八十里,来到河谷尽头,陆翊脚下偏离丝绸古道,转而攀向古道南侧的山峰。

    这一带乃是天山山脉西部支脉,山势极为陡峭。

    普通人到此,只能望而止步,但陆翊、夜叉瞳年纪虽轻,却已是天下有数的绝顶强者,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两道人影犹如两股轻烟,沿着山峰逆行而上。

    周围的夜空渐渐明亮起来,原来两人已经越过雪线,踏入冰雪领域,周围的山石林木,俱都掩映在皑皑白雪之下,两人前进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

    武道之中,向来有“踏雪无痕”的说法,不过那更多是一种夸大,绝顶强者在平地上勉强可以做到,要在崎岖陡峭的山峰上踏雪无痕,三大宗师所处的武道极境或许能够做到。

    就在此时,前方的陆翊忽然停了下来,夜叉瞳收住去势,发现两人已身处峰腰一处高崖。

    高崖形若圆台,中央一颗巨大无匹的枫树,枝叶繁茂,点点星光透过婆沙的树叶,洒在树畔一池清水上。

    清水冒着汩汩的热气,不断蔓延外溢,漫过沿途的山石,一直来到崖边,形成一片小小的飞瀑。

    山峰高处本来极寒,这片高崖却有着难以形容的温暖,一阵山风拂过,摇晃枫树的枝叶,撩动夜叉瞳的发辫,她忽然完全放松下来。

    “此处可俯瞰热海,也可朝观日出,暮转天河。”陆翊在崖上转了个小圈,挥手示意,“我给此处起了一个名字,唤做古枫台。”

    夜叉瞳来到崖边,往下方望去,星月辉映下,群峰怀抱间,一片辽阔的海水闪着亮光,正是她来碎叶城途中曾经路过的热海。

    夜叉瞳自从踏上武道之路,为突破瓶颈,曾经游历天下,足迹遍布天山、北海、大鲜卑山、西海等地,所见所感,不知凡几。

    但所到之处,和当下的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不是景致的差异,而在心情。

    “酒给我!”她忽然想要痛饮一场。

    “作什么?”

    “酒还能作什么?”

    “小酌怡情,暴饮伤身!”

    “少废话!拿来!”

    最终那半坛美酒还是到了夜叉瞳手里,她饮得还是一如既往的豪迈:螓首微仰,樱唇半张,甘洌的美酒从高举的酒坛中倒泻而下,尽数流入那张小嘴,一双星眸越发显得明亮。

    陆翊有些动容,眼前的女子饮起酒来,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夜叉瞳一气畅饮完剩下那半坛酒,侧过头来,一双明亮得耀眼的眸子打量陆翊片刻,忽然问道,“你从不饮酒?”

    “为何这么说?”陆翊有点意外。

    “正因你不饮酒,你才不明白我为何知道。”夜叉瞳的话透着一点玄机,但陆翊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王师住处,就在热海对岸。”陆翊跳上枫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夜里浪大,行舟不便,你我就在此地过夜吧。”

    “我饮酒,一向越饮越精神,此刻睡不着。”夜叉瞳神色莫名,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道,“你陪我说会儿话。”

    “是以我一向不喜欢饮酒的女人,尤其是饮很多酒的女人。”陆翊有点无奈,“想要聊点什么?”

    “我一向讨厌赤着脚的人,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夜叉瞳瞪了陆翊一眼,“就说说你们那个诸子门学吧。”

    “诸子门学,有九流十家,今晚经纶会所在的地方,为名家玲珑坞。”

    陆翊双手枕在头后,望着夜空,“公孙大娘擅剑术,公孙二娘擅舞蹈,公孙小妹擅音律,那曲《踏古》,就出自二娘和小妹之手。”

    虽然不大乐意承认,但夜叉瞳知道,那曲《踏古》,确实惊艳,那个公孙二娘,跳起舞来,也确实很美。

    “玲珑坞东北,为农家百草园,那是许大个儿与他叔父许泓的乐土,他的开河烤鱼能成为碎叶一绝,可不只是鱼和手艺好,还得益于园中的几味香料。”

    陆翊忽然笑了起来,“百草园也是出产异种葡萄的地方,你喝的这坛烈焰醉,同样托了那些异种葡萄的福!”

    “你笑什么?”夜叉瞳不知为什么,对陆翊的笑有些生气,“我还讨厌不爱饮酒的人,尤其是不爱饮酒的男人!”

    “不爱饮酒有什么讨厌的?”

    “不爱饮酒,还是男人么!”

    “真是奇怪的女人,饮不饮酒,和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陆翊觉得树下的女人有点莫名其妙,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百草园东南,为纵横家的四方馆,也是学苑负责招待外人的地方,那个陪着董家假小子的秦谊,是纵横家这一代的行走。”

    先秦之时,百家争鸣,诸子常选出最出色的传人,行走天下,实践主张。

    纵横家中最有名的行走,莫过于苏秦、张仪。自秦汉一统天下,纵横家早已失去了纵横的舞台,渐渐成为鸿胪寺负责礼仪的官吏。

    “四方馆往东,为法家讲武堂,自古兵法不分家,当今兵法大家、名震天下的段颎,就是讲武堂的上一代行走。”

    “汉太尉段颎?”夜叉瞳问道。

    “去年底,汉司隶校尉阳球以攀附中常侍王甫之罪收他入狱,又与三年前夏育、田晏兵败之事牵连,赐其鸩酒而死,你可知晓?”

    听了夜叉瞳的话,陆翊一惊,他与段颎并没有什么交集,但剑宗曾与段颎在西凉并肩作战多年,后来虽然因故各奔东西,当年的交情却还在,不然也不会收留其从弟段煨。

    陆翊一念及此,情绪难明,一时沉默无语。

014 那片星空 有片海 下

    良久之后。

    “你在水坞之时,可真讨厌!”夜叉瞳率先打破了沉默,或许饮了酒的人,尤其是女人,话总是忍不住会多一点。

    陆翊赧然一笑,有些不知所措。

    夜叉瞳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树上的少年。

    星光透过枫叶间隙洒落下来,清晰勾勒出陆翊的样貌轮廓:这是一个高大英武、十分耐看的少年,和她以前见过的强者完全不同,既没有霸气外露,也没有意气张扬,即使在清凉的夜晚,似乎也带着几分淡淡的温暖。

    这样一个少年,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打量自己,并说出那般粗鄙的言辞?夜叉瞳忽然有些烦躁,不知道哪一种状态才是眼前少年的真正面目。

    陆翊躺在树上,心里也不平静。

    在水坞为什么会忍不住去挑衅这个女子?刚才为什么又忍不住带她来此间高台?两个问题,他都没有答案。

    这一处地方,原本只属于他一人,从没有带任何人来过,但现在却带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子来了,还是师门宿敌,自己是不是有病?

    这种奇怪的情绪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陆翊心底有些慌乱,想要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当时,你确是一个悍妞啊!”

    夜叉瞳星眸一瞪,心底窜起一股邪气,将空坛往地上一摔,眼看就要发作,忽听陆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夜叉瞳心底的那股邪气立刻消失无踪,她当然知道对方问的是真名,一个只有极少人知道的名字,“珞伽,佛经有言:受此璎珞,护其伽蓝。你呢?”

    “陆翊,周易有卦:鸿渐于陆,其羽可用。”

    话到这儿,两人又不言语了。

    “你继续。”珞伽再次打破沉默。

    “继续什么?”

    “你说呢?”

    “讲武堂西北,为杂家陶然居,碎叶城开支不小,全仗杂家传人经营调度,如今负责的,是班昊、班卫父子。”

    “当年班始一家因阴城公主之事满门抄斩,只有幼子班昊得巨贾疏通救出,辗转来到碎叶城,成为杂家传人。”

    杂家多出巨贾,其中最杰出的人物,莫过陶朱公、吕不韦两人。因吕不韦一本万利投资秦嬴政之事,杂家传人大多胆大包天,敢于参与朝堂之事。

    珞伽听得颇有兴致,在枫树下找了一处地方,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

    她出身异族,自幼醉心武道,对陆翊所说的这些其实听不大懂,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十分享受这种状态,并不希望陆翊停下。

    “陶然居往北,为阴阳家的观星台,自董仲舒迎合武帝,提出天人感应之说,阴阳家的五德始终说就与儒道揉合在一起,至王莽、光武年间,更在图谶之说中达到极致。”

    陆翊的神色变得十分复杂,“不过观星台这一代的行走邹韬,却只对天文地理着迷。”

    “观星台东南,为道家天一阁,这一代行走葛玄,素喜遨游山川,与人论道,常年不在碎叶城,又好炼丹制药,入世救人。”

    “天一阁往东,为儒家正气轩,其主张与汉廷盛行的董氏今儒差异较大,更接近孔孟古儒。”

    “上一代行走卢植,早回中原,从师于陈球、马融等今文大儒,试图融合古今。卢植一走多年,正气轩这一代行走,迟迟未定。”

    “天一阁东南,则是墨家的尚贤坊了。”陆翊惊觉珞伽好一阵没有回应,转头向树下望去,只见珞伽已恬然入眠,“看来我的睡前故事,还算成功。”

    陆翊有些好笑,闭目欲寐。

    忽然,他又坐起身来,脱下麻布青衫,悄然跃下地去,轻轻搭在珞伽肩头,又跃回树上,重新躺下。

    枫树下,珞伽长长的睫毛猛地颤动了几下,然后静止不动。

    ------------

    同一片星空下,数千里外,蒲昌海东岸。

    阎忠猛地睁开双目,从噩梦中惊醒,他深深呼了口气,侧耳倾听。

    帐外不时有夜风呼啸而过,蒲昌海涛声浩荡,清晰可闻。

    金城阎家已经沉寂太久了!

    半年前,中常侍张让派小黄门蹇硕找上门来,希望阎家前往身毒国为汉帝迎取佛经,阎忠毫不犹豫就应允了,并派出了阎家最杰出的子弟阎行,现在他又亲率族人前往接应。

    若能借此与中常侍张让攀上关系,阎家将获得巨大的回报,从此在凉州拥有足够的话语权,甚至不在金城韩家、扶风马家之下。

    一念及此,阎忠本不年轻的心变得火热,睡意全无,起身披上战袍,握住精铁大矛,一股熟悉的感觉自手心蔓延自心底,顿感无比踏实。

    阎忠以矛撩开帐帘,快步来到帐外,一阵冷冽的夜风穿过稀疏的胡杨林袭来,竟让他感到如沐春风的舒爽。

    月色星光下,远处蒲昌海波涛澎湃,浩瀚无边,近处胡杨枝叶葱郁,深深扎根在沙地里。

    以阎忠脚下的高地为中心,胡杨林中散布着数十顶营帐,数以百计的驼马、物资掩藏其间,胡杨林外围,十几名甲士往来巡逻,手中的利刃不时反射出寒光。

    夜间的大漠竟有如此迷人的一面!

