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01 年少一二事
月色清和,山中鸟鸣,一个清瘦的小身影前前后后张罗:“吃晚饭了!”
一圈人落座,家常必不可少,师公提筷时看向丰叔:“这趟回去如何,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
丰叔夹了个春卷,摇头:“没有……哦,对了,三小姐有个闺友很漂亮,知书达理,家世不错,夫人跟我闲聊时提了句,打算给少爷先做个妾室。”
几个老者闻言,朝墨衣少年看去。
少年没什么反应,安静伸筷夹了片青菜。
师公笑眯眯道:“修夷,今年十六了,是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少年兀自优雅咀嚼,喉咙咕噜“嗯”了一声。
对面的白衣老者这时凑到一旁的女孩耳边嘀咕了几句。
女孩咯咯笑了起来,也凑在他耳边嘀咕嘀咕,老者顿时哈哈大笑。
少年浓眉一凛,瞪了过去。
丰叔轻咳一声,不悦道:“你们笑什么?”
女孩舔掉唇边的米粒,笑吟吟道:“我师父说山脚的赵大姐挺好看的,也适合杨修夷。”
丰叔干笑:“半梦村有个林寡妇也挺好看的,跟你师父挺配。”
女孩眼睛一亮:“真的啊?”忙转头看向师父,“师父,你去看看吧,给我找个师母啊!”
少年冷哼:“山脚那个放牛的林二傻也不错,要不要把你也嫁了?”
“要你管!”
“那你管我?”
“哼,”女孩咬了口肉卷,咽下后转向师父,“师父,你去看看那个林寡妇吧,我想要个娘。”
师父没好气的朝她碗里扔了片萝卜:“吃你的饭去。”
女孩看向丰叔。
丰叔奸笑:“对对对,那个林寡妇你得去看看,她可能干了,干活也勤快,最重要的是她长得也不错,她……”
女孩打断他:“是瓜子脸吗?”
“瓜子脸?”
“书上说瓜子脸的女人好看啊……对了,我是瓜子脸吗?”
丰叔挑眉:“你……”
“对啊,扁瓜子,”少年一双清冽如雪的黑眸在她脸上肩上转了圈,嘲讽道,“头扁脸扁屁股扁,你整个人就像被磨盘压了一样,丑死了。”
女孩皱眉,低下头气呼呼的扒饭。
向来在他们争吵结束才后发言的师尊端着碗,开口道:“谁教你们拿别人的容貌肆意取笑的?”
女孩偏头:“什么取笑?”
师尊严肃道:“赵家姑娘生得丑,至今二十四了还没人要。林寡妇太胖,修屋顶的时候不慎掉下来压死了他丈夫。林二傻双眼外斜,还有流涎症,也不算好看,你们这不是取笑别人?”
师公笑呵呵的夹了片菜,摇了摇头。
少年低头,认真说道:“师兄说的是。”
丰叔撇了撇嘴。
师父嘀咕:“他俩就是配,哼。”
女孩双眉轻皱,很认真的说道:“林二傻不好看吗?为什么我觉得他好俊俏啊?”顿了顿,看向对面的少年,“他就比杨修夷好看多了,”又顿了顿,看向一旁的老者,“师父,要是我未婚夫不要我了,你帮我去找林二傻说亲吧?”
少年一愣,丰叔一愣,师父一愣,师公一愣,师尊也难得一愣。
是夜,清梅苑南侧的房门被叩响。
丰叔开门,揉着惺忪睡眼:“少爷?”
少年双手抄胸,面色古怪,在门口别扭了半天,冷声道:“林二傻那口音,老家不在穹州吧?”
“啊?”
“去他老家给他买个庄园,叫他别来了。”
“啊?”
少年烦躁地皱眉,转身离开,微微一顿,回头补充道:“派人盯着他,别让他再出现。”说完抬脚离开。
欣长背影消失在小径,丰叔愣愣望着,良久,对着空气:“啊?”
001 柳州宣城
古时战乱时期,巫师极是抢手,各国皆争。
天下大定,盛世开平后,因多数巫师为一己私欲害人,或摆邪佞之阵,或以人肉为药引,罪恶滔天,所以世人不止一度掀起烧死巫师的狂潮,甚至最敏感的时期,私藏巫书被人发现都要灭门断户。
时至今朝,巫师寥寥无存,巫书大多烧毁,放眼天下,如今巫师可能连三百个都难以凑齐。
我便是其中之一。
师父捡到我时,我流浪了一年,刚好十岁。
十岁之前的记忆我几乎忘尽,连话都忘了如何说,师父见我可怜,将我带去望云山,领我拜入师门。
师门花费许多精力与耐心,终令我心智渐开,可我是一个怪胎:
我有一个很粗的腰。
我受了伤会立即痊愈。
我身上的血能招惹蛇虫鼠蚁,甚至妖魔。
我还……不会哭。
师公说,我极有可能是被一个为非作歹的巫师捉去试炼邪阵才导致如此,而我命好,误打误撞逃了出来。
因我这身易招惹妖魔的鲜血在,我必须要一些自保之术。但我脑子愚笨,腰肢又粗,玄术武术皆学不会,他们商议良久,决定让我学只需死背的巫术。
隔年十二岁,我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经常梦到一个看不清容貌的男人让我去柳州宣城开个店铺等他,他会带我去找爹娘,并娶我为妻。
十三岁时,我巫术小有所成,一次路见不平,我杀了一个强盗,脸颊却开始溃烂,并在几个时辰内浑身肌肤破裂,出血发脓。
师公师尊全力救我,在我昏迷六日后醒来,他们告诫我,我身上有特殊咒印,日后再不能杀人,否则我会死相凄惨。
我想,应该又是那个巫师所为。
我日夜发誓,我一定要将他找出,将我身上所有的怪症,全部还他。
但在那之前,我其实更想寻到我的父母。
日盼夜盼,一日日过去,我终于熬到十五岁,一过完生辰,我便来这柳州宣城开了“二一添作五”。
因极少有人知晓我以贩卖巫术为营,所以这人流如织的巍巍长街,独我一家生意清淡,门庭冷落。
我倒不怕,巫师一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所以我每天过得清闲逍遥,杨修夷没被师门赶下山时,我每日养鸟种花,吃喝玩乐,响午起床,傍晚睡觉,别提多自在。
我的生意基本都由师父的故交,陈升先生为我介绍,他对我颇多照顾,几单生意做下来,我便衣食无忧了。
只是现在给我介绍的这单,着实让我难受。
来者叫陈素颜,是宣城县令的独女,千金大小姐,年芳十七。
她生得好看,容貌精致,雪肤红唇,细腰削肩的身段占尽风韵。
她有两个小丫鬟,一个叫回秋,一个叫暖夏。
回秋话不多,但暖夏极其野蛮。
这单生意,我着实不想管,可我怎么回绝都没有用,她们天天来找我,每日上午,下午都要来坐上一个时辰。
起因是陈素颜看上了西城的穆曲公子穆向才,想要让穆向才休妻娶她。
穆曲公子为柳州名人,家就在宣城,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已成了盛名天下的曲乐师。
传闻他大小乐器皆精通于胸,奏乐弹琴之时,能引群鸟齐歌,百花同绽。
不仅如此,听说他还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所以,陈素颜爱慕人家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很不巧,这穆公子早有妻室,夫妻非常恩爱,别人难以介足,别说休妻,就是让他纳妾都难。
陈素颜找我,便是想让我帮忙做点手脚,但更不巧的是,关于姻缘的生意,我从来不接。
002 断指再生
阳光洒在店外,金影斑斑,街上人流如织,好些板车经过,车轮轧过方石,吱呀吱呀作响。
店里很安静,我站在柜台后边,一直沉默。
陈素颜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茶盏,目光垂落在地,不知在想什么。
暖夏端手捏着帕子,不耐及厌恶的望着我,几次开口骂我浪费她们的时间。
店内僵持良久,暖夏再度打破沉默:“田掌柜,我最后问你一次,接是不接?”
我看着她:“不接。”
“不接?”她冷笑,“不用我家老爷出面了,我现在便出去喊一声,告诉街上的人你这家店是干什么的,你看看到时候是谁哭着求谁,我看就是姜婶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吧?”
我垂下眼睛,着实讨厌她们。
“低贱的井婆子,”她上前走来,“我家小姐是什么身份,这几日纡尊降贵同你说了那么多好话,你这贱人便是油盐不进,给脸不要脸。”
话语针针入耳,我面无表情,心底的狂怒却在翻天搅海。
她静了一阵,大约见我没有反应,她提高了声音:“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给我等着!”
语毕,她大步朝门口走去:“街坊邻居们都过来看看!你们可知这家二一添作五是干什么的吗?”
“住口!”我一步奔出柜台,“你不要再说了!”
店外行人止步,诸多目光纷纷投来。
我终是妥协。
拿了纸笔写契约,总共三十五两。
期限一个月,今天三月初七,一个月后四月初七。
写完一份,我将契约又誊写了一份,落款后递去,要陈素颜签字。
签完后我准备收起,暖夏却忽的按住我的手腕:“田掌柜,你还没按血印。”
我双眉轻皱,惊诧于她竟知道血印。
血印是天地按章,沾上鲜血和酒泉湘露后按下去,事若未办成,那按印之人便是变相做了他人傀儡,不容反抗。
我转头看向陈素颜,面色变差:“你待怎样?”
暖夏从怀里取出一个胭脂小盒放在柜台上:“田掌柜,按吧。”
我望了小盒一眼:“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吧,一个小单子要我按血印?”
“你不肯按?”
“你看我像傻子吗?”
她冷笑:“你若是不按,我现在就出去喊人!”
我咬牙,心中的怒意一拱一拱的升起。
她哼了声,作势又朝门口走去。
我终是忍不了了,绕过柜台走出:“好,你去喊!你长了嘴巴我便没长?你家小姐这单子我可是写下来了,我无名无姓,死不足惜,可是堂堂县令千金……”
我话未说完,暖夏忽的回身,一把抓走我的手。
我忙要躲,眼前银光一闪,匕首“铮”的斩在柜台上,带出了一道血线。
我挣脱的快,侥幸没被砍断手指,皮肉却被削下来好大一块,我捂紧伤口处,鲜血刹那狂涌。
暖夏不肯作罢,又朝我砍来,被陈素颜和回秋惊叫着上前拦住。
我顾不上理她,忍痛取一个小盒装削下来的皮肉,再拿干布用力擦柜台上的血,将随身所带小竹筒里的顼酒倒在被溅血的柜台和地面上。
“小姐!”回秋这时指着我,“小姐你看她!她的手指!”
陈素颜和暖夏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顿然傻眼,看着我的目光终于变成我所熟悉的,看着怪胎一样的目光。
“怎,怎么可能?田掌柜,你的手指不是被削了皮肉了吗?”陈素颜说道。
003 尊师叔(一)
我从来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会受伤痊愈这件事。
师父一再对我叮嘱,这世上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万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流血受伤。
他说,一旦被人发现我的伤口会自愈,我定会被人绑了捉走,说不定会被当做异物开膛剖肚,或被泡成药酒。
横也是怪物,竖也是怪物,反正我就是个怪物。
但就连师父他老人家自己,也喜欢没事拿我调侃取乐。
比如我下山前那几日,他成天跟在我身边建议我,若是我的小店面开不下去了,可以考虑卖血为生,那些因我的血而前赴后继的妖怪们绝对会双手赞同,双脚也会。
因为这件事情,一直跟我们作对的杨修夷都听不下去了。
据说杨修夷和他打了一架,于是被师公赶到宣城,代替师父照顾我。
杨修夷是师公极其偏宠的徒弟,我想象不到师父得说多少坏话,才会让师公气得将杨修夷赶下山。
不过,师父如愿以偿将杨修夷赶走,他如今终于看不到杨修夷,我便没那么好受了。
我们师徒一直都和杨修夷水火不相容,自从杨修夷来到这,我也的确过得糟糕,因为他的嘴巴从来不放过我。
像现在这样被砍掉皮肉,如若被他知道,说不定又要说我没用。
将鲜血处理好,我不想再看到面前这三个主仆,寻了个我是巫师,所以我自有办法自愈的话头,然后便赶她们走。
“那这血印……”暖夏说道。
我一眼瞪去,气得想跟她同归于尽。
“别再提血印,”陈素颜对她说道,而后又望了我的手指一眼,“田掌柜,真的无碍吗?”
