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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田共羽     破阵录txt下载     破阵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九章 相谈

    苍山昂首,春风烈阳。

    自徐浣尘苏醒过来,又已过了数日,他对于那一日在鱼向晚瞳孔之中所见的种种迷幻,自始至终也不曾提及过分毫,其实,对他而言,许多幻想,终究离奇太过,醒来之后,也不过留存些许印象而已,至今思来,仍是只记得那两人身影罢了。

    “徐师兄,该吃饭啦!”

    房门外响起话语,想来是个极年轻的弟子,话音之间,又是娇嫩,又是略带几分粗豪,似是正在变音,徐浣尘从来极少与人交际,即便是金阙峰上同脉弟子,也几乎不识得一人,单听话语,自然也听不出半分相熟,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屋外弟子这才推门而入,想来是门内师长早有吩咐,嘱咐切切不可擅自打扰,才让一众年轻弟子对这位师兄,反多了几分敬畏。

    只见进门的弟子亦是一身道袍,肤色甚是白净,只是始终端着盘碟,低首送餐,不露面色。

    徐浣尘仍是头痛欲裂,也不知是被那幻想所扰,还是真的睡眠不足所致,自从他得知辜御清欲要重启百脉会武一事后,心中就更是惴惴不安,于他而言,正道会武虽有益处,但却绝非道门清净之举,何况动武刀兵,终是不祥,徐浣尘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似乎疼得更加厉害了。

    此刻那小弟子也将碟上餐食摆上了桌子,徐浣尘只觉得今日餐食并无半分香气,连往日里那山间食材的清香气也不闻半分,更是没有丝毫食欲,便说道:“劳烦师弟了,将餐食放下便好,随后我自收拾了送往厨房去,便不劳师弟操持了。”

    那弟子低着头颅,额顶头发漆黑如墨:“师兄实在是见外了,我来时,师傅便嘱咐过,这些吃的,徐师兄务须好好吃下,身子才恢复得好。”

    徐浣尘无奈一笑,只是说道:“待会我亲自去向师傅致谢,只是此刻实是没有胃口,师弟不需在此陪我,功课繁重,还是尽力修持才好。”如今他在门中辈分虽轻,但论及功力深浅,已非寻常弟子可比,故而话语分量极重,普通弟子里年岁低些的无有不从,但眼前这小弟子听了却仍驻足不动,垂首相待。

    徐浣尘点了点头,笑道:“罢了罢了,也是师傅一片好意,劳烦师弟将房门关上,莫要凉了餐食才好。”

    小弟子应了一声,转身便去开门,可堪堪转身之际,徐浣尘竟已不知如何,已闪在身畔,并指如剑,径自朝着小弟子腰间点了去,这一指仍是灵犀指法之中精妙高招,连取人体气海俞穴、命门穴、悬枢穴三处方位,这三点皆为督脉大穴,非同小可,上冲头脑,徐浣尘这一番突下重手,实是迅捷若电,可那小弟子虽背身相对却忽然腰身一拧,反手成爪,硬接下先头两指,而徐浣尘那最后一指,却不似头两指那般闪烁,反而凝在半空略略停顿。

    小弟子背身施爪,连接两指之后却忽然一空,虽是电光火石之间,却也不由得一怔,正要转身过来,徐浣尘第三指这才慢吞吞点在他腰眼上轻轻一触,这一指看似缓慢不已,实则暗有道门内劲,冲力不小,那小弟子骤然间只觉背身一片酸麻,顷刻间便坐倒在地。

    徐浣尘上前一看,却见那小弟子肤色白皙似乳,美目秀美雅致,只是眉眼之间尚自带着一股傲然怒意,当真是杏目含怒,柳眉倒竖,哪里是什么道门弟子,分明便是那一日一同上山来的叶小鸾。

    “是你......你竟没有一同下山?”

    叶小鸾面色憋得通红,显然是暗自运功冲击穴位,然而御玄宗灵犀指法的点穴功夫极是独特,叶小鸾连冲数次,也无功而返,于是便冷冷说道:“究竟被你识出来了。”

    徐浣尘也不着急,揉着自己太阳穴,好似头疼更甚:“你这时间选的不好,此时正是金阙峰早课时分,厨房哪里开火?何况我们这一脉早课皆是由三云师叔主持,哪一个敢抽身前来到我这里送饭?”