    阎忠七尺八寸的健壮身躯沐浴在清冷的夜风中,双手抚摸着通体精铁打就的丈六大矛,家传的狂沙心法自动运转起来,心中豪情澎湃。

    有此矛在手,天下大可去得!

    营帐后方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空气中隐有熟悉的香气散发,阎忠冷峻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容。

    “看矛!”伴着一声娇呼,一股凌厉的劲风直取阎忠后心。

    “来得好!”阎忠听声辨位,也不回头,脚下用力,向左斜斜滑出数步,右手挥动精铁大矛,向后横扫。

    “叮!”

    来人反应极快,电光火石间,手中长矛间不容发地点在精铁矛身,妖娆的身躯翩若惊鸿,凌空跃起,修长结实的美腿借势踢向阎忠头部,竟隐有破空之声。

    “好!”阎忠一声低喝,身躯后仰,精铁大矛顺势上撩。

    来人似早已料到阎忠此着,左脚一踏精铁矛身,手中长矛就势抡起,“呼”地当头砸下。

    阎忠轻“咦”一声,脚跟蹬地,退出丈许,左脚尖轻轻一挑,一捧砂砾疾射来人。

    来人一击不中,长矛前探,美腿后蹬,人矛合一,呈螺旋状刺出,卷起一股旋风,将袭来的砂砾搅得粉碎震散,长矛劲力不衰,直取阎忠胸腹。

    阎忠脸上露出赞赏之色,竟顺势仰天躺下,人矛卷起的旋风自其上空闪电般掠过,阎忠腰腹用力,已然站起,转身横矛以待。

    来人凌空一个空翻,与阎忠当面而对。

    漫天星光下,一名身材高挑、极为美貌的少女卓然而立,紧身的七彩罗衣上下分开,露出光洁纤细的小蛮腰,愈加衬托得身姿妙曼、曲线动人,宛如沐浴着神光的勾魂魔女。

    “阿爹!”来人发出一声娇呼,长矛落地,张开双手,娇躯卷起一股迷人的香风,猛地扑向阎忠。

    阎忠刚来得及将精铁大矛插在身畔,已被少女闯入怀中,冷峻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阿爹!”少女整个人挂在阎忠脖子上,再次呢喃软语。

    阎忠拍拍少女的削肩,解开环绕在脖子上的小手,将她轻轻推开半步,充满怜爱地打量着少女,伸手替她弹去发髻间的一抹轻尘。

    少女名叫阎妍,是整个阎家的心肝宝贝,十八年来被阎氏父子捧在手心、呵护有加,此前她曾嚷着要随伍西行,被阎忠制止,不想还是追来。

    “何时抵达?”阎忠适才睡得极沉,并未察觉女儿的到来。

    “半个时辰前。”阎妍嫣然一笑,“见阿爹酣睡,没敢打扰。”

    沙地上忽然传来有节律的震动,阎忠俯地倾听,神色顿时一变,“东面有大队人马赶来!”

015 一叶轻舟 少年游 上

    呜~!

    周围警戒的甲士吹响了号角,整个营地沸腾起来。胡杨林中人马嘶鸣,数百道身影开始忙碌起来,虽然匆忙却不显慌乱。

    在阎妍和十几名劲装女子的指挥下,百十个驼夫将货物从营地中抬出,环绕高地堆垒成墙,与高大的胡杨树交错构成一道临时的防御线;

    三百余匹驼马被安置到临海一侧的胡杨林中,二百甲士手执长矛、皮盾,守住防线,往里丈许,另有上百弓箭手散布林中待命。

    “各位!”阎忠手执精铁长矛,虎目缓缓扫过三名跟随自己多年、百战余生的屯长,“随我上到丘顶,观敌瞭阵!”

    借着月色星光,从丘陵顶部往东望去,数里外有大队马贼疾驰而来,旋风般地穿行在沙丘之间,卷起一道道沙尘,人马簇拥,目测不下千数!

    不过片刻时间,马贼大队已经逼近,缓缓减速,至胡杨林外三十丈许纷纷勒住战马,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上,双方人马已清晰可见,千余马贼分作三队,各有三五百人,均身着祟皮战袍,头戴祟毛毡帽,手执弯刀,一色的西域羌胡打扮。

    三队马贼各有首领。

    左侧马贼首领体魄雄健,身高将近九尺,散发披肩,上身着一件短袖牦牛皮坎肩,胸怀半敞开,露出浓密黝黑的胸毛,双手各握一柄八角铜锤。

    右侧马贼首领看上去就逊色多了,身高不过七尺出头,身着精铁全甲,马背上横着一杆双尖叉突矛,一双细目中透着绿幽幽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与前面两人野兽般的异族体貌不同,中间那队马贼的首领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汉地美人,身材异常饱满,让场上所有男子为之侧目,美人右手轻握一根血色长鞭,却又平添几分杀气。

    “河西三大寇!”对西凉势力了如指掌的阎忠一眼认出马贼来历。

    黑水沙陀的“旋风锤”宋杨,白龙鬼窟的“双尾蝎”胡轸,大漠之狐的老三“雪狐”杜玉蝉,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如此阵容,倒也不算小觑我金城阎家!”阎忠眼角一眯,决然道,“敌众我寡,传令下去,紧守阵地,无我号令,不得出击!”

    “诺!”众人领命下去。

    “阎家老儿狡猾如狐,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居然龟缩到这么个地方!”“双尾蝎”胡轸见对面准备充足,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

    此言一出,顿时惹来“雪狐”杜玉蝉一记嗔怪的媚眼,胡轸自知失言,嘿然一笑,以示歉意。

    “那又如何?”“旋风锤”宋杨出声有若雷鸣,“如果阎行小子在此,还可与某等一战,阎家老儿早已老朽,不堪一击!”

    “杜家妹子,你怎么说?”胡轸细长的双目微眯,绿光从眼缝间渗出,更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猎食的雄鹰,焉有放过鹰爪下的猎物之理!”杜玉蝉吐气如兰,娇笑一声。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胡轸竖起叉突矛,厉声喝道,“我方人马五倍于敌,此时不纵马突击,更待何时!”

    “嗷~!”胡轸话音未落,宋杨挥动双锤,厉声长啸。

    两人身后的马贼随之呼啸,起初数十人,接着扩展到数百人,很快全体马贼加入进来。呼啸声中,马贼们挥动弯刀,催动胯下坐骑,数千只马蹄践踏着沙地,响声如雷!

    在奔驰的骏马面前,三十丈距离转眼过半,阎家弓箭手的箭雨当头落下,数十名马贼不幸中箭,纷纷跌落马下,箭伤未能致命的,被紧随其后的马匹踏蹄而过,筋骨碎裂,死状极惨!

    马贼们早已习惯了沙场冲锋的残酷,对此毫无所动,速度不减,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冲过这段死亡地带!

    阎家的二百甲士早已依靠临时护墙,竖起长矛,准备迎接马贼们的狂暴冲锋,弓箭手在射出两轮箭羽后,放弃弓箭,拔出腰间长剑,做好近身格斗的准备,阎忠父女也在其中。

    伴随着连绵的血肉撞击与马匹嘶鸣声,战斗的双方终于短兵相接。

    占有地形优势的阎家甲士,在这场对撞中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前列的马贼连人带马被串在长矛上,冲锋的阵型被生生遏止在防御线上,后面的马贼收势不住,纷纷被颠出马背,落在阎家阵地上;

    部分摔得颈骨折断,当场毙命,部分摔得头晕目眩,在昏昏噩噩中被阎家士兵砍杀,只有少数幸运的马贼与阎家士兵斗在一起。

    “阎家老儿,纳命来!”伴随一声暴喝,有着猛兽般体型的宋杨从马背上跃起,闯入阎家阵地,双锤荡开沿途的数名甲士,直取阎忠。

    “阻挡金城阎家崛起的人,只有死!”阎忠一声冷哼,精铁大矛挑飞数名马贼,居高临下,扑向宋杨。

    两人战意沸腾,散发出的杀气有若实质,近处的双方人马俱为杀气所惊,不自禁地让放缓速度,留给两人一片交战的空间。

    精铁大矛毫无花巧地与旋风锤撞在一起,战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声巨响,附近众人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战马不住嘶鸣。

    宋杨显然低估了阎忠的实力,锤矛相交的刹那,他壮硕的身躯微微一颤,旋风锤险些脱手。

    两人身形交错,阎忠的战斗经验何等丰富,察觉到宋杨力有不逮,精铁大矛往后横扫,直取宋杨后脑。

    铁矛势大力沉,发出破空之声,若是扫实,宋杨非脑浆迸裂不可!阎忠此刻一击,比之与阎家小妹切磋时,明显强出一筹,实力展露无遗。

    好个宋杨,在这危急关头,俯身低头扑出,虽然狼狈不堪,好歹保住了性命,但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真是高手!”

    刚突入阵地的胡轸双目微眯,身形暴起,扑向阎忠。

    ------------

    热海南畔,古枫台。

    鼻尖闻到一股浓郁的烤雉香味,珞伽缓缓睁开双眸。

    入目处是一团被枫叶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直冒着腾腾的热气。

    “刚出炉的乞儿雪地雉!”

    陆翊拆开枫叶,手指轻弹,雪泥纷纷脱落,露出整只无毛的烤雉,色泽枣红明亮,芳香扑鼻。

    “快吃吧!这可是许大个儿亲传的手艺兼独家秘方,味道绝对差不了!”

    陆翊把整只烤雉塞到珞伽手里,转身拿起另一包枫叶,三两下拆开,左手撕下一只雉腿,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珞伽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微亮,她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睡得如此深沉,竟然完全失去了一位绝顶强者应有的警觉。

    一定是那坛烈酒的缘故!

    珞伽心底暗想。

    她嗜酒如命,素来海量,能饮几坛不醉,但那坛烈焰醉,绝对是她有生以来所见美酒中最烈的。

    不过,腹中的饥饿感让珞伽没有再纠结醉酒的事。

    她撕下一块雉肉放入口中,只觉得酥烂肥嫩,远超她以前吃过的任何烤雉,顿时再也停不下来,风卷残云一般将那只烤雉吃了个一干二净。

    当真不负夜叉之迅捷!

    “接着!”陆翊又扔过一包枫叶,指了指旁边那七八包枫叶,“烤雉有的是,绝对管饱,尽管吃!”

    习武之人食量本就极大,出身草原异族的珞伽,更不会觉得一个女子吃得多有什么不妥,她一连吃下五只烤雉,这才停了下来。

    “快看那边!”

