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万劫不复
痛!
好痛!
我想要挣开卿萝,可是她没有任何妥协,手掌紧紧压在我肩上。
孙深乘急声问卿萝:"你在干什么!!"
卿萝艰难吐息:"压制她。"
她紧咬牙根,手臂一震,猛的灌入更阴寒的清气。
"啊!!!"
我痛得仰首惨叫,那阵阔别多年的熟悉剧痛几乎要将我撕为万段。
卿萝神色凝重,渐渐七窍流血。
我终于忍无可忍,蓦地将她推开,哭道:"够了!!"
她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看着我:"初九冷静!"
对,冷静,我要冷静。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自己的心绪。
那些山峦上,岛民和侏儒们急急涌来。
**嗖嗖破空,刺破血肉之躯,惨叫响绝长空,却又转瞬被海风吞没,消弭人间,将鲜活生命与山海同葬。
卿萝捂住我的眼睛:"你不能看,闭绝五识,不要看!"
大地却又一个猛颤,她跌摔在我身上。
我抬起头,天地为炉,漫山遍野一片肃然杀意,烈焰艳花朵朵绽放于**之端,莹然似风荷晨珠,却是灼目的血色。
天空愈渐昏沉,云澜翻滚,似群魔在狂舞狞笑。
"少夫人!"
"你们去帮仙人!"
"初九!"
谁在说话,谁在挣扎,谁在嚎啕,谁在推我,谁在破灭。
我又是谁。
长风横来,万物倾颓,一阵强烈剧痛再次从胸腹爆开。
眼前黑沉沉的。
一双黑眸幽深明亮,清许如雪:"初九,看着我的眼睛。"
一双清眸明玉皎月,皓如长空:"九儿,你命格怪异,此生必将多舛,切记控制心性。"
一双沉眸敛尽世态,悠远凝重:"你要去漠北,留在这里,你会成为豺狼虎豹的腹中之物。"
"初九!"
我闭上眼睛,唇瓣被我咬出血,和着眼泪一起狂涌。
我放慢呼吸,一口一口。
我在醉酒听泉,把盏望月。
我在扁舟泛波,渔歌入耳。
我在月下观剑,对影成双。
我在山野迎风,天地清朗。
我在雪地捡梅,幽香沁鼻。
我在枕浪听潮,河清海晏。
...
心绪渐渐平稳,大片时光如尘落静。
压在我肩上的力道渐渐松开,卿萝笑起:"初..."
"铮"的一声刺耳尖啸响起。
我陡然一震,回头望去。
北方天幕下,师父白袍染血,清瘦身影从空中踉跄跌落。
浮空寒光粼粼,数截断刃正朝师父击去。
师父的长烟剑!
长烟剑碎!
"仙人!"
数个人影猛扑过去,以身为盾挡在断刃前,一截断刃仍将师父的小腹活活穿透。
师父跌落在一口棺材上,清弱身骨喷出一口血雾。
白衣似落梅深雪之地开出新嫩红芽,渐渐浸染,被血水漫延。
墨衣女子和行言子一步追去。
"师父!!"
我起身狂奔,卿萝追上来死死拉着我:"初九别去!"
无数**朝他们飞去,墨衣女子侧身后退,行言子陡身上前,将那些**于浮空尽数化为尘烟。
我的周身陡然多了一层师父最擅于的青月护身阵,我朝师父望去,他垂下手,双目含笑却又悲痛的望着我:"丫头,快跑!"
眼泪汹涌滚出,我拼命摇头,挣开卿萝:"放开我!"
师父抬头喝道:"快带我徒儿走!"
有人拉着我往后退去,我拼命挣扎:"师父!你们别碰我!"
"少夫人!快走!"
行言子炼气为光,凝成一许,宽袍在夜色下如猎食的凶猛苍鹰。
我睁大眼睛,忘却呼吸。
他忽的拂袖,汇为一束的长光砰的朝师父冲去。
师父没有躲闪,始终看着我:"快走!!"
所有的一切变得极慢极慢,彻骨的剧痛将我吞没,湮在了遥远的隔世光阴中。
心口剧烈颤抖,我再也压制不住心底那股强烈的情绪。
"啊!!!"我怒声尖叫。
大地一颤,天海寂灭,狂风静止,所有一切阒静无声。
下一瞬,地动山摇般的震荡从脚下剧烈传来。
我顷刻掠至师父身边,将长光碎为数段,坟场上的千口空棺尽数飞起朝他们击去。
行言子拉着墨衣女子急急避开。
棺材砸落在地,碎屑飞扬,一片折乱催糜。
大地又是猛然一晃,皲裂之纹在坟地上细密裂开,一声空灵长啸从地底传来,山那边响起岛民的惊声尖叫。
我朝他们追去,行言子飞快避开,绕到那挽着披帛的女人身后,拂袖以气将被缠住不得脱身的花戏雪推来。
我们撞上,我起身又要追去,花戏雪抱住我,一双紫眸如华光万绽:"野猴子你别去!"
又一声尖锐清鸣从地底传来,穿透亘古岁月,在我脑中燃起一场直冲九天云霄的刻骨业火。
我闭上眼睛,咽下所有愤意。
却在这时,一声疾呼从沙滩那边响起:"吴四小姐!"
我回头望去,行言子抓着唐采衣和墨衣女人她们一起朝远空掠去,转瞬消失无影。
师父撑地爬起:"站住!"
白影御风而去。
我傻了眼:"师父!"
卿萝朝我看来:"初九,快!"
我挣开花戏雪,他又要拉我,我回身推他,石子飞起,转瞬落下困兽阵。
他大怒:"田初九!!"
我朝卿萝跑去,她拉起我,一跃乘风而踏。
疾风迎面掠来,我们追至十里外的一座荒岛,群山起伏,杂草丛生,满目离离。
我们停在一座山峰上,天上闪电骤起,干雷不断,却不见一滴雨水。
师父立在我们跟前,背脊挺拔,和行言子隔着一座小山崖对望着。
四顾茫茫,海风呼呼拂来,我冻成一团。
卿萝皱眉,低声道:"你的灵根该不是又退了回去吧。"
我挨着她,诚实点头。
她看向对面那些人:"完了,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烦躁道:"你师父倒也大胆,怎么就敢跑来?"
唐采衣昏死了过去,被那挽着披帛的女人揪着,行言子和墨衣女子一前一右的立在她们旁边,两人皆是宽大的广袖衣袍,感觉随时要被海风刮走。
要真的能被刮走就好了。
安静良久,天光越渐昏暗。
师父受了重伤,我着实等不下去了,上前道:"师父..."
他终于出声,恨声对行言子道:"砚徵!你枉了我师父待你的两百载情谊!"
我看向行言子,他竟与师尊认识。
行言子看着师父,语声戚悯:"我所做是有违是非之道,你要骂要恨,我认了。"
"你做这些究竟是何之故?"
"我不想与你再起争执,你带你徒弟走吧!"
师父指向唐采衣:"将这女娃给我!"
行言子皱眉:"你莫要得寸进尺!"
"是你莫要再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行言子大笑,"你不必担心,我心中自有大善大恶,怎会走火入魔。"
"既有善恶之观,你如今便是知错犯错,更是罪无可赦!"
"那又如何?善恶之前,人总要以己为道,达者方能兼济天下!"
"你放屁!"师父大骂,"自私为己不算错,但害人太甚,杀戾太重便是罪!"
"好!"行言子语声变冷,"待我心事了却,我自会向天下谢罪!"
"你谢你的罪去!"师父又指向唐采衣,"把这女娃给我!"
行言子怒笑:"难怪你会教出这样的徒弟,她的固执死劲便是同你学的!春桃,你今日当真要拦我?"
我一头栽倒在地。
师父:"..."
卿萝将我扶起,我看向师父,手颤:"春,春桃...这,这,你的本名?"
他不悦:"是春涛!"
卿萝轻推我,低声道:"初九,吓唬他们。"
我收回视线,挺直背脊,厉声道:"将吴挽挽放下,我可以留你们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哈哈..."行言子仰头大笑,"丫头,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三个现况如何吗。"他朝我看来,"离了那座岛,你何来还有那股力量来对付我?我念在昔日交情才放你们一马,你们何苦再要相逼,你快带你师父走吧,莫待我改了主意,你们谁都走不了了。"
卿萝一笑:"是么,那你的现况又如何?为何在这里陪这老头大眼瞪小眼?你是不是,也受了重伤?"
墨衣女人大声问她:"你究竟是何人,要来管这事!"
卿萝冷笑:"看不过去的闲人!"
我看着行言子:"你怎么知道我离了那座岛便没了那股力量?"
他没回答。
我又问:"五年前,你到底是如何将我召去的?"
"快走!"他怒道,"你休要再问了!"
"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忽从天际传来。
随而一声龙吟响起,一团火光从远空游曳而来,转眼便到跟前,在我们上空盘游。
"烛司?"我叫道。
"他不说我来说,因为九头蛇妖之心呗!"女童稚嫩的声音说道。
"你就是拂云宗门上的那条烛龙?"墨衣女子道。
烛司哈哈大笑,忽的调头,直接就朝行言子俯冲了过去。
行言子后飞避开,结阵而御,那挽着披帛的女人将唐采衣推向墨衣女子,转身朝我们掠来。
卿萝飞快奔去救唐采衣。
这女人出手如电,直直攻我,师父挡在我身前,与她引阵相交。
我被海风冻得僵硬,别说神思,连手指都几乎动不了了。
师父很快落败,她蕴出扇影,我咬牙猛冲上去。
烛司却更快,俯冲下来后龙尾一摆,将她摔了出去。
女人踉跄数步,又飞快结阵击来。
烛司化作女孩身影,红火的影子避开两道杀阵斜冲了过去,蹬着这女人的胸口连踹了数十脚,再回身反手一个响亮耳光,将她从崖上扇了下去。
302 谁来救你
烛司紧跟而下,黑暗幽谷中传出一声惨叫,回音余长,便再无动静。
一条火龙从幽谷钻出,龙爪浴血,嘿嘿道:"她在笼子给你的那记耳光我替你还上了。"
我扶着师父,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问完便了然,这家伙喜欢看我的眼睛。
烛司再度朝行言子攻去,行言子不及她凶悍,但是灵活敏捷,躲避飞快,并不时以光阵反击。
若是持续下去,烛司一定不是对手,毕竟她被困在鹤山底下太久,且在拂云宗门上也落了一身的伤。
我将师父扶到一棵树下,师父腹上的伤势被他自己以真气暂缓,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起身想去看看附近有什么止血草药,师父忽的抓着我:"去,去看看那个妇人和那女娃如何了。"
我气恼的瞪他,眼眶都红了:"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莽莽撞撞!那唐采衣死了就死了,你要赔上了,我找谁哭去!"
他眉头一皱:"说的什么胡话,我哪能见死不救,而且她可是为了你才来踏尘岛的。"
我哽咽着擦眼泪:"她救我我可以救她,要你管什么嘛!"
他不耐烦的啧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也是知道砚徵不会害我我才跟来的,又没让你也跟来。"
"你知道个屁!"我哭道,"你看看你衣服上的血,他不害你,他不害你才怪!我不跟来,我到时候去海里捞你这把老身骨啊。"
我擦着眼泪起身,朝卿萝那边的山坡跑去。
烛司忽的怒吼出声,我抬起头,一个偌大的雷光阵将她困在了中央。
她暴怒,猛烈撞击着晶壁,浮空掀起巨大的气潮,火光映红了大海。
行言子唇下滑血,努力控阵。
我咬唇,继续朝山坡跑去,一道玄光忽在此时朝我击来。
我忙侧滚避开。
"田初九!"那墨衣女人怒喝出声,飞身跃来。
"唐采衣呢!"我叫道。
"被我扔海里了。"她停下来冷声说道,忽的抬眸望向师父所在的山头,眉眼一狠,又跃起冲了过去。
"站住!"
我心下大慌,忙拔腿朝上奔去,距离和身手远不及她,我脱口大喊:"杨修夷!你终于来了!"
她身子一僵,回头在空茫大海上四下循望,我猛扑过去,抱着她一起滚倒在地。
她抬手打我,我反手击她,我们互相撕扯对方的头发和面皮。
一路撕扭,我们滚下了土坡,彼此都没有要松懈的意思,不依不饶,不死不休。
她捡来一块石头要砸我,我挡住**住老树根借力踹她,忽的手腕一轻,老树根被我连根拔起,我们同时失重,摔入了崖坡。
身子重重摔地,内腑全乱,骨头摧折,因我身子孱弱,重光不息咒恢复极慢。
她同样七荤八素,摔得不轻,身上黑烟蒸腾,袅袅缭绕,破开的伤口缓缓痊愈,结回那层惨白的肌肤。
缓过劲后她凶狠的扑上来,我侧身想躲,却被她先一步抓住头发往后撞在石壁上。
我痛哼出声,她狠压着我,大声叫道:"你继续嚣张继续狂妄啊!继续啊!"
极淡的微光里,她脸上布满了黑纹。
我嗤笑:"究竟是谁嚣张狂妄?先撩者贱,从一开始就是你们在引我诱我,你自己找上门来用尽手段想害我,竟还说我狂妄?你要不要脸!"
"我最讨厌看到的就是你这副样子!"她揪紧我的头皮,"你跪下来求我,给我磕头,你跪!"
她抓着我的头发将我压倒在地。
我被压得难以动弹,硬声道:"跪你?你做梦!你这浑身塞满臭蛆虫的恶女!"
"我为什么塞满虫子!"
她暴怒,抓起我的头发往坑坑洼洼的谷地上砸去,手一提,扬起了我的脸:"拜你所赐!我每换一具身子都要将后脑劈开,将毒虫灌进去,一点一点的吃光里面的血肉,你知道这有多痛吗!田初九!你知不知道!"
血水从我额上滚落,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为什么要知道?这是你的报应,你活该要被劈了脑子遭虫子吃光,连自己的身子都没有,你可怜的要死!"
"啪!"
她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揪住我的衣襟,怒然冷笑:"我为什么没有身子,我为什么没有!你比谁都清楚!"
我抓住她的手腕:"我不认识你!"
"哈哈哈!"她凄然大笑,"不认识我,你确实不认识我了!田初九,鬼魄死前什么样,死后便什么样,我为什么没有肉身了?"她眼泪滑落,悲戚咬牙,"那是因为我爱的男人为了另一个女人将我灰飞烟灭了!"
我身子一僵,怔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看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女人。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她恨声道,"我肉身湮灭,只能生生忍着毒虫啮咬之痛,依附邪物而活!你说你不认识我,可我却天天都在想着你!我苟残于世为了什么,就是你!"
我脑袋发懵,愣愣的望着她,浑身发颤,却不是因为寒冷。
"原来,是你..."
"怕了?"她大笑,"原来你怕我?"
我怎能不怕。
鸿儒石台上噬骨般的屈辱让我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比起君琦,她手段更狠更辣,心性决断,君琦折磨的只是我的身子,她却还要摧毁我的意志心念,将我真正踩于脚下,彻底击垮。
她揪紧我的衣襟:"你这模样又是装出来的么?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你分明口口声声说不要少爷,你将他看的连街角的浓痰都不如,你却还是跟他成亲了!为什么?因为杨家的荣耀和地位么!既然如此,你装什么清高清冷!你这个没爹没娘的贱女又凭什么能狂妄不可一世,将杨家尊严踏于脚下!他们怎么可以叫你少夫人!!怎么可以!我真想一刀一刀剐了你!"
"你住口!"我怒喝,"我和杨修夷之间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多管!"
"哈哈哈哈..."她的指甲戳入我的脸,她冷笑,"是,你们的事,你这贞.洁烈妇的模样真令人恶心!"
我徒劳无功的抓着她的手,反唇相讥:"你这嫉妒发疯的模样就像条疯狗!"
"初九!"
卿萝的声音自上传来。
"我在这...唔..."
清婵一把将我的头死死的摁在了地上:"田初九,你听过莫闲么?"
我挣着她,口齿模糊:"你放开我!"
卿萝大喊:"初九!!"
清婵从袖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我一直觉得杀了一个人不如毁去一个人,我要你睁大眼睛,你给我好好看着我是如何毁掉你的!"
精细光洁的瓶上绘着一幅熟悉的画,秋江远山,一渡扁舟,两岸青山相对,大雁齐飞,是幼时师公带我们游玩归来后杨修夷画的《临江秋游》。
"你觉得眼熟么?"她看着我,素长手指轻抚瓶身,"这幅画是我最喜欢的,我看过一眼后便日日临摹,我亲手画了上去,亲手上的釉,亲手烧的瓷。"
她揭开瓶塞,一股清香溢出,她斜眸朝我看来:"这是酒,很醉人的酒,叫莫闲。"
话音一落,她抓起我的头发,将瓶中清水全泼了过来。
我等着腐蚀彻骨的剧痛,但除了冰冷什么都没有。
"初九!你出声!"
卿萝的声音逼近了。
清婵眉眼一皱,迅疾抬手在我颈部狠狠敲下,我双眸一紧,而后天昏地暗。
没有沉睡多久,我便被脸上的剧痛惊醒,清婵侧着身在处理东西,将一方折叠好的小巾帕飞快塞入怀里,她捡起那柄沾满鲜血的匕首抓起我的手。
我咬牙推她,她清喝一声,扑过来再刺,匕首砰的撞在我身边地上。
我捡起石头砸她,她侧身避开,我爬起来茫然慌乱的往前跑。
枝桠枯败腐朽,石壁上满是嶙峋怪石,黑暗中一根老藤将我绊倒,我摔在地上,清婵随即而来,卿萝也来了:"初九!"
清婵握着匕首刺来,我贴地滚开,她扑过来举手再刺,被卿萝飞快赶来抓住了那只握着匕首的胳膊。
往后扯去之时,她另一只手抓起一旁的枯木猛的朝我脸上拍来,一阵尖锐剧痛让我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避开卿萝的擒拿,退出去好远,冷声道:"没来得及砍去你的手脚真可惜,可是你已经被我毁了!田初九,我看你怎么去见人!"
"你这贱人!"
卿萝追上去,清婵掉头往另一边逃走。
我攀着石墙爬起,脸上剧烈的疼痛,鲜血滴滴淌下,我伸手轻抚,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仅痛,还倒插着许多木刺。
我愣在了原地,双目呆直。
过去好久,卿萝的声音传来:"初九!"
她捏着一支火把,火光幽幽燃着,微弱的像是随时要灭掉。
她渐渐跑近,眉头一皱,惊道:"你的脸!"
双眼如盲,双耳嗡鸣,我低低道:"她剥走了我的脸皮。"
"可你不是会..."
我摇头,想哭,却没敢,眼泪渗入血肉会痛不欲生。
我浑身发抖,攥紧衣袖。
竟然是她!
原来是她!
卿萝上前:"先不管那么多,来。"
她扶我坐下,摸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烤着:"伤口的木刺要先挑掉,不然会腐烂进去的。"
我呆呆坐着:"谢谢。"
眼泪终是啪塔一声掉下,滚过伤口,灼痛剧烈。
"我师父呢,"我问,"上边怎么样了?"
"行言子跑了,烛司在那照顾你师父和唐采衣。"
我点头。
她将匕首烫热,朝我看来:"初九。"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来。"
303 你能行吗?
木刺被一根根挑出,卿萝脱下外衫做了个布袋,戳了两个小孔给我看路。
我举着火把,她吃力的背起我,攀着斑驳崖壁向上跳去。
海风呼啸,天光暗沉,山坳下大火熊熊,唐采衣一身湿漉,正费劲朝下面丢着草木枯枝,浓烟翻滚,被海风卷向遥远的天际。
烛司已经走了,师父靠在树下昏睡了过去,一旁围着一个涤尘阵。
卿萝过去给他把脉,半响,冲我摇头:"没个三四十年,这内伤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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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身,心疼的握着师父的手,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腹上的伤口被抹了几层浓绿草汁。
"你呢。"我抬头,"你的元神,也损的很厉害吧。"
"是啊。"她叹了口气,"比你师父还糟糕,没有五六十年,怕是养不回来了。"
"谢谢你。"我由衷道,"这次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会死的很惨。"
"哈哈!"她在一边坐下,看着远处大海,"你要跟我吵架我还能吵上几句,你成天一本正经的跟我道谢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终究是我先用血印挟制你,不然你也遇不上她们。"
我一笑:"你话是这么说的,可如若我真同你吵架,你肯定会说就算你没用血印挟制我,那女人也会处心积虑接近我,不都一回事么。"
"哈哈哈哈..."她大笑,笑完偏头看着我的脸,"你今后有何打算?"
"报仇。"我道。
"不与你男人成亲了么?"
我摇头,淡淡道:"本就从未想过,如今这脸,怕是以后也不会想了。"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你怕什么?"
我吐了口气,没说话,抬眸望向远处,捏紧了脸上的布袋。
安静一会儿,她道:"初九,那你现在将我当成朋友了么?"
我回眸朝她看去。
她笑道:"我这人很仗义,你要是跟我做朋友了,我可以帮你杀人,你长得再丑,心性再恶也无所谓,你要我杀谁我就杀谁。"
我微微皱眉,拉扯额头的血肉极疼:"你这样不对,这世界须有是非善恶之观,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只为朋友,这世界便完了。"
她淡笑:"你说我倒说的轻松,如若是你师父叫你这么做呢?"
我摇头,不待我说话,她又道:"但是不会,你师父他们不会让你这么做,就同你不会让我这么做一样。"她双手抄胸,"如何,想通了吗?"
我不解:"什么?"
"那夜你在城外哭的那么伤心,还一直说梦话,你不记得那时心境了?"
我一愣,那夜纷繁复杂的思绪在脑中又乱了起来。
卿萝看着我,徐徐道:"初九,人的一生会因为和不同的人相遇而产生改变,那些你先祖留下来的东西你阻止不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是因为和谁的感情,而是看你的心。人做事从来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若我认真问你,你师公他们真要你与天下为敌,你当真会么?"
我看向师父沉睡的面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会。"她道,"因为教你与天下为敌的那个师公必然不是你爱的那个师公了,而你爱的那个师公定会叫你用刀子捅进那个师公的心口,对不对?"她一笑,"不过这些也就说说,你的师公能教出你师父和你这样的门人,他肯定是个德高望重的大成之家。他绝对不会让你做恶事,就同你不会变恶人一样,所以你根本不必要想那么多。就算夜奴真的是你的族人,你该怎么活仍怎么活,不必有所顾忌,珍惜你应珍惜的,跟着自己的心走,这样你便不会为恶人所利用了。"
我微垂下眸子,望着脚边湿漉漉的泥草。
她伸了个懒腰:"其实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虽然伤神,可很带劲。初九,我就先睡了,今后的路你自己想好怎么去走。"
我点头:"嗯。"
她在地上躺下,不多时传来轻微呼声。
海水翻涌,水声浮沉却又安静,静默良久,我起身朝唐采衣走去。
卯时初刻,天色亮起,远处云影如火。
一艘大船靠岸,师父他们被摇醒,师父睁开眼睛,缓缓恢复意识后四望:"九儿呢,丫头去哪了?"
