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浴雪之月 沐风之花 下
热海,北岸。
“这小子不知又跑哪儿疯去了!”
甘宁和木筏都不见踪迹,陆翊有些惋惜,他本想让甘宁捎个口信,如今看来得自己回一趟碎叶城了。
“这个,难么?”
珞伽指着帆舟,问陆翊。
一个敢于挑战剑宗的武道强者,在一叶轻舟面前竟然透着几分忐忑。
陆翊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对方可是真正的悍妞啊!
“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陆翊一边解着缆绳,一边回答,“同样的问题,当年颜渊曾问过一位摆渡老者。”
“嗯?”珞伽目露疑问,期待下文。
“老者告诉颜渊,会泅水的人很快就可学会,至于会潜水的人,即使没有见过舟船,也能够操纵。”陆翊对珞伽眸中的失落佯装不见,继续道。
“颜渊不解,去请教孔丘,孔师告诉他,会泅水的人一学即会,因其无存心于水;会潜水的人无师自通,因其视深渊如平地,视舟船覆没如车马倒退,覆没倒退也难以搅动其心,自然从容不迫。”
“你教我!”
珞伽眼神一亮,语气不由分说。
她与陆翊相识不久,但自玲珑坞中一见,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彷佛很久之前的故人重逢,很多从未有过的言行,却来得十分自然。
“那就开始吧!”
陆翊对这一切,似乎也视作理所当然。
对动手能力很强的人来说,操纵舟船实在再简单不过,唯一的难点是舟帆与风向的关系,但有陆翊在旁指点,珞伽一学即会。
“南岸在另一个方向。”陆翊见帆舟一直向东驶去,忍不住提醒。
“知道。”珞伽回答。不过,帆舟方向却不变。
“我需先回一趟碎叶城。”陆翊忍不住再次提醒。
“知道。”珞伽回答。但是,方向依然未变。
在珞伽的操纵下,帆舟时而东南、时而东北,呈之字型往东破浪前进。也就是说,珞伽会调整方向,但她没有调整。
晴空万里,碧波荡漾,海风迎面扑来,温润中带着淡淡的咸味。
陆翊不再说话,他忽然发现,就这样看着珞伽窈窕的身影,哪怕什么也不说,也不管去哪儿,似乎就很不错,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幸福就是有一个人陪你无聊,难得的是你们两人都不觉得无聊。
韩龙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陆翊以前不懂,现在忽然懂了。
直到日头偏西,珞伽才调整方向,往热海西南岸驶去。
这个时节正值东风回暖,万物生长,布帆瞬间扯满,舟行如飞。
“那道伤痕,怎么回事?”珞伽心情不错,指了指陆翊胸腹。
“那是十二年前一个小悍妞的杰作。”陆翊话刚出口,见珞伽星眸一瞪,急忙补充道,“不是说你!”
最后一句还不如不说!
陆翊一向自觉聪慧,有点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总是犯傻。
“继续!”珞伽似乎并不打算计较。
“王师曾为天子刘宏帝师,经常出入宫中,阳翟公主年幼贪玩,天子宠爱阳翟,又信任王师,常让她随王师出宫。”
陆翊回忆起这段往事,神色复杂,“家母与班师母为闺中密友,两家往来颇多,恰巧我与阳翟同年,是以常在一起玩耍。”
“原来是两小无猜呢!”珞伽嫣然一笑,暗中却紧咬牙根。
“也不知阳翟在宫中都跟谁学了些什么,有一天突然当着大人们的面,说等长大了,要让我为驸马。”
陆翊说到这儿,颇感无奈,“这可把家母吓坏了,急忙谢绝。”
“多好的事,那可是大汉朝的皇亲国戚呢!”珞伽笑靥如花,眼神中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嘿,你道皇亲国戚那么好当呢!”陆翊一脸苦笑。
“班师母的堂伯班始,当年娶阴城公主为妻,因不堪公主荒唐跋扈,一怒杀之,结果落得满门抄斩。听到驸马二字,哪怕是孩童顽笑,家母也倍感惶恐。”
“你那时态度如何呢?”珞伽关心的细节看来不少。
“我当时不过五岁,哪懂什么驸马不驸马!”陆翊见珞伽计较此事,心底竟有些莫名的喜悦。
“只是我不喜阳翟自以为是,又见家母一脸惶恐,就大声告诉阳翟,我不喜欢她,更不会做她的驸马!”
珞伽神色淡然,虽不说话,眼神却柔和了下来。
“阳翟听了很不高兴,但并未再说什么。”陆翊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她趁无人之时,突然拔出玉簪,冲我连划几下,还大声哭喊:这是本公主留的记号,你这辈子都休想跑掉!”
“小小年纪,竟如此残忍!”珞伽忍不住大怒,“帝王之家,无论男女,果然都没什么好东西!”
“王师为此事与天子刘宏一番理论,闹得不欢而散,自此不再入宫。”陆翊言下颇多唏嘘。
“其后不久,王师在冷龙岭败北宫泰,师母病逝家中,王师心灰意冷之下,决定远赴碎叶城隐居,家母怕阳翟再找麻烦,与家父商议后,就让我随王师离开雒阳,来到此间。”
珞伽听完不语,神情黯然。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与陆翊颇有同病相怜之感,只是陆翊虽然从小离开父母,但父母到底还健在,比起她来,其实还要幸运一些。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珞伽再次开口,声音略显柔弱,“这些年你一直未曾回去过么?”
“家母曾托人带来讯息,阳翟每年都到家中造访,打探我的讯息,家母让我未娶妻之前,绝不许回到雒阳。”陆翊一阵苦笑,“我十岁之时,即已得知阴城公主之事,这种状况,哪里又敢回去呢?”
珞伽知道以陆翊如今的本事,其实根本无须惧怕阳翟,但既有父母亲族在雒阳,却又不得不怕!
“当年离家时,家母将这枚枫叶给我,泪流不止,至今历历在目。”陆翊扶了扶额前的白金枫叶,有些伤感,“也不知要到何日,方能回得去了?”
珞伽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眼波中尽是温柔。此刻的她,早已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夜叉瞳,倒像一位邻家小姐姐。
“你呢?这张夜叉铜具,有什么故事?”陆翊始终是个开朗的少年,不愿意长时间沉浸在伤感之中,“担心自己太丑,会吓到别人?”
“没话了,相杀吧!”
小姐姐瞬间变回夜叉瞳,她当然知道陆翊在开顽笑,但没有哪个女子能接受“太丑”这个评语,珞伽更不能!
“陆大哥!夜叉姐姐!”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抬眼望去,惊觉离南岸渡口已经不远,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高岩上,举着一个巨型木鸢,冲着两人不断挥舞,正是之前消失不见的甘宁。
“撑木筏过海的事,也只有这小子干得出了!”陆翊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他实在太熟悉甘宁了。
“那个木鸢,怎地被他发现了!”珞伽对木鸢有着特殊的感情,纵然甘宁是陆翊的亲近小弟,也让她感到不快。
渡海之前,她特地将木鸢藏在高岩上,就是不愿别人拿到。
“木鸢不过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人和一起经历的事。”陆翊注意到了珞伽的神色,轻声安抚。
珞伽星眸闪过一丝羞涩的喜悦,神色缓和下来。
“嗷呜~!”甘宁在高岩上一声狼嚎,用力一蹬,连人带木鸢跃起,在空中滑行出十余丈,缓缓落入水中。
珞伽在陆翊的指导下,松开帆绳,降速靠岸。
“太有意思了!”甘宁拖着木鸢游到岸边,一脸兴奋,“这个木鸢,我猜一定是陆大哥的,对不对?”
“太对了。”陆翊笑得十分开心,“你回趟学苑,替我捎一个口信给公孙大娘,这个木鸢,就送给你了!”
025 人中吕布 马中赤菟 上
天山东部众多高峰融化的冰雪,流淌在阿尔明山、霍拉山之间的尤尔多斯高山盆地,汇聚而为大小珠勒都斯河,滋润着方圆数千里的肥美草原。
水向东流,跋涉千里,落差数百丈,彷佛倒挂的天河,注入东南山脚的秦海,海水方圆数十里、深达数丈。
秦海水出西南百余里,转而沿库鲁克塔格山南麓东流,是为孔雀河,乃是连接焉耆、鄯善两国,通向河西走廊的生命之河。
焉耆国以秦海一带为中心,数十年来先后联合车师、鄯善等国,吞并了东北的危须国、东南的尉犁国,国土大增,西临龟兹、北连车师、东南接鄯善。
其国都员渠城位于秦海西侧三十里外的孔雀河北岸,历来是丝绸之路上的交通要地,使节商贾,往来不绝。
旭日初升;员渠城南。
吕布背负雕弓,肩扛大戟,沿着孔雀河岸信步而来。
蒲昌海一战,吕布力敌“战修罗”贺兰瀚海、“迦楼罗”慕容长河,胜负难分,贺兰瀚海、慕容长河两人知难而退。
解决了这个大麻烦,吕布遂全力赶路,历时多日之后,终于走出大沙漠,来到天山脚下。
“吕壮士请留步!”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吕布转头望去,一个身材婀娜、眉眼如画的汉服女子手持一枚系着黄色丝带的金色风铃,在晨光中款步而来。
吕布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了那枚风铃。
“吕壮士人中之龙,鄙主沧月仰慕已久,已在珠勒都斯河恭候大驾,欲与壮士共赏大草原深处的白鸟湖美景。”
汉服女子停在吕布身前三尺外,纤手递上金色风铃,“这枚游龙铃,特赠予吕壮士作为信物。”
惊鸿游龙两金铃,铃声一振一消魂!
吕布接过风铃,想起当年大青山中那个绝代尤物,心下不由一热,接着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却是倍感温暖。
他这次西行,本为赴那位极为亲近的女子之约,约定的会面之地,也在大珠勒都斯河上游的白鸟湖。
“请转告贵主,吕布必到!”绝代佳人有约,又不耽搁此行正事,吕布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初见尚属偶然,再见却是必然,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正在于此。
------------
旬日之后,珠勒都斯大草原深处。
一湾牛轭湖畔,丰茂的水草之间,一群膘肥体壮的野马步履轻健,往来嬉闹,不时溅起欢快的水花。
牛轭湖往东里许,水流北岸出现一人一骑,步行那人身材极为雄壮,背弓持戟,正是吕布,旁边骑马那人,却是他找的焉耆向导,唤作阿瓦提。
并非吕布不愿骑马,但他那接近丈许的雄壮身躯,加上长达两丈、重逾百斤的大戟,普通马匹背负大为吃力,根本无法远行。
阿瓦提原本担心这位吕姓壮士徒步太慢,不料连续几日下来,无论他胯下坐骑奔跑多快,吕布总能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让他一度惊为天人!
“好骏的马!”阿瓦提原为牧民,自能辨别马匹好坏,他转头望向旁边那道雄壮的身影,又摇了摇头,“可惜了,还不够好!”
在焉耆,故老相传,西出天山群峰,有大宛国盛产千里良驹,传为龙种,号为天马,惹得汉人一代天骄武帝刘彻派大军数万,两次西征。
或许,只有那种传闻中的龙种天马,才驮得动此子的天人之躯。
嗷呜~!
蓦地,草原深处有狼嚎声响起。
“糟了!”阿瓦提面色一变,惊呼出声,“有狼群!”
珠勒都斯大草原沃野千里,素来盛产三宝:天山马,黑头羊,野旄牛。
天地之道,相生相克,既有肥美的水草滋养三宝,就有凶残的野狼捕食牛羊。但狼群素来只在草原周边活跃,对它们来说,那儿的食物已经十分充足,又足够安全,怎么会无故来到草原中心地带?
狼嚎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嬉闹的马群显然受到了惊吓,在原地不停地转动,口中发出不安的嘶鸣。
“怕是有数百头!”阿瓦提从背后拔出弯刀,游目四顾,见周围草丛间冒出密密麻麻的狼影,脸色变得煞白,“愿苍天保佑!”
狼群为捕食素来悍不畏死,刚熬过了一个寒冬的狼群尤其凶残,数百头狼,完全可以毁灭一个上千人的部落。
阿瓦提知道以自己那点可怜的身手,怕是只来得及劈死一头,就得在群狼口中丧命!
“你很怕狼?”吕布神色自若,无视越来越近的狼群。
废话!这么多的恶狼,谁不怕?阿瓦提在心底暗骂一句,见吕布持戟站立,状若天神,又忍不住生出一丝侥幸。
“这些狼是奔着野马群去的。”吕布道,言语间似乎有些失望。
阿瓦提仔细一看,发现狼群在行进之中,自觉地避开了他们这一处,只不断向那群野马靠拢。
狼群素来没有网开一面的习性,合围之下,熊虎难逃,怎么会放过到了嘴边的食物?难道是因为身边的吕姓男子?
吼~!
南面忽然传来一声龙虎嘶吼,吼声尚未消失,就见天边一道高大矫健的马影长鬃飞扬,四蹄腾空,龙行虎步,疾驰而来,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宛若一道奔腾的炽热火焰。
“天马!”
阿瓦提看得目瞪口呆。
吼~!
马影疾行似风,奔腾如火,转眼来到狼群外围,现出身形,浑身上下,赤若火炭,自蹄到肩,高过八尺,从头至尾,长有丈余,比那群野马大出足足两圈,它昂首又是一声长嘶,嘶鸣声如龙似虎,群狼辟易。
嗷呜~!
伴随着一声异常雄浑的狼嚎,一头通体雪白、壮若牛犊的巨狼从北面款步而来,群狼纷纷俯首,迎接这狼群的王者。
白狼王来到狼群之间,又发出一声凌厉的嚎叫,群狼附和,舍弃野马群,从四面八方围向赤焰烈马。
赤焰烈马不容狼群合围,海碗一般大小的后蹄扬起,踢飞一头暗中偷袭的恶狼,四蹄翻腾,直奔吕布两人跑来。
两头恶狼分左右纵身扑向马腹,也不见赤焰烈马用力,庞大的身躯忽然加速窜出,两头恶狼顿时扑空,狠狠撞在一起,跌落在地。
“接着!”吕布随手扔出一个钱袋,却是事前说好的向导酬劳。
“快逃啊!”阿瓦提哆哆嗦嗦接住钱袋,冲吕布招呼一声,掉马就跑。
吕布留在原地未动,见赤焰烈马从身旁飞驰而过,冷峻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掌中大戟信手挥出,尾随而来的三头恶狼瞬间身首分离。
见到同类血肉,群狼的凶残天性更被激发,附近的十余头恶狼俱都张牙舞爪,凶狠狠地扑向吕布。吕布神色自若,掌中大戟上挑下刺,群狼或被斩首,或被破肚,转眼死亡殆尽。
眼前的人类恐怖如斯,凶残的群狼明显感到了恐惧,俱都低声呜咽,畏缩不前。远处的白狼王紧盯着吕布掌中大戟,双目幽光闪烁。
吕布横戟卓立原地,双方一时僵持。
赤焰烈马似通人性,绕吕布兜了一个小圈,又奋蹄跑进狼群,一番撩拨,见群狼发狠,转身又跑回吕布身后,群狼追到吕布身前丈许,终究畏惧那杆大戟,呜咽着倒退回去。
赤焰烈马见状,再次上前撩拨,狼群似乎看透了它的套路,在原地呲牙咧嘴,却不再追击。
“一群杂鱼,受死吧!”