    叶小鸾哼了一声,道:“看你木讷得不行,没曾想倒有些机敏,你与我说这些,莫非不怕我对你宗门不利么?”

    徐浣尘说道:“你若真要对我不利,方才我始终睡着,你只需潜入进来,一刀便能要我性命,何况你能潜身在宗门中数日不出,单等这一日我精神恢复,更是证明,你并非存心捣乱,而是有所求的,既然你无心为恶,我又何必与你藏着掖着,说了又能如何?”

    叶小鸾一时语塞,想要撩一下耳边秀发,却发现此刻连双臂竟也麻木无觉,心中忽然一阵酸苦,问道:“你们点穴功夫如此高明,可是将墨止那臭小子似我这般,点了穴道,关了起来?否则如何不见他踪影?”

    徐浣尘看着叶小鸾本正昂首怒视,忽然间面容凄苦起来,全不似做戏,心中又是惊诧,又是疑惑,只能讪讪答道:“我御玄宗哪里会有将自家弟子点穴囚禁的道理?只是你屡屡言及墨师弟,可是与他相识么?”

    叶小鸾双眼一翻,说道:“他曾说要一生一世待我好,照顾我,如今若非被你们囚禁,如何能不见半分影子?还是说......还是说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便故意躲着不愿见我。”说到此处,忽然只觉得这另一种情况似乎大为可能,不禁心中好似黄连打翻,苦不堪言,双眼一红,便要落下泪来。

    可她这番神色,徐浣尘可不再注意得到,只听得她前一半话语,已是将徐浣尘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长大了嘴巴,半晌不知如何搭话,此刻见着叶小鸾泫然欲泪,这才立即说道:“这位......姑娘,你方才说些什么?墨师弟说要一生一世照顾你?可是他亲口所言?莫非是你听错了?你们二人如何相识?哪里来的时间说出这等话语?”

    他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叶小鸾听得叽叽喳喳,只觉得烦躁无比,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性子,此刻索性说道:“他不照顾我,莫非照顾你么?我是看你那一日似是与臭小子相识,这才留你性命,你若不知,尽管将我交给你们那些牛鼻子道士罢了。”徐浣尘只觉得此刻血往上冲,眼前不禁浮现出墨止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由得暗暗思索:“莫非他真的骗了这姑娘?可墨师弟早死在西北,其余时间不是在宗门便是与我同去边关,哪里来的与她相处时间?”

    他一时思索不透,只是叹了口气,便将自己与墨止如何奉师命下山,如何身陷边关之事,又如何遇到北桓扣关,墨止如何丧身黄沙,一一诉说,他虽只拣着些简略之事言说,但个中凶险,叶小鸾仍是听得死死抓住衣衫,直至骨节泛白,当听到黄震亨诊出墨止身怀三门功法行将命不久矣之时,更是泪眼婆娑,珠泪成串而落,及至最后徐浣尘言说道,墨止孤身入黄沙之后,再无下文,叶小鸾也终于双手垂了下来,喜欢车这才看到,方才叶小鸾所抓着的衣衫,竟已被扯开几道豁口,叶小鸾双手上,也透出道道血痕,可见用力之重。

    “姑娘,这便是墨师弟最后的故事,我虽不知你与他何时相识,但墨师弟即便未能死在大漠之中,以他当时伤势,也撑不过多少时日了,还望姑娘节哀。”徐浣尘说着,也不禁眼眶微微泛起模糊,对于这位师弟,虽入门极短,平日里无拘无束,但真的到了那以身殉道的时候,却远比自己这修道多年的所谓师兄,要坚决太多。

    叶小鸾静默良久,泪水渐干,忽然说道:“既然是孤身而去,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看到他的尸首,既未见尸身,谁又能说他死了?”

    徐浣尘说道:“玄岳峰的雍师叔,这两年来也带着门下弟子去了边关不下数次,却始终一无所获,西北边陲,战乱频仍,黄沙之下不知多少骸骨,谁知道哪一具便是墨师弟的?”

    叶小鸾对他所说,却似充耳不闻,双眼之中忽放明亮,仿似忽然见到了一丝光亮,猛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起来。

    徐浣尘看着眼前少女,还以为她心智受了刺激,堕入癫狂,正要上前再施手法点住下颌一处,谨防她咬断舌头,却忽然听得叶小鸾笑道:“我忽然记起,我这才忽然记起,墨小子必定不曾死在边关,他并未死在边关!我曾在中原又见过他的!就在那暗云庄外!”

