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少年之念
我看着那颗头颅,冷笑:"你竟将这样的邪物也种了进来。"
"事已至此,你和我争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淡淡道。
"对,只能怪世人瞎了眼了,我是,我师父是,我师公师尊也是。"
"就因为一个左显?"他面无表情,"我这样待他,便惹得你大怒了?"
"我怒的是你欺世盗名!"
那头颅含着一颗印纽回来,沈钟鸣接过,靠着椅背把弄着,一派从容,丝毫没有因为我的话而生气:"贤侄,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掰开印纽,从里面摸出一颗形状不规则的蓝玉:"看过这个吗?"他将蓝玉放在桌上,"这是龙目。"
我朝那颗蓝玉看去。
"红色为烛龙之瞳,蓝色为青龙之目,这是我八百年前,从魔界带回来的。"他道。
我一愣。
他看向不远处那盏中天露,灰白的眼睛有些迷离:"世人都知道我沈钟鸣没有修仙之根,你觉得我活了八百年很不切实际,对不对?"
"怎么可能?"
他笑笑:"没什么,我不过是转世投胎时,前世的记忆未消而已。"
我再度一愣:"记忆未消?"
"我这一世在三十岁便已名扬天下,世人皆说我有不世聪慧,连你师公都为我折服。"他自嘲了声,"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天才?我游览万界,见识过奇闻异事无数,你师公那小徒是世上少有的天纵之才,连他都没有这般能耐,我这么一个没有修仙之姿的凡胎又怎么会有?"
他将蓝玉对着中天露汁,折射出的莹蓝光线美得璀璨:"就是因为这辈子没办法修仙,我才费尽心机去找回这颗龙目,我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的,可是我那小儿在四岁时生了恶疾,我不得已将龙目击碎,大半部分都用去给他续命了。"
"续命?"我皱眉,"可是龙有煞气,放在凡胎里..."
"对。"他低低道,"所以他还是没能活够,且将这体质传给了云蓁和云织,我为了不让她们姐妹被煞气吞噬,我化了凌霄珠在她们的血中。"
"凌霄珠?"似在哪听过。
"青阳氏凌霄珠,可聚凌霄之力,无论结阵破阵,皆灵力无穷,也是我前世得到的。"
提到青阳氏,我想起来了,烛司曾同我提及过它。
我不由问道:"你前世是做什么的?"
"杀手。"他朝我看来,"我杀了上千个人,全是巫族后人,活埋,车裂,火刑,油炸,水蒸...都有。"
我眼睛睁大。
他淡淡道:"老夫的前世不比如今,那时狼烟四起,天下战乱,我自幼父母双亡,和一群孤儿被人捡去培养成杀手。什么道义都是狗屁,他们要我们杀谁我们就杀谁,那样才有口饭吃。老夫至今还记得,有次我们的任务没完成,他们关了我们十天,饿得急了,我们合伙把其中一个同伴吃了,分给我的是一条大腿。"
我心下大寒,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那时各国都有人头标赏,最值钱的是玄师大家的脑袋,一颗三百金,仅次于他们的就是巫师,一颗一百金。玄师不好对付,我们便专杀那些巫族后人,结果杀多了就结下了仇怨。他们来势汹汹,报复的又狠又绝,我们便也不考虑什么钱财了,抓到一个折磨一个,看着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才叫一个痛快。"他神情轻松的说着,"这里面还有不少你月家的先人。"
我双手攥紧:"你,你穷凶极恶..."
"是啊。"他恣意散漫的举起龙目,"正因为如此,你所找寻的那几个尊上才看中了我们,挑了六个人去了魔界。你看,贤侄,漂亮吗?"
"尊上?"我上前一步,难以置信,"你竟与他们是一伙的!"
他不理我,大手一紧,龙目粉碎如尘:"可惜,梦里的这一切都是假的,这可漂亮的珠子也是假的。"
他回头看着我:"贤侄不必气愤,老夫自有自己的报应。"
"留给你的报应复活不了那些人!"
"已有八百多年,他们也不会在意了吧。"
"那不是他们了!人是活在当下的认知里的,并非谁都有你这般运气,能够带着前世记忆而活!"我悲愤道,"那些万珠界的人,你真的是他们的人?!"
"是啊,也带着前世的噩梦。"他微微拢眉,兀自叹息,"老夫的前世是累累白骨上的一场血雨腥风,活着不杀人就是被杀,我今生最大的噩梦,就是我前世的死状。"他笑了笑,声音徐徐低沉,波澜不惊,"他们用铁钩从我鼻孔中探入,活活勾出了脑浆眼珠,同时四肢放血,引毒虫入我血管啃噬,折磨到最后一刻才彻底咽气。"
我听着悚然,还是道:"你那是活该。"
"我不与你这粗浅的黄毛小儿争论这些,"他看了我一眼,"当年两位朝官都被我气得在殿前吐血,我不想欺负你。"
我冷笑。
"我今生生于一个读书人的家,虽不富裕,但我爹娘很疼爱我,祖父祖母也呵护我,又因我自小聪慧,村里人都将我当神童捧在掌中。"他长长吐了口气,"前世那些秘密我无人可说,埋在心底快一百年了,终于说出来了。"
"为什么要对我说?"
"哈哈哈。"他低低笑出声,朝我看来,"贤侄,你喜欢你师父么?喜欢你师公师尊么?喜欢这个世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么?"
我冷声道:"喜欢。"
"若没有我,你何来喜欢?"他笑道,"你应该谢谢我,田贤侄,是我将你送到你师父身边的。"
我愣住:"什么?"
"你要去漠北,留在这里,你会成为豺狼虎豹的腹中之物。"他看着我,一字一顿,缓缓的说道。
我脑袋一嗡,一瞬空白,说不出的惊骇。
"若不是我,以你身上的月家之血,恐怕你早在半途便被吃的一干二净了。"
"原来,我,我十年前就已经是你的一颗棋子了?"我愣愣的眨着眼睛,"这一切,这一切,那,左显也是你的棋子?"
"可以这么说。"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可你为什么要害他!"
"害?"他哈哈大笑,"贤侄,你不觉得左显是福泽深厚的人么?"
"深厚?"我一怒:"你要不要脸!"
"我肉身去世已有十余年,离魄之后我一直游魂在清规山上,直到两年前,我才入了左显的梦,我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对,"他正色道,"我不想害他,可是没办法,他的命盘我改过,可你看到了,结局不变。"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什么?你没有脑子么?"他气定神闲道,"你以为他那一肚子坏水的贱妾哪来的福气给他生下一对男胞?又哪来的福气再怀一对龙凤?"
我愣了:"她现在肚子里怀着的是龙凤?"
"对。"他一笑,"不要以为是她肚子争气,不过是老夫强改了左显的命盘罢了。"
我傻在了原地。
"可也不能如何了。"他眉目浮出一丝苍远,"就如我的蓁儿,我试过强改她的命格大运,可结局终究是这样。贤侄,你是不是觉得梦境里的一切对左显来说有些太过不公?"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笑着摇头:"真的不公么?没有,他与蓁儿的这一串错开,皆是我刻意为之的。你想想,他此生若不认识我的蓁儿,他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吗?我又何须要来他梦里驻根,安置邪物?"
我思绪有些乱:"怎么会这样。"
"可他是个痴儿啊,我再改都避免不了。"他叹道。
"那你安排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让我做什么?"
他垂下眼睛,少顷,抬眸肃容问道:"在左家湖畔拦住左显的男子你可还记得?"
我莫名生出一丝惧意,点头。
"他原姓姑,单名止,为姑氏一族弃儿,如今改姓顾,名茂行。"
"他怎么了?"
"我前世,便是死于他手。"沈钟鸣似笑非笑,"他如今,应该有一千多岁了吧。"
我极力镇定着:"一千多岁?"
沈钟鸣白眉微合,沉声道:"老夫今生与他隔空斗了近六十年,却在去世后才在左显梦里知道他在哪。他是因龙目和凌霄珠而来的,他要用蓁儿和织儿的尸骨淬炼它们,贤侄,凌霄珠断不能落入他的手中,可是蓁儿的尸体已经被他夺走了。"
"你是想要让我阻止他?"
"对。"
"这是你们的恩怨,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答应?"我嗤笑,"你当真认为我是一颗可以随便任你摆布的棋子?"
"可是贤侄,这梦境里的一切皆由我控制,哪怕我此刻让你灰飞烟灭,也由不得你。"
"死有何惧?"
"死不得其所,不惧?"
我看着他,笑道:"那沈老先生觉得,于我这样一个人而言,什么才是死得其所?"
他哈哈大笑:"不惧不惧,确实,他人说不惧死老夫不信,唯独你,我是真的信。"他敛了笑,看着手中印纽,"你不会不帮的,你想想,姑止要凌霄珠做什么?"
"我不知道。"
"二月初八,南州云英,云破天开,魔灵入世。"他朝我看来,"当时来了多少魔灵,仅此一个小口便是千军万马,如若凡界界门荡然无存,贤侄想过凡界会变得如何吗?"
脊背寒意越发深重,我根本不敢想。
332 他是何人
他一笑:"妖潮席卷,魔兵肆虐,鬼魅横行,今日盛世之态将被打回数千年前,到时候,又去哪里找大荒十罗来救世?"
"你的意思是,"我看着他,"他用凌霄珠,是想震开凡界之屏?"
"恐怕不止于此。"
我皱眉,将所有的思绪对话细细整理,半响,我抬起头:"我不敢信你。"
"你不得不信,难道你想冒此风险?"
我转了话题:"沈云蓁那日来找我,说杀害我月家的共四股势力,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共同仇人,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假。"
"就是顾茂行?"
"对。"
心下一紧,我忙道:"还有谁!"
"还有谁..."沈钟鸣喃喃看着我,目光中有一丝悲凉,"贤侄,你知道这两千多年来天底下有多少人在觊觎月家么?这四股势力不过恰巧得了手,未得手的,怕是有数百个。"
我颤声道:"因为先祖的杀孽,因为月家的血肉,因为,因为化劫?"
"对,你再猜猜,这些人里,谁最想要你们死?"
"万珠界?"
"错了。"他一笑,"相比之下,是十巫。"
我讶异:"他们?!"
他靠回椅背:"贤侄,你可听过化劫?"
我点点头。
他徐沉道:"巫阵按派别,有听月,九厄,赤阳,大衍,九宫...这些绝大部分都衍生于上古之巫,玄术也有自己的派别,有凌薇,太清,玄元,长鹤...一些玄术同巫阵是一个体系的,比如乾元,流月,幽冥等。我知道你因浊气而变得愚钝,可这修真境界,你说得出多少?"
我想了想,道:"凝气、混沌、结灵、白元、凝神、空冥、寂灭、超脱?"
"漏得真多。"他笑了笑,"是凝气、混沌、结灵、元婴、白元、凝神、离合、空冥、寂灭、大乘、真仙、超脱。"
"为何问我这个?"
"你师公杨陨今有六百年修为,却仍在空冥一境,你可知道?"
我皱眉:"那不是很厉害了吗?"
"你师尊付旧行长你师父姜春涛两百多岁,却同他一样都在凝神一境,你又知道么?"
我摇了摇头。
"这凡界的天地灵气已不同千年之前了。"沈钟鸣轻笑,"我若是告诉你,两千多年前,一个月华星银就能致百人粉身碎骨,你可信?"
这番比喻,就像用绣花针戳垮了一堵城墙般夸张,我自是不信。
我没说话。
他又一笑:"那个时候,凡人可以直接引星序图腾与妖魔做斗,翻手云雨,覆**霆之说一点都不假。可如今以叶结水都要动用到真气,呵,那是因为,你们月家养了一只吸食天地之灵的化劫。"
又是化劫。
对于这只太古凶兽,我抱有的情感着实复杂。
我厌恶它,可如若没有它,便没有今日的我,更没有我的爹爹,娘亲和姑姑。
月家族长这一脉细的所有儿女皆是天地灵韵所结,未成胎儿之前,连精神游丝都不曾存在。
我能有幸来这人世走上一遭,靠的,也是这只化劫。
"你说了这么多,"我看着他,"是想说因为月家世代以血牵系化劫,所以凡界变弱,不如妖魔,我们月家亏欠了天下,今日一切咎由自取?"
"亏欠天下?"他大笑摇头,"贤侄,这天下,我沈钟鸣不比你们月家欠的少,我没资格来指责你们。"
"那你想说什么?"
他站起身,抚着书案轻步:"天地之灵,旧时今日两不相同,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千年之前,玄士巫师在凡界所占的比重极其可怕。上古之邦,有迹可循的胥国和白国皆是神力大于王权,那时弱肉强食,民不聊生,人命贱如草芥。每日祭神所屠杀的奴隶数以万计,人人皆奉神权至上,种田劳耕者寥寥无几。每逢数十载便要爆发一次饥荒,城郭皆空,千里赤地,万里饿殍,百姓人肉相食,白骨蔽野,中原大土堪比修罗坟场。"
他回头望着我:"当年我问你师公,问他是否遗憾自己生不逢时,倘若他活在那时,凭他的聪慧,百岁修得仙身绝不是什么难事,他却说有何遗憾,这才是天道该有的秩序。"
我咬着唇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胸口有股情绪在激烈的碰撞着。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长叹:"登高一呼,万民皆伏脚下,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种滋味会令任何一个人着魔,就因为如此,那时羽化登仙者反而比如今还少。修得一身高超术法便可酒池肉林,美女入怀,谁还要做那一身清规,道貌岸然的神仙?可平民,他们茹毛饮血,饮露餐霜,朝不保夕,与畜生何异?"
我浑身发颤:"老先生..."
"所以,贤侄,你月家何来亏欠天下之说啊,反而如今这盛世清明,求贤用士的建制天下,该好好感谢你月家才对。"
鼻尖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我眼睛睁的大大的,热血在胸口充溢。
"这千百多年,多少人费尽心机想找到你们。"他悲悯道,"万珠界想引化劫去撞破托元阵,十巫想除掉化劫以重建神权,那顾茂行,他想毁掉凡界之屏,以满其肆虐人间,践踏苍生的嗜血野心。更不提还有其他千方百计,各怀目的的鬼魅妖邪。月家,千古一恨啊。"
我掩唇低泣,蹲在了地上,彻底大哭。
我不知道我月家先祖豢养化劫究竟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人间大道。
可我现在知道的是,我爹娘,我姑姑,他们不愿放弃这只化劫,并不是如云英城外那夜奴所说,是要它重现人间,祸乱苍生!
眼泪汹涌,泪水渗透指缝,伴随着我的呜咽滴落在地。
我月家先人,她们世世代代承受着初杏山涧的阴森诡谲,只身忍受那骇人死寂的鸩骨修罗场,那些腥臭的血汤,腐烂的白骨,她们十二三岁之龄,如何面对的?
还有这千百多年,她们夹缝求生,不见天日,受尽了苦难与屈辱。
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月家终难逃亡族之灾。
我抬起头,哽咽困惑:"老先生,我不懂,不是说善恶因果终有报应么,为什么我爹爹娘亲姑姑皆死无全尸!"
"善恶因果?"他冷冷一笑,"傻丫头,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你师公第一个不信这话吧。上古时期,神魔大战,六界动荡,太古上神几乎全亡,连他们都不得善终,你还信因果报应?你再看我,老夫上辈子造了那么多杀孽,此生却得到了无上荣光,我落葬那日,皇帝亲自赶来御笔题词,多少人哭着在送我啊。"语气带着不掩的自嘲。
"既然你排算我的命盘。"我擦掉眼泪,"你为什么不直接将我接走,反而引我去漠北?或者,或者在我学有所成之时,你就可以让沈云蓁来望云崖找我了,我就不必下山去找我的爹娘,浪费那么多的时间。"
"浪费?"他再度大笑,"贤侄,你回首看看,十六岁之前的你和十六岁之后的你有何改变?这短短数年,你独立坚强,自主沉毅,成长的比谁都快。人需历世之艰,方有立世之魄,这些无论是我还是你的师公师尊,都教不会你的。而且,你的命盘古今罕见,老夫至今无法完全排出,对你所知的一二,也只是因为蓁儿与你的牵系。"他一笑,"你生灵太强,我曾妄图强改过你的命格,比蓁儿的还要难上万倍,我生生丢掉了十年的阳寿。所以我只能引导你,将你师父也骗去漠北。可漠北那么大,你们能遇上,终究是你们的缘。不,应该这么说,我的存在也是你们的缘。"
话音落下,他忽的一顿,望向案上的中天露汁。
我循目望去,泪眼中,有圈圈涟漪自上面泛开,如似波纹。
沈钟鸣面色大变,又掐了掐手指,淡淡道:"他找来了。"
我一凛:"谁?"
"顾茂行。"
我大惊:"怎么那么快!?"
"快?"他笑着摇头,"是慢,太慢太慢了。"他将印纽扔来给我,"你看仔细。"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回过身去,他大袖一挥,我的身子狠狠撞在了书案上。
"别管我,你快看!"
我被撞懵了,大地此时却猛然一震,书案上的中天露汁越发急颤,像锅煮熟的浓汤,发出"咕咕"声响。
我心下慌乱,忙细细摩挲这枚印纽。
轮廓精致,是上好的青石玉,印纽上的图纹古怪蹊跷,九折百转,极难记住。
"你务必要找到这笔印纽!此事切记不得告诉任何一人!老夫现在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砰"的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在门外破开。
"老先生!"
我下意识又回头,一束发丝猛的摔在我脸上,将我打了回去。
那颗头颅怒喝:"你快看清楚了!"
我的脸被拍的生疼,那些青丝再度缠来,将我的胳膊紧紧的缚住,固着印纽在我跟前。
大地又是一颤。
沈钟鸣疾声大叫:"当年灭族月家的是万珠界,顾茂行挖渠引水,借顾茂行杀你们的则是那些十巫,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老夫尚未找到他,但他与万珠界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声咆哮远远而来,剧烈的奔跑震动逼近,四蹄,听声音重达千吨,似雷霆乍怒。
我被禁锢的动弹不得,叫道:"老先生!"