吕布神情不屑,将掌中大戟望地上一插,爆喝一声,赤手空拳闯入狼群。
026 人中吕布 马中赤菟 下
嗷呜~!
白狼王一声长嚎,数百头恶狼蜂拥而上,将吕布围在当中。
它眼中的幽光尽数化为残忍,还有人性化的快意,在它的记忆中,群狼环伺之下,熊罴虎豹,无论多么强大的存在,终将丧生狼吻之下,成为群狼果腹的食物。
该与那边的火炭头算账了!
白狼王凶残的目光渐渐锁定在赤焰烈马身上,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火炭头,一蹄就踏碎了它娇妻那美丽的头颅,杀妻之仇,岂能不报!
为此,它不惜带领狼群远离巢穴,追到草原深处。
可惜那火炭头跑得太快了,让它一直无可奈何,直到它的狼群无意中攻击火炭头的同类,才发现火炭头的弱点。
一定要亲口咬死这个火炭头!
白狼王渐渐靠近赤焰烈马,眼中凶芒大盛,猛地加速,凌空扑了过去,犹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划过。
围攻吕布的狼群渐渐稀疏下来,地上堆满了群狼的尸身。
吕布神色自若,在狼群中信步游走,常常间不容发地避开群狼的攻击,一拳一掌,随意拍出,总能准确无误地击在狼首,带走一条恶狼的性命。
没有那杆大戟挥动带来的血腥,狼群的反应变得十分迟钝,也许,靠它们那点可怜的智慧,还无法理解在倒地的同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人也好,狼也罢,世间的生物,大多数时候都靠着习惯生存。
只是很多时候,习惯会不知不觉就要了你的性命!
吕布挥出最后一拳,周围再无一狼存活,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恶狼的尸身,他轻叹一口气,上次搏杀群狼,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老实说,对狼群,吕布并不讨厌,他甚至有些欣赏它们。
但这群狼的不幸,就在它们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招惹了一匹不该招惹的马,一匹被他吕奉先一眼相中的马,那马已成他的逆鳞---之一。
一旁赤焰烈马与白狼王的争斗也将分出胜负,没有了狼群的羁绊,赤焰烈马利用速度优势不断消耗白狼王的体力,最终以左股上一道抓痕作为代价,在白狼王腹部狠狠踢了一下。
铜头铁骨豆腐腰,腰腹是狼的弱点,赤焰烈马这一蹄,几乎带走了白狼王半条性命。
直到此时,白狼王才从仇恨中清醒过来,它强忍腰腹的伤痛,转身欲逃。
赤焰烈马一声嘶吼,腾空跃起,前蹄在白狼王后背一踩,“咔嚓”一声响,狼背断裂,赤焰烈马借力前跃,后蹄一扬,正踢在白狼王下颌,壮如牛犊的狼躯被踢飞数丈,重重落在地上,再无生息。
马踏狼王!
这惊人的一幕,正好被吕布转身看到。
------------
珠勒都斯河上游,白鸟湖。
夕阳渐渐西沉,橘红色的光映红了草原上的一切。白鸟们正在享受黑夜来临前的最后欢愉,它们时而在湖中来回游弋,捕捉漂浮的草茎;时而展翅掠出湖面,在低空追逐嬉闹。
吕布跨坐在马背上,任由赤菟撒着欢儿奔跑,途中的景致风驰电掣般向他身后倒退,他心底畅快难挡,忍不住抬头一声长啸,即将栖息的白鸟群被啸声惊动,纷纷振翅高飞,在附近的山谷盘旋。
赤菟,是吕布给那匹赤焰烈马起的名字,赤若火炭,猛如於菟。
一人一马和狼群一番搏斗之后,已然有了基本的信任,吕布又寻来草药为赤焰烈马敷上伤口,终于得到这匹马中王者的青睐。
一番尽兴疾驰,见到前方美丽辽阔的白鸟湖,赤菟似乎也不忍打破湖区的安宁,渐渐放慢了脚步。
美景既能治愈人,也能治愈马,橘红的夕阳、澄清的湖水、翩跹的白鸟,让一人一马都忘却了此前与狼群的血腥厮杀。
吕布跳下马背,将大戟往地面一杵,脱得只剩一条底裤,“噗通”一声跳进湖里,水花四溅,清凉透体,吕布舒服得差点叫出声来。
赤菟见状,四蹄一扬,腾空而起,重重落入湖中,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水响声,水面掀起巨大的波浪,以赤菟庞大的身躯为中心,往四面扩散开去。
吕布忍不住纵声长啸,赤菟也发出一声嘶吼。
在这一刻,万籁俱静,只有这一人一马欢快惬意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
“独乐不如众乐,奴奴也想到水中与吕兄一起沐浴哩!”
岸上忽然传来一个慵懒动听的女子声音,让人听了心神荡漾。
纵然褶裙换成了胡裤,又摘去了面纱,但那销魂的语声,勾人的双瞳,妖娆的身姿,让吕布瞬间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自大青山一别,吕布再难相忘,本欲前往龟兹寻觅沧月仙子芳踪。”
吕布毫不掩饰对沧月的爱慕之情,“可惜一直麻烦缠身,常感惋惜,今日得以再见仙子风姿,足慰平生。”
“嗯哼~!”沧月发出一声轻笑,空灵性感,让水中的男子心底一热,“吕兄何时变得这么花言巧语,真会讨得女人的欢心呢!”
人之本性,殊为奇特,为了一个女子,有时候聪慧绝伦的少年会变得蠢笨不堪,而冷峻寡言的男人也会变得嘴上抹蜜。
“吕布只是说出心底所想,仙子风华绝代,何须讨好?”吕布虎目熠熠生辉,直视沧月那双蓝汪汪的秋水美瞳,“花言巧语,吕布不屑为之!”
“嗯哼~!”
那沧月又是一声撩人的轻笑,眼眸中秋波流动。
“吕兄当年独上弹汗山挑战邪尊,竟能全身而退,惹得鲜卑两大绝顶强者联手追杀,依然毫发无损。天下虽大,能与吕兄媲美的强者,只手可数,奴奴对吕兄的来历,可是相当地好奇呢?”
对吕布来历好奇的,何止沧月,鲜卑大王檀石槐,“上师”于吉,这些天下间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谁不好奇吕布的来历!
“先祖吕浩,曾任越骑校尉。”对眼前的女子,吕布并不打算隐瞒身世,“先父吕梁,一介布衣。”
沧月眼底惊骇之色一闪即逝,当今天下知道吕梁的人屈指可数,但沧月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这牵涉到十数年前的一段秘闻,沧月也仅知道一点端倪,似乎与“邪尊”慕容轩、鲜卑大王檀石槐及月氏一族有关。
“吕兄所用大戟十分罕见,可是家学渊源?”沧月心底更好奇那段秘闻,但眼前并非合适的时机。
与军中常见的单刃、双刃画戟结构不同,吕布这杆大戟一侧锋锐厚重,形似月牙,另一侧略小,状若开锋的斧背,整体构成一个霸气的“方”字,正是方天戟之名的由来。
“那倒不是,吕布所学另有出处。”吕布一拍赤菟马颈,一人一马破水而出,露出精壮的身躯,“仙子如此好奇,吕布唯有坦诚相待!”
人如龙,马似虎,俱都身高体壮,浑身肌肉饱满而不失流畅,橘红色的阳光从侧面洒落下来,更衬得二者状若天神。
“这是何等的威压呢!”沧月低声娇呼,美目中闪过一丝沉醉。
唏律律~!
一道异常高亢的马嘶声从远处传来,赤菟双眼陡然一亮,发出一声兴奋的嘶吼,撒开四蹄,循声跑去。
见吕布拔足欲追,沧月急忙阻止,“那是奴奴的坐骑,牝马‘越影’。”
吕布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目光瞬间变得炽热,上下打量着沧月妙曼动人的娇躯,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奴奴失礼啦!”沧月低首垂目,神情娇羞不已。
良辰美景,春暖花开,马尤如此,人又何堪!
027 陷阵之志 有死无生 上
天山中部,哈尔克山,东北坡。
两道轻捷的身影一前一后,在冰天雪地中滑行而来,迅疾如飞,至山腰雪线处拐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缓缓停下。
陆翊将手中的树枝往雪地上一插,弯腰解下绑在双足上的木板。他背负降龙剑,依旧一身布衣青衫,只是脚上穿了一双草鞋。
墨家格物之学,当真匪夷所思!
珞伽回眸望向来路,有些意犹未尽。这是她第一次借助外物在雪峰间滑行,与乘坐木鸢、帆舟的感觉相似,但更加踏实,让她格外着迷。
“穿过那片云杉,再翻过山坳石林,就到霍拉山了。”陆翊举目眺望,很快就确定了两人身处的大致位置,天山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珞伽似乎想到了什么,怔了一怔,问陆翊,“土贼,你可有兄弟姐妹?”
两人同行多日,珞伽生性好战,常逼迫陆翊出手切磋,彻底坐实了“悍妞”的称呼,但陆翊也逃脱不了“土贼”这个匪号。
“本来有四位兄长,前面三位不幸夭折。”或许事情过去得太久了,陆翊的情绪并无明显的波动,“只有四兄陆骏,已十二年不见了。”
“有兄长的感觉,应该很好吧?”珞伽继续问道。
陆翊眉头微蹙,似在尽力回忆,最终摇了摇头,“也许吧,我那时太小了,并没有什么印象。”
“如果再见到他,你最想做什么?”珞伽疑问不断。
“没想过。”陆翊继续摇头,他感觉身边的女子有点奇怪,“如果是你,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珞伽嘴角上弯,笑靥如花,“狠狠揍他一顿了!”
果然是悍妞啊!
表达情感的方式都这么与众不同,真是不知她以前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见一次,揍一次!”珞伽又补充一句,整个人看上去凶巴巴的。
“你那个面具---”陆翊似乎被眼前的女子吓到了,神色变得小心翼翼。
“本姑娘不丑!”珞伽星眸一瞪,恶狠狠地打断。
“丑不丑的,其实并不重要。”陆翊小心之色消失无踪,换上一脸的严肃,“我就想听听面具背后的故事。”
“土贼,做个了断吧!”珞伽把手伸向背后的月牙双戟。
“哈哈哈!”大笑声中,陆翊早已窜出老远。
------------
午后,白鸟湖畔。
吕布是被赤菟马舔醒的,睁眼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身边的绝代佳人了无踪迹,只有系在左腕的风铃告诉他,一切并非梦幻。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昨夜与沧月情之所至,实难自禁。但以他的年轻雄壮和深厚修为,绝不应该沉睡至此。
此女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吕布感到一阵体虚,真气运行却全无障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方天戟、落雕弓也在原地未动。
赤菟看上去倒是神清气爽,见吕布醒过来,昂首打了个响鼻,看向吕布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屑,有些洋洋得意。
或许,在它看来,大家都不过是睡了一个同类,这个刚认下的主人,这方面的状态可比自己差得太多了。
身为一个雄性生物,吕布对这种事情的敏感,丝毫不亚于雌性生物对容颜的在意程度,他从地上跃起,顺手拍了赤菟一巴掌,作为对方胆敢藐视他吕奉先男人雄风的惩罚!
吕布负弓持戟,跨上赤菟,放眼望去,但见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巍然的雪峰倒影在湖水中轻微荡漾,数以千计的白鸟在水草间起落鸣叫,有温煦的阳光洒落,有清爽的和风拂面。
天地广阔,万物有时。此情此景,正是享受生命的大好时机。
吕布心底的疑虑一时尽去,忍不住举戟刺空,纵声长啸,赤菟随之嘶吼应和,飞驰而出。
------------
哈尔克山,东北坡石林。
箭雨破空声不断,从石林间疾射而来,珞伽舞动月牙双戟,且挡且走,转眼退出十数丈,回到石林边缘。
几道绊马绳猛地拉起,珞伽一声冷哼,挥戟斩断绳索,长腿迈开疾走,已经来到石林外围,一片开阔地出现在眼前,开阔地对面,一道低矮的山丘,后面清晰可见来时路上的杉林。
山丘后有密集的马蹄声响起,珞伽心底一惊,从快速移动中倏忽静止下来,完全违背了自然规律,让人看了有种呕血的冲动。
“杀!”