唐采衣轻声道:"烛司带她,先离开了。"
卿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唐采衣面不改色的扶起师父,朝山下走去。
我背过身坐在石下,过去良久,大船渐渐离岸,终于在远方变成细小圆点。
我朝另一个斜坡走去,生火取暖,烧水暖胃,采了许多野果,饱腹后枕着泥草而眠。
一觉数十个时辰,醒来后精神尚算充沛,我开始伐木做舟,做到一半,空中龙影掠来,化作女童停在我跟前:"你怎么还在这!"
我长吐了口气,手里的木头一扔:"你可算来了。"
烛司看向我做的乱七八糟的舟木:"我要不来,你这破东西真能放海里去?"
"这是后路,你要真不来,我也不能困死在这。"
她双手抄胸,哼道:"我是闲的没事才用神思去寻你,我可不是关心你。"顿了顿,她抬起火瞳,"你的脸怎么了?"
我解开衣袋,看着她的眼睛。
她啧啧啧,凉凉道:"挺好挺好,本来也不算好看,如今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剥死人面皮来戴了。"
我横了她一眼,转身去收拾东西。
她嗤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本神一日千里,在这等我可比他们坐船快的多。"
我将砍做小段的木头和几味野草放入包袱里,再将用杂草编织的几个结扣塞进袖子里:"走吧。"
她哼一声,化为龙身飞起,我跳下山崖,被她接住,朝踏尘岛飞去。
岛上一片狼藉,两百多个岛民在那些坟场里收拾破碎的棺木,地上许多尸体,有小童的,有侏儒的。另一岸停着两艘大船,许多手执弓弩的劲衣男子站在坡上,护着那些从铁笼里逃生,正分批登船的人。
我们在一个人烟稀少之地停下,一起在尸堆里翻了好久,烛司拎起一具年轻女尸抛来:"这个体型跟你合适。"
胸前好多血窟窿,还有三支**插.在上面,我脱下她的外衣套在外边,再将她的头饰解下,乱七八糟的戴在头上。
烛司打量我:"差不多了,应该没人能怀疑你。"
我缠弄着头发,边道:"你在这等我还是..."
她俯身在尸堆里嗅了嗅,嫌恶摇头,转过身去:"这些不太对我口味,我去村里看看有没有养猪的。"
我看向那些尸体,脑补了下她吃死人的画面,顿时一个冷战袭来,禁不住的抖了抖身子,赶紧离开。
穿过一道石栈,好些岛民扛着尸体走来,见到我的脸,麻木的目光微恸,但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一个小女孩坐在不远处哭,我走过去,她抬头时被我吓了一跳,哽咽着退了退。
我在她身边坐下,毕竟口音不是本地,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擦掉眼泪,悲伤道:"我们死了四百多个人,重伤七十多个,他们才死了三十几个,那些尸体也都被运走了。"
我比了比手势,问那些关在铁笼子里的人还有几个活着。
她半天才意会,恨恨道:"他们才死了三百个,好些人现在还在岛上,等到晚上,大伯他们会用火油瓶砸过去的。"顿了下,她看着我的脸,"你也挺可怜的。"
我点头,叹了声,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起身走了。
在岛上转悠半日,一个小童和侏儒都没看到,那些粉衣女子的行踪也没有。倒是因为多看了一个岛民一眼,他脾气暴躁的将我臭骂了一顿,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还真是一个火油瓶,所以跟过去一把火将那些全烧了。
浓烟翻滚,岛上再度混乱,我潜入一家客栈想找些吃的,刚溜进后门肩上便蓦然一紧,被人强扳了过去。
一双极亮的眼眸,布满欣然喜悦,但在看到我的脸后一瞬暗沉了下去。
我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宋,宋积。
五年前的匆匆一眼,我记忆不深,但大致轮廓和强烈直觉不会错。
他同我一样,穿着海上岛民的简单布衣,体内寒症应该已经除去了,此时他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岁,但他生得比一般男子要俊俏英挺,脸上没有留髯,看上去很显年轻。
他身后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上前:"小叔叔?"
宋积定定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做出慌张模样往后退去,却被他握着手腕一把扯去。
海风很大,他俯下身凑近我的脸,贴着我脸上的血肉嗅了又嗅,低笑道:"真香啊,你是,月家的?"
一旁那男子略略一惊,叫道:"那个月亮的月?"
宋积忽的伸手,在我脸上狠狠一掐,我痛叫推他,他轻轻后跌了一步。
修长手指沾了我的鲜血,他伸指在自己鼻下一滑,白皙肤色落了殷虹一撇,诡异无比。
"怎么就不会痊愈呢,看背影,我都以为你就是她了。"
我伸手轻抚着脸,痛的泪眼朦胧。
他看着我:"你是她族人吧,有她的消息没?"
那男子问道:"月牙儿?"
我讶异,冲上去胡乱比着手势,问这男子月牙儿当真还活着。
他嫌恶的推开我:"月家贱奴!"
我跌倒在地,一旁的宋积冷目扫了我一眼,回过头去:"带走吧,找顶帽子给她遮遮。"
304 谁在怕谁
房间幽暗狭小,挤满了人,大多数穿着踏尘岛上的岛民布衣,唯几个有些年纪的老者除外。
宽袖大袍,玄色长衣,极为盛重,是巫袍。
房中另一边吊着六人,一个粉衣女子,三个小童,两个侏儒。他们全被脱光了,一丝不挂,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外翻的皮肉里爬满细密小虫。
宋积侄子合上门,屋里的人皆回头望来,一个面容素雅的中年妇人看着我:"这个是..."
我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裹得严严实实站在宋积身后。
宋积淡淡道:"我乐家小辈,刚被人剥了脸皮。"
一个年约二十八九岁的男子笑嚷:"你乐家总共只有二人,连只看门的狗都没有,竟还能有小辈?"
宋积朝他看去,双眸微眯。
那人挑衅挑眉:"乐大族长生气了?"
宋积收回视线,朝一个老者微微作揖:"丁若前辈,可问出什么了。"
丁若。
我讶异的睁眸,朝那老者望去。
他一身大袍,长发长须,正上下打量着我,面冷如霜。
他身边一个老者忽一敛眸,大袖一抬,我头上的斗笠被一股气劲掀起,掉落在地。
我忙伸手掩面,惊惧的往宋积身后藏去,但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脸。
那长发长须的老者点头,紧绷的神色稍稍放松,看向宋积:"毁了便毁了,不过一张面皮,何必弄那么多花样。"
宋积垂首作揖,恭敬道:"是。"
那老者不再理他,回身朝吊着的那六人望去。
"乐大哥。"
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在窗边叫道。
宋积回过头去,冲她弯唇一笑,朝她走去,宋积侄子抓着我的胳膊,低喝:"走!"
窗边光线略好,窗口开着一条小缝,空气比那边好闻许多。
宋积淡笑:"十四娘。"
女子揖了一礼,看向屋中央:"我觉着能问的全问出来了,再多的他们也不知道了,可是那几个了不起的大族长就是不肯罢手,非要把人折磨死了才心悦。"说完冷笑了声。
宋积同样冷笑,问道:"那可问出什么有用的?"
"你没猜错,这一切都是行言子和那仙姑的交易。"
"仙姑?"
"没想到吧,那女人是仙界仙姑,名叫汤瑛,而那几个粉衣女子全都是仙娥。"
宋积笑了笑,淡淡道:"只是有些讶异,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对。"女人也笑,看向那吊着的六人,徐徐道:"行言子的故事说起来就长了,四五百年前龙图有个叫张雄的大将,挥兵南下攻打昶辞,被昶辞一个赵姓将军阴了,十五万兵马连同四万矮兵被逼入九龙渊活活烧死,那行言子就是这张雄的儿子。"
"他替父报仇?"
"倒也不是,九龙渊煞气萦绕,那些兵马的魂魄被羁绊缠压,不得超生,这几百年来行言子一直四处奔波想方设法的去救那些亡魂。后来遇上了汤瑛,两人就做了笔交易。"
宋积皱眉:"四百年一番沧海桑田,被煞气所缠的魂魄还能有办法救出?"
"乐大哥可知道汤瑛手里的宝贝是什么?"女人笑问。
"什么?"
"据说是浮休灯。"
我没听过,宋积却扬起了眉毛:"周氏浮休灯?"
女人一笑:"照亮千里,逐云散雾,引魂回渡。"
宋积侄子这时点头,凝重道:"难怪了,上古十巫的宝贝,就算沧海桑田又如何。"他朝屋里几个人影望去,"周家那几个装腔作势的知道了可不得气坏了?"
我垂下头,听这意思,这屋里的人果真都是十巫后人了。
世人千百年来寻十巫不得,竟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他们来这岛上想做什么?
那女人续道:"汤瑛当初与另一个仙姑相争,为了精进修为,误食了大量不干不净的丹药,仙根遭污,成了半仙半妖。她座下有十二个仙娥,她哄骗她们去春鸣山修炼,结果她们被九龙渊煞气所侵,也成了半仙半妖,不得不听她行事,供她为所欲为。"
宋积沉声道:"难道她们与行言子所作的交易,便是摆脱曲魉之痛,并以浮休灯作为交易?"
"是。"
"如此说来,与我们所猜的那些人毫无干系了?"
女人轻叹:"对。"
我看向那六人,其中一个小童已经毫无生气了。
这些小童为鲛人与应龙所生,鲛人为妖,应龙为神,半妖半神之躯。
半妖一死,万世蝼虫,连卿萝那么心狠手辣的女人当初都下不去手。
所以我着实好奇行言子要怎么去做,当初镯雀找我时,我说世上没有这样的办法,最后得知将妖骨换掉便可将半妖变人。可那些仙娥都是仙体,世上最稀少的一是上神,二是仙人,她们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仙骨去。更何况投靠于他们的小童天生就是半妖之身,根本不会有合适的根骨。
难道这与他们绑我有关?
女人也看着那六人,淡淡道:"为了这盏浮休灯,行言子煞费苦心,奔波了四十多年他终于找到了方法。十九年前,德胜城的行尸屠城就是他下的第一颗棋。"
"不对。"宋积疑道,"那个时候月牙儿才几岁?"
"谁告诉你他的目标是月牙儿了。"女人笑道,"是他的义女,唐采衣。"
宋积皱眉:"与她何干?"
"可惜她魂飞魄散了,不若,如果将她推入轮回之境,你会看到密密麻麻,到处乱飞的苍蚁蜉蝇。"
我心中大惊,宋积也讶异:"她是结束万世轮回后的曲魉?"
"对。"女人点头,"行言子毁了德胜城,一是想得到唐采衣,二是将德胜城里的行尸困于巫殿下,好在他得手之后以这些行尸的亡灵搅浑九龙渊煞气,再以浮休灯救出他想要救的那些兵马。"
宋积赞叹:"手笔真大。"
"不过,他到底也对唐采衣有了父女之情,所幸后来又找到了更好的选择。"
"月牙儿?"宋积冷笑。
"没错,"女人道,"月牙儿牵系着化劫,得了她,何止这些曲魉可以翻身,直接引化劫去九龙渊,巫殿里的那些亡灵也派不上用场了,行言子直接就能用浮休灯引出那些兵马。"
我总算能理清一些了。
五年前我被君琦沉入湖底,世人都以为我死了,所以五年前,行言子忍痛让唐采衣变为行尸。
唐采衣不人不鬼,无意中破开了吴挽挽的罡气,就此吴挽挽的噩梦开始,她被各路妖魔附体,吴洛也难以幸免。
之后就是我去吴府发生的事情了。
我不由唏嘘,这一切看似与我无关,竟这么早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是行言子怎么会知道九头蛇妖的心脏能引我过去?
在唐采衣变为行尸后,行言子怎么又将她送回吴府了?因为阵法的天时地利偏差错开了吗?
这时又一声惨叫传来,一个侏儒没能挨过去,也死了。
所有人都云淡风轻的看着,如若看一只苟延残喘的狗挣扎死去。
女人回过头后再度打量我:"就算有了她的族人,你也未必就能引得出她,拂云宗门和碧霞酒庄已经死了三个,她那心性谁琢磨的透?"
宋积朝我望来我,我避开他的视线,他淡淡道:"月牙儿身上的污水还不够多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拂云宗门和碧霞酒庄我们并未在场,那些是不是人云亦云传出来的谁知道?"他伸手摘掉我斜挂在脑后的发饰,"留着也不缺这口饭,万一到时有用呢。"
女人点了点头:"也是,不过现在连她在哪也不知道,更不知道那群恶人来了没。"
宋积冷笑:"来了就让杨琤先陪他们玩着,他可是备了份大礼的,就让他们在云英城里狗咬狗好了。"
房门这时被推开,一个年轻姑娘合上门,气喘吁吁道:"风太大,那边火势越来越猛,我们得快撤。"
众人互望,那长须长发的丁若老者起身,沉声道:"分开撤退,今夜戌时在坟场集合,准备好要用到的那些东西。"
"是!"
吊在那边的剩余四人被一刀捅死,终于得了个痛快,他们没打算收尸,直接摆了个阵法,尸体消失无踪。
众人纷纷离开,一个女人过来:"十四娘,我们走。"
"乐大哥,今夜再见。"十四娘对宋积揖了一礼。
宋积微微颔首,对她一笑。
我看向那六具尸体消失的空地,这些人够缺德,不过我不喜欢这里的岛民,包括客栈里的伙计和掌柜。等到他们发现这些腐烂恶臭的尸体时,兴许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才是正宗的狗咬狗吧。
可是,我皱眉,云英城里发生了什么,杨修夷现在在做什么呢?
305 我不敢想
宋积和他侄子领着我,从南侧廊道下楼,转身从后门离开。
火势蔓延很快,我放火的那间杂房,一整排的木屋都已化为灰烬。
街上人群慌乱,纷纷赶去救火,可是海风着实大,鼓吹向四面八方,还有群山上的易燃树木。
宋积带着我们避开人群,沿着半崖山路而行,身侧就是浩浩海浪。
待四下无人了,他侄子问道:"小叔叔,你怎么看。"
宋积一直在沉思,仿佛这时才回神,他回身一把撕下我的蓑衣,淡淡道:"给她再找顶帽子。"
那侄子瞥了我一眼,应了声,转身离开。
海风将我本就松垮的头发彻底吹散,宋积垂眸看着我,我抬着眼睛,不避不闪。
那些我害怕再提起的恩怨和极少去触碰的回忆在我脑中逐一复苏,我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杀了,以祭十八那不知身处何地的亡魂。
他忽的冲我一笑:"我知道你会说话,你叫什么?"
我粗声道:"我怕你们对我动刑。"
"你未免太小看他们了,装哑巴就没有办法从你这里问出话了?"
我抿唇不语。
他又一笑,回过身去:"我知道你不可能对月牙儿有感情,你愿意与我合作么?"
我跟上去:"她现在在云英城吗?"
他随口道:"应该不在,那些人哪舍得她涉险。"
我皱眉:"云英城很危险?"
"合众之力,倾城为赌,都已经三天了,杨琤死了都说不定。"
呼吸一滞,我刹那止步。
他回头。
我嘶哑道:"烛司。"
他轩眉:"你叫月烛司?"
我又问:"你们今夜在坟场,要做什么?"
"大事,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以示我诚意。"他笑道。
我冷笑:"你当然得带我去,没想到你活的这么落魄了,连个看押我的人都没有。"
他笑容一凝。
他的侄子这时跑来,手里抓着顶斗笠,不耐烦的塞到我怀里:"拿着!"
我接过来双手捏着,看着宋积:"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我去不了了。"
气氛有些怪异,那男子僵在一旁,唤道:"小叔叔?"
宋积没说话,定定看着我。
远处响起龙啸,我说:"宋积,你还记不记得一个人,你的'女儿';。"
他神色渐渐凝重,眸色变深。
我沉声道:"看到你真好,我一直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宋积,你好好活着,总有一日,我会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他面色大变,陡然上前抓我。
我后退一步,身子跌落半崖,神思拉起石阵,挡住他急涌而来的灵力。
石阵被轻易破开,我下坠的身子同时被烛司接住,我抬起头,宋积脸色煞白,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海风扬起我满头长发,我冲他冷笑,戴上斗笠,被烛司带向东边,头也不回。
疾风如刮,转瞬数十里,我翻了个身,仰躺在龙背上,长长的吐了口气。
烛司问道:"他是谁啊?"
"替我省了点事。"我将袖子里的结扣抛入大海,"省得我自己动手去拷问了。"
"我都没吃饱。"
"你什么时候吃饱过吗?"
"前段时间就挺饱的,我都吃不动了。"
我笑了笑,眯着眼睛望着无垠苍穹。
她又道:"那你都听到了什么?"
我想都不想,脱口就道:"看我眼睛。"
"本神看不到!"
我轻叹:"绕了一大圈,跟我不能说没有关系,可是只有一点点关系。"
"不是你要找的那些仇人?"
"不是。"
她哦了声,不再说话。
我反倒不习惯了:"怎么不问了?"
"没兴趣了。"
我一笑,眼泪从两颊滑落。
天空云海翻涌,身下大浪惊涛,千里无人,万里唯风。
这一瞬间,我忽然就好想宋十八。
如若她的浮魂荒魄尚有意识,是否也这样迷茫的望着天地呢。
还记不记得我,还记不记得独孤,还记不记得她自己是谁?
心中酸痛,不禁泪水汹汹。
乘船需数日,烛司却不必,一盏茶不到,我就被她扔在了城墙上,她化为人身在我身旁站定。
我爬起身,顿时就傻了。
鲜血如江流奔海,生生刺入鼻端。
满目横尸,堆积如山,各种脏器断肢散在地上,到处都是虫子,爬的,飞的,蠕动的。
黑压压、密麻麻,翅膀带起呼啸的大风,掠过狼藉的尸海,掀起巨浪般的恶臭。
烛司站在我身边,个子还没到我肩膀,双手抄胸,脊背挺直,神色冷峻,冷目而望。
"吓到了么?"她淡淡道。
"他,他人呢。"
她转身朝城墙下走去:"那日你们被船带走,曾有官兵来劫,可还记得。"
我跟上去:"你怎么知道?"
"被劫走了六艘,捉走了近百个侏儒小童。"她懒懒伸指,"就在这里砍的脑袋。"
竟然是他们。
"那这里的百姓呢?"
"你竟然不知道?"她诧异的看我一眼。
"知道什么?"
她停下脚步,回过身子:"你男人没跟你讲么?天现平溯三星,为最佳吉时,引孤星紫英,指向正东,聚三合之力可引城池为上,浮空十日。"
我不知道自己是没听懂,还是听懵了,我傻在了那。
她看了眼我的眼睛,敛眸:"他竟真的没跟你讲。"顿了顿,又道,"可能怕你担心吧。"
我想起了那日在岛上杨修夷给我看的那张图纸,皆是聚灵之阵,当时我不知道他要那么多灵力做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那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我问。
她摇头。
我顿时心沉如石。
下了城墙,满目惊心,烛司一步步走去,四下望着:"要是我没猜错,每个城门口都会有这样的场面。"
我看着那些尸骸,那日在巫殿里杨修夷说要将德胜城变为浮城时我就说他疯了,结果他将大于德胜城二十多倍的云英城变作了第二个崇正郡。
好,好狂...
"以这些尸首引那些妖物过来,再在此地伏击交战,好为他们争取阵法时间。可惜惨烈了点,短命鬼,你看地上是妖物尸体多,还是人尸多?"
我捡起一件盔甲,凄然道:"是士兵。"
她抬起头:"云破天开,以肉体之躯对抗妖邪魔灵,倒也可敬。"
天空混沌模糊,浑浊不清,我迷惘道:"不是说凡界界门不易开么。"
"强行攻破一个小口未尝不可。"
我心下一寒:"现在是在云英城,我们有所防备,倘若,倘若是任何一个地方,那强行攻破岂不是..."
"强行攻破也不好强行啊。"烛司一直抬着头,火眸悲悯,"为了攻破这层结界,他们的损失绝不小于你们,短命鬼,他们也在孤注一掷。"
"就是为了我?"
"是吧。"她一笑,"知道你活不长了,所以急了。"她朝前走去,"不过此事说来也与我有些关系,你知道杨琤前阵子让我来曲南做什么吗?"
"不知道。"
"他让我将曲南一带的小妖怪清了几遍。"
我一愣:"让你清妖?"
她回头看我:"你不信我?"
并非我小看烛司,而是这世上妖鬼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有些甚至有成仙的修为和机缘都懒于上天,偏要化为煞物继续为祸人间。
而且,曲南六州何其之广,烛司就算有六百多岁的神族元魄也是不够看的。且不说其它了,光是臻州留青至珝州永城那广伏万里的长虹涧就有奇妖数千百万。
那地方,别说一个师公,就是一百个师公都不敢轻易过去。
"本神都说了是小妖怪,我对付他们的本事总该有点吧?"她回过身去,"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杨琤派了个老头给我,那老头挺厉害,找了不少人走街串巷,一传十十传百,到处都知道有条上古神龙出现了。我有时只需变作龙身在那些深山高地里转一转就能吓跑一堆小妖怪了。"
我仍觉得诧异:"杨修夷叫你来你就来吗?"
"这么便宜的事情我为何不来?有次在谦州吉明,那老头以退为进,用了个扮猪吃虎的方法一口气给我围了上万只小妖。虽然那次我受了点小伤,可吃的真叫一个痛快。而且遇到厉害的大家伙,我打不过也有他们帮着我,这种好事上哪找去?"她伸手指了圈,"你看,要不是我前阵子在这清妖,这里能这么安静吗?不等星序到位,云英城浮出六界,那些小妖小鬼的早就出来祸害人间了,想要处心积虑抓走你的那些人又何必大费周折去魔界引兵?"
我大惊:"你是说那些人是魔族?"
"并不清楚,我又从未与那些人正面相对,不过这些尸体可都是魔界丘族豢养的魔灵兵。"
我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
烛司折了根粗壮高大的树枝递来,我伸手接过,她看着我的眼睛:"短命鬼,杨琤真的不错,你可要好好珍惜。像他这样的胆气已经不多了,以前乱世,谁都可以出来狂妄一下,但是那种狂妄毫无德善,肆意践踏人命,草芥苍生。杨琤却相反,他狂而有制,狂又内敛,胸有宏图,为天地立心,这便叫魄力。"
我抬起头,不远处有个巨大湖泊,零落的树木上垂挂着许多尸首,血水聚为腐臭的腥流,汩汩涌入湖水,渐渐把它们染为一片红汤。
长风骤起,横扫过死寂的荒城,远处苍鹰振翅,俯瞰人间。
我想起杨修夷的话,攻敌之道,乱心为第一要,崇正郡里的死役,拂云宗门的群妖,那些人很会借力。
但原来,杨修夷谋划着德胜城的同时也在谋划着云英城,在我进入孤星长殿的时候,他便将云英城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德胜城人少,损失最小,云英城地广,损失虽大,可是不碍它重振兴旺。
还有...