我着实不喜这些目光,将手往身后背去,可想想这口气实在咽不下,我心里面起了一个坏主意。
“……关于你的这笔生意,”我说道,“倒的确有些事情需得吩咐你。”
“是什么呢?”
“你回去后找些无尘灵草捣碎,用汁液将头发洗净,晾干后剪下一小撮,和海棠野鸢尾一起放在小木盒里面送来,尽快。”
她低低重复我的话,点头:“好。”
回秋去街上叫了辆马车,她们一同走了。
我听到暖夏扶陈素颜出门时嘀咕:“就是个吃硬不吃软,给脸不要脸的小贱人,早些威胁她就好了。”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伸手摸了摸。
幸好只是伤了皮肉,但也着实很疼。
不想再留在前堂,我去后院背书,半个时辰后,陈素颜很快差人送来头发,当真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处理。
我在暗室里忙了良久,而后抱着一堆东西出来在井边坐下,准备了一盆白苋水,将陈素颜的头发泡进去,洒了两勺盐巴。
洗干净手后,我托腮坐在水盆旁边等,呆呆的看着水面。
我一直都知道巫师上不了台面,但今天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井婆子,并且要将我赶走。
这样的威胁,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
我不喜欢这种抬不起头的感觉,更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带着优越感来践踏我。
还有我的手指,在那暖夏的眼睛里面甚至什么都不是,想砍就砍,就因为我身份低贱。
而像我这样身份低贱的人,在这世上数不胜数,相对来说,我至少还有一家自己的店面,还能被称为掌柜,那么,其他人呢?
为什么都是人,会有三五九等,会有这么多不公平?
杨修夷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丝毫没有察觉,等发现他坐在那边悠悠摇着折扇时,我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
“手受伤了?”他开口说道。
“嗯。”我点头。
“陈素颜干的?”
“她身边的小丫鬟。”
果然,他冷冷的说道:“没用。”
心情本就糟糕透顶,因他这句话,我低落至谷底。。
“嗯。”我应声,认下了这个“没用”。
他忽的皱眉,极为不耐烦的模样,伸手来拉我的手。
力气上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我直接放弃抵抗。
手被拉到他跟前,他垂目端详,本以为看一眼就算了,毕竟我的手会自愈,一点伤痕都不会留下,他是知道的。
未想他似看上了瘾,还将我的手翻过来,研究起我的拇指。
我怀疑我的手上是不是长了朵花出来,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看着看着,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杨修夷的手。
我的手是我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地方,不仅纤细,更因为作为巫师,我必须要有一双柔软巧手,所以自小到大,一直保养。
杨修夷的手同样好看,指骨分明,修长莹润,知道他哪都好看,但这手着实一绝。
眼下他握着我的手指,他有力一些,我偏柔软。
单从看手的角度去论,赏心悦目。
他忽的抬头望来,我也抬起头,眨巴了下眼睛。
“你看什么?”他问道。
“你又在看什么?”我反问。
他沉了口气,松开我的手:“你一定是蚯蚓变得,鬼模鬼样。”
“是吗,”我哼道,“你怎么知道蚯蚓鬼模鬼样,它们明明长得一副杨修夷的模样。”
“你跟蚯蚓八九不离十了。”
我懒得理他,收回目光继续看水盆,准备继续发呆。
余光瞧见他也望向水盆:“你弄这个干什么。”
“总不能让人白砍一根手指吧。”我说道。
“你想背后阴人?”他说道。
004 尊师叔(二)
我瞟他一眼:“怜香惜玉啦?”
“没空,”他回道,“怜不过来,干脆一个都不管。”
“呸,好像全天下的美人都盼着要你疼爱似的。”
他看我一眼,眸中自大,不言而喻。
虽然这一点我极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认同,杨修夷的这张脸确实很好看,剑眉乌目,清俊如玉,卓尔不群。
别的不说,自他下山来我这后,我这家毫不起眼的二一添作五每天至少要被十个姑娘拜访,当然,她们压根不知道我这店是做什么的,当我卖纸钱卖药材做绣工的都有。
我同杨修夷在山上呆了近六年,马马虎虎算是一起长大,我一直对他的容貌没什么别的看法,也就那样,一张嘴巴两只眼,用手指抵着鼻孔往上翻,照样像猪头。
但真正下山后,在市井百态,众生面相的衬托下,我才顿悟,发现他真是少有的俊美。
而我的脸,我倒一直有自知之明,从小就知道自己清汤寡水,属于那种就算被人看上十遍也能回头就忘的长相。
杨修夷下山后有段时间成天挤兑我,说我跟雇来的小丫鬟湘竹走一起时,她像是小姐,我则如丫鬟。
他还讥讽我应该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去干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勾当,就算有漏杀的目击者,再次见我也不一定能将我认出,绝对不能浪费我这张得天独厚的路人面孔。
我虽然很想打他,可是他说的确实有理。
“算了,”我闷闷的说道,“知道你好看了,你爱怜谁去怜谁,但别想插手我的事。”
水盆里颜色已变浓,我提起一旁的罐子,往水盆里洒了少许白七花粉。
花粉入水,无声溶开,渐渐有难闻气味散出。
“你现在打算如何?”杨修夷问道。
“当然不可能砍她手指,让她做几天噩梦吧。”我回答。
“我不是指这个,是你这单生意。”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说道:“我还没想好,这山下好像有一句话叫做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真要拆也无妨,”杨修夷道,“俗世庸人之见,婚与不婚,不过如此。”
我看着他,忽的笑了。
他看我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说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摇头。
其实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听到他那番话,觉得好玩和有意思,还有一些不谋而合。
兴许师公,师尊,师父的岁数都太大了,且都没有婚娶,所以我对成婚不成婚的看法,的确如杨修夷所说的那样,不过如此。
只是,我梦里的未婚夫一直说要来娶我,所以,我似乎多少还是有一些期许,着实矛盾。
“不管是不是与姻缘婚娶有关,这个单子我都不得不接,”我说道,“我不想要我这店铺关门。”
杨修夷低低冷笑了声:“又是因为你梦里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吧,你就真的确定他存在?”
我朝他看去:“我是要等他,我也确定……他存在。”
“你不确定。”他直接揭穿我。
我抿唇,心里面忽然有些难过和烦躁。
的确是不确定,可有什么办法,我要想找到父母,要想知道身世,要想解开身上所有的疑团,我只能在这里等,只有这一条路。
他没再说话,沉默良久,冷冷的说道:“你的脾气一直像驴一样倔,从不肯做不想做的事,今日为了那所谓的未婚夫,你连这样被胁迫的单子都接了。”
“接都接了。”
“说不定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可能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我眉头轻皱,有些不高兴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你何不尝试清醒一点,这样有何意义?”他的眸色讥诮嘲讽,“就因为几个虚无缥缈的梦?”
“我确定他存在。”我打断他。
“你不确定。”
“我确定。”
“你不确定。”
“我就是确定!”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我站起身,“对啊!我就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你要是不爽你现在就走,我没有非要你留下来照顾我不可,你若需要对师公有个交代,那我给师公写信说清楚,我们一起写!”
他也起身:“你在胡说什么!你就那么想嫁给那个狗东西?”
个子差距略有些大,我需要抬头看着他,鼻子又是一酸,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让我再一度想哭。
“不想说话了。”我说道,抱起脸盆,转身朝卧房气冲冲走去,进屋后直接以神思将门在背后“啪”的合上,再不想出去。
005 甜糕小铺
店里一共五人。
我,杨修夷,丰叔,姜婶,湘竹。
湘竹是我聘来帮忙的丫鬟,跟我很少说话,杨修夷没来之前,我以为她是个内向,性格孤僻的姑娘,直到杨修夷来了以后我才发现,可能是她不太喜欢我。
姜婶是房东,一个中年寡妇,丈夫死因不详,这家店面便是她租给我的。
姜婶住在一旁耳房,主卧给了我,在租房的契约上还有个规定,是我需要照顾她的吃饭问题。
杨修夷没来之前,她对我还好,偶尔还会嘘寒问暖,杨修夷来后,她开始对我充满敌意。
我看她意思,好像特别想要将杨修夷说媒给附近一户有钱人家,好赚一大笔媒婆金。
丰叔则是杨修夷的人,跟我是老老老相识,这一次是同杨修夷一起来的。
至于杨修夷,他大约一刻都不想留在这,我也巴不得他赶紧走。
算起来,杨修夷虽只比我大三岁,却大了我整整两个辈分。
他是我师公的小徒弟,师尊的师弟,师父的师叔,据说是个富家公子,多富我也不知道,我从不打听,对他的家世更一无所知,只知道我十岁那年被师父捡回山上时,他就像个小财主。
不,确切来说,我这些年接触过的所有财主,没有一个人能富的过他。
杨修夷的富贵不像那些有钱人流于表面,而像是刻入骨子里的清贵,从平时的笔墨纸砚,饰带折扇,到把玩的玉石宝器,稀奇珍物,无一不名贵物美。
丰叔那时候就在负责他的衣食起居了,每个月都有上好的名品食材从山下一箱箱送来,连他兴起养的一只兔子吃的都比我们好。
师父看杨修夷不顺眼倒不是因为杨家有钱,而是因为师父已有百岁之龄,勉为其难算是仙风道骨,却要喊一个小屁孩做师叔,还经常被徒子徒孙,一通乱叫。
从我记事以来,师父跟杨修夷就是死对头,我理所当然要站在师父这边,所以,杨修夷也是我的死对头。
从小到大,我们彼此要么爱搭不理,要么互相挑衅,从阴谋暗算到真枪实干,闹过不知多少回。
无奈,我们没有他那么强大的外援,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胜少输多。
三个月前,我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便跟师父告别下山,来这宣城开了个铺面。
临行那天,阴云密布,山风狂嚎,说书先生说这样的天气基本都要有坏事发生。
果然,那天师父的一把老身骨被杨修夷踹下了山崖,而更坏的是,杨修夷被师公训斥了一顿,师父便借机要他下山来看护我,作为对他老身骨的赔罪。
于是,杨修夷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
我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欢迎”他住下。
进屋后,将水盆放在桌上,还需等一个时辰,我便索性拿了本巫书在一旁看。
屋外天色渐暗,我点了根蜡烛,看盆中差不多了,我从抽屉里取出细长木,将头发从水中捞出,放在一旁架着纱布的木盆上渗水。
刚放上去,听到门外传来湘竹的笑声,听动静,他们约莫是去外面吃饭回来了。
我算了下时辰,这才想起,早已过饭点了,竟无人喊我。
想想有些生气,本想去倒水的我不想出去了,一口吹灭了蜡烛,和衣去躺床上。
笑声渐渐停了,我房间的敲门声响起。
我没什么胃口,拉过被子捂住脑袋,懒得理她。
湘竹又敲了敲门。
我大喊:“我没胃口,你拿去给姓杨的!”