身后石林中冲出数十名重装步卒,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喊杀声中,长矛如林,齐齐地刺向珞伽。
与此同时,对面山坡后面冲出数十名骑士,清一色的凉州大马,制式铁甲,手执两丈长矛,十人一排,呼啸而来,杀气凌厉,即使隔着数十丈,也能感受到强大的冲击力。
珞伽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自然不会蠢到在平地上与一群重骑正面相抗,她忽地冲出丈许,身后重装步卒的攻击顿时落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珞伽转身,加速,双戟护在身前,从重装步卒中疾冲而过,闯入石林;尽显夜叉勇健之名。
首当其冲的几名步卒眼前一花,只感到一股巨力冲到,胸腹间若遭雷击,往后跌出丈许,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夜叉悍勇,名不虚传,接我高顺一矛!”一道雄壮的身影幽灵般地从石林后转出,手中大矛闪电般地刺向珞伽咽喉。
“高顺?”珞伽神色一动,右戟挥出,点在长矛柄刃交接处,疾如闪电的长矛犹如长蛇被捏住七寸,顿时失去了威风。
高顺脸上闪过一道青气,倒退三步,长矛横胸,神情凝重。
他为沧月“骑奴”,领陷阵卫暗中行事,虽以练兵阵战见用,其实个人武力也非同小可,早入一流之境。
高顺自信自身武力,不在金城阎忠之下,不想在有偷袭嫌疑的前提下,一招之间就落在下风,刚才精心布置的必杀之局,也被对方临阵化解,显然一直低估了夜叉瞳的实力。
珞伽见高顺能接下自己一戟而不伤,心下也是一凝。
她自两年前步入绝顶,戟法大成,三大宗师之下,天下强者虽多,能与之抗衡者不过两掌之数。
又经两年精修,双戟实已到了从心所欲、挥洒自如的地步,每出一戟,都能发挥十成威力,刚才那一戟绝不简单。
四周有脚步奔跑声、兵甲撞击声不断接近,珞伽久经沙场,断不容对方合围,身形一动,没入石林深处。
“弩兵在前,步卒殿后,分东西两队,火速退出石林。”先机既失,高顺瞬间已有决断,自不会在石林中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珞伽避开高顺一方,尾随东侧甲士身后,伺机突击。
但这群甲士个体战力远强于普通士卒,配合尤其严密,她刚来得及斩杀一人,弩箭立即蜂拥而至,逼得她不得不借助石林躲避。
到得后来,众军汇聚在一起,更是分批撤退,交错掩护,珞伽更难得手。
在付出十几条人命的代价后,陷阵卫终究还是撤到了石林两侧,与石林外严阵以待的重骑会合,布下三道防线:步卒在前,弩兵居中,骑士在外。
珞伽追到石林边缘,眼见如此阵势,只得退回石林。敌人在等,等她饥饿困乏;她也在等,等陆翊回身相救。
她对高顺这群人一无所知,但她现在可以肯定,对方是冲着她而非陆翊来的,否则,现在被困在石林中的,应该是陆翊那个土贼。
她完全不知自己的行踪是如何暴露的,但她相信,对方应该漏算了那个土贼,这一点,就是她当下唯一的生机。
028 陷阵之志 有死无生 下
石林西侧,高顺忽然有些不安。
这次奉命伏击夜叉瞳,他亲自带队,陷阵卫三百人马全部出动,已经是主上沧月能动用的最大隐秘力量。
虽然刚才一击未中,但夜叉瞳被困石林,高顺自信以陷阵卫兵甲之利,击杀夜叉瞳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只是,此前过去那名少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他与夜叉瞳有无关系?是敌是友?
看其身手,乃是难得一见的武道强者,也正因如此,以高顺一向的谨慎,才没有惊动对方。
当然,为防万一,他当时安排了一什重骑到外围游弋,作为必要的警戒。
但这点兵力,面对真正的强者,恐怕远远不够。
高顺有些懊悔,刚才自己应该撤往石林东侧,那样的话,现在就可以针对这个变数,做出必要的布置。
可惜,世间的事情,很多时候,你越害怕它发生,它就越会发生。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突然到陷阵卫的精锐士卒全都措手不及。
轰隆隆~!
山坳高处一块巨石轰然落下,将两名重骑连人带马砸成肉泥,巨石余势未尽,一路撞翻十余骑,人马俱惊。
陆翊一声长啸,从巨石后方跃出,连人带剑闯入弩兵群中。
只见他运剑如盾,每拍出一剑,必有一人被砸飞,或者撞入步卒群中,或者撞上马背骑士,陷阵卫布下的三道防线,瞬间一片混乱。
陷阵卫对上强者,最大的优势在于兵种配合,以步卒阻其攻势,以弩兵击其必守,以骑士扼其机动。
但一旦被突入阵中,优势瞬间变成劣势,弩兵在陆翊的重剑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反而成为步卒、骑士的障碍。
听到巨石轰鸣声,珞伽持戟往外疾行,待听得陆翊那声长啸,她心底一动,收敛声息,悄然退入石林深处。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石林中猛地传来一道大喝,却是高顺率众赶来支援,众军士闻声,俱都呐喊呼应,士气大振。
高顺一马当先冲出石林,紧随其后的是数十重骑。
就在同时,石林外的步卒、弩兵不顾陆翊造成的威胁,同时往两侧散开。
陆翊何等见识,瞬间已有对策,降龙剑连续挥出,挑起几具弩兵的尸身,凌空砸向高顺等人,同时身影暴退,掠上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往外便走。
附近几名重骑围将上来,被他连人带矛拍飞,再夺一马。
高顺长矛往上一撩,将迎面而来的尸身挑飞,旁边数骑没有他的实力,被凌空飞来的尸身砸落马下,瞬间淹没在随后而至的马蹄下。
“夜叉瞳还在石林!”高顺猛地一惊,急声大喝。
石林前方,只有去而复返的少年,却不见珞伽的踪迹,高顺顿时知道不妙,但形势显然已经不容他回马转身。
珞伽在听到陆翊长啸的那一刻,瞬间意识到石林另一侧还有更大的威胁,她藏身石林深处,待高顺率重骑过去后,重施陆翊故计,闯入随后而来的弩兵群中,双戟翻飞,大开杀戒。
待数十名重装步卒赶上来时,珞伽已将弩兵斩杀过半,她深知此时绝不可恋战,双戟并交左手,右手拎起一具尸体,身形一动,奔向石林东侧。
听到高顺喝声,散到两侧的重装步卒正待合围,忽见石林中飞出一个身影,哪里还有丝毫犹疑,长矛纷纷刺出。
珞伽扔出尸体开路,脚下一动,已从石林边缘窜出,凌空一跃数丈,在下方士卒头顶一踏,身形再次跃起,来到外围;尽显夜叉轻捷之名。
陆翊策马划出一道弧线,避开后方的追击,又奔石林方向而来。珞伽尚在敌阵之中,他自然没有独自逃生的道理。
“分!”高顺一声大喝。
数十重骑一分为二,划出两道弧线,一道跟着他紧随陆翊身后,另一道围追堵截,防止陆翊盘旋游击。
珞伽穿过步卒矛阵,更不迟疑,身形再动,撞入外围的弩兵群中,双戟舞动,顷刻间将残存的弩兵斩杀殆尽。
恰在此时,陆翊一人两马,堪堪赶到近前,珞伽纵身上马,两人兜转马头,就看见两队重骑分左右夹击而来。
“杀!”身后重装步卒整顿阵型,持矛逼迫上来。
“滚石!”陆翊低喝一声,跃到那块巨石后方。
珞伽瞬间知晓其意,紧随而至。两人真气勃发,凝若实质,同时用力,重达数千斤的岩石被推得滚动起来,朝高顺等人碾压过去。
巨石携万钧之力呼啸而来,众人纷纷策马避让,陆翊、珞伽飞身上马,紧随滚石之后,冲出重围。
“不必追了!”高顺勒住坐骑,挥手制止部下的追击。
陷阵卫三百人马,伤亡近半,尤以弩兵受损最大,上百人仅剩下寥寥十数人。倘若以数十骑追击两名强者,姑且不论能否追上,就算追上,既缺人数优势,又失弓弩之利,不过是送死罢了。
陷阵卫建立以来,首次失利。
一场近乎完美的伏击,落得如此结果,那个持剑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是高顺心底挥之不去的疑问。
------------
白鸟湖畔,又近黄昏。
赤菟往来追逐附近的白鸟,玩得十分尽兴,吕布雄壮的身躯在水畔卓立不动,他在等,等一个十分亲近的女子。
吼~!
伴随着赤菟的一声嘶吼,天边有两骑在夕阳下疾驰而来,映出长长的影子,到吕布里许之外停下。
“土贼,在这儿等我。”珞伽收敛起嘴角的笑意,露出凶巴巴的表情,“我要过去揍一个人!”
不待陆翊回话,珞伽已经纵马而出,冲向湖畔的男子。
里许的路程,在疾驰的马蹄下转瞬即逝,珞伽一带缰绳,座下青鬃大马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下。
吕布怒哼一声,不躲不闪,在间不容发之际,伸手抓住马蹄,双足往下一陷,他腰腹一绷,双膀用力,将珞伽连人带马抡起,向湖中掷去。
珞伽娇喝一声,离鞍跃起,在空中拔出双戟,斩向吕布。
噗通~!
青鬃马重重落入湖水,惊魂未定。
吕布身形暴退,顺手拔出地上的方天戟,与追击而来的珞伽战在一起。
陆翊遥望两人交手,很快就看出虚实。那雄壮男子的实力隐隐胜出半筹,但不知何故,一直采取守势,任由珞伽发动攻势。
陆翊想到珞伽此前的言行,似有所悟。
珞伽一连攻出数十招,忽然停了下来。
“打不过,不打了!”珞伽神色冰冷,收起月牙双戟。
“差出十一岁呢!”吕布将方天戟往地上一插,冷峻的面目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如果被你打败,为兄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
见珞伽不搭话,吕布瞥了一眼远处的陆翊,“那小子是谁?”
“你管不着!”
“长兄如父,怎么就管不着了?”
“汉人那一套东西,不要拿来约束我!”
“那边的小子,看起来可是汉人呢!”
“那也不关你的事!”
吕布无言苦笑,在这世上,他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自幼失散,他一直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现今只能顺着她的性子了。
“小花儿!”吕布唤起对方的小名,问道,“那个消息,是否属实?”
“小雪时节,两大宗师将在天山祖峰决战。”珞伽见吕布面露疑惑,知道他不大熟悉西域地理,“天山祖峰,就在交河城北。”
“剑宗现居何处?”吕布目中露出炽热的神色。
“都在图中。”珞伽掏出一卷羊皮纸,扔给吕布,神色变得更加冷淡,“那个风铃,哪儿来的?”
吕布一怔,看向系在左腕上的游龙铃。
“又见那个妖女了?”珞伽眸中露出鄙夷之色,“那沧月蛇蝎心肠、诡计多端,你小心有一天载在她手上!”
029 花间久伫岁月暖 上
北天山支脉的天格尔峰,终年积雪,冰川遍布。在车师土语中,天格尔峰意为天王峰,该峰在车师、焉耆等国地位崇高,仅次于祖峰博格达。
天格尔峰冰雪融化,至山腰汇聚成河,沿北坡峡谷蜿蜒而下,流经后车师国王廷所在的务涂谷。盖因此故,坡名南山,水名务涂河。
南山中一处山岭林深草密,被务涂河三面环绕,河谷两岸,悬崖对峙,只露一线青天,形成长达数十里的峡谷,石门林立,山回水转,故名照壁山。
照壁山深处,山林悬崖之间,藏有一处沟谷,南北长六七里,东西宽两三里。沟谷之间,土地平旷,多有良田散布;屋舍错落,约有百十人家。
谷底高处两眼清泉终年不竭,汇聚成塘,西侧空地上建有一片祠堂,东侧一株紫叶古桃高逾数丈,枝干遒劲,沟谷因此得名紫桃沟。
正值谷雨时节,雨过天晴,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息。
“小浩子,还不快些跟上!”伴着一道清脆甜美的童声,从农家小院里跑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女,梳着一对羊角小辫,看模样有十岁左右。
“小雨点,你慢一些,要照顾好大弟才是!”一名四十来许的美貌农妇追到院门,右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垂髫男童。
“知道的啦,娘亲!”少女嘟起小嘴,牵过男童胖乎乎的小手。
两个小小的身影手拉着手,一路蹦蹦跳跳,穿行在田地阡陌之间。
“小雨姐,今天可不可以不抓野兔兔?”男童奶声奶气地问。
“当然要抓,谁让它们偷吃地里的胡萝卜哩!”少女一张小脸恬美迷人,神气中却透着一股子西北人的倔强。
“可是,野兔兔那么可爱!”男童一双天真的眼睛瞪得老大。
“小浩子!”少女摸了摸男童的小脑袋,新月似的眼眸中闪着灵光,“小雨姐问你,烤兔肉好不好吃呢?”
“好吃!”男童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还抓不抓野兔兔呢?”少女循循善诱。
“抓!”想到烤兔肉的美味,男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可爱比胡萝卜重要,但好吃又比可爱更重要。
“真乖!”少女小脸上满是笑意,双眸弯成月牙。
小姐弟俩一路上说说闹闹,不知不觉来到沟口,道路两侧,是大片绿油油的菜地,菜地边缘围着半人高的木栅栏,栅栏往外,古树参天,灌木丛生。
“小浩子,乖乖呆在这儿哩!”少女小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小雨姐去菜地里看看昨晚的收获。”
木栅栏挡得住大一些的野兽,却挡不住灵巧的野兔。
野兔机警狡黠,且奔速极快,直接抓是抓不到的,但少女早沿着栅栏在菜地里布下了陷阱,每日午间只需来此查获猎物,并修复损坏的陷阱即可。
她担心男童不小心踩上陷阱,是以总是单独一人进去。
沟口的沙土显然非常适宜胡萝卜的生长,绿油油的茎叶足有三尺高下,已到少女的颈项。
她走出大半块菜地,一路上的陷阱全都空空如也,心情开始变得不大美妙。
要知道,她可是软磨硬泡了好久,才从专司狩猎的叔祖韩虔那里学会制作这种陷阱,这些天小试身手,每次总有一些猎物,哪像今日这般一无所获。
“噫~!”
少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前方木栅栏倒塌一片,附近菜地凌乱不堪,地上布满两趾的脚印。
少女自小生活在山里,一眼看出造成这种动静的野兽体格绝不会小,她人虽不大,胆量却很足,毫不犹疑地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悄悄靠上前去。
前面有哼唧声响传来,少女伸手拨开茎叶,一张尖长的豕脸出现在眼前。
“啊~!”
少女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声,出自本能地往前一挥短刀。
嗷嗷~!
对面的野豕被短刀划过尖唇,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转身就跑,在菜地里碾出一道笔直的痕迹。
“小浩子快跑!”少女一向胆大心细,很快缓过神来,看野豕奔逃的方向正是男童所在的位置,知道不妙,一边追赶过去,一边挥手呼叫,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出现一头巨型野豕。
六七岁的男童对陌生的危险还不敏感,见姐姐在菜地和从没见过的家伙前后追逐,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儿,笑嘻嘻地站在原地,挥动小胖手回应。
受伤的野豕冲出菜地,眼看就要撞上男童,旁边忽然横过一道高挑的身影,一把抱起男童,抬腿一脚,将野豕踢飞丈许。
“小花姐!”少女显然认识来人,小脸露出惊喜。
嗷嗷嗷~!
一阵震耳欲聋的凄厉叫声从后方响起,少女惊恐回头,正看见一头壮若牛犊的巨型野豕呲着獠牙,踏地而来,势不可挡。
“完蛋!”
少女闭目待死,但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她感觉自己身子一轻,来到一个强壮温暖的怀里,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正看见一柄大剑从空中拍下,狠狠砸在那张凶残的巨型尖脸上。
嗷~!
巨型野豕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前脸首先着地,连翻几个跟斗,趴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随后不再动弹。
少女扭头一望,一张阳光、英俊的男子脸庞近在咫尺,忍不住怦然心动,脸上发热。女子大多早熟,十来岁的年纪,已经开始怀春了。
“我是韩小雨。”少女十分勇敢,主动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陆翊,别名土贼。”珞伽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附近,瞪了陆翊一眼,“你要抱到什么时候,还不将她放下!”