我看向烛司:"你方才说聚三合之力?"
"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哪了!"
306 城中惊变
烛司带着我腾空,瞬间抵达云英城正中。
高处望下,云英城的三个广场各有不同,风月广场最高,白鹭广场最广,归秋广场最美。
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那边!"
我朝西南指去。
她纵身往下,我抬起手,二十三粒石头悬空飞起,我低低吟咒,它们朝四面八方冲去。
良久,五粒石头飞回,原地盘旋,我问烛司:"牵丝灵,会么。"
"听过。"
我再度抬手,就要凝思,鼻下微热,鼻血淌落了下来。
烛司似有所感,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何必非要进去,说不定你跑来只会给他添麻烦,他瞒着你是对的。"
我擦掉鼻血,继续吟咒,石头轻转,朝东飞去。
烛司掉头跟上。
空中出现极淡的一道气栈,烛司跟着石头东绕西拐,磕磕绊绊。两旁晶墙淡近透明,筑成一道类似迷宫的极长甬道。
转了良久,我们从出口冲出,烛司瞬息化作女童,和我一起从高空坠下。
仍是云英城,却仿若另一个世界。
天空晦暗,风声滚滚,云光遮蔽天色,乌云翻卷时,间或露出一丝空隙,有刺目的金光自那些空隙射入,是阳光。
我撑地爬起,烛司忽的叫道:"当心!"
破风之声从身后沉沉而来,烛司一跃而起,一脚踢开朝我们砸来的木梁,随后旋身飞踢,将一个猛冲过来的灰影踢走。
我后退数步,又有两个灰影冲向烛司,快的看不清人面。
烛司更快,直身而上,一手掐住一只灰影的脖子,手腕一转,将他的脑袋活活撕下。
下一瞬利落转身,扑向另一只灰影,双脚勾住他的脖子,于半空将他脑袋卡断。再反脚一踢,伸手接住那头颅,稳当落地。
"什么人!"一个粗哑咆哮声响起。
"在那边!"
数十只灰影随即袭来,烛司将那头颅砸去,拉起我:"走!"
我们朝一条寂静巷弄跑去。
一大群灰影迎面奔来,烛司冲上去,双手抓住两个灰影的手腕,回身一转,将他们砸向追在我们身后的灰影。
气力太大,砸出去好大一片。
她飞腿将一个灰影踹向石墙,投身进去厮杀。
身后摔成一片的灰影爬起朝我扑来。
我扬手将树拐扔出去,他们轻易避开,张开血盆之口再度扑来。
这才看清他们的面孔,一嘴獠牙,双目幽绿阴狠,满是口涎。
为首的灰影将我撞倒在地,我下身倾起,以腿堵住他的嘴巴,手中匕首戳去,剜割下他的尖牙。
右腿被咬断的同时,我将他的尖牙刺入他的眼中,手腕一转,横拉向下。
尖牙自他的眼睛戳入嘴里,将他的舌头死死钉在了下颚上。
刚将他推开,又有两个灰影一起扑咬上来,我手肘撞去一只,被他一口咬碎,咬碎之前我反手将匕首从他耳廓扎入。
他怒叫一声,我扬腿踢他,没能踢走,被他临死前又抓了一下。
同时我伸手抓住另一只灰影,极快蕴出冰蓝珏,将他稍稍冻住后,我举起匕首一下一下狠戳他。
三具尸体压倒在我身上,第四个紧跟而来,我就要抬手,烛司一晃而至,将他的脑袋直接拧成肉泥。
一切发生不过眨眼的功夫。
烛司伸手拉我,我这才察觉到痛,咬牙爬起。
她上下看了我一眼,轻叹:"真惨,走吧。"
我抹掉溅到脸上的腥臭血肉,伸手抓来那根树拐,跛着脚跟上去。
她忽的止步,回头看我:"短命鬼,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我忙摇头:"我不要。"
"你别小看他们,凡界与魔界不同,他们水土不服才让我们打成这样。"
"还能水土不服?"
"自然有,魔界灵韵强于凡界百倍,待他们适应了凡界的贫瘠,被打成这样的就是我们了,我带你走吧。"
我后退一步:"不行,我不要走。"
她眉头一皱,我避开她的眼睛,垂下头,将斗笠压得低低的。
"躲什么?不敢让我看?"
"你回去吧。"我喑哑道,"方才刚落下,没有准备好才被他们逮个正着,之后不会了,我是个巫师,我很能躲人。"
"谁要关心你的死活。"她冷笑,"只是你死了,我怎么跟杨琤交代。"
沉默一阵,我尽量平静道:"我就是来赴死的。"
只有死在这里对我而言才最有意义,更何况,万一,万一杨修夷他们会输,我在这里也可以做个交换。
烛司没说话,半响,她转身朝前走去,我忙跟上。
巷弄尽头远远可以看到归秋广场,那些楼台水池皆被毁去,密密麻麻的魔灵与黑压压的士兵泾渭分明。那些士兵中有许多白衣人,以缦山城的门人弟子为主。
雨雾蒙胧,疾电穿云而来,天上人间热闹升腾,一片喧乱。
无数魔灵从我们头顶跃过,速度飞快,我和烛司贴着残垣而立,不敢妄动。
"不在这。"烛司收回视线,"可能是风月广场。"
我就要起身,她压着我:"我如今龙身难化,徒步走去至少一个时辰,沿路到处是魔灵,我身子灵活好对付,带着你就是个拖累,而且,他们要不在那呢。"
我抿唇,虽然遭人嫌弃听着怪难受的,可确实如此。
"我先去,你找个地方躲一躲,吃点东西补充下力气,再看看能不能换身衣裳,难闻死了。"
我点点头:"好。"
"你自己小心。"她起身离开。
我忙拉住她:"烛司!"
"怎么了?"
"如若他没事,你到那边能否先给我讯号,好让我安心。"
她嗯了声:"知道了。"
娇小火红的身子一跃而起,恰好撞下一个魔灵,她顺势扭断了他的脖子,又将另一个魔灵砸下,蹬在他身上借力,轻盈跳出去数十丈,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天空愈渐昏沉,我支着拐杖起身,撕掉身上带血的外袍,避开几个魔灵后摸进一户人家的后院,径直去往卧房。
恰巧是个闺阁,可惜南州天暖,又是春暖花开时,衣橱里的衣衫皆很漂亮,却没有一件厚的。
我飞快除尽身上的衣物,随意挑了数件出来,顾不上肚兜和亵.裤,我直接套上里衣,再将衣裙一件件穿上。
斗笠被压得变形,我忍痛洗掉脸上的魔灵血肉,拿了件干净衣衫将头发和脸都包住,重新戴上斗笠。而后在灶台里找了些糕点,草草吃过后,我推门轻声离开。
天空雷声大作,随即雨点砸下,身子很冷,但不敢撑伞,斗笠勉强能遮些风雨,我靠着檐下而行,时时不忘还要避开那些无所不在的魔灵。
东张西望,瞻前顾后,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我才穿过一片街区。
天色越来越暗,雷雨交加,前方是条宽敞主街,满是魔灵,我根本无法过去。
不得已,又找了个角落藏身,坐了半日,远处的厮杀越来越响,甚至有几队魔灵抄近路从我上空跃过。
我心急如焚,轻声唤着烛司的名字,迟迟没有得到回音。
大雨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雨水渐渐漫过我的脚腕,急急朝低洼处流去。
如此干等着不是办法,我看向一旁的民房,想了想,扶着墙石爬起。
一个个民户找去,我翻出许多玉器,又在厨房里找到糯米,再去搬几坛酒。
谈不上什么阵法,将糯米和肉扔进酒坛里堵死,在下面生火加热,同时以玉引灵,不过小小的恶作剧。
忙活一个多时辰,我在整片街区分散设了十八个点,然后跑到它们正中心,一条狭窄的小巷弄里。
等了小半个时辰,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我凝神吟念破军咒,几乎同时,十八个酒坛齐齐爆开,声音清脆有力,酒香四溢,四周的魔灵全被吸引了过去。
我用沾过青玉酒液的匕首割开手腕,默念八鬼上诀,而后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对街,数个魔灵咆哮:"什么人!"
两个灰影掠来,被我以七块玉石叠加的丹光嶂所挡,一个灰影迎面扑来,我捏指结印:"泥魄!风鬼!"
两道黑影在他身侧凭空出现,盘旋环上,砰的一声,他爆为一滩血水。
我内腑一痛,一口鲜血被我狠狠咽下。
我加速狂奔,另一只灰影掠来,我变幻结印,左手三指轻扣,与右手交叠:"雨魅!山魍!"
又一团血雾绽开。
我随即吐出满口鲜血,边跑边飞速吟念魑离诀,那两具尸身转瞬黑烟腾起。
我重新割开手腕,再吟八鬼上诀,冲那两缕黑烟伸手:"引佞!行强!"
黑烟萦绕,盘浮在我四周。
越来越多的魔灵追来,我飞快奔至对街,藏入了切灵阵里。
他们怒吼着从我周围追去,停下脚步开始寻我。
大量房屋被推倒,我紧紧捏着手里的匕首,不敢有一丝懈怠。
如此一寻,便是漫漫长夜,我这才明白两方悬殊有多大,整座云英城几乎都是魔灵。
大约卯时,搜寻我的数百个魔灵终于离开,我从废墟里爬出。
远处天幕下不知何时燃起的一场冲天火光,火势浩大如山,密密麻麻的寒鸦从天际飞来,一只只朝火海扑去。
数个魔灵从附近跃过,我忙藏好,心中满是不解,飞蛾扑火尚能理解,可是寒鸦为何也要逐火。
大雨仍在继续,我沿着泥泞小路往前走去。
火光越来越大,数不尽的寒鸦前赴后继的扑去,狂卷的风雨将呛人的焦味横吹向整座城池。
最后一只寒鸦燃尽,一声弦音随即响起。
307 竟然是他
琴音如颤,激扬高亢,夹着万钧之力直冲双耳。
风雨呼啸中,那些烧焦的烟灰如浮云般聚而又散,散而再聚,在偌大浮空上,凝为了一团黑雾。
一阵惊寒自我的脊背掠过,我上前一步,清晰的看到那团黑雾渐渐生出高达百丈的形体,凶猛粗狞,状似钩蛇。
我睁大眼睛,气兽...这是气兽!
是谁的,我们的,他们的?
它轰然落下,大地随之一颤,它俯身狂吼,震响尘寰,一股黑色煞气喷出,瞬间涤荡四面,冲向全城。
我忙抱头弓身,强劲的黑风带着碎石狂沙从我头顶急涌而过,似江流奔袭泛起的浩渺水尘。
琴音再起,那气兽化为虚空,冲向北边,一瞬凝成了千军万马,杀向人间。
我握紧手里的匕首,僵傻在了原地。
却在此时,另一阵琴音响起,音律悠遥,肃穆广浩。
那黑雾如潮水褪开,浮上云霄,似积压的层层乌云。
先前的琴音微顿,随即更为猛烈,第二阵琴音不甘示弱,针锋而对。
第二阵琴音并不好听,可是能倾入浑厚内劲,并极快破开对方音律强行控纵气兽心智的,我认定是六胥道人。
第一阵琴音加剧,弹琴者越发昂扬和愤怒,那些黑雾重新凝聚,再不受第二阵琴音所控,愤然冲去,但随即便又戛然而停,停下的一瞬,琴弦绷哑,粗声刺耳,气兽随即烟消云散。
大雨急唰,雨幕如烟,大火仍烧于天地之中,不过黑烟散尽,什么都没了。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收起匕首,朝那边拔腿奔去。
厮杀怒吼声渐渐传来,**破空声,兵刃交击声,士兵疾声嘶喊,魔灵愤怒咆哮,空中满是血肉腥气。
那是真正的战场了,我咬牙,这不该是我去的地方。
四下张望,我转身奔入一家客栈,直上顶楼,不止远处那一片城区,那附近六七个城区皆为硝烟堆骨之地。
我回身去往另一间客房,近处的归秋广场已被士兵占领,可是密密麻麻从远处主道上涌来的魔灵越来越多。
数以万计,这,这根本也就是个军队啊!
原清拾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从黎明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他们一直在厮杀,打累的退下去,新一队上前。西北处大片房子坍圮,尽数化为废墟。
我没有一直呆在客栈上,而是像是缕无主荒魂四处游荡,饿了就去找些吃的,累了就地坐下小憩。很困,但不敢睡,烛司音讯全无,我的心也一寸寸冷下。
大约亥时时,东边天空大亮,无数火把自那困阵晶墙外涌来,震天的男儿怒喊响起,大地猛颤,四周房檐沙石簌簌抖落。
我在墙角抱膝坐着,看不到外边情况如何,但可以从四方动静得出那是我们的援军,正以千军万马之势冲击向归秋广场。
我把头埋入怀里,希望一切都好,希望啊。
附近这片街区我仍过不去,待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我在一间客栈找了许多吃的,狼吞虎咽之后,我整理好包住头脸的衣衫推开后门朝另一边已安静的小巷走去。
难得的寂寂长街,只零落着寥寥几具尸体。
我俯下身从几具魔灵嘴里挖出尖牙挂在腰上,忽的一顿,有所感的抬起头。
长街拐角一个男子正缓缓而来,月色长衫,背上负琴,身姿清瘦,气质如月。
我微微皱眉,不知是敌是友,是该上前还是该跑开。
他越走越近,容貌秀雅俊美,乌玉长发垂至小腿,发梢随着他的每一步扬起,似跌落尘埃上的水珠子般轻盈。
他微抬起头朝我望来,面淡无波,几缕发丝滑过他光洁的面孔,墨眉下的一双眼眸定如深水,波澜不惊。
这张脸,我似曾见过。
他垂下眼眸,一步步走来。
我静在原地,蓄势待发。
和我隔着几步远,他一言不发的经过,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回过头去,他双肩端挺,背上长琴古雅,饰纹精致,裙裾下摆染了几抹血色,像落雪时天幕上的霞光。
这时两个清丽女子红着眼眶从那拐角追来:"先生!"
那男子脚步未停,也并未加速,仍是不疾不徐,逶迤而行。
一个女子脚步渐停,看着我:"你..."
男子这时出声:"锦琴,跟上。"
女子微愣,朝男子的背影望去,重新望着我的目光略有些惊讶。
"是。"她跟了上去。
我不解的站在原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我像从未出现过,他们也像从未来过。
又挖了几根尖牙用以防身,本来稍缓的雨势蓦然变大,我奔入一个巷口,拧掉身上的雨水,远处一个姑娘也恰好奔来。
她躲在前方一个屋檐下,高挑清瘦,缩在石墙外瑟瑟发抖。
抖了一阵,她抬头望了圈,扶墙站起,趔趄朝前走去。
很好看的背影,长腿纤脖,肩若削成,楚腰如柳,就是太瘦了。
雨水很大,她的头发紧紧贴在身上,为本就柔弱的气质又多增色了几分。
走没多久,她又停下,又瑟瑟发抖了阵,抬头张望,而后又扶墙爬起,孱弱着往前走去。
没几步,她再度停下发抖,再度抬头四望,再朝前走去。
我眉头微皱,说不出的怪异。
原先我以为是误入阵法的寻常人家,可是这样行路未免太累,四下寻望的模样也太过刻意了。
我远远跟了上去,待她一停下我便避开,跟了近半个时辰,遇上大片魔灵,她转身要跑,无数只**嗖嗖而来,将那些魔灵射走。
她扶着废墟,仰首冲外叫道:"杨修夷在哪,他还好么!"
我僵愣原地。
几个满脸血雾的白衣门人和士兵从高处跳下,对望了阵。
那女人上前:"你们是谁,杨家暗人可在?"
"少夫人?!"
远处数个男音响起,急急朝她奔去。
惊**开苍穹,长风回溯,雨水击地,溅起废墟里的尘埃,白亮白亮的。
女子回过身朝东南望来,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我的脸。
惨白的面色,失血的双唇,鼻骨不高,鼻尖小而俏,眼睛不大,双眸清而亮。
原来我的脸看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她看着他们走近,弯唇虚弱一笑,身形一晃,跌落在地时被那些人伸手扶住。
那几个暗人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将她小心恭敬的扶走。
我说不出是什么心绪,静立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他们走远。
"短命鬼!"
肩上被人一拍,我吓了大跳,回过身去。
烛司额头满是鲜血,火红的瞳眸看着那女人消失的地方,道:"我出了点事,行言子那老头也在这,他想抓我过去,我差点就死了。"
"你哪里受伤了吗?"我道,"我先给你找个地方..."
"没受伤,他也不知道是我。"
我不解:"什么?"
"说了你也听不懂,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她微抬下巴,"刚才那个女的是谁。"
"我不认识。"
"扮作你的模样,非奸即盗,你怎么不上去?"
我遥遥望向前方那几具魔灵尸体:"她既然敢去冒充我,那对我一定很了解,她的背影是不是跟我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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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菠萝:卖偶人啦,卖偶人啦!价格实惠,接受订制!
花戏雪:逃课利器!挨打利器!顶包利器!便宜卖啦!
菠萝:百分百***,有呼吸有弹性,韧带好,会动会跳更会叫!
(一日后)
花戏雪:奇怪,为什么我和修夷的偶人卖得这么好,月牙儿这款也被抢空了。
菠萝:可能你们得罪的人比较多,被买去当沙包用。
花戏雪:咦,你那纸板上写着什么?什么大叔,什么萝莉,什么系列?
菠萝:走开走开。
花戏雪:什么充气?什么娃娃?在哪儿?
菠萝:走开!小孩子别看!
308 月家姐妹
"差不多,如若不是我吃了九头怪的心,可能并不会起疑。"
我点头:"所以他们也不会怀疑她,**力劲速猛,可能还没等我靠近去拆穿她,她就让人用箭把我射死了。"
"有理。"烛司朝另一边走去,"那直接去那几个广场看看吧,先她一步。"顿了顿,回头道:"其他地方跟你大致一样,不过屁股没你翘。"
我一愣。
她朝我屁股望去:"杨琤以前老说你屁股扁,真是瞎了眼。"
我一下子耳朵都红了:"你以后别看我眼睛了!"
"那有什么。"她昂首挺胸朝前走去,"你以为我想看,就是好奇你们交.配了没而已。"
"你住嘴!"
"哼..."
我羞赧的跟上,她又淡淡的飘来一句:"不过摸了那么多次,估计他也觉得你翘了。"
"住嘴!!!!"我抓狂怒吼。
身体匮乏饥饿,像怎么都吃不饱,我们又找了家小客栈,烛司抱了块半人高的猪肉狂啃。
我端着一盘桃花糕坐在一旁,吃完漱了下口,找了个地方睡觉,养些体力和精神。
醒来烛司靠在我身上,同样呼呼大睡,睡相委实难看,嘴巴张的比我师父还大。
我抬起头,发现本算宽敞的厨房塌掉了一半,我们两个不幸就在这一半下。
几根梁柱卡在我们身上,我推开废墟坐起,抬手揉着太阳穴,脑袋很疼,思绪一片混乱。
行言子居然也躲在这,是因为捉我不得,所以去捉烛司,还是想通过烛司来对付我?
那冒充我的女人不是清婵,清婵已不可能有这么明亮的眸光了,但她与清婵也必定有关。当初卿萝说清婵与原清拾他们也有往来,那这个女人,清婵是打算用来帮行言子,还是帮原清拾的?
其实对清婵而言,应该是帮她自己吧,而她自己最想做什么,就是毁了我。
如果我有自己讨厌的那人的面孔,我要如何去毁她?
用她杀掉自己最爱的人,师公,师尊,师父,杨修夷,或者那些我敬重的尊伯以及师尊他们的友人。
又或者,脱.光衣服用那张脸去做些下.流恶心之事,这种段子说书先生口中从来不缺,不知道清婵是否有这样的心思。
"屋外怎么那么静。"烛司轻声说道。
我回过身:"你醒了。"
她抬起眼眸:"你没觉得太安静了吗?"
我微愣,朝外边望去,竟有淡淡阳光落在地上。
天地肃清明亮,风雷不惊,檐下雨水渐从哗哗之势变为畸零之状,滴滴溅到地上,渗入废墟黄土。
我扶着门框站定,风声清和,再无一丝喊杀之声。
烛司走来:"结束了?"
我愣愣道:"我们睡了多久?"
"累坏了,谁知道。"
我一惊,想起那个女人,掉头朝另一边拔腿奔去。
"短命鬼!"烛司追来。
满街满街的尸体堆砌在水里,远处燃着一场浩浩大火,似要将整座城池吞噬。
许多士兵在整理尸体,遥遥能见到风月广场上空一道纵横四方的淡紫晶墙高高屹立。
云光天影澄净无暇,宛似明镜,一片宁和。
烛司讶异:"此处怎会有界门。"
我大惊:"他们都进去了?"
她拉起我:"快!"
一跃纵上楼宇,转瞬奔出去数十条街巷。
广场下满地狼藉,数不清的断剑残骸,无数门人弟子正在收拾残局,也有抱着地上尸体大声痛哭。
"谁!"
我们刚落下,有几个弟子便举剑攻来。
烛司迎上,我叫道:"我是广征道人的徒弟!"
他们停下,狐疑的打量我。
我忙道:"其他人呢!他们都进去界门了吗!"
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弟子收剑,冷声道:"是,那群贼子敌不过,强行在此开了界门,让他们跑了。"
烛司问:"界门通往何处?"
"不知道,瓮中捉鳖,老鼠急了也打洞,估计他们自己都没底。"
一个男弟子上前,打量我们道:"你们受伤严重,我们先给你包扎吧。"
我指指烛司:"给她包。"
转身就要迈上台墀,那几个弟子拦着我,一个略带警惕:"你们去做什么?"
"看戏。"烛司道,"痛打落水狗,你们不爱看?"
"太过危险,还是不去为妙,既然是广征道人门下,不妨留下帮我们一起收拾残局吧。"那弟子道。
话说得客气,双目却仍警惕,防贼一般。
这般谨慎也挺好,省得真有坏人进去,在背后搞些小动作。
可惜我没有心情与他们解释,我看向烛司一眼,她微点头。
我转身就朝台墀上奔去。
"站住!"
数道剑影立时攻来,被烛司飞快挡下。
气门宏大高阔,未待我接近,身子便被一股强硬力量给狠狠拽了进去。
芒光如弧,气栈长风似刃,我伸手遮面,忽的身子一轻,失重从高空坠下。
落地的前一瞬,一团红影极快扑来将我接住,稳当落地。
烛司摇头唏嘘:"脸都这样了,要再朝下砸一砸,你可咋办。"
我回过头去,是孤星长殿,数以万计的行尸远远退开,离石台极远,目光怯而卑。
"贼人!"
数声呵斥响起,那几个弟子竟追了进来,从那日杨修夷进来的穹顶跳下。
"也太冥顽不灵了!"烛司大怒着就要迎上。
"先别管了!"我道。
我拉起她的手朝洞开的地门跑去。
那些弟子随即追来,烛司叫道:"你拦着我干什么!本神一口一个吃了他们!"