敲门声仍在继续,力道有些加重。
胸中恼火至极,我道:“你要再敲一下,明天你收拾包袱走人吧!”
这下敲门声更响了,啪啪啪啪。
湘竹再刁蛮也不会如此,我已猜到外面是谁了,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还未再骂,杨修夷的声音响起:“我没耐心了,你再不开门我踹了!”
“你踹吧!”我叫道,抓起被子蒙头一咕噜,朝卧榻里面滚去。
房门“啪”一声被踹开,我头朝内侧,懒得看他。
听动静,他把东西放在桌上:“起来吃了。”
“谁稀罕!”
“你吃不吃?”
“吃你个头!”
话音刚落,我的脑袋就挨了一下。
我伸手一摸,是一块小石头。
我再度从床上坐起:“杨修夷,你到底有完没完!”
他站在桌前,冷冷看我:“过来吃了,这是穆向才的妻子做的。”
桌上放着一碗红枣银耳羹和一块米糕,我有些愣,再抬头看着他。
“起来啊。”他不耐烦道。
我抿唇,没再作对,乖乖下床。
一声不吭的吃完东西,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消灭干净后,我用巾帕抹了抹嘴巴。
他站起身:“走吧。”
“……去哪。”
“去看看她,不想去么?”
我抬眸望着他,其实想过明天一早,我便去打听穆向才的情况,没想到他现在就着手了。
眼见他墨眉又不耐烦的拢起,我起身:“哦,那就去看看吧。”
宣城夜市很热闹,街上人影簇簇,街灯如花,杨修夷同我并排走着:“穆向才的妻子叫曲婧儿,他们成亲有六年了,在默香街上开了一家糕点小铺,她的手艺很不错,不过生意惨淡。”
我点点头,这时想到关键一点,我问道:“他们可有孩子了?”
“有。”
“啊?”我停下脚步,顿了顿,掉头就走,“算了,回去吧。”
“骗你的,”他拉住我,“没有。”
我一怒:“耍我很好玩吗?”
他将我往前牵去,边走边道:“据说以前是有一个,后来死了,死因丰叔派人去查了,我先带你去看看她的店,曲婧儿这个女人还算不错。”
从一条小巷穿近路绕开两条大道,杨修夷光洁倨傲的下巴一抬:“那。”
我寻目望去,不过一家简朴店面,生意确实清冷。
此处算是闹市,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却没什么人在那店前停步。
我不解:“丈夫是个那么响当当的人物,妻子的生意怎么也不会如此寒酸呀。”
杨修夷不知从哪摸出的折扇,轻轻摇着:“极少有人知道她是穆向才的妻子,你进去的时候不要多说。”
“好。”
我们在店里坐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出来招待,容色普通到和我一样令人过目就忘,和我更像的是,她也有个粗腰。
可能是我一直盯着她的原因,她有些不悦。
杨修夷轻咳一声,脑袋微摇,示意她不是曲婧儿。
我收回思绪,道:“我要一盘蜜豆糕,甜汤随意。”
“这位公子呢?”
“不用管他。”
杨修夷斜瞅了我一眼,道:“我同她一样。”
“好的客官,您稍等。”
那女人转身朝内间走去,忽的又朝我看来,和我对上视线后便避开,目光中有些厌恶。
杨修夷凉凉道:“你这模样太不像个女人,你还这么盯着她看,她定以为你对她有意了。”
我哼了声,托腮四下打量。
我确实不怎么像女人,可这也不能怪我,自我懂事以来我便在山上和一堆男人一起生活,压根没人可以教我弄女人的那套行头。
平日里我把头发扎在脑后束成一捆马尾,衣裳也简单,师尊穿什么我就穿什么,那种花样款式,水袖如云的漂亮衣衫,我碰都没碰过。
目光在堂内轻扫,七张矮桌,二十来张长凳,贴墙的案几上有几样不起眼的摆件,许是因为生意不好,店里没有寻常食肆中的油烟熏气。
“欸!”我用胳膊肘轻碰杨修夷。
“嗯?”
我凑过去:“有那个女人出面,曲婧儿应该不会轻易出来吧。”
“或许。”
“那怎么办呢?”
他看我一眼,忽的推我:“关我什么事,你坐对面去。”
无缘无故推我,我反推他:“你干嘛不去?”
“你傻了吗,”他说道,“是我先坐下的,你给我过去!”
“是吗,”我眨了下眼睛,而后怒道,“吼什么吼,脑子有问题啊。”
起身坐到对面,岂料被他长腿一踢,凳子砰的摔倒,我一屁股跟着坐空,摔得生疼:“杨修夷!!”
“吼什么吼,”他气定神闲摇着扇子,“脑子有问题?”
我咬牙切齿,转身扶起长凳,气呼呼坐下:“回家跟你算账。”
他长眉一挑:“就你?”
“就我!”
“你要真有用,会被陈素颜身旁一个小丫鬟险些砍掉手指?”
忍无可忍,我一拍桌子:“你够了没有,好端端的你干什么呢,我现在又没招你惹你,我……”
“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女人快步从内厅出来,“客官没事吧?”
我朝她看去。
眼前的女子同陈素颜身段极为相似,穿着一袭款式简单的鹅色衣裙,衣袖上沾着不少面粉,竹簪将满头青丝轻挽,淡眉红唇,肤白如脂,五官算不上多精致,但有股别样韵味,清淡如泉。
我望向杨修夷,无声询问,曲婧儿?
他用眼眸同我确定。
我再看向曲婧儿:“没事,我和他闹着玩的。”
她打量我们一眼,弯唇笑了笑,转身要走。
“等等!”我忙道。
“嗯?”她停下来看我,“客官还有何事?”
我跑上前拉她:“是有一件事,我……”
话未说完,一声娇喝自后厨方向怒叱:“臭狗!”
我吓了一跳。
抬头见到一张长凳朝我砸来。
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反应,身边人影一晃,杨修夷替我解决了长凳。
方才那粗腰女人紧随长凳而来,直接攻击我,也被杨修夷拦下。
极重的一声,粗腰女人摔飞在地。
“竹薇!”曲婧儿回身朝她奔去。
“贵店便是这么招待客人的?”杨修夷在我身旁说道,又风骚的摇起那把扇子。
被唤作竹薇的粗腰女人攀着曲婧儿:“本店不欢迎你们这些轻薄之徒,快滚!”
我皱眉:“轻薄?”
杨修夷冷哼一声,坐回原处。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心中不是滋味,说道:“我是女的,我没有要轻薄她的意思。”
她们看着我,异口同声:“你是姑娘?”
我点点头。
曲婧儿面露僵色:“姑娘,我们……”
“无妨,”我说道,“快些端吃的来吧,我饿坏了。”
她们对视一眼,曲婧儿说道:“好,姑娘稍候。”
我回去坐下,提不起精神。
杨修夷也没有说话。
待糕点端来,我抬眼看去,样式与别家不太相同,个头小一些,数量上偏多,颜色更为晶润。
我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口感绵软,手艺称得上一流了。
曲婧儿站在一旁,微笑道:“刚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这一顿当是给两位赔罪,便不收钱了。”
“这个还挺好吃的,”我抬头说道,“掌柜是跟谁学的呢?”
“不是学的,我闲来便喜欢做这些,姑娘若是喜欢可常来,我也可以教你。”
“教我?”我好奇,“都说教了徒弟饿死师傅,掌柜不怕么?”
“有何好怕,既然客官觉得好,它便是个好东西,好东西就应该散出去,藏着掖着,就不是好东西了。”
这番话说的,我咧嘴笑了,起身说道:“掌柜,你人真好,不嫌弃的话我们做个朋友吧,我叫田初九,掌柜呢?”
“好呀,我看你不过十六七岁,你便叫我婧姐姐吧。”
“啊?姐姐?”我故作讶异,“可你看上去比我还小呀。”
“怎么会,我今年二十有三了,早已嫁做人妇,”她拉着我坐回去,“妹妹才是真的水灵,我们方才之所以误会妹妹是男儿,全然因为你的穿着,与你相貌无关。妹妹生得明眸皓齿,清秀白皙,若有机会过来,姐姐帮你打扮一番,定是个芙蓉出水的佳人。”
虽然有客套嫌疑,可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我的脸红了,说道:“可你这是糕点坊,不是胭脂铺,姐姐你住在哪,到时我去你家好不好。”
她抬眸望了圈铺子,温言道:“我开店起早贪黑,自然只能在店里,不过你提及胭脂铺,我倒也认识几个胭脂铺里的姑娘,干脆有空让她们教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妹妹可以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
“好呀,那谢谢姐姐了。”我笑道。
话题一打开,我们滔滔不绝,聊了很久,临走前她包了两份蜜豆糕给我,望向等在门口的杨修夷,低声问道:“那位公子可是妹妹的哥哥?”
“怎么可能。”我说道。
她好奇:“那,难不成是妹妹的相许之人?”
“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夫婿的。”
“哦……那便是你的好友了?”
好友?
我抬眸看向杨修夷,清和月色将他清瘦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墨发和衣袂被晚风轻轻扬起,一派闲情。
他听力非常好,不知道刚才听没听到那句相许之人。
想想有点怕,怕他嘲讽我自作多情,或不要脸。
“应该算吧,”我回答,害怕她又要问更多,我摸出十文钱放在桌上,说道,“姐姐这么辛苦,钱还是要付的,我想起临时有事,我就先走了。”
“嗯,好。”她微笑。
006 知不知羞
迎着晚风与满街车马,我和杨修夷沿着默香街缓步回去。
离开这条街口,我看着路上人影,抱着蜜豆糕说道:“我觉得曲婧儿还不错,很温柔,很亲切。”
杨修夷“嗯”了声,淡淡道:“她自始至终没跟你说她的名字,连姓氏都未提,倒不少打探你的情况。”
“所以我才把糕点的钱给她呀,”我说道,“不过真不简单,我只不过碰了一下她的手,那个粗腰女人就要来揍我。”
“粗腰,女人?”杨修夷朝我看来。
我脚步微停,心生不快,只当是他又来了,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弄我的机会。
比起容貌学识,我最在意的是腰,胖瘦对我来说其实不打紧,可我浑身都瘦,却偏偏有个水桶腰。
刚练拳脚功夫的那会儿我已有十岁,师父让我连着扎了三个星期的马步,等开始教我一招半式了,我却在第一招就闪了腰。
那天师公跑来看我,在我的腰上摸了又摸,最后摇头道:“九儿不宜练习拳脚,好好教她玄术吧。”
可惜玄术我也学不好,学来学去,只会一招隔空移物。
师公这才发现,我体内还笼着一层浓郁浊气。
他们讨论良久,最后决定教我只需死记硬背的巫术。
因为资质愚钝,这些年在山上我没少吃师尊的教鞭,幸好,我终于是在十六岁前把山上珍藏的几十本巫书全给背光了。
不想再跟杨修夷吵,我继续先才的话题,说道:“那粗腰女人对曲婧儿很紧张,你不觉得蹊跷吗?”
“初九。”杨修夷脚步停顿下来。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眉眼认真。
“以后不要轻易叫他人粗腰女人,或粗腰男人,推己及人,她若也这么叫你,那你……”他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我抿唇,回过身来。
明白他的意思了,并不是在嘲笑我。
可是他那句“推己及人”,让我心里面有点闷闷的。
“我知道了,”我望着前方一家墨坊外的长串灯笼,“以后不说了。”
“嗯。”
安静走了半响,他开口打破沉默:“曲婧儿身上有一股气味。”
“什么?”