大门被撞击,轰隆震响,晃颤越发激烈。
他的声音急促:"贤侄,老夫罪孽深重,前一世死时未曾觉悟,今世重生老夫才知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同你说善恶未必有报,但你切记,就算为善不得善报,也得为善,善不为因果不求回报,只为心中正道,听明白了吗?"
眼泪淌落,我点头:"我知道了!"
"不要让他得到凌霄珠和龙目,去问蓁儿要到这枚印..."
一身巨响自身后炸开,将他的话音彻底湮灭。
巨大的石块撞来,顷刻将我撞飞了出去。
333 你竟活着!
冰冷细密的雨水打在我身上,我慢慢睁开眼睛,浑身无力,神思疲累,凌乱的头发被高处疾风吹得肆意乱舞。
是一座高楼之顶,长街空寂无人,满城寂静,唯剩朔朔寒风。
"你是谁?"低沉男音淡淡响起。
我艰难的回过头去。
一个修长人影立在飞檐上,双手负后,宽大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墨发迎风狂舞,仿若洗笔时淌入池中的墨点,被波荡的湖水散晕,如写意诗画。
"顾茂行。"我喑哑喊出他的名字。
他冷然笑了笑,回头睨着我,睫毛纤长浓密,很是妖艳:"沈钟鸣居然会找你这么个小丫头来做玑客。"
"沈老先生呢?"
他眺着远处屋宇,轻轻懒懒道:"魂飞魄散。"
其实多半已猜到了,但亲耳听到,我心里仍生起了强烈的不忍。
"将沈云织的下落告诉我,我可以送你出去。"他道。
我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连沈钟鸣自己都不知道吧,当初我不理解他对沈云织的做法,如今终于明白了,可他真狠,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啊。
"那沈云蓁呢,她平日藏身何处?"他又问。
"沈云蓁?"我讥讽,"你不是已经得到她的身子了吗?"
他淡淡道:"你听过寻乡灯么?"
我大惊,怒喝:"你做梦!"
他大袖一扬,一股强劲气流冲来,将我直接摔了出去。
高空坠地,速降令我头晕目眩,好在这是左显的梦阵,撞在地上的痛楚再剧烈我也没有吐血和断腿。
风声飞掠,顾茂行转瞬立在我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我,冷厉道:"告诉我,沈云蓁在哪?"
一道惊雷穿过云雾,雨水变大,哗哗倒下。
我浑身湿透,头发紧紧贴在身上,冻得颤颤发抖,我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眸一狠,蹲下来掐住我的脖子:"你说不说!"
我掰着他的手指,抿紧嘴巴。
"说!"他怒喝。
我艰难道:"我,我不知道..."
他蓦地抓走我的左手,手劲一狠,将我的中指指甲生生扯了出去。
我放声大叫,他又以自己的拇指狠狠戳在我的皮肉上:"说!"
我痛的激灵,道:你没脑子么!你跟沈钟鸣斗了那么久还不清楚他的习性?他行事万全,步步为营,岂会不防我有一日被你这样捉住?"
他冷笑,甩开我的手,道:"这么点高空坠下,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看你步伐举止也没什么身手,沈钟鸣怎么会挑选你这么一无是处的人来当玑客?还是说,你藏住了自己的实力?"
我微微往后退去,道:"既然选中我,那必然就有我的过人之处。"
"我不与你啰嗦,"他站起身,"告诉我沈云蓁到底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都是她来找我的。"
"你没有办法能联络她?"
"你觉得呢?"我看着他。
他打量着我,眼眸极深,良久,淡淡道:"如此,我留着你还有何用?"
我垂下眼睛,顿了顿,我抬起头:"我是沈钟鸣最后的希望,我肩负着他的所求所愿,你觉得他会不保护我?"
"何意?"
"我不知道沈云织在哪,也不知道沈云蓁所在,可我身上还有你其他想要的东西。"
他微皱眉。
我一笑:"你猜猜。"
"别跟我耍把戏!"他眉眼一厉。
我爬起来,无畏无惧的抬眸看着他:"你可以杀我,可是杀了我,你会损失什么,你且等着。"
我挺着脊背,指尖攥着衣袖,将所有不安和心虚努力掩藏。
他高出我很多,微侧着身,但不同于我,他未被雨打湿丝毫。
"不错,"他道。
我双眉轻合。
他忽的冲来,掐住我的脖子,顷刻将我推至三丈后的石墙上。
后背被重重一撞,我的脊骨几乎断裂,石墙已经裂开了,朝内微微凹了下去,尘沙飞扬了出来。
"痛么?"他挑眉。
"是假的。"我看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是假的,这种痛也是假的。"
他一扬手,我瞬息又被砸落在街上。
抬起头,他已一晃而至,睨着我道:"噩梦也是假的,可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怕?"
"你也是假的!"我踉跄爬起,怒道,"还有什么尽管拿出来,你除了让我痛和威胁我死你还能有什么本事!"
"不怕痛和死,那你怕什么?"
我嗤笑:"凭你,我告诉你你也做不到!"
"你当真认为我挖不出你的底么?"
"尽可一试,我无父无母,无钱无势,光脚还怕你穿鞋的?这世上没有能要挟我的东西!"
"孤女?"
"对!"
他皱了下眉,看向远处屋宇,衣袖大袍迎风翻飞,在我眼中置满阴戾,再无一丝洒然。
"既然你没有,"他淡淡道,"那我为什么要有。"他回头望着我,"你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孤女都不惧威胁,我又何惧?我岂会输给你?"
我生起不安,僵在原地。
雨水变大,淅沥砸落,夹杂着冰珠,急唰这死寂的大地,四周深巷起了水雾,如江烟般起伏沉淮。
从他漆黑的眼珠里看见我苍白的脸,清寡的路人面孔若不是还有神情,看脸色真的同死人无异。
他抬起手,红光环聚:"沈钟鸣已经死了,他死都死了还想以什么威胁我?他这一生都在同我斗,可在我眼里,他算得上什么,不过是我诸多的手下败将之一。我能活千年万载,你们?蝼蚁都不是。既然你对他忠心耿耿,我就给你一个追随忠主的机会,你去陪他吧。"
剧烈的掌风迎面扑来,我忙闭上眼睛,一阵剧痛刹那击散我的所有神思,我身子一瞬粉碎,化为尘烟。
而我却远远的摔了出去,落地的一瞬,重又凝出一具身子。
顾茂行一步上前,眸色惊愣。
我自己也傻了眼,不可思议的望着我的手,渐渐似乎明白了过来,我抬起头,嘴角讥讽:"你连杀我都做不到了。"
"你是灵?"他惊诧,"人灵?"
"而且这是个梦境。"我冷笑,"你毁不掉我了。"
他握紧拳头:"很好,那我就让左显永远都醒不过来,让你枯竭在此!"
他抬头看向天空,双眉一皱,风起云涌,南方天幕雨水消散,似起了龙形漩涡,逐次扩大。
我咬牙,猛的朝他冲去。
他飞身避开,勃然大怒,一拂袖便将我摔了出去。
我抬眸望向他身后,欣喜大叫:"沈老先生!我就知道你没死!"
这一招无论对付谁都是百试百灵,他果真回过头去。
我再度朝他冲去,忽的一顿,脚步骤停,眸光凝在了他身后。
水雾苍茫,雨声如奔,极远极远的长街尽头,一抹秀颀欣长的孤影正四处张望,像是有所察觉般,他转身朝我们看来。
四目相接,我心跳砰然。
无数酒旗茶幡满街乱舞招摇,闪电自混沌苍穹极掠而过,雷声轰隆。
杨修夷一袭青衫,乌玉佩绶,发丝有些凌乱,俊容不掩憔悴,却依旧清贵俊朗,风采如昨。
334 又是化劫
顾茂行也看到他了,第一反应却是回身朝我抓来。
"嗖"的一声风掠,一把匕首射来,顾茂行忙矮身避开,匕首从我头顶而过。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身子跃上一旁不知名的老树上,手脚并用的死死缠住。
"下来!"
顾茂行来抓我的肩膀,又一柄匕首射了过来,他缩手避开。
我抬起头,师公从楼宇上跃下,朝着顾茂行直攻了过去,势如长虹。
我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回头看向正狂奔而来的杨修夷,强烈的思念在我心底掀起澎湃的狂潮,我唇瓣发颤,几乎就要放声痛哭。
师公将顾茂行逼退出去很远,满城雨烟飘荡,我咽下所有情绪,将脑袋扭向了另一边。
"初九!"杨修夷气喘吁吁的停下,伸手扶我,"下来。"
我把脸贴在树上,四肢仍不松手。
"初九。"
他走到另外一边,我把脑袋又扭了回来。
"先下来。"他柔声哄道。
"九儿。"师公跃了回来,"我们只能暂时封印此处的灵息,快走吧。"
我知道现在不该发脾气,可我满心的委屈苦涩该如何宣泄。
我吸了吸气,从树上跳下,手背在身后,避开了杨修夷要拉我的手。
师公轻叹了声,无奈道:"先出去吧。"
醒来的地方在店里偏厅,左边躺着杨修夷,右边躺着师公,另一边躺着左显。
窗外天色明净,桂树摇曳,我还闻到了一股清甜的月饼香,舔了舔唇瓣,好饿。
"姑娘!"唐芊欣喜叫道,"姑娘终于醒了!"
我侧过眸去,屋里大约有二十来人,齐齐围了过来,个个顶着一对黑眼圈:"小姐!""少夫人!"
我就要说话,这时左手一紧,握着我的温热大掌微微一动,我忙闭上眼睛。
"少爷也醒了!"甄坤叫道。
身旁男子动了下,转过头来,微撑起身子摸着我的额头和颈部:"初九?"
杜若清香铺天盖地,还有他口中的清雪木香气轻轻扑在了我的脸上。
"她怎么还没醒?"他问旁人。
"少夫人刚才醒了的!"好几个声音抢着回答。
再装就没意思了。
我睁开眼睛恶狠狠的瞪了过去,他们噤若寒蝉,咽了咽唾沫。
我爬起来,杨修夷拉住我,我看都不看他一眼,甩掉他的手:"我去茅房。"
气冲冲的离开偏厅,一下台阶我马上奔回房间,一下子设了七八个阵法,然后扑到床上,伸手捞来软枕抱着。
我陷入了矛盾。
一边我觉得我若是懂事点就不该同杨修夷争吵,该珍惜余下的每时每刻,而且,他去追那些人,也是为了我。
可另一边,我又觉得,明明我已经活不久了,我们却还浪费了这整整半年可以相处的时光。他音讯全无,只字不寄,可知道我如何煎熬,如何委屈?我若不同他吵一吵,真的太便宜他了。
我很想他,想的都要疯掉了,他怎么就忍心呢。
我一拳捶在枕头上,干脆我明天就死掉好了,让他把肠子都悔青去吧!
这个念头一出,便觉得自己太过残忍,我哪里舍得他为我伤心啊。
"啊!!!"
我抓住我的头发埋在枕头里边嚎叫。
嚎完坐起,想了想,我跳下床,憋着太难受,找他吵一架去。
走到门口,就要拉开房门时,我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是我找你,你冷落我这么久,该你找我才对。
要给我负荆请罪,要给我三跪九叩,要给我当牛做马!
我气呼呼的折回到床边坐下。
静了一瞬,我的眉头微微皱起,可凭什么?
他凭什么给你负荆请罪,给你三跪九叩,给你当牛做马?
他喜欢你,喜欢你就是欠你的吗?喜欢你就要受你糟践吗?
还是吵一架吧。
我又站起,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不行,不能便宜他!就算吵架也要他主动来找,我干嘛过去?
我回去坐下,没多久又起身,再坐下,再起身,再坐下,再起身...
神经兮兮了半个时辰,我将自己摔回床上,又怒嚎了一声。
"杨修夷!!!我恨你!!!!"
翻过身,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眼泪从眼角淌落,我张嘴大哭了起来。
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呢!
我活不久了,我快死了啊!
再也没有初九了,再也没有了,你这个混蛋!
可是,可是他也是为了我啊...
哭了好久,我抬手抹掉眼泪,沉默半响,我解开所有阵法,小心扒开一条门缝。
院子里清冷安静,空无一人,我还以为他们会来找我的。
田初九,你真是自作多情!
这时瞅到另一边小媛坐在台阶上打盹,我撅起嘴巴:"哔啾哔啾!"
她忙回头,双眉一扬:"小..."
"嘘!"我忙打断她,四下望了望,我压低声音,"他们人呢?"
"都在偏厅睡觉呢。"
"睡觉?"我皱眉,"那杨修夷呢?"
"姑爷他..."
"不准叫他姑爷!"我忙道。
她吐了吐舌头:"杨公子也在睡觉,睡得可香了。"
我一愣,想起杨修夷在梦里气喘吁吁的模样,这臭屁的家伙好像很少在我面前喘成这样。
"小姐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
我将门拉开,看她困成这样,道:"算了,你也去睡吧。"
院子里一片呼噜声,吵的鸟儿都不来了。
我在石桌上趴了会儿,想了很多事,然后推开厨房的门,找了一圈没找到现成可以果腹的,回去房里摸了钱袋,从后门上街去了。
街上人流往来密集,没走几步我就懵了,好多地方挂着花灯售卖,那些酒楼客栈和商铺外无一不挂着与中秋有关的字画诗词。
我闻着香气进到一家名叫杏花楼的小铺,满满的月饼,我要了些桃片云糕,问道:"掌柜的,现在是什么时日了?"
他笑笑:"姑娘,明日就中秋啊,你怎么会记不住这个呢?"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梦里匆匆一过,梦外竟一个多月了,难怪沈老先生说顾茂行来得太慢,果然是慢。
接过包好的云片糕,付了钱离开,从门口出来时不经意的抬头,看到满街的人影,我的脚步便再也走不动了。
终于从和杨修夷的久别重逢中平静了下来,沈老先生的那些话便出现在我耳边,而后我的眼眶渐渐酸涩泛红。
好小好小的时候,一个月明风凉的秋夜,师尊坐在桂树下对我道:"你须知道,我们脚下的这方大地并非谁人所有,它凝聚着太多人的血泪与心力,是那些英烈先辈们的牺牲和千万黎民的自我造化共同成就的。帝王逐鹿,建制立章定天下,奸人横世,良将除奸守太平。虽有旱灾水祸,地动冰雹,但苍生会自强不息,互助扶匡。就算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百姓仍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太多人的血泪与心力。
这其中,有我月家的。
眼泪掉了下来,我抬手抹掉,想起了爹爹娘亲,想起了我月家的世世代代。
不行,我摇头,不要想了,今日什么都别想,不想月家,不想化劫,不想十巫,不想沈云蓁和左显,什么都不想了。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须尽欢时勿悲情。
我吸了吸气,走下石阶,汇入这熙熙攘攘的拥挤长街。
这一天我一直逛着,从盛京区逛到玄武区,从玄武区去到了紫薇区,买了许多吃的,还不忘去沿路的布行和绣坊里转悠。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我抱着一大堆东西找了家不错的客栈,叫了一桌的好吃的。
街上车水马龙,我托着腮,品着手里的月下醉,心绪渐渐安然,归为宁静。
说起来,在盛都已经一个多月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好好欣赏它的繁盛纷华。
远处一座门庭清丽的高楼奏起弦歌,流畅若水,曲音旖旎,晚风拂来,温柔清和,我的唇角不知何时勾起了一抹微笑。
他终于来了,我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眉眼动人,清如风月山水,他带着我的思念回来了。
他是,是我的夫君...
我被这个念头肉麻的抖了一抖,正色坐好,撇了撇嘴角,什么夫君,才不是夫君。
心里却是甜蜜的,忍不住又笑开了。
在楼上要了间上房,我将买来的东西规整好后,趴在窗边望着满街夜景。
有了些困意时,房门在这时被轻轻叩响,我去开门,以为是伙计来问要不要汤水的,却不想竟是我久违了的半熟人。
任清清披着件紫色斗篷,风帽下的水眸明如星子,定定的望着我。
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姑娘,云烟斗篷,如意云罗长裙,同样是华贵衣着。
"田姑娘。"她叫我。
我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一旁的姑娘朝她看去,她侧眸给了她安定的一眼,再朝我望来:"田姑娘,我来同你说些话。"
我与她只有交恶,没有交情,我想都不想的就要关上门,她伸手挡住:"这些话与你有关,并无坏处,在门口多有不便,让我进去吧。"
我朝长廊望去一眼,顿了顿,侧身退了一步。
房里的窗扇都敞着,夜风灌入,凉如深水,窗边重纱飞扬,满城灯火耀耀,似榴火铺陈。
促膝而对,中间隔一案几,我提壶给自己倒茶,执盏抿着,等着她们开口。
"她姓秦,名湖歌,是我夫家妹妹。"
秦湖歌一直打量着我,大大方方,毫不避讳,撞见我的目光会淡淡一笑,我再不会察言观色也看得出她神情里的轻视。
任清清推来两份锦盒:"五年前你曾救我一命,这是我的答谢。这一份,是给你和琤哥哥的贺礼。"
"她姓秦,"我道,"左家三少爷的夫人秦氏与你们有关么?"
任清清点头:"是我夫君的八姑姑,你认识?"
我不置可否,道:"说罢,来找我干什么?"
她认真的看着我:"田姑娘,你和琤哥哥的婚事,你当真觉得妥么?"