陆翊将少女放回地面,感觉挺有趣,一个珞小花,一个韩小雨,看起来互相还挺熟悉,真是再巧不过了。
“多谢陆大哥救命之恩。”韩小雨道了个万福,努力扮作一副大人的样子。
嗷~!
地上那头巨豕忽地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嚎,韩小雨猝不及防,吓得原地蹦起尺许,紧紧抱住陆翊的胳膊。
“还敢装死!”
珞伽一戟刺死巨豕,颇有深意地看着两人,“这一大一小两头豕猪,带回村里,够大伙儿吃上好些顿了。”
那头成年野豕,足有一千余斤,凉州大马难以驮动,作为场上唯一的男子,陆翊毫不犹疑地抓住野豕四蹄,扛在自己肩上。
被珞伽一脚踢死的野豕幼崽,不过百十来斤,和降龙剑一起,稳稳地驮在马背上;韩小雨、韩浩小姐弟俩惊魂未定,共骑另一匹马。
“还真是土贼呢!”珞伽牵着缰绳走在前面,偶然回头,看到陆翊肩扛野豕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沟口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沟里的男女老少,在族长韩琦、族老韩虔的带领下,手持刀叉棍棒,匆忙往外赶来。
两拨人马在途中相遇,众人与珞伽显然早就认识,当下又惊又喜。
韩小雨生性外向,主动说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大家听了连呼侥幸;韩琦更是严厉呵斥女儿,让她今后不得再置身险地。
毕竟两个小孩有惊无险,两头豕猪的意外收获,让韩家沟老老少少喜笑颜开,族老韩虔亲自动手,整治出十几桌可口的菜肴,为珞伽、陆翊两人接风洗尘,宾主尽欢,直到酉时才渐渐散去。
紫桃沟虽不算穷,但也说不上富裕,过的还是一日两餐的生活,酉时一到,大多数人家就熄灯入眠了。
作为贵客,珞伽、陆翊被安置在韩氏祖祠歇息,紧邻紫叶古桃。
030 花间久伫岁月暖 下
月朗星稀,山风清凉,远处不时传来虫鸣蛙叫声。
陆翊起了兴致,步出厢房,刚到院中,就见珞伽从对面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祖祠。
夜空中传来一阵淡淡的清香,紫叶古桃花枝摇曳,偶有花瓣飘落飞舞,在月色波光辉映下,美丽而神秘,让人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良辰美景,佳人在侧,陆翊不禁触景生情,“这一树紫叶桃花,真是让人激赏!”
他在席间已知珞伽小名来历,这句话不啻于对身边女子的直接赞美。
珞伽笑靥如花,转头望着陆翊,星眸中洋溢着热情,明艳不可方物。
月氏胡女敢爱敢恨,并不像中原女子一般忸怩作态。被珞伽这般火热大胆地注视,陆翊措手不及,反倒有些局促。
“这个村子和你关系匪浅?”陆翊另外找了一个话题。
“我幼时曾在此间生活过三年,韩叔、杜姨待我有如己出。”眼见陆翊失去了平时的淡定,珞伽暗中好笑,也不为己甚。
她口中的韩叔、杜姨,正是韩小雨的父母韩琦、杜氏。这对夫妇不知何故,到中年方得一女一子,珞伽一直随韩小雨姐弟的辈分称呼村中老少。
“他们的笑容,很真切。”陆翊回想起此间的见闻,感到很温暖,有几分碎叶城的味道。
“这枚发簪,是幼时杜姨送我的礼物。”珞伽抬手一抚发间的紫玉桃花簪,神情明媚动人,“自十五岁武道有成,每年谷雨前后,我总会过来看望杜姨一家,也看看这一树紫叶桃花。”
“真想一直呆在这个地方呢!”珞伽伸手接住一片落花,有些出神。
一树桃花,几亩良田,远离刀光剑影,不惹尘世喧嚣。
这种生活,陆翊偶尔也会向往。
他很想一直陪在眼前的女子身边,但他不敢开口。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责任。在接过降龙剑那一刻,他就已经背负起了墨家数百年的传承,终须入世走上一遭。
“那是,韩小雨?”一个小身影出现在祖祠前的空地,陆翊看得一怔,天色已晚,她一个小姑娘跑出来做什么?
“我去看看。”珞伽知韩小雨胆大倔强,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韩小雨小手抱膝,靠在祖祠外的石狮爪上,微微抽泣,白天菜地发生的事情,让她既感惶恐,又有些委屈。
“还在为午间的事伤心呢?”旁边传来一个清越动听的声音。
“小花姐!”韩小雨抬起头来,双眼有些红肿,“我是不是很没用?眼看着大弟遭遇危险,却无能为力。”
“哭泣是最没用的!”珞伽弯下腰来,凝视着韩小雨的双眼,“你要学会变强,不变强的话,可是什么也保护不了哦!”
------------
热海北岸,花间木楼。
皓月当空,雪峰巍然矗立,花海静谧不言,更显天地广阔,浩瀚无边。
小楼平顶之上,“剑宗”王越负手伫立,若有所思。
楼口转出一个身着纱丽的女子,满头金发如浪,身材高挑丰满,正是碎叶城现任执政官公孙大娘。
“云怡来啦。”王越并未回头,但显然已知来者是谁。
公孙大娘本名,正是云怡。
“慕容轩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你对陆小子倒是放心!”公孙云怡言语之间,带着明显的不满。
“看海与出海,是完全不同的体验。”王越转过头来,目光深邃,“‘邪尊’慕容轩,正是当世一片汪洋。”
“你就不怕陆小子淹没在这片汪洋里?”公孙大娘嗔怪道。
“强者修心,慕容轩若连一个后辈也容不下,则冰川之战,必丧命于我剑下。”王越洒然一笑,“况且,陆小子可并非一人。”
公孙云怡仍有疑惑,但武学之道,当世再无人能胜过眼前男子,既然王越对陆翊此行信心十足,她也就不再多虑。
“史家二郎从雒阳传来讯息,中常侍王甫犯案入狱,太尉段颎受其牵连,年前被赐鸩酒,死于牢中。”
公孙云怡知此事早晚瞒不过王越,索性直接相告,“段家七郎得知此事,已不告而别。”
“段纪明戎马一生,用兵如神,可谓当世无双。”
“但平羌之战,以杀止杀,已种下祸根;为保兵权,又党附宦官,与奸人为友。”王越神色如常,对昔日好友的遭遇并不意外,“有此下场,不足为奇。”
“你还真是铁石心肠呢!”公孙云怡打量王越半晌,幽幽叹气道,“难道这个世上,就再无值得你牵挂之人?”
“王某半生交游甚广,可惜,其中十之八九,并不值得牵挂,”王越言下尽显曾经沧海的淡然,“剩下十之一二,却又无须牵挂。”
那老娘属于哪一种?
或者,还有第三种?
公孙云怡很想质问身边的男子,这个疑问已经让她煎熬了太久,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王越即将决战慕容轩,没有牵挂,正是最好的状态。
或许,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就不会只是想着如何得到他,而是希望他能够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
“这季经纶会,可还顺利?”王越见公孙云怡情绪低落,想来另有要事,碎叶城最近的大事,莫过于当季经纶会。
“有点波折,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公孙云怡回过神来,压下心底的念想。
夜叉瞳在开场夜宴上的意外宣战,带来的影响固然深远,但对本季经纶会的干扰却不大。
碎叶城屹立百年,虽离不开历代强者的守护,但背后真正的力量,却是诸子门学所代表的精神信念和实践成果,这也是经纶会在七河流域的影响力根基。
“不过,‘暴罴’董卓倒是生得一个好女儿!”想起在学苑中那道四处奔波的身影,公孙云怡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个叫董白的假小子,小小年纪,思虑已极深远,竟借经纶会求学、互市之机,在学苑里挖起了墙脚。”
“能得云怡夸赞,必有不凡之处。”王越深知身边女子眼光甚高,她执政碎叶城多年,看得上的人才屈指可数。
“这些年来,想动学苑教习念头的人并不算少,但能入众人眼界的人却不多见。”公孙云怡言语间不乏欣赏。
“有趣的地方就在这儿,各家教习,无论男女老少,董白总能投其所好,连观星台的邹小子也不例外。”
念头易生,力量难得。
王越自然明白公孙云怡言下之意。
“董白聪慧,遇事好奇,而好奇过多,常是沉迷的开端。如果董白在学苑沉迷不去,董卓得知后,可会被活活气死?”公孙云怡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神态,碧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王越目露赞赏,悠然一笑,“云怡的执政之道,深得兵家三味,岂是董卓父女可以相比!”
“王师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公孙云怡嫣然笑道。
“待得冰川恩怨了结,我欲往北邙山一行,拜祭故人。”王越虎目中露出罕见的深情,“不知可否邀得云怡一同前往?”
这个惊喜,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北邙山素为汉廷皇家陵园,常人不可于此安葬,世人皆知定远侯班超因功得葬北邙山,却少有人知王越亡妻班氏也葬在北邙山。定远侯去世之时,王越远未出生,所谓故人,自是班氏。
王越邀请公孙云怡同去拜祭亡妻,其中深意,自是不言而喻。
多年的抑郁一扫而空,公孙云怡抬眼望去,正对上王越的深情俯视。
花海静寂,皓月当空,两人四目相对,虽不言语,心意已通。
“五原吕布,敢请剑宗现身一见!”一道带着金属质感的浑厚男声从枫林处响起,打破了夜空下的静谧。
031 月下路遥心未寒 上
吕布将赤菟留在霍拉山下,按照羊皮地图指示,孤身循着珞伽来时故道,翻山越岭,渡过热海,终于抵达剑宗隐居之处,纵声相询。
“王某在此。”
一名中年男子毫无征兆地在枫林中现身,身躯雄伟如山,气势渊渟岳峙。
吕布眼见来人凭空出现,心底警兆至此方生,震惊之下,哪里顾得上搭话,战意勃发,锁定对方气机。
但对方负手而立,看似毫无防备,却偏偏给他一种无懈可击的感觉,吕布满腔战意无处释放,一时之间,只觉难受无比。
天下虎贲,剑宗王越。
不愧是与“邪尊”慕容轩齐名的宗师强者!
只是两人给吕布的感觉截然不同,慕容轩是不可捉摸,王越则是无懈可击。
吕布自知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否则不待王越出手,他体内战意无处释放,真气反噬,非身受重伤不可。
“嗯哼哼哼~!”
吕布一声怒喝,掷戟于地,背后硕大的铁胎雕弓来到手中,扣上一支拇指粗细的狼牙大箭,双臂较力之间,尽是真气火焰盘旋。
伴随着他的拉弓动作,火焰真气转眼凝若实质,随即附箭成芒,周围的空间似已为之塌陷。
只听一道霹雳声响,方圆十丈的空气彷佛已被抽空,大箭刚一离弦,一道箭芒便已出现在王越身前。
“降龙一剑!”
王越右掌骈指为剑,气芒暴涨,瞬间突破空间的限制,在那道箭芒上连续斩下,一道磅礴无匹的真气巨浪轰然炸开。
巨浪过处,箭芒消失无踪,只有王越神色自若,卓立当场。
虎贲王越,竟恐怖如斯!
吕布心底骇然。
自当年弹汗山与慕容轩一战,他已知破虚强者的恐怖,又见王越无懈可击,是以直接进入无双状态,并施展绝世箭术,意图以力破局,不料全力一击之下,竟未能撼动对方分毫!
须知当年在弹汗山上,吕布连珠三箭,以“邪尊”慕容轩之能,也不得不暂避其锋,他这才得以脱身。
“刚才一瞬之间,王某连斩三剑,方得化解一箭之威!”王越毫不掩饰对眼前不速之客的欣赏,“慕容轩六月奔雷之评,诚不欺我!”
显然,王越已知吕布当年挑战“邪尊”慕容轩之事。
这一番话,王越本不必说,但他见吕布心气受挫,武道之途恐止步于此,不免可惜。似他这等巅峰强者,要么不言,言必切实。
吕布心结稍解,似有所悟。
“西河吕梁,是你何人?”王越目光掠过方天戟,问道。
“正是家父!”吕布面上坦然以对,心下却暗自戒备。
他虽知生父与王越颇有渊源,但其父生前每次提及王越,只是苦笑叹息,于两人恩怨如何却不透露半分,不容他不小心。
王越目光如炬,似已看透吕布,哂然一笑道,“我与你父吕梁本有同门之谊,均拜在墨家上任钜子、常山赵师门下,论年纪是他略长,论入门先后,我反倒为师兄。”
吕布霍然而惊,显然并不知情。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该上前与王越重新叙礼。
王越见状,已知就里,“墨家尚贤,不以入门先后定传承,吕师弟天纵之资,又有家中传承,见识武功尤胜王某三分,被赵师寄予厚望,墨家客卿公输阙,也曾为他量身打造神兵方天戟。”
吕布已有几分明白,只听王越继续道,“岂料,吕师弟甫入绝顶,即陷入一场苦恋,当事女子,正是慕容轩之妹,鲜卑第一美人,慕容嫣。”
听到慕容嫣三字,吕布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逝。
“墨家本无种族门户之见,慕容轩碍于赵师早年情面,也未多加干涉。”王越忆起往事,目中隐有不解之色。
“但不知何故,自与慕容嫣相恋,数年过去,吕师弟一身修为再无寸进。赵师大怒,怪其心志不坚,致为女色所迷,遂令王某接任墨家钜子。”
既有这番缘故,吕梁生前提及王越时的奇怪表现,自然不难理解。
“或因此故,吕师弟竟传书赵师,言明从此退出师门。”王越语气沉稳,神色难明,“赵师本在闭关静修,一阅此信,竟致走火入魔,不久郁郁而终。此后,吕师弟也再无音讯。”
“小子吕奉先,拜见世伯!”王越言及于此,吕布再无犹疑,上前拜倒。但其父吕梁已然主动退出师门,是故他以世伯而非师伯相称。
“你字奉先?倒是字如其人,颇有吕师弟昔日之资。”
王越坦然受了吕布一礼。他一向气度恢宏,步入破虚之境后,更窥天人合一之道,对昔日恩怨已然看得极淡,不然也不会一直以吕师弟称呼吕梁。
“家父昔日传书退出师门,背后其实另有隐情。”既然为人子女,吕布自然要为生父辩白。
“就在世伯接任钜子不久,慕容轩寻上门来,一番大战,家父身受重伤,若非家母以死相逼,我父子二人已被慕容轩当场格杀。”
慕容轩得名“邪尊”,盖因行事素来大异常人,这种欲致妹婿、外甥于死地的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岂料,慕容轩反挟我父子性命,逼迫家母,让其改嫁鲜卑檀石槐,家母被逼无奈,只得应允。”
吕布谈及此处,神色略显狰狞,显然恨意极深,“家父遭此大变,心灰意冷,这才有传书师门之事。”
王越知师弟吕梁生性高傲,既失去师门钜子传承,又重伤在慕容轩手下,连妻子也无法保全,哪里还有脸容于师门,传书之举,实属正常。
“当年弹汗山一战,慕容轩可曾看出你的来历?”王越听到这里,自然冒出来一个疑问。
吕布一怔,惊觉自己一直以来,似乎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方天戟既是其父吕梁所用神兵,则当年弹汗山一战,“邪尊”慕容轩断然没有认不出来之理,更别说吕布的容貌与吕梁、慕容嫣各有三分相似之处,但以慕容轩宗师强者的眼光,竟似毫无所觉。
若慕容轩当年已然看出吕布来历,何以并未痛下杀手?