"他们又不是坏人!"
"与我何干?你们凡人拜先祖时还喜欢将猪头的眼睛挖掉,并把它们的尾巴塞到它们嘴巴里不是吗?"
她说的极快,我半响才反应过来,随即皱眉,什么跟什么。
那些人紧追着我们不放:"站住!"
烛司大怒:"闭嘴!"
很快奔上第二层,满地狼藉,鲜血斑驳,大殿正中的将相石秋纹丝不变。
烛司拉着我欲往第三层时,我抓着石树迟疑了。
她回头:"怎么了?"
"里面,里面有鬼。"
她一怒:"你还怕鬼?"
我嗫嚅:"我打不过。"
"本神吃了他们!"
"你吃不到!"
那群人再度追来:"还往哪儿跑!"
烛司眉头一皱,顷刻拉我下去:"快!有我在你怕什么!"
这地方,别说有她在,就是杨修夷在我都不敢随便进来啊。
可是下至甬道,我却一瞬就愣了。
那日将我伤的极重的鬼童被一把铜锈匕首钉在墙上,四周纱幔无风而动,他抬眼望来,冲我一笑,鬼音咯咯,充满童稚却空灵阴森。
"是你啊。"他笑道。
匕首戳在他的胸口,他垂挂在墙上,腐肉黏在唇边,头发衣衫比那日所见还要破烂。
我走过去,烛司不解:"短命鬼?"
她果然也没能看到。
"你们的人想杀我,"鬼童看着我,语声忽的激动了起来,"可你们是杀不死我的!"
"十巫的人从这过去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再不站住就不客气了!"那些人重又追来。
我终于大怒,回过头去:"够了!我们要真想害人,还至于被你们追成这样么!"
"少废话!"其中一人拔剑就刺来。
烛司迎去,我不再拦她,松开了手。
"你要来给我解馋的吗。"鬼童奶声奶气笑道。
我轻轻重复他那日的话:"你和十巫,不共戴天。"我看着他,"是不是只有十巫可以看到你?"
他仍笑着,没说话。
我问:"那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他笑着:"在此之前我已久未见到十巫了,你是一百多年来的第一个,我都要以为你们死绝了。"
"你如此痛恨十巫,他们怎么害你了?"
"哈哈哈哈哈..."他蓦然尖声狂笑,我捂住耳朵。
他越笑越开心,神情却与笑声不符,满是凄苦之色,最后流下了眼泪。
"短命鬼!"烛司这时叫道。
我回过头去,她被困在了剑阵中,怒道:"你自言自语干什么,快跑!"
我忙过去:"你们..."
"别过来!"烛司气道,"你快去,你走了我能脱身,你在这我还得带着个你,快走!"
那些弟子面面相视,想要撤阵,被烛司死死缠住:"快!"
我转身就跑,回头看向那个鬼童,他止了笑,冲我大叫:"十巫终会有报!吾已看到,不远矣!!"
甬道极长,满是他的回音。
"断头挖心,烹煮凌迟,油炸火煎,魂飞魄散,八荒皆消!以祭我大胥亡国之恨!十巫必得此下场!必得此下场!!"
我闭上眼睛,不愿去理会,加快速度。
跑了许久许久,终于能听到些刀剑交击的动静了。
光线逐稀明亮,两边的纱幔高高飘起,甬道口的石阶下,一个女人支在膝盖上,托腮坐着,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远远抬起了头。
我止住了脚步。
她站起身,十分纤瘦,衣衫还在滴滴淌水,身下满是水渍。
因为疾跑,我的胸口猛烈起伏着,我伸舌舔着干燥的唇瓣,缓步走去。
她微微一笑,迈下石阶,灵动瞳仁里眸光百转,出声道:"月牙儿?"
我看向地上的水,再看着她的这张脸:"我若淋成这样,我会马上拧干。"
她笑道:"可那样,身体就不冰了。"
到我跟前三丈处,她双手端举至鼻前,两膝依次跪地,冲我俯首叩拜:"薇兰见过牙儿姐姐。"
我一愣。
她直起身子,跪坐在地,双目凝在我脸上,衣襟处血渍鲜红。
她莞尔道:"我们月家的血果然好用,我只消吐几口血让他们闻到血气,再装得羸弱点,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妥了。"
我愣住:"你,你是..."
"我叫月薇兰。"她看着我,"牙儿姐姐可还熟悉?"
我略一皱眉,上前去扶她,她抓着我的手腕爬起,退开一步:"应该是不认识了吧。"
"你认识清婵?"
"谁?"
"你为什么会戴着这张面皮?"
她一笑,伸手抚脸:"月家女子不得生育,月家儿郎皆娶外来姑娘,虽说月家女子仍是漂亮,可到底不及血脉纯正的族长嫡系,我不过想试试牙儿姐姐这张闭月羞花的脸蛋,可否?"
饶是我再笨也听得出这话里满是嘲讽,我深吸一口气,说道:"还给我。"
"煞费苦心才得来,还你?"她看着我,眼眸微冷,"但牙儿姐姐手段了得,名声在外,不如你来试试能否夺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皱眉,"你是月家人,我们便是亲人,你何必这么阴阳怪气?"
"亲人。"她又退开一步,冷笑,"不敢当,自小我爹娘便教我,见到族长家的牙儿姐姐要听她话,以她为尊。后来尊上们也教我,见到一个叫田初九的姑娘要待她好,将她供着。牙儿姐姐,你受着万千宠爱,我哪敢高攀。"
"尊上?"我一愣,"你叫那些人尊上?"
"奇怪么?"她微挑眉,"月家被灭时我不过七岁,月家顶多给了我七年日子,可我跟在清拾尊上身边却有十年之久,他待我温饱,衣食不愁,我称呼他们一声尊上何错之有?"
"你这是认贼作父!"
她面若寒霜:"是夫吧。"
一颗心直坠下冰渊,耳朵跟着嗡嗡轰鸣,我睁着眼睛看着她,不晓得自己此时是何等心绪:"那,其他姐妹呢,也是同你这般?"
"姐妹?"她冷笑,"牙儿姐姐,我唤你一声姐姐是因为清拾尊上有令,可你真以为我将你当作了姐姐?"她摇头,"不只是我,我们没有一个人将你看做姐妹!"
我抿唇:"因为拂云宗门?"
"你还敢提!"她勃然大怒,"什么叫姐妹!月牙儿,我们饿着肚子被人鞭打玩.弄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像条狗一样活在别人胯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那天你分明在拂云宗门之上,你可曾看到了花期姐姐和盈盈姐**哭哀求你的模样?你可看到她们因你而零碎如泥?月牙儿,你良心能安么?你哪来的资格提这姐妹二字!"
我咬紧唇瓣,双手微微发抖。
"更何况。"她冷然一笑,"如若不是你的姑姑,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么!"
我一震:"什么?"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她愤恨的望着我,"当年我们一起被掳走,在一座府宅停脚时,你姑姑偷偷摸进来说要将我们救走,结果呢!"她提高音量,"我们所有人被丹青和溪河骗去了另一道陷阱,她们声东击西,让你姑姑将你一人抱走,害惨了我们!我们被困禁在阵法里无处可逃!月牙儿,你知道那些年我们因此事遭受了什么吗?我只有七岁,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握紧拳头,颤声道:"你骗我,这是清婵教你说的对不对?"
"哈哈哈哈!"她仰头大笑,双目滚下眼泪,痛声道:"骗你?你竟敢说骗你!"
"我姐姐,我亲姐姐!那年她不过九岁,却当着我们的面被生生剥去头皮,用蜡油灌下!她的舌头被剪断了,眼珠子被活活戳了出来,还有那么长的一条铁钩从她口中塞进去,将里面的内脏给生生钩出!我们不想看,可不得不看!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还听得见她当时的惨叫!月牙儿,你哪还有脸称我们姐妹!哪还有脸称我们亲人?我们如何配得上你们,我们不过是被你们利用完了,遗弃的下贱之人!"
眼泪从我眼眶中滚落,我难以置信,心中震撼难言。
她伸指抹去自己的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又一笑:"不过,还是可以结束的,牙儿姐姐,你愿意助我么?"
我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她抬手轻拂过额头,指尖顺着脸颊落在耳垂后,双目凄哀的望着我,目中墨色深邃,波澜万千,喃喃道:"我把你的脸还给你,你去杀了你的师公,去杀了你的师尊,你去..."
我寒声道:"不要对我用魅术。"
"那你仔细听着。"她仍那样看着我,语声戚戚,"牙儿姐姐,我们姐妹自小受苦,承合人下,毫无尊严,这都是因你而起,现在也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就当是赎罪,好么?"
她走上前来:"牙儿姐姐,你知道那些姐姐多好么,我每到冬日都会生冻疮,花期姐姐便夜夜将我的冰脚抱在怀里哄我入睡。每次常凤虐打我们,都是盈盈姐姐用身子挡住那些鞭子和棍子来保护我们。我们吃的是别人的剩饭,里面肉丁少得可怜,她们挑出来后全给了我。得知要去碧霞酒庄和拂云宗门上送死,她们都是抢着去的,牙儿姐姐,你看我们这么可怜,你便救救我们吧,牙儿姐姐,我们很可怜的..."
一字一句如梵音入耳,空灵似籁,她双目迷蒙,莫测如万转天象:"月牙儿,你去杀了你的师公,再杀了你的师尊,把能杀的都杀了,就可以将我们解脱出来,跟我们一起离开了。这是赎罪,为你的姑姑,也为你自己啊。"
我怒道:"你别说了!"
"杀了他们,去杀了他们,然后姐妹们就能自由了。我们去仙界,去神界,去荒海上找座孤岛,种许多花树,一起酿酒,一起修仙。我们的血可以引来许多妖物供我们做药引,我们很快就能修得仙根,过去种种皆可以抛却。"
每一道眸底流光都似有酒泉溢动,萤色潋滟,这双眼睛,极其漂亮,也极其魅惑,吸人入漩。
她竟还在对我用魅术。
我迷离的看着她:"这些话都是原清拾教你的么。"
"他是谁。"她徐沉道,"没人叫原清拾,我们都姓月,杀了那些人,我们就能回家了。"
我喃喃:"是他教你对我用魅术的,还是清婵?"
她再上前一步,抬手捧住我的脸:"这不是魅术,你只需记着我的话,去杀了那些人,然后忘掉那些仇恨,我带你去找..."
我猛的推开她,眸中精光大聚:"你住嘴!"
她一个轻微踉跄,身子歪斜,望着我的眼神渐冷,似叶片自枯枝凋零后,满树萧索的枯黄虬根。
"你装的?你能不被我魅术所惑?"
"忘掉那些仇?"我怒喝,"他们亡你族人,杀你父母,屠你全村,覆宗灭祀!这笔仇不报了?你们所受的苦究竟是我所害还是那些人所害?你却要我赎罪而称他们为尊上!"
"用不着你在这里训斥我!"她瞪着我,"你有什么资格!"
"就凭我姓月!"
"住口!"她激动大喊,"你跟我们从来不是一道的!你没资格姓月,我们更不屑姓月!"她伸臂指向甬道外,"在我们身陷囹圄,日日遭人凌辱虐打时,你在何处?你被你姑姑送入了那些高人的怀里,继续享受你的万千宠爱!你看他们待你多好?为你浴血厮杀,奋不顾身!既然他们这么有本事,当初在拂云宗门上你为什么不站出来!那样,那样花期姐姐和盈盈姐姐就不会死!你知道我们多恨你么!你知道么!"
"你放屁!他们在这厮杀不是为了我!我与他们相识也并非我姑姑!你为什么不看看那些人做了什么!他们..."
"那是为了谁!"她一口喝断我,"你睁大眼睛看看,外边因为你死了多少人!他们还不惜为你将整座城池移上浮空!是,全世界的命都不值钱,就你月牙儿一个人值钱!你要良心未泯,你为何不站出去!"
"我的命究竟在谁的眼睛里值钱!"我气得发抖,"你在这对我冷嘲热讽有什么意思,当我这条命值钱的又不是我!是你嘴里的那些尊上们!他们杀了我们全族,几次三番在各地祸乱无辜,他们如今还引来了魔灵!你为什么不去想想他们的手有多肮脏!只会一味的嫉恨我?!"
"哈哈哈哈!"她再度大笑,"嫉恨你!我为什么要嫉恨你!你如今这样子还有什么值得我嫉恨的!"她猛的将一柄匕首塞来,用力推我,"快去杀了你的师公和你师尊,快去!这是你欠我们的!"
我一把挣开她:"疯子!"
她抬起手就要打我的脸,我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但身手终究不及她,她扬起长脚朝我小腹踢来,我摔了出去。
她捡起那柄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冰冷锋利的刃片紧紧贴着我的肉,划出一丝血线。
她厉目看着我:"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可是我不想让那些姐妹们给你陪葬。"
我凄笑:"我从没想过,我苦苦找寻的族人会用刀抵着我。"
"如果可以,我宁可不是月家人。"
我眼眶发红:"你以为我便想?"
她垂眸看着我,眉眼沁出恨意,透着三分寒气:"既然花期姐姐她们死掉你无动于衷,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着。"她揪起我的衣襟,"我要当着你的面杀了你的师公师尊们,我要你也这么束手无策,生不如死!"
309 我还活着
十二根雕纹玉柱支撑天地,紫星悬挂于北空,囿照四方,华光明耀。
孤星长殿的第四层大殿,上次来时空旷安静,地上方石幽齐。而今满是斑驳血肉,数千人在那交战,刀刀都是逼人杀意。
剑气涤荡,热血张扬,浩大长殿快被掀了顶。
月薇兰用归海钉封住了我,将我靠在一个玉柱下,不远处是殿堂正东,深处有玉阶百格。
月薇兰转身走了,轻盈脚步变得柔绵难行,扶着玉柱的模样很是孱弱。
光矢如山海啸箭,阵法诡变,我很快便在纷繁人影中找到了杨修夷。
他离我极远,在那座慑人的紫阙宫殿前,大门敞开着,烟气邪魅。
三男一女围着他,那女的正是紫君。
师尊和师公也在,这么多人里,我没有见到原清拾。
月薇兰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藏好,做出小心翼翼的观望模样。
我满心悲凉,因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也因她方才说的那番话。
我疲累的近乎要麻木了,我根本不知道,我这具破破烂烂的身子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可是还不能倒下,我不能让她动师公他们一丝一毫。烛司快来了,她就快来了,我低声安慰自己。
这时一阵脚步声轻轻走来,我抬起眸子,不由面色白了。
行言子一袭大袍,在我跟前站定,腋下夹着一个红衣女孩,烛司颓然垂着双手,双眸紧闭。
我说不出话,双眸睁得大大的,似乎所有的希望都要破灭了。
"我在这。"一个低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一愣,刹那狂喜,烛司!
"他将我强行分离了。"
你没死!
喉咙的归海钉被一股微弱气力微微外拔:"你很想我死吗。"
不不不,我想摇头,却动弹不得。
"砰。"
烛司的身子被行言子轻轻扔来。
他看着我,语声徐沉:"你若肯乖乖依我,我无须伤害这条烛龙。"
我语声低哑:"好。"
"若我叫你死,你肯么。"
眼角余光看到那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我的月薇兰霍的起身,容色大变。
我说:"为何不肯,苟延残喘,不如了此残生。"
他微微皱眉,目光有丝悲悯。
我又道:"帮我一个忙。"
"说。"
我看着他,没有开口。
他眉头渐深:"帮什么?"
我忽的一笑,一男一女就在此时跃来,直直朝他攻去。
行言子急忙侧退避开,大袖拂动,颇为踉跄。
烛司哈哈大笑:"你可真抢手。"
我忙道:"归海钉,快!"
左臂上的数颗被她吃力拔出,行言子伸手朝我抓来,那女人忽的回身一脚,将我往远处踹去。
我重摔在地,左臂支身,连翻身都难。
行言子紧跟着追来,那女人先他一步,再度朝我踢来。
我赶紧闭上眼睛,登时又被踹远了出去。
这次没有落地,另一个女子掠来,半空将我接住,扛麻袋一样将我摔在了肩上,回身踩住一根玉柱往僻静高阶上奔去,将我轻扔在台墀上。
她蹲下身打量我,很年轻的脸蛋,穿着绿色束腰长裙,外罩翠白色长衫,钗鬓凌乱,左脸红肿,胸口有大片血渍,应是受伤不轻。
一个姑娘气喘吁吁的飞来:"年杳尊上,就是她吗?"
女人抬起头:"阵法如何了。"
"我们被缠住脱不开身。"
"我过去!你看好她!"
"是!"
那女人转身飞走,几乎她刚一离开,一阵竹埙长音便悠然而起,一声一声,极为有力。
我眉头皱起,胸腹间一阵剧痛。
烛司低叫了一声:"短命鬼!"
我看向守在我身边的姑娘,她面容不惊,毫无所动。
竹埙古老苍穆,越发沉重,似在吟唱,似在朗诵。
伴随着沧歌雅音,大殿深处像多出一只手,紧紧的拽着我,似要将我拉走。
烛司在我耳边痛苦怒喝,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和她一样难熬。
这股力量越来越强大,我用尽力气攀住石砖缝隙,在曲乐激昂处,我终于被猛烈一扯,眼前白光骤闪,仅一瞬,我重重从高处跌落。
思绪空白,良久才回过心神。
极大的一个阵法将我环住,清光阵影急转,晶壁上有许多青色莲纹。
我微愣,垂下眸子,我的手看不见了,什么都没有。
"短命鬼。"
我回过头去,一团红烟沉浮在我身旁,红烟旁边还有一黑一白两团清烟。
我愣了:"这两个是..."
白影语声妖娆,语调却冰冷:"青丘上神,九尾白狐。"
黑影吱吱喳喳,乱叫一通。
白影淡淡道:"这,玄鸟。"
"你们怎么..."
烛司嗤声:"以后想看戏就躲远点,被抓了还这么神气。"
白狐也嗤声:"小小烛龙见到本上神该有的礼数可别忘了。"
"哈,"烛司冷笑,"本神岁数是小了点,可真要打起来,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本上神虽元神大损,可对付你这六百来岁的小小烛龙一根脚趾都能踩死你。"
黑影吱吱喳喳,又是乱叫。
烛司怒道:"要不比比?"
我头疼:"你们先别争了,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他们两人齐齐回头冲我叫道。
"关我什么事?"
"哼!"他们同时道。
我抿嘴,转向另外一边。
我的身子躺在远处的台墀上,那个姑娘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在那守着。
大殿极长极广,光影缭乱已看不清谁是谁,独独月薇兰,她仍站在那根玉柱后,看着远在百丈之外的师公他们。
而台阶另一旁,行言子领着两个粉衣女子,正在准备一堆器引,行言子手脚都在发颤。
"他可真紧张。"白狐忽的说道,"大概也没能猜到你会出现在这,连东西都没准备完。"
我朝他看去:"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这座巫殿好不容易清净了三百多年,现在又被弄得乌烟瘴气,不都是拜他所赐。"
玄鸟愤怒的吱吱喳喳。
我看着行言子,其实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对付我。
汤瑛已死,浮休灯我不知道他到没到手,可不论如何,杀了我去祭曲魉之阵,已没有多大意义了。
就算真的如宋积他们所说,化劫入了九龙渊能够稍稍驱散煞气,可他已经祸害了那么多人,难道非要再得罪我的师公和师尊么。
烛司凉凉道:"他在你们地盘横行你们也不管管,如今还被他也弄到了这阵法里面来。"
"我们司己之事,不会滥杀无辜。"白狐也凉凉道,"你以为谁都是蛮族?"
"是啊,你们良善,所以现在得跟我们一起陪葬了。"
"就他?"白狐不屑冷笑,"你以为祭灵之阵那么容易?那缕孤灵就算了,我们两个上神在此,他这破阵法不酝酿个百年千年的,我看他怎么祭!"
"祭灵?"我忽的道,"那是祭灵之阵?"
"对啊,"白狐道,"上古祭灵阵。"
我看向我的身子,不解的自语:"他要的是我的灵,不是我的身子?"
我一直认为值钱的不是命,而是那具身子,因为身子里面流淌着的血是月家世代以初杏山涧所承接下来的,也是那血才有操控化劫的血咒所在。
可行言子要我的灵做什么?
难道五年前他要的就是我的灵,而不是以我的灵牵制我的身子?
"谁说你的灵不值钱。"烛司淡淡道,"剑灵器灵镜灵这世上一样都不缺,就你人灵最为稀少。"
"人灵?"
她没再说话。
大殿下面光矢疾飞,碎金乱玉,不知不觉终于分为两拨。
那紫殿门前,一团须弥浮光裂于空中,十一个年轻姑娘围着它,将胸前结印里的白芒汇入浮光之中。
我看着她们,低低道:"可这些人好像不知道我是灵。"
先前我试探过月薇兰,她就完全不知道,她七岁离开月家村,七岁也算是能记事了,可她却还用魅术来对付我。
没有三魂七魄,魅术于我有何用?自取其辱。
可难道我们为灵之事只是族长一脉的秘辛吗?
既然如此,那行言子又从何得知?
还有五年前,他究竟是怎么引我过去的,真的是用九头蛇妖的心?可他又怎么知道九头蛇妖与我有关?这个甚至我自己都不清楚啊。
大殿里,师公和师尊正在冲破其他人的防护,朝那团浮光而去。
其他人在拼命掩护,场面虽然分为两拨,清明许多,却比方才更加激烈。
烛司问道:"那团白光到底是什么?左看右看不像是界门。"
"界门?"白狐又阴阳怪气的哼哼,"此处界门之要唯本上神一人知晓,他们若能这么轻易打开,这巫殿岂不是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了?何来威严庄重之说?"
烛司嗤一声:"那你倒是跟本神说说,他们在干什么?"
"本上神怎知道,学在精而非在多,我只掌控星象一学即可。"
"是界门。"我出声,"整座巫殿能行到此,是因为地宫八盘之上有个正阳之地与此阴阳相对。紫殿之中阴气萦绕,戾煞极重,他们在此设列一个纯阳之阵,就能取代那正阳之地与这座巫殿的相持之力。其中学术我不懂,但是他们肯定已经想到办法在此强行开启界门了。"
烛司凉凉道:"听到了没,打开界门的方法可不止你那什么星象一学。"
白狐唏嘘:"如此大阵,那可得不少人来祭呢,这列阵的十一个女的恐怕就得死在这了。"随后又哼哼,"烦死,又得扫地。"
我皱眉,朝他看去:"第一层大殿里边有那么多行尸,你看到了?"
他语声冷傲:"二十多年了,你当本上神瞎的?"
"那你为何不帮他们?"
他纳罕:"我为何要帮他们?"
我一愣,而后又道:"那以前这里那么多怪物,密密麻麻的脑袋和手,你不觉得恶心?"
"恶心啊。"
"那你也不杀了它们?"
他再度纳罕:"我为何要杀它们?"