我面无表情,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她要是想让我离开杨修夷,那给我送贺礼干什么,而且,我跟不跟杨修夷在一起跟她什么关系,她都已经嫁人了。
任清清接着道:"五年前宣城那件事让你声名狼藉,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可那些名声已经在那了,不仅是市井巷民和江湖闲客偶尔提起的谈资,甚至还传进了宫廷内苑。"
我冷声道:"你是来揭我伤疤的吗?"
她和秦湖歌对看了一眼,轻声道:"田姑娘你放心,我不是来劝你离开琤哥哥的,你们在一起不是非要成亲,你,你可以给他为妾。"
我怀疑我听错了:"妾?"
"盛都局势纷杂多变,不说你已声名狼藉,即便你是一介普通民女,你都不该嫁与琤哥哥为妻。你不是傻子,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会在朝堂上给杨家掀起多大的风波,还有你出嫁时的嫁妆,你拿得出多少?这不仅是你嫁过去后会被人轻视和看不起,更会让杨家也成为天下的笑柄。"
夜风将她的发丝吹得飞扬,清秀的脸隐隐有几缕妩媚。
我没有说话。
静了静,任清清接着道:"田姑娘,杨家少夫人个个明玉于尘,大少夫人为楚家嫡长女,风荷一举,才情倾世,出嫁前曾被皇上封为江月郡主。三少夫人南宫涴,天下三大才女,唐并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四少夫人更为荣宠,是最受皇后娘娘宠爱的和安公主。田姑娘,你无权无势,不说外边的局况,就是杨家内苑里你都会为人轻视和不齿。以你如今名声,你觉得她们会甘愿与你平起平坐吗?她们身后的楚家,南宫家,乃至皇室会坐视不管吗?中间的明刀暗箭你会防不胜防,这二少夫人的位置,你如何坐得稳?而只要琤哥哥心系于你,是妻是妾又有何干?田姑娘,我这也是为你着虑。"
我垂着眼睛,半响,我道:"你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
"我想让你接纳湖歌,劝服琤哥哥也纳她为妾。"
"荒谬!"我眉头一皱,"你在说笑吗?"
她定定看着我:"湖歌不会同你争宠,我们身为女子,出嫁之后都会以夫为天,保家宅安宁,她会陪你一起为琤哥哥分忧解难的。"
"你喜欢杨琤?"我看向秦湖歌。
她冲我莞尔一笑,没有答话。
任清清道:"这是共赢的,田姑娘,琤哥哥终是会娶妻,你不善手段,只有同湖歌联手方能不被欺压,这是为你好。而湖歌嫁入杨府,这对秦家,对我,都有莫大助力,是为我们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神情自然坦荡,毫无拘束,大大方方。
我说:"你倒坦率。"
她一笑:"你是个直率的人,同你不需要拐弯抹角。田姑娘,我知道五年前我们一聚极不愉快,但今日同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出自我肺腑。"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看向沉默了一夜的秦湖歌。
她一直高贵端庄的跪坐着,望着我的神情一点都不像一个想要和我一起为妾的姑娘。
她看向任清清,任清清对她点了点头。
秦湖歌淡笑,声音绵绵细细的:"我对这些不懂,但我知道婚事与情意无法等同,门不当户不对终究不得善缘,你若能退一步为妾,避开风口浪尖,你便能海阔天空。"
335 魂飞魄散
门当户对。
这四个字着实说入了我的心坎。
盛都到处都是名门望族,秦家什么来头我不知道,但任清清能嫁过去,便绝对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师父说朝堂之争与世家内院密不可分,我知道这潭水早已将我卷进去了,它风起云涌,流波诡谲,可能我会被有心人再度推到世人面前大做文章。
我不是不害怕的,因为杨修夷的娘亲已经认可我了,我如今同杨家连在了一起,一荣俱荣。
可我不想退缩了,我爱杨修夷,谁拦着我和他一起,哪怕是整个天下,我也要同他们争个不休。
夜风轻拂,她们看着我,室内很静谧,我唇齿间还留着茶香。
少顷,我摇头:"你们走吧,我不同意。"
任清清双眉微蹙:"不同意?为何?名分于你那么打紧吗?我认为你是不在乎的。"
"我在乎的不是名分。"我看着她的眼睛,"在我活着的时候杨修夷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他若敢有其他姑娘,我回头也不会的离开,不管我有多爱他。"
"可你就不为杨家考虑?"
"你方才同我说的那些,我听进去了,谢谢你。"我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委屈自己,如果自轻自贱才能和他在一起,我何必。"
"你不是很爱他么?"
"对,所以名分权势左右不了我,你说的那些楚家南宫家我一个都不怕。"
"你这么这般自私?"她微怒道,"杨家接纳你了,为了你不惜蒙羞,你却不肯退让半步?"
我转目望向窗外的灯海,低低道:"我没有不退让,我可以全身而退,不会有丝毫犹豫。他们要么接受这样的我,要么干脆就弃了我,我没有非要嫁给杨家。何况,"我微微敛眸,有丝迷离,"秦姑娘说的门当户对,在我和杨修夷之间,并不适用。"
她们对望了眼,秦湖歌低笑:"哦?莫非田姑娘的家境..."
话音拖了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家境不好。"我淡淡道,"若我父母没死,我也不过一介村姑,倾一世之力也赚不来你们手上一件衣裳的钱。"
"那..."
"我是嫁给杨修夷的,不是嫁给杨家,他们的权势和财富我丝毫不沾,我不会久居杨府,更不会与那些人有什么牵扯。杨修夷也不会干涉我的喜好,我仍可以开我的巫店,做我的生意,花自己的钱,高兴起来也可以花花他的。"抬眸看向天上月色,我心中升起一股豪情,意气风发道,"而且,我已经海阔天空了,何须再退一步?我独立自主,无须看人脸色,不同于你们这些依附门庭家族的千金小姐,我比你们活的潇洒痛快。我两袖清风,扁舟乘江,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无拘无束,来去自如。你们离了门庭可能难以为继,我却本就处于江湖之远,无谓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是喜欢,可咸菜白粥我亦欢然。你们拿那些少夫人与我相比,定是觉得我低人一等,若是以前,我兴许会自卑,但如今,"我淡淡一笑,"该自卑的,是她们。"
"你好狂妄!"秦湖歌冷笑。
"狂妄?"我朝她看去,挑眉,"你可知道杨琤有多狂?我若不狂妄一些,我如何配得上他?"
任清清眸色凝重的望着我,我望回窗外,徐徐道:"我斩过火麟,闯过龙潭,千丈火海我活着出来,万骨石窟我亦丝毫不惧。我见识过和经历过这么多,若我还觉得自己低你们一等,那我真是白活了一场。别说一个公主两个贵女,就是来上一个长队的皇亲国戚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她们没有说话,微垂着眼睛。
烛灯的纸罩外描着鸢尾花纹,烛影落在地上,清清淡淡。
沉默良久,我开口:"你们走吧,我当你们没来过。"
任清清点头:"好。"
我起身送她们到门口,秦湖歌深望了我一眼后,一言不发的先行离开了。
任清清望着她的身影,回头对我笑道:"田姑娘,你让我刮目相看。"
我这才发现她眼角有难掩的憔悴,问道:"你在夫家过的不好?"
"没有。"她轻叹,"不过不再是姑娘了,为人妇,要操心的事情就难免会多。"
"你来找我,应该也不是很情愿吧。"
"不是。"她笑了笑,"是我轻视你了,实不相瞒,来之前,我觉得我可以说服你的。田姑娘,当年是我年少,不太懂事,那时对你说了很多娇气的话,对不起。"
我一顿,淡淡道:"路上小心。"
她唇瓣微动,揖了一礼:"不打搅了,你早些睡。"
我点头,关上了门。
她方才的道歉很诚心,可我不想说没关系,因为那些话在当时真的伤害到了我,也是我现在心中扎的极深的一根刺。
我走到窗边趴着,清风半夜,明月别枝,远处一座楼阁的栏杆上有几位公子佳人在执盏吟风,弄月咏词,三千才情,绮丽如流。
也不知道杨修夷现在怎么样了,睡醒了吗,在找我吗?
今天晚上来这,是我纵容自己任性一次,也故意想让他替我担心担心。
可是现在静下心来,我便忍不住在想,我是故意的,可他消失的大半年不可能是故意的。
他究竟去了哪?为什么那群手下看上去都很累的样子?要不要现在回去问问清楚?
我皱眉,手指扒拉着木窗。
可是这半年,我真的很想他啊,想的那么辛苦,怎么样都得也让他担心担心才对,不然我真的很委屈。
毕竟,毕竟我都活不了多久了。
一晚,就一晚吧,让他替我担心一晚,明天我就回去。
似乎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一睁开眼睛,太阳晒了满地,我浑身骨头都酥酥麻麻的。
我从地上爬起,将和我一起滚下来的被褥枕头抱上床,忍不住又摔在里面舒服的滚了两圈,滚完之后望着窗台内侧,嘴角渐渐咧开笑意。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今天是中秋,我们团圆了!
算算我和杨修夷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起过过中秋呢。
翻了个身,我望向床帐,要不,要不今天再放纵一日?沈老先生和左显的事情便暂时搁到明天吧。
我长出了口气,批了件外套在门口喊伙计,送来热水后我将自己全身上下仔细洗了一遍,然后翻出昨日买的衣裳。
因为钱不多,所以挑了好久才挑到这两件好看的,一套烟霞浣花束腰长裙,在掌柜的热心推荐下,我还买了件外披的夕意绡纱长衫。
换好衣裳,梳了最简单的小髻,我捏着头发捏着裙子在镜前转了转。
容貌不好看,有腰就够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腰,心满意足的抱起余下东西,开门离开。
楼下喧哗闹闹,大堂宽敞,我蹬蹬蹬下楼,伙计迎上来,笑道:"姑娘要走了?"
"嗯,我..."我看向柜台,话音停了下来。
几个中年男子正捏着一张画像在那边问掌柜:"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没见过这姑娘?"
一股寒意悄然而起,我小心过去几步,远远往那画像瞄去几眼。
很清淡的面相,眉眼略有些眼熟,画的似乎,似乎是我。
谁?顾茂行?十巫?那些高门大户?
我侧过身去看着伙计,笑道:"不是要走,你帮我在附近找个花娘吧。"
那几个中年男子拿着画像走了,掌柜的继续去招待客人。
我倒也不是多担心那画像,我这样的一张脸,仅凭图纸并不好辨认,除非与我朝夕相处。但还是得防着点,顾茂行那家伙实在太可怕了。
花娘很快带着她的工具来了,我洗净了脸,说道:"面目全非就行,不用刻意好看。"
"这个没问题。"她当即去翻小箱子,"我以前就是在梨园里替人画脸的,你要哪种?"
半个时辰的又扑粉又描唇,她还特意给我在右唇上方弄了颗痦子,并剪了点发梢用雁字草汁沾了上去。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定是认不出我了。
也庆幸我有如此念头,因为下楼在柜台结了账,出门我就看见了顾茂行。
他站在远处茶楼隔街,宽袖墨袍,衣上有极淡的金丝流纹,正同立在他对面的一个妇人肃容说着什么。
那妇人穿着花容锦缎子,价格不算便宜,容妆也不俗。微垂着眼睛听他说话,容色沉沉,似有不悦,却隐忍不发。
我皱了皱眉,抱着手里的东西朝他们走去。
不敢靠的太近,我在茶楼一旁停下,状似漫不经心,耳朵却竖的直直的。
他们声音很低,我听了半日,只模糊听到一座什么山。
还想再听得清晰一些,顾茂行忽的回头朝我看来。
我一瞬面露痴态,好心道:"公子,你年方多少?我这儿有几个漂亮姑娘,说给你要不要?"
他厌恶的白了我一眼,对那妇人道:"你好自为之。"径直走了。
我看向那妇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了,保养还算不错。
她朝我看来,怒瞪,张口就骂:"滚一边去你这死婆子,你全家被你克死了没!"
我目瞪口呆。
她骂完也走了,两个等在远处的仆妇跟了上去。
336 一梦一月
我活到这么大,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恶妇。
姜婶和她最擅长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那群姐妹,还有湘竹在她面前都算得了什么?
以暴制暴,以恶制恶有时真的挺有道理,对付这种人就该如此。若不是顾茂行没走远,附近又都是他的手下,我真想跟上去偷偷教训她一顿。
算了,我撇了撇嘴,总有人会收拾这种恶妇的,说不定顾茂行就在那黑吃黑。
秋云净爽,青鸟高飞,一路张灯结彩,佳节庆喜,我抱着一大袋东西回到店里,从后门悄悄探出脑袋,眼珠子溜了两圈。
跟往常一样安静,妙菱坐在石桌旁挑红豆,探着脑袋冲我的房间张望着。
几扇轩窗映在桂树枝桠后,有个修长剪影站在我房中窗边,如花隔云,他手里捏着几张纸,耳后的长发垂落在胸前,清逸洒然。
我忽的想到一句春楼花词:"清花疏落,淡香幽浅,公子弄影,美人醉笑,皑雪皎月相交织,方是人间春风十里顾。"
怎么交织?如何交织?
什么是人间春风?又怎么个春风法呢?
我脸红了红,不明白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幕怎么就被我就想到了那方面去。
敛了下心神,我走过去在妙菱肥嘟嘟的肩上轻轻一撞,揶揄笑道:"瞅什么呢?"
她惊了一跳,回头就推我:"哪来的..."
我脚步一闪,侧身避开,一旁在晒香料的小媛当即放下手里的活跑来,欣喜道:"姑娘!你昨晚去..."
话音戛然而止,她乍舌,看着我的脸:"姑娘,你,你..."
我摸了摸脸,差点忘了我现在的妆容是可以直接登台吹拉弹唱的,正准备去洗洗时,我的房门被拉开了。
"吱呀"一声,极轻,我的心跳却一瞬狂奔,像许多马儿在草原上乘风奔驰般趵嗒趵嗒。
人说小别胜新婚,我们这可是又小别,又新婚在即呢...
"姑娘。"唐芊看向我身后,眼神示意,"少爷在那呢..."
我一瞬有些发傻,抱紧了手里的东西,僵在了原地,一边紧张,一边懊恼。我明明就很想他的,可是我却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咳..."身后传来一声很刻意的干咳。
唐芊掩唇低笑,伸手轻推我:"姑娘,快去吧,别害羞了。"
害羞?我害什么羞?
她这笑看的我真刺眼,我忙拍开她的手,结巴道:"谁,谁害羞了,你别,别乱说话!"
说到这我想起我还要对杨修夷发脾气的,这么含羞带臊做什么?
田初九,你的出息呢,风骨呢,志气呢?
没用!
我将手里的东西一把塞进唐芊怀里,霍的回过身去:"姓杨的!你..."
"咳...咳咳咳咳..."
他似又要干咳,瞧见我的脸后被呛到了,猛咳不已,清俊雪白的俊容浮起些红晕,像喝了几杯桂花酿。
他拍着胸口,俊眉一皱:"上哪野出来的死样子,去洗了。"
哈,大半年不见,一见面给我来这句,我白了他一眼,屁颠屁颠朝厨房迈去。
"姑娘..."
我潇洒的摆摆手:"一路蚕豆吃的口干舌燥,喝完水再跟他吵。"
"田初九!"杨修夷叫道。
我立马侧过身去,怒道:"喊什么喊!"
他怒气冲冲的瞪着我,我不甘示弱的回瞪他。
唐芊忙拉着妙菱闪人,偏厅里好几颗脑袋贼溜溜的探了出来。
杨修夷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过来。"
这么没面子的事我才不干,但又不敢再朝厨房走去,干脆腿一弯,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托腮看向大门:"哼。"
很久很久以前,我对杨修夷发脾气纯属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越是那种时候,我反而发的越凶,也不管师尊在不在,一些不值钱的玩意真是说砸就砸。成就最高的一次,是把他的脑袋砸了个血包,我高兴死了,跟师父两人傻乐了好一阵。
后来下了山,按理说没有师尊师公在,我应该发的更凶才对。可当家才知油盐贵,桌椅板凳砸坏了可不像师尊那样重做一张就成,我还得上街去讨价还价重新购置,所以不由自主就收敛了许多。
再再后来,我被他宠的天上地下,越发刁蛮,那种大吵大闹的脾气是没有了,可稍有不顺心就撅嘴不理人的习惯用十八的话说,比她拍吴献的脑门还顺手。
杨修夷走到我旁边,我视而不见,当他如若未存。
想想我已经很乖了,只跑出去一晚,我听说一些姑娘家一吵架可都是失踪好几天的,有些干脆就不回去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白衣如雪,清风将我日思夜想的杜若送入我的鼻尖,我努力告诉自己,按捺住,不要扑过去抱他。
"今晚有许多灯会,去玩么?"他没好气道。
我皱眉,恼怒的瞪他,这人怎么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可是半年啊!
他唇角一弯,倾身凑到我耳边:"很多人看着呢,没人的时候我再哄你?"
声音清冽如雪,吐息细细痒痒,轻喷在我的脸上。
我垂下眼睛,身子和心一起软了下去,一股酥麻的暖意不可抑制的从心口涌了出来。
...还用得着再哄吗?
田初九,你的出息呢,风骨呢,志气呢?
你还真好哄...
没用!
我嘀咕:"你还知道要哄我。"
"吃饭了吗?"
我摇头,想到一路吃了很多零食,肚子很饱,随即又点头。
"昨晚去哪了?"
我没吭声。
他也没逼问,回身看向唐芊:"水。"
唐芊早有准备,忙端着小木盆过来,将浸在水里的巾帕微拧,递给杨修夷。
杨修夷托起我的脸,温润的帕子一下一下轻抹掉上边的妆粉。
黑眸凝在我的脸上,湛亮湛亮的,付满柔情,我垂下眼睛,任他擦着。
反复数遍,又用清水来洗,他将我的碎发拨开,轻轻叹道:"一点肉都没长。"
我别开头,胸口闷闷的。
他越过我抬手折来一枝桂花,我以为是给我,伸手要接,他却闲淡随意的将花枝晃着,晃下一朵一朵小花瓣:"伸手就够得到了,这么懒。"
我一恼,爬起身抱住整棵桂树摇啊摇,花瓣如雨纷洒,落在我们的发上,肩上,衣上。
他失笑:"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懒啊!我比你多!"