“一股腥气,被糕点面粉的味道冲的很淡。”
“腥气?”我说道,“会不会是人家刚好来了癸水?”
“……”
杨修夷雪白的俊脸微微泛红,摇头:“不是癸水。”
我点点头,叹了一声。
我因这身血气问题,早在癸水初潮当夜,师父和师尊便端来一碗下了咒术的汤药,说喝完之后,此生再不能生育。
他们要我想好,要不要喝。
保命要紧,我当然义无反顾。
其实我不喜欢小孩,能不能生育都无所谓,可总觉得没有癸水又离正常人远了一步。
虽然丰叔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偶尔总觉得失落。
收回思绪,我说道:“那会不会是她刚吃了鱼虾呢。”
“鱼虾的气味我岂会分不出来。”
“那,你想说什么,她刚杀了人?”
杨修夷摇了摇头:“是妖气。”
我愣了:“她是妖怪?”
话音刚落,一个女音遥遥响起:“那不是杨公子吗,杨公子,你可来了,清婵这几日还一直跟我念叨你呢!”
我抬起头才发现,我和杨修夷不知不觉走到了听雨道。
宣城不大,但因临近柳州都府而经济繁盛,城内有七大纵横的主道,其中听雨道和金秋长街是最繁华热闹的。
那说话的是个年龄和姜婶不相上下的女人,簪花环翠,浓妆艳抹,但看上去很舒服,身上的香味也浓淡相宜。
说书先生们总是喜欢用香薰刺鼻,庸俗不堪来描绘这些红尘女子,但我在宣城的这几个月发现,这些烟花楼里的女人们才是最懂梳妆打扮的,比如我眼前这位,真好看。
中年女人快步走来,杨修夷随着我停下,说道:“别过来。”
女人竟当真止步,脸上笑容不褪,目光扫了我一眼,对杨修夷道:“杨公子不是来找清婵的?不然怎么还带着一位姑娘……”
我古怪的看了眼杨修夷,说道:“什么叫他带我,他哪有这么好心。”
女人笑道:“那姑娘也是来玩的?”
我眼睛一亮:“我也能玩?难道你这里还有男女支?”
话音刚落,小腿就被杨修夷踹了一脚。
身子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
我摸着小腿:“姓杨的!”
他乌黑的眸子瞪我一眼,又将折扇摇起:“还是不是女人了,当街说这话,知不知羞。”
“关你什么事!”
“杨公子息怒,”女人在一旁说道,“我看这位小姑娘水灵活泼,玩心重,问着玩而已。”
杨修夷又斜我一眼:“问着玩还这副神情,什么德行,眼睛都冒贼光了。”
看这女人待他的模样,分明就熟得很,他可以进去逍遥快活,我却连问问都不行?
我气得火大,可今天跟他吵了一天,加上被暖夏砍了一刀,我着实乏了。
我转身就走。
他大步跟来:“田初九!”
“我知道你们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你爱去就去,我回去会跟丰叔说不用给你留门了!”我边走边怒道。
“你胡说什么,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要脸的人呗!我怎么说也是你的晚辈,你带我来这,你知不知检点,尊师叔!”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瞎晃,我跟着你来的!”
“刚还跟我说推己及人呢,呸,州官可放火,百姓难点灯!”
他大怒:“那你想放什么火?你就这么想进去找男人?”
“找男人?我找什么男人!”我气极,“我还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我需要找什么男人吗!”
“又是未婚夫!”他声音一点都不比我小,“你还真信有个狗屁未婚夫,都三个月了他来找过你吗?根本就不会有这个人存在,痴心妄想也要有个度!”
我狠狠瞪着他。
他愠怒回瞪我。
我把手里的蜜豆糕全砸了过去:“杨修夷,我讨厌死你了!!”
回到二一添作五,我们谁也没理谁,房门被我“砰”的关上,听到院子外也是“砰”的一声。
这夜翻来覆去都没能睡着,好久才入梦,未婚夫的容貌我依旧看不清,我努力向他跑去,却永远都到不了。
第二天,我捏着写着我生辰的花笺,呆呆的在床上坐了一天,满脑子都是杨修夷说的那些话。
第三天缓过来了,但还是不想出去。
杨修夷开始拍门了,我把柜子和床堵在了门后。
结果第四天,他把屋顶拆了。
我端着满满一碗药汁,正从房间东北往南缓慢移去,被他吓的药汁洒了一地。
“你!”我快吐血了。
他看着一地狼藉,双眉皱起:“你在干什么?”
“没长眼睛吗?”我将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蹲下去收拾,“我在布阵啊。”
桌上被他扔下一包牛皮纸:“这么多天就不知道饿?”
鼻下隐约闻到烤鸭的香气,我忍住口水,先说正事:“我昨天想了想,我不能帮陈素颜去横刀夺爱,就算曲婧儿是妖,可是她能冲破人妖悬殊和穆向才在一起,这极不容易,就是可怜了他们的孩子,半妖实在是……”
“你这几天都在想这些?”他打断我。
“嗯,”我看向碗里剩余不多的汤药,“我刚才想给陈素颜下个蛊,让她忘了穆向才。”
虽然下蛊左右他人思绪这种行为我很反感,且万一被师尊和师父知道,肯定要暴揍我一顿,但谁让我收了人家的银子呢。
我抬起眼皮瞅了杨修夷一眼,见他模样,这几天好像也没怎么好过。
他冷冷的看着我:“那你可以不用想了,曲婧儿死了。”
007 越发蹊跷
二一添作五的生意都是陈升先生为我介绍的,他是师父的故交,人脉极广,今日他将穆向才给带来了。
杨修夷非得要我吃点东西,我匆匆吃完他带来的片鸭,便跑去客厅。
过去时,一眼看到客厅里的男子。
他安静坐着,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着月白色长衫,头发挽的慵懒随意,跟曲婧儿一样,用的是一根竹簪。
虽是儒雅书生打扮,却透着一股闲士的洒然清逸。
这些时日,我越看杨修夷越好看,眼下见到穆向才,发现传闻里的穆曲公子好看是好看,但跟杨修夷还有一些差距。
杨修夷身上的英朗潇洒和朝气活力,绝对要更胜一筹,而论及沉稳内敛,杨修夷也毫不输他。
我下意识朝杨修夷望去。
他有所感的朝我望来。
忽然觉得他这爆表的颜值用来给我撑场子,镇门面,对我而言,完全是一件非常有排面的事。
输人不输阵,我第一次觉得他长得真顺眼,不由冲他挑了下眉。
肉眼可见,他乌黑的眼眸浮起迷惑。
陈升起身说道:“田掌柜,这位是穆公子。”
我“嗯”了声,朝穆向才看去,客套道:“西城穆曲,天下闻名,我也有所耳闻,不知今天来此所为何事?”
“穆公子的内人昨日跌下了城外的牡丹崖,派人寻了一整晚,生死未卜,所以来请问田掌柜是否能帮他找到妻子。”陈升说道。
其实刚才吃东西的时候,杨修夷已跟我说了,他们早在山下找到了一具被野兽啃得面目全非的女尸,但穆向才死活不肯承认那是曲婧儿。
我也觉得曲婧儿不会死,她是个妖精,一个悬崖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好,”我应道,“寻人十五两,需要对方的贴身之物,先付银子,如若寻不到,退银十两。”
穆向才给了银子,而后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两缕青丝结成的花结。
他没有马上给我,垂目凝视花结一阵,似有不舍,犹豫片刻后,修长手指将花结解开,把其中一缕递来。
这时门口传来动静,我回过头去,看到陈素颜正望着我们,脸色有些苍白,身边跟着回秋。
“你怎么来了。”我说道。
这似乎就有些尴尬了……
她从我手上的头发上收走目光,淡笑说道:“田掌柜,我找了你两天,总算是见到你了。”
她的脸色特别苍白,像是生病了。
我想到我在她头发上面做过的手脚,忽然在想下手是不是有一些太过严重。
因为心虚,我避开她的目光,说道:“这几日我心情不佳,闭关了。”
她笑了笑,看向陈升,屈身揖礼:“陈叔。”
再看向穆向才,说道:“这位是穆公子吧,我在暖春阁上见过你抚琴。”
穆向才似没什么心思和她客套,随意点头:“陈姑娘有礼。”
陈素颜微笑,垂下目光。
湘竹端着茶水上来,回秋扶着陈素颜去穆向才对面坐下。
我暗自佩服,发现这姑娘真沉得住气。
这时看到她面色从苍白中渐渐恢复红润,我眨巴眼睛,蓦然发现,她刚才的惨白好像不是因为生病或者连日做梦。
“陈小姐,”我问道,“你这几日睡得可好?”
她朝我望来,笑容挤得有些勉强:“嗯,睡得较以往更为安稳了。”
更为……安稳……
我惊呆。
我分明在她发上使了那么多小手段,这些巫术不可能失败的。
“怎么了,田掌柜。”陈素颜说道。
“既然安稳了便好,”我收敛心绪说道,“你先等着,我稍后找你。”
“好。”她应道。
带着穆向才给的头发,我独自进了暗室,在长平石桌上点了两盏蜡烛,将曲婧儿那缕头发放置在白玉石的凹槽里,倒上半瓶酒泉湘露和落英花汁,一股甜香顿时散发而出。
我在一旁软榻上坐下,翻着《巫灵典》在查是不是自己哪里出错了。
大约一盏茶后,几缕萦紫芒光从白玉石上浮绕而起,朝一旁平案的石阵上飞去。
石阵按照东南西北的方向平铺,我等着紫光落定,等了好久,那几缕紫线就一直盘在二一添作五的方位上空,未曾散去。
奇怪了。
我合书起身,将凹槽里的酒水都倒了,用手帕擦净后,倒了梨花酒和紫云花液进去。
将头发重新浸泡后,我用长木捞起一小簇,和锁魂花瓣一起塞入三梵珠里,低吟咒语,三梵珠跳到地上,打转数圈后开始滚动。
我跟着追了出去。
从后院跟到前堂,三梵珠利落跳上石阶,跨过门槛,滚向别厅,最后慢悠悠的在陈素颜脚边静止。
我惊讶的扶住门框,众人不明所以的望着我。
杨修夷问:“怎么了?”
未待我说话,陈素颜起身说道:“田掌柜,我有些话想和你私下说。”
她的脸色又如刚才初见时苍白。
008 她才是她
在暖春阁二楼席地而坐,恰好是个靠窗位置。
和煦暖阳入窗轻洒,窗外是柳清湖,湖畔非常热闹,行人络绎,商贩吆喝,春景明媚。
陈素颜抬手倒茶,声音极轻:“不知田掌柜有没有来过暖春阁,这是我平日最喜欢来的地方。”
“我没有来过,”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现在还喜欢穆向才吗?毒损泼辣的男人,还喜欢?”
她抿唇,垂下头。
方才因震惊,我答应同她出来,结果把十两银子退给穆向才时,被他骂的狗血淋头,还说我沽名钓誉。
沽名?钓誉?
哼,我一个无人知晓的巫师,我能有什么名誉。
“其实他的修养很好,极少发火,此次也是因为心中所系之人生死未卜吧,还望田掌柜多担待。”陈素颜说道。
我撇嘴:“我已经够担待了。”
那穆向才骂得实在难听,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毒辣,连杨修夷都听不下去了,若不是我拦着,看杨修夷那架势,估计要把穆向才的脑袋给踢飞。
不过,陈素颜说话的口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田掌柜,我可以喊你初九吗?”