一念及此,吕布顿感茫然。
王越一见,若有所思,转而问道,“吕师弟退出师门之后呢?”
“其后,我父子屡遭神秘人物追杀,幸得泸水月氏女王乃真尔朵收留。”
吕布忆起这段往事,面带温馨,“女王对家父甚好,待吕布也如己出。但家父伤重难愈,没过几年,就撒手离世。”
“乃真尔朵?”王越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桩雒阳旧事,“她是否育有一女,唤作小花儿?”
“世伯何以知晓此事?”吕布目露惊讶之色,“小花儿,正是吕布同父异母的胞妹,大名珞伽,今为鲜卑夜叉瞳。”
世间因缘巧合,莫过于此。
十四年前,乃真尔朵曾携女前往雒阳王宅,适逢王越随军征战诸羌,并不在家,乃真尔朵失望而去,此事后来由班氏转告王越。
但背后的种种渊源,直至此时此刻,王越方才知晓。
听罢王越解说,吕布也明白过来。
泸水月氏为鲜卑属国,当年乃真尔朵携珞伽至龙城会盟,“邪尊”慕容轩一眼看中珞伽天资,欲收为嫡传弟子。
因吕梁之故,乃真尔朵借故推脱,并欲给珞伽另寻良师,自然想到了吕梁师门中人。只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之下,珞伽终究拜入邪尊门下。
至此,场上两人的关系大为不同。
“刚才一战,并未尽兴。”王越念及师门旧情,有心指点吕布,“奉先可有意再战一场?”
“求之不得!”吕布战意沸腾,轰然应道。
032 月下路遥心未寒 下
紫桃沟,祖祠前。
“我要保护大弟!”韩小雨握紧小拳,“我要变强!”
从少女身上,珞伽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一时有些恍惚。
“可是,要如何才能变强呢?”韩小雨仰头问道,“小花姐?”
珞伽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小脸,竟不知如何回答。难道告诉对方,拜一位强者为师,然后锻体、养气,每天舞刀弄戟,骑马拉弓?
姑且不论少女的根骨好坏、悟性高低,单只年龄,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习武时间,此生在武道上的成就,怕是相当有限。
很多问题,越是看起来简单,其实越难回答。
陆翊在桃树下看得明白,珞小花这个悍妞,空有超一流的身手,却是完全不入流的师长。
她把一些简单的事想得过于复杂,又把一些复杂的事想得过于简单,这种情况,在诸子门学新任教习中,实属常见。
“土贼!”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恶意,珞伽心中一动,想起了陆翊,“别看热闹了,这种简单的问题,你来回答。”
“陆大哥!”韩小雨见到陆翊走来,先是一脸惊喜,随即有些难为情,慌忙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珠。
“小雨点,小花姐换成陆大哥,可好?”陆翊偷偷对珞伽眨了一下眼,在韩小雨对面坐下。
“好的呀!”韩小雨小脸上满是兴奋。
“在此之前,先问你几个问题。”陆翊在诸子门学多年,对怎么启蒙一个孩子,再是熟悉不过了。
“嗯呢!”韩小雨十分乖巧,小雉啄米似的点头。
“你最向往何种生活?”陆翊注视着少女的双目,问道。
韩小雨想了想,语气不大确定,“安居乐业呗?!”
“你最想前去何处?”陆翊不置可否,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雒阳!”这次韩小雨毫不犹豫。
“你最崇拜何人哩?”
“小花姐!”
“可愿听听你小花姐的答案?”陆翊心底已有判断,而珞伽的回答,将是他所做判断的最佳佐证。
“好的呀!”对最崇拜的小花姐,韩小雨充满好奇。
珞伽瞪了陆翊一眼,终究不忍拒绝少女的好奇心,“行走天下,无拘无束。此种生活,我最向往。”
“听起来蛮不错耶!”韩小雨小手一拍,有些神往。
瞥见陆翊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样子,珞伽很想拔出双戟,当场和他做个了断,不过看在韩小雨的面上,她忍了,“至于最想去之处---”
珞伽略一犹豫,继续道,“是一个唤做古枫台的地方。”
陆翊听得心神一震,有些情难自禁。
“那个古枫台,比雒阳还要繁华么?”在韩小雨心里,评判一个地方有无吸引力,繁华大概是唯一的依据吧。
珞伽轻摇螓首,却不说话。
她纵然大胆,但当着陆翊的面说出那番话,已与表白心迹无异,一时颇感羞涩,不敢扭头看他。
“那小花姐最崇拜的人呢?”韩小雨已然化身好奇宝宝,完全没有察觉到场上气氛的异样。
“不曾有过呢。”对向往自在的珞伽来说,她或许会欣赏某个人,或许会尊敬某个人,但绝不会崇拜某个人。
“这样的呀!”事情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韩小雨有些泄气。
“是否有些动摇?”陆翊含笑问道。
韩小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面色犹豫。
“这地里,都有什么作物?”陆翊转过身去,指向下方的田地。
“近处是安息草,中间那片是甘蓝,”对韩小雨来说,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她站到陆翊身边,伸出小手指点,“两侧是胡椒,远处俱是胡萝卜。”
“那小雨点最喜哪样呢?”
“胡椒,烤肉的时候洒上一些,可香呢!”
“若地里仅有胡萝卜,你会喜欢什么?”
“没有胡椒么?”
“没有。”
“安息草呢?”
“没有,只有胡萝卜。”
“那只能喜欢胡萝卜了呢!”
“一种作物没得选择,多种作物才有选择。”陆翊化身紫桃沟月下教习,“你会动摇,只因你在所知极少之时,就已做了选择。”
“真的耶!”韩小雨反应不慢,听懂了这个譬喻。
“要想变强,见识第一,天赋第二,专注第三。”陆翊回到最初的话题,“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言冰。”
这个道理,珞伽其实也明白,但她说不出来。
韩小雨似懂非懂,但她相信陆大哥是对的,这是一个少女的直觉。
“自古英雄出少年!陆小弟好见识!”伴随一道沉稳的男声,从祖祠墙角走出一人,正是此间族长韩琦。
“阿爹!”韩小雨转身惊呼。
“韩叔!”珞伽、陆翊起身行礼,两人早知韩琦隐在墙角,却未点破。
韩琦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看向陆翊,“日间仓促,招待不周,还未请教陆小弟的来历?”
陆翊坦言道,“晚辈来自碎叶城,家师为墨家钜子王越。”
“如此说来,那大家就更不是外人了!”韩琦稍一愣神。
接着哈哈笑道,“韩某祖籍冯翊,先辈随定远侯出征西域,曾参与构筑碎叶城,后又追随宣僚公迎击匈奴,在前后车师屯田,遂定居在此。”
韩氏祖祠中,供有班超父子牌位,珞伽幼时还曾见过,但在结识陆翊之前,并未多做联想。
世间之事,本多巧合。
“方才陆小弟所言颇有见地,韩某何尝不想子女增长见闻,能有所成。”
韩琦颇感唏嘘,“只是西域未曾开化,汉廷灾祸不断,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不如潜居此地,凭借祖上耕种之术,可得一生衣食无忧。”
“韩叔既知碎叶城,可知当年定远侯为何筑城?”陆翊问道。
“韩某略有所知,似与诸子有关。”韩琦答道,“我冯翊韩氏,与谯国许氏,同为农家传人,先祖随宣僚公出征,许氏一支迁居碎叶城。”
“这些年兵火连天,交通断阻,久无音讯,却不知碎叶城现状如何?”
不待陆翊作答,珞伽在一旁道出碎叶城所见所闻,只是未提热海之事,听得韩琦唏嘘不已,韩小雨两眼放光。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定远侯夙愿得成,若泉下有知,当倍感欣慰。”韩琦心下已有定计。
“知女莫如父,小雨点薄有天资,生性好动,若留在紫桃沟,终不过为一居家农妇,对她殊为不公。我欲让她前往碎叶城求学,不知陆小弟可否代为举荐?”
陆翊本有此意,见韩小雨跃跃欲试,眼露祈求之色,当下更无疑虑,拱手笑道:“韩叔相托,陆翊自当尽力。”
“好耶!”少女原地蹦起尺许,笑靥如花。
“此去碎叶城,俱为雪峰沙海,路途何止千里,多有马贼沙盗为祸。”珞伽一手拉过韩小雨,向韩琦道,“途中安危,韩叔可有对策?”
韩氏一族以耕种之术见长,虽粗通武技,不过仅能在山野之间勉强自保,哪有实力应对马贼沙盗。
韩琦素知珞伽性格为人,略一思忖,已明其意,“此事只怕尚须陆小弟相助,还望携小女一程,同往碎叶城!”
“韩叔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自无不可。”陆翊拱手回道,“不过陆翊尚须先往弹汗山一行,途中多有凶险,若能顺利归来,定当履行今日之约。”
韩琦于武学之道虽不精通,但他早知珞伽的能耐心气,那可是连鲜卑王子都不敢招惹的强者,陆翊能入这位侄女眼界,必是非凡之人,两人携手,便有天大困难也能应对,是故并不担心。
“天色已晚,两位早些安歇。”韩琦了却心事,携女儿告辞而去。
看着韩氏父女逐渐远去的身影,珞伽忍不住心底的疑惑,“无论文武,启蒙的最佳时机,俱在六岁之前,你不怕韩小雨空自欢喜一场?”
“农家先辈曾有一言,”陆翊目光坚定,语气舒缓,言语间自有一股力量,“种下一棵树,最佳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就在当下。”
033 万里无城郭 瀚海阑干 上
次日,由韩家叔祖担任向导,珞伽开始清剿山中的猛兽,顺便为全村添置肉食;陆翊则被珞伽留在祖祠,给韩小雨姐弟讲述游历见闻。
不知何故,韩琦并不打算让韩浩同去碎叶城求学,在珞伽、陆翊看来,怕是有留下幼子传承祖业之意。
如此过得几日,照壁山中但凡对村民有些威胁的野兽,都被珞伽无情斩杀。珞伽与陆翊略一商议后,辞别紫桃沟众人,继续北上。
两人顺南山而下,不到一日功夫,抵达务涂谷。
务涂谷方圆百里,地势平坦,气候温顺,水流四季不绝,牧草丰茂,三面环山,只有北面一道豁口,易守难攻。只要守住该处豁口,整个山谷牢不可破,正是后车师王廷所在之地。
前、后车师地处天山南北要冲,数百年来,俱为汉廷与北方游牧民族必争之地。后车师户口不过万余,兵微将寡,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只择强者依附,立场一向摇摆不定。
汉顺帝时期,西域长史班勇连败匈奴伊蠡王、呼衍王、北单于,自此之后,后车师历农奇、加特奴、军就、阿罗多诸王,均与汉家朝廷亲善。
至汉桓帝末年,鲜卑檀石槐崛起,后车师的立场再次摇摆,多有亲附鲜卑之举,只是碍于西域戊己校尉董卓的威名,表面上仍尊汉家天子为主。
盖因地势之利,后车师与西域诸国不同,并未筑建城池,反与鲜卑、匈奴、月氏等族习俗相近,饮居俱在牧帐之中。
现任后车师王王阿罗多,麾下有户四千余帐,人口一万五六,士兵三千余人,散布在务涂山谷之间。
珞伽、陆翊在谷中往北行出十余里地,迎面赶来一队车师轻骑。
“奉吾王阿罗多之令,恭迎夜叉瞳大人前去相见!”为首的队率语态谦卑,向珞伽表明来意。
“前方带路!”珞伽神色清冷,并不多言。
陆翊见此情景,并不感到意外。倘若大名鼎鼎的鲜卑勇将夜叉瞳出现在自家领地仍未察觉,那么阿罗多这个后车师王也就不用当了。
众人往前行出数里,翻过一片山丘,眼前出现一汪碧绿的大湖,湖水清澈幽静,在夕阳的余晖下波光粼粼,数不清的牛羊在湖边悠闲漫步。
大湖东岸不远处,数百顶白色的帐篷错落有致,连接成营,团团拱卫着中间一顶金色牙帐。
呜---
就在此时,号角声起。
上百胡骑从营区呼啸而出,簇拥着一名身高体胖、穿淡黄色胡袍的中年男子,至珞伽两人数丈外勒住坐骑;马匹嘶鸣声中,来人纷纷下马,恭立道旁。
“夜叉瞳大人再临务涂谷,本王深感荣幸!”为首的那名中年男子,正是后车师王阿罗多。
“阿罗多王安好!”珞伽率先下马,上前与阿罗多相见,陆翊等人相继下马,紧随其后。
“敢问这位是?”阿罗多见陆翊器宇不凡,不敢轻视。
“碎叶城,陆翊。”陆翊踏步上前,与阿罗多见礼。
“远来是客!”阿罗多听到碎叶城三字,瞳孔微一收缩,随即谈笑自若,“本王已在帐中备下酒宴,为两位接风洗尘,还请移驾一叙。”
“这却不必了!”珞伽向阿罗多道,“本将还有要事,急需赶回弹汗山,还请阿罗多王派人将紫骍马带来。”
紫骍,为珞伽得自河西居延泽的良马,相伴已有数年,此番前往碎叶城,因有天山雪峰阻隔,遂留在务涂谷,由阿罗多遣专人代为照看。
阿罗多素知夜叉瞳性情孤傲,并不介怀,当下派人领来紫骍马,又亲手牵过自己的坐骑。
“陆兄弟的坐骑已见疲惫,脚程怕是远远不及紫骍,本王这匹铜爵虽不如紫骍马,但也相差无几。”阿罗多对陆翊道,“自古宝马配英雄,今日本王就将它赠予陆兄弟了!”