他朗声笑着,扶额望着我,青丝垂至腰前,恰被满庭清风扬起了发梢。
我眉梢一挑:"给不给我?"
"你有满树了,还要我这枝干什么?"
我又一晃:"你给不给?"
桂花越落越多,飘洒满院,他在花雨中抬眸望了圈,折了只繁盛茂密的给我。
"这还差不多。"
我心满意足的接过,坐回他身旁,把花枝凑到鼻下用力嗅了口,轻叹:"满街都是桂树,可是你握过的才是我想要的,因为与你有关。"
他微愣。
我抬起头,天幕澄亮,长云轻卷,有鸟儿点在枝桠上,吱吱喳喳,鸿雁掠过云层。
我唇畔噙笑,摘了片叶子递去给杨修夷:"我要听曲。"
他接过去,指尖拂了拂,倏然一笑,朗如秋月:"听什么?"
"你最常吹的那首。"
长空晴碧,庭院里桂花落了一地,铺成淡白浅黄的一层,清风拂面,清泠幽香阵阵扑来。
杨修夷墨眉微拢,望向漫天飞花,黑眸悠远,将叶片凑在唇下,一曲山河乘风悠然响起。
我侧趴在膝盖上,轻轻闭上眼睛,手指摩挲着衣袖旁的桂花,任风迎面。
我不想出声打断他,亦没有问他这半年去哪儿了,只此一瞬,只想与他这样坐忘半生,并肩人间。
天色渐暗,邓和出来说该回杨府了,我起身将他们送到门口,杨修夷回身看着我:"一起去么?"
我忙摇头。
他轻沉了口气,捧着我的脸在我额上亲了亲:"那在这等我,我极快回来。"
"嗯。"
看着他们骑马走远,消失在街道尽头,我脸上仍带着笑。
心口空空的那一块终于填满了,比胸前的暖玉更令我温暖。
盛都。
我回眸看向满街人影,其实,它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房间干净整齐,唐芊将我带回来的包袱放下,我捡起案上那些纸,是翻背巫书时随意抄记的,还有几张是我描画的图谱。
"小姐,你买的东西可真多啊。"妙菱叹道。
我回过头去:"我昏睡的那几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唐芊点头:"可多了,你被花公子送回来的时候他急坏了,说你怎么都喊不醒,夫人知道后派了好多人来。"
"还有南宫夫人。"小媛道,"小姐,你可是把她气坏了。"
"怎么把她给忘了。"我嘀咕,"现在才八月十五,还有半个多月呢,她会不会变本加厉的罚我啊。"
"说起这个。"唐芊皱眉,"小姐,她一旁的那个庄先生可真古怪。"
我好奇:"他怎么了?"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怪怪的。"
"别想那些了。"小媛叹了声,"还是想想左公子怎么办吧,左家到处都在找他,悬赏银子可高了,小姐,左公子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我皱眉,将纸张放在桌上,心情沉重的望向门外。
关于梦中阵,我只在古籍里见过,而且是当故事来读的,它太高深,我根本不可能学得会。
如今沈老先生魂飞魄散,他种在左显梦里的那些脏东西还没有除净,我想要左显醒来,就得找到沈老先生当初设下的梦阵。
这着实困难,因为顾茂行已捷足先得了,那天他之所以能入左显的梦,就是从这梦阵而来。而我想要找到梦阵,我还得再去一趟左显的梦境,可我相信顾茂行一定会在那等我。
我轻叹,孤星长殿里的两只神族和烛司我不怕,上古十巫那些后人我不怕,万珠界那些尊上我也不怕,可是我很怕顾茂行。
他是真正阴冷到骨子里的人。
"小姐!"玉弓的声音忽的传来,"小姐!"
她握着把剑风尘仆仆的赶来:"小姐!快!"
"怎么了?"唐芊不悦道。
"我刚从外面赶回来,就,就看到沈姑娘躺在那。"玉弓气喘吁吁,"小姐,她好像快死了!"
337 给他当妾
大堂大门紧合,沈云蓁靠在一个角落里,脸色惨白的吓人。
听到动静,她微睁开眼睛,旋即又痛苦的闭上:"初九..."
唐芊和小媛跑去点油灯,我疾步奔过去:"你怎么了!"
她嘴巴张了张,呢喃不清。
"会不会是病了?"唐芊焦急走来。
"病了?"我懵了。
"这是什么!"小媛指着她的手,"小姐快看!"
我打开沈云蓁的手,是土。
我凑在鼻下闻了闻,很腥潮,但又带着淡淡的梨墨和河墨香。
先不管了。
我放下她的手,看向唐芊和小媛,急声道:"去拿三十六根白色蜡烛来,排成子家星序。"再看向妙菱,"去找白七草,越多越好,快去!"
我扶起沈云蓁:"玉弓帮我。"
三十六根白蜡被点燃,沈云蓁平躺在里边,双手交握于腹前,指骨分明,凝白如霜。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她以魄息所结,刀子一戳,便会化为黑烟,然后同我的重光不息咒一样,缓缓凝结回来。
我盘腿坐在她旁边,玉弓她们坐在蜡烛外边,沈云蓁双眸紧闭着,纤长睫毛微微发颤,似陷入了梦魇。
"鬼居然也会生病和做梦啊。"妙菱托着腮帮子,"我第一次听说。"
"我听我舅姥爷说鬼魄都爱心脏的。"小媛弱弱道,"你们说给她吃个人心会不会好点啊?"
玉弓冷笑:"你挖啊,把你的挖给她啊。"
妙菱朝我看来:"小姐,你的身子不是会..."
唐芊和玉弓当即怒道:"想都别想!"
小媛忙掩住妙菱的嘴巴:"你不要命了!"
我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沈云蓁。
我倒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不就一颗心脏,可是沈云蓁毕竟为鬼魄,她现在能不食人肉,可一旦初尝,之后就不好说了,如若她上了瘾,我的罪过就大发了。
"对症才能下药。"小媛道,"小姐,我看我们不如去找出沈姑娘为什么会生病吧?"
我看向一旁纸上的土,想了想,看向唐芊:"去将书房里的那本《焜世经》拿来。"
"嗯。"唐芊起身,沈云蓁却在这时自己睁开了眼睛:"初九。"
我忙过去:"怎么样了?哪里不适?"
她双眸茫然,微微皱着,扶着我爬起:"我没什么,休息一下就行了。"
"你去哪了?"
"清规山,"她有些颓然,"你昏迷了半个多月,我想帮你,不知道怎么帮就跑回洞穴里找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出来时被那些人撞见了。"
我一惊:"那你如何逃出来的?"
"爷爷在附近设有不少阵法和机关,初九,惊险的事情便不再提了。"她淡淡说道。
我点头:"嗯,那你提前看了那封信了?"
她垂下眼睛,神色落寞,半响,道:"看了。"她抬起眼眸,"初九,今日中秋,我想出去玩,堂堂正正的上街玩,你有办法帮我吗?"
我看着她:"有是有,可是你,你还好吧。"
她眼眸一亮:"真的有?"
"不难。"我笑道,"你躺回去吧。"
三十六支白色蜡烛我让小媛撤走十二根,玉弓去街上买帷帽,妙菱手巧,和唐芊一起按照我的吩咐裁纸。
我就在阵法前,将沉曲香和定魂砂用土油浆混好,倒在沈云蓁四周的铺着无尘灵草和乌光的青盏里。
小媛跪在阵法前,对照着巫书吟唱,许久,抬头朝我看来:"小姐,念完了。"
四周静悄悄的,白蜡上的烛火也未有晃动。
她们紧张的看着我,我放下手里的碗去解沈云蓁的衣裳,可以脱下,我松了口气,笑道:"可以了!"
我比沈云蓁瘦了些,但大致体型还是相似的,唐芊去拿了件我的长衫换下了她身上的大厚冬装,再给她梳发盘髻。而后我将玉弓买来的那顶紫色帷帽戴在沈云蓁头上,妙菱大喜:"小姐小姐!有影子!那些纸人真的有用!"
沈云蓁撩开拂纱,朝地上影子看去,再欣喜的朝我看来:"真的有了!"
我抬手替她整理衣衫,笑道:"你们先去后院等我,我还有些事。"
在柜台后挑了不少药材,我一个一个规整好,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朝后院走去。
杨修夷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都在那边坐着。
杨修夷迎上来:"还有什么要忙的?"
"你再等等。"
我捧着手里的托盘转身朝客房走去。
房间有清幽香气,桌上放着一盏中天露,左显躺在床上,脸色温然许多,脸颊有淡淡红润。
我用行层扣将他隐入了玄元行层阵,再在周围布了几道护阵和清心阵,起身看向跟来站在身后的杨修夷:"走吧。"
他看着空空的床铺,道:"左家找他找的翻天覆地了,他要是不醒,你打算一直藏着?"
我不知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笑着凑过去:"你饿不饿,我饿扁了。"
他无奈笑了笑,收回目光牵着我:"走吧。"
出来时我望了圈,问玉弓:"狐狸呢?"
"花公子去接仙人了。"
我一喜:"我师父要来了!"
杨修夷听到我师父的消息难得没有沉下脸,反而笑道:"到哪了?"
玉弓摇头:"不知道,应该近了。"
我回头抱着杨修夷的胳膊:"那今天要好好玩一玩了,我师父来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他浓眉一挑:"他敢。"
我笑着拉着他往石阶下跑去:"快走!"
今夜中秋,满街灯火璀璨,我们十几个人,洋洋洒洒,很快融入长街笑语之中。
街上到处都是人,小媛和妙菱走在最前面,东张西望,不时伸手指着那些张灯结彩的店铺,和高楼上悬挂的花灯。
出行的佳人娘子们香绡娥语,娉婷如柳,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们无不灵气娇俏,能说会道。那些公子哥风度翩翩,成群结队,路上经常能看到好多人聚在花灯下吟诗作对,比拼高下。
明明晃晃的灯笼如轻转的玉壶,汇成巨大的灯海,满城华采,浮光千万。
我们去了一家酒楼,繁盛奢华,着装不俗的伙计一眼就认出了吕双贤和甄坤,远远便热情的迎来。刚喊了一声"吕爷"后,目光朝人群里的我们望来。
"杨公子?"他扫过我们相牵的手,一气呵成般冲我作揖,笑道,"杨夫人!"
"你不认识杨公子?"小媛问道。
"怎么不认识,这不认出来了嘛,杨公子鹤立鸡群,人中龙凤,一眼就认得出来了。"伙计忙道。
"你真会说话。"小媛一笑,"那你夸夸我们小姐啊。"
不待他说话,吕双贤叫道:"别夸别夸,夸狠了少爷要生气,夸得不狠少夫人也生气,讨不到好的,我看夸少夫人这种事还得少爷自己来。"
我笑着看向杨修夷:"这个不错,你夸我呀。"
杨修夷斜了吕双贤一眼,转向邓和:"我记得《畅词集录》有一篇《玉兰吟》?"
邓和笑道:"是,里面都是对女子的褒美之词,还有松鹤神女之说。"
杨修夷看向吕双贤:"主意是你出的,抄一份给我吧,我好好看看。"牵着我往里边走去。
吕双贤在身后问道:"畅词集录是什么?"
我也好奇,问杨修夷。
他一笑:"前朝一个学家搜集编录的册本,后来他同窗犯案,他不幸遭株连,被判流放,册本没能发行,要想看的话只能去甘香阁翻阅。"
沈云蓁补充道:"甘香阁向来喜欢搜集孤本,最大的规矩就是不准书客誊写摘录,整篇《玉兰吟》怕是有八百来字,只能背多少回去写多少。"
我大笑,对杨修夷道:"你真要吕双贤去抄啊?"
"不然呢?"他哼道,"他想替那伙计解围,拖我下水做什么?"
"解围?"我扬眉,"你的意思是,那个伙计夸我也不是,不夸也不是?你也这么认为的?"
"这是吕双贤认为的,我是觉得那个伙计未必嘴拙。"
我一怒:"反正你也认为我就不值得夸,是不是?"
"谁说的。"他眉头皱起,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只是我不信他们有我这般慧眼能发现你的美罢了。"
"真的?"我又转怒为笑,"那你说说看我哪美?"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走吧。"
这么热闹的日子还有这么大的包厢着实不可思议,伙计呈了菜谱上来,我发现这竟然还有个楼台,不由走了出去。
满街流光灯海,溢满香气,天上月滟千里,一片透亮。
我伸手扶着栏杆,思绪一下子飘的很远,一阵杜若清香拢来,杨修夷搂住我:"在想什么?"
我轻叹:"每年中秋你都回杨府了,你肯定不知道望云崖上的月亮有多好看。"
竹林梅枝共舞,清泉明月一色,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他柔声道:"成亲后我们便回去,以后每年中秋我们都在一起,你想在哪过便在哪过。"
我偏头看着他,他身上仍是今日那件白衣,衣带轻飘,风姿洒然。满街灯火在他雪白的肌肤上敷了层玉色,清冷气质因此添了抹暖意。像烟雨杏花,分明清寒料峭,却开在了暖软的人间四月。
"看够了没?"他弯唇一笑。
我回过神,别开视线:"还,还不让看了么,都那么久没见了。"
"没看够就继续。"他把我的脸轻板了回去,"初九,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我顺势靠在他胸口,举目看向灯海,轻轻唤道:"杨修夷。"
"嗯。"
"你能回来真好,这才像个中秋。"我道。
他将侧脸抵在我额上,低低道:"初九,心至苦,忽至盛,都在中秋。"
声音轻的就要飘散在风里,我眼眶红了,看向自己的掌纹。
混乱无章,命格杂沓,他终究,终究还会再苦一次的。
338 我不成亲
珍馐美味很快摆满,极大的一张桌子,我光是看看,口水就能淌下一地。
酒是我听都没听过的翠玉露,甜甜的,我喝上了瘾,边喝边听他们闲聊。
关于杨府过节,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些,那时虽然不清楚杨修夷的家境,但他家一逢节日就特别隆重,动不动就往山上送一大堆东西。
杨家家世极大,师父在瑶城时对我略略说过,杨修夷的姑姑和小姨都是宫中妃子,当今的皇帝他亲娘还是杨修夷他祖父的堂妹,绕的我头昏脑涨。
每逢宫中有盛宴,杨修夷的爹娘都要进宫赴宴,而逢年过节,杨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会聚在一起吃香喝辣,观舞赏乐。
我恍惚想起清婵曾说过,她为杨修夷跳过一支舞,不由看向杨修夷。
从巫殿一别,太过匆匆,许多事情我都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清婵还活着,并变成了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来找我报仇吧。
我和杨修夷的婚事已经渐渐传开了,清婵听不听得到?她会来盛都找我吗?
生剥脸皮,这种剧痛和噬心之恨,我着实难以忘记。
她恨我,我的恨不见的比她少,既然来,那就来吧。以前不知道她在暗,没有防备,如今怎还会被她牵着走。
还有十巫,一直以为我和他们同病相怜,原来不过一群阴险狡诈的鼠辈,比起那群坏的明目张胆的,他们真是恶心。
"初九。"杨修夷忽的低低唤我。
我抬起眸子,才发现不少人盯着我看。
"那些不开心的不要想。"他夹来一块鱼肉给我,"这是曲南的,还能这么新鲜很不易。"
"好。"我笑道,"我不想了。"
对,不想了,今天是团圆佳节,是我来之不易的佳节,不想那些心烦的事了。
这时又送来一盘菜肴,女侍放下后,揖礼道:"这叫苍松迎客,是我们的招牌。"
邓和嗯了一声。
女侍又道:"李尚书的几个公子听闻杨公子在这,想要上来拜访。"
我一愣:"在这拜访?"
邓和笑道:"不奇怪,盛都就这么点大。"
盛都还小啊,光是我如今住的那片盛京区便比整个宣城还要大上两倍了。
杨修夷看着我:"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人,但他们肯定会打量你并与你搭话,你若不想见的话我..."
"正好我也闷了。"
我捡了堆糕点,抱着盘子起身:"你快点聊完,我还想去灯会玩的。"
回到楼台上,沈云蓁正趴在那,帷帽前的纱幔撩住两边,脸蛋白莹秀致,盈水的眼眸望着满城的浮世盛景。
我在她旁边坐下,晚风拂来,她的声音清冷清冷的:"蜜豆糕,我幼时最爱吃的。"
我一顿,放下咬了一半的糕点,整盘搁在了一旁。
她淡淡一笑:"你肯定想不到,我做的蜜豆糕有多好吃。"
我也笑了:"那你也想不到,我能一口气吃掉多少个蜜豆糕。"
她回头望来,笑道:"不会腻吗?"
"不会,我吃什么都不会腻,酒也喝不醉。"
"喝不醉?"她微微皱眉,"那我不知该说羡慕你好,还是同情你好,酒若喝不醉,那还有什么意思?"她抬起头,看向月亮,轻叹,"酒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醉的么,可我这么一只鬼魄,连沾都沾不得了,我都快忘记酒是什么滋味了。"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初九,你知道吗,人最痛苦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而失去。"她望向对街一家胭脂铺,"我生前最爱这些胭脂水粉和漂亮衣裳,如今却只能站在这里这样望着,我好想爷爷的心愿快些了却,我好早早的去往生。"
我低声道:"不论求而不得还是得而失去,都是痛苦的,你可知道..."
"左显"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被我及时咽了回去。
我看着那些大红灯笼,说了又能怎么样,让她知道了左显为她所做的种种又如何,还能改变什么?