    徐浣尘心中亦是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姑娘可曾见过墨师弟?”

    叶小鸾点了点头,亦将暗云庄所见之事略加说明,只是其中包含孟雪晴的片段,自然一一删去,说道最后,叶小鸾说道:“那时,卢龙关一战已过去数月,我还道那臭小子为何那般憔悴!”

    徐浣尘听到此刻,心中也不禁燃起一丝希望,但也仅仅一瞬而已,旋即说道:“既是如此,也改变不了什么,当时边关军中,有半边阎罗黄震亨先生为他诊治,当时他身怀三门内功,已是内息全摧,便是仍活了一段时间,想必也早已身故,否则,如何能不归宗门呢?”

    叶小鸾神色一黯,心中希望明而复灭,往往最是伤人,可偏就此刻,门外忽然传来许多弟子话语,口中叫喊着,来看望徐浣尘伤势。

第二百一十章 争吵

    却说那上清宫中,此刻五峰首座齐聚一堂,只是此刻却并无一人开口言说,连那端然正座的辜御清,此刻亦不过轻支额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厅堂正中那一盏紫铜香炉,也不知这位名动天下的正道巨擘,此刻心中究竟所思为何。

    不多时,只见着一位徐浣尘换了一身崭新衣裳,独自来到大殿门前,拱手道:“弟子徐浣尘,拜见各位长老。”

    辜御清点了点头,示意徐浣尘快快入内,上下观瞧了一番这位入室弟子,见着神完气足,早没了半分当日混沌迷惘,这才笑道:“闻听你这几日身子见好了,这才传你过来,今日一看,的确气色恢复不错。”

    徐浣尘入殿先行大礼于掌教师尊,再依次拜各位长老首座,这才说道:“承师傅挂怀,弟子当日学艺未精,中了魔道妖术,若非师傅暗中相助,弟子怕是已殒命当场。”

    雍少余听罢,心中暗暗思索:“原来当日浣尘能与鱼向晚交手不败,果然便是掌教师兄暗中相助,想来掌教师兄内力浩渺,竟已到了可隔空传功的地步,如此境界,委实是正道之福。”

    而辜御清却是浑不在意,似乎徐浣尘所说之事,于他全不放在心上,只是甩了甩衣袖,笑道:“邪魔外道打上山门,莫非我还看着你受了折辱不成?只是可惜了渊狄,同为我宗门翘楚,为师却未能救下他,此乃是我之过,日后定当要去宗门祠堂,向列位掌教先贤赔罪。”辜御清一边说着,心中自是又想起那尚未露面,便横遭杀戮的刘渊狄,话语之间,亦全是哀情悲戚,“田师弟,你齐云峰遭此劫难,却非根基动摇,我看你门下仍有贤良弟子,回头择个吉日,我再亲传他们几手功夫,以略偿损失。”

    田烛自当日受了化魂大法钳制之后,与雍少余比拼掌力受了内伤,本需静养数月方能恢复,但毕竟事关本脉弟子亡故,不过几日间,强自运功冲开脉络淤塞之处,竟也行走如常,若非他自身功力深厚,这般行事,已极是艰难,此刻面色虽灰白一片,仍是略略点头,低声说道:“掌教师兄言重了,齐云峰一脉弟子皆受命匡卫正道,若是魔道攻回中原,自然也要奉命斩杀,少不得伤损,渊狄虽身死敌手,但死前亦硬拼相斗,也算尽力了,师兄不需太过自责。”

    他此刻本就气力不足,此刻言谈到自家弟子亡故,更是牵动心事,火从心起,越说声调越沉,但话音却隐现急怒之气,当即面色一阵灰白一阵赤红,随即剧烈地咳了起来。

    辜御清长叹一声,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说道:“师弟切莫太过伤心,我今日召集诸位过来,便是要给各位一个交代。”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堂堂正道第一门派,竟在门内比武大较之日,被外敌就此攻入,耀武扬威一番,又扬长而去,虽救下来一众正道高手,但毕竟事事处于被动,的确是颜面太过伤损,众人无不静候这位掌教真人站出来主持大局,而辜御清看得分明,见着田烛将瓷瓶里的药丸吞下一粒,面色渐转恢复,这才继续开口言说。