    陆翊忽然走到台边,指向远处,面上露出喜悦之色。

016 一叶轻舟 少年游 下

    东方的天空,随着繁星渐没,天色越来越红、越来越亮,伴着几道霞光,一弯金黄色的圆弧猛地冲破晨雾,从远处的雪峰间冉冉升起,峰谷、草木、海水,整个天地都变得明亮起来。

    晨曦透过头顶的枫树枝叶,斑驳地洒落在陆翊精赤着的上身,勾勒出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胸腹间那一道闪电状的伤痕,更是透着十足的阳刚气息。

    陆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说不尽的舒适惬意,忍不住展开双手,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宛若龙吟,雄浑激越,响彻天地。

    其实,一个人就算从不饮酒,也可以很男人呢!

    珞伽注视着陆翊挺拔的身影,心底某些想法不觉发生了改变。

    陆翊一啸之后,胸怀之间更觉畅快。

    “还给你!”身后忽然响起珞伽清越动听的声音,陆翊刚在晨曦中转过身来,就见珞伽将布衫扔了过来。

    “从此地到剑宗居处,还需多长时间?”珞伽站立起身,来到崖边。

    “从山下乘舟过去,大约一个多时辰吧。”陆翊随手穿上布衫,开始收拾地上的雉骨残骸,“稍后我们就出发。”

    “两大宗师决战,你莫非一点也不担忧?”相比陆翊的轻松,珞伽想到即将到来之事,心底隐隐有些矛盾。

    她自然不希望邪尊战败,但似乎也不愿意看到剑宗战败,如果剑宗战败,眼前的少年,应该会很难过吧?

    “担忧什么?担忧王师胜或是败?”陆翊转头注视着珞伽,双眼熠熠生辉,“墨家子弟行事,一向只问该不该,从来不问怕不怕。”

    “从小到大,你就不曾有过担忧或者害怕之时?”珞伽明显不信。

    “有啊!不止一次。”

    陆翊语声温和,但很坚定,“后来王师告诉我,害怕或者着急,并不能解决问题,人首先要变强,身体要变强,内心也要变强。当你有了想要守护的事物,你就会变得真正强大起来。”

    想要守护的事物?珞伽神色一怔。

    她脑海中快速闪过几道身影,随即又想起远隔万里的月氏族人。

    强者生,弱者死。

    这是邪尊自珞伽幼时就一直给她灌输的信念,而漠北每日弱肉强食的血腥事实,也不断在向她证明这一点。

    只是,终究还是有些美好,早已深深烙印在珞伽的儿时记忆之中。

    “此时山风正好,看来我们可以快速下山了。”陆翊注视着枫叶摆动的力度和方向,忽然笑了起来。

    “墨家尚贤坊,你昨晚可没说完呢!”珞伽忽然想对少年了解更多。

    “该出发了!”陆翊跃上崖壁,从一处山洞中掏出一堆物什,开始熟练地组装起来,“早过睡前故事的时间了,下次直接带你去尚贤坊看看。”

    “这是---木鸢?”

    “没错!传说公输班曾打造过一只木鸢,能飞三日三夜不落,我这个木鸢虽无那般神奇,但带我们飞落山下,绝无问题。”

    珞伽一直觉得自己胆量极大,但她胆量再大,也从未想过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偏偏陆翊此刻就要她这么做,偏偏她还真就答应了。

    当然,不是直接跳,是上身探过木鸢横轴,抓住前侧的护手再跳。

    那坛烈焰醉的酒劲,一定还未曾过去!珞伽双眸一闭,和陆翊同时跳起,心底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但预料中会失去控制、快速坠落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她感觉到有山风轻轻拂过脸庞、发梢,忍不住睁开双眸。

    身躯凌空,前方有晨雾袅袅上升,两旁的雪峰缓缓倒退,下方的热海在视野里渐渐放大,越来越近。

    真的飞起来了!

    珞伽侧头望向身边的少年,入眸的是一张得意的笑脸,但这个笑容,她并不觉得讨厌,反而生出一种甜蜜的愉悦。

    相传列御寇曾乘风而起,御风而行,遨游于天地之间,那种自由自在、开心愉悦的感觉,不外如此吧!

    珞伽压抑不住心底的喜悦,时而睁开双眸,时而闭上双眸,用尽身心去体验这种御风而行的感觉。

    陆翊看着珞伽脸上的笑意,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安心。他转头注视前方,偶尔操控一下机关,根据风向调整木鸢的羽翼。

    木鸢不断下降,速度渐渐变快---

    陆翊忽然发现,情况似乎有点超乎自己的意料。

    这架木鸢,可是专门强化过的,多带一个女子,绝对没有问题,风力也足够,到底哪儿出了差错?

    照目前的状况,如果直接着陆,以两人绝顶强者的强悍身躯,也免不了会受伤。陆翊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寻找应对的办法。

    “有办法了!”看着前方闪着粼粼波光的热海,陆翊心下一喜,操纵机关,木鸢改变方向,朝着海水上方落去。

    噗通~!

    珞伽脸上笑意骤然凝结,不及惊呼,已经连人带木鸢重重地落入水中。

    热海水温,常年不冻。陆翊一入水中,顿时像鱼儿回到大海,两腿摆动,游出丈许,腰腹一用力,整个人瞬间窜出水面。

    水面上,木鸢半沉,却不见珞伽的身影。

    “她莫非不会泅水?”陆翊一惊,一个翻身潜入水下,正看到珞伽的身影在水中胡乱挣扎,不断往下坠落。

    陆翊身躯摆动,游到珞伽侧后方,用手轻轻揽住腰身,只觉得双臂往下一沉,急忙用力一蹬双腿,两人一起浮出水面,

    “你可真是不轻!”陆翊讶然道,随即注意到珞伽背后的月牙双戟,终于找到木鸢出现差错的缘故了!

    珞伽高有七尺七寸,除了胸前略平之外,腿长臀翘,娇躯饱满结实,本就不轻;月牙双戟,陨铁打就,单戟四十斤,双戟八十斤,加在一起,恐怕比身材高大的陆翊还要更重上一些。

    两人略显狼狈地回到岸上,珞伽拄着双戟,一边咳嗽,一边瞪着陆翊,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

    一炷香之后。

    “你这舟靠得住么?”直到两人坐上陆翊那叶帆舟,珞伽仍然对刚才的意外事件耿耿于怀。

    须知人生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在喜悦的巅峰,突然跌落低谷,这种事情,要完全释怀,绝对需要一些时间。

    千万不要试图和一个生气的女人讲道理,但也千万不要装傻充愣,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定要拿出行动去打动她!

    陆翊耳边响起师兄韩龙的敦敦教诲,他一直相信世上有一些天才。

    天才是什么?

    天才,就是别人怎么样都学不会的事,你一学就会,甚至无师自通。

    论武道与机关术,陆翊是天才,但论对女人的了解,韩龙是天才。

    “给你!”陆翊系住帆绳,从舱中拿出一小坛酒,抛给珞伽,“五年陈的烈焰醉,不比昨日那一坛差。”

    “你不饮酒,这酒从何而来?”珞伽接住酒坛,却不开饮。

    “给一个小家伙带的,上次过来不曾见到。”陆翊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舱里还有一坛,放心吧,少不了那小子的。”

    “什么样的小家伙?”

    “一个和你很像的小子,尤其酷爱饮酒这一点,非常像。”

    珞伽仍然没有喝那坛酒,但也不再纠结木鸢的问题。

    有时候,一个人是不是会莫名其妙地因为另一个人,开始改变自己?比如,决定少饮些酒。

    海风温润清爽,帆舟破浪前行,两人静立不言。

    旭日洒下一道道温暖但不炽热的光芒,覆盖过山谷、草木、海水、帆舟,笼罩在人的身上,十分舒服,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和在高崖上俯视的感受不同,热海其实很大,大到一叶帆舟游弋在水面,并不比一片枫叶显得醒目;帆舟却很小,小到只够两个人舒适地乘坐,若人再多,就会略显局促。

    但珞伽能感觉到这叶轻舟行驶得很平稳,也很轻快,和旁边那个少年给人的感觉一样,让她心底踏实。

017 方天戟 降龙剑 上

    蒲昌海北岸,盐碱沙地。

    疾驰的马蹄在海滩上溅起密集的水花,十数名劲装女子催马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阎家娇女阎妍。

    原本矫健的骏马鼻孔翕张,汗流浃背,尽显疲态;女子身上七彩的罗衣血迹斑驳,快要掩盖住本来的颜色。

    哒哒哒~!

    后方有更密集的马蹄声响起,上百马贼从后面呼啸追来,其中一骑遥遥领先,在沙滩上映出恶鬼一般的影子,正是“双尾蝎”胡轸。

    奔驰在队伍前面的阎妍一夹马肚,坐骑跃起,阎妍娇咤一声,挽弓搭箭,娇躯竟然从马背上往后倒弯过来,动作轻捷利落。

    唆~!

    阎妍猛地松弦,利箭破空,直奔胡轸而去。

    事出突然,胡轸来不及闪避,间不容发之际,抬起左臂护在身前,“啪”地一声,利箭撞击在铁甲上,跌落沙地!

    唏律律~!

    前方沙丘后又有上百马贼疾驰而出,刀剑并举,拦在队伍前方,当先一名千娇百媚、手持血色长鞭的女子,正是“雪狐”杜玉蝉。

    阎家小队略显骚乱,纷纷勒住马匹,停靠下来。

    马贼们大声呼啸,挥舞着手中的刀剑,脸上洋溢着贪婪与狰狞,策马往来盘旋,将阎妍等人紧紧围在沙地上。

    阎家侍女纷纷挺起长矛,护在阎妍跟前,眼见马贼们追上来,阎家众女均神色黯淡,浮现出不详的预感。

    彷佛为了验证阎家众女的预感,马贼中奔出十数骑,从马背上扔下十数具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尸体,多是阎家儿郎,也有几名女子,女子尸身衣衫褴褛,生前多半曾经遭受贼人侵犯。

    眼见昔日同伴死状如此凄惨,阎家众女均忍不住流出哀伤的泪水,再望向马贼时,眼中的哀伤渐被浓烈的仇恨所代替。

    “阎家小妹,各位都是娇弱的美人儿,何必动武呢?”杜玉蝉美艳的脸庞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不如放下兵器,随我等一同前往焉耆,迎接你那从身毒归来的兄长,岂不更好?”

    “金城阎家的荣耀,绝不能在我手中辱没!”阎妍娇喝一声,“妖女,你们把我阿爹怎样了?”