“随你,不过就是个称谓。”
她点头,神色认真的说道:“初九,我欠你一句抱歉。”
她看向我的拇指。
“砍你手指一事并非我指使,我也没想到暖夏行事会这般狠毒,我已将她发落走了,幸好你的手指会……不然我真不知要如何补偿你。”
我摇头:“没什么,毕竟我是个巫女,在你们眼里,我们这种人的命是最轻贱的。”
“我并未这么认为,从来都没有,只是她……”
“行了,”我打断她,“说正事吧。”
其实真要算起来,做亏心事的反而是我。
那天砍了我的手后,从她的反应来看,我大约已知道不是她唆使暖夏砍我的,可因着气恼我还是算到了她头上。
我骗她拿了头发给我,虽然想害她噩梦缠身没害成,可我也算害过。
“说吧,”我端起茶盏道,“你和曲婧儿是怎么回事。”
她双眸微沉,望向窗外,粼粼湖光映在她眼眸里,水盈盈的。
“初九,这里是我和向才初识的地方。”
我环顾了眼大厅,人声喧杂,伙计来回奔走,楼下有个俏丽歌姬正在抚琴低吟,隔得太远,听不大清唱的是什么。
“那时暖春阁多为文人雅客,喜欢聚在一起吟诗作对。”
“然后呢。”
她微垂下眼眸,声音依然很轻:“那年娘亲病重,我抱着爹爹留下的古琴来此卖唱,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便恍然明白了那些词曲中的钟情爱慕是为何物。”
她朝楼下一个空席望去:“他隔几日便来,喜欢坐在那,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同他说话。卖唱最初于我是种羞耻,却因他而觉得甘甜心动,能抚琴唱曲给心爱男子听,是世上多少女子的向往。”
我觉得不对劲:“卖唱?”
她点头:“后来娘亲终是去了,我料理完她的后事,也就没必要再来此抚琴了,未想,他却寻到了我家,那时我才知道,苦苦单思的人不止我一个。”
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在我脑中生出,我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她低声喃喃,摇了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初九,这些话恐怕世上只你一人可说,也只你一人会信了。”
我骇然:“你难道是曲婧儿?!”
她眼眶泛红:“以前是,可是现在……”
“怎么回事?你不是陈素颜么?”
“娘亲死后三年,我守完孝期同向才成亲,夫妻恩爱鹣鲽,情深如海。一年后我生下了穗儿,他像极了向才,十分聪慧伶俐。可是第二年,我家来了位友人,是向才的昔日同门,他家道中落,来借住两月。我们夫妻二人生性皆是良厚,欣然留他住下,未想却是引狼入室,他和一伙流寇合谋,将我们母子掳走,要挟向才在三天内筹到一万两。”
“可是,他们没有等上三日,第二日那友人对我起了邪心,我死活不从,他竟将穗儿摔死在我面前,并和那些流寇一起将我轮番……”她擦掉眼泪,“那夜,我抱着穗儿的尸体从牡丹崖上跳了下去。”
我咬牙:“这群畜生!”
“我本以为我死了,孰料还能睁开眼睛,可是我抱在怀里的是上好的绸缎锦被,不是我的穗儿。”
“你成了陈素颜?”
“嗯,”她啜泣,“那会儿陈家小姐病重,大烧一场,我醒后不认识她们,她们也只当我傻了,后来我不敢再提,怕被人当邪物捉去烧了。”
我久久说不出话。
她小心望着我:“初九,我说的这些,你信么?”
我点头,这种事虽少,却并非没有。
“这之后,你自己研习过玄术巫术?”我问。
“我以前本不信这些牛鬼蛇神,可切实发生在了我身上,我不得不信。向才也是如此,他与我一样,对这些都嗤之以鼻,所以他骂你招摇撞骗,你切莫往心里去。”
不提他还好,一提我便来气,冷笑一声:“是啊,他还咒我应该被拖出去一把火烧了,挫骨扬灰呢。”
“初九……”
我摇头:“算了,他既是嗤之以鼻,却还跑来找我,可见他对你确实情深意重。”
“已经不是我了,我变成陈素颜后,想要回来找向才,我爹在我未出生时便死了,可陈素颜却有个好父亲,我劝说他来宣城做县令,他便极力在官场周旋,终于从郴州安桁调来,可是当我看到向才身边的那个女人时,”她的眼泪变得汹涌,哭道,“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初九,你知道那感觉多可怕吗?”
我摸出手绢递去,不知该怎么开口。
“以前我爱他的情深,如今我着实痛恨,他对其他女人永远都疏离客套,也包括现在的我,可看到他对如今的曲婧儿那般情深,我委实心如刀割。”
我犹豫了下,终是说道:“那个女人,并非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她就是你。”
“什么?”
“你的身子被她捡走了,是个妖精。”
她一愣:“你是说,我的身子没有化为白骨?”
“嗯。”
“那我还能回去吗?”她讷讷道,“我看过巫书,魂魄附体极难,要在死亡垂息之间,因为那时气息最弱,而就算天时地利都对,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摇头:“万分之一是唬人的,对我来说这不是难事,难的是,需要遇到两具体质完全一样的身子。”
她一喜:“那具身子本就属于我,我既然能来到陈素颜的身子,便说明这两具……”
“也许已经不一样了。”我打断她。
她不解的愣住。
我深知这些话有些残忍,但还是说了出来:“你的那具身体如今的主人如果是只妖精,被妖精附体过的身子会体质大变,再也不是以往了。”
“那我……”
我看了看天色,略作思衬,起身说道:“我还有一些东西尚未弄明白,今天便先不聊了,改日再说吧。”
009 牡丹崖下
生生结束一个话题很讨厌,因为太吊人胃口,但是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不想妄下定论。
陈素颜的神情让我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和她分开了。
我谎称回去,不过绕了一圈后仍在柳清湖边瞎逛,吃了两串糖葫芦,四个茶叶蛋,一碗臭豆腐。
最后我在湖边酒楼里坐下,又要了一盘蜜豆糕和一壶清茶。
说书先生姓胡,整个宣城数他说书最好,绘声绘色,兴致来了还会表演口技,并能同时模仿数种声音。
可他眼下讲的话本我却没心思听,目光落在他一翘一翘的八字胡上,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些事。
曲婧儿的事,我得如何跟穆向才开口?
这种鬼神之说,他接受得了吗?
他现在对我成见这么大,说不定以为我这个老巫婆和陈素颜合伙骗他钱呢。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顾虑,万一他知道跟他睡了三年的女人是个妖怪,会不会被吓出个失心疯什么的,那到时我要怎么和陈素颜交代。
想了许久,我想到了如今的曲婧儿。
方才同陈素颜说话时,便打算去寻她,现在应该还能赶得上回来,于是我付了茶钱,起身朝南城门走去。
世人皆道宣城是座雅城,一是因为它绮丽的湖光山色,二则是城内大街小巷皆有雅名,连欢宾客栈门前一棵枯死的老树都被叫做相思树,真不知是说那些文人们词采华茂,趣味风雅好,还是吃饱了撑的好。
一个多时辰后,我站在一道光秃秃的崖壁前,目之所及遍是黄土,寸草不生,连只路过的鸦雀都没有。
我不由怀疑“牡丹崖”三字,是个瞎子取的。
从怀中拿出尺吟,吟念咒语,尺吟往上飞去,片刻后掉回我的手心。
我掂了掂,这牡丹崖也不算多高,还没到二十丈。
她“曲婧儿”可是一只妖怪呢,从这二十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么也不会落个下落不明。
看来她真是自己躲起来不见人的。
“咦,这是什么呀?”一个稚嫩童音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脸蛋黑乎乎的。
我扬了扬尺吟:“是个折纸。”
“折纸?”她好奇瞅着,“可以送给我吗?”
“不行。”
她走过来:“那你是怎么让它飞起来的?”
我抬眸继续打量光秃秃的崖壁,随口道:“它哪有飞起来,你看错了。”
“胡说,我明明就看到了,我哥哥也看到了!”
我这才发现远处站着一个男子,跟她一样一身破烂,浑身邋遢。
见我望去,他双手抱拳,遥遥作揖,配上他如今的模样,显得几分滑稽。
我乍舌:“你们兄妹这是挖煤回来的吗?”
小女孩一笑:“我们在路上遭了匪徒,被抢光了盘缠,一路要饭来的。”
这貌似不是什么好经历,她却笑的这么开心,见她乖巧伶俐的模样,我也笑了:“命还在就好,家在宣城么。”
她看向我的尺吟:“我想要这个……”
算了,我递去:“给你吧。”
反正她也不会用。
她一喜:“谢谢哥哥!”
哥哥?
我一手夺了回来:“我才不是哥哥,我不给了!”
“啊?”她眨巴下眼睛。
我转身就走。
她忽的一把跌了过来,我眼疾手快,忙伸手扶她,她顺势抓住我的手腕,张嘴大哭了起来:“哥!!!”
我忙道:“摔到哪了?崴到脚了吗?”
她哭得越发凶猛。
“冰燕!”她哥哥飞快跑来,“怎么了!”
小女孩冲我一指:“他轻薄我!”
我瞪大了眼睛,那男子一张黑脸朝我望来,我一把松开她:“你这小丫头也忒不要脸了!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他对我说了好多污言秽语,刚才还摸我的月匈部和屁股!”小女孩嚎啕,“我的清白啊!”
“这位公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黑脸男大怒。
我想起以前和师父在柔城街头遇到的几个骗子,顿时了然:“你们兄妹这是合伙讹我?”
衣襟一紧,被那男子揪走:“你说什么呢!”
“我说人话啊!”我哼道,“我一个女的,我干嘛轻薄她?”
“女的?”他盯着我。
“你耳朵聋了吗?长相不辨雌雄,声音难道听不出来?”我说道。
他面色登时大变,针扎般松开我的衣襟。
我抬手整理衣裳。
他手掌不知所措的在自己身上擦着,忽的转头看向那女孩:“傅冰燕!”
小女孩先才已止了哭,也在打量我,黑脸男一吼,她忙道:“可能是误会!”
“你真是姑娘?”她问我。
我厌恶的斜她一眼,转身准备走。
“等等!”她拉住我。
我下意识又回头朝她看去,便见她眉眼变狠,猛的伸手推来。
我当即后退,一步避开,她没有推到我,却胳膊一转,手肘朝我的侧腰用力撞来。
我的腰肢本就不灵活,没能及时躲开,她撞来的一瞬,一股尖锐剧痛猛然袭来,从未有过的痛意令我大脑刹那空白,仿若要将我的灵魂给撞出去一般。
回过神来我已摔在了地上,她早跟泥鳅一样跑远。
“傅冰燕!”
黑脸男叫着她的名字追在身后:“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我痛的四肢发寒,忽觉不对,我在腰上一摸,惊道:“我的钱袋!”
我爬起要追,腰上又一阵可怕剧痛,我一个冷颤跌回在地。
“姑娘莫急!”男子急急跑回来,“在下姓傅名绍恩,你的钱财必不会丢失,你是否伤到了?如若你答允,在下先送你……”
“你快去把我的钱袋追回来!”我叫道。
“姑娘你的脸色……”
“我的钱袋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我大怒,“你快去啊!”
他看向我的腰,犹豫了下:“好,姑娘在此等我!”跑了没几步,他又回头看我,“姑娘你莫要乱跑,在下很快……”
我从未有这般想杀人:“别废话了!快去!!”