她是只鬼魄,而左显是人,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知道什么?"她偏头望来。
我跳开这个话题,问道:"你平日都回去沈先生给你设下的阵法里吗?"
"太远了。"她笑了笑,"在清规山上,离这儿坐马车都要八个时辰呢。"
"那你白日都在哪?"
"一开始藏在长安,那边有片老宅子走了水,死了不少人,我在里边呆了一阵子,虽然自己就是个鬼,那些烧死的人也从未出现,可我还是被吓的难受。后来我就找了个大户人家空置的房子,进去没几天身体便越来越虚弱,之后发现那房子里有镇邪的器物。"她自嘲一笑,"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我沈云蓁居然是个邪物了。"
"不该这么说。"我道,"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正是邪该由人判断。我是个巫师,本职为驱邪,可是我视你为友,你就不是邪物。"
她微顿,回头看着我,诚心道:"谢谢你初九,这样大大方方的上街游赏于常人而言轻而易举,却是我可望而不可求的。"
"之后呢?"我问,"之后你怎么藏身的?"
"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是酒窖。"她望向宽阔街道,"这浩浩盛都到处都是王孙公子消遣的酒楼和花楼,酒窖可好寻了,可唯一难受的就是那气味,熏得我想喝又品不到滋味。像我这样活着,真没意思。"
夜风沁凉,底下万丈锦绣红尘流光,楼上清光婆娑灯火阑珊。
我想安慰她,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沈云蓁偏头望着我。
我点头:"喜欢。"
"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轻轻皱眉,"我同你说过,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二岁,那时我就在想,活不长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世道肮脏不堪,市井乡民纷攘碌碌,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累,闲时得空他们也静不下心,常聚众摇扇,以嚼人口舌为乐,他们到头来求个什么?而那些达官显贵,他们之间的勾当更是令人恶心,还有盛都里的这些名门闺秀。"
我想起了左显梦里,那个住在薄烟苑打死自己丫鬟的少女。
"我那时的打算,是到了岁数便找个长生门,青灯古佛,伴此一生,可是后来,我遇上了石千之。"
"你很喜欢他吗?"
"他能让我踏实和安心。"她垂下眼睛,"可是,他到底不是将我放在首位的。"
我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当年被陷害入狱的事吗?"
"嗯。"她没什么情绪的勾了勾唇角,"是他亲手将我关入牢房的,自那之后我就极少见他,我那几个丫鬟劝说过我,可是她们不懂。"
"我也不觉得他有错啊。"我弱弱道。
"那如若是杨公子呢?如若你犯了错,他会将你关进去吗?"
"应该...不会。"
"这就是了。"沈云蓁敛眸,"可是石千之却亲手将我推入了黑暗,并还觉得那是为了我好,好在哪?成全他大义灭亲,刚正不阿的美名么?"
"他应该没想过要那名声吧..."
"初九,"她轻声道,"我自小无父无母,爷爷成日关在书房里研究那些星象古籍,每日许多人来找我,或哄或骗,希望我为他们在爷爷那里求得什么。所以我想要嫁一个人,他是全心全意待我,将我放在首位,哪怕可以与天下为敌,与道义为敌。"
我皱眉:"这样不好吧..."
"只是想想罢了,"她一笑,"我也不会真让他去为非作歹啊。"
我朝厢房望去一眼,这个角度看不见杨修夷,只有屏风上的素野初冬之画。
我说:"我有些话,不知道要不要说。"
"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些,你说这个世道肮脏不堪。"
她微喟一声:"难道不是么。"
我看向栏杆上的月色,凝白一层,有些温馨,有些沉静,又有些霜寒,很是矛盾。
我说:"五年前在辞城,我那时受了腰伤坐在轮椅上,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见我可怜,将手里的糖葫芦给了我,还笑着安慰我。后来,我孤身一人在秋风岭,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一对好心的爷孙收留了我,给了我一口暖粥。一年前,我冻死在路上,一个姑娘将我救走,收留了我并请郎中给我看病。一个好心的大娘照顾我,喂我喝药,给我缝制被褥。我还有许多结拜哥哥,不认识他们的人都觉得他们纨绔风.流,玩世不恭,可其实他们很仗义热情,满腔热血..."鼻子有些酸楚,我笑了笑,"我最大的恩人是我的师父,他在漠北捡的我,那时我们素昧平生,我还是个痴痴傻傻又脏又臭的弱质小儿,可是他不嫌脏,亲手给我洗衣裳,洗头发,带着我回家。"
我看向沈云蓁:"还有一些人,他们看上去不喜欢管别人的事情,可他们却胸怀万千沟壑,能吞吐乾坤,藏伏河山。他们默默守护着这个天下,身怀破山倒河之能,但从不肆意践踏人命。所以,纵然世上有很多坏人恶人,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和善人。就如那月亮,有些人觉得它清寒,有些人觉得它安宁,也有人觉得它惨淡,或孤独..."
"那你呢?"她出声打断我,"你眼中的这抹月色,它是什么样的?"
339 梦中之阵
我想了想,道:"都有吧。"
"浮世如月,月如浮世。"沈云蓁轻笑,望着天上月色,"诗人都喜欢吟风弄月,对这抹月光有着万千情愁,今夜与你这番谈话我才真正顿悟,这世上最包罗万象的果然是头上清月,任何情绪都能在它这儿得到抒臆和借情。"
"砰"的一声巨响,紫清河边忽然绽放万千烟花,姹紫嫣红,瑰丽多姿,似要整个人间裹入锦绣繁华中去。
我呆呆望着:"真美啊。"
"是啊。"
我一笑:"我喜欢情意深重的人,也向往世间一切的美好,我师公说,浮世有情有意,浮世有血有肉,浮世才能谱曲成谣,奏出长歌。"
沈云蓁痴痴道:"浮世长谣,与天地共饮,与古今同唱。"
"是啊,万家悲欢万家离合,都是这悠悠浮世里的音律,我虽渺小,却也是这浮世谣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收回目光看着我,笑道:"我也是,我很渺小,可我独一无二。"
"嗯,每个人都是。"我道。
烟花落下,很快消散,我有些意犹未尽,这时一阵锣鼓声敲响,紫清河畔热闹如沸。
我们倾目望去,这个角度很难看到什么,却有一个人名清晰的传来过来。
"石千之是第一个啊!"
"厉害!"
"第一个最难了,他也敢挑战啊!"
我和沈云蓁齐齐一愣。
又一声锣鼓"咣"的敲响,一个男人用尖锐嗓门嘶喊道:"第一位登台者,石千之!"
"咣!"
"挑战者,顾茂行!"
"咣!"
锣鼓声余音不息,嗡嗡入耳。
我沉声道:"同时登台,声音还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这么清晰的传来。"
沈云蓁冷笑:"在引我过去。"
"你是鬼魄,如何过去?"我轻叹,"是在引我。"
"引你?"
"你不要管,"我端起一旁的盘子,"也别告诉别人,我会救下他的。"
说出这些话时,其实我心里很没底,可这一趟还是得去。
不管石千之值不值得我去钻这个套子,反正我同顾茂行迟早要交上手,现今他大张旗鼓,主动曝露,留我在暗处,谁说不是个机会呢。
回身迈入厢房,屋里的人皆朝我看来。
盛都的公子哥都长得眉清目秀,加上锦衣玉冠的打扮,个个都有极妙的风采。
我冲他们点了点头,走到杨修夷跟前,盘子一放便蹲了下去。
他忙拉我:"怎么了?"
我在桌子底下抱住他的膝盖,有些说不出口:"那个,我看中了一只花灯..."
他就要起身:"我陪你..."
我忙压住他:"不用,我一个人去。"
他眉心微皱。
我弱弱的摊开手:"可是,可是我身上的银子不够..."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问他要钱,实在难以启齿。
他愣在了那儿,面色古怪,也是没能适应过来。
我摇摇他的大腿。
他转目看向邓和,贴心的邓大人立马摸出一叠银票。
我双目瞪大,我生平又一个第一次就这么没了,真的第一次捏着这么多银子啊!
我仇富般的朝邓和瞪去,他一脸关我什么事的无辜表情。
我手颤着从里面抽出一张来,五百两,好样的...
我小心翼翼的收好银票,低低道:"我很快回来。"
杨修夷不喜欢管束和干涉我,买个灯笼当然也用不着多管,我蹬蹬蹬的下了楼,玉弓和小媛跟了上来。
到了楼下柜台,几个伙计都认得我,纷纷迎来,我将银票放在柜台上:"掌柜的,我要换散钱。"
紫清河纵过整个盛都,其中横穿了盛京区,长安区,和玄武区。
那个擂台设在杏鹤路和安皓长街的交汇处,高处望去近在咫尺,从密集的街道穿过却走了半个多时辰。
我随便找了几个借口支走了玉弓和小媛,然后在附近买了一堆东西,最后我戴了张面具蹲在了路边。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我便雇到了十来个同我身材相近的女人,把她们都叫到一旁巷弄里后,我把包袱打开,一堆胭脂水粉和面具哗啦啦的散开。
让她们自己上妆,越面目全非越好,然后我一人发一张面具,边道:"你们分开一点,东南西北都要,上了擂台后能闹多大是多大,掩护我去接近石千之,谁闹得最凶我另外再给五十两赏银。"
她们齐齐"哇"出了声:"五十两!"
都说一掷千金的心情是极痛快潇洒的,我现在确然如此,但细想原因,绝对因为这钱不是我自己挣得。
快将面具发完,她们又齐齐"哇"出了声。
这次就"哇"的莫名其妙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我是不是掉了张一百两的银票让她们开了眼界。刚低下头,我脸上的面具就被人潇洒的揭走了。
杨修夷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捏着那张面具,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漂亮明亮的眼眸朝我瞥来,似笑非笑:"买花灯?"晃了晃面具,"打算做什么?"
我自然不会说,顾茂行那么厉害,我一点都不想将他拖下水。
可一旁的这些女人却讨厌得很,顿时吱吱喳喳,争先恐后,将我的计划全说了出来。可强调的居然不是我的布局安排,而是我看上了石千之,几个好事的还添油加醋,说的隐晦又露骨,我再笨也听得出她们字字句句都在跟杨修夷暗示我红杏出墙,水性杨花。
跟当初宣城那些成日追在杨修夷身后的姑娘们一个模样,我心虚的很,没反驳,心里使劲嘀咕,挑吧挑吧,我和我男人才不会那么容易被你们挑拨。
杨修夷不愧是杨修夷,七嘴八舌的一堆废话里,他居然通过我的布局捡到了重点,把我拉到一边:"你想绑架石千之?"
我闷闷点了下脑袋,望着鞋尖。
我确实要绑走石千之,救得了这次,救不了下次,绑走关起来等安全了再给他自由才是最稳妥的。
杨修夷没再出声,我抬起头,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巷口。
我伸手拽拽他的衣袖。
他朝我看来,一笑:"我有办法,来。"
我当即抱住他的胳膊,死死的盯着他。
他剑眉一挑:"不想我插手?"
"对!"
他转过身去,拖着我往前走,淡淡道:"我是你尊师叔,你敢。"
我顿时就不会反驳了,这身份还真的能压我一头。
他反手拉住我,十指交.缠。
我微挣了下,表示不满。
他握得更紧了,语声阴冷:"再挣试试?你这辈子都别想挣开我。"
灯火如似夕意,在我们身上洒了一江暮色,有江水一圈一圈的泛开涟漪,我心波微动,倏然一笑,抱住了他的胳膊。
"龙腾酒庄"四个大字高悬在楼阁上,大门前摆着阔极的擂台,千百个酒坛占了大半。
石千之比梦里的模样要更加稳重和成熟,束着头冠,穿着玄色便服,高大魁梧,极富气概。
我们过去时他正将手里的坛子放下,颇为豪气的一擦嘴巴,看着对面的壮汉,朗声大笑:"六坛!"
他一旁立着位姑娘,个子不高,面貌清丽,捏着手帕给他擦嘴,笑靥如花,望着他的眼眸满含柔情。
石千之侧头贴着她的耳畔说了句什么,她笑得更开心了,点头:"好。"
这个姑娘应该就是公孙婷了。
眉眼有些眼熟,可绝对没见过,只是我想不起在哪有这种熟悉感。
顾茂行作为第一个挑战者,此时已站在台下,应该是输了,不过脸庞白白净净,一点醉意都没有。
杨修夷皱眉:"怎么是他。"
"你认识?"我问。
"不是在左显的梦里见过么。"他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只是要绑个石千之这么简单。"
"我没事为什么要绑石千之,当然是有原因啊。"
他折扇一开,悠闲摇了两下,道:"谁知道你脑子里面成日在想什么,你兴许没事干,看他移情别恋了把他绑回去打一顿都有可能。"
"我有这么胡作非为么。"
他凉凉道:"半梦村的陈大海,杜凉县的杜文武,宣城的秃头阿三,崇正郡的..."
我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闭了嘴,但没闭多久,又道:"别的不说,光你和你师父拿麻袋暗算丰叔就有几回了?"
我气道:"那些人是欠打,石千之又不是..."我朝石千之看去,"虽然我看他们眉目传情很不舒服,可是沈云蓁已经死了,我怎么还会看不过去?"说到这,我心里一酸,"谁都没资格要别人矢志不渝,长情以待,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这些话也只能书里看看。要有一天我死了,你,你也可以马上找一个姑娘,我,我不怪你的..."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抬起头看到杨修夷阴沉下去的脸色,我忙别开头朝顾茂行看去。
沉默许久,他淡淡道:"绑走石千之不是上上之策,你先告诉我这人是谁。"
我皱眉,都到了这一步,再不想拖他下水他也会自己跳下来,不如坦白到底好了。
我拉着他在一旁角落里蹲下,将一切用最简略的话告诉了他。
他凝眉听着,黑眸沉锐,静静看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左右几根手指在膝盖上缠啊缠。
面前忽然扔下十个铜板,我们齐齐抬头,是一个负手离开的老大爷。
杨修夷眼角抽了抽。
我捡起铜板:"...买个烧饼的话,你一半我一半。"
"你饿了?"
"没有啊,我说着玩的。"
"那家酒楼的糕点不对你胃口吗?端了那么一大盘出去,就咬了几口。"
340 再度入梦
我摇头,轻叹道:"很好吃。"
只是师尊所说,为人之义,你有人无,便要少在人前露现。
不可在饥者面前大嘴食肉,不该在孤儿面前大念孝道,待人接物,须从尊重二字痛下功夫。
我自然没有师尊那么了不起,时时刻刻谨记于心,可是那一瞬我觉得沈云蓁很可怜,不想让她难过。
其实我没有真的体会过求而不得,和得而失去的痛苦。我本就一无所有,所以再惨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可沈云蓁,她以前万千宠爱,众星拱月,再看如今,孤影寥寥,连个藏身之所都要费尽心思去找。谈婚论嫁的未婚夫和讨厌的姑娘恩爱如沐,愿为她不顾一切的男子如今也成了人父,这种落差若是我,我肯定接受不了,何况骄傲如她。
身前又丢下几个铜板,我一一捡起,看向杨修夷:"顾茂行高深莫测,真的很厉害,绝对不能上去硬拼的。"
他偏头看着我,黑眸轻敛:"既然他对你有所求,你为何不好好利用这一点,趁乱绑架。"他鄙视,"你怎么想的。"
我瞪了他一眼,看向顾茂行。
我们这里的角度很偏,他不可能注意到,但他既然引我来,定是有谋划打算的。
杨修夷淡淡道:"天地灵气此消彼长,盛都人气旺极,浑浊之气同然,因此玄巫两术所能借取的灵力不如旷野之盛,此人就算有上千年的修为,但真要硬拼,在这样的局限下他能胜我多少?而且石千之好歹是长安府的武官,此处又离卫骁营和功戟营极尽,就算顾茂行有一千个手下在暗中埋伏他也不敢随便下手。我看,说不定什么排布都没有,就是摸透了你会猜来猜去的心思,在那等着你变着花样的乖乖上钩吧。"
"那怎么办?"我问。
他一笑,丰神俊朗,从我手心里取走一枚铜板,"嗖"的一下朝远处一个看热闹的高大男人射去。
虎背熊腰的大汉摸着后脑怒目回头。
又一枚铜板射了过去,他飞快伸指夹住,这才在角落里找到并肩蹲着要饭的我们,眼睛睁大:"杨公子!"
杨修夷又摇了两下折扇,淡淡道:"这家伙以前是点将堂的中令,那时点将堂有个教头力气很大,外号千斤石。"
寒空悬月,四海皆同,比起底下的繁华,高处不胜清寒。
我们趴在一座商铺的屋顶上,四只眼睛都望着擂台上的比酒。
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喝彩,那虎背熊腰,胳膊比我大腿还粗的中令终于以十四坛的酒量打败了石千之,成为了擂主。
"咣!"
中年男子敲响锣鼓,高声嚷道:"第八局,石千斤赢,石千之败!"
我不由笑了,看向杨修夷,他右手搂着我,左手执起笔杆:"写什么?"
我想了想:"能不能很嚣张?"
"嗯。"
我朝他左手看去,起了好奇:"你会不会用脚趾写字?"
"..."
眼看他眉头皱起,我忙道:"嗯...就说,竖子勿要糊弄人,本姑娘惜时如命,恕不奉陪,下不为例!"
他在蔷薇花笺上飞快写完,我皱眉:"好像不够嚣张,你把竖子划掉,写上长毛杂驴吧。"
他低笑了声,提笔简略一划,在一旁写上长毛杂驴。
我掏出小竹筒,在花笺一角洒了几滴杏花酒,吹了又吹,我举起花笺对着月亮:"应该看不出来了吧。"
"淡一些也没事,晚上光线朦胧,你没注意也不奇怪。"
我兴高采烈的将花笺折好:"那快走!"