    “阎家老儿命大,被他逃了出去。”杜玉蝉笑得花枝乱颤,“不过,他受伤不轻,有宋杨带大队人马照顾他,想来此刻并不好受。”

    “妖女!”空中一道靓影闪过,场上传来一声轻哼、一声娇呼,却是阎妍怒极出手,与杜玉蝉硬拼一记。

    两人看似平分秋色,但阎妍有备而来、居高临下,占了地利,杜玉蝉仓促出手、以下击上,实力显然要高出一线。

    “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客气了!”杜玉蝉粉面含霜,纤手一挥。

    前方数十名马贼呼啸而上,与阎家众女战在一起。

    阎家众女人少力弱,很快落入下风,全仗阎妍左右照拂,但马贼们擅长游击之术,一击不中,已然遁走,后方又有人跟进,攻势连绵不绝。

    阎妍武技虽然不差,但实战经验明显不足,对马贼这种游击战术毫无应对办法,体力快速消耗,动作渐渐变缓,开始露出破绽。

    “阎家小妹,乖乖躺下吧!”

    杜玉蝉一声娇笑,趁阎妍疲于应付两名马贼的夹击,血色长鞭毒蛇一般卷向阎妍的右脚,意图瓦解对方的最强战力。

    眼见阎妍避无可避,杜玉蝉妖艳的双目中露出几分残忍。

    就在此时,一道彻骨的寒意自她心底升起,百战余生的本能让杜玉蝉放弃了这次攻击,在间不容发之际,扭转腰身,翻滚下马。

    一道凌厉的劲风洞穿杜玉蝉坐骑的头颈,去势不减,又串起两名马贼,向前飞出丈许,方才力尽跌落!

    嗡~!

    空中这才传来一道弓弦声响,这是何等神速的一箭!

    “来者何人?”

    观战的胡轸脸色大变,如此箭术,真是闻所未闻。

    一股凌厉的杀气自东北十余丈外的一处沙丘弥漫开来,恰逢一阵狂风掠地,沙暴漫天,在风暴的中心,一个高大的火红身影傲然而立,肩扛一杆硕大无朋的银色大戟,状若天神!

    映着旭日的万道霞光,来人身影若隐若现,如梦似幻,彷佛从天而降的战神!这一刻,场上数百人马都被那道身影震慑,浑然忘却了一切。

    “某,五原吕布!”

    一道金石交击的大喝在天地之间炸响,众人全身一震,猛地缓过神来。

    “多管闲事!”胡轸纵横河西多年,并不曾听过吕布这一号人物,但他对刚才那一箭心有余悸,当机立断,“儿郎们随我上前,拿下此人!”

    河西马贼向来凶残,既不在乎别人的生命,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上百人马紧随胡轸掩杀过去。

    “谁能挡我!”

    暴喝声中,吕布跃下沙丘,挥动掌中大戟,迅雷般砸向迎面冲来的对手。

    胡轸只觉眼前一暗,勉强来得及举矛一格,一道无可匹敌的大力自双臂传入体内,胸口巨震,险些跪倒在地。

    “能接某一戟,武艺也算不错!”

    吕布一声冷喝,速度丝毫不减,直撞入马贼群中,如虎啸羊群,转眼挑落数十人马,身影彷佛一道跳跃的闪电,顷刻间杀透人群。

    此人实有鬼神之勇!

    幸存的马贼看得肝胆俱裂,再无一战的勇气,纷纷四散奔逃。杜玉蝉花容惨淡,趁乱抢过一匹坐骑,疾驰而去。

    “你当可庆幸!”吕布那特有的金石交击声在杜玉蝉身后响起,“吕布生平,从来不杀女人!”

    ------------

    热海,北岸在望。

    “王师居处,就在那一片枫林后面。”陆翊站在船头,指向前方。

    与南岸崎岖的峡谷地形不同,热海北岸看过去多是和缓的斜坡,斜坡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满是枝叶繁茂的枫林。

    “嗷呜~!”

    伴着一声怪叫,枫林里忽然窜出一道身影,欢腾着扑到海边,跳上岸边的木筏,抄起木棹往这边划来。

    后面又追出一个瘦削的身影,但已然迟了一步,没能赶上木筏,急得在岸边直跺脚,却无可奈何。

    “甘宁那小子来了!”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幕,陆翊忍不住笑了起来。

    珞伽看了看身边那坛酒,她知道陆翊说的是谁。

    噗通~!

    一舟一筏渐渐接近,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手舞足蹈,冲着这边挥了挥手,忽然脱掉锦衣,一个猛子扎入海水,不再冒头。

    “这小子水性极佳!”陆翊一边宽慰珞伽,一边调整帆绳,让轻舟前进的速度降了下来。

    哗啦~!

    右舷传来一阵水声,一道矫健的身影像一条大鱼跃出水面,跳上轻舟,舟身微微一晃,很快稳住。

    “陆大哥!”甘宁只着一条齐膝短裤,冲着陆翊抱了过去。

    他剑眉斜飞,嘴角微翘,意气张扬,脸上虽然稚嫩,但个子已不算矮,大约和珞伽相当,比陆翊矮上大半个头,浑身肌肉结实饱满,线条流畅,几乎可以说是稍小一些、更加张扬的陆翊。

    “我叫甘宁,是陆大哥最得意的小弟。”甘宁转身看了珞伽一眼,眼神一亮,有些惊艳,“这位漂亮的姐姐是?”

    “鲜卑八部将的夜叉瞳,可曾听过?”陆翊轻轻拍了一下甘宁的脑袋,“恭喜你如今见到本尊了!”

    “哇呃!”与陆翊明显不同,甘宁的性子十分跳脱,有几分自来熟,“夜叉姐姐看起来好美,和陆大哥很配哩!”

    夜叉姐姐?咋听这个称呼,珞伽觉得异常别扭,当即就想让姓甘的小子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夜叉,但听罢后面半句,她又决定忍下这口气。

018 方天戟 降龙剑 下

    “烈焰醉!可是陆大哥带给我的?”甘宁看到珞伽旁边那坛酒,眼神瞬间变得火热,上前就拿。

    珞伽本能地就要阻止,还不曾来得及动手,甘宁已被陆翊轻轻一脚踢进舱中,“那一坛才是你的!”

    “好酒!这次随哑叔出了一趟远门,几日不得饮,浑身不对劲。”甘宁双手抱住酒坛,“咕咚咕咚”一阵畅饮,“还是陆大哥对我好!”

    “碎叶城有三大酒鬼,这小子年纪最小,酒量却最好。”陆翊转头对珞伽道,“能饮得一二十斤烈酒。”

    说话的功夫,帆舟临近北岸,甘宁手中那坛酒也已见底。

    “陆大哥,这么一小坛酒,可远远不够啊!”甘宁眼巴巴地看着珞伽拎在手中的酒坛,馋涎欲滴。

    “我现在带这位姐姐去见王师。”陆翊降下舟帆,一面用手势与岸上的哑仆致意,一面对甘宁道,“你且取回木筏,休让哑叔着急!”

    “呃!”甘宁知道陆翊向来说一不二,有些垂头丧气。

    “小子!”珞伽跳到岸上,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回头,“这坛酒,送给你!”

    说罢随手一抛,酒坛破空而出,飞向甘宁。

    甘宁喜出望外,凌空跃起,扑向飞过来的酒坛。

    不料酒坛在途中忽地往下一坠,甘宁双手扑空,眼看酒坛就要摔在地上,他急而不乱,腰身用力,在空中一个倒翻,头下脚上,双手将酒坛抱入怀里。

    “这一坛酒,你够资格!”珞伽淡定地说出这句话,转身离去。

    “夜叉嫂子,你和陆大哥一定会幸福的!”

    甘宁右手拎着酒坛,左手拢到嘴边,冲着珞伽傲娇的背影,大声喊道。

    珞伽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甘宁小子就是那般性子,没心没肺的。”两人顺着枫林往上,沿着一条清澈的溪流走出数里,场面依然尴尬,陆翊挠了半天头,终于说出一句话。

    “‘剑宗’王越,到底为何等人物?”珞伽忽然问。

    陆翊有些措不及防,他自童年来到碎叶城,师从剑宗十年有余,对王越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但要让他点评对方,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深若渊海。”

    这是陆翊最后给出的回答。

    两人穿过枫树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眼望不到边的,是成片的花田。

    有紫色的薰衣草,有黄色的郁金花,有红色的野蔷薇,还有一些珞伽从未见过的花草,这些颜色各异的花田衔接在一起,构成一片色彩缤纷的花海。

    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远处的雪峰熠熠生辉,近处的花海倾情怒放,美得让人窒息。

    “那即是王师的居处。”珞伽回过神来,顺着陆翊的手势望去,花海深处,一座简朴的带院木楼隐约可见。

    两人在花海中并肩前行,离木楼越来越近,陆翊能明显感觉到身边女子的呼吸有些变化。

    楼院柴扉大开,院子中间摆着一张宽敞的胡椅,一名面目清矍、雄伟如山的中年男子正躺在胡椅上,惬意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臭小子,你带什么人来了?”两人一踏进院门,中年男子就睁开眼来,目光在珞伽肩后的月牙双戟上略一停留,“原来是故人之后。”

    陆翊看了珞伽一眼,上前几步,侍立在中年男子一侧。

    “邪尊弟子珞伽,见过剑宗!”珞伽抱拳行礼,目视对方。

    “慕容兄近来可好?”这中年男子,正是“剑宗”王越。

    武者自养气入炼神,真气也由后天返先天,其中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容颜的衰老变缓,更遑论过炼神而达破虚的宗师级强者,但剑宗似乎是个例外。

    珞伽知道他不到二十即跻身强者之列,如今实际年龄也不过五十左右。

    “家师一切安好,只是近年来,他老人家在弹汗山静极思动,欲与故人相会万载冰川,了结百年恩怨,是以特命弟子下山拜会前辈。”

    珞伽收敛心神,不卑不亢,“自十二年前冷龙岭一战之后,前辈踪迹杳然,珞伽历时两年,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姑娘如今多大?”剑宗眼神湛然,打量着珞伽。

    “珞伽愚钝,虚度二十。”珞伽心底有些不解,但出于对宗师强者的尊重,依然如实回答。

    “能在十八岁踏足绝顶,可见姑娘天资不凡。”王越目露赞赏,见珞伽面有疑惑,不由洒然一笑,“姑娘若不入绝顶,慕容兄又怎能安心寻王某一战?”