010 紫眸狐妖
傅绍恩走后好久,我腰上的剧痛渐渐好转,可是我在土墩上坐了好久,都没见他回来。
日头西落,残阳染晕天边,我哗的一下起身,狠狠跺脚。
田初九,你怎么又变傻了!
人家抢了你的钱包,怎么还会给你送回来?
你当别人是蠢货吗!
找了个平坦空地,我用石头在地上布下乾元星阵,可是不知这对兄妹的真实面貌,眼下也没有千里竹和无相花,只能靠运气了。
八块石头从阵中凌空飞起,我伸指点在东北方向的一块石子上,刚闭目凝神,一股妖气就在此时迎面扑来。
我忙起身后退,星阵的石头全数飞起,朝妖气来源击去。
没有半点用处,一道白雾极快在乱石阵中闪避,倏地停在我面前,化出一个人影,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巫阵?”妖娆男音带着笑意而起,笑意轻蔑。
我握住他的手腕试图拉开,他的手指冰凉修长,紧迫感让我的眉眼皱成一团。
是只雄狐幻化的人形,高大清瘦,肌肤雪白如玉,一双紫眸潋滟如泉。
他穿着一身白衣,衣袂被风带起,缥缈如云,饶是狐妖一向貌美,我也没见过这般绝色。
呼吸越来越难受,我咬牙说道:“松开!”
“还说得出话?”他寒声道,手里面的力道加重。
我渐渐透不过气,攀着他的手。
他没有马上捏死我,一直望着我的眼睛,紧紧注视着,眸光在我的眉毛,鼻子,嘴巴上反复流转,长眉微蹙,紫眸似滑过一丝疑虑。
“放开我……”我说道,边在心底回忆冰蓝珏。
真气渐渐聚拢,但稍微成形,就被一股力量给直接化尽。
“别白费心机了,”他讥讽,“你的这点灵力,只够给我挠痒痒。”
说完,他忽的松手,我刚得以喘气,紧跟着被他另外一只手抓住头发,迫使我仰起头来。
我忙伸手推他,被他一把撞在树上,而后他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
我瞪大眼睛,使出周身力气反抗,无济于事。
鲜血沿着我的脖颈滑落,清晰感令我我浑身发抖。
“杨修夷,杨修夷!”我边挣扎边尖叫“杨修夷救命啊!”
他在混乱中大口吞咽,忽的抬眉看我,舔掉嘴角鲜血,目光变得困惑和迷茫。
这目光我再熟悉不过。
我这一生不止一次落在妖怪手里了,第一次尝我的血时,他们皆是如此。
我也跟着安静,不敢说话,不敢挣扎。
他这时一顿,望向我的脖子,紫眸微微睁大。
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他抬手,修长手指从我缓缓愈合的伤口上滑过:“你的脖子……”
话音未落,远处一道长光骤然逼来。
他立时回身,抬臂结阵,将长光化开。
紧随长光的是一只万象妖蝉,逼近时被紫眸雪狐迎了上去。
我慌忙抬手,用力撕掉沾血的衣襟往山谷外逃去,但是所愿落空,我被一只怪物拦了下来。
在被拦住的同时,视线范围里又出现了三只行动迅捷的妖怪,直直扑来。
我看着它们,脑子里冒出四个字,哦豁,完蛋。
天下妖物嗅觉最敏,闻着我血气而来的妖怪只会越来越多。
这样的局面已非第一次,这就是我的血,师父曾捉过一只蛇妖,问她原因,她说我的血让她无暇思量其它,只想将我吃掉。
师尊查遍所有典籍也未查出缘由,更无从去解,所以我只能在行事时处处小心,尽量避免自己受伤流血,并努力去学更多的巫阵,以求自保。
可是今天来得匆忙,我什么都没带,我身上连颗归海钉都没有。
身边开始混战,局面终于彻底大乱。
有人攻击我,就有人保护我。
下一瞬,保护我的人想将我拉走,攻击我的人却又来保护我。
四野凶兽嗥叫,天空鸦雀成群,混乱里,我一直在受伤,一直在自愈,顾不上痛意,忙着四处躲闪保命,最后渐渐退到一棵老树前。
晚风从耳边萧萧而过,天光愈渐昏暗,白月朗星浮出,天际彻底变成一片墨色。
我喘着气,目光四望,脑中思绪急转,怎么办,怎么办。
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具已经惨死的树妖上。
尸体烧焦的气味对这些鼻子灵敏的妖物而言不胜是种折磨,一些妖物焚烧甚至会有大量毒气,借助易燃的树妖来放火,这是我能否逃出去的最后希望了。
我从袖中悄然摸出火折子。
“你想干什么!”一人忽然大叫。
我吓了一跳,朝他看去,一时看不出他的原形是什么妖。
他手中断刃一转,朝我挥来。
断刃破风,就要将我砍为两半时,一只妖物被人踢来,在我身前挡住了那柄断刃。
妖物被砍为两截,鲜血喷溅,脏腑横飞。
我趁此时疾冲过去,抛掷火折子,借助微薄灵力,令星火大散。
一团大火猛的从那树妖身上烧起。
我没有停步,朝燃起的大火冲去,从火墙中穿过。
刺鼻气味令人作呕,眼睛也被刺的难受,四周似起了瘴气一般,烟雾缭绕。
我半眯着眼睛依着之前所看好的路线跑去,忽的胳膊一紧,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握住我:“跟我走!”
011 不入轮回
洞穴漆黑,隐闻潺潺水声,我一停下便扶着洞口吐了一地。
“你可还好?”女音说道。
“没事,”我难过的拍着胸口,说道,“谢谢你。”
“真没想到,你的血居然这么古怪。”
我抬起头,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脸,但从声音,我隐约能猜到是谁。
她伸手扶我:“先进去吧。”
洞中淡香萦绕,她将我扶到一张石凳上,而后离开,不多时,清幽蓝光将洞穴照亮。
“来,喝点水。”
一杯清泉递来。
我抬起眼睛看她,是张陌生面孔,她的容貌姣好,脸蛋丰盈饱满,吹弹可破,望着我的眼神分外温和。
我看了眼泉水,并未去碰,说道:“那么危险,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许是为我而来,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曲婧儿。”我说道。
她淡笑,摇头:“不是,我本是玉兰花妖,原名镯雀,你无须再叫我曲婧儿了。”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直接,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将桌上糕点推到我面前:“饿吗?”
我看向糕点:“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跳崖。”
她仍是笑:“初九妹妹,被你们知道我是妖精了,我若不走,留着等死吗?”
我眉心微合,本想问她是如何察觉的,稍作沉思便恍然大悟:“是杨修夷。”
她笑着端起茶盏饮了口,没有说话。
我颇感无语
那天去找她的时候哪能知道她是妖怪,否则我怎么会让杨修夷跟去。
那锦衣玉食的家伙,缚发的长绳是千年霜蚕编织的,衣衫腰带都是特制,光是那靴子上不起眼的金线都是丰叔令人用梦然秋水泡过的,那一身华贵衣物岂会是寻常人家。
镯雀是花妖,花妖一向心细如尘,胆小敏感,定是留心上了。
偏偏杨修夷又生得俊美,气质清冷,他当初一来二一添作五,就在周遭引起了不小轰动,镯雀在市井随意探访,查到我那不是难事。
更巧的是,二一添作五在左邻右舍眼里一直是个神秘之所,以花妖的胆小多疑,不跑就怪了。
我无话可说,很是无奈。
镯雀说道:“不过我这几天想了下,你们那时若是来收妖的,那晚便可以动手了,以那公子的身手,百个镯雀也敌不过他。”
这倒是真的,我没好气的撇嘴说道:“何止一百个,一千个你都不一定能,不是你不行,而是那家伙太厉害,拂云宗门七十多个仙师布下的天都剑阵,他两刻钟不到就破掉了。”
她讶然:“拂云宗门?!”
我忽然想起,天下群妖最怕的地方就是拂云宗门,于是讪讪闭嘴,不提了。
抬眸在洞中一番打量,我转了话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穆向才身边?”
她没有回答,眼眸垂着,看不清眸里的神色。
我看着她:“你对他,难不成动了真情?”
“若非真情,我为何会在他身边呆上三年,不过,我今后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
“做了三年替身,成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个中滋味我要如何说与你听,”她抬起眼眸看我,莞尔一笑,“何况,人妖之恋天理难容,我早先便想抽离,实难办到,还得谢谢你和杨公子,让我现在下定决心离开他。”
我沉了口气,说道:“何苦呢。”
“我与他的故事,初九,你想听吗?”
其实不想听,我今天被吸了一大碗血,又受了一身的伤,现在又困又乏又饿,着实难受。
不过见她这么孤寂清冷,加之我心中对她的身子有些可怕的猜测,所以我点头:“你便说说吧。”
她抿唇微笑,望向青幽的洞深处:“三年前,我外出采集露水归来,在洞外遇见一具心脉尽损,头骨破裂的女尸,崖底还有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男童。这牡丹崖地处偏僻,多凶禽猛兽,妖魔邪魅,除了亡命天涯的流寇匪类外少有人来,我猜她们母子许是被歹人追杀逃命时不慎摔了下来,心生可怜,便将他们埋了。”
“几日后,崖上忽然传来琴音,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寻音而上,在崖顶见到了一个男子,”说到此处,她眸光变得悠远,似陷入回忆,“初九,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时所感,他面貌俊朗,一身白衣,神情悲绝,那寂寥落寞的模样令人心疼。他一直在弹古琴,弹了好几个时辰,天黑时他起身去到崖边大哭,而后纵身跳了下去。”
“你救了他?”我问。
“嗯,他在我怀中昏迷,我猜想那跌死在我洞前的女子或是他娘子,便去宣城打听,回来后我就将女尸挖了出来,可是她起了太多尸斑,并开始腐烂了。”
“若开始腐烂,那么你……”
“所以我抛下了自己幻化的人形,”她转眸过来看着我,“初九,你听到这便该明白了,我并不是简单的附在她身上,而是我的妖骨血气,皆附在了曲婧儿之身。”
“半妖。”我轻轻念出这两个字,虽早有此猜测,说出口仍觉得沉重。
“嗯。”
“你难道不知道半妖的可怕?”我不解,“你怎么舍得废掉自己的半世修为,并且从此都无法脱离曲婧儿的身子?这可是个陌生女人的身子啊。”
她重又垂下眼睛:“我知道。”
“那你还……”我越发不可思议,“怎么可能,难道那么半会儿功夫,你就爱上穆向才了?!”
“爱上一个人,有时一首琴音,一个回眸,足够了,”她莞尔,“我用了三天时间变成曲婧儿,他醒来后抱着我一直哭,之后我们一起出了崖底,我不喜与他先前的友人亲朋来往,便在默香街开了个糕点铺打发白日里的闲暇时光,陈设简单落魄,尽量不让客人靠近。”
我不再说话,沉默许久,我抬眸看着她的脸说道:“你现在杀人了?”
“嗯?”