石千之已下了台,一旁的公孙婷面色失落,石千之喝的红光满面,笑着安哄她。
YY小说
公孙婷却还不想走,拉住他看着台上那身材跟石千之几乎一模一样的中令。
"小家伙!"我伸手招来一个小童,手里的铜板哗啦啦放在他手里,"这些拿去买糖葫芦,这封信,替姐姐送去给那个穿褐衣袍的男人好不好?"
小孩接过去,乖乖点头。
看着他跑远,我回到杨修夷身旁,觉得这个主意真不错,石千之和石千斤听上去差不多,石千斤反正真有其人,随顾茂行去查好了。
满眼人潮,花灯皑皑,杨修夷在路边挑了盏小梅灯给我,我伸手提着,爱不释手,和他一起朝隔街的杏花酒坊走去。
半个时辰后,顾茂行的几个手下总算是寻过来了,在隔壁的墨坊一番打听,再来酒坊问了一遍。
两家的老板按照杨修夷吩咐的,一致点头,将我的外貌和身材细细描绘了一番,而后指指东面,说我大约是住在那儿的,刚来半个月不到。
一个男子抛出一锭银子,压低声音:"今天我们没来过,知道么?"
酒坊老板点头:"懂的懂的,大人尽可放心。"
"如若再遇见她一定要拖着,马上派人去紫薇宁介路的高鸣斋里,必有重赏。"
"赏多少?"老板忙问。
"别废话。"男子瞪了他一眼,领着人离开了,朝东面追去。
"高鸣斋。"我嘀咕,"听上去像个茶坊,又像个棋社。"
杨修夷看着他们的背影,侧眸朝我望来:"累不累?你先回去睡觉,剩下的事情我去处理。"
我摇了摇头,道:"狡兔至少三窟,顾茂行这么不简单,我觉得高鸣斋跟他们的关系一定很难查,所以我们得静观其变,不能打草惊蛇。"
"我会派人严密布控的。"
"嗯。"我点头。
"不过石千之的话,与其被你绑走,不如关牢里去。"
"关牢里?"我好奇,"怎么关?"
他冷笑,阴险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酒坊的后院很宽敞,只种着几棵桂树,枝影寥寥,清冷向隅。
现在差不多快子时了,我们从后院绕到另一条街上,结果两人都迷路了。
灯会已经散了,街上尚有不少小吃摊和面馆开着,我让杨修夷别用寻路阵法,他说没这个打算,我们就沿着长街一步一步走去。
有老人家舞着糖浆在做糖人,有妇人在清理烤肉的炭火,她的小孩坐在一旁支着腮帮子打盹。几个公子结伴而来,醉意熏染,放声高歌。
快到店里时,一个挑担的老人路过,杨修夷买了包桂花糖,塞一颗进我的嘴巴,香气含满了我的嘴,我笑着就要说话,一个男音在这时响起:"杨贤侄。"
我们回过头去,我一愣,是那个白发白眉的庄先生。
杨修夷也微愣,而后双手揖礼:"庄前辈,你怎也在此?"
"前辈?"我不解,"你们认识?"
"哈哈。"庄先生大笑,负手走来,看着杨修夷,"我在此等了你可有一个多月了,上次与你下棋对谈聊得还不够尽兴,走走,再陪我喝几杯去。"
这么晚了喝什么喝。
我拉住杨修夷:"送我回去。"
"你这小丫头。"庄先生指指我,"酒逢知己千杯都嫌少,男人的事情你管什么。"
"初九。"杨修夷看着我,"庄前辈于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我一惊,"你遇上了什么要他救你?你受伤了没?什么时候的事了?"
"聊这么多干什么,走走走,早点喝完早点回去!"庄先生伸手就拉杨修夷。
"等一下前辈。"杨修夷恭敬道,"我先送她回房,你稍等。"
"不用了。"我退了步,"就在门口了,你去吧,别喝得太醉,明天我醒后就派人去找你。"
若这庄先生真救过杨修夷,那也是我的恩人,得感恩戴德才是,让他等在这我也过意不去。
"小丫头还是挺懂事的啊。"庄先生笑着朝我望来。
我撇了撇嘴,哼哼:"他酒量可好了,你喝不过他的,你干脆就少喝几杯,别让他喝多了,你自己也省得丢人。"
"看看,才夸她几句,又无礼了。"庄先生笑着对杨修夷道,转身朝前走去。
杨修夷一笑,在我额上亲了亲:"回去后早点休息,我不会喝太多的,放心。"
"你自己知道就好。"
我将小梅灯放到他手里:"带着,看到它就要想到我。"
玉弓开门站在那等我,我走过去,关上店门时杨修夷还站在那。长身玉立,手里提着小梅灯,一袭白衣在晚风中飘举如仙,眉目动人,笑颜灿烂。
我也笑了,比了个鬼脸:"快去吧!"
回房更衣,小媛打水进来,我将头发解下,随口问道:"今天街上好玩吗?"
"好玩是好玩..."她低低道。
我觉得不对劲,回过头去:"你怎么了?"
她在那边拧着巾帕,没说话。
"小媛?"
她停下动作,回身看着我,再朝门口望去一眼,走过去将门关上。
我不解的看着她,她疾步走来,问道:"小姐,杨公子就那么好,那么招你喜欢吗?"
我一顿,语声变冷:"怎么了?"
她偏头望着地上,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小姐说,可这件事太大了,就算要被杨公子责罚乃至杖杀我也认了。"她深吸了口气,看着我,"小姐,我一直不知道你的来历和过去,但我知道你有一个杀父仇人。如若我告诉你,杨公子这半年是去救他一个知己,而那个知己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会不会生气?"
341 一场阴谋
我睁着眼睛,懵懵的:"你说什么?"
"这件事是他们无意中说漏的。"她绞着袖子,"当时邓和先生斥责了他们,还,还警告我们不准同你说。"
"你是说,这件事是邓和孙深乘他们说漏的?"
"那人叫卿湖。"小媛望着我的眼睛,"正是你要找的那些仇人之一,万珠界的尊上。"
心跳一瞬狂乱,我怔怔的看着她。
"杨公子将他救下后送去了魔界调养,路上险象环生,几次丧命,是以才耽误了这么久,连封信件都无法送来。"她上前一步,眼眶微红,"小姐,他那些手下都知道那卿湖是你的杀父仇人,杨公子如何能不知?他到底在不在意你?若是在意,为何要去救那人?这可是整整半年啊,还有..."
"你住口!"我蓦然喝断她,"别说了!"
"你不信我?"她委屈,"小姐,那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我怎么能知情不说!"
"他们说漏能说得这么详细?"我瞪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扑通一声跪下:"小姐!你忘了我是你从瑶城买回来的吗,我第一次到盛都啊!"
难以抑制的慌乱情绪从我胸口流出,我努力压下:"我不信你,你出去吧,明日收拾东西,我让人送你回清州。"
她哭出了眼泪:"我还以为要责罚我的是杨公子,怎么会是小姐你?小姐若不信,你大可去问问别人呀,你去问杨公子啊!这么大的事,那么多人在,我哪敢乱编呀!"
我抿唇,回身看着梳妆台前的朴素首饰。
"小姐,杨公子回来两日了,他可有对你提起过这半年他去了哪里了吗?"
我轻声道:"你出去。"
"其他人我不知道。"她哭道,"可若是我的杀父仇人,谁救他谁就是我的仇人,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小姐嫁给一个..."
"你出去!"
她哭着爬起:"好,小姐,我走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我咬着唇瓣,身子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像是被人沉入了湖底。
一刻也坐不下去了,我起身换好衣裳,将头发缠成一束,开门时唐芊和玉弓急急走来:"姑娘,发生什么了,怎么小媛哭得..."
我问:"你们听过卿湖么?"
她俩面色一变。
心下一磕,我问:"是真的?"
唐芊微恼的朝小媛房中望去一眼。
"你们就打算瞒我?"我大怒,朝门外走去,"等我回来,这期间小媛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我跟你们恩断义绝!"
"小姐!"玉弓忙追来。
以小梅灯为引,用寒门引和太海霜水在紫清河畔的一家简素大气的酒楼找到杨修夷。
我让伙计去喊他下来,我站在河边等着,对岸那一片楼阁屋宇一派繁华,秋日的柳枝远看如稻穗,近看却枯黄枯黄的。
"这才几杯啊,小娘子就这么放心不下?"庄先生的笑声远远传来。
杨修夷大步走来:"发生什么了,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我回身看着他,眼眶通红通红的。
他们一愣,杨修夷眉心拧起,上前扶我:"谁欺负你了?"
我避开他的手,直接问道:"卿湖是谁?"
他的黑眸略略睁大,有些惊愣。
"你认识?"我又问。
他微顿,沉声道:"此事我打算找个好时机同你说的,你..."
"你怎么跟他认识的?"
静了很久,他轻声道:"三年前,我路过临风山长亭时被他的琴音所吸,那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们把酒言音,相谈甚欢。之后又几次偶遇,变成了莫逆之交。"
夜风吹开我胸前的垂发,我傻了眼。
"莫,莫逆之交?"
"知道他的身份是在云英城,他见到我时亦很震惊,那时他蕴出气兽想要强攻界门,因我之故强行中断,他被戾气反噬,脏腑俱伤。后来孤星长殿一战后,我同丹华尊长在臻州酒山追上他们,卿湖因云英城一事受了责罚,被毁去修为,断掉了筋脉。"
"后来呢?"
他皱眉,垂下眼睛:"他性命垂危,我顺路送去了另一个友人那里。"
"也是万珠界的?"
"不是。"他凝眸看着我,"是魔界,炎族的一个皇子。"
心里沉沉的,我看向庄先生:"你是在魔界救的他?"
他忙摇手,看了杨修夷一眼:"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夜风吹起满河涟漪,我的眼泪汹涌潸然,伤恸像烈酒一般灼的浑身焦痛。
杨修夷上前:"初九..."
我一步后退,努力镇定:"杨修夷,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担心你,我早就去平州了。"
他深深望着我,眉目痛惜亏欠。
就是因为你,我来了这人生地不熟的盛都,顶住了所有看不见的暗涌。
就是因为你,每次我想要离开又强忍了下来,无怨无悔,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甘之如饴。
可是,半年啊,杨修夷,我已经活不久了,你为什么要浪费这半年!!
我将胸口的暖玉摘下,本想豪气绝决一点往河里扔去的,可毕竟是别人送的。
我轻轻抛在了地上,平静的看着他:"这亲,我不结了。"
他身子一僵,黑眸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初九..."
我转过身去,哭得心碎难受:"别跟我说话,我再也不想,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依着阵法回到店里,他始终跟在我身后,一到房里我就关上了门,没点烛火,在床上呆坐着。
我静下心,想用理性的方法去思考,可是想着想着,就会委屈的掉下眼泪。
我怎么会不想见他呢,我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心力交瘁。
当初他要我在盛都胖五斤等他,我如今怕是又瘦了五斤,只因我那么的想他,望穿秋水,夜不能寐。
月光将他的欣长身影投在窗纱上,我知道自己不该怪他,站在他的立场,他并没有做错。如我一贯所想,谁都没有欠谁,他杨修夷更不欠我,不能因为喜欢上我这么一个怪姑娘,就连救一个为他牺牲过的朋友都不行。
可是,可是杨修夷,你不知道的是,我这具身子早就千疮百孔了,我田初九还能有几个半年能等你?你更不知道的是,我月家族长一脉都是天地灵韵,我们没资格在人世辗转往生,我们一死就是天地湮灭。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害怕日后你带着我的头发去轮回之境里面找我的来世,会一无所获。
四海八荒,六界浮生,天下再无田初九,你知道后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懊悔愤恨,苦涩心痛?
我舍不得的。
以后你想见我,只能在你的梦里,你的画里,可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你还能记得在遥远岁月里,这个叫田初九的姑娘的音容么?
我哭得越发伤心,如绞之痛,可是看到窗外月色将他的身影拉的越来越长,我终是心疼了,想要让他回去睡觉,开门之前听到一声惊呼:"姑爷,你怎么在这?"
我一顿,妙菱急声道:"小姐呢,小姐在么?"
"怎么了?"杨修夷嘶哑问道。
"左公子,左公子他忽然七窍流血,然后..."
我大惊,忙拉开房门,胡乱抹了把眼泪:"左显怎么了?!"
她眨巴眼睛:"小姐你哭了..."再看向杨修夷,紧张的绞着手指,"我..."
我顾不上理她了,忙朝左显的客房跑去。
左显躺在软榻上,唐芊捏着帕子不停的给他擦血。左显面色枯黄,一直在说梦话,抓着被子的手青筋爆满。
杨修夷先我一步上前,托起他的身子,往他背上汇入真气。
我掀开左显的眼皮,顾不上其他了,我回身看向唐芊:"速去准备药材,按照《石巫》第六卷第二页上所写的,全部都要!快!"
我抽出匕首,割下左显一小缕头发,转身跟出去,杨修夷忽的出声:"初九,试试绝地困阵和切灵阵。"
我一顿,我怎么没想到呢!
梦中阵不在我这,但左显身子在我手里,终究是我占了上风。
我直接将整个房间落了绝地困阵和切灵阵,能撑一时是一时。
一切准备妥当,我借着入魂香轻而易举入了左显的梦。
没有上次那么雄阔壮丽的万古长河,死寂荒旱的可怕,天空密云不雨,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上次那个暗室我毫无印象,打算先去沈老先生的书房里找找线索。
手里捏着当初让唐芊画给的盛都草图,我边研究着边转过一个弯口,结果一抬眼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心里有我没见过的巨兽狂啸而过。
怎么那么巧!
顾茂行就站在我跟前,鼻梁高挺,嘴唇异常殷红,邪魅妖娆至极。
下一瞬我就发现,他的目光不是在看我,而是穿过了我,不知落在何处。
手在这时被人握住,杨修夷望着顾茂行看去的方向:"来。"
我赌气的想要挣开,没能如愿,被他紧紧握着,往客栈牵去。
四周一瞬热闹了起来,精致典雅的大堂窗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绿衫清衣的沈云蓁,另一个锦衣华缎,沈云蓁正叫她陈姨娘。
342 当年真相
沈钟鸣三代单传,如今绝后,在上一个梦里,沈家只有沈云蓁和两个姨娘。
刘姨娘因家变被左显抓去了官府,妾为奴,怒欺主并以下犯上,这类罪行不是流放就是斩首。剩下的这个陈姨娘,应该就是沈云蓁所说的那位,和左显一起给她下药的。
她们两个对饮而坐,陈姨娘卯足了劲的在巴结沈云蓁,沈云蓁有些不耐烦,自顾自的喝着。
"你看看。"陈姨娘又指了一处,"那姑娘,衣着真老套。"
沈云蓁看去一眼,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些波动,轻声嘀咕:"恶心,我要长得这么丑,我绝对不出门。"
一个粉嫩的姑娘朝她们走去,精致裁剪的粉底黄花儒裙,胳膊挽着淡色鲛绡披帛,青丝盘起,斜簪一根翠碧石,妆容俏皮,老实说,一点都不丑。
她走到她们跟前,一笑,语声娇柔道:"沈姑娘。"
我这才认出,是公孙婷。
沈云蓁讨厌她,一点也不含糊,冷冷道:"这里没骨头,摇着尾巴过来是讨棍子吗?"
我忍不住道:"这样的性子要是来望云崖,一定会被师尊往死了折磨的。"
杨修夷一笑,我反应过来,忙挣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拉着在她们隔桌坐下。
公孙婷身后的一个仆妇笑道:"也不知道沈小姐说的是谁,小姐,我们走吧。"
"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公孙婷笑着看着沈云蓁,"我听说沈姑娘前几个月坐了冤狱,还在狱中染了什么病,整张脸都花了。"
"那你觉得我的脸是真花了还是假花了?"沈云蓁朝她看去。
"想必是真的吧,那滋味如何?"
"很不错。"沈云蓁一笑,"我对我这张脸越来越满意了,花成了那样都不留疤痕,依然吹弹可破,晶莹如玉,天下几人能做到?"
我乍舌,这姑娘夸起自己真是一点都不害臊...
公孙婷身后那个仆妇没能忍住,阴阳怪气道:"果真是花了脸的,一点都不要脸。"
"我当然要脸。"沈云蓁缓缓倒酒,"我这么漂亮的脸蛋哪舍得不要,倒是你家姑娘,那脸蛋上的胭脂水粉卸下之后,那脸还真是不要也罢。"
另一边一直盯着这边看的掌柜终于觉着苗头不对,忙推伙计,伙计赔笑奔来,对公孙婷点头哈腰:"姑娘是包厢还是大堂落座?可有人约了?"
公孙婷笑道:"没约人,帮我找间包厢,我要靠窗的。"
"除了你身后那几条恶犬,也就这些跑大堂的下人能对你屈膝弯腰了。"沈云蓁看着公孙婷,淡淡道,"以后还是不要这么浓妆艳抹了,一棵草加再多的料还是草,搔首弄姿最后只博了个丑人多作怪的名声罢了。"
那伙计面色难堪,陈姨娘在一旁有些尴尬,打圆场道:"你别忘心里去,也不是在说你。"
"费什么口舌。"沈云蓁看了那伙计一眼,"你觉得我在意这个跑堂的怎么想我?"