陆翊颇感意外,正待推辞,却听珞伽在一旁道,“阿罗多大人一番美意,你就不必见外了。”
“夜叉瞳大人所言甚是,陆兄弟无须见外!”阿罗多笑逐颜开,似乎珞伽愿意接受这份厚礼,反是他莫大的荣耀。
“那陆某却之不恭了!”陆翊望了珞伽一眼,不再推辞。
“本将告辞!”珞伽招呼一声,与陆翊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阿罗多身旁一名亲信心怀不忿,“夜叉瞳行事,实在太过无礼!”
“她有足够的实力,自然可以无礼。”阿罗多神色自若,淡然道,“本王这些年来屹立不倒,只因明白一个道理:倘若惹不起,自然要交好!”
“吾王英明!”众人轰然称是。
阿罗多手捻胡须,表面怡然受用,实则心底另有盘算:本王惹不起的人,总有人惹得起,无视本王者,岂可轻易罢休!
后车师地处西域要地,南北俱为天下强国势力,左右多有好勇斗狠之徒,阿罗多能稳坐此间王位,又岂是易与之辈?
紫骍、铜爵,不愧良马之名,一紫一青,其行如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已奔出三十余里,来到务涂谷外。
“阿罗多如此大方,另有缘故。”珞伽放缓马速,向陆翊道,“土贼,你可记得石林遇伏之事?”
“你怀疑是阿罗多指使?”陆翊随之减速,剑眉微挑。
“区区阿罗多,并无杀我动机,更无那般实力!”珞伽轻摇螓首,神色微冷,“此番往来碎叶城,所经路线并无他人知晓,那高顺能预先设下埋伏,阿罗多嫌疑最大。”
尚贤坊之中,有墨家先贤班勇所著《西域风土记》,为学苑诸子传人必修的典籍,陆翊自幼熟读于心,知道从后车师至碎叶城,有三条路线:
其一,沿天山北麓西行至精河,往南翻越乌孙山,经乌孙国伊列、赤谷要地,渡过热海,抵达碎叶城,此为丝绸北道,也称皮毛道。
其二,绕道前车师、焉耆,再沿天山南麓过龟兹、姑墨诸国,往西北越过凌山,再经赤谷、热海,抵达碎叶城,为张骞开辟的丝绸古道。
其三,由务涂谷南上天山,翻越天格尔峰,穿过珠勒都斯大草原,顺哈尔克山西行,过凌山,经赤谷、热海,抵达碎叶城。
前两条路线,世间知者甚广,多有商旅往来。唯独第三条路线,沿途多有雪峰冰川,非常人可以通过,是故知者不多,行者更少。
珞伽、陆翊所走路线,正是第三条,后车师王廷正当要冲,往来行者很难逃过其王耳目,珞伽怀疑阿罗多泄露行踪,不无缘故。
“阿罗多无故相赠良马,岂非不打自招?”陆翊目露疑惑,问道。
“他若无此举,今夜我必取其首级!”珞伽语带杀机,尽显夜叉本色。
“仅是怀疑,就要夺人性命?”陆翊眉间一皱,很是不以为然。
“游牧之地,哪有什么道理可言!”珞伽目视远方,神色难明,“强者生,弱者死,强者一念左右,即是弱者生死!”
游牧各族只论强弱利害,动辄兄弟父子相残,数百上千年以来,俱是如此。
陆翊十几年来博览群书、行走天下,对此自是早有所闻,虽然并不认可,却知这般习性早已根植各族血脉之中,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只是,这番话再从珞伽口中听来,却让他心底冒出一阵莫名的烦躁,一时无心言语,只是策马前行。
珞伽看出陆翊心情不佳,略一思忖,已知其中缘故,但她生性高傲,又不善言辞,自不会主动示好。
自玲珑坞初识以来,两人互生情愫,虽常有争论打斗之举,但默契渐生,似这般心生隔阂,却是未曾有过。
034 万里无城郭 瀚海阑干 下
两人策马扬鞭,埋头赶路,到入夜时分,已经抵达后车师北部边陲的阜康一带,借住在当地牧民帐中。
天山博格达峰,就在阜康东侧不远。该峰高大险峻,直插云霄,峰腰往上,积有万载冰雪,是西域各族心目中的祖峰、神山,当年墨家先辈班勇与呼衍王的冰川决战,即发生在峰顶。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三峰白头,万山孤寂。
陆翊步出牧帐,看到的正是这般景象,他以前游历天下之时,曾不止一次登临博格达峰,但今夜重临故地,再见如此壮丽景象,仍觉震撼不已。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行健,自有大美;地势坤,故而无言。
珞伽日间的言行,本由成长环境使然,她的过去,自己虽已来不及参与,她的未来,自己却可以奉陪到底。
陆翊心有所感,此前的烦躁一扫而光。
------------
万里之外,漠北,狼居胥山。
汉元狩年间,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北击匈奴,歼其主力七万有余,俘其王侯将尉八十又三,封狼居胥山以祭天,禅于姑衍山以祭地,兵锋直抵瀚海之畔。
经此一役,匈奴各部远遁西域,漠南再无王廷。
时年,霍去病虚岁二十二。
自此之后,二百年以来,天下豪杰智士,无论敌我,提起冠军侯,谁不肃然起敬,心向往之?
和连,鲜卑大王檀石槐次子,八部将之“毒那伽”,即是其中一员。
山顶祭天神坛前,和连负手而立,下方一人急切赶来,告以要事。
“碎叶城陆翊?剑宗传人?”和连霍然回首,声色俱厉,似要择人而噬,“张梁,你若妄言,可知后果?”
他一身裘衣,高七尺八寸,体型瘦削,皮肤嫩滑,尤胜江南女子,双目狭长,眼神邪异,与寻常鲜卑男子大不相同。
“消息确凿无疑!”来人双目直视和连,神色自若,“和连大人,此事真伪,旬月可知,我张梁岂是愚笨之人?”
张梁五大三粗,勾鼻深目,头戴毡帽,身着胡袍,与和连相比,反倒更像从小生活在漠北苦寒之地的鲜卑人。
和连并非真的质疑张梁,只是夜叉瞳此女涉及他心底极其隐秘的一处伤痛,以至于乍听有男子与她关系亲密,情绪立即失控。
檀石槐与慕容嫣育有二子,长子槐枞,次子和连。“邪尊”慕容轩择徒极严,二子资质不足,只因慕容嫣之故,才得以成为慕容轩记名弟子,常上弹汗山习武,由此与慕容轩嫡传弟子珞伽相熟。
和连生性贪花好色,因贵为鲜卑大王之子,几乎无人敢管,故而养成了嚣张跋扈、胆大包天的性子。
珞伽十五岁那年,他见对方出落得日渐美貌,上门示爱被拒,就动了邪心,准备使用迷药,不料被珞伽警觉。和连鬼迷心窍,竟要直接用强,结果被珞伽踢伤要害,暴揍一顿。
此事闹到檀石槐那里,亲疏有别,珞伽本已陷入危机,却被慕容轩挡下,和连反被逐下弹汗山。经此一事,珞伽为免麻烦,遂以夜叉面具遮脸,久而久之,遂有夜叉瞳之名。
和连要害被伤,竟渐渐丧失了男人的能力,事关重大,他不敢让人知晓,性格更见扭曲,变得睚眦必报、残忍嗜血。而夜叉瞳之名,更成为和连的禁忌。
有邪尊在上,和连不敢直接对付珞伽,但任何胆敢接近她的年轻男子,无论出身来历如何,均会遭受和连打击,最终死于非命。
“我得不到的女人,在这个世上,谁也别想得到!”
这句话,就是鲜卑大王次子,“毒那伽”和连的心声。
“万载冰川,百年恩怨!”和连目露怨毒,冷笑不已,“如若这个姓陆的小子在归途之中死于非命,剑宗与邪尊老人家这场恩怨,恐怕就不得不至死方休了!张梁,你说是也不是?”
他因当年之事,连嫡亲的舅父慕容轩也记恨上了。在他看来,若无“邪尊”慕容轩包庇,以珞伽背后泸水月氏那点实力,还不是任他蹂躏!
“和连大人英明!”张梁出自太平道,与其师于吉、其兄张角一样,唯恐天下不乱,什么民族大义、是非曲直,俱不放在眼里。
“只是夜叉瞳修为非同小可,那陆翊怕也不差。”和连性格虽然扭曲,却也并非盲目之人,“此事,恐怕还需贵教相助!”
“只要和连大人付得起代价,我太平道中搬山、卸岭两队锐士,可全力相助,任凭调遣。”张梁显然有备而来。
------------
次日清晨;阜康。
“刚出炉的乞儿雪地雉!珞小花,还不快些出来!”听到帐外熟悉的声音,闻着飘来的熟悉香味,一夜未曾安睡的珞伽星眸一亮,笑靥如花。
“老弟,你这手艺,怕是要把我这婆娘的嘴都养刁了!”一个粗豪的嗓音传来,正是此间牧民大伯。
“这么好吃的东西都堵不住你那张大嘴!”牧民大婶那泼辣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这小子人长得俊不说,还烤的一手好肉,比你可要强得太多了!老娘若是年轻三十岁,非嫁给他不可!”
“哈哈哈!”牧民大叔大笑,明显不以为然,“那也得人家看得上你才行!”
“老娘当年可是部落第一美人!”牧民大婶不忘美好时光。
“老汉当年也是部落第一勇士!”牧民大伯丝毫不甘示弱。
“老娘---”牧民大婶说到一半,眼见珞伽走出牧帐,话锋顿时一转,“臭汉子,还不给老娘干活去!”
她扭动水桶一般粗细的腰身,上前拎住牧民大伯的耳朵,抬脚就走,哪有第一美人的半点风姿。
“老汉的乞儿雉!”牧民大伯一声哀嚎,对落在原地的美味念念不忘。
陆翊哈哈一笑,抓起两只乞儿雉扔出,牧民大伯伸手稳稳接住,不愧为当年的第一勇士。
“你这恶婆娘,轻一点!轻一点!”牧民大伯一边哀嚎,一边不忘对陆翊眨眼,渐行渐远。
这对牧民夫妇,倒是一对妙人!
珞伽在陆翊对面坐下,也不客气,一连吃下三只雪雉,这才看向陆翊,“你昨夜上祖峰了?”
天山雪雉所以得名,正因这类野雉只在雪线以上出没。天山祖峰极其险峻,冰雪之下常有寒冰裂缝,夜间上山,实在颇多凶险。
陆翊略一点头,笑道,“如此圣地,路过岂有不去之理!”
“圣地么---”珞伽嘴角一扬,抬头往东望去。
此时旭日初升,光芒万丈,彩霞满天,辉映在三座雪峰背后,宛如无量神光,更显庄严神圣。
“万载冰川,百年恩怨。”珞伽星眸渐渐露出热切的光芒,“如此盛会,想来还真是令人向往呢!”
陆翊知珞伽生性好战,笑而不言,拿起一根啃过的雪雉腿骨,在地上划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片山川地形。
“此乃阜康,你我当前所在,”陆翊拿雉骨在左下方一点,又在右上方划出一个圈,“此为弹汗山,方圆不下千里,不知邪尊居处何在?”
“此即龙城,鲜卑王廷所在,”珞伽拿过陆翊手中的雉骨,在弹汗山右侧的安侯河上一点,又往左拉出一条短线,“家师居处,就在呼衍峰。”
“详细路线呢?”陆翊问道,他对漠北远不如珞伽了解。
“由阜康出发,沿天山北麓,一路往东,经蒲类海,至金微山末端折而向北,穿过涿邪山、浚稽山间的峡谷,顺匈奴河往北,直抵源头,即是呼衍峰。”珞伽自阜康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
最后停下那条短线尽头,“以紫骍、铜爵的脚力,若无意外,两三旬之间,或可到达。”
035 阴阳离恨石 一步难行 上
诸子门学,玲珑坞。
“一别三年,听闻雪晴的舞蹈如今已是碎叶城一绝?”
一名风华绝代的女子卓立石桥之上,目视水坞楼台,正是沧月。
她身后不远处一名羽衣女子恭谨侍立,身材高挑,美貌动人,正是以飞天舞闻名七河流域的公孙二娘,本名雪晴。
“雪晴能有今日,全拜沧月大家所赐!”公孙雪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口称沧月为大家,自是推崇备至。
“龟兹一会,自是缘分,但若无你自身的天资努力,也是枉然。”
沧月发出一声轻叹,“这些年来,得我指点者何止数十,却无一人能及你半分,如今怕是连我也不如你了,大家之说,再也休提,你我只需姐妹相称。”
“姐姐谬赞了。”沧月本为龟兹公主,素来说一不二,公孙雪晴知她性情,并不在称呼上纠结,“姐姐此番前来,若需雪晴效劳,还请吩咐。”
“近年来,多有往来商旅谈及此间诸子门学,言语间颇多推崇,让我也难掩好奇之心哩!”沧月说到此处,展颜一笑,美艳绝伦,让同为女子的公孙雪晴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她言下之意,显然要见识一番。
------------
观星台。
台分两层,上圆下方,圆台南面护栏边,一白一青两道人影并肩而立。
“按邹先生所言,大汉天灾不绝,匈奴不断西迁,鲜卑频繁南下,均是因那小冰期之故了?”董白问道。
她仍着男子打扮,一身纯白深衣,只是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宁静。
“小冰期为天地大势,非人力可以扭转。”一旁的青袍文士喟然叹道,“但事在人为,霍骠骑勇冠三军,班定远胆气超凡,檀石槐骁猛多智,汉天子骄奢无能,凡此种种,皆能左右一方兴亡。”
他不过二十来许,面相清奇,两眼深邃,正是观星台当代行走邹韬。
“何谓小冰期?”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略带慵懒,极为动听,让人心神荡漾。
邹韬转身望去,一名容貌绝美、体态妖冶的胡服女子正款款而来,抬步之间,腰臀摇曳生姿,惊心动魄。
一心穷究天人之道、向不虑及男女之情的邹韬尚且如此,旁边的董白更是双目呆滞,心神动荡,不知身在何处。
“邹先生、董公子,这位沧月大家,为龟兹国公主,精擅舞蹈,于雪晴曾有授业之恩。”公孙雪晴抿嘴一笑,对眼前情形显已习惯。
邹韬这才发现来的不止一人,心下惭愧,向沧月道,“阴阳家传人邹韬,见过沧月大家。”
他见董白仍一脸呆滞,心中暗笑,悄悄踢了她一脚。
“啊~!”董白这才回过神来,仓促行礼,“陇西董白,见过沧月仙子!”
在她心中,只有如此尤物,方不负仙子之名。
“嗯哼~!”沧月轻哼一声,算是作答,转头向邹韬嫣然一笑,问道,“还请邹先生为沧月解惑,何谓小冰期呢?”