    珞伽十五岁时,武道已臻一流,成为三部鲜卑有数的高手。

    后来为了寻找破入炼神、成就绝顶的契机,更是孤身行走天下,足迹遍及险峰恶泽,感悟天地,体察众生,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踏足绝顶,回到弹汗山。

    遂有如今奉邪尊之令寻觅剑宗、代师邀战之举。

    “慕容兄既将‘轮回’双戟交给姑娘,想来自身修为更上一层楼,不再滞于器物。”王越看起来心情极佳,“天下能有如此对手,让人难掩心中欢喜。”

    “家师十年前弃戟用拳,双戟现为珞伽兵刃。”珞伽取下背后月牙双戟,“墨家‘降龙剑’冠绝天下,珞伽冒昧,敢请剑宗指点一二。”

    她天性好武,自知修为到了当前境界,每要再进一步,均需要莫大的机缘,若能与剑宗这等当世巅峰强者交手,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机缘。

    王越忍不住纵声大笑,站起身来,雄伟的身躯渊渟岳峙,“那就让王某看看姑娘有慕容兄几分火候。”

    强者行事,顺从本心。

    王越既已允诺,自有弟子陆翊搬走胡椅,退到一旁,腾出交战场地。

    珞伽见剑宗赤手而立,看似毫不设防,实则毫无破绽可寻,与邪尊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但她天性好战,遇强则强,身形一动,已经来到王越身后,双戟灵动如龙,劲气澎湃,直取对方要害。

    王越左掌骈指为剑,真气成芒,反手刺出,瞬间突破空间的限制,同时在月牙双戟锋刃上一点。

    一道金铁交击声响起,珞伽只觉得双戟同时传来一股大力,沛不可挡,知道不可力敌,再不迟疑,身法全力展开,使出平生所学,场中劲气纵横,尽是珞伽一人双戟的残影。

    场外,陆翊受劲气激荡,散发不时扬起,布衣猎猎作响。

    场中,王越静若渊海,全身波澜不惊,偶尔骈指点出,剑气磅礴,珞伽攻势必然受阻,但她不愧夜叉瞳之名,越战越勇,攻势更见凌厉。

    降龙剑,与轮回相似,既是神兵,也是功法。

    倘若与剑宗易地而处,纵有神兵“降龙剑”在手,陆翊自知此时此刻,也只能取守势,静待珞伽这波攻势过去,再伺机反击。

    “果真不愧悍妞之名!”眼见上百招过去,珞伽依然劲力不弱、速度不减,陆翊忍不住暗中赞叹。

    武学之道,首重速度、力量,其次耐力,再次技巧。

    若非有名师真传,世人大多被技巧所惑,沉迷于各种战技。

    正所谓“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又有“一力破万法”之说,即使最简单的一拳,只要速度、力量足够,对方也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倘若实力相近,又或者以寡敌众,则耐力也必不可少。

    至于战技,千变万化,究其本质,无非在于:如何出手可以更快,如何爆发更大的力量。

    但战技不能凭空提升速度或者力量,终需付出更多真气体力作为代价。

    是故,世间武道强者,若非出于临阵立威或者谋求险中求胜,通常不会使出战技,以免透支真气体力,陷入被动。

    “勾魂夺魄!”

    珞伽一声娇喝,真气透体而出,凝若实质,形成一层淡淡的紫色气铠,连人带戟瞬间加速到极致。

    她自知在速度、力量、耐力上与剑宗尚有明显差距,终于使出无双战技,冒险一搏。

019 兼相爱 交相利 上

    珞伽使出无双战技,速度似已突破绝顶极限,以陆翊之能,也在瞬间失去了她的踪迹。

    王越神色不变,剑指气芒暴涨,斩向身前三尺虚空,一道磅礴无匹的真气风暴自虚空处席卷而起。

    风暴过处,珞伽现出身形,掌中双戟交错,与剑芒轰然相交,环绕全身的气铠忽明忽暗,倏地散开。

    “前辈剑术通神,珞伽受教了!”

    无双战技弹指被破,再战已无意义,珞伽收回月牙双戟,退后几步,拱手认输,衷心道,“前辈可像家师一般,直呼珞伽名字即可。”

    “你也不必客气,可随陆小子称我一声王师。”王越看了陆翊一眼,似有所思,“春日暖阳,鲜花正美,你们陪我到外面走走。”

    他神情自在写意,一步踏出,已经来到院外,沿着花田间的小径前行,似慢实快,刹那之间,已去得远了。

    珞伽与陆翊对视一眼,脚下发力,紧紧跟上。

    “珞丫头随令师习得一身惊人技艺,可知往上师承何人?”

    王越见珞伽摇头,似乎并不意外,“看来慕容兄的性子依旧未变。”

    “当年定远侯纵横西域,与疏勒国公主相互倾慕,两人成亲后育有一子,名讳班勇,字宣僚,继任墨家钜子。”

    王越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安帝年间,匈奴南下侵扰西域,宣僚公入朝堂力辩群僚,最终出任西域长史,将兵五百人出塞,与龟兹合兵轮台故国,击走匈奴伊蠡王。永建元年,又大破匈奴呼衍王于交河城。”

    珞伽自幼醉心于武学之道,对百年间天下武道强者均知一二,班超、班勇父子在西域的事迹,她并不陌生,但剑宗此刻谈及这段旧闻,必有深意。

    “呼衍王生父,正是班定远当年在鄯善袭杀的匈奴使者。于公于私,呼衍王都不甘就此退出西域,他欲凭借个人武力扭转大局,于是约宣僚公决战天山祖峰,并邀西域诸国王侯为证。”

    “两人均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宗师强者,在冰川之巅麓战一日,以宣僚公胜出告终,匈奴势力自此退出西域。”

    这段逸闻并不见于朝堂正史,不仅珞伽未曾听过,陆翊此前也一无所知。身为武道中人,谁不曾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巅峰强者,两人遥想前人风采,心下不胜向往。

    “此后匈奴大部西迁,鲜卑趁势崛起。呼衍王不甘就此离去,孤身隐居弹汗山,并收鲜卑慕容部一名少年为弟子,留下传承。”说到此处,王越清矍的面上露出几分唏嘘。

    “十年后,呼衍王自知大限将至,领慕容姓少年南下,欲再会宣僚公一面。殊不知宣僚公年事已高,冰川决战虽然胜出,但元气受损,不久又遭同僚陷害,心力俱尽,早于决战次年离世。”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种心境,人生阅历不足的少年男女,其实很难理解。

    此时珞伽、陆翊已经猜出那个慕容姓少年必是邪尊无疑,更添好奇之心,虽然不便催促,但心中所思,已在脸上显露无疑。

    “宣僚公虽逝,却有赵姓弟子正当壮年,传承衣钵。当时呼衍王已近乎油尽灯枯,慕容姓少年天资虽佳,但修为尚浅,呼衍王无奈,与赵姓弟子立下誓约,退回弹汗山,不久坐化。”

    王越说到此处,止步不前,珞伽发现三人正身处一片花间空地,空地上稀稀落落,立有几个稻草人。

    “那位慕容姓少年,自然便是家师。”珞伽心底隐隐已有猜测,忍不住出言确认,“不知那位赵姓弟子,与王师又是什么关系?”

    “常山赵宁,讳字致远,正是王某授业恩师。”王越神色悠远,似在回味昔日往事,“其后数十年,慕容兄先后寻赵师、王某交手数次,均有所顾忌,点到即止,未能分出胜负。”

    “万载冰川,百年恩怨。”珞伽听到这里,念及邪尊数十年来的这道执念,心下已是恍然。

    王越缓步来到一个稻草人前,脚下轻踏地面,稻草人冲天而起,王越右手探出,已将地上一物擒在手中。

    “降龙剑!”眼见那件物事长有六尺,宽逾七寸,非金非铁,形若游龙,珞伽忍不住惊呼出声。

    该剑以千年降龙木制成,坚逾金铁,水火不浸,乃是墨家传承数百年的神兵,为墨家钜子信物。

    “兼相爱,交相利。”

    王越横剑于胸,缓缓念出剑身上的古篆文字。

    先秦之时,诸子并起,百家争鸣,宋人墨翟创立墨家学派,提出兼爱、非攻等主张,影响甚广,与儒家并为“显学”,时有“非儒即墨”之称。

    “十二年前,王某以此剑在冷龙岭败‘石帅’北宫泰,羌人士气瓦解,破羌将军段颎趁势攻击,大破诸羌三十六种,斩首数万。”

    此战奠定了王越“天下第一人”的声望,但他此时说来,语气沉缓,殊无半分欢喜之意,“刀兵之下,玉石俱焚,到底伤及多少无辜?谁人又该为此担责?”

    汉羌战争,起自汉宣帝年间,持续百年,十年前以汉廷惨胜告一段落,但百年间汉廷耗资巨亿、死伤无算,至今后患无穷,又如何当得一个胜字!

    这场战争,究其起因,竟在光禄大夫义渠安国的一时愚蠢、一念残忍。

    但义渠安国既愚蠢残忍若此,何以竟能掌握刀兵大权?即便没有义渠安国,是否会有义渠兴邦之流?

    这些疑问,或许能找到答案,或许找不到。这背后似有一道威若渊狱的无形力量,在这力量面前,巅峰强者也不过是强壮一些的蝼蚁罢了。

    “王某思虑至此,心不自安,又逢家中变故,”王越以手抚剑,语气萧瑟,“遂退居西域,藏剑于此。”

    王妻班氏早年中毒流产,身体一直未能痊愈,于王越决战冷龙岭之时,竟病逝在雒阳家中。

    墨家推崇兼爱、非攻,并非不能进攻作战,而是为了守护而战,但汉羌之战波及大量无辜,发妻病故时自己又不在身边,两件事接连发生,当时对王越的打击可想而知。

    “强者生,弱者死。天地之道,如此而已!”多年来在漠北的耳闻目染,让珞伽这番话脱口而出。

    但她心底终究有些困惑:若论家国恩仇,邪尊数十年来所作所为,也不能说就不对!但若说强弱生死,呼衍王一脉曾青黄不接,墨家传人并未斩草除根,莫非反而错了?

    “碎叶城旧址,原是一片荒芜。”王越目光深邃,似已看到了珞伽内心的困惑,“如今气象,比之鲜卑王廷如何?”

    鲜卑王廷,不过是弹汗山东麓一座山石垒成的小城,名为龙城,听起来十分唬人,但以鲜卑人一贯游牧侵掠的生活习性,再过百年,龙城的繁华也远不能与碎叶城相比。

    剑宗此问,虽未直接反驳珞伽,却以一个简单的事实让珞伽明白,她多年来信奉的那一套生存理念,似乎并没有那么正确。

    “龙虎者,动静生灭之心。”

    “墨家先人以‘降龙’为此剑命名,乃是警示我辈后人,既为天下强者,更要克制心中恶欲。”

    王越神目如电,缓缓扫过两人,随即将巨剑抛给陆翊,“臭小子,从现在起,这剑归你了!”

    降龙剑在墨家传承中别有深意,在陆翊之前,剑宗已有两名入室弟子:一为史阿,曾随段颎出战诸羌;一为韩龙,三年前东去中原。

    但师尊既将此剑交给自己,自是深思熟虑之举,陆翊虽感意外,却不多问。

    “万载冰川,百年恩怨。既然慕容兄念念不忘,王某又怎可不去奉陪?”