我哑口无言。
烛司淡淡道:"短命鬼,我们是神,我们眼中只有自然之道,好比阳光风雨,山川陆地。六界之态我们只求平衡与否,除此之外,所有事物我们一视同仁,包括人与草屑。当然,有交情的另作他论。"
我没说话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看向那团浮光,愈渐强烈,那些人在抵死保护那十一个姑娘。
两边人数不均,我们远胜于他们,可是激战至此,我们死多他们伤少。
孰强孰弱,一眼看出。
浮光越来越强,大如盛日。
师公忽的大喝:"都后退!"
话音刚落,整座大殿便剧烈一颤,雷霆之响轰鸣而起,一阵强大的灵气荡向四面,白光耀目。
那十一个姑娘转瞬化灰成烟,随空蒸发。
我们所处的祭灵阵被顷刻震碎,我同他们三个一起摔了出去。
气韵如江流,以冲天之势汹涌而来,尘烟水气所过之处,阴邪荡然无存。
烛司大喊:"短命鬼你在哪!快回去你的身子!你会被吞噬的!"
我被冲击到了一个角落里,睁眼如盲。
不待我回话,大殿再次一颤,烛司高声厉喝:"短命鬼!!!"
我想要回去,却毫无办法,遥遥看到行言子与看守我身子的那个姑娘狼狈的扭打成一团,我的身子正从台阶上滚下去。
汤汤白烟再度冲来,我已躲无可躲,间息一瞬间,冰渊惴惴,什么念头都来不及生出,我闭上眼睛,绝望的等着被撕个粉碎。
气韵纯白如雪,盛气浩荡,极纯极正,较天象白芒阵更胜之百倍。
我被重重撞在墙上,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发颤。
时间极短,犹如朝露夕花,时间又极慢,譬似长青万年。
我静静等着,缓缓眯开一只眼睛,浩渺浮烟仍在,只是渐渐沉淀,清如琼汤。
我睁大眼睛,我没有化为浮云清烟,我还活着!
我忙看向师公他们,所有人都蹲跪在地,抬着头望着前方。
那道气韵于半空结成晶墙,横亘在了他们中间,固若金汤,除非万箭齐发,否则无计可施。
杨修夷从地上站起,一身紫锦窄袖劲装,宽肩窄腰,高大修长,墨发束在一起,长垂而下,色泽乌玉,如质地绝佳的墨缎。侧脸望去,他两鬓碎发散乱,飘逸如仙扬,愈发显得皮肤光洁似玉,可是吐息极重。
他握着剑,肩上腿上都受了伤,鲜血将紫衣染深了大片。
师公离他不远,平素不太爱穿白衣,如今却是一身月白。师尊也是,他喜欢粗衣素布,如似农夫,如今却也是一身白衣。
那些尊伯尊师们一半以上全是白衣,个个都染着血,不知道是他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对面死伤惨重,紫君站在最右边,蓝**纹长衫,面纱垂地,玉笛斜执,芒光如月色般附于长笛上,身上大片血渍,左手在滴滴淌血。
她身旁跪着一个高大男子,面貌同卫真有点像,他抚着胸口,痛的站不起来的模样。
这时竹埙再度响起,我们被强拉了回去,烛司和白狐惊讶于我为什么没有灰飞烟灭,我无心理会,抬眼寻着,依然没有见到原清拾。
可就算他没有死也没有办法了,因为这道晶墙隔开了所有,且在那些人身后,一道清蓝界门大敞。
他们立在原地,没有急于要走,也许是在等我。
我的身子因行言子方才的争夺而摔在了高台的另一边,很隐蔽,却在他们的晶墙之外。
"行言子呢。"烛司问道。
我摇头,我只能知道我的身子在哪,至于他是否在我身子旁边我不知道。
"看那个女的。"白狐忽的道。
我和烛司压根不知道他指的是谁。
白狐嗤笑:"这小女子既丑且凶,上次竟敢拔本上神的顶上白毛。"
我顿时明白过来,一怒:"你说谁丑!"一面将目光看向月薇兰。
她始终躲在那里,只是换了个站姿,背部紧紧贴着玉柱斜侧,纹丝不动,衣裙却在玉柱外露出了大片。
烛司冷笑:"这把剑留着现在才用?刚才故意不用,还是没用上?"
"压根就没人注意到她。"白狐继续嗤声,"就她这面相,用得着躲躲藏藏?你们看看她,分明就是想让别人找到她嘛,还躲什么躲,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作态,丑人多作怪。"
我气死了,要不是我不知道我的手和他的脑袋在哪里,我真想再拽他一撮毛。
烛司不解:"那她刚才怎么不出声?"
我烦躁道:"出声了还是田初九么,这种关头我很懂事的。"
她和白狐齐声:"啧啧..."
不仅是师公他们没有看到月薇兰,紫君似乎也在现在才找到月薇兰,目光望了过去,她身边的人也纷纷望去。
我心下一紧,果然,便见师公他们也好奇的循目看去。
杨修夷大惊,随之俊容一沉,黑眸盛怒,朝自己的几个手下看去。
吕双贤他们有些无辜和茫然,纷纷垂下头。
"初九。"杨修夷唤道。
月薇兰仰头背靠着玉柱,缓缓松了口气,而后神情变得茫然,神色惊恐又无助,这才回过身去。
烛司和白狐再度啧啧:"这演技..."
全场的目光都锁在了月薇兰身上,烛司叹了叹:"短命鬼,你说行言子会不会良心大发出去揭穿她?"
我没有说话,不安的看着月薇兰缓步走出去的身子。
她走的极慢,拽着衣袖,步伐小心翼翼,微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杨修夷长眉微合,无奈的叹了口气,朝她走去。
白狐冷哼:"这对狗男女。"
我气道:"你闭嘴!"
不知道我的心脏在哪,也不知道我现在需不需要呼吸,可是我就是觉得胸闷气短,惧意如焚。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杨修夷我在这,那是假的!
可是他大步飞快,大殿虽广,他速度一点都不慢。
我怒叫了一声:"可恶!"
就在这时,师尊怒道:"跪下!"
我几乎喜极而泣,从来不知道被师尊罚竟是一件那么开心的事情。
杨修夷脚步一顿,月薇兰愣愣的抬起头朝师尊望去。
师尊声音低沉:"师弟,回去。"
哈哈哈哈哈!
烛司嫌弃道:"你疯了..."
白狐不解:"谁疯了?"
杨修夷没有回去,皱眉道:"师兄。"
师尊看了他一眼,神色严肃,疾步朝月薇兰走去,厉声道:"耳朵聋了吗!给我跪下!"
我又一惊,不行啊,师尊也不能过去啊!
回去!回去啊!
月薇兰始终站着,背对着我们,脑袋微微扬起,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越发害怕。
师尊大喝:"你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他陡然上前,一脚踹向月薇兰的腿,月薇兰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太狠了吧。"白狐道。
"啧啧,"烛司道,"你师尊平日也这么对你的?"
当然不会,平日师尊瞪个眼我就能屁滚尿流,刚才要是我站在那,不用师尊发话我就已经自刎谢罪了。
"师兄!"杨修夷怒道,"在此多有不妥,先..."被师公肃容拉住。
师尊回头看向杨修夷:"她当不得此罚么!不顾全局,难分利弊,刁蛮任性,如若方才稍有不慎,今日在场诸人都会因她而送命!她..."
"噗!"
月薇兰忽的掩唇,一口鲜艳的血水被她吐了出来。
杨修夷惊道:"初九!"
师尊也大惊,忙抬手扶她。
一阵尖锐的惧意就在此时猛然袭来,我高声大叫:"别碰她!"
一阵轰然巨响,一道太清仙阵顷刻结出。
与此同时,大片血水自师尊的胸口涌出。
"师兄!"
"天悠!"
场面瞬时大乱,人影迅疾,纷纷奔至而去,却被太清仙阵拦挡在外。
我怔在原地,忘却呼吸。
一刀扎去,月薇兰拔刀又要再刺,师尊扬腿将她踹了出去。
这时一个人影飞扑过去,是方才离月薇兰最近的淳然尊伯,却不是去救师尊,而是长剑直指!
我惊叫出声,师尊运剑去挡,另一边的忆慈道人却也在此时攻来。
师尊不得不侧身避开,臂上鲜血又加一片。
利刃破风,淳然尊伯回身在师尊身前站定,手里的紫纹长剑架在师尊的脖上,剑气森然。
又一道界门在他们身后缓缓拉开。
"哈哈哈..."月薇兰爬起,擦掉嘴边的血,冲师尊施礼,"师尊大人,牙儿今天不孝了。"
310 彻底完了
师尊冷声道:"九儿呢,你们将九儿如何了!"
淳然老头缓缓抬手,一张透明薄皮从他耳际被缓缓撕下,露出一张淡漠光洁的清朗俊容。
原清拾。
师尊睁大了眼睛,我亦悲痛难过的垂下了肩,这么说,淳然尊伯被他,被他们...
一切阒寂,无声无息,无风无浪。
原清拾将面皮丢在地上,看向杨修夷,长眉微挑,极具挑衅。
我不忍去看此时的杨修夷和师公,有深沉的钝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击一击的撞击着我的心。
原清拾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人,勾唇一笑后,他长臂一转,刀刃贴着师尊的肩膀朝脖颈猛的滑去。
众人痛声疾呼,一向平定淡若的师公也颤叫出声:"住手!"
我望向晶壁,灵息狂涌,还未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便看到那挥了一半的凌厉剑锋骤然停下。
原清拾极快收势,鹰眸大睁,我的身子在师尊跟前软软的倒回冰凉的方石地上。
半只胳膊被削飞了出去,喷溅而出的血水少得可怜,宛如油尽灯枯。
我松了口气。
"太险了!"烛司叫道,"他要收势慢了,你的身子被砍成两半,你会跟着灰飞烟灭的!"
断臂处血肉缓缓凝结,似枯竭大地重长新芽。
师尊矮身要扶我,原清拾大怒,长剑再刺。
师尊要迎上,我先他一步,神思系于一点,控制身子推的撞向原清拾。
他飞快收剑,以掌击我,我侧身避开,旋身而起,鹅色衣袂飞扬,一招长鹤飞踢。
我随意而为,却打出了一个刁钻倾斜的角度。
原清拾被我踢中肩膀,但到底气力不够,就跟豆腐砸人似的,不轻不痒。
月薇兰和忆慈道人疾步而来,我的身子以诡异姿势从她们中间穿过。
原清拾伸手抓住我的脚踝,我借力于浮空中回身,以勒马之姿踩在了月薇兰的肩上,没有衣袖的胳膊一探,我想将我的脸从她脸上撕回来!
忆慈道人却抢先一步,长脚一扫,将我的身子踢落,我"啪塔"一下摔个五体投地。
烛司叹道:"你的脸彻底完了..."
忆慈道人揪起我,我的身子绵软无力,没有一丝生气。
烛司不解:"你怎么了?"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刚才怎么做到的。"
原清拾没有蹲下,小心审视着我。
师尊朝原清拾猛然攻去,原清拾后退数步,忆慈道人上去帮忙,被师尊的剑气震开。
师尊激扬长剑,数道光矢滚着尘烟乍然飞去。
原清拾化掉流光,灵活闪避,不忘回击,师尊身形孤瘦,姿态闲雅,极掠冲去,于浮空与他交击。
白狐忽的叫道:"不好!"
横空而来的一团光阵倏然朝他们袭去,破开了师尊和原清拾各自的护阵,他们同时落地。
原清拾后退数步,尚能稳住身形,本就受了严重内伤的师尊重摔在了地上。
原清拾朝行言子藏身的台阶后望去一眼,没有顾上太多,而是直接朝师尊刺去。
烛司急道:"短命鬼!快!"
被月薇兰重新封印的身子被我拉起,震开所有归海钉,黄影一扫,停至师尊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原清拾怒瞪向月薇兰,月薇兰满是无辜茫然。
"月牙儿!"原清拾看向我,"我可以放过他,你主动跟我们走。"
我倒也想如此,可我说不了话,如何谈判。
回应他的是我的一招攻势。
我从未像今天这般庆幸自己是缕天地游丝,作为附蕴而生的残灵,我困阵于阵,神思灵息皆动不了,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身子。
师公他们早已开始破阵,太清仙阵不易破,但不是破不了,我要争取时间!
原清拾绝不会想到我这般难缠,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可以操控的这般行云流水。
纠缠之际,我贴地一滚,飞快从一具尸体手边捡来一柄长剑。
我自小爱看杨修夷练剑,当初记不住的剑招,如今神思脱于浊气之身,尽数回想而起。
月下白衣少年,清俊月朗,身姿矫健,长剑清光与月色交相辉映,一招移星断岭,极具风姿,也极具攻势。
我的身子一个回身却步,紧而剑影一转,移星断岭猛刺而去。
原清拾举剑相挡,不敢伤我,我只攻不守,没有气力便以速度取胜。
脑海里欣长清逸的少年身影与眼前的黄影交叠在一起,剑势如风。
一招踏雪望梅,随后月下织锦,再是凌波散花,继而轻风落叶,苍龙破水...剑招流水栽落花般轻巧自然。
玄鸟吱吱喳喳。
白狐叹道:"真美啊。"
烛司也叹:"短命鬼,你当初操控曹琪婷落崖时特意研究的角度美感,如今全被你无意中用出来了。"
美得不是我,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有激烈的热血在胸中涌动,我朝杨修夷看去。
师公他们凌空而起,数百人如夜幕星辰,排列出太清星序,高高低低,前前后后,结印于千丈阵壁之上。
杨修夷和二十多人在阵壁前以剑刻纹,刀刀金光。
拔地而起的气旋将他们的背影模糊在深绿霜白的芒光之中,只依稀可见长发飞扬,衣袍狂舞。
就这么一瞬的精神恍惚,我神思一痛,忆慈道人的长剑已贯我胸口而入。
我急忙拉扯身子往后退去,她却有所预料,飞身往上,破开我的独上兰舟,挡住我的去势,又将我的柳梢轻燕化开,长剑一挑,割裂了我的右前臂,带起一串横洒的血珠。
这套剑法的所有剑招都为师尊所排,我不会随机应变,只能依序杨修夷的剑招从头而来。
可眨眼之际,她便连破我三招,足见了如指掌。
清婵。
心中不由冷笑,这三个人,全是假的。
清婵不会同原清拾那样顾忌我的死活,她挥剑破空,锋芒直击,似要将我的身子断成两截。
原清拾飞快迎上,长剑挡下所有光矢,对她怒喝:"不知轻重!"
清婵旋身,长臂一抛,冲我掷出六个状似碎星环的碧玉,于我们四方悬空而起。
白狐一惊:"这东西竟还在人世!"
"短命鬼,"烛司语声徐沉,"这是桐木一族的劫魄石,你完了。"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我完了,因为我又控制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子从高空跌落。
不只是我,连原清拾也动弹不了了。
清婵双手在胸口结印,我的身子被她从地上移去,悬浮于高空,脑袋死气沉沉的斜垂在右肩前。
我身上所穿的衣裳是我从一家民户的闺阁里拿的,那里的衣裳都很漂亮,我身上这件也是,落花云纹轻绡束腰淡色黄裙,腰带是我随手拿的鹅色锦带,裙摆绣着浅粉色的淡雅月花,料质很好,款式也是。但如今左前臂露在外面,裙上满是泥泞和污血,一点都不好看了,更遑论脑门上还挂着被压得残缺变形的斗笠,着实滑稽。
清婵仰头望着,手中结印之色越发浓郁,一阵罡风而来,吹起我的衣袂和头发,阵法中的芒光似霜露凝结,那般不真切。
烛司轻声道:"劫魄石会夺走你的身子,不管你是否灵器,短命鬼,你回不去了,要么消散,要么被封印。"
我怔在原地:"回不去了?"
清婵手臂朝两边猛的挥开,长袖翻飞,那些碧玉泛出萦绿芒光,各自旋转着并朝我的身子飞快掠去。
耳边尖锐刺叫,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睁着眼睛,彻底傻了。
六块碧玉如扶摇之风,盘桓在我身上,而后飞快钻入了我的身子,消失无踪。
我颓然丧气,万念俱灰,却在这时,一阵流光从我身上爆开,那六块碧玉被震了出来,两块在空中碎裂,烟消云散。
"呀!"
烛司和白狐失声大叫,所有人都抬眸望着,满殿低呼。
"咳..."白狐轻咳了声,淡淡道,"本座有些失态了,应该是假货吧,凡胎哪能震碎上古神物?"
我看向清婵,她呆愣在那,忽的长剑一指:"她不是田初九!"
语毕,疾步上前,飞身而起,却被自己所设的阵法给震了出去。
她跌摔在地,眉目狠厉,右手成爪,凌空一挥,我头上的斗笠和遮脸的衣衫登时"哗"的一下被她扯开了。
我心下大骇,忙闭上眼睛。
毁去容貌之后我未曾照过镜子,但一张脸皮被生生剥掉后的容貌,我生为一个巫师怎会不知道。
如今对我而言,血肉模糊都是一种追求了,怕就怕这张脸会生出恶心的脓水和血泡,令人反胃想吐。
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如今却觉得无比的难过悲伤,我这样的一张脸,即便套上再好看的****又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当世高人之前,我要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望云山的田初九,我是杨家二公子杨琤的未婚妻。
我闭着眼睛,静静等待所有人的吃惊低呼和同情怜悯。
却什么都没有,天地都若空了。
"好美啊。"白狐低低出声道。
我顿了下,抬起眼睛望去,立时睁大了眼睛。
如那日的碧霞酒庄,一个年轻女子提裙缓步迈上高台,满场嘘声刹那静止一般。
当日那个女子有瞬间夺人心魄之美,令天上日月无光。
而我眼前这个女子,她高悬于阵法中,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皎光浮影勾勒的绝美之颜却将那女子都生生比下了大截。
五官精致无暇的女人这世上比比皆是,真正的美人比的是清骨神韵,可萦光婆娑中的这个女子,她没有睁眼便教自认阅美女无数的我神魂颠倒。
侧首面庞勾勒出的下颚弧线光洁干净,娥眉如月,色如洇染的远山黛泽,琼鼻高挺,唇上残留血色,如朱樱落池,秋水晕漪。
长发于空中乱舞,她自波澜不惊,兀自沉睡,像永恒长空日月须弥里不染尘埃的一抹纤云。
好美。
听闻史册,我始终不能理解为何会有帝王愿以江山求一绝世佳人,我也不能想象乱世中倾覆王朝,令万千战士魂归阴司的美人是如何长相。
如今我顿悟,我面前的这个美人,她若能睁开眼睛,只需一笑便足以配得起一场万顷烽火,一场倾世烟花。
沉浮在她身边的芒光渐渐消散,她身形一晃,重重跌落。
黄衣如蝶,衬着阵法清光,又如梨花飘零。
我一阵怅然。
"别自恋了!快夺剑啊!"烛司叫道。
我一愣,夺剑?
夺剑!
我眉眼一凝,于空中坠落的清瘦身影蓦然回身朝我看中的那具尸体追去,但下一瞬却"啪"的一声脸面砸地,狠狠的摔了下来。
我:"..."
众人低呼:"啊!"
烛司忙回头:"又不会控制了!?"
我咽一口唾沫:"...还没反应过来那是我,让我缓缓。"
"那是你?"白狐挨凑过来,"真的是你?!"
玄鸟吱吱喳喳。
我没有理会,操纵身子从地上爬起。
俏脸如霜,破损的额角慢慢痊愈,最后又归为一凝玉脂。
身子朝右前方跑去,清婵从惊愣中回身,执剑追去。
我奔跑中的身子蓦地向后倾仰,一个利落跟斗,就要踢中她的脑袋时被她狼狈避开。
我捡起一柄长剑,清婵剑锋指我:"你到底是谁!"
回答她的是我长驱直击的一招踏雪望梅,她双眉怒皱,迎身而来。
长剑碰撞,不断交击出细细火花。
她道袍翻飞,我衣袂猎猎,一个鬼魄,一具行尸,皆不知疲累,难分胜负。
修为气力她胜一筹,形势局面却对我有利。
师公所说,两方交战,最忌背朝人前,如今我便没有这个顾虑。
而她不同,只能任我游刃四方,纵横全局。
她恨我入骨,我厌她如恶,大殿一片阒寂,我们的金属交鸣声显得单薄而清灵。
局面僵持,却是我所愿看到的,不过并未僵持多久,原清拾和月薇兰很快加入了战局。
太清仙阵上出现无数碎痕,灼目金线沿着碎纹蔓延,似疯狂挣扎的太古之兽,在莽荒大地上用利爪划下繁复神秘的古老咒语。
太清仙阵,一个传承自上古的玄术阵法,《八相即》上所述,江河行地之际,人妖魔三界混战,仙神袖手,人以单薄之躯立于天地,以自身之勤、之聪创无数阵法,太清仙阵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妖兽破河用整整一年的撞击,才将太清仙阵撞碎,如今不到一个时辰,师公他们便将它击出了碎纹,着实不凡。
但正因如此,我所面对的三个人才越发狠烈,不断加快着手中攻势。
我紧紧护在师尊跟前,不知疲累,不懂疼痛,既是局中人,又是旁观者。
所有的一切终于在太清仙阵碎开后结束,晶墙坍圮,一瞬激起千丈尘烟,气雾翻滚如浪,炽烈白光如山石迸裂,冲天喧嚣中,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我拉扯自己的身子朝师尊的方向靠去。
白色晶墙的另外一边,紫君他们愤恨而视,最后从洞开的界门不甘离开。
我冷冷的看着他们。
你愤恨,你愤恨什么!
你毁我宗嗣,夷我宗族,斩我腰肢,逼我姑姑尸骨无存,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开!
你还愤恨!
我将你碎成万段都不足以消我心中之怒!
"如此一去,不知还要等多久了。"烛司道。
我回头:"什么?"
"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他们是谁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她道,"你问白狐吧,他知道的应该更多。"
我忙转向白狐:"你认识那些人吗?"
他没说话,一团白光,也看不清他的脑袋和手在哪。
"白狐?"
"可真美。"他喃喃,"你怎么那么美。"
玄鸟吱吱喳喳。
"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又没再说话,安静了阵,才出声道:"那些人有什么好知道的,他们所处的地方又与我们不相干,万珠托元阵上的星序图谱至今无解,短有三日,长有千年。那小小烛龙说的对,下次见面都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什么托元阵?"我努力抑制着心中波动,"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长有千年?"
"万珠托元阵,也就是万珠界。"他无关紧要的叹了声,"如今提这个的人不多了,那都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还能记得住万珠界的除了他们自己,也就是我们这些活了上万年的上上神了。"
"上神就算了,还上上神。"烛司冷哼。
白狐没理她,续道:"当年乘逐大战时,神魔两族在一个混元界交战,后来打得太激烈,巫神彭盼直接用万珠托元阵把那给封了,那地方便叫万珠界了。魔界当时并未分崩离析,魔皇老头的三儿子离司命君要没死的话,现在还在那儿吧,不过估计也活不了,那地方可惨了。"
烛司道:"短命鬼,你不是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十巫后人赶尽杀绝吗?"