不待邹韬作答,董白抢先说道,“邹先生观周天星辰运转,穷历代地理变迁,发现自三皇五帝以来,有两段时期,天下南北俱寒,以至天灾频发,蛮族肆虐,是为小冰期。”
董白略作停顿,继续道,“上一轮小冰期,乃是先秦周厉王时期。这一轮小冰期,则适逢本朝桓帝在位期间,正是匈奴西迁,鲜卑崛起之时。”
沧月听得美目生辉,颇有兴致,“厉王姬胡之后,炎周再历两代,被犬戎攻陷都城镐京而亡,其后虽有姬宜咎被拥为王,迁都雒邑,但天下户口兵马,俱在诸候手中,炎周已是名存实亡。”
“沧月大家倒是好见识。”邹韬讶然道。
他没想到这位来自龟兹的舞蹈大家对先秦之事如此熟悉,且以炎称周,看来颇知阴阳家五德之说。
“既然如此,炎汉自桓帝之后,是否会步炎周后尘,再历两代而亡呢?”沧月神采奕奕,美目直视邹衍。
长于诸子门学,涉猎百家之言,这样的经历让邹韬并不迷信先祖邹衍所创的五德学说。且五德始终之说,自大儒董仲舒始,历新朝王莽、光武刘秀之后,早已面目全非,矛盾丛生,成为帝王门阀粉饰手中特权的器具。
“邹某只是略通地理天文,哪敢断言朝代更替!”邹韬深深望了沧月一眼,喟然叹道,“沧月大家关心之事,怕是应问关东群儒。”
------------
小满时节;万里之外,弹汗山。
珞伽、陆翊历经旬月,终于抵达匈奴河源头,两人将坐骑留在山外,徒步进入呼衍峰。
一道深涧分阴阳,南侧草木葳蕤,百花齐放,似人间仙境,北侧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如幽暗冥界。阴阳两端,仅以一根古木为桥。
深涧对面,一名裘衣男子临渊而立,后面怪石之间,隐有人影弓弩晃动,显然来意不善。
“和连,你早被师尊逐下弹汗山,怎敢再来!”珞伽冲裘衣男子一声娇喝,双眸隐现杀机。
“呵呵呵!”和连发出一阵邪异的笑声,“国师大人的旨令,和连怎敢违背?只不过,此地可还是山脚呢!”
“你胆敢在此伏兵,是嫌当年本将那一脚踢得还不够狠,特地找上门来送死么?”若非顾及月氏族人,珞伽早已将和连诛杀,但对方既然送上门来,她也不介意出手再施惩戒。
“小师妹,你这可就误会了!”和连目中闪过一丝怨毒,口中却道,“这位怕不就是剑宗传人?和连此来,只为一尽地主之谊。”
珞伽正待动手,陆翊踏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笑道,“和连大人要如何尽地主之谊?陆翊倒想领教。”
小贱人!
和连在心底暗骂珞伽。
他见两人站在一起,男的丰神俊朗,女的身姿妙曼,宛如一对璧人,已然妒忌不已,又见珞伽对陆翊颇为顺从,毫无往日夜叉模样,心底怨毒更深。
“陆翊是么,你若能过得涧来,自有资格去见我鲜卑国师。”和连冷笑道,“如若不能,还请原路滚回去!”
此言无礼至极,足见和连嚣张跋扈到了何等地步。
和连话音刚落,场上已生变化,伴着一声长啸,粗逾三尺的木桥竟被陆翊一脚踢起,轰然飞出,狠狠撞向和连。
“噗~!”和连措不及防,仰天喷出大口鲜血,身躯倒飞丈许,连人带木砸入乱石之中,几名伏兵躲闪不及,被砸得筋骨断裂,眼见不活了。
“放,放箭!”和连奋力挣扎起身,声嘶力竭下令。他赖以成名的“龙牙”双刺未及出鞘就被重创,还能依赖的只有地势、弓弩之利。
陆翊啸声未绝,降龙剑早已来到右手,往地上一挑,无数碎石飞起,激射而出,乱石中埋伏的弓弩手刚冒出头来,即被碎石狠狠击中,纷纷抛弃弓弩,捂住面目惨呼不已。
陆翊身形一动,跃出两丈有余,来到深涧对面。
“其实,我并不喜欢与人动武。”陆翊居高临下,俯视和连,杀机毕露,“幸好,你还算不得人!”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怒则杀人!
“陆翊,你若杀我,我父王必诛月氏一族!”和连的傲慢早已不见踪迹,他满目惊骇地望着陆翊一步一步走近,心底泛起对死亡的恐惧。
“和连大人,你在威胁我?”陆翊露齿一笑,看似人畜无害,落在和连眼中却如见幽冥恶魔。
“不,不是威胁,是交涉!”和连为求活命,哪里还有半点尊严,“痛啊!不是交涉,是乞求!求陆壮士饶过和连一命!”
普天之下,无论中原漠北,倚仗父辈权势而生的贵族子弟大抵如此,既漠视他人性命如同草芥,又在面对自身死亡时扭曲有若蛆虫。
鲜卑王子和连并非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036 阴阳离恨石 一步难行 下
陆翊最终还是放过了和连,一半因为慕容轩,一半因为珞伽。
和连若非檀石槐之子,怕是早已横尸当场,但他若当真不是檀石槐之子,也未必会这么不知死活。福祸相依,原本难定,多在一念之间。
两人离开阴阳涧,沿着山中石道一路往上。
陆翊摇头叹息道,“那和连的节操,当真令人动容!”
“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珞伽白了陆翊一眼,风情万种。
陆翊嘿嘿一笑,“怎样的人?”
“你可要当心!”珞伽答非所问。
陆翊明知故问,“当心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珞伽嘴角一扬,笑靥如花。
和连素来睚眦必报,何况当众受此大辱,珞伽知其必会不择手段报复,但她夜叉瞳看上的男人,又岂惧区区和连?
山路尽头,一块巨石拦住去路。巨石形似天王手托宝塔,立足石台,俯瞰脚下芸芸众生,是为天王石。
“槐枞在此恭候两位多时了!”天王石后转出一人,白衣胜雪,头戴风帽,身披假钟,正是檀石槐长子,“大梵天”槐枞。
“槐枞大人也如山下和连大人一般,要为陆翊一尽地主之谊么?”陆翊瞥了槐枞背后奇形大剑一眼,问道。
“陆兄误会了!槐枞此来,只是难掩好奇之心,想来一见剑宗传人罢了。”槐枞言辞恳切,面带微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槐枞大人有心了!”对方既然讲礼,陆翊自也懒得动武。
“小师妹,师尊他老人家当在离恨崖上。”槐枞向珞伽道,又冲两人一拱手,“槐枞心愿已了,就此告辞!”
言罢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陆翊目视槐枞背影消失,转头望向珞伽,沉吟道,“这位槐枞大人,倒是深谙进退之道。”
“谋略有余,武力不足,也是枉然。”珞伽素知槐枞为人,不以为然。
这也难怪,她师承武道宗师“邪尊”慕容轩,天资又极聪颖,为鲜卑立国数十年来最年轻的绝顶强者,对真正的力量已有所悟,天下虽大,能让她另眼相待的,原也没有几人。
两人转过天王石,踏上一条羊肠小道。道旁山石有“不归路”三字,似为人以金刚指力手书而成,入石三分。
小道顺山势而建,陷于陡峭的山壁之间,一边是百丈悬崖,一边是无底深渊,世人行经此地,大多恐惧不前,一步难行,行则不归。
陆翊眉头微皱,向珞伽问道,“呼衍峰环境恶劣,堪比鬼域,慕容前辈一代宗师,选择此地定居,可有缘故?”
境由心生,心随景迁。慕容轩长居此处,当真无愧“邪尊”之名。
珞伽微一错愕,神色复杂。
过了片刻才道,“此事与师尊胞妹慕容嫣有关,当年师尊以我父兄性命相威胁,让嫣姨改嫁鲜卑大王檀石槐。后来家父旧伤复发离世,嫣姨闻讯,竟上呼衍峰顶跳崖自尽,尸骨无存。”
两人互有情愫,同行万里,身世轶事,彼此多有知晓。珞伽父兄之事,陆翊已在途中听她讲述,只是并未说起慕容嫣改嫁后的遭遇。
“慕容前辈因师门恩怨,不愿接纳吕伯父,尚在情理之中,但为何一定要胞妹改嫁檀石槐?”陆翊问道。
在他看来,以邪尊的实力地位,并无结亲讨好鲜卑大王檀石槐的必要。
“草原上众人皆知檀石槐并非其父投鹿侯亲生,但又有几人知晓其生父竟是匈奴呼衍王?檀石槐成年之时,呼衍王早已离世,为确保师尊全力支持,他坚持要娶嫣姨。”珞伽目露讥讽,冷笑道。
“若无呼衍王,世上焉有邪尊?师尊为报此恩,不仅害得我父妻离子散,还搭上了胞妹的一条性命。”
陆翊闻此秘莘,前事尽皆了然。
“嫣姨跳崖自尽后,师尊一夜白头,手书不归路,独上离恨崖,自此长居此峰。”珞伽对“邪尊”慕容轩的感情极为复杂,恩怨交织。
一念阴阳间,离恨不归路!
其实何至于此,换作陆翊,若处于慕容轩昔年困境,宁愿陪上自己一条性命,也绝无可能断送亲人一生幸福!
若是珞伽,不知又当如何?
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所求各不相同,有人为理想,有人为情义,有人为恩怨,也有人为酒色财气、功名利禄。这是人性复杂之处,也是有趣之处。
两人不觉走出数里,穿过一片幽暗石林,眼前豁然出现一处巨石,巨石自成断崖,三面俱是无底深渊,只有来路勉强可行。
一名华服男子负手伫立崖边,白发垂肩,雄伟如山。
珞伽上前几步,恭声道:“弟子参见师尊!”
“剑宗弟子陆翊,见过邪尊!”陆翊随后上前,拱手行礼。
白发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俊得近乎邪异的脸孔,看上去不过三十来许,正是鼎鼎大名的鲜卑国师、“邪尊”慕容轩。
陆翊却知慕容轩比其师王越大出十来岁,如今已过花甲之年。
只是武者一旦步入绝顶,真气由后天返先天,容颜的衰老就会自然变缓。“剑宗”王越或许是唯一的例外,他为发妻之故,甘愿随其一起变老。
慕容轩双目如电,落在陆翊背负的降龙剑上,寒意顿生,仰首纵声长笑,回音在远近山谷间轰然响起,良久不绝。
慕容轩笑声倏然而止,淡然道,“小辈可敢接我一拳?”
“有何不可!”
陆翊昂然作答,右手从背后拔出降龙剑,体内战意沸腾,身为武者,能与邪尊一战,岂不快哉!
珞伽闻言,悄然退到一边。
慕容轩一身华服无风自动,满头白发飞扬,不见任何动作,整个人竟缓缓离地升起,诡异之处,犹如神魔。
陆翊面色一凝,眼中神光暴现,往前踏出一步,立足之处,一道磅礴无匹的真气风暴席卷而起。
慕容轩负于背后的双手分了开来,右手握拳,缓缓抬起,向陆翊一拳击去,气芒暴涨,罡风顿起。
“降龙一剑!”
风暴过处,陆翊连人带剑破空而出,带着寸许厚薄的青色气芒,闪电般斩向慕容轩那一拳。
慕容轩的动作看似慢至极点,但陆翊却偏偏知晓对方这一拳的速度实不逊于他那迅如闪电的一剑。
那种时间上的矛盾,让人看了胸口发闷,直欲喷吐鲜血。
嚓嚓嚓~!
山石不堪压力,表层不断碎裂。
霍~!
拳剑轰击。
一股气流由拳剑交击处滔天巨浪般往四外泄涌,山石不住碎裂,碎石向外激射,恰似一场劲弩箭雨,一旁观战的珞伽也不得不挥戟护住全身。
“彼岸花开!”
陆翊一声狂啸,身躯一缩一弹,凌空倒跃数丈,落入石林之中,一团真气风暴轰然炸开,巨石承受不住,纷纷坍塌。
尘埃散尽,现出陆翊身形,真气光芒环绕全身,拄剑而立。
“小辈神勇,竟能接下我全力一击!”慕容轩收回拳头,缓缓落地,神色间略感意外,喟然叹道,“上苍何其偏爱墨家子弟!”
他观陆翊眉宇之间犹带稚气,年龄绝不会超过十八,如此天资,尚在他与王越之上,不容他不心生感慨。
陆翊散去真气铠甲,手足略微颤栗,坦言道,“晚辈接得下前辈一拳,怕是接不下第二拳。”
慕容轩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小辈既随珞丫头前来,冰川之战,王兄自是应允了?”
“正是!”见对方提及师命,陆翊肃然道,“虹藏不见,气寒将雪,王师定于小雪时节在天山祖峰恭候前辈大驾!”
“甚好!此间诸事已了,小辈自行下山去吧。”慕容轩心满意足,随即扭头叫住珞伽,“珞丫头留下,有事问你。”
037 菩萨蛮 甘州曲 上
黄昏;呼衍峰下,匈奴河畔。
一对年轻男女牵着马匹,沿水边缓步慢行。
“土贼,本来还想送你一程,但我族中另有要事,急需赶去处理,只能就此别过。”珞伽瞥了陆翊一眼,眼中隐有不舍。
泸水月氏北迁之后,被鲜卑大王檀石槐安置在乌拉特草原一带。该处本为大汉五原郡故地,位于阴山西南麓,与碎叶城一东一西,相距不下万里。
“距离冰川之战,时日尚早,待回见王师、安置韩小雨之后,若无他事,我自当前去寻你。”陆翊望着珞伽,笑道,“到时你可不要避而不见。”
“这可是你说的,咱们击掌为誓!”珞伽嘴角一扬,伸出手来。
“一约既定,万山难阻。”陆翊伸手与珞伽手掌相击,只觉温润细腻、滑若凝脂,忍不住心底一荡。
“土贼,我先行一步,你自己路上小心!”定下再会约定,珞伽心情顿时变好,纵身跃上紫骍马,绝尘而去。
“你也一路小心!”陆翊大声喊道,眼见珞伽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又低声补上一句,“珞小花!”
------------
龙城,鲜卑王廷。
檀石槐高坐熊皮宝座之上,宝座台阶下方,槐枞、和连兄弟一站一卧,神色惶然,正承受着鲜卑大王的滔天怒火。
“敌情未明就擅自上去挑衅,还落得如此下场,真是枉为我檀石槐之子!”檀石槐虎目中精光四射,看着下方不争气的次子。
草原上对待敌人从不客气,也从不在乎手段,只要能赢,就是强者。他恼怒的不是和连去挑衅陆翊,而是挑衅遭遇惨败。
“咳咳~!”和连咳出一口鲜血,满脸委屈,向檀石槐道,“父王,若非珞伽相助那姓陆的,儿臣怎会败得如此之惨!”