    到王越这等境界,早已看淡了生死,“臭小子,你随珞伽去一趟弹汗山,替为师还一个口信:虹藏不见,气寒将雪,王某在祖峰恭候邪尊大驾!”

    陆翊、珞伽均知剑宗方才一语,已经定下与邪尊决战的日期。

020 兼相爱 交相利 下

    诸子门学,四方馆。

    “经纶者,国之大事。”

    董白听了经纶会的主旨,开始怀疑留在学苑是否一个错误,“求学、互市,这也能叫经纶会?!”

    “国之大事,首在开民智、兴民生。”秦谊依然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样子.

    “欲开民智,断不可固步自封,而应求学问道;欲兴民生,绝不能闭关自守,定要互通有无。”

    “求学、互市之事,别处也有。”董白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本公子关心的,是碎叶城的独到之处!”

    “修身治国,本无什么不为人知的新奇之事。”秦谊语气平淡,说出一个简朴的道理,“碎叶城的独到之处,并非做了别处未有之事,而是把天下皆有之事,做到了独树一帜。”

    “这话听起来颇有道理。”董白性情纨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那本公子就随你体验一番。”

    “经纶会持续七日,五日求学,两日互市。”秦谊来到馆前告示牌前,示意董白上前,“尚贤坊、正气轩、天一阁、观星台、讲武堂、百草园、玲珑坞七处求学,陶然居、四方馆两地互市。”

    告示牌上,有诸子学苑区域分布图示,另有经纶会日程。

    “七处求学之地,每日只在巳时、未时、酉时三个时段开放,期间自有诸子传人接待指导,求学内容并无先后之分,全凭个人兴致。”

    秦谊说到这儿,对董白一拱手,“这几日四方馆需人留守,请恕秦某不能相伴小公子左右了。”

    董白自幼聪慧好学,通读诗、论、五经、史汉、诸子百家之言,从学苑各处名称中,已然得知其流派所属。

    她最想去的,当然是墨家尚贤坊,但从图示上看,四方馆与尚贤坊之间,途经讲武堂,不妨顺路一看。

    诸子学苑占地极广,夜里玲珑坞之行已见不凡,日间漫步其中更见宏大。董白独自沿着水畔枫林,逆流东行,走出两三里地,跨过一道石桥,眼前出现一处方圆数百丈的校场,正是讲武堂。

    校场外围立有告示牌,上面既有整个学苑区域分布图示,又列出讲武堂在经纶会期间的学业事务及任职教习,为首两人:段煨,申屠越。其中段煨两字不知何故,又被一笔划去。

    校场上设有石锁、兵刃、攀越、跑马等区域,每个区域均有不少人影,看装束大多是城守义从,但也夹杂着一些奇装异服者,偶尔还能看到总角少年、豆蔻少女的身影。

    董白且行且观望,来到校场北部高台,见台上一群人席地而坐,围住一个看去有些熟悉的身影,却是昨日西门城守军侯,军侯系有一块木质腰牌,上书“申屠越”三字。

    “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申屠越手持纸书,神情严肃,“以此七事计之,可以知胜负。”

    董白将门出身,熟读兵书,自然听出申屠越正在讲解《孙子兵法》,她盯着纸书,难掩心中惊讶。

    先秦以来,天下书写材料多用简牍、缣帛,但前者不便,后者昂贵,书籍一直难以普及;至和帝年间,尚方令蔡伦造出蔡侯纸,情况虽有所改善。

    但事实上,一则中原造纸材料不足,二则门阀世家垄断典籍,纸书仍为稀罕之物,在雒阳、长安等地也不多见。

    台上众人神色专注,对董白视而不见,有人面带思索,有人面露喜色,显然各有所获。偶有听者提出疑问,申屠越即问即答,毫不犹疑。

    在董白听来,申屠越的解答虽不玄妙,却颇实用,绝非纸上谈兵,她若有所思,就此驻足。

    直到午时,申屠越结束兵法讲解,见董白等候在旁,于是相邀共同进餐。

    与当世多数人家一日辰时、戌时两餐不同,碎叶城全民一日三餐,分别在辰时、午时、戌时,其中缘故,全在城民物资丰裕。

    “碎叶城与七河流域各国,平时友善,往来互市,但难免会出现利害冲突。”两人进餐之时,董白提出疑问,“申屠兄不分亲疏,传授他人兵法,就不担心异日对方恩将仇报?”

    “治国用兵,立足之本并不在知与不知,而在能与不能。”

    申屠越对这类质疑并不陌生,腹中早有答案,“碎叶城先辈教诲,国不分大小,人不分胡汉,若立国、立身之本不在他人之不能,则离败亡之日不远。”

    董白心底巨震,申屠越所言,有些颠覆她一贯的认知。

    但仔细一想,纵观历朝兴亡,由强而衰,确实并非前人典籍失传所致,实在于后人贪图安逸,做不到前人所行。

    “申屠兄此举,对碎叶城而言,可有什么增益?”董白虽认可这番道理,但心底仍有不解。

    “论兵讲武,可吸引人群往来碎叶城。人来人往,免不了有衣食住行上的开支,这是其一;其二,众人在此地能增长学问,回去之后与他人交往,总不免谈及此处,自有更多人前来。”

    申屠越笑得非常开心,“其三,兵法为世人所共知,也避免后人仗恃所知,不求所能。”

    申屠越这番话,再次颠覆了董白一贯的认知。但她知道申屠越是对的,一念及此,更是迫不及待,赶赴下一处。

    讲武堂往东两里,地势渐高,水流变急,再过一道石桥,进入墨家尚贤坊。从坊口的图示看,尚贤坊环绕一处山丘而建,雄踞城池叶尖。

    “来新人了!”

    董白还没来得及细看图示,一个清秀的少女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身亚麻布衣勾勒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傲人身材,她一扬腰牌,“我叫公孙雯,陆三哥不在,由我替他。”

    董白悄悄瞥了公孙雯傲人的身姿一眼,低头看看自己贫瘠的前胸,感觉遭受了极大的伤害,丝毫没有因为早到而被单独接待的喜悦。

    能替陆三哥做事,公孙雯显得热情高涨,领着董白沿着水岸一路东行。

    在这种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下,就算眼前是一个丑八怪,估计她也不会嫌弃,更何况董白长得并不赖,她一路哼着小曲,心情极好。

    董白手指岸边样式各异的建筑,问道:“这些作坊有什么用途?”

    “这些啊,是坊间师兄、师姐们试验各种新奇事物的地方,也是这几日教学的地方。”公孙雯小脸一红,有些羞涩,“不过这些我都不懂,你若想了解,得等公输阙爷爷他们回来。”

    这少女除了性格活泼、身材傲人、小曲哼得不错,似乎并不会其它。

    “不急,你就带我四处看看吧。”离未时还有一段时间,董白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两人穿继续行进,前面渐有激流咆哮声传来,翻过一处小坡,立见碎叶河水呼啸而来,至山石外凸处一分为二,西北支流水势湍急,沿岸俱是高大的冶铁水排,连接打造器械的冶炼作坊。

    “碎叶刀就出自这儿。”这次不待董白发问,公孙雯就给出了答案。

    水排工坊再往西北,道路外侧紧邻深渊,以两排铁栅栏防护,栅栏之间有枫树成林。

    内侧是一排库房,每间库房均有编号,并注明其中原料名称、产地,库房之间几座箭楼耸立,不时有人影出没其中,既是库房重地,自然有人时刻警戒。

    乌冈碳,产于汉帝国南中。

    青冈炭,产于汉帝国南中。

    ……

    乌兹铁,产于身毒国德干。

    董白不懂冶炼之道,但她刚从身毒国归来,自然知道大名鼎鼎的乌兹铁,该矿产量不大,极难熔炼,偶有名匠锻造成功,均为远近闻名的利刃。

    莫非碎叶刀竟由乌兹铁锻造而成?

    董白想起申屠越所说“不在不知,而在不能”,不由惊喜交集,心生感慨,“短时间内,怕是离不开碎叶城了!”

021 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 上

    漠北龙城,鲜卑王廷。

    空旷的议事大厅中,一道长大的男子身影背对厅门,发辫垂肩,身披熊袍,傲然矗立,虽只孑然一人,却似有万众簇拥,贵不可言。

    “上师既已到来,何不现身一见?”熊袍男子转过身来,一双虎目炯然,满面虬髯,不怒自威。

    “世人只知鲜卑大王檀石槐智计过人、军略无双,又有几人知其武道修为也不同凡响。”

    一个高冠长须、三十左右的道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在厅内出现,乃是与鲜卑往来多年的神秘人物,“上师”于吉。

    “本王这点微末之技,在上师面前不堪一提。”这熊袍男子,正是纵横漠北的一代天骄、鲜卑大王檀石槐,“倒是上师潜踪之术更见炉火纯青,本王若不出言相诈,上师恐怕还不会现身吧?”

    檀石槐此话真假难辨,但其中不乏讥讽眼前道人装神弄鬼之意。

    于吉城府极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深知檀石槐来历,其父明为投鹿侯,实则另有高人,一身家传绝学,实在非同小可。

    当年,投鹿侯在匈奴从军三年,回家发现其妻生下一子,不禁大怒。

    游牧各族行事与虎狼相近,虽不以贞洁为重,但也不会替他人养育后代,投鹿侯当即就要杀死孩子。

    其妻不得已说出孩子生父之名,投鹿侯忌惮之下,不敢杀死孩子,只把孩子送回其妻娘家抚养。

    檀石槐生父虽已早逝,但他得其亲传弟子倾力教导,长到十四五岁时,已极高大勇健。

    曾有别的部落抢走其外祖家的牛羊,檀石槐只身骑马追上,所向无敌,抢回牛羊,自此在部落中深受众人信任,他为人公正、处事果决,被推为部落首领。

    此后十数年间,檀石槐整饬附近的鲜卑部落,在弹汗山下建立王廷,又收伏鲜卑东西各部,兵强马壮,北拒丁零,西击乌孙,南掠汉廷,东退夫余,尽据匈奴故地,成就鲜卑一代天骄之名。

    凡此种种,皆有前因。

    “就在年前,汉太尉段颎被鸩死于天牢,其西凉旧部人心离乱,各自为政,大王竟不趁此良机大举南下,让本座大惑不解。”于吉几步踏出,已来到檀石槐身旁。他身材高瘦,与檀石槐并肩而立,气势却毫不逊色。

    “剑宗尚在,本王又怎能放手而为?!”檀石槐一代天骄,自不屑自欺欺人,坦言心底顾虑,“上师此前所传王越行迹,是否可靠?”

    天下虎贲,剑宗王越!