"对,为什么?"
"曲魉以及万珠界封印之恨,"白狐答道,"上古十巫让他们受了这么多苦,能不杀么?"
"曲魉同万珠界有关?"
"嗯,这就要提到妖族的长华君了。当年他带兵是去帮神族的,结果彭盼封印万珠界时他们没能及时出来,皆被压在了那。压得略惨,妖骨碎裂,与魔族煞气绞缠,沦为半妖半魔。这家伙还挺开心,以为可以修炼魔族之功了,结果走火入魔,心智全无,带着那群混人鬼仙魔都有的半妖半魔半神们冲出被下了封印的万珠界,跑到各界大开杀戒。最后杀到人界时,撞在了大荒十罗手里,大荒十巫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在长华君统治人界时,他们表面顺从,阳奉阴违,用了百年时间研究四极阴阳,伦常之道,又跑鬼界又跑神界,最后借助鸿蒙之力对这群半妖们设下了曲魉毒咒。设完之后,那群曲魉日日剧痛,被打得毫无反击之力,躲回了万珠界。大荒十罗们重新以万珠托元阵封印,却碰上妖族仓尘君跑来救兄长,两派斗得你死我活时,误打误撞将万珠界彻底封死,星序全乱,至今无解。"
我听着发愣,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们要对十巫后人赶尽杀绝。"
"还是很奇怪。"烛司不解,"我不是没有想到过他们,而是这万万年都没来报复,怎会在如今来大举动手?"
"你怎知这万万年没来报复?"白狐嗤声,"你小小烛龙区区五六百岁,本上神才是活了万万年的,这万万年里,我这座巫殿隔个数百年便有一次纷争,哪有我不知道的。"
"你这座巫殿?你不过也是个看门的罢了。"烛司冷笑,"这世上看门的多了去了,阿猫阿狗一大堆。"
"是啊,南华长亭底座那七条绑着锁神链的烛龙可不就是阿猫阿狗吗。"白狐讥讽。
玄鸟吱吱喳喳。
烛司大怒:"你给我住口!"
他们又起了争执。
我垂头落寞的看着那些人离开的地方。
短有三日,长有千年,若真是千年不出,那我怎么办?
含恨而终?
"短命鬼,"烛司叫道。
我回头看她。
"你还是不要报仇了吧,"她叹息,"不是对手不对手的问题,是你根本就找不到他们。你浮生时日无多,还是好好的跟你男人过日子吧。"
是啊,根本就找不到了。
我这么一个短命鬼,如何等得起,耗得起?
我双眸浮起迷茫,视线像穿过很远很远的山云,落在了一片极美的黄昏暮色里。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托着我,走过村中的俨然屋舍,木院小筠,走过村外的良田百亩,田间小道。
他给我唱歌,清越声音哼着古朴悠扬的乡间曲调,随着傍晚的清风被吹向远方。
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们修长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拉长,隽永静谧。
我摇头,如何能不报,如何能不想,如何能放下?
白狐声音变轻:"其实那大荒十罗着实可惜,如若不是最后起了贪心,如今凡界恐怕将是另一番光景了。"
烛司没再呛声,道:"这座巫殿是彭盼的吧,是祁神焚渊派你们来的?"
白狐没说话,玄鸟叫了声。
我抬头看着长殿,那白晶墙后,紫君他们退光了,只带走了几具同伴的尸体。
可若只是单纯的要找十巫之后寻仇,何苦非要捉走我呢。
我看向白狐:"那,你听说过化劫吗?"
311 为何是她
"化劫?"白狐微顿,"你从何处听来的?这小烛龙告诉你的?"
"我要是知道化劫是什么,她还用得着问你?"烛司冷哼。
白狐呢喃:"竟还有人记得化劫,这可是太古之兽了。"
我讶异,烛司也惊诧了:"太古?"
"大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最后为一个名叫泝遥的上神所收,泝遥死后它便下落不明,可能也消泯于天地了吧。"
"它凶吗?"我问。
"岂有不凶之理?太古之兽皆从鸿蒙归墟中而醒,我们依日月而存,它们却能与日月抗衡,这就是区别。"
烛司出声:"不过太古之兽差不多都死光了吧。"
"是啊。"白狐轻叹,"乘逐大战,烨燃大战两场战事让神魔凋零,那些为数不多存下的太古之兽也因这十几万年的战事而亡,如今跟那些上神之名一样,仅为一个传说了。"
确然遥远,很远很远啊。
"呀!"白狐忽的失声大叫,"你那脸,那脸怎么..."
我转过头去,那道浩然清正的白色晶墙渐渐消散,界门也消失了,杨修夷没有赶至,愤喝了一声。
而我的脸正在变化,半张脸肿,半张脸瘪,一只眼睛胀的像要从眼眶里面跌出来,另一只眼皮却咕噜咕噜,像是一块披在沸汤上的抹布。
众人呆愣,惊悚的望着。
"初九!"
杨修夷面色煞白,飞快回去将我抱入怀里,那几个暗人忙过去挡在我身前。
"难过么?"烛司问。
"难过,"我低低道,"不过不是难过我的脸。"
"那是难过那些人跑了?"
"嗯。"
"至少你们赢了啊,他们落荒而逃,死伤大半,你们还捉到了几个,你那好'姐妹';都在。"
我看过去,发现月薇兰被清婵和原清拾扔在了这里,几个尊伯的高徒抓住了她,将她脸上的面皮也撕扯了下来。
她没有挣扎,冷目看着他们,和其他俘虏被推攘在一起。
玄鸟这时吱吱喳喳。
白狐出声道:"那我们怎么办,怎么出去?"
说完停了下来,三人都没再说话,我看不到他们的脑袋,但感觉得到他们都在看着我。
我轻叹:"知道了。"
杨修夷怀里的身子动了动,他微微松开我:"初九?"
我蓦的挣开他爬起,跑了几步后轰的一声直接朝行言子设在石台最暗处的祭台砸去。
"啊呀!"
不止大殿里的众人,烛司他们也惊叫出声。
白狐唏嘘:"你,你对自己下手可真狠..."
阵法破开,我的生灵一瞬沉回不堪重负的身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我连眼皮都快撑不住了。
杨修夷追了过来,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连他在左边还是右边都分辨不出。
"快!"脑袋一片昏沉,我对着黑暗的空气叫道,"行言子要跑了!快抓到他!快!"
而后思绪一重,我的意识彻底被身子拉入了混沌空白。
很漫长的一场睡眠,费了许多功夫我才睁开眼睛,又花了许多天才终于想起自己是谁,旁人是谁,发生了什么。
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翻身也成了一件难事,我只能躺在床上,成日睁着眼睛望着床榻上的锦绣纱幔发愣,什么都做不了。
师公每天要给我换三次药,唐芊和玉弓守在我身旁,花戏雪和师父伤的不轻,可以下床后也天天来陪我。
又过去半个月,我终于能开口说话,师公检查过我的伤势后点头同意,于是师父和登治尊伯弄了辆轮椅给我,推着我去见被单独关押在小屋里的行言子。
正午的太阳很暖,天地明亮通澄,行言子所关的地方门窗都被封死,间不透光。
进去时,广征尊伯和六胥道人正在对弈,屋里点着四盏油灯,行言子坐在角落里,衣衫凌乱,瘦了一大圈。
我被咯吱咯吱推进屋里,广征尊伯起身笑道:"你这丫头可算下床了。"
"什么丫头。"六胥道人收拾棋局,朝我望来,"都是大姑娘了还叫丫头,过几日都要嫁人了。"
"是呀,一下子就这么大了。"广征尊伯叹了叹。
我气恼:"你们别乱说。"
"哈哈哈。"广征尊伯抱起两个棋盅,看向师父,"我们就在门外,你们快点问完出来,初九不宜闷太久,等下就让我带她去湖边逛逛吧。"
师父疲累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
六胥道人道:"今晚我俩加上颂竹老头一起上你那儿吃饭去,给我多备两只烧鹅啊。"
"就你胃大。"师父翻了他一个白眼。
房门被带上,房间光线暗下大片,行言子抬头看着我们,枯瘦的脸上,双目依然晶亮。
登治尊伯在案后撩袍跪坐,未待开口,行言子先道:"晾了我数月,我以为你们将我忘了。"
"初九才醒。"登治尊伯淡淡道,"她不来,很多话必然问不出,你知道我不喜欢与人拐弯抹角的套话。"
"你何以见得她来了我就会说?"
登治尊伯直接问道:"为什么你当年要写信给我和天悠,主动暴露孤星长殿里的行尸。"
行言子没有说话。
"三十年前,那成日与你书信来往的人究竟是谁?"
行言子沉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是昆仑山的么?"
登治尊伯继续问:"风华道人是否也与那人有牵扯?"
行言子依旧不语一声。
"当世能让你这般掩护的人不多,我们查出他不难。"
"你尽管猜。"行言子声音嘶哑,极缓道,"你们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未必便..."
"登治尊伯。"我出声道,"让我来问吧。"
他微顿,点头:"好。"
我看向行言子:"为什么能以九头蛇妖寻到我?"
他转目朝我看来,双眉轻合。
我重复:"为什么?"
良久,他摇头:"我不知道。"
"那五年前,是你放出消息说我在九龙渊试炼邪阵吗?"
他垂下眼眸,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不是。"
"是那人?"
他抿住了唇。
"看来是了。"我续道,"那人引世人去九龙渊,是为了用他们的尸骨设下趋峟引魂阵引出九头蛇妖,对吗?"
半响,他轻声道:"是。"
"为了九头蛇妖的心?"
"对。"
"来找我?"
他点了点头。
"但是是修夷杀的。"登治尊伯忽的冷然轻笑了一声。
行言子看向登治尊伯。
"是不是这样的。"登治尊伯寒声道,"你私自拿走了九头蛇妖的心脏,怕那人责怪你,所以你诈死。而你知道那人必会关注望云山,所以你才写信给我和天悠,并不惜暴露巫殿下的行尸?"
行言子面淡无波,少顷,低低道:"厉害。"
"如此说来,你惧怕那人。"登治尊伯冷笑,"那更好查了,能让你怕成这样的人不多。"
"你查不出的。"行言子道。
我看向登治尊伯,轻轻敛眸。
登治尊伯为天净宗门境元一脉的首座长老,在寻常人眼中,这几乎已是终己一生都难得一见的高人前辈。而这次来孤星长殿的尊伯师伯们,他们大多亦都为当世少有的大家,可这么多人,行言子都没有放在眼里,却独独害怕那个站在他背后的神秘人。
那人到底有多可怕,他,是人么?
登治尊伯看着行言子,没有说话,良久,他转了话锋:"你与万珠界那些人可有关联。"
"没有。"
"那杀了忆慈道人的女人你该认识吧?"
行言子不说话。
"知道她真名么?"
"不知。"
"她是什么人?"
"不知。"
"她是如何找上你的?"
行言子又不说了。
"她是万珠界派去你身边的?"
行言子抬起头,认真道:"我自始至终不知道万珠界是什么。"
"那她是汤瑛仙姑派来的?"
"不是。"
"据说你待她算是敬重,为何?"
"你别问了。"
登治尊伯不依不饶:"莫非跟那个神秘人有关?"
"够了!"行言子忽的叫道,"不要再问!你..."
"你住口!"登治尊伯喝断他,继续问道,"九头蛇妖一直在九龙渊,百年来相安无事,为何封印后会忽然跑去千里之外的鹤山?"
行言子抿唇。
"这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这与你们有关吧?"
行言子沉了一口气,淡淡道:"去鹤山,总比半路钻出,死伤更多的好。"
"可鹤山有宿沉长廊!"登治尊伯猛一拍案。
这些尊伯虽然平日都待我慈爱,喜欢笑,偶尔玩笑耍闹,可其实每个人都是那种不怒自威,只消一个眼神就能令大多数人胆颤的上位者。
行言子却依然丝毫不为所惊,微抬着头:"所有恶果恶报,我自会承担,不会有怨。"
"你倒是敢怨!"登治尊伯怒喝,"看看这天下被你们搅成了什么样!那人到底是谁!"
"你不会知道的。"
"你还不说!"登治尊伯怒瞪着他,"恶果恶报?张行言,我若将你交给拂云宗门,他们的滔天之怒你如何承担得起!拂云宗主和安存长老他们当年可待你不薄!你这恩将仇报的鼠辈恶獠!"
行言子闭上眼睛,双手发颤紧握。
"你说!那人是谁!"
"我不说自有我的原因...何况就算你们知道了,你们也耐何不了他。别说一个拂云宗门,就是四大宗门和整个天下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就是为了初九吗?!"登治尊伯朝我一指,"九儿家破人亡,自小孤苦,又为百般困难所磨,你们到底还要在这个孤女身上图什么!是她那身血肉,还是她牵系的那只凶兽!"
"那些东西有什么值钱的。"行言子朝我看来,目光悲凉。
一直未出声的师父这时上前一步,微微挡着我。
"小丫头,知道九头蛇妖与你的关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行言子看着我,"你已经很苦了,你还想更苦一些么?"
"我不怕。"我对着他的视线,"我讨厌活的不明不白。"
"可你注定要不明不白。"他似笑非笑,徐徐道,"你身上这层浊气你摆脱不掉,那日在巫殿里你褪去过浊气,可那阵法一消散你又变回了现在的模样。"
师父厉声道:"这与你何干!"
"再清正凌然的阵法也只能令你的浊气稍稍退散,无法彻底驱逐,你骨子里的浑浊会慢慢吞噬你,你记不清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你活着只能越来越不明不白。这一点,当初给你下阵法的人不会不知道,"行言子一笑,"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这样?"
我寒声道:"她保护了我,至少我活到了现在。"
"可你还能活多久?"他双眸微眯,有丝苍茫,"你别去想那么多了,好好享受你为数不多的时日吧,你一缕孤灵,无魂无魄,死后灰飞烟灭,连魂飞魄散都称不上。"
我面色大变。
师父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登治尊伯回头朝我看来,神情震惊。
行言子讶异:"你们居然都不知道?"
师父身子僵硬在那。
我垂下头。
"竟真的不知道?"行言子哈哈大笑,"月家族长世代为灵,这丫头这缕残灵更为天物,她一人便抵得上巫殿里的千万行尸,你们现在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抓她了?"
登治尊伯难以置信,低低道:"九儿,她真的是孤灵?"
"小丫头。"行言子轻笑,"为世清简是福,知道越多,背负越多,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我蹙眉,默了一默,转动轮椅往外而去。
风轻柔吹来,六胥道人和广征尊伯在不远处继续对弈。
嫩柳低垂,青燕飞掠,风景清和淡雅。
这里是清州瑶城,离云英城很近,满城水道,水土极佳,最宜养生调理,所以云英城一役后,我们被集体送到了这。
听说本想弄个大庄园的,但行登宗门的清刍仙人嚷嚷清贫惯了,要住陋屋茅椽,跟他较了五十多年劲的玉英尊伯立马也嚷嚷喜欢贫寒之风。于是其他人左一个叫嚣,右一个跳脚,谁都不要住锦绣繁华的大庄园了,直接在瑶城西区找了片水道潺湲的民宅租下,变为了左邻右舍。
如此导致的结果,就是这些日子瑶城被那些或拜访仙师名家求仙问道,或血海深仇寻人帮助,或慕名而来图个好奇的人给挤的无处落脚,惹得全城百姓虽自豪骄傲,却也愤懑不满。但也有个好处,就是方圆百里的妖物尽数逃光,一个不剩。
身后传来开门声,我回头,师父呆呆的看着我,眸色难过。
"师父。"我出声。
泠风拂来,花瓣簌簌,他白发白衣随风而起,他走来问道:"饿了吗?"
"嗯。"
"那,回去吧。"
"好。"
他扶着我的轮椅往前推去,轮椅咯吱咯吱着,他不再说话。
沿路风光琦美,海棠花开,临街便是条河道,春末夏初最欣然,无数蓬船在上来回,净水天明。
不远处是瑶湖,湖边热闹如潮,人来人往,海棠花绚烂多姿,如烟霞,似粉云,在湖边小径上纷洒了一地。
师父忽的脚步微停,开口道:"九儿,还记得缦山城的纯宗道人么?"
我回忆了下,点头:"记得。"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济漾道人因嫉心,在纯宗道人即将羽化成仙时,将他的四象晶偷偷砸入八星潭中,引得纯宗道人血气逆行,所脱的胎骨化为焦墟。
师尊和不少友人拼尽全力,渡了许多真气给纯宗道人也只能保全他的魂魄。
最后纯宗道人愤恨离世,踏入轮回,他不会记得今时今世的事,来生也不一定再修仙问道,兴许是哪户人家的读书小儿了。
师父轻声道:"据传若带着亡故之人的头发进到轮回之境,便能寻到他的前世和转世投胎的地方与生辰。"
我好奇:"那能找到纯宗道人了吗?"
"你师公与你登治尊伯曾一同去过轮回之境。"师父侧眸望着浩大湖泊,"不过那时是去探境求知,纯宗的话,还得再等几年。"
我点头,这个倒是,人死了没那么快投胎,至少也要在阴司里等上数年。
"姓杨的那小子,他,他曾想过去轮回之境里找你。"师父又道,"找你的...你的来世。"
我一愣。
师父长叹了声,抬头看向远方天幕。
风迎面而来,我曾齐眉的短发已经到下巴了,被悠悠吹开,拨向耳畔。
原来,杨修夷想去轮回之境里,是因为我。
我朝水面湖光望去,丝竹悠扬,水波清荡,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了脸上的纱布。
回到小院里,唐芊正坐在门边看书,阳光暖暖的照在她身上,铺了层恬淡柔光。
"仙人,姑娘。"她放下书册迎来,在我身后张望了圈,"登治长老呢。"
"还在那,"我扶着师父的手起身,问道,"玉弓和狐狸呢?"
唐芊笑道:"他们跟丰叔一起去挑丫鬟了。"
"挑什么丫鬟。"师父搀着我往屋里走去,不悦道,"你去找找他们,挑两个就行,多了我们付不起钱。"
唐芊撇嘴:"这是我们少爷付钱送给姑娘的,又不是给你。"
师父眉头一皱:"你懂什么,要是有天我家丫头跟那臭小子吵架了,那小子花钱的岂不是帮他了?"
"哪有还没成亲就咒人家两口子吵架分家的,再说了,我就一定帮姑娘啊。"唐芊偏头冲我笑道,"少爷眼里就姑娘一个,对其他人都懒得多说的样子,更别说记别人的好,帮了他他也记不住。而帮着姑娘的话,就算少爷怪怒,也有姑娘她顶着啊。"
师父怒道:"你这女娃油嘴滑舌,油腔滑调!一看就是那种高门大户里..."
"哎呀,差点忘了。"唐芊打断师父,"姑娘,吴二夫人写了封信给你!"
说完马上朝外室跑去,不忘瞪师父一眼。
师父不满的看着她的背影:"你看看她!"
我在桌旁坐下,抬手倒水:"你一把年纪了,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
还没端到嘴边,被师父一把夺了过去,喝完啪的一声放下:"你懂什么!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让我嫁给杨修夷?"
"不嫁给他你嫁给谁,谁还要你啊!"
说完就拂袖离开,在门口撞见玉弓和花戏雪,怒哼了声,推开他们:"走走走,让开让开。"
玉弓手里抱着剑,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走远,再朝我看来:"小姐,仙人他..."
"他是舍不得姑娘。"唐芊捏着封信进来,笑道,"仙人现在可矛盾了吧,又想姑娘嫁,又不想姑娘嫁。"说着将信递来,"姑娘。"
我没接,闷闷的看着:"还是没有杨修夷的信吗?"
她微顿,摇了摇头:"没..."
我失望的望向窗外的扶疏草木,说不出的难过。
在云英城时不过二三月份,如今已是五月中旬了。
从孤星长殿出来后,杨修夷托师公去帮孤星长殿里的那些行尸往生,而后便同那些手下和几个尊伯们一起去追原清拾他们了。
不久前我们收到了几封信,他让我们不要担心,他很快赶回,却没说有没有追到,要去哪追,又追到了哪,以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猴子。"花戏雪走来,"别担心,修夷他不会有事的。"
我转眸朝他看去,依然一身白衣,衣袂如云,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淡淡芒光将那张俊美绝艳的脸蛋点燃的如似月下虚步的仙人。
我微微一笑:"你精神不错啊。"
他也一笑:"你也恢复的挺好,眼睛又开始冒贼光了。"
"什么贼光。"唐芊忙道,"我家姑娘的眼睛清明晶亮,好看的跟星星一样。"
我笑着看向唐芊:"你念吧。"
"嗯。"
她拆开信封,很厚的一叠。
"初九,见信如唔,惜别清州瑶城时你尚在昏睡,距今已有半月..."
念到这,唐芊停了下来,玉弓皱眉:"怎么了?"
唐芊一张张看去,过了一阵,对我笑道:"姑娘,她说她们已安全到达德胜城了,她目前还是吴四小姐的身份,不过吴洛什么都知道了,待她很好,二人情深如初。只是她的身份和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他们不知道怎么和吴夫人讲,现在决定不讲了,直接去江左松鹤定居,重新开始。最后都是些感激的话,很真心诚意。"
我放下茶盏,笑道:"我总觉得,唐采衣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嗯?"唐芊笑眯眯的看着我,"姑娘何出此言呢?"
"因为吴府还有几个好姐妹啊。"我意味深长道,"吴挽挽性子好欺负,可你觉得唐采衣呢?"
"也是。"唐芊收起信,"之前吴二夫人是具行尸,心中斥满绝望麻木,所以不与世争,以至于人人都觉得她性格孤僻。之后她尚在混沌,才在龙腾阁中遭了那几个好姐妹的强行捆绑,但如今她什么都忆起来了,绝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可是殇女。"
"唐采衣以前很豪气的。"玉弓道,"那时厉大哥有一个朋友家道中落,她二话不说,直接赠了三百两。"
"确实豪气。"我看向花戏雪,戏谑道,"她少有男女之防,看到美男会忍不住稍稍调.戏。"
312 今后安排
花戏雪如若未闻,兀自端茶,挡住脸的时候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瞪了回去。
"眼下可好玩了,"玉弓冷笑,"要是那几个小姐又没事跑去欺负吴挽挽,那吴府可就有热闹看了,可惜我们不在。"
"提到吴府..."唐芊轻叹,"姑娘,我想起了吴挽挽。"
我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手满上茶水。
玉弓难得也叹了声气:"吴挽挽真的挺可怜,我听说她的生父原是吴老爷的堂亲,她爹娘在她年幼时送她去深山宗门的路上遇了劫匪。为了保护她,她爹娘二人与劫匪同归于尽,吴挽挽被老奴送去吴府寄养后,个个都说她克死父母。人言之畏,又寄人篱下,她性子才变得胆小懦弱。"
"唉,希望她来世过的如意吧。"唐芊回身去收拾书籍。
我轻饮茶水,看向窗外:"狐狸,你看春.光多好。"
他投去一目,淡淡道:"都快六月了,该是夏景了。"
"半年了。"玉弓道,"真快。"
枝桠摇曳,满庭清幽,澄蓝天幕上云海如绵,我双眸浮起苍茫,是啊,真快,从安生湖底出来,一晃,快一年了。
五月二十七,丰叔安排好了去盛都的车队,师公师尊师父不会一起去,说要回望云崖,等我成亲时再来。
师公为我最后一次上药,用一把小刷子蘸着黏糊糊的绿色药膏在我脸上轻抹,师尊和师父就在旁边看着,屋外阳光落在地上,将他们的身影拉的又长又细。
我忽然就觉得很幸福。
如果我终将湮灭在无垠天地之中,可是我爱的人,他们会一直活下去,带着我对这个世界的眷眷不舍。
就算沧海桑田淡去了他们记忆中的我,但总会残留着些什么。
有时我也好奇,杨修夷那么多本记事小册,每一本都落着我的名字,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不经意的翻阅着,会是什么心情来回忆我这个带给他无数麻烦,和让他不时头疼发恼的姑娘呢?