“你的脸。”
她抬手轻抚脸庞,一笑:“我现在哪里敢杀人,这张脸是我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面皮,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曲婧儿的脸了。”
我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要我选,绝对是半妖。
师父曾收留过一个人妖结合所生下的男童,不过七岁,他每日受尽苦痛煎熬,最终他难以忍受剧痛折磨,跳下了山崖。
师父怅然,说这并非解脱,而是开始,因为半妖根本不入轮回,他们死后只能沦为蝼蚁蚊蝇,受尽万世之苦,而更绝的是,他们每一世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如此才能饱受折磨。
这种反复却又无法跳脱的绝望,才是天地间最重的酷刑。
想了想,我说:“如今你妖气极淡,寻常术士想是闻不出来,你好好修炼,百年之后定可重变为妖。”
她微笑:“借你吉言。”
话虽如此,我们两个却都明白她想重变为妖有多么不易。
寻常人若要变妖变魔,只需活吃人心,多造杀孽。
而半妖若要重变为妖,只能每日让妖气冲破人气,但两股气流在体内激荡产生的剧痛,会让人生不如死。
而半妖想变为人,那更不可能了。
人于万界,犹如水于天地,皆是载体。
人可以变妖、成仙、化魔,但妖仙魔想做人,只有投胎重生这一条路,并且投了胎也不一定就是个人,指不定变成了畜生,也指不定运气背又投了个妖胎。
而对半妖来说,他们的投胎只能变成蝼蚁,轮回万世方能罢休。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这是镯雀自己选择的,一条无路可退,无药可医的死路。
012 临湖美人
镯雀将我送去南城门,遥遥看到城门守卫准备关城。
我回身让她别送了,回去当心点。
她点头:“你早些进去吧,回家洗个澡,仔细着凉。”
我自是不担心着凉的问题,我的身子很少生病,只会觉得乏累。
“有空我去看你吧,今天先就此别过。”我道。
“嗯。”
进城门时,经过守卫身边,他们捂住鼻子冲我叫:“你这臭乞丐,身上什么味啊!”
我没好气的瞅去一眼,说道:“好味道,驱邪避妖的,你要不要呀?”
“滚滚滚,快出去!”
“我又不是乞丐,我就住城里,你才没道理赶我走。”我说道。
他们骂归骂,倒没真的来拽我。
入城后,我在城门附近找了个暗巷,把外衣脱下烧了,换上镯雀给我的干净衣裳。
但形容仍很狼狈,头发上沾上的妖怪肉块没有水根本弄不掉,我整理了半天,无济于事,只得先回家再说。
我极少出门,对宣城的街道并不熟悉,以石阵引路,挑的全是暗巷,但有几条必经的大道不得不过,我便尽量避开人群,不引人注意,可身上的气味仍招来无数厌恶目光。
走到朱荷街时,几个垂髫小儿缠上了我,一直跟在身后指着我骂臭人,嘻嘻哈哈。
我不做回应,但不知哪个小孩,捡了块石头丢我,其他人有样学样,小石子跟雨点一样砸过来。
我气恼的朝前跑去,他们跟着也跑,边跑边砸,还边吆喝:“来看臭人了!”
“打死她,打死她!”
……
我终于怒了,捡起石头扔回去,刚好丢在了一个小孩的脑门上。
他哇的一声大哭,这下可好,一直围观的路人纷纷出来责骂我。
我加快脚步,将头发拨弄的更乱,遮住脸面,最后被堵的无路可逃,我一头扎进了柳清湖。
在水底潜了会儿,发现他们只是凑个热闹,我干的也不是杀人放火的罪,所以没人闲的跟我一起跳,我这才钻出水面,朝最远的湖畔游去。
湿嗒嗒的爬上岸,我蹲在湖边柳树下拧水,心下恼火,却不知该怎么出气,最后瑟瑟发抖的爬起,这笔账只能跟那些可恶的妖怪们算了。
没走几步,一个熟悉人影出现在前方,我脚步一顿,揉了揉眼睛。
杨修夷一袭束腰紫衫,挺拔轩昂,正和一个身段比陈素颜还好的女人在一棵桃树下说着什么。
湖风拂过他们,两人墨发齐齐扬起,桃树在一侧招摇,恍如入画。
不远处有座幔帐飞扬的楼阁,是上次我们遇上那中年妇人的地方,“翠叠醉柳”四个大字落拓在门上,不时有女子娇吟的笑声飘出,隐约能闻到空中撩人的香薰,想必里面更是醉梦软玉,温柔情乡。
一驾富丽繁华的马车在门前停下,一名衣着繁复的美艳女子被丫鬟扶出车厢,朝杨修夷他们望去,笑道:“清婵,你的杨公子可算来找你了。”
杨修夷身旁那女子微微偏头,精致眉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她笑道:“是呀,所以你切莫打扰我,快些进去!”
声音甜而不腻,清脆如铃。
我攥紧拳头,倘若刚才我已被那群小屁孩气死了,那么我现在又被气活了。
我他妈还想拿着棺材板扑过去给这姓杨的一顿好打,打完了直接当场埋了。
我先前还一直在想,我失踪了大半天,这么晚没回去他们一定担心疯了。
姓杨的和我八字不合,见面就怼,但好歹有些同门情谊,我不能自己冒冒失失出城遇了危险,就平白让他和丰叔担心,所以我才让镯雀冒着危险送我回来。
结果呢,他却在这里陪美人湖边谈心,晚风拂袍,郎情妾意!
我看向那美人,容貌身段穿着无一不胜我万倍,我咬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身离开了。
二一添作五灯光敞亮,丰叔站在门口翘首张望,远远看到我,直接在街上大喊:“丫头?!”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垂头继续走。
他匆匆跑来:“哎呀!你去哪了!”
我闷闷的拧着衣衫上的水进门,湘竹正在柜台上打盹,一幅被惊醒的模样,见到我后说道:“你回来了啊。”
我没理她,经过后院时收了竹竿上的干净衣裳,回到屋里关上房门。
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受气过,我在案前坐下,抬手捂着自己被狐妖咬过的地方,越想越委屈难受。
过去好久,我拿开案上的镇纸,铺纸研墨。
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
第一张是寻物启事,那个钱袋对于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
第二张是招聘启事,湘竹什么事都不帮我,连衣裳都不帮我收拾,说什么都不能要了。而且这次要招个男人,我怕招个姑娘又要被杨修夷给勾走魂。
第三张是给师公的信,求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杨修夷喊回去。
第四张是求租启示,我把杨修夷赶走了,姜婶估计也会把我扫地出门。
身体不太舒服,我写得极慢,写到一半时,房门被“啪啪啪”敲响,这么粗鲁敲门的人在二一添作五里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房内的我,另一个就是杨修夷。
我没理会,继续写。
“……尊师叔成日只顾宣淫纵谷欠,难护我周全,且几次三番坏我正事,为人傲慢,品行败坏,又生得一张利嘴毒舌,堪比泼妇……”
写着写着,我停下笔。
这样的书信其实我写过不下十封了,每次师公都没有理我,倘若还这样肯定是赶不走他的。
心下一恼,我将纸张揉成一团,重新提笔给师父写信:“臭老头,你要再不把姓杨的叫走,我就死给你看!”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杨修夷怒气腾腾,大步冲进来:“田初九,你野到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
我野到哪去了,我出城办正事了,你呢,你又浪到哪去了?
我狠狠的瞪着他,不想跟他说话。
他大步过来,目光扫过我的头发衣服,伸手一触,音量更高了:“怎么湿的?蠢的不知道换么!”说完抓起我的手腕,长指探在脉搏上,浓眉一皱,“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冷冷的别开头。
他气恼的甩开我的手,朝门外走去:“湘竹,去给她换身衣服!”
湘竹有气无力的声音响在院子里:“啊?”
“啊什么!”杨修夷叫道,“不会做事就滚!”
湘竹怯怯进门,我说道:“出去,我自己换。”
她点点头:“哦……”
丰叔给我烧了大桶热水,洗完澡后,杨修夷把我拽到院子里,湘竹拿了块干布过来给我擦头发。
石桌上摆了许多好吃的,我筋疲力尽,饿的发慌,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一看到肉就想起那些妖怪的尸体。
大约看我一直没动,杨修夷端起补血汤,递了一勺过来:“张嘴。”
声音还算温和,没有之前那么凶了。
我垂下眼睛,顿了顿,张开了嘴巴。
“你到底去哪了,”他又递来一勺,“在哪里受的伤,气血耗得这么厉害。”
我真是个不争气的人,我原想再也不理他,当他死人一个的,可他的关心让我的决心又动摇了。
湖畔那佳人的面貌出现在眼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那是他个人的操守问题,我这个做晚辈的无权干涉,也没什么牢骚好发,换个立场,以后我去谈情说爱,也不希望有人置喙。
但有个问题我还是得搞清楚,我看向他:“你知道我不见了吗?”
他俊容一沉,方才难得的温柔消失无踪:“废话,一个下午都不见人影,你野哪儿去了?”
我的怒火一下子起来了,死死的盯着他。
他眉心轻拧:“你怎么了?”
我霍的起身:“关你屁事”
他一愣,潦黑如墨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我掉头就走。
他一把拉住我:“你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又发什么神经?”
倘若他不知道我不见而去找红颜知己,这顶多就是忽视我,我气过也就算了。
可是他已经知道我不见了,还去玩,这,这什么狗屁尊师叔!
我使劲掰着他的手:“不要你管!以后我的事情都用不着你管!”
“闹够了没!”
“放开我!”我拼命扭打,“杨修夷,放开!”
他将我拖回去:“不吃光别想走!”
“要你在这里装什么假仁假义!”
“你再说一句试试!”
他还敢威胁我!
我气的大吼:“你在外面玩够了才想起我,你算什么尊师叔!你继续去浪啊,去啊!我又丑又脏又没用,我知道你早就烦透了!你巴不得我哪天被妖怪们捉去吃了,你也不用被师公他们拴在这里!别以为就你不情愿,我更不情愿!谁稀罕你留在这,你滚!去哪里都行!回望云崖,去听雨道,对,那什么翠柳的女支院,那叫清婵的美人,那女支院门前的桃树柳树什么树的,你都可以去!谁稀罕你的照顾和关心!以后我的死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一口气骂完,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湘竹和丰叔似乎被吓傻了,杵在一旁不敢动。
杨修夷站在我对面,傻愣的看着我,以他的心高气傲,居然没有当场拂袖离去。
我凶狠的瞪着他,突然抽泣了一下,接着我也傻了。
我摸向自己的脸,湿漉漉的,我,我居然哭了。
我难以置信的停在了那。
第一次被妖精捉去,我吓得魂飞魄散都没有哭。
第一次养的小兔病死,我伤心难过的食不下咽也没有哭。
今天在牡丹崖下,那树妖尸体散出来的刺鼻气味,我也没有掉眼泪。
好多好多次,我都有特别想哭的时候,可我从来就不知道哭是个什么样子的感觉,怎么都哭不出来。
师公说我命理坎坷,师尊说我坚强勇敢,师父说我没心没肺,就杨修夷说我算不得女人,连眼泪都不会流。
如今我真哭了,却是被他给气的。
我抬起眼睛看向杨修夷,眼泪越流越凶,怎么都止不住。
想象自己现在披头散发,还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真是糟糕透了。
他伸手将我拉过去,指腹僵硬的抹掉我的眼泪,声音有些不自然:“让你再说一句试试,你却说了一大段。”
我忽的一个激灵,颤了一颤。
他一顿:“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脑中似乎出现了谁的哭声,可是这个哭声让我害怕和发寒。
“初九?”杨修夷唤我。
我皱眉,那股寒意越来越重,攀上了我的脊背。
莫名的慌乱让我完全忘了要跟杨修夷生气,我讷讷道:“我,我,我先回房。”
这次轻易就拉下了他的手,关上房门前,我看到他愣愣的站在那,抬眸看着我。
013 城外焦尸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片一望无际的花田,天空丹青,落着轻细烟雨。
远远有一个小女孩,穿着鹅黄色的绡纱罗裙,一蹦一跳而来,嘴里哼着奶声奶气的调子。
她的脸很模糊,唯独一双眼睛,乌黑雪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明亮清澈。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出了血,她哇哇大哭,一个背着竹筐的高大男人急忙跑去:“伤到哪了?”