伙计赔笑:"是,是。"转过身去嘴里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
公孙婷也跟着走了,一干人回身之后齐齐变脸,阴沉的难看。
我侧首支颐:"这个脾气真是不讨人喜。"顿了顿,又道,"也对,一直都是别人讨她喜,她是真的不在意什么看法吧,可是也太得罪人和欺负人了。"
"不可片面。"杨修夷道,"也许这伙计也不是什么善类,被她之前撞见过做坏事吧。"
"但也可能没有,不过你的想法是对的,我还是不要轻易评论人的好。"
"是该如此,他人性情如何与我们本就无多大关系。"
我一顿,我怎么还跟他说话,我恨恨的别开头,看向沈云蓁,被他紧握着的手又使劲挣了几下。
他无奈叹了一气,没松手。
喝了很多酒,沈云蓁有些醉醺醺的了。
陈姨娘奇道:"怪了,你平日酒力很好的啊。"
沈云蓁摇头,作势要爬起,她身后的小丫鬟忙来扶她:"小姐。"
沈云蓁已经有些站不住脚了,陈姨娘道:"就老规矩吧,阿銮,去问掌柜小姐常午休的客房还在不在。"
我有些纳罕的皱眉。
杨修夷像是看出我的疑虑,淡淡道:"很多王孙子弟在一些酒楼客栈都有常用的包厢和住所,闲暇功夫他们都喜欢聚在一起喝酒闲聊。"
这时门外进来几个锦衣玉冠的贵公子,是左显他们,为首的是杨珏。
杨珏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衣,很是挺拔,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个桃花眼,那张俊秀绝美的脸蛋在一群器宇轩昂,气度皆不凡的公子哥里面都能瞬间吸人眼球。
桃花眼收起折扇挠着后颈,嚷道:"切,就这个地方吗,公孙家的也太没出息了,有本事上紫金广场干去!"
他们身后跟着很多随从,浩浩荡荡,周围的人都吵他们看去,有些避之不及,有些忙上前巴结。
南宫池也在,双手负后,一脸神气,淡淡道:"上紫金广场还了得?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动静闹大了,不知道的人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了。"
杨修夷愣了。
我偏头,没能忍住,问道:"你怎么这个表情?"
他回神,墨眉微合:"乐天在我面前太温润谦逊,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
我脱口就道:"你想说他待你不如他们亲吗?"
"那倒没有,只是有些讶异。"
"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在你面前那样也未尝不好。"我道。
他深望了我一眼,看向南宫池:"那时我很想要一个能推心置腹的。"
"你不是有吗?"我举例,"丰叔,师公,师尊都是啊。"
"同龄的。"
"我也没有啊。"
"所以我羡慕你。"他看着我。
我一愣。
左显他们都上了楼,去往更加宽敞的二楼大堂,我敛回心绪,起身道:"走吧。"
走到一半,我忽的一顿,喃喃道:"会不会就是今日?"
"什么?"
我望向三楼,心下一凛,忙道:"走。"
三楼四楼都为客房,长廊铺着花蓉锦软毯,两旁房门皆是风雅别致的装修。
我一间一间找去,终于找到了沈云蓁。
第一次同沈云蓁见面,她说她是被她姨娘和左显联手下药的,可是现在看到的,她那姨娘已经被放倒在地了。
公孙婷坐在床边,正一口一口给沈云蓁喂药,一旁还立着一人,身姿欣长,戴着张半脸面具,是顾茂行。
喂完药,公孙婷朝顾茂行看去,声音有一丝颤抖:"这样,这样就行了吗?"
"行了。"
公孙婷放下药,顿了顿,又道:"真的要那左显来吗?"
"你不畅快?"顾茂行看着她。
"自然了。"公孙婷沉下脸,"左府何等门楣,我岂能乐见,临街一条巷弄里都是臭叫花子,喊他们过来不是更..."
"不要坏我的好事。"顾茂行冷冷道,"你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走吧。"
"我真想掐死她。"公孙婷神色厌恶的看了眼沈云蓁,开门离开。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极难接受:"难道毁去沈云蓁清白之身的人,其实是顾茂行?"
话刚说完,被褥上的沈云蓁便有了异样,本就因喝醉酒而微微俏红的脸蛋越发如杏花桃朵。
她微拉开自己的衣襟,低吟:"好热..."
顾茂行坐在床边,伸指从她脸颊一寸寸滑下,就像在抚摸一件上好的瓷器,手指落在她细白修长的脖颈下,忽的一紧,眉目阴狠,但终是没有掐下去。
门就在这时被咣当一声踹开,桃花眼鼻青脸肿的冲进来,大怒:"我兄弟的女人你也敢碰!给我上!"
哗啦啦冲进来一大群人,顾茂行冷笑了声,身子如风而过,跳出楼台,消失无踪。
许多人赶来,左显在门口一愣,冲向床榻:"沈姑娘!"
我松了口气,幸好不是顾茂行。
南宫池叫道:"速去准备冷水和醒酒汤,还有..."
杨珏在他肩上一推:"准备个屁!多好的机会!"
桃花眼阴险一笑,回头看向那群仆人:"你们看到了什么没?"
众人面面互望,倒全是机灵模样,笑道:"什么也没有啊。""走走走。""少爷,我们告退了。"
左显抬起头看着他们,有些愣。
桃花眼看向屋里剩下的几个公子:"我们也..."
"哈哈哈..."杨珏率先走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房内只剩下两人,意识不清的沈云蓁,和清醒却有些懵的的左显。
我不清楚顾茂行和左府的渊源,但他能在左府出入自由,且左显待他那般恭敬,想必将沈云蓁弄进左府必有利于他下手吧。
左显也的确没有令他失望。
我和杨修夷一左一右的坐在精细雅致的圆桌旁,将他的迟疑、游移、踌躇、夷犹都看在了眼里。
挣扎良久,深望良久,在沈云蓁的嘤吟中,他终于缓缓的附身下去,触上了她的唇。
可以明显看到他宽阔的双肩发着颤,我觉得他是害怕的,可是沈云蓁却忽的伸手环住了他,变为主动。
我看的有些脸红,杨修夷轻咳一声,我朝他看去。
"还要看么?"他道。
我顿了下,严肃道:"应该还会有变故吧,可能还有坏人。"
"那..."
我坐的笔直端正:"那再看会儿吧。"
"...嗯。"
沈云蓁的主动让左显最后的理智彻底瓦解,年轻男子很快就表现出了他的血气方刚。
梦境到这里,泛起一阵尘香露花,旖旎绮丽,有清兰莹蕊的花瓣在四周浮沉飘荡,这是梦的主人愉悦快乐的一幕。
左显极尽温柔,小心翼翼,她的衣裳终于被他扯下,露出了鹅黄色的里衣。
我和杨修夷同时发出轻咳。
我看向他,幽沉的黑眸也正望着我,几乎异口同声:"还要看?"顿了顿,"你想看?"
他浓眉一拧,我也皱眉:"其他男人(女人)的身子你也敢看?"
话刚说完,左显拉来被子,将他们的身子严严实实的捂住。
我一顿,即刻正襟危坐,肃容道:"...顾茂行应该还会来吧?"
杨修夷饶有兴致的瞅着我。
我续道:"那个,我觉得还会有一场变故的,所以我们还是再坐一会儿..."
"行了初九。"杨修夷推桌起身,"我们还是出去..."
话未说完,一个女音不咸不淡的响起:"你们好雅兴啊。"
我们一愣,循声望去。
沈云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冷着脸靠在那儿。
我顿时羞愧,但绝对不能表现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做出最淡定的模样。
杨修夷比我还淡定,牵着我的手,淡淡道:"走吧。"
我正色点头,如临大敌,下意识便同参加祭祀仪式一样沉着冷静,粗着嗓子道:"好的。"
他一头栽在了地上:"..."
343 刻薄之言
街上人来人往,阳光清和,沈云蓁走在前面,我和杨修夷跟在身后。
我不时便朝沈云蓁的背影看去。
她来了多久,看了多久,知不知道她根本就错怪了左显?
好吧,其实也不算错怪,虽然起因和过程不同,但结局不变,不论如何,左显确实把她那什么什么了。
可一想,也不能全怪左显,虽然他是可以把沈云蓁扔进冷冰冰的水里冷静冷静,可他爱她爱的多辛苦啊,好歹也是个男人嘛...
杨修夷脚步忽的一顿,沈云蓁回头看着他,杨修夷侧目望向一旁的巷弄,眉目冷厉,沉声道:"过去看看。"
一条很僻静的巷弄,渐渐有哭声传来。
"我只是想借你们的手教训一下我五哥,我真的没有其他用意!"一个女音哭道。
"小小年纪便这么会兴风作浪,日后还了得。"
"不会了不会了!"女音哀求,"你不要说出去,求求你了,被母亲知道我会被活活死的!"
"你松开!"男音微怒,"你干什么!别拉拉扯扯!"
一个男子将一个女子用力扯开,女子摔在地上,竟是公孙婷。
她声音都哭哑了:"你说出去我就会死的,路遇遗孤尚会伸手施援,更不提我也是公孙家的小姐啊。"
男子头也不回的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鹅色的衣衫,是杨珏。
公孙婷忽的尖声叫道:"你站住!"
杨珏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看看你这般模样,与泼妇何异?"
语毕,再度拂袖而去。
公孙婷神色变狠,胸膛剧烈起伏着,蓦然从袖中抽出了匕首。
沈云蓁睁大眼睛:"这贱人想干什么!"
公孙婷浑身发颤,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深吸了一口气,竟如狐猫一般轻巧跃起,猛冲了过去。
杨珏听闻动静回身,已被她一把捂住了嘴巴,手中匕首顺势捅进了他的腰肢,而后又一扬手,割破了杨珏的喉咙。
几个动作足见她功夫之好。
我们看傻了眼。
杨珏俊容惊惧,公孙婷一把将他摁在墙上,手中匕首疯了似的在他身上乱捅,一下,两下,三下...
血水喷溅,将她精致的衣裙溅出大片红艳刺目的血花。
"啐!"公孙婷一口唾沫吐在了杨珏脸上,恨声道,"高高在上?你去死吧!"
沈云蓁看向杨修夷,语声有一丝颤抖:"你认识他么?"
杨修夷神色凝重,摇头。
"那是你十七叔,你六叔祖父的小儿子。"
杨修夷一凛,朝杨珏看去。
我低声道:"真的是你们杨家的?"
"我极少和堂亲往来,对他们的面貌也没有印象,名字是听过,可是,"杨修夷浓眉微拧,沉声道,"听说他心仪了一位春楼姑娘,一日撞见那姑娘同情郎幽.会,他一怒之下杀了情郎,并绑着那姑娘私逃了。"
沈云蓁凄笑:"当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年轻男子口中吐血,瘫在血泊中浑身抽搐,伸手想抓公孙婷,但被她一脚踢开。
"去死吧!去死吧!你们这些人都去死!!"
公孙婷疯了似的怒叫着,尖锐的匕首一下一下戳入他的身子,血肉模糊。
杨珏很快便死了,双目圆睁。
公孙婷像是大梦初醒,"砰"的扔下了匕首,捂住嘴巴惊然后退,顿了顿,转身跑走。
我忙跟上去。
她从酒楼后门进去,找到顾茂行所在的包厢,直接推开门,噗通一声跪下:"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顾茂行正独自下棋,被她这么一惊,直接拿起茶杯就砸了过去:"闭嘴!"
公孙婷颤颤发抖,伏地道:"那个,那个杨家的,他不知从哪知道的你,他要去告诉别人,我把他,把他给杀了。"
"杀了就杀了吧。"顾茂行冷声道,"滚出去,以后再冒冒失失,我直接砍了你的双脚。"
"可,可是尸体还在那..."
"我会处理的,你滚吧。"
公孙婷怯弱点头,起身离开。
大门在身后关上,她抬手擦掉脸上的血渍,唇角冷笑。
顾茂行的手下杀了一个姿色不俗的春楼姑娘并毁尸灭迹,买通了老鸨和几个丫鬟制造处了杨珏不时上门寻欢的假象。他们将杨珏的尸体肢解,碎骨,烹煮,并用雁字草汁和天眼卵一起将一截断指黏在他手上,造成六指,称这具尸体是那春楼姑娘的情郎,被杨珏所杀。
杨家震怒,将杨珏逐出了杨家宗庙,同时将这桩本该惊动天下的罪案强压了下去。
左显他们死都不信杨珏会做出这种事情,不时去杨府求情,到最后次次被拒之门外。
他们疯了似的去找他,搜遍了大半个盛都,将关东关西一带跑遍,到最后仍是被杨家阻断。杨珏的生父斥责他们,是不是想要将事情闹大,让杨珏彻底身败名裂。
我难抑心中悲愤,看向杨修夷:"出去之后,你一定得替他平白。"
他郑重道:"我会的。"
梦里时光飞逝。
公孙婷自杨珏一事后,再也没有出现了,而沈云蓁,在失.身于左显后,她将陈姨娘嫁给了乡下一个瞎眼丑陋的瘸子,给石千之写了一封诀别书信后闭门数月,再度谢客。
这期间,石千之夜夜守在沈府门外,偶有几次遇上从外找杨珏归来,偷偷来看望沈云蓁的左显,两人数次交手,谁也占不了谁便宜。
一年后,沈云蓁嫁给了左显,以极其羞辱的方式。
大婚这一日,满城人影,所有人都在嘲笑左家。到了晚上更加热闹,石千之带着那群忠肝义胆的郎将们不请自来。
左显一身大红喜袍,却没有新郎该有的容光焕发,听闻手下通报后,令人将他们迎进。
石千之进来没有闹,和那群郎将们坐满数桌,直接开坛就饮。
左显过去敬酒,石千之酒坛子一递,问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她嫁给你的?"
左显接过酒坛,没有答话。
"干了吧!"石千之吼道,"以后你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再受委屈了!"
"我会的。"左显坚定道。
"她今后就是你的人了。"石千之苦笑了声,仰头灌酒。
左显也仰头,桃花眼和另一个公子冲来,啪的一声将左显手里的酒坛子推翻:"喝什么!"
桃花眼有些醉了,看向石千之:"你装什么大度!你这个石便宜,你坏了凌孚多少好事,今日还敢来喝酒!我早就想揍你了!"
"玉溪。"左显拦住他,"别闹。"
"我就是要闹!"桃花眼双目真的红做了桃花,向来嬉皮笑脸的性子头一次这般怒火,"快把他轰出去!我心里都是气!"
"你凭什么轰人!"石千之一旁的弟兄仗着酒劲猛一拍桌,"夺人之妻还敢这么嚣张!"
"这是你闹事的地方么!"南宫池和左显的几个兄长也赶来了,"你们是什么人!"
"了不起啊!"石千之另一个弟兄怒道,"爷我今天这个职不干了,大不了回江湖上去!"
石千之拦住他们,喝道:"够了!"
他看向左显:"我今天就是来送贺礼的,没有其他意思。"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沉甸甸的红包,"我俸禄少,这点是我的心意。"
左显伸手接过:"多谢。"
石千之转身:"我们走!"
跟他一起来的一个男子将凳子猛的踢开,冲桃花眼道:"我呸!"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离开,桃花眼和那公子回去陪左显敬酒,几个锦衣玉冠的公子一直在那看热闹,其中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对桃花眼哈哈笑道:"先是杨珏,后是左显,你们这几个兄弟都是败在女人手上的废物!"
"你说什么!"桃花眼伸手怒指。
那人打了个酒嗝,道:"废物啊,哈哈,什么什么!"
桃花眼火气大盛,转身从身后护卫那拔出大刀砍了过去,南宫池他们慌忙去拦他。
场面一度大乱,偏偏这时,一个仆人急急跑来对左濯道:"三少爷,那石千之在大门外哭了,好多人围来,赶都赶不走。"
左濯头疼:"把他拖走!"
"拖不走啊,八尺男儿喝醉了哭得跟个小童似的,就这么瘫倒在地,我们挪都挪不动。"
"废物!"左濯大骂,"叫邱叔喊人过去,养着那些暗人干什么的!这点小事也要来烦我!"
时至良辰,礼乐未歇,轰动了全城一日的左府又燃放出数千烟花,瑰丽绣煌,在夜空上缤然绽放化为流云飞沫,千顷四野,苍烟如雾。
我们在秋光居上坐着,种满蔷薇花的偌大庭院中,丫鬟喜娘们都被沈云蓁打发了出来,立在门口噤若寒蝉。
左显孤影而来,一身大红喜袍,极为俊秀倜傥。
他将所有人都遣走,清瘦高大的身影在亭台徘徊良久,神情忐忑,喜悦,期待,惶恐。
良久,他终于迈上石阶,推开了房门。
里面一定会有精彩戏码可以看,比如沈云蓁掀了屋顶,比如左显罚跪搓衣板。
但碍于当事人就冷着脸坐在旁边,我不得不按捺住爬过去揭瓦偷瞧的冲动。
珲蓝的中天露蓝光从精美细致的雕花窗棱中透出,开阔空敞的屋内悬着红帐蕙萝,可以隐隐看到左显举步朝床边的新娘走去。
沈云蓁这时出声道:"这就不要看了吧,到别处去走走?"
"打得很凶?"我忙问。
"没。"
"那..."我一脸好奇,压低声音,"你们做什么了?"
顿了顿,她不悦道:"新婚夫妇能做什么?"
我"啊"了声:"你们居然没吵架,没打架,你居然没有把他轰出来?而是,而是..."
她眉梢一挑:"你这是什么表情?很失望?"
我撇了撇嘴。
她望向门前被中天露晕染的石阶,淡淡道:"我如何轰?你也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很刻薄狂妄是不是?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今天这般羞辱他,令整个左府都蒙了羞,他非但丝毫不怪我,还待我温柔有礼,敬我如宾。其实他进房的时候我没想过要赶他,因为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来杀了我,我都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344 一场悲悯
我眼眸一亮:"所以他那么待你以后,你感动了?"
"对,我不忍心了,也认命了。"她垂下眼睛,"他待我真的很好。"
我不解:"那之后呢,既然你认了命,那你们会不会花好月圆,郎情妾..."