师公放下刷子,拿来纱布,从左耳开始一圈一圈轻裹住我的脸。
"好了。"
我睁开眼睛,师父浩阔如江的双眸微微含笑,屋外阳光清朗,他一身爽举,面貌不过三十上下,未被岁月落下一丝纹刻。
"九儿,都快要成亲了,不要成日双目忡忡。"
我淡去那些情绪,笑道:"师公,我的脸还能恢复以前的模样吗?"
他回身收拾着那些药箱,慈和道:"哪个以前?"
"哪个以前都可以,我只要一张可以见人的脸。"
他低低笑了两声,笑声爽朗,拍了拍我的脑袋:"会好的,开心一些,好气色是新娘子最好的妆容。"
师父将我扶上马车,在瑶城秀和温软的山水中,我依依不舍的趴在车窗外,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淡去。
如似瑶城夜间的河流,被一线皓白月色染出古朴素净的皎光,是深深映刻在我生命里的光。
丰叔给我挑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小媛,一个叫妙菱,一瘦一胖。
小媛识字,会说许多有趣的故事,妙菱手巧,会做许多好吃的糕点,两个人皆是瑶城本地的姑娘,家境贫寒,跟着我们想要去盛都见识。
马车很大,除了玉弓她们,就还剩一个花戏雪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烟雨中杏花朦胧,对岸一片白墙黑瓦,雨水滴落檐下,在清澈的河道上晕开疏影浮动的涟漪。
我们的马队踏踏而过,引起许多撑伞的路人回眸,几个娇俏的姑娘立在随流的轻舟上朝我们望来,眉目含着淡淡笑意。
车里的几个丫头一直在聊嫁妆的事,小媛从瑶城一个说书先生那儿要到了一本小册子,里边全是近十年来盛都望门之家的嫁妆。
我一直望着窗外,像是没有在听,却听得很认真。
"姑娘。"唐芊忽的唤我。
我回过头去:"嗯?"
"任家小姐。"她将册子微微推来,"任清清也嫁了。"
我垂下眼睛。
十抬珍珠玉器,全套红木家具,三十抬一等织锦绸缎,二十抬黄金白银...
我第一个反应是任家果然有钱,第二个反应是她居然嫁了。
"真多啊。"妙菱感叹。
"这算什么。"小媛接过册子,"最奢华的是左家的嫡长女左柔,这十年来,盛都最大的嫁妆就是她啦,十里红妆呢。"
我咬唇,心里说不出的酸涩,望回窗外。
"你们看了半天,这些到底有什么用?"花戏雪皱眉,"杨家缺这点钱吗?"
"可是。"唐芊担忧道,"我听说仙人为姑娘准备的嫁妆,只是一个不到一百两的玉镯子啊。"
"一百两还少?"花戏雪挑眉。
自然不少,那几乎都算得上师父的全部家当了。
我自小山野长大,这些懂得不多,前些时间我的态度同狐狸一样,可是她们四个丫头给我说了一大堆的理,我现在不得不心烦意乱。
小媛轻叹:"一百两是不少,可是花公子,那可是杨家啊。"
花戏雪看了我一眼,问:"那如果拿不出像样的嫁妆的话,会怎么样?"
玉弓接道:"自然是被婆家的人看不起。"
"那有什么。"花戏雪嗤声,"野猴子哪会在乎那些。"
唐芊一笑:"花公子还真了解姑娘,姑娘当时说,那好办,反正她四海漂泊,也不会在杨家长住,大不了不回去看人眼色。"
花戏雪朝我望来,眸中带笑,刚要开口,唐芊接着又道:"可就算少爷另开府园,逢年过节到底还是要回去给公公婆婆敬茶,同妯娌问好。这其中不仅姑娘和玉尊仙人会被人看不起,更有可能会连累到少爷啊。"
小媛续道:"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小姐的身份,杨家其他少夫人一定是了不得的名门闺秀,到时候小姐与她们一比..."
"谁比谁还不知道。"花戏雪冷声道,"嫁个人还这么麻烦。"
"其实不麻烦的。"唐芊轻叹,"对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姐而言,她们前呼后拥早有一帮人安排去了,可是姑娘身边却只有我们几个。"
"那些嫁妆有什么讲究?准备一份像要的话大概要多少银子?"花戏雪又问。
"嫁给杨家的话..."唐芊嗫嚅,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
我道:"别说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
"小姐!小姐!"小媛忽的激动叫道。
我和狐狸抬眸看去,她捧着名册兴冲冲道:"小姐,这儿有个嫁妆最少的!"
花戏雪眉头一拢:"别人嫁妆少你何以这么激动?这教人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小媛垂下眼睛,撇了撇嘴角,将名册递来:"小姐你看看,这是个嫁进左家的姑娘,真有趣,左家外嫁的姑娘嫁妆是最多的,这娶进来的一个媳妇嫁妆却少得可怜,可真是赔死啦。"
花戏雪又冷哼:"这嫁妆本来没什么,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你们要是不跟着起哄,不盯着别人的嫁妆,野猴子会这样闷闷不乐吗?"
小媛一顿,本就尴尬的面色越发尴尬。
唐芊轻轻拉扯她衣角,她耷拉着脑袋退了回去。
我出声道:"小媛是想让我宽慰点,让我知道我不是个例。"
唐芊也道:"其实嫁妆不是别人看的,不过是娘家人的心意,想让女儿嫁过去以后过得好,这钱就算嫁到了夫家,也是女儿自己掌管的。"
"两码事。"花戏雪嗤声。
"别说了狐狸。"
我捧起名册,果然好少,只有一套龙凤竹玉碗筷。
"沈云蓁...好熟悉的名字啊。"我低低道。
唐芊问道:"姑娘你认识?"
"好像听师父说过。"
"沈云蓁,沈钟鸣的嫡孙女,她心高气傲,以前在盛都风头可是很盛的。"
我点头,想起来了。
沈钟鸣是位大儒家,学识相当渊博,精通奇门遁甲,天地玄黄,与师尊私交甚好。
可惜这世上有灵根慧骨的人实在太少,在我刚被师父捡上山的时候,沈钟鸣便因年岁太大而逝世了。
我依稀记得沈家的家底是相当殷实的,再怎么样,嫡孙女出嫁也不会这般寒碜啊。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唐芊道:"她嫁的是左家公子,听说是感情不太合。"
我合上名册,转目看向窗外。
细雨乱栈,山水相送间已是一尘千里,其实我心中担忧的何止嫁妆。
杨家,杨修夷的父母同意了这门亲事没?
还有我的这张脸。
我抬手覆在脸上的纱布上。
被清婵生生剥去面皮后,我没有及时处理和敷药,且身体在水深火热之中熬了数日,脸上早已发烂流脓。
之后太清仙阵倒塌,晶壁带起了尘烟,我的伤口被滚了许多灰尘,越发严重。
如今伤口渐渐愈合,皮肤变得光滑了一点,但幽绿幽绿的,对着阳光照镜子都看不清面孔。
不过,我忽的微微一笑,到底还是有些开心的,因为褪去浊气时的那张脸蛋真的很漂亮,而且杨修夷看到了,他看到了我最好看时的样子。
倒是师父,他当时没在,事后听说后却连连感叹幸好幸好。
他说我如今不好看都这么跋扈刁蛮了,要真有张倾国倾城的脸,那绝对祸国殃民。
还说再好看的脸也会被我这性子败没了,毁珠玉如瓦砾,不如不见珠玉。
我气得想打他,可当时腰肢伤得重,起身仍很不便,反被他一粒一粒枣子的朝我头上丢。
如今回顾,一切都像场梦啊。
因我身体不好,马队走的很慢,七月二日,我们踏入了盛都华金门。
天高清明,万物朗朗,细卷的白云飘飘而过,人声鼎沸一如五年之前。
城门大开,守城郎将们恭敬迎送,小媛和妙菱第一次到盛都,不时掀开车帘眺望满街繁盛。
浓浓的煮酒香气飘入进来,花戏雪倚着车厢,一副清冷不屑的模样,鼻子却嗅了又嗅,嗅了又嗅。
车帘外,一群画绣衣衫的姑娘嬉笑而过,其中一个穿着打扮很眼熟,款式与我五年前的那套太像。
那是我这辈子买过最贵的一件衣裳,为了见杨修夷的父母,最后我连大门都没进去,在门口同人争执,被轰了出来。
那是杨修夷爹娘的意思,他们这么不喜欢我,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嫁过去。
盛都着实是大,马队入了华金门,又跑了两个时辰,才悠悠停下。
唐芊和小媛兴高采烈的跳下马车,转身扶我。
我脸上的纱布已经解开了,皮肤上的痂也被药水清洗了,与我以前的脸并无两样,清水寡汤。
所以下车时,那些好奇盯着我看的路人都不由感到失望,倒是跟在我身后的花戏雪,让他们发出了不少惊叹。
我们面前是一个占地不小的店铺,装潢古朴秀雅,上挂一块匾额,"无竞"。
字迹力劲匀合,纵横端度,清逸洒脱,收笔处流顺畅然,是师父的笔迹。
"无竞。"我轻声念道。
君子实维,秉心无竞。
君子清顺,立世无争。
"你师父租的。"花戏雪推来轮椅,淡淡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回头看他。
"嗯。"他抬头看着匾额,"他说这个名字好,不过我不懂。"
我一笑,望向匾额:"确实是好。"
大门大敞,占地较宣城的二一添作五还要大上数倍。
左边是一家酒楼,生意不红不火,但酒香浓郁。
右边是一家古玩斋,几位书生摇扇而出,随其他人一起驻足,好奇的望着我们的马队,最后被师父的题字所惊艳。
"走吧。"花戏雪道。
我在唐芊和小媛的搀扶下,小心坐下。
狐狸推着我往前,最后连轮椅带人一起抱上石阶。
厅堂明亮,正中开阖,阔大的柜台置于左边,上面文房四宝一一排开。
柜台后两座宽长的高大木槅,摆满了小盅、竹筒、以及用瓷盘盛着的各类花瓣和砂石。
地上铺着细致木板,光洁明亮,店里没有桌椅,柜台右面三丈处摆着一个纹理清晰的梨花案几,上置一个棋盘。
既雅致又大气,古韵色香,一点都不像个巫店。
但切切实实是个巫店,不说同行,哪怕懂得一两件巫器的人,踏入店门后瞧见那槅子上的摆设,便知道这家店是干什么的了。
小媛笑道:"小姐,好棒的摆设,以后你就是这里的掌柜了。"
是好棒,巫器药材全部都备妥了。
仅凭师父一人,远在千里之外,他办不到的。
我看向门外的马车队,丰叔已经坐回到马车里边了,青帘垂布,如山静远。
·
小剧场
月色清和,山中鸟鸣,一个清瘦的小身影前前后后张罗:"吃晚饭了!"
"师公,晚饭晚饭!"
"杨修夷,你有没有耳朵!"
"师尊,可以吃晚饭了。"
"师父!!!你耳朵聋了!吃晚饭你听不见啊!"
...
一圈人落座,家常必不可少,师公提筷时看向丰叔:"这趟回去如何,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
丰叔夹了个春卷,摇头:"也就那样吧。"松脆的咬了口,咽下后说道,"对了,三小姐有个闺友很漂亮,知书达理,家世不错,夫人跟我闲聊时提了句,打算给少爷先做个妾室。"
坐在师公一旁的墨衣少年没什么反应,淡淡伸筷夹了片青菜。
师公笑眯眯的看向他:"修夷,今年十六了,是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少年兀自优雅咀嚼,喉咙咕噜"嗯"了一声。
对面的白衣老者这时凑到一旁的女孩耳边嘀咕了几句,女孩咯咯笑了起来,也凑在他耳边嘀咕嘀咕,老者顿时哈哈大笑。
少年浓眉一凛,瞪了过去。
丰叔轻咳一声,不悦道:"你们笑什么?"
女孩舔掉唇边的米粒,笑吟吟道:"我师父说山脚的赵大姐挺好看的,也适合杨修夷。"
丰叔干笑:"半梦村有个林寡妇也挺好看的,跟你师父挺配。"
女孩眼睛一亮:"真的啊?"忙转头看向师父,"师父,你去看看吧,给我找个师母啊!"
少年冷哼:"山脚那个放牛的林二傻也不错,要不要把你也嫁了?"
"要你管!"
"那你管我?"
"哼。"女孩咬了口肉卷,咽下后转向师父,"师父,你去看看那个林寡妇吧,我想要个娘。"
师父没好气的朝她碗里扔了片萝卜:"吃你的饭去。"
女孩看向丰叔。
丰叔奸笑:"对对对,那个林寡妇你得去看看,她可能干了,干活也勤快,最重要的是她长得也不错,她..."
女孩打断他:"是瓜子脸吗?"
"瓜子脸?"
"书上说瓜子脸的女人好看啊...对了,我是瓜子脸吗?"
丰叔挑眉:"你..."
"对啊,扁瓜子。"少年一双清冽如雪的黑眸在她脸上和肩上转了圈,嘲讽道,"头扁脸扁屁股扁,你整个人就像被磨盘压了一样,丑死了。"
女孩皱眉,低下头气呼呼的扒饭。
向来在他们争吵结束才后发言的师尊端着碗,开口道:"谁教你们拿别人的容貌肆意取笑的?"
女孩偏头:"什么取笑?"
师尊严肃道:"赵家姑娘生得丑,至今二十四了还没人要。林寡妇太胖,修屋顶的时候不慎掉下来压死了他丈夫。林二傻双眼外斜,还有流涎症,也不算好看,你们这不是取笑别人?"
师公笑呵呵的夹了片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少年低头:"师兄说的是。"
丰叔撇了撇嘴。
师父嘀咕:"他俩就是配,哼。"
女孩双眉轻皱,很认真的说道:"林二傻不好看吗?为什么我觉得他好俊俏啊?"顿了顿,看向对面的少年,"他就比杨修夷好看多了。"又顿了顿,看向一旁的老者,"师父,要是我未婚夫不要我了,你帮我去找林二傻说亲吧?"
少年一愣,丰叔一愣,师父一愣,师公一愣,师尊也难得一愣。
是夜,清梅苑南侧的房门被叩响。
丰叔开门,揉着惺忪睡眼:"少爷?"
少年双手抄胸,面色古怪,在门口别扭了半天,冷声道:"林二傻那口音,老家不在穹州吧?"
"啊?"
"去他老家给他买个庄园,叫他别来了。"
"啊?"
少年烦躁的皱眉,转身离开,微微一顿,回头补充道:"派人盯着他,别让他再出现。"说完抬脚离开。
番茄小说
欣长背影消失在小径,丰叔愣愣望着,良久,对着空气:"啊?"
313 新的巫店
盛都共八区六坊一百二十主道。
杨家与其他世家皆在青龙区和紫薇区,极近皇宫。
我的巫店在盛京区的安皓长街,大街宽达二十丈,人流密集,沿街朝南过去三里就是名满天下的紫清河,前朝倾覆时,常泰帝便是在这里跳河溺亡的。
在店里住下后我没有再出店门一步,在后院养了不少花草,翻着师父留下来的几本巫书或他特意让唐芊为我准备的杨家族谱来看。
花戏雪一开始陪了我几日,后来成天往外跑,满大街的找好吃的。这一条街的酒楼茶肆,哪家鸡腿最好,哪家鸡腿最嫩,哪家鸡腿最难吃,没人比他更清楚。
小媛买了好多甜点果子和礼盒去左邻右舍那儿拜访,将精致漂亮的绍影花笺版印了一拓名帖,逢人就给。
晚饭都是妙菱做的,她平日做事毛糙,丢三落四,但做饭和糕点却实为绝活,花样百出,新奇好吃。
玉弓和唐芊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玉弓脸上的伤疤被师公去掉了,可断指难续,终究是个遗憾。
时间一晃七八日,店里一单生意都没有,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开始的平静恬淡。
不过当初在宣城租下二一添作五时,我的心情跃雀而澎湃,虽然也不爱出门,可那时对未来满是憧憬,成日蹦蹦跳跳,哼哼唧唧。如今不过五年的时间,我却一下子像老掉了七八十岁,变得死气沉沉,不爱说话了。
天色渐沉,我合上书册,玉弓递来暖手小炉,坐在厅堂里看店的小媛忽的急急跑进来:"小姐!"
玉弓眉头一皱:"气定了再说,喘什么。"
"丰叔,丰叔派人说,说他家夫人快来了,要小姐你,你有个,有个准备。"
我就要接过暖炉的手一顿。
"夫人?"唐芊抱着捆书从书房里急急出来,"夫人要来这?!"
"还有,还有,那人说,小姐的亲妹妹,自缢了..."
我一愣:"自缢?"
"姑娘没有亲妹妹。"唐芊走下石阶,冷声道,"姓月的远亲倒有一个,但也就是同姓,那点血缘关系早就淡了。"
"月薇兰?"我问。
小媛点头:"她,她死前咬破了手指,在墙上留了数行咒骂小姐的血字..."
"这些就不必说了。"唐芊朝我望来,"姑娘,夫人就要来了,我们还是准备一下吧。"
我出神的望着石桌上的青瓷小盏。
当初在瑶城,我不是没想过要去找月薇兰,可是我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
如若她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姑姑真的那样待过她们,那月薇兰是该恨我。
我愧疚亏欠,可同时也恨她在师尊胸口的刺下那一刀。
"姑娘..."唐芊低低催我。
我轻声道:"我明明才活了二十年,可我怎么觉得,我像隔了好多世,经了好多年。"
"姑娘,人都是要长大的。"
"嗯,"我点头,"回屋吧。"
回房换衣,唐芊说不用太刻意,从衣柜里拿出我不久前穿过的青袍素缎,将我的头发微绾了一个发髻,以木簪固住,垂下的整齐疏好,直达臀上。
其实与平日没什么区别,但她特地沾了沾胭脂,在我唇上轻抹,笑道:"姑娘,一下子明亮了。"
我看着镜子,点头:"嗯。"
"这眉我就不描了,得等少爷回来。"
玉弓这时从外进来:"小姐,杨家的夫人来了。"
唐芊看向小媛:"去准备茶水。"扶起我,"姑娘,来。"
别厅里三边窗扇皆开着,右边透薄的屏风映出几丝微光。
一个高挑女人端手站在屋中,广袖如云,垂眸打量着熏炉,听到动静,抬眸淡淡的朝我看来。
触及她的视线,我脚步微顿,而后又迈了开来,朝她走去,却不免有些发软。
唐芊矮身揖礼:"夫人。"
女人微微点头,面淡无波。
她身后那些气势非凡的丫鬟们也冲我揖礼:"田姑娘。"
我看着杨修夷的娘亲,说不出话。
一张绝色盖世的脸,双眸轻凌若雪,如蕴星光,肤若霜玉,饱满光嫩,看上去不过才三十一二岁。
她穿着双层云绫紫金锦衣,发髻干净,对齐簪着两支花丝白玉凤簪,在她发髻后,还垂着两条淡紫色的清逸飘带,窗外清风徐来,飘带迎风如柳。浑身透满无上的贵气和端庄,连仙姑汤瑛都不及她一分明艳和凌人。
"杨夫人。"我出口叫道。
她微微侧首:"你们退下。"
几个丫鬟揖礼:"是。"
唐芊忙也揖礼:"姑娘,我先告退。"
在案几旁跪坐,小媛端上茶水后退走。
"叫我伯母吧。"她淡淡道。
我点头,从善如流:"伯母。"
"忽然造访,唐突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她也望着我的眼睛,我敛了下眉,****:"伯母,你找我是跟杨修夷有关吗?"
"不错。"她端起茶水,抿了口放下,弯唇浅笑,笑意却没有渗入到眼睛,"琤儿快回来了。"
"嗯。"
我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已经快半年了,是该回来了,我很想他,可同时也很怨他。
闲云老怪和杨修夷一起去的,他寄过不少信回来,没说他们在哪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说了他们的近况和对我们报平安。
可是没有杨修夷的信,一封都没有。
我每日念的最多的人是他,担心的最多的人也是他,心急如焚,牵肠挂肚,生生煎熬着。
可是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过得如何呢。
一个锦盒被推来:"田姑娘。"
我打开盒子,共盛着三块玉石。
第一块是极泪瑄琛,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大,蓝的璀璨晶莹。
第二块是一块红玉,古拙大气,玉中隐然有华彩流光,像血液一般缓缓流淌。
第三块是苏途古玉,个头并不是很大,色泽却最沉拓。
她看向第二块,淡淡道:"这是太灵暖玉,听说你身子冰冷,这块暖玉可帮你驱寒,以后冬日便不会那么难熬了。"
我闻所未闻,《焜世经》上也未曾提及,该是极为稀有之物吧。
"你们巫师平日涉险较多,这块苏途古玉灵气最强,你戴在身上,可用来驱邪避妖。"她又道。
我抬起眼睛看向她,她也望着我,四目相对,我的目光已波澜万千,她却始终清冷淡漠,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凌人。
其实坐下来以后,我便不再害怕了,以前以为我会紧张,如今却一点局促都没有。
也许嫁不嫁给杨修夷对我来说都很无谓,我从始至终没想过真的要嫁给他,也就无所谓怕不怕他的长辈以及他们的看法。
有所求,故而有绊,再而有虑,继而有畏怯。
无所求,心达而阔,胸宽而敞,清顺而坦荡。
莫怪君子所求至境为无竞,师父取的店名真的要胜我百倍。
"伯母是想让我离开么。"我开口问道。
她长眉微轩:"如若是呢?"
"店面是我师父的,我不会走。"
她笑了笑,垂下眉,纤细如玉的指骨提起茶壶,徐徐斟着,水声叮咛悦耳,衬得满室安宁。
"其实我是来问婚期的。"她道。
我一愣。
她抬眸望来。
我恢复平静:"婚期?"
虽然我不通习俗,但也知道这山下成亲礼仪十分繁杂,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而且都由媒妁从中周旋。我实在没想到,她会亲自跑来问我这个。
"不能再拖,也不能太急,定于九月,你看如何?"