    于吉素来自负,却始终没有底气与三大宗师正面相对。

    北宫泰重伤失踪,当今天下,唯有慕容轩才有资格与王越一战。

    “王越、段颎相交多年,此消息得自段颎亲信家将,绝然不会有假。”于吉双眼微眯,神情间极为自信,“国师既已派弟子夜叉瞳前往西域,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于吉随口说出弹汗山慕容轩师徒之事,显然鲜卑无论什么风吹草动俱都瞒不过他。檀石槐对此毫不意外,欲图大事者,谁不以收集情报为第一要务,汉廷十三州,又何尝没有他的眼线呢?

    “数日前,本王亲上弹汗山,询问国师与王越之战吉凶,国师坦言胜负不过五五之数。”檀石槐望向于吉,虎目绽露猎食凶光,“欲为大事,必庙算先胜,五五之数可远远不够!上师可有良策?”

    于吉尽知檀石槐底细,檀石槐对于吉的底细自然也非一无所知。

    “上师”于吉来历极其神秘,于汉延熹年间横空出世,令弟子宫祟向桓帝献上《太平经》,不料被有司奏劾所上妖妄不经,遂束之高阁;至汉建宁、熹平年间,又令弟子张角带人在冀州一带传太平道,门下信徒已有百万之众。

    于吉师徒一边传教授徒,积蓄人力物力,一边与鲜卑连结,消耗汉廷元气,其所图为何,落在檀石槐这等雄才大略者眼中,自然不言而喻。

    大家既然各取所需,也应各尽所能。

    “大王麾下八部将,强者甚多,何须询问本座。”于吉深知韬光养晦、待价而沽的道理,自然不会轻言寡诺。

    檀石槐既立鲜卑王廷,尽得匈奴故地,所余最大对手,非南方汉廷莫属,他虽不屑儒道之说,却极推崇汉人“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的说法。

    鲜卑人生性好战,兵马强盛,“戎”之道不足为虑;他所忧虑者,在“祀”之道,游牧之民,素来只敬天地山川,人心不如汉地凝聚。

    机缘巧合之下,檀石槐接触到身毒国佛经真义,大有所悟,不仅多番迎接高僧佛经,更遴选麾下骁勇善战者八人,授予佛家八部护法之名。

    计有:“大梵天”槐枞,檀石槐长子;“毒那伽”和连,檀石槐次子;“夜叉瞳”珞伽,慕容轩嫡传弟子;“战修罗”贺兰瀚海,西部大人;“吉祥天”沧月,龟兹国王女;“迦楼罗”慕容长河,东部大人;“僧陀罗”慕容青空,东部小帅;“血摩睺”独孤霸,中部小帅。

    “三年前秋冬之战,儿郎们虽大破夏育、田晏、臧旻三路汉军,却在大青山中连陨慕容青空、独孤霸两将。”

    檀石槐连嘿数声,语带杀机,“苍天何其眷顾汉人,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吕布小儿,竟能从国师手下逃得性命,又连杀本王两将,当真可恨!”

    “本座听闻国师当年令‘战修罗’贺兰瀚海、‘迦楼罗’慕容长河两将联手围杀吕布。”于吉佯作讶然,“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有两位绝顶强者出手,事过两年有余,难道吕布竟未授首?”

    “此子与两将交手数次,至今安然无恙。”檀石槐何尝不知于吉心机。

    但此次他有求于人,自然不便揭穿真相,“国师当年对吕布评价甚高,是以让贺兰、慕容两将联手,但如今看来,依然低估了此子。”

    天下武道强者虽多,于吉却素以三大宗师之下第一人自居,能被他视作对手的,不外“暴罴”董卓、“烈兕”孙坚等寥寥数人。

    他也不会小觑“战修罗”贺兰瀚海、“迦楼罗”慕容长河,两人单打独斗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以一敌二,他未必能够占到上风。

    吕布此子,该当除去!

    于吉一向不容有超出自己掌控的变数存在,若吕布在贺兰、慕容两人追杀中靠藏匿踪迹逃得性命,自然不足为虑,但能正面交手而无恙,显然极具威胁,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

    “本王麾下八将,两将已为吕布小儿所杀,贺兰、慕容又被其牵制,剩下四将,绝顶强者仅夜叉瞳一人。”

    檀石槐虎目生威,紧盯于吉,“王越弟子史阿,在雒阳素有‘剑师’之誉,多年前已入绝顶。况且,王越隐居多年,座下是否另有强者,谁又知晓?段颎于董卓曾有举荐之恩,王越为段颎故交,董卓又岂会置身事外?”

    檀石槐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巅峰决战中,鲜卑一方在强者数量上不仅没有优势,反而处于劣势。

    若于吉不出手相助,鲜卑在庙算中已经先败了。

    “大王无须过虑,段颎已死,董卓寡恩,势必旁观,至于史阿,本座自有办法阻其前来。”

    于吉显然早有谋算,成竹在胸,“天山之战,本座将亲率太平道精锐前往,王越不来则已,如若前来,无论胜负,绝不会生离天山!”

    “有上师此言,本王可以高枕无忧了!”檀石槐与于吉对视一眼,畅怀大笑。他深知于吉为人,为图大事必不容王越这等变数存在,但事关鲜卑国运,终须亲自确认,方得心安。

022 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 下

    蒲昌海,北岸。

    阎妍等人早已离开,吕布怀抱银色大戟,靠在岸边一处礁石上打盹。

    沙漠午间的阳光极为浓烈,热似洪炉,但吕布似乎颇为享受,英挺的面目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安详。

    “吕大哥,救命之恩,阎妍日后定当相报!”阎妍离开时那张娇艳欲滴的俏脸,还不时出现在吕布的脑海中。

    吕布高大、强壮、英武、寂寞,身边从来都不缺女人。

    这些年来,与他有过一夕之欢的,不乏温柔的汉家闺秀、火辣的鲜卑女子、妖娆的西域舞娘。

    见的女人多了,对方是想逢场作戏,还是想陪伴一生,吕布已经可以分辨。

    从阎妍那羞涩而深情的眼神中,吕布心中已有答案。

    他已经流浪了太久,也寂寞了太久,身边很需要有这样一名女子。

    但阎妍发出同行邀请的时候,吕布没有答应。他不是怕麻烦,阎家那点麻烦在他眼里并不算什么。

    只是他自己有更大的麻烦,大到在马贼面前强若鬼神的吕布,在两年前被这个麻烦缠上后,至今仍未解决。

    阎氏诸女的身手不差,阎妍尤其出色,但在吕布眼中,她也仅仅在二流巅峰,勉强摸到一流的边缘,与真正的强者相遇,不过一合之敌,若久经沙场,凭借经验,或许能够多挡两招。

    但能让吕布都难以解决的麻烦,又岂会是普通的强者?

    若他与阎妍等人同行,不过是白白搭上十几条娇滴滴的人命罢了!

    吕布出身并州边地,自幼因故失去生母,随后母在草原上长大。

    十八岁那年,又遭遇一番变故,遂流亡在外,独自一人在大山荒漠中生存,常年与虎狼为伴,他虽不至于视人命如草芥,但也称得上心狠手辣。

    唯独一样,或许出自对后母的亲近和感激,吕布对女子、尤其是漂亮女子向来颇为照顾,纵为敌人也不下死手,又怎会将阎妍等女拖入危险之中!

    与众女拿马肉饱餐一顿后,吕布不顾阎妍等人离开时的哀怨眼神,留在原地养精蓄锐,他已经决定在这儿解决自己的麻烦。

    三年前,吕布自恃武道大成,一人独上弹汗山,向名震天下的“邪尊”慕容轩发起挑战。

    但绝顶、宗师强者之间,终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吕布以掌中方天戟攻出上百招,慕容轩赤手空拳接下,随后反击,三拳之内,吕布不敌,全靠绝世箭术脱身,留下三支巨箭。

    慕容轩被吕布箭术所惊,脱口说出“六月惊雷”的评语。

    邪尊自重身份,一击不中,便即收手,但并不准备就此放过这个汉人高手,遂以玉雕传书,令鲜卑八部将中的绝顶高手劫杀吕布。

    咻~!

    天空高处传来一声激越的长啸,一个褐点在上空盘旋。

    吕布缓缓睁开双眼,他的麻烦已经抵达附近。

    如果没有空中那头玉带海雕,他的麻烦或许早就不是麻烦,但这头异种海雕极其狡猾,只在高空出没,以吕布的惊人箭术也无可奈何。

    黄骠马仿佛知道马背上主人的心意,缓缓停在礁石东侧十丈开外,贺兰瀚海肩扛罗睺枪,打量着礁石上的吕布。

    两人早已不是第一次见面。

    自从鲜卑国师慕容轩传下旨令,“战修罗”贺兰瀚海与“迦楼罗”慕容长河联手出击,自阴山到河西,辗转千里,与吕布交手数次。

    “此子天生战体,有飞将之勇,今日若不早除,二十年后,天下无人可制!”鲜卑国师、“邪尊”慕容轩在旨令中如此评价吕布。

    贺兰、慕容多年不见国师出手,起初还道国师过于谨慎。

    不久得知吕布轻取“血摩睺”独孤霸,又赤手空拳在“吉祥天”沧月、“僧陀罗”慕容青空联手中胜出,慕容青空更是当场毙命。

    两人再不犹豫,立即联手追杀吕布。

    两人起初尚能占据上风,但吕布不愧天生战体,越战越强,渐渐与两人持平。贺兰瀚海深知,如果两人这次再拿不下吕布,则今后将再无机会。

    贺兰瀚海既然已经出现,慕容长河就绝对不会离得太远。

    吕布心中一动,抬眼望向西北方的沙丘,只见一道身影缓缓踏上丘顶,胯下雪花骢,掌中计都刀,正是慕容长河。

    吕布背倚海水、以逸待劳,贺兰、慕容则有马匹、人数之利,三人狭路相逢,眼中俱都战意沸腾,但一时之间,谁也不愿率先出手。

    杀兄之仇,岂可不报!

    慕容长河首先按耐不住心底的杀机,座下雪花骢拉出一道道残影,自沙丘上借势冲下,转眼来到近前,掌中长刀劈出,疾若奔雷,直取吕布头颈。

    这一刀人马合一,力道何止千斤,吕布自不会愚蠢到与之硬拼,他脚下一动,早已绕到礁石后方,身形低伏,单手一挥大戟,横扫雪花骢四蹄。

    咔嚓~!

    碎屑纷飞,整块礁石被慕容长河一刀劈为两截。

    唏律律~!

    间不容发之际,雪花骢四蹄腾空,堪堪避开吕布大戟。

    慕容长河脚下借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长刀再次劈出,刀气凌厉,紧紧笼罩吕布头颈。

    吕布大戟刚欲上撩,心中忽生警兆,腰腿发力,横越丈许。

    哚~!