"怎么花好月圆?"她打断我,"左府的人皆视我为眼中钉,我的性子也不好,你觉得我跟她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可以好好生活么。"
想起当初在左府的所见所闻,我点头:"是啊,大户人家的后宅之斗,又复杂又厌味。"
果然,新婚第二日,沈云蓁在敬茶时就受了气,下午又同一堆妯娌吵了一架,她将这些火气全迁怒到了左显头上,当夜便搬去了别院睡,并彻底在那住下。
随后数月,她与左府那些妯娌姑婆们的争执纷闹越来越大,对待左显也越来越尖酸刻薄和骄横跋扈。
矛盾最大的一次,是沈云蓁遭了其余几个少夫人的刁难,双方动了手,一大群夫人丫鬟在厅堂中打成一团。
沈云蓁陪嫁丫头多,一人敌三,仍占了上风。
一个久未出面的华服老妇在一大堆女人的簇拥下急急赶来,见此情形,直接叫仆妇上去教训沈云蓁。
沈云蓁握住仆妇的手甩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嗤笑了一声转身就走,带着一身的刺回去秋光居,恰逢左显立在院中作画。
月色静寒,一庭落花,左显伏案的身子微顿,抬眸朝刚整理好衣衫妆容的妻子望去,温润一笑:"刚端了一盅百合银耳羹在你房里,你..."
"够了!"沈云蓁冷声打断他,毫无预兆的便开骂,"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我这么骂你恨你,你怎么还能死皮赖脸的贴着我!"
左显有些愕然。
沈云蓁走过去,疾言厉色:"你从头到脚我没有一处看得顺眼,你们左家更是个豺狼虎豹之地!我羞辱过你咒骂过你,你要是个男人,但凡还有自尊自重之心你就该写封休书给我!"
左显看向她身旁婢女:"是谁惹夫人不悦了?"
丫鬟揖礼:"是..."
"是我。"那老妇在一大群夫人的陪同下进来,淡淡道,"七郎,她既然要休书,你就给她吧,我左家池塘小,容不下这尊大龙。"
"你不是池塘小。"沈云蓁顿然回过头去,直接就道,"你们左家是池水浅,一个个都是王八!"
"放肆!"老妇怒喝,伸手一指,"给我打!"
沈云蓁那些丫鬟齐齐上前拦着,沈云蓁叫道:"你当我怕了?尽管打,我沈云蓁喊一声痛,我从这里跪到你门前去!"
"蓁儿!"左显上前拉住她,"你别这样。"
"你还是不是男人!"沈云蓁甩掉他的手,"都说红颜祸水,你怎么就不能清醒一点?你不是有个兄弟为了个青.楼女子杀人毁尸,至今逃命天涯,无脸见人么!是不是物以类聚?不然为什么你也跟他一样的犯贱和令人恶心!"
刻薄的话语就像冰冷的刀子,左显彻底愣在了那,担心她的焦虑神情从清俊面庞上一点点褪去,变得不解,愤怒,怨恨,悲伤,最后归为一寂波澜不惊的荷塘。
"好你个泼辣恶毒的沈氏刁妇,"那老妇大怒,"我今日就要在这立立规矩!家法伺候!给我往死了打她!"
"太祖母!"左显急急上前,撩袍跪下,抬眸看着老妇,"不要伤她。"
"你给我让开!"
"太祖母!"
左显重重磕下,光洁的额头被地上石子所磨,红了大片:"蓁儿是我惯坏的,源也罪也,我最该罚,应是我受之!"
他挺背再磕,被一个妇人拦住:"凌孚!"
左显回头看向沈云蓁:"快回屋去。"
沈云蓁看着他,眸光波闪,深吸了一口气,也跪了下去:"打吧,我认,话由我说出,与你无关,无需你多管闲事。"
"我让你回屋!"左显大怒。
沈云蓁咬牙:"我不!"
"不动她也行!"老妇看向那边的纸笔,"马上把她给休了!"
一个仆妇忙走去拿纸笔。
左显双拳紧握,坚定道:"不可能,我不会休蓁儿的。"
"你说什么!"老妇气的发颤。
"祖母!"
闻风赶来的几个左家少爷忙围过去,开始打圆场:"祖母,我们先回去吧,明日再罚,您的身子重要。"
"对对对。"一个压低声音,"沈氏这么刁蛮,这么快就休了岂不便宜她了,还得恶罚几日才行,七郎总有不在的时候,别气着您了。"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若是放沈氏出去,那她铁定与我们左家为敌啊,休了她便是我们亏了她,若还留着她,那日成亲她羞辱我们则是她的不是,沈钟鸣那些学生和老友只会记着我们的大度和包容。"
"是啊祖母,不如先回去吧,咱不跟这种女人一般计较。"
...
一大群人终于将老妇哄走。
一个妇人最后离开,指着跪在地上的沈云蓁:"这里是左府,你再高的心气也得被压一截,别说沈钟鸣已经死了,就是他还在我们左家也不怕。发发脾气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别不知好歹。"
"是我的错。"左显跪着行礼,出声道,"二婶婶请回吧,天色不晚了。"
沈云蓁自己爬了起来,冷笑:"沈家再不济,靠的至少是自己,你刘家结党营私,四处勾结,攀上左家就以为上了高枝么?如今还来我跟前狐假虎威,小人得志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你回去!"左显喝道。
沈云蓁看了他一眼,回房了。
我身边的沈云蓁轻声道:"我这个时候特别暴躁,我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回忆这段,觉得一点也不像是我自己。凶戾蔽目,怨恨灼心,有时称快一时,但将脾肺脏气败得一空。"
杨修夷始终面淡无波,清冷静默。
我也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皆有因果。
院子里很快静下,只剩几个随从,左显淡淡叫人将东西收了,转身回房。
之后几日,他们形同陌路,这是左显第一次冷落沈云蓁。沈云蓁一直是无所谓的神情,爱理不理,也是在这几日,左显遇见了蔡诗诗。
泛潮的时节,天地都湿嗒嗒的,左显独自在一家酒楼发呆。一个清秀水灵的姑娘向他走去,捏着一块玉佩放到正在左显酒桌前:"公子,这是,是你掉的么?"
声音有些稚气,面貌带着青春年华的少女独有的娇俏和羞意。
那玉佩是杨珏的随身之物,左显一眼便面色大变,惊忙起身:"这是哪来的?!"
蔡诗诗回过头去,指了指门口:"一个男人给我,他说是你的。"
左显急急冲了出去,站在门口张望,蔡诗诗跟去,左显回眸:"他人呢!他人在哪!"
顾茂行的手下已走远了,而顾茂行就坐在不远处的阁楼茶室里,端着茶盏淡淡的看着他们。
比起公孙婷和顾茂行的勾结,蔡诗诗只是一颗毫无所知的棋子,可顾茂行待这枚棋子真的很好,他那些手下几乎都在为她与左显制造各种邂逅之遇。
街角,茶肆,酒楼,亭台...
回想上一个梦境里左显同沈云蓁的次次错开,再看如今他同另一个姑娘隔三差五的不期而遇,真是令人喟叹唏嘘。
蔡诗诗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左显,数次相逢后,她问闺友她与左显是不是缘分二字。闺友笑着让她不要多想,可少女情窦初开,在这么多巧合下,只会越发春.心如漾。
对于那么多次巧遇,左显倒并未有许多在意,他对蔡诗诗所持的态度仅仅只是眼缘和凑巧,到最后也不过是当个妹妹来看待。
一晃又数月,秋日萧索,紫薇区西边有泊长湖是临尘江流与紫清河的分支,刚下过一场小雨,湖上掀起浩大的水雾,朦胧泛泛。
左显和一个叫顾儒达的布衣书生在一艘船上席地对饮,畅谈天南地北,不时也要论一论朝政时局。
我们坐在船尾,我托腮听着,快要打瞌睡。
撑渡的船家忽在此时一个打滑,船身微微侧倾了下,顾儒达手边的酒盏被打翻在甲板上,咕噜咕噜顺着滚去了左显脚边。
左显俯身去捡,顾儒达袖子一晃,一粒药丸便落进了左显的酒盏。
沈云蓁一愣,我也愣了,然后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左显将那樽酒喝得一干二净。
天水一色,茫茫无边,细雨斜风中左显面色越来越红,顾儒达回头吩咐船家:"靠岸。"
烟云亭上立着一个娇小纤瘦的姑娘,正在等候闺友,身旁的婢女上前给她披上斗篷,她抬头看见湖岸下新靠的船只,不由一喜:"左公子!"
左显双颊浮红,澄亮的双眸变得迷离,我以为顾儒达下的是媚药,近看才知道是魅药。
媚药可以用冷水强破,魅术对心智坚定之人亦无多大用处,可魅药不同。制作此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是九尾狐的心肝,但九尾狐是什么?是青丘神族。不说打不打得过,就是如今能不能遇上都成了问题。
345 初次见面
"顾茂行真厉害。"我忍不住叹道。
沈云蓁冷笑:"顾儒达一介书生,自命清高,多次拒绝左显的救济,却要了顾茂行的买通。"
"这是为什么?"我不解。
"是他廉价的文人风骨。"沈云蓁道。
蔡诗诗下去扶左显了,会发生什么我们不难猜到,烟云亭后边就是临湖的风雅客栈,顾茂行应已安排好了一切。
湖畔浮灯,江岸初静,正是夕晚归家之时。
我趴在楼下大堂,望着窗外雨景,沈云蓁安静坐在一旁,和我一样闷闷的。
杨修夷问我:"困不困?"
我没理他。
沉默一阵,我看向沈云蓁:"我不久前见过沈老先生了。"
出乎我意料,她没有太大的震惊,只是垂头点了一点。
"你何以不讶异?"我忍不住问道。
"爷爷最后的那封信里说了。"她仍垂着头,"左显垂死,是爷爷所为。"
我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寥寥数语只交代了我几件事。"
我点头,看回窗外,夕阳暮色给落雨的湖面染了微醺颜彩,湖边柳树迎风而摆,沙沙哑哑的。
"那,"安静良久,沈云蓁又迟疑开口,"你与爷爷见面,他,他可有什么让你对我说的?"
"没有。"
我淡淡道,其实心里闷闷的,很难过。
沈老先生说他强改了左显的命盘,顾茂行也在左右着左显,可我发现,左显始终是他自己。
他们可以操纵他的姻缘,他的际遇,却操纵不了他的心。
任你百般戏弄于我,我自初心如磐石不移。
我特别想要告诉沈云蓁,你知不知道左显多爱你,这样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儿,他喜欢你喜欢的痴狂,热情,执着,开朗又乐观,可是现在,他却要死了。
和左显初次见面时,他望着画上女子的神情我怎么都挥之不去,那种心痛和寂寥,像是能穿过悠悠岁月。
我真的很想问左显,沈云蓁究竟有什么好,要你喜欢成这样?
夜色渐沉,半夜响起一声婢女惊叫,随即安静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盛怒的左显大步下楼,蔡诗诗紧追了下来。客栈的伙计和掌柜眼观鼻,鼻观口,什么都没看到。
蔡诗诗在门外拉住左显,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音传了进来。
争执的很凶,但我们已经知道了结局,便没什么悬念。
蔡家怒斥蔡诗诗不要脸,蔡诗诗寻死觅活。顾茂行在左府地位本就不轻,在左家几个老爷面前说了几句,蔡诗诗终是成了左显的妾室。
沈云蓁没什么反应,只是离左显越发疏远和冷漠。左显也没有将蔡诗诗扔在那不管,例行公务一般,每月初七过去在她房中过夜。
而最开心的莫过于左家那些姑婆,她们讨厌沈云蓁,对待蔡诗诗便喜欢无比,像是要故意做给沈云蓁看一般,什么好东西都往蔡诗诗手里送。
沈云蓁有沈家的产业在,对左家也没什么特殊感情,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左濯的妻子秦氏却不然,她看不惯蔡诗诗一个妾室得宠,甚至还爬到自己头上,于是时不时就会刁难几句。这种时候,反而是沈云蓁替蔡诗诗挡箭说话。
比起说书先生口中那些被正室刁难折腾的死去活来的小妾,蔡诗诗应该很知足了,可是在顾茂行找上她之前,她自己便已悄悄开始对沈云蓁下手,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伎俩。
顾茂行一直在做安排,在蔡诗诗嫁过来后的第三个月后才终于去找她,一番威逼利诱,蔡诗诗狠心应了。
顾茂行给沈云蓁准备的毒药不是普通药草,看到那蠕动的埊虫虫卵被捣碎成黑液,滴入盅中,我身边的沈云蓁快疯了。
我上去细细将所有药材看过去,猜测道:"可能是要将你的身子与魂魄分离。"
"我吃的饭喝的酒尝的小食里边全有?"
我点头:"可能是..."
"这贱人!"沈云蓁大骂,可是另一边的她已经渐渐被毒傻了。
终于发现她不对劲,左显盛怒,请了所有能请到的大夫,日日夜夜陪着沈云蓁,不让任何人接近一步。
端来的药他先尝一口,送来的饭他先吃一碗,亲手替她洗澡,换衣,梳发。之后他令人找了顶帷帽,给她戴上后,他天天牵着她出府去玩。
向来挂着一副全天下都欠我银子的表情的面瘫姑娘痴傻成了成日嘻嘻哈哈的无知幼儿,我却觉得这应该是沈云蓁这辈子过得最幸福单纯的时候。
"动容吗?"我问她。
她没说话,双眸深邃,静静看着远处一对璧人。
那里的她缠着左显的胳膊,依偎的很紧,左显黑眸专注,正在往她发髻上别一朵茉莉。
天空一碧如洗,云雁成双,我问:"离你死掉还有多久?"
"快了,我是冬日死的。"她道。
"幸好你已经傻了。"我说,"不然你要掰着手指数日子了。"
秋日很快过去,冬天来了,左显的父亲在下朝途中被政见不合的人派人暗杀,重伤昏迷,左显终于离开了沈云蓁。半个时辰后,蔡诗诗在自己的小腹上狠刺了一刀,大喊有杀手。秋光居上下惊坏,守在沈云蓁附近的暗人护卫被蔡诗诗身边的乳娘调去大半,两个丫鬟身手飞快,将沈云蓁身边那几个陪嫁丫头尽数杀了,一刀致命。
蔡诗诗脸色惨白如斯,贴着精致砖墙而立,捂着肚子上不浅的血口。
顾茂行抱着昏迷的沈云蓁出来,淡淡望着她:"以后你就是左家的七少夫人了。"
蔡诗诗浑身发颤:"你,你快走。"
"沈家三代单传,现在绝后,沈云蓁又败坏门风,欺夫丧德,沈家那些产业按律法该归左显了。你作为他的新夫人,要深一层审细那些田庄店铺才行,蛛丝马迹都要摘录下来。"
"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别多问。"顾茂行抱着沈云蓁离开,"管好你自己。"
我不由一叹:"从选中蔡诗诗开始,顾茂行就在等这一刻了吧,这盘棋下的真大。"
"可惜至今过去两年了他仍没有达成所愿。"沈云蓁冷笑,"我爷爷不也是早有安排?"
能不早吗,我看了她一眼,早在我九岁时他就找上我了。
我举步跟上顾茂行:"走吧。"
"我不去了。"沈云蓁看向地上惨死的几个丫头,难受道,"我想在这里多陪一会儿阿銮。"
几个男子走来搬移她们的尸体,按照我所了解到的关于沈云蓁当年私奔的事,这几个丫鬟也是一起逃了的。
毁尸灭迹,死无全尸。
我心里冒出这八个字。
我点头,难过道:"你快些跟来吧。"
老实说,我盼沈云蓁死掉的这一刻已盼了好久。我之所以要把这冗长梦境,包括蔡诗诗那些低级的恶心手段看完,暂至左显的梦中阵于不顾,就是想知道顾茂行将她的身子弄去了哪里。
顾茂行上了马车,杨修夷背着我一路跟随,马车朝北而去,出了城门,郊外笼着白烟水雾,马车在里边消失无踪。
梦也有尽头?
我傻了眼。
杨修夷道:"这是沈老先生所设的梦阵,我们梦里所能看见的都是沈老先生知道的。"
思绪有些乱,我从杨修夷背上跳下,不知该从何整理。
"初九。"
我抬眸朝杨修夷看去。
沈云蓁在的时候好一些,和他独处,那些压抑在我心头的苦涩酸意便又来了。
他看着我:"若只要沈云蓁的尸体,姑止有千百个机会可以下手。"
我还以为他要同我说卿湖和魔界的事。
我看向顾茂行消失的地方,道:"但是他将沈云蓁弄到了左府中来,并处心积虑的安排了一个蔡诗诗给她下药。"我不解,"可为什么要让她魂魄分离?"
"顾茂行对你提过寻乡灯。"
我皱眉,我怎么将这个忘了。
寻乡灯,说是寻乡,实则是寻血亲。
七百多年前,边境混战了三十多年,死伤无数,从半水城临河一直积到武衡射星城,横尸遍野,伏骨万里。
一日一支军队不幸中了敌方奸计,在一处深山密林里迷了路。山中多瘴气毒烟,他们日渐不消,临死之际,许多人怀念故土山水,不甘客死异乡。其中有个天资聪颖,精通奇门遁甲术的小兵,他全村男子包括他一家四个兄长皆被强行征兵在此。他闻哭声而悲恸,又惶恐此处瘴气之源为凶戾煞气,会惹众人魂飞魄散。遂他借天时星序自创一法,聚敛孤魂后,他化身为灯,带着同乡魂归故里。
此灯名为寻乡灯,实则以血肉为引,以魂魄为索,寻的是他独守家里的年迈之母。
顾茂行想用这个方法用沈云蓁寻到沈云织,所以要将她魂魄分离,但那样的话,阴阳轮回,黄泉碧落,便再无沈云蓁了。
我说:"沈云蓁死后身子确实与魂魄分离了,可是却彻底毫无牵系,那具身子与她再无相连之处,她感应不到。"
"是沈老先生做的。"杨修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