我垂下眼睛,愣愣的望着案几上的纹理。
"你有顾虑?"
我摇头,其实谈不上顾虑,就是难以置信。
我望回她的眼睛:"好,九月。"
"至于嫁妆..."
我咬唇,终于有些窘迫。
她又笑了一笑:"嫁妆无所谓,你同琤儿之间经历这么多,那些世俗之礼无需挂念于心。不过田姑娘的嫁妆,确实很特别。"
我眉头微拢。
"我并非讽刺你,你师父待你很好,只是听丰叔说你为了这个不开心,我既然来了,便多嘴提一提。望云崖的几位仙尊皆德高望重,你能深受他们喜爱,定有你的过人之处。"
这番话说的我面红耳赤,我不好意思的低声道:"不是的,他们待谁都一样的好,我师父捡谁回去都是一视同仁的..."
她如若未闻,淡淡道:"这两个月你便在盛都好好养着,不要一直闷在家中不动,城里好玩的很多,姑娘家的花会诗会你可以多去看看。"
"嗯。"
她起身,我跟着出去。
她带来的人安静的候在门口,唐芊站在她们旁边,容色镇定,朝我望来的眼神满是询问和不安。
"你行动不便,不必送了。"她回头道。
"嗯。"
她朝中庭走去,步上石阶,那些丫鬟守卫垂头跟上。
待她们一走,小媛心急如焚的奔来:"小姐,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
我转身回到偏厅里,捡起锦盒。
这,这算是订亲吗?
唐芊走来:"姑娘,夫人对你说了什么。"
"别担心,她挺好的。"
我望着苏途古玉,其实看得出杨修夷的娘亲一点都不喜欢我,从始至终她都带着一份毫不掩饰的冷漠。可是她特意同我强调这块古玉,分明就在表示她一点都不在意我是个巫师的身份。
杨家,认可我了。
314 哪户人家
夜色大暗,街上人来人往,喧哗声不息。
吃完晚饭,我和花戏雪躺在院子里看星星,他问我杨夫人同我聊了什么,我心不在焉的回了几句星星月亮,他懒得理我了。
唐芊坐在石桌旁研究香料。
玉弓和妙菱托着腮,不时往嘴里塞上一口橘红糕,听小媛讲着哪个城哪个村里的诡异故事。
小短腿不久前刚被吴洛差人送来,现在窝在我怀里大睡,我一下一下梳着它的毛,昏昏欲睡。
就要入梦,妙菱的呼声惊醒了我,我茫茫然睁开眼睛。
"大惊小怪,白长了一身膘!"花戏雪恶狠狠的凶她,俨然也被吓到的样子。
妙菱委屈扁嘴:"不是不是,是她讲的真的很恐怖。"
花戏雪还要再凶,妙菱忽的又指着前堂惊叫:"啊!!!"
花戏雪大怒,我忙按住他,怕他一个暴怒,直接撕了妙菱。
"月牙儿?"
清冷女音响起。
我们抬起头,一个貌美女子立在石阶上,双眸如水,静静的凝在我身上。
这么热的天,她穿得比我还多,一件翠绿色莲花暖袄,下边一条厚锦蝶纹长裙,外边还披着一件乳白色皮毛斗篷。
我站起来:"你是..."
她微微一笑:"我叫沈云蓁。"
"沈云蓁?"
我回过头去,一向沉重稳气的唐芊惊呼着起身。
妙菱颤声,低低道:"她,她没有影子..."
烛火落在沈云蓁身上,地上干干净净,我一愣,她是只鬼魄。
她揖礼:"我今日来找姑娘,是做笔生意。"
"沈钟鸣老先生是你的祖父?"我问。
她点头:"是。"
我要上前,花戏雪拉住我:"猴子。"
我低声道:"没事。"看向沈云蓁,"走吧,大堂议事。"
天光沉降,长街人影煌煌。
唐芊和小媛关上店门,点了两盏烛灯,用绘着漂亮图纹的纸花罩着,温和的光线透过灯罩,落了一室暖意。
沈云蓁跪坐在软席上,若有所思的望着空空的棋盘。
我拿着纸笔在她对面跪坐,将纸页铺好。
她四肢健全,面色红润,真教人难以相信她已经死了。
我见过许多鬼魄,上吊死的爆眼长舌,摔死的血肉模糊,葬身火海的浑身焦黑,烧得严重一些,整个人就剩没有四肢的躯干。而且鬼魄身上都罩着戾气,时刻处于凶残至极的状态,沈云蓁身上却什么都没有。
她的跪坐姿势很端正,一看便是长年规整下来的优雅之仪,身上一派清和,安宁幽静。
我开口道:"鬼魄的生意我从来没接过,如若是复仇业务,我是不..."
"我一直在等你。"她抬眼看我,眼眸清澈漂亮。
外边天色已经全黑了,长街上的灯火透过纱窗照耀进来,她的脸半明半暗,光影杳杳。
"田掌柜,我等了你两年。"
我眉心微拢:"你知道我会来盛都?"
"嗯。"
"可如若我会没来呢?"
"你一定会来。"她声音清冷,颗颗珠玉落地般的缓缓说道,"听你方才的话,你这里不接复仇的生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矩?"
"复仇,杀人,姻缘我都不接。"
"偷窃和抢劫呢?"
"要看是谁,倘若有足够苦衷,偷窃和抢劫不算什么。"
她微点头,垂下眼睛,轻声道:"那,若我想要你帮我复仇、杀人、偷窃、抢劫,再管一管我的姻缘,你可接?"
我看着她:"你是来砸场子的吗?自然不接。"
她轻蹙双眉,静了一瞬,抬眼看我:"田掌柜,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没什么想要的,你还是另..."
本来想说另请高明的,但转眼又想到她可是只鬼魄,鬼魄存活于世就得用人心尖上的血肉来续命,我怎么能将一只血气这么好的鬼魄放走。
我舔了下唇瓣,打算劝服她往生,她轻轻摇头:"你会想要的,这,同你的杀父仇人有关。"
我微微一滞。
她打量着我:"你看如何?"
我敛去神情,故作平静的看着她:"这一年我发生了许多事,打听我不难,想知道我要什么更不难。"
她笑了笑,道:"田掌柜说自己不管姻缘,可是五年前你却接了陈素颜的单子。你确实不能杀人,但你十三岁和十六岁时杀过人,一个强盗,一个恶人。你不接复仇业务,但你自己便有血海深仇在身,田掌柜,你能否以己度人,设身处地?"
我心底生了丝不悦。
她又道:"五年前你音讯全无,世人皆说你死了,我却在两年前就知道你会在一年后回来,并又引起天下轩然。"
我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这些不是我打听的,是我祖父告诉我的。"她看着我。
我顿时愣了。
小媛嘀咕:"那便是你祖父打听的呗。"
"她祖父十一年前便去世了。"唐芊低声道。
我不可思议:"是你祖父的鬼魄?还是他..."
"排算。"
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出言讥讽,因为连师公都无法排算出我的命格大运。
可是沈云蓁的祖父是沈钟鸣,一个连师公都钦佩的大儒大道的智者。
唐芊看了我一眼,对沈云蓁道:"难保不是你为了糊弄我家姑娘而瞎编的,毕竟那几桩事都已经发生了,不难打听。"
"那我说一句话。"沈云蓁一笑,"田掌柜一定会信的。"
"什么?"
她一字一顿道:"安生湖水,万劫不复。"
我捧着水盏的手一抖,开水溅到棋盘和棋盅上,将白色棋子染了层晶润。
"小姐!"
唐芊和小媛低呼一声,忙收拾棋盘,拿布来擦。
我眼眸睁得很大,难以置信的望着沈云蓁。
这件事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连当初将我生灵引去春鸣山的行言子都不曾知道。除了烛司,烛司偶尔是喜欢八卦,但从来不屑管我这种闲事。
"姑娘?"唐芊来接我我在手里的水盏。
我松开手,道:"虽说我师门与你祖父有些渊源,可我同他素未谋面,他何以要排算我的命盘?"
"他只能盘算出这些。"沈云蓁认真道,"爷爷在盘算我命格时知道我与你会有一番际遇,他能排出的,也只有你这几年的命盘,田掌柜,你现在信我了吗。"
如何能不信...
她又道:"月家亡族与十巫其他后人不同,月家是被四股势力同时撕碎,我知道其中两股,一是万珠界,二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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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凛:"谁?"
她摇头:"我不知道,这要靠你去查。"
心跳飞快,我看着她:"这就是你所委托之事?"
"只是其一,不如这样,田掌柜听完我委托的所有事情,再决定要不要接我的单子?"
我点头:"好。"
她彻底放松,微做思量,不疾不徐道:"第一件事,帮我找到我的尸骨。第二件事,帮我杀了我夫君如今的妻子。第三件事,帮我找到我的亲妹妹。第四件事,帮我或偷或抢,弄到行登宗门的净魂去冥盅。第五件事,帮我拆散我心上人和他的未婚妻。"
"你的意思,你夫君不是你的心上人?"小媛问她。
"嗯。"
唐芊低声道:"莫非是,石千之?"
沈云蓁抬眸朝她看去。
我皱眉:"且不说你已经死了,就算你活着,你也已嫁给了别人,你心上人娶谁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不准别人有自己的生活么?"
沈云蓁面色微冷:"娶谁都行,便是不能娶公孙婷。"
"公孙婷?"我看向唐芊。
她端着手,颔首道:"是公孙家旁系七爷的庶女,在同辈里排行十七,都叫她十七娘。"
我问沈云蓁:"你与她有宿怨?"
"我沈家亲近杨家和南宫家,"沈云蓁淡淡道,"因为政见原因,公孙家的人惯来与我不合,我及笄那年的花朝节,那些姐妹便集体针对我。公孙婷一个庶女,为讨长姐们欢喜,故意强出风头,在我面前做尽小动作。其中故作无心,将墨砚泼在了我的裙子上,引来那群女人的嘲弄,我让人将她扔进了湖里。"
"你今年多大了?"
"我死时二十岁,若我未死,今年二十有二了。"
"已经七年了。"我说,"你还真能记仇。"
"记仇?"她冷然一笑,"我一生阅人无数,区区一个公孙婷,我不会与她计较。只是她逢迎附势,阿谀奉承,掂不清自己重量就强行出头,这种作怪的性子,她会拖累我的石郎。"
我提笔在纸上落字:"我先记下,可人不会一成不变,一叶一花机缘之下皆能左人性子,如若她如今温顺乖巧..."
"神正其人正,神邪其人奸,她不会变的。"
我不置可否,写完后提笔:"前边提到的四件,你再说一遍。"
她眉心轻拧着,良久,轻声道:"田掌柜困不困?"
"现在不困。"
"我的事说来有些乱,我此生也不算多长,我便将我的故事一一说给你听吧。"
我点头:"嗯。"
小媛重送来一杯热茶,我伸手捧着,沈云蓁虚望着我的茶盏,静静道:"爷爷无兄无妹,膝下独子,我父亲又去世早,整个沈家就只我们爷孙二人。爷爷名声大,不论是世外大家,亦或官场权贵,皆极力来拉拢和巴结。爷爷清高洁身,无欲无求,若说非有什么缺点,便是太过宠我,那些人遂将主意都打到了我身上。"
"爷爷死后,这些人便肆无忌惮来我府上骚扰,求我为他们在爷爷那些故交和学生面前办事说话,求不成,便报复。一来二往,我与盛都长安府中阶卫郎将石千之相识相交,后我遭友人陷害入狱,石千之全力救我,出狱后我倾心于他,愿委身下嫁。却在那时,我又遭人所害,被左家七郎和我姨娘用媚药迷了心神,失了清白。"
我忆起当日小媛递来的册子,道:"左显?"
"是。"她点头,陷入怅惘,"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失了身便会寻死觅活,不过我真的无脸再见石郎了,干脆就嫁给了左显。"
"你的嫁妆是存心辱他的吧。"
"对。"她没什么情绪的扯了扯嘴角笑起,"一套龙凤竹玉碗筷,色泽极差,碗筷上还有明显的缺口,我就令人用托盘呈着,穿了大半个盛都,从长安区沈家随我进了紫薇区左家大府。"
我由衷道:"这是损人不利己,就算左显不揍你,你就不怕左家吃了你?"
她双眸微眯:"我岂会在乎这个?我很小的时候就从爷爷那儿知道,我今生活不过二十二岁,所以我因左显而失了清白之后,我想都不想,便直接嫁给他了。"
"后来呢?"
"后来..."她低低道,"我敢这么做,就是抱着将左府闹得鸡飞狗跳的心思进门的。只是我没想到,左家其他人对我冷嘲热讽,处处针对我,左显却丝毫不计较。他没有同你说的那样揍我或刁难我,他待我极好,比我爷爷还要宠我,天上地下,任我胡来。"
"你心软了?"
"我毕竟是个女人。"她垂下眼睛,"他这么宠我待我,我再狠硬也不忍再闹,我敛了我身上的锐刺,不再处处惹事,变得安分守己,但与他夫妻情深是不可能的。"
小媛弱弱出声:"那,你们可同过房行过房.事?"
我忙轻咳一声。
沈云蓁面色淡淡,摇头:"自然不可能,所以他纳了个小妾。"
小媛咕哝:"到底还是个男人啊..."唐芊忙拉她。
沈云蓁看向唐芊:"左显纳的谁,你知道么?"
唐芊看了我一眼,答道:"左家七郎一妻一妾,五年前娶沈家嫡长女为妻,三年前纳蔡家五女为妾,两年前沈氏..."她微顿,续道,"沈氏与外姘私奔,一年前蔡氏生下双胞子,扶为正室。"
我问:"你死于两年前?"
沈云蓁冷笑:"蔡诗诗她爹那时任吏部郎中,家境与左沈两家不可相比,却也是个正五品官,要她为妾,她怎肯委于人下。"
"你的意思是..."
"她下毒害我。"
"太可恶了。"我怒道,"她害死了你不算,还要拿污水泼你,说你与人私奔?"
315 杨大夫人
"她其实没有直接害死我,而是将我毒傻了。"沈云蓁淡淡道,"她不是傻子,毒死我她也会受到牵连,而毒傻了,也是左家那些人喜闻乐见的。但她真是可怜,她费尽心机将我毒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左显却没有弃我,时时守在我身边,无心再理她。"
"那女人真恶心。"小媛气道。
沈云蓁嗤笑:"我对左显没什么感情,对他与哪个姑娘夜夜鱼欢也无心留意,她却躲在角落里时时算计着我,恨我恨得牙痒痒,最后还将我推给了她男人,你说她是不是蠢?"
"那,"我问,"她最后一气之下,将你彻底毒死了?"
"我所喝的药,所吃的饭,皆是左显一口口喂的,她没有这个胆量。"沈云蓁抬手捡起棋子,在修长指尖里随意把弄,"这就要说到我们的共同仇人了,他找上了蔡诗诗。"
棋子清脆摁在棋盘上,黑子孤零零的落着,我看着不免惆然,拾起一粒白子,随意落下。
她再落一子,道:"那人令蔡诗诗引开左显,将我带走,之后的事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过去很久,我记忆渐渐清明,可我已经死了。"
我又落一子,抬眸看向她的脸,很恬淡,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这会是什么样的死法。
我说:"毒死的鬼魄我见过不少,紫唇白沫,双目睁突,有些甚至七窍流血。你很干净,看上去甚至比一些活人还要健康。"
她低笑,些许落寞:"田掌柜,如若我说,我一滴腥血都未沾过,你可信?"
"如何做到的?"
"是我爷爷..."她悲伤的望着棋盘,"我醒来时身处一个洞穴,洞穴里有一个锦奁,是爷爷亲笔所写,五十七页长信,他告诉了我一切,包括我与你的渊源。他要我务必寻回尸骨,否则将有大难,于是我就去找了。"
"这应该不难啊。"我说。
"难。"她语气微微加重,"我找不到,我没有坟冢,没有牌位,我什么都没有!我最初以为左家痛恨我,想要我当孤魂野鬼,最后才知道,那蔡诗诗诬赖于我,说我同人苟.合,找了个男姘,私奔了。"
"真的太过分了!"小媛低骂,"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生出双胞儿来。"
"是,她现在在左家荣极一时,连左林氏都要看她脸色了。"
小媛问:"左林氏是?"
唐芊道:"左家长子左濯的发妻,生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没。"
沈云蓁微微冷笑,垂着眼睛,看不清眸中神色。
我温然道:"我记性不好,你方才托我的事,重新说一遍吧。"
我捡起笔杆。
她缓缓道:"第一件事,帮我找到我的尸骨。第二件事,帮我杀了我夫君如今的妻子。第三件事,帮我找到我的亲妹妹。第四件事,帮我或偷或抢,弄到行登宗门的净魂去冥盅。第五件事,帮我拆散我心上人和他的未婚妻。"
我一字一字写下,最后提笔。
不由觉得难以置信。
鬼魄都是最清楚自己的骸骨所在的,就算是年岁久远,骸骨腐尽的鬼魄和被油炸车裂了的鬼魄,哪怕他们被碎尸万段,扔向了四海八荒,也能清楚的知道自己每一块碎肉的去向,可是沈云蓁却不知道自己的尸身下落何处。
不过,她都能不吃人心存于世上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可思议的呢?
"亲妹妹..."唐芊这时略有些讶异的问道,"沈姑娘,你有亲妹妹?"
"嗯,在看到爷爷的信前,我也不知道我有个妹妹。"
"怎么弄丢了的呢?"唐芊又问。
沈云蓁眸色微沉,面露惋惜,轻道:"我这妹妹命差,不宜留在我家,爷爷便差老奴送往乡下一户农人那里寄养。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想要找到她,尽我所能去弥补一些什么。"
"农人家住何处?哪个乡?"我问。
她顿了顿,低低道:"爷爷不准那老奴告诉自己在哪,也从来未曾问过,那老奴没过多久便病故了,但我知道很偏远..."
"啊?"我和唐芊同时呼声。
吴挽挽的命是我见过最差的,可她的父母尚在拼命补救,请高人,送宗门,后来不幸遭遇了横祸。
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被师父捡到了山上,并认真栽培,没有放弃。
按理说,沈钟鸣这样一个广交天下的大家,怎么样都不至于把孙女送往乡下农家寄养啊。他只消一句话,那命不好的沈家妹妹就可以在当世富有名望的宗门里任自己的喜好去挑选要去哪个了。
而且,这世道的小孩有多不安全啊。
十八是被偷的,我在鄞州遇见的那个清容是被郭香芹偷的,我小的时候也被人抓去卖过。
这世上牙婆子,坏巫师,人贩子到处都是,沈家又不是养不起,怎能将小孩轻易送人?
大约猜到我在想什么,沈云蓁出声道:"爷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的命盘他无力改之,如今这样的局面对我而言说不定已是最好的安排。他那么对我妹妹...应也如此。"
其实想想也是,人生际遇,谁说的准是什么。
有些时候觉得眼下境遇糟糕了,要去责怪谁,说不定没有那人的误打误撞,一切会变得更糟。
我看着纸上黑字,将第二件事圈起来:"你的尸骨和妹妹,还有行登宗门之物我可以去找到,拆散公孙婷和你的心上人我也会想办法。但我不能杀人,我只能让人找到蔡诗诗害过你的证据,将她堂堂正正的抓进大牢,同时也洗刷你的污名。"
"好。"她点头,"我爷爷留了一封信给你,如若你办成,我会将信送来,里边的内容你一定会有兴趣。"
"嗯。"
她看向窗外:"都快子时了,我就不再打扰了,三日后我再来找你,这几日不便出来了。"
"嗯。"
她起身,冲我揖礼,转身离开。
烛台越烧越亮,我拢眉看着棋盘上的纸页。
唐芊低低催促:"姑娘,去睡吧。"
"一个男人很爱一个女人,怎么还能有其他女人呢。"我喃喃问道。
唐芊失笑:"姑娘,你指的可是左显?"
"对啊。"
"可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啊。"
"我喜欢杨修夷,我就想让他一个人亲我,和其他人亲我会不舒服。"我道。
唐芊掩唇低笑,收拾茶具和棋盘,道:"可是左显确实很爱沈云蓁啊,听说两年前他大病了一场,羸弱至今呢。"
"那他还能生出双胞胎?"我哼声。
"算了姑娘,这不归我们管。"唐芊扶起我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不过,说起沈云蓁,她以前可是很娇贵的,万千宠爱于一身呢,心性可傲了,如今却成了只孤魂野鬼,真是唏嘘。"
小媛轻轻推开门,我们刚下石阶就看到远处皑皑月色下,花枝影丛中的俊美公子。
花戏雪抱着熟睡的小短腿歪在软椅上望着月亮,看模样形容,他似乎一直坐到现在。
妙菱在石桌上支腮,昏昏欲睡的望着他。
听到动静,花戏雪抬头望来,我走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小短腿:"你怎么还不睡?"
妙菱打了个哈欠:"花公子说你和女鬼关在一起,他不放心。"
花戏雪眉头一皱:"你这死胖子,要你多嘴。"
妙菱委屈扁嘴。
我对妙菱道:"别理他,胖子也比骷髅架好,抱起来软乎乎的,多有肉感。"再看向花戏雪,故意气他,"我和狐妖都住到一个屋檐下了,我还怕一个鬼魄么。"
他漂亮的凤目顿时蕴满怒意:"死猴子!"
我忍笑出声,将怀里的小短腿捧高了些:"谢啦谢啦,你快回去睡吧,明天我请你去吃鸡腿。"
他怒给了我一个白眼,看向另一边。
我笑着离开,进屋关门时,发现他还在那摆姿势,回眸朝我看来。
"你去睡啊。"我说。
"用不着你管。"他哼道。
"那我睡了,你也早点安歇吧。"
我关上房门,回身的时候靠着门后叹了声,要是我也能胖点就好了,骷髅架,说的不就是我么。
抱着小短腿睡觉,翻来覆去,渐渐入眠,但没能睡上多久,由于地处繁华之段,不出两个时辰我便被街上的热闹喧哗吵醒了。
妙菱还没起来,玉弓去外边买了包子枣汤,吃完以后我抱了一叠纸去大堂里,趴在柜台上描写纲要。
玉弓在一旁看着,我托着腮帮子,描了一张扔了,再描一张,再扔。
玉弓忍不住道:"小姐,你没头绪吗?"
"心烦意乱。"我嘀咕,"也不知道杨修夷那王八蛋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小姐是在想姑爷,我还以为..."
"我一直都在想他啊。"我轻叹了声,重新提笔,"他应该没想我,不然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酸溜溜的。
"谁!"玉弓忽的转头望向外边,大喝出声。
我手臂一颤,纸上墨笔一撇,极为浓郁。
"站住!"
她抓着剑跳了出去,直接朝对边街角奔去。
唐芊和花戏雪闻声赶来:"怎么了?"
我看着玉弓的身影,摇头:"我不知道。"
花戏雪眉目一凛,随即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