    一杆镔铁大枪破空而来,插在吕布刚才立足之处,入地七尺,枪身兀自颤动不已,可见来势何其霸道。

    却是贺兰瀚海不知何时驱马赶来,途中掷出兵刃,配合慕容长河的刀势。

    慕容长河一刀落空,不待落地,双足在大枪上一蹬,已欺到吕布近前,长刀斜撩,斩向吕布胸腹。

    吕布戟身一横,挡开长刀,步履错落,试图拉开距离。

    戟长刀短,慕容长河既已近身,岂容吕布拉开距离,掌中刀势凌厉,连绵不断,吕布持戟左遮右挡,一时之间,竟无法还击。

    马蹄声中,一人一马疾驰而来,贺兰瀚海伸手拔起大枪,顺势抡起,劲气破空,竟以枪做棍,砸向吕布。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贺兰、慕容两人再度联手,配合更加无间,吕布先手一失,形势难免被动,但吕布善战无前,又岂无应对之法!

    “哼~!”吕布特有的金石交击声在场上响起,一团炽热的真气火焰蓦地在场中炸开,火焰中有戟影破空而出,瞬间荡开一刀一枪。

    沙尘飞扬,马声嘶鸣中,贺兰瀚海、慕容长河踉跄落地。

    尘烟散去,三人交手处,原地出现一个硕大的沙坑,吕布全身真气盘旋,凝若实质,形成一件火焰铠甲,傲然从沙坑中踏步而出,气息磅礴。

    贺兰、慕容对视一眼,再不犹疑,场上一黄一白两团劲气炸开,两人真气化铠,气息暴涨,与吕布隔空对峙。

    三人气机牵引之下,满场劲气鼓荡,沙石盘旋,两匹战马嘶鸣不断,以蹄刨地,不断倒退。

    “谁能挡我!”

    吕布咆哮如雷,掌中大戟化作一条火焰环绕的游龙,上下翻飞,瞬间将贺兰瀚海、慕容长河卷入戟影。

    但贺兰、慕容两人步入绝顶多年,身经百战,又岂是易与之辈!“战修罗”一杆大枪展开,其势若瀚海沙暴,人神俱惊;“迦楼罗”掌中长刀挥动,刀气如河水奔腾,无处不在。

    战修罗、迦楼罗,俱为梵文译音,出自身毒国佛教经义。

    前者又名阿修罗,凶猛好斗,骁勇善战,有大力神之称;后者为大鹏金翅鸟,嘴尖爪利,常以龙蛇为食。

    三人这一番全力出手,一招一式莫不势大力沉,场上劲气纵横,不断有礁石被击中,瞬间分崩离析,方圆十丈俱被笼罩在一场龙卷风暴之中。

023 浴雪之月 沐风之花 上

    往东两里许。

    一处高大的沙丘上停着一席华丽的香榻,香榻四角各有蟠螭纹爵盛满冰雪,冒着森森寒气,八条精赤着古铜色上身的大汉肃立在榻后。

    另有一男一女分立榻前,榻中隐约可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

    一阵热风吹过沙丘,撩起香榻的纱帘,露出侧卧香榻上的女子。

    真是绝代的尤物!

    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场,定然会忍不住发出惊呼。

    香榻上的女子长着细腻白嫩的鹅蛋脸,远山黛眉下一对蓝汪汪的秋水美瞳,让人一见之下,为之沉醉。

    最迷人的却是她那妙曼的身姿:修长的玉颈下,一袭上等轻纱制成的流苏小衣,纤细的腰肢白皙紧凑,往下突然惊心动魄地隆起,配上修长笔直的双腿,在银白丝绸制成的胡裤的掩映下,展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弧线!

    阎妍与杜玉蝉的样貌身材,已经十分惊人,但与眼前的女子相比,却又大大不如,其间差距,犹如一流比之绝顶,难以尽述。

    “好一个吕奉先!好一杆方天戟!”香榻上的绝代尤物轻声叹息,似吴侬软语,透着异样的慵懒气息,极为好听,让人心神荡漾。

    “主上,吕布骁勇,贺兰、慕容久战无功,是否出动陷阵卫相助?”榻前男子冷峻木讷的面目上浮现一丝战意。

    “嗯哼~!”绝代尤物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今日的盟友,未必不是明日的敌手!”旁边侍立的女子瞥了木讷男子一眼,眼波流动,“我们虽与鲜卑人联手,但到底还是两家人。”

    这女子一袭汉家服饰,身材婀娜,眉目如画,也算难得的美人,但在榻上的绝代尤物面前,却如夜空皓月掩映下的繁星,黯然失色。

    “此处既不须陷阵卫,高顺请令前去擒下阎氏父女!”木讷男子朝香榻上的绝代尤物抱拳道。

    “高大人这是急着赶去英雄救美哩!”汉服女子笑靥如花,言语中却有掩不住的醋意,“小蝉不过受到一点惊吓,对付阎家小妹却还不成问题。”

    “小貂住口!”

    绝代尤物娇声喝止汉服女子,蓝汪汪的美目望向高顺,“我若真想对付阎家,此前只需让你领陷阵卫前去即可,何必让小蝉与胡轸、宋杨之流联手!”

    “请恕属下愚钝!”高顺木讷中带着疑惑。

    “中常侍张让遣金城阎家迎护国伽蓝之事,对汉家朝廷是祸非福。”

    绝代尤物显然对高顺颇为重视,不惜出言解说,“檀石槐虽为鲜卑一代天骄,到底还是不了解当今汉廷格局,小貂,你来细说。”

    被唤作小貂的汉服女子不无得意地瞥了高顺一眼,开始侃侃而谈。

    “此事说来话长,有汉以来,天子理政,素有外朝、中朝之分,前者为任期固定的职业官吏,后者为世袭的皇亲国戚,以及任职终身的内廷宦官,外朝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为首,权力极大,常能决定皇位归属。”

    小貂说到这里,悄悄瞥了高顺一眼,见他听得认真,心底窃喜。

    “至武帝刘彻时期,为加强皇权,架空丞相,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以儒家宗法治国;又大力扶持外戚,特设大将军一职给卫青,并不断加强尚书台职权,自此中朝得以与外朝抗衡。”

    小貂对汉家历史显然极其熟悉,如数家珍,“王莽新朝时期,进一步分散外朝权力,按古经《周礼》将三公改名为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又在三公之上增设上公,从礼法上限制三公的实权。”

    她略一停顿,方又继续道,“光武帝中兴炎汉之后,沿袭上公、三公之制,中朝日渐势大,外戚、宦者争权夺利,常有废立天子之举。”

    “外朝人数庞大,关系盘根错节,不甘权力失落,一面交结外戚,一面挟儒家宗法、地方民意与天子、宦者相争,致有两次党锢之祸。”

    高顺越听越糊涂,但他生性沉稳,且素知小貂见识过人,虽然时有任性,但在大事上绝不含糊,是以面上并无不耐之色。

    “天子、宦者因党人之事,急需新的精神力量与儒家宗法抗争,遂有多次迎佛之举,并在雒阳城外修建白马寺,又暗遣金城阎家前往身毒迎接神佛金身,号为护国伽蓝。”小貂说罢,顾盼神飞,颇有自矜之色。

    自明帝永平七年(公元64年)起,百余年来,汉天子多有迎佛之举,当今天子更在宫中推行胡化起居。

    外朝官吏只道刘宏一时荒唐,少数眼光卓绝者虽然看出端倪,但与权贵兼并土地、异族烧杀掳掠带来的祸害相比,迎佛的威胁并不紧迫,是以佯作不知。

    汉廷中朝、外朝相争,对鲜卑来说本是好事。但鲜卑大王檀石槐近年来不知何故,也十分推崇佛家经义,对护国伽蓝极为上心。

    “高顺受教了!”迎佛之事高顺早有耳闻,只是不知背后还有深层缘故。

    费了半天口舌,就换来这么一句话,小貂不禁白了高顺一眼。

    美人嗔怪,风情万种,只是高顺又再次沉默了。

    “鲜卑大王那边,对护国伽蓝志在必得,终究还须有个交代。”小貂耍完小性子,不忘正事,香榻的绝代尤物可以直呼檀石槐之名,她却不能。

    “剑宗行迹已现,邪尊与其决战之期不远,天下大乱将起,这事怕是无须向谁交代了。”

    绝代尤物嘴角含笑,美眸中似乎藏着无尽的神秘,“我此番前来,不过是在西行之前,想再见吕布一面!”

    “当年在大青山中初见此子,冰轮道心即已出现破绽。此关我若不能渡过,此生功力再难寸进!”

    这位绝代的尤物,正是鲜卑八部将中的“吉祥天”沧月,也是“大漠之狐”的大当家“银狐”,据传为龟兹国王女,在河西三大寇中最为神秘。

    香榻前的两人,却是其麾下的“风狐”司马貂、“骑奴”高顺。

    司马貂出身于河内司马一族旁支,全家受中常侍赵忠势力迫害,被连根拔起,她得贵人相助,孤身逃出,被沧月收留,因熟知天下人物、各地风俗而成为“大漠之狐”的二当家。

    此前与胡轸、宋杨联手围攻阎家的杜玉蝉,则是“大漠之狐”的三当家“雪狐”,以长袖善舞、性感多情闻名。

    杜玉蝉出身河东寒门,数年前被河东卫阀一名嫡系恶少看中,要强抢为妾,其青梅竹马的恋人一怒之下,杀死恶少,两人被卫家高手追击,在逃亡中失散,杜玉蝉流落羌胡之地,得沧月收留。

    高顺本为并州边地猎户,生母为鲜卑女子。六年前,鲜卑入寇,全家俱为汉军杀良冒功,他孤身一人杀出,逃亡塞外,沦为鲜卑人的奴隶。

    后被到龙城议事的沧月发现,收为“骑奴”,为其训练“陷阵卫”。

    陷阵卫人数虽然不过三百,但其普通军士也已突破锻体,开始养气,有着大汉边军百人将的实力,且装备精良,每所攻击,无有不破,是“大漠之狐”纵横河西的利刃!

    “吕布胜了!”

    高顺忽然开口,隐有赞赏之意。

    司马貂放眼望去,只见沙滩上争斗的三人已经罢手,相隔数丈站立。

    “似乎是平手。”

    司马貂看不出胜负。

    “是平手,但也可以说是吕布胜了。”沧月又是一声叹息,慵懒中似有掩饰不住的满足。

    “传我号令,让小蝉收手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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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之墨香介绍: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方天戟、伏魔槊、断浪刀、羽翎扇、诸葛弩、无奏剑,钜子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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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传人陆哥儿离开碎叶城,入世汉末中原,引出众多三国英杰看似熟悉却很不一样的戎马故事!三国之墨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三国之墨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三国之墨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