    “今日之会,其实我已思忖颇有时日,自两年前,江湖上有侠义盟之事起,便已深藏于心,只是当时虽已觉察出武林之中略有风波,但却仍念着顺势逐波,不欲强加干涉,只是两年间,江湖之中,宵小渐增,到了如今,魔道竟能破山门而入,实是骇人听闻......”辜御清沉声相叙,大殿之中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香炉之中静静燃烧香木之声,众人斗清楚得很,辜御清此番话语,几乎决定着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内,正道武林如何动向。

    “当年正道昌隆,魔道遁走,江湖是何等兴盛,但如今,却屡屡受挫于魔道之手,想来便是这正道人才已渐趋凋零,前些时日齐云峰弟子刘渊狄亡故,两年前玄岳峰弟子墨止失踪,都是极可惜的伤损,”辜御清说到此处,也不自觉地朝着雍少余处望了一望,只见着雍少余在听到“墨止”二字之时,仍轻轻抓紧了衣衫,但面色始终古井无波,全然看不出半分情绪,“故而,依我所见,重启百脉会武,再开正道人才选拔之事,方是当今大事。”

    他这话一出,厅上众人无不侧目,原来这百脉会武当年之所以荒废不复,便是因御玄宗弟子沈沐川之故,当年正道虽兴盛无比,但仍需储备新锐人才,扩充武备之选,而沈沐川自然便是那个中翘楚,只是当年沈沐川为人豪傲无羁,处处皆要占个头名,手下快剑无匹,却绝无半分相容相让,一路比拼,却是一路损伤,及至他赢下剑宗魁首之名,已是将当时江湖中用剑新锐伤了一圈,而随后更是一言不吭,便弃了会武总魁首之争,将百脉会武活生生打成了个烂摊子,御玄宗虽身为江湖正道名门,却也极是说不过去,为此,江湖各门各派还曾一同上山门讨要说法,当时便是身为御玄宗大师兄的辜御清站了出来,替自家师弟挡了这一劫难,由此之后,各门各派再不愿将自家人才现于人前,这百脉会武自然也就日渐荒疏无人再提了。

    而今日,辜御清忽然再次提气,显然已是无奈之举,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遭魔道能径直来到御玄宗金阙峰山门之前,便能如此来到江湖任何一门派腹地之中,如此武力,已是不可小觑的地步。

    “师傅......”

    徐浣尘忽然开口,轻轻地喊了一声,辜御清望了望他,却也不恼他此刻插嘴,只是说道:“浣尘有什么想说的?”

    徐浣尘剑眉紧蹙,似是仍在心中犹疑,但他与墨止不同,每每开口,必定已是思忖定下,方才发声,此刻也缓缓说道:“师尊所说,弟子认为极是,只是若如此,便认定是魔道所为,怕是还略略欠妥。”

    他这话一说,众人更是大皱其眉,三云道人率先怒道:“放肆!尔等小辈,知道什么!这天底下,莫非还有人愿意冒充魔道妖人不成!掌教师兄莫非还识不出魔道之人么!”

    徐浣尘说道:“弟子绝无怀疑之意,只是从来便听说,魔道其名之下,仍细分四大门阀,乃是‘血竭堂’、‘异鬼道’、‘苦心禅宗’和‘龟鹤阙’,当初天劫老人便是以血竭堂堂主身份,将四门统一麾下,弟子不才,于瀚海阁中略读了关于魔道四门的古籍记载,其中血竭堂手段最是狠辣霸道,异鬼道则是取鬼道阴灵的修习法门,苦心禅总则是与当今澄音寺相立相对的佛理之争,而龟鹤阙则是主攻炼药炼毒之属,这四门功法大相迥异,却无一门主修那操纵人心之术......弟子当日所中那邪术,乃是专攻心智之法,但魔道之中,却无一门有此能耐,故而弟子斗胆猜测,当今江湖之中,或许存有别股势力,打着所谓魔道幌子,煽动矛盾,以策骚乱。”

    三云道人双眉倒竖,怒喝道:“区区小辈,那瀚海阁古籍,莫非只有你读过不成!百年前所载所记,今日如何能算得数?若是妖人于百年之间又生出古怪心思,创了这一门功法,莫非我们还要听你所言,置若罔闻不成?”