“疼,爹爹,膝盖疼。”
男人边哄她边用干净的手绢仔细擦掉她膝上的血,小女孩仍在哭,男人从竹筐中抽出一根竹草,几下编成一只草蝶:“牙儿不哭了,看,这是什么?”
小女娃看去,伸手接过:“好漂亮呀。”
她破涕为笑,在男人脸上亲了口:“谢谢爹爹!”
“以后小心点哦,再摔倒就是小笨蛋。”
“我才不是小笨蛋呢。”
男人拉起她的小手,笑道:“那我们回家吧,看看你娘亲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恩恩!牙儿想吃肉包子!”
“哪有肉呢,昨天下雨,我没去捕猎呀。”
“哼!那我要快点长大,我也要去捕猎!下雨天也要去!”
“好!我女儿就是有出息!”
……
遥远天幕下有座小村,几缕白烟随风而散。
我站在乡间小径上,静静望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次模糊。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枕头有些湿,我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然后穿衣起床。
将给师父的信折成一只纸鹤,放在离乡草所设的方位阵中,洒上流喑露后,它咿呀咿呀的飞走了。
然后我继续描画慎澜万相谱,线条勾勒纵横,一笔不能多,一笔不能少,往常于我不算难事,今日却心烦意乱,我画了好久,常常因为一个墨点而不得不重头开始。
画的烦了,我打算先去厨房弄点吃的,再把几张启事贴到朱荷路的布告栏旁去。
姜婶在院子里洗衣服,阴阳怪气的白了我一眼。
丰叔在厨房里酿酒,见我来了,转身去灶台忙活,端了一桌热菜出来,红烧猪蹄,糖醋排骨,香菇炖鸡,蜜汁乳鸽……
我瞠目结舌:“你还是我认识的丰叔吗?”
这个清癯笔挺,形相轩举的丰叔,他忠心护主到可以立个忠孝牌坊去歌颂了。
我和杨修夷向来针尖对麦芒,一日不吵,心里不爽,没事就动手打个天翻地覆。
所以,这丰叔有多讨厌我自不必说,如果坏脸色能当饭吃,那么他给我的坏脸色可以养饱五口之家十年之久了。
而我就更别说了,他作为杨修夷的左膀右臂,一直是我和师父处心积虑针对的对象,我们暗算他的次数甚至比暗算杨修夷还多。
他回身继续摆弄酒曲,说道:“少爷吩咐我做的,”回头斜了我眼,“你这丫头饿坏了吧,吃吧吃吧。”
他对我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杨修夷对我的态度,我昨晚说了那么重的狠话,难道杨修夷没生气?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大快朵颐。
出了厨房,没看到湘竹,我回房拿上启事便上街去了。
今天街上似比往常更热闹,茶楼酒馆,街边小贩皆在叽叽呱呱,我飞快将启事贴完,扎进了一个人堆里。
“……太可怕了!都被烧焦了,一百多具尸体呢!”
“是啊,我也去看了,烧的都黏在一起了,看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听说是妖怪呢……”
“呸!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我问:“是牡丹崖么?”
旁边的中年男人点头:“对啊!”
一个妇人道:“我听赵家二儒说,那些不是妖怪,是强盗们绑去当奴隶的,现在强盗要挪窝,带着不方便,干脆一把火给烧完了。”
一个小姑娘掩唇:“这也太残忍了!”
“胡说!那些就是妖怪,我今天进门的时候看到好几个术士了,就是他们杀的!”
“你知道个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叫道,“那些妖怪不是术士杀的,是巫师干的!”
那小姑娘更惊了:“巫师?巫师怎么会帮忙杀妖怪?”
“谁说巫师就是坏的?我就遇见过不少好巫师!”男子说道。
我好奇:“你在哪见的?”
他故作高深的扫了我们一圈,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秉州那个崇正郡!”
此话如雷霆一般,众人惊呼,我也惊诧:“崇正郡?你活着出来了?!”
大家纷纷发问。
他却卖起了关子。
众人“哎”了声,齐齐跺脚。
我也急死了:“你快说呀!”
这时后脑被人用指骨一敲,我抬起头,看清来人后撇嘴:“阴魂不散!”
杨修夷又给了我一下:“你也知道起床了。”
我怒道:“别吵!”
那人终于松口:“那时我去秉州送货,被两个道上的弟兄拉去崇正郡探险,那里真是可怕,要不是那些巫师救的我,说不定我就没命了。你们可知道有多少个巫师?我偷偷数了下,整整三十七个!他们全都一个姓,像个大家族,不过行事诡秘,救了我之后没怎么管我,还是我自己发现他们是巫师的。”
“说得还跟真的一样,”杨修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没理他,继续问道:“那崇正郡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呢,里面……”
手腕一紧,杨修夷直接将我扯出去:“城外发生什么事谁有你清楚,你在那边听个什么劲?”
我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缩回手:“耳朵长在我身上,我爱听什么便是什么。”
他皱眉,看着我。
我不服输的抬头瞪回去。
其实我的个子不算矮,跟寻常的男人差不多,但杨修夷实在高,害我在气势上老是输一截。
瞪了半日,我快斗鸡眼了,说道:“看,看什么看……”
他抬手又敲了下我的额头:“饭吃了么?”
好吧,吃人嘴软。
我点点头,语气软了下去:“你大清早为什么让我吃那么油腻?”
“大清早?”他冷哼,“现在都未时了。”
“啊?”我竟睡了那么久。
他转身朝前走去,边走边道:“以后没事不要一个人出城,你死了没什么,我还得挨罚呢。”
我冲上去,双手在他后背一推:“你的心肠怎么那么坏!”
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躲掉,他却没躲,惯性的往前跌了几步,回头拽住我的手稳住身形:“说起心肠坏,哪比得上你们师徒俩,你们可是坏心肠的开山鼻祖。”
“哦?我们是开山鼻祖,那你是什么?教众吗?那你是不是反过来要叫我一声师尊了?”
他又给了我一记指骨:“想得倒美!”
我一恼:“你再敲我一下试试!”
他随即抬手,我恶狠狠的瞪大眼睛,他手一低,在我鼻子上轻刮了一下。
我得意一笑:“知道怕了?”
“那是本公子玩腻了。”他刚说完,我的脑门上就挨了个弹指,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反手又一记指骨。
一连两下,一气呵成。
我懵了懵,抬手去摸,随即咬牙切齿:“杨修夷,你死定了!”
他转身往前跑去:“你追得上再说!”
我大怒:“站住!不许跑!”
014 绛珠亡魂
我追着他跑了大半个宣城,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他存心逗我玩,距离远了就停下,等我气喘吁吁的赶到他又马上跑。
我分明知道他耍我,但心里就是气不过,偏跟他卯上了。
追着追着,跟着他跑出了南城门。
跑出去好远,他又停了下来,我一个箭步猛冲过去,还没出手就被他回身擒住:“不闹了。”
我大汗淋漓,被他抓着双手,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前边,城外难得比城内还热闹。
道上人来人往,去的人一脸好奇八卦,四周打听。
回的人则百种面相,有嫌恶反胃的,有精神抖擞的,还有面色菜黄的。
“他们不会都是去牡丹崖看那些妖骨的吧?”我问。
没有等到回答,我转过头去,杨修夷眉心微拧,神色严肃,见我看他,问道:“你听到了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有人在弹亡魂曲。”
我一愣:“绛珠亡魂曲?”
他拉着我的手:“走。”
我虽不会琴棋书画,可这绛珠亡魂曲我却十分熟悉,当然,是指熟悉它的来历传闻,并不是音律。
绛珠亡魂曲为六大古曲之一,琴谱在当世只有三份,其中一份是我师公三百年前在一个农户家做客时,发现被他们用来盖在咸菜缸上腌咸菜,顺手讨要来的。
绛珠亡魂曲是九雄争霸时,纪国大夫陵隐子所创。
那段历史已有千年,当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百家争鸣,学派斗艳,虽为生灵涂炭的乱世,却一举开创了文化盛宴,留下了许多丰富绝艳的文明典籍和养气降心的异术奇志,绛珠亡魂曲便是其中最为神秘古老的传说之一。
纪国大夫陵隐子本是个传奇之人,博闻广记,精通音律,熟稔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学术成就乃大家之风,一身凛然傲骨更为世人称颂。
相传他只活了二十七岁,于纪国亡国第二年,泣血琴弦,心裂而亡。
史书上记载,纪国被陈国攻破后,陈君下令军队于纪国问天城纵乐形骸,恣意妄为,男杀女女干,后一把大火焚城三日,问天城化为焦土一炬,陈兵更于黍煌高原屠杀纪国平民五万以作天祭,天下闻之惊起,四方文人口诛笔伐,大张挞阻。
陵隐子本因主战而遭纪王流放,早已心冷袖手天下,惊闻故国遭此大难,难抑心中悲痛,怒而之下,以自身血肉气骨炼以绛珠,以九天星阵谱以琴曲,并于黍煌高原奏乐拨弦,招亡魂聚众,掀滔天怨气,覆陈国江堤,引洪涝南下,导致陈国数郡变为汤水一片,淹死百姓数以十万。
天下哗然,却不敢妄加责骂,恐祸水招致,毕竟人与人方可一搏,却如何与鬼魂冤魅相斗。
后世便称此乐为绛珠亡魂曲,称得此乐便可得五万亡兵,所向披靡,称霸天下。
师父曾顺着上面的五声音阶为我抚了一曲,我听不出深度技巧,但音律着实好听。
现在杨修夷能听到,我没听到,我不由抬头打量他。
许是被我盯着,他有些不自然,横目过来:“看什么?”
我好奇道:“你耳朵这么灵,平时走在路上累不累?会不会很吵?”
“……”
顿了顿,他朝前走去:“关你什么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步跟去,心底有些失落。
杨修夷五官清明,谁都说他资质好,师公游历天下数百年,见多识广,什么样的稀奇人才没有见过,却唯独杨修夷,是他费尽口舌从杨家手里要来,并直接拜自己为师的人。
在我幼时记忆里,师公师尊师父那些友人提起杨修夷,无人不夸,什么千年难得的奇才,旷世无双的苗子。
而我,只是师父在漠北云游时,四处找茅坑的路上捡的。
用他老人家的话说,我当时又脏又丑,两眼无神,说话结巴,一问三不知,要不是他正闹肚子,撕了我的袖子当手纸,他才懒得理我。
后来我跟他上了望云山,资质极差不说,身子也笨拙得要死。
师尊本想将我送到乡下一户农家寄养,却发现我这具身体有太多古怪,恐我被奸人所害,才将我留在山上。
其实我和师公师尊师父,还有杨修夷这位尊师叔,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耳聪目明,一身本事,会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而我,我这一身浊气,终我余生不过数载可活,届时我就如师父口中那些已经去世的师兄师姐们一样,也会变成他老人家口中的过去,讲给后世的人听。
我没有奢望过和他们一样,我只想在那之前找到我的父母,可是我的钱袋却不在了。
“在想什么。”杨修夷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
我收回思绪,抬头看他:“没什么。”
他不再问话,安静走在我旁边。
沉默一阵,我问:“杨修夷,你好歹也是我的尊师叔,为什么就不问我是如何脱险的,你当真一点都不关心我这个侄孙吗?”
他微微偏头,阳光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神采飞扬,好看的炫目,他淡淡道:“我昨晚问过了,你不想说的事情,谁问的出来?”
“……”
我抿唇,说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你走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