当日随他前去伏击陆翊的那队士卒,因目睹他的丑态,早被他当场毒杀,弃尸阴阳涧中,连后来下山的槐枞也不知真相如何,自然容他胡说。
“嘿!你真当我老糊涂了?”檀石槐神色一寒,森然道,“你可知那陆翊在离恨崖上,曾接国师全力一击而不伤,他对付你,还需珞伽相助?”
和连浑身一颤,噤若寒蝉。
“前有吕布,后有陆翊,汉人年轻一辈英杰辈出,实非我鲜卑之福!”檀石槐喟然叹道,“只盼沧月能夺得护国伽蓝,兴我鲜卑一族气运!”
三十年来,檀石槐以武力一统漠北,南下侵袭何止百次,战无不胜,杀人盈野。但不知何故,他近年来颇为迷信佛家经义,对护国伽蓝极为上心,特令八部将中最神秘莫测的沧月负责此事。
槐枞、和连均知贺兰瀚海、慕容长河联手追杀吕布之事,但护国伽蓝一事,两人尚是初次听闻。
檀石槐见阶下二子均露出迷惑之色,遂耐住性子道,“汉人史书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二人可知其中真意?”
“祀者祭天,戎者用兵。”槐枞对汉家文化多有涉猎,略一思忖,向檀石槐道,“用兵自不必多言,只论祭天,我鲜卑一族也常为之,无非人力有时而穷,是以祭祀上天,以求心安而已。”
“强者生,弱者死!”和连不以为然,不屑道,“汉人扯出再多道理,在我十万狼骑蹄下,也不过是待宰牛羊!”
“目光短浅之至!”檀石槐虎目含威,大声呵斥和连,又冲槐枞展颜笑道,“我儿槐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刚才所言,自是其一,这其二,却与二百余年前汉人雄主刘彻有关。”
槐枞在下方恭然聆听,和连刚被训斥,也只得压下不满,作聆听状。
“刘彻纳董仲舒天人三策,独尊儒术,以为国教。”檀石槐目视二子,沉声道,“此举用意,在于一统天下臣民思想,明确前人‘君权神授’之说,以‘天命’之名,确保刘氏江山长存。”
见二子似有所悟,檀石槐继续道,“我等与汉人并非同宗共源,自不能以汉家学说为据,那出自身毒国的佛经教义,却不失为一个选择。”
“儿臣受教!”
槐枞、和连齐声道。
“沧月久无音讯,值此多事之秋,怕是出了意外。”檀石槐目光在二子之间一扫,对槐枞道,“为防万一,由我儿槐枞督办此事。”
“谨遵王命!”槐枞拱手应道。
他在父王面前赢得一局,心底暗喜,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摆出为父分忧的姿态,“不知吕布之事,可有进展?”
“此前长河以玉雕传来讯息,他二人在蒲昌海一带追上吕布,全力出手,已然奈何不了对方。”
檀石槐脸上神色难明,沉声道,“此子当真无愧国师当年所言,怕是只有国师亲自出手,才能除此心腹大患!”
“国师此前顾及身份,不愿追杀吕布,如今与剑宗决战在即,怕是更加不便出手。”槐枞听得心下一惊,肃然道,“但此子不杀,却是后患无穷!”
“此事怕是不能太过依赖国师!”和连不顾伤重,顽强地展现自身的存在,“天下虎贲,剑宗王越。同为宗师的北宫泰当年即败在他剑下,国师对上他,怕是并无太大胜算。”
和连因珞伽之事,对慕容轩殊无好感,心底深处,甚至恨不得慕容轩败在王越剑下,方解心头怨气。
他这番话,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话毕才警觉对国师大有不恭,不禁担心檀石槐责骂。
“你此言虽有长他人志气之嫌,却也是事实。”檀石槐并未责怪和连,反而露出几分欣慰神色,“此事我已另有谋算,断不容此子猖獗!”
“父王深谋远虑,儿臣远不能及!”槐枞不甘落后,恭声道,“此事可有需要儿臣效力之处?”
和连暗骂一声无耻,却也不忘随声附和。
“此事无须你兄弟二人操心!”檀石槐摇了摇头,吩咐道,“冰川之战,意义重大,你二人传我号令,令各部整顿兵马,严防汉人趁机出兵来袭!”
------------
河西一带本为大月氏故地,后被匈奴人所占,至汉武帝时期,骠骑将军霍去病兵出陇右,将河西走廊纳入大汉版图,遂置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
张掖郡地处河西走廊中段,以“张国臂掖,以通西域”而得名,盛产桑麻鱼米、瓜果菜蔬;又因城内泉水遍地、清冽甘甜,故称甘州。
雨后清晨;张掖郡城西市,温家酒肆。
三名身着罗衣、体态窈窕的女子朝酒肆款步行来,当先一人正是阎妍,后面两女一名小蛮,一名阿娇,均是她的心腹族人。
“阎家姐姐来啦!”三女刚到门口,店内就迎出一名布裙少女,却是酒肆老板温老汉的闺女温婷儿。
“温家小妹,今早可有马队入城?”阎妍问道,她在郡城多日,与温婷儿已经颇为熟稔。
“没有哩!我和豆包儿轮流看着呢,决计不会误了姐姐的要事。”温婷儿一边搭话,一边引三女上楼入座,“这二楼临街的位置,给姐姐留着哩!”
她口中的豆包儿,却是酒肆里的跑堂小二,温家的远亲,挺伶俐的一个少年,负责招呼楼下的客人。
“妹妹有心了!”阎妍轻颔螓首,以示感谢。
“还是老样子,一份鱼儿粉,两碗臊子面。”阿娇见阎妍心不在焉,遂自作主张,对温婷儿道。
“今儿个我改吃牛肉小饭,不吃臊子面啦!”小蛮把嘴一撇,脆声道,“天天臊子面,这都小半月了,再好的面,也吃烦了!”
“好的哩!”温婷儿应道。
她转身刚要走,就被小蛮叫住,“饭菜得是你亲自做的,你那手艺,比你家老头子他们强出不止一点!记得再来一壶好酒!”
西北边陲,气候寒冷,民风强悍,纵为女子,也大多能饮烈酒。
038 菩萨蛮 甘州曲 下
温婷儿抿嘴笑道,“难得姐姐想饮好酒,正巧大夫让我阿爹戒酒,他那一壶珍藏多年的甘州曲,不如就便宜姐姐了!”
“好哇!好哇!”小蛮欢声叫道。
张掖郡盛产美酒,此酒能以甘州命名,更是其中翘楚,可惜产量极少,陈年佳酿更是难得一见。
“姐姐稍候,小妹这就下厨准备!”温婷儿说完,转身下楼去了。
“族长伤重未愈,少族长久无音讯。”阿娇瞪了小蛮一眼,朝阎妍一努嘴,“小妍姐都快愁死了,你倒好,还挑三拣四!”
“莫非不食酒菜,就可解决烦恼?”小蛮白了阿娇一眼,一脸不服气,“若果真能够,我阎小蛮就不饮不食!”
阎妍盯着酒肆不远处的西城门,任两女斗嘴,恍若未闻。
自那日在蒲昌海被吕布救下,阎妍领着幸存的十余名族人,沿来路找寻其父行迹,途中遭遇几拨散落的马贼,从他们口中得知蛛丝马迹,终于在白龙堆深处找到阎忠。
原来阎忠受伤后杀出重围,在白龙堆外终被宋杨追上,阎忠以命搏命,与宋杨两败俱伤,随后逃入白龙堆,马贼也随宋杨退走。
父女两人相逢之后,均知如果以残余人马继续西行,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阎行的累赘,遂决定退回张掖郡。
或许河西群盗已被吕布吓破了胆,阎氏父女一行归途中无惊无险,花费大半月时间,终于抵达张掖郡城。此后十余日,阎忠一直在客栈调养伤势,阎妍则带人在西门内守候兄长阎行踪迹。
两女说了几句,自觉没趣,也就消停下来。小蛮一双乌黑的眼珠乱转,打量着酒肆外来往的行人。
“哇喔!那个小郎君可真俊!”小蛮忽然掩嘴惊呼,手指下方。
阎妍、阿娇听了一惊,转头望去。
只见街上走来一名身材颀长的劲装男子,长发过肩,额间束带,面目极其英俊,嘴角叼着一根野草;宽肩窄臀,猿臂蜂腰,背负长剑,腰挂酒葫,脚穿草鞋,仿佛刚从天涯浪迹归来。
单论样貌,此人确是三女平生所见男子中最为英俊之人,当日蒲昌海所见吕布,勇武或有过之,英俊却颇不如,难怪小蛮为之惊呼。
“小花痴!”
阿娇轻啐了小蛮一口。
阎妍在旁边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在她心底,浮现出当日吕布那天神一般的雄壮身影,那才是能配得上她阎家骄女的男人哩!
说来也巧,从后厨换到柜台的温老汉,竟亲自出面招呼,把那英俊男子引上二楼,在三女隔壁一桌入座。
温老汉十分热情,问道,“公子贵姓?哪里人士?”
“免贵,姓韩,祖籍左冯翊,刚从雒阳过来。”英俊男子颇为随和。
“那倒是巧了!”温老汉笑道,“老汉原籍太原,与韩公子家乡相距却是不远,难怪见了公子颇感亲切!”
温老汉这番话,不过是酒肆商贾拉近主客距离的常见手段,听起来暖心,但不可太过当真。
须知太原、冯翊两地之间,相距不下千里;只是两人身处数千里之外的河西,非要说邻近亲切,却也说得过去。
“让三位姐姐久等了!”两人说话之间,温婷儿端着酒菜上来了。
“今儿个我小蛮定要不醉不归!”小蛮从盘中一把抢过酒壶,倒满一杯,捧到嘴鼻之间深深一闻,满脸陶醉,“真香哩!”
酒香四溢。
“这酒,给韩某也来一壶!”
“丫头,你怎么把我珍藏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却是韩姓男子与温老汉闻见酒香,忍不住喊出声来。
“阿爹,大夫再三让你戒酒,这壶酒留着有害无益,不定哪天你又忍不住偷饮!”温婷儿恨恨地瞪了她爹一眼。
她转头望向韩姓男子,似被对方颜值所惊,微一错愕,红晕上脸,柔声道,“这酒仅此一壶,再也没有啦!”
“这位姑娘,可否将酒匀给韩某几杯?”韩姓男子显为嗜酒之人,眼巴巴地望向小蛮手上的酒壶。
“这么小一壶酒,我们也就刚刚够饮的呢!”小蛮见男子求她,心下已是千肯万肯,嘴上却颇傲娇。她以前好像听谁说过,女孩子要矜持一点!
“小蛮,匀给这位公子!”不待韩姓男子再求,阎妍出言道。
“多谢姑娘!”韩姓男子喜出望外,急不可待地取下腰间酒葫,凑到嘴边将剩酒一饮而尽,这才递到小蛮身前。
“只能给你三杯之量!”小蛮白了男子一眼,举壶匀酒。
“匀酒之恩,韩龙铭记在心!”韩姓男子分得美酒,不胜欣喜。
他嗜酒如命,眼力何等厉害,看出小蛮匀出不止三杯,忍不住对她眨了眨眼,闹得小蛮俏脸一红。
“小蛮够啦!你再倒下去,这酒壶怕是都要空哩!”阿娇在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打趣道。
“啊!”小蛮一惊,急忙收手。
“确是好酒!”韩龙举起酒葫畅饮一口,脸上现出陶醉的神色。他扭头对温老汉父女道,“这壶酒钱,记在韩某帐上,再来几道下酒小菜。”
“好的哩!”温婷儿见三女并未反对,忙点头道。
温老汉兀自在那痛惜美酒,被温婷儿一把拽着,下楼去了。二楼并无其他客人,一时安静下来。
“兄弟们,大家一起敬管大哥一杯!”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干!”一群男人喧闹声同时响起。
“这次漠北之事,三将军竟让周仓那个黑蛮子随大小姐前去,对管大哥未免不公!”破锣声再次响起。
“哼!”一道怒哼响起,想来是破锣声口中的管大哥。
“孙兄弟这话可就欠妥了,那漠北之事固然重要,这天山之事却更重要!”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剑宗、邪尊,两大宗师决战冰川,这等盛会一旦错过,不知何年才能有幸再睹?”
“赵兄弟,你不懂!”破锣声言语间有些不屑。
阎妍听得心中一动,出言道,“小蛮,你下去打听一下,问问那冰川决战是怎么回事?”
小蛮下到一楼,循声望去。只见墙角边,一群头裹黄巾的汉子围在桌前,正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上首端坐一条大汉,衣襟大敞,露出浓密的胸毛;旁边两人一胖一瘦,争得面红耳赤。
“各位大哥适才言及冰川盛会,小妹颇感好奇,不知可否告知详情?”小蛮走上前去,甜甜一笑,出言问道。
黄巾众人俱都安静下来,扭头看向小蛮。
“好水灵的妞儿!”胖子嘿然一笑,声似破锣。
他色眯眯地盯着小蛮裸露在外的腰肢,拍了拍自己肥硕的大腿,笑道:“坐过来陪哥哥喝杯酒,哥哥就告诉你!”
黄巾众人轰然叫好,对此显已司空见惯。
“嘿,还害羞呢!”胖子站起身来,伸出一只肥爪,往小蛮腰间揽去。
“哎哟!痛!痛!痛!”胖子眼前一花,肥爪如遭棍击,险些折断。
场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人,挡在小蛮身前,正是韩龙。
“好胆!”黄巾众人大怒,纷纷站起,围住两人。
“想倚多为胜么?”一道女声从楼口传来,却是阎妍、阿娇。
“剑客韩龙?”为首的大汉看清韩龙样貌,神色一凛,霍然起身。
“阁下认得韩某?”韩龙望向大汉,并不记得见过此人。
“韩龙韩兴云,剑宗二弟子,管某早闻大名。”大汉嘿然一笑,抱拳道,“今日看在韩兄面上,我等认栽,他日有缘,自当相报!”
说罢,那大汉冲黄巾众人招呼一声,抬脚往外就走。
“管兄留下酒钱,再走不迟!”也不见韩龙如何动作,人已站在酒肆门口,堵住大汉去路。
那大汉目露凶光,盯着韩龙,似要择人而噬。
“孙仲,结账!”大汉最终放弃动手,恨声吩咐手下胖子。
眼见黄巾众人狼狈离去,小蛮望着韩龙英俊无匹的脸庞,眼中波光潋滟,俱是仰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