    徐浣尘拱手俯身,但话语却是愈发坚定:“弟子不敢放任,更不敢置若罔闻,从来修道所为,便是匡扶正道,无论这股势力究竟是魔道,还是其他门派,皆绝非善类,弟子只是认为,不可就此便断定一切皆是魔道所为。”

    三云道人尚未说话,只听得灵武峰首座谷道梁率先冷笑几声,说道:“嘿嘿,想来是当年卢龙关一战之后,咱们的徐大弟子,如今是对魔道生了怜悯敬仰之心了!”

    当年卢龙关一战,世人只知萧家军马奋战退敌,御玄宗和一众江湖帮派于其间鼎力相帮,故此才有保家卫国一胜之力,但却无人知晓,这所谓的御玄宗鼎力奋战,实则不过是徐浣尘与墨止二人而已,至于那一众江湖帮派势力,便是当时由孙青岩所率的魔道部曲集中相助之功。

    徐浣尘脸色猛地一白,立马说道:“弟子岂敢!只是以古籍推论......”

    谷道梁冷哼道:“什么古籍推论!如今魔道猖獗,祸及天下,你却跟我们说什么不可妄加论断,若非魔道挑衅,你倒说说,是何人与我宗门为敌?依我看呐,嘿嘿,你与那个墨止,都是在西北着了魔教妖人的道儿了!那墨止想必也是奔着魔道而去了,毕竟当年沈沐川......”

    他话未说完,雍少余已是勃然而怒,霍然起身,厉声喝道:“谷道梁,你说便说,何必牵连我那老七弟子!莫非你灵武峰门下没个提得起个儿的,便要诋毁别脉弟子不成!”

    谷道梁斜眼瞟了一下,又道:“据说那个墨止入门之前,便与沈沐川和魔道凶星青辰撇不干净,谁知道他究竟是打着什么心思上山......”

    雍少余听在耳中,更是怒不可遏,正要开口,却见徐浣尘率先说道:“谷师叔这话说得实是不妥,墨师弟自与我下山后,事事皆办得妥当,西北夔陵村一众村民百十口性命得以留存,全赖墨师弟孤身入侠义盟为饵,方才事有转圜,师叔既不曾随我们一道前去,如何竟能这般以恶度人!”

    “砰!”

    只见着谷道梁脸色一红,重掌便在桌上拍了下去,他掌力何等深厚,当即便将那一张紫檀硬木桌拍得粉碎:“区区小辈,莫非还要教训我不成?”

    “教训谁?”

    辜御清忽然沉声开口,众人此刻虽各自争吵,纷乱不堪,但辜御清却一声沉喝,将众人话语尽皆压了下来,即便是素日里威严赫赫的首座长老,也不由得各自按下怒气,不敢再多说半句,只有徐浣尘粗粗地喘着气,双肩不住地上下抖动,显然是动了怒意。

    “浣尘,你也太放肆了。”辜御清的话语,沉厚至极,缓缓地传了过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商议

    辜御清银眉紧锁,功力到了他如今境界,已是心如流水,宠辱不惊之境,何况此刻眼前的徐浣尘,是他多年心血栽培的爱徒,此刻虽似有怒容,却也不过稍闪即逝,怒色之后,便又叹气摇头。

    “浣尘,岂可对长辈无礼。”辜御清淡淡叹道,“只是谷师弟,墨止亦是我御玄宗门下弟子,他既身为国死,也称得上少年英烈,万里赴身,是我宗门之失,亦是正道之失,至今日,便不再对他更多苛责了吧。”

    谷道梁面色微有不悦,却也拱手施礼,又坐了回去。

    他耳中听得分明,辜御清虽斥责了徐浣尘,但也不过略略一句一笔带过,而对自己方才所说,却是着重点评,孰重孰轻,孰近孰远,已甚是明了,他目光横着瞟过去,却见三云道人此刻双目微闭,好似事不关己,对外界所言所语全不听闻,再看田烛,也是面如菜色,显然伤势未复,但饶是如此,田烛亦朝着自己投来赞许目光,对于这位由沈沐川带上山来的墨止,宗门一众长老之中,疼爱赞许的,终究没有几人。再看雍少余,更是怒目而视,一张消瘦的面庞此刻更是好似枯树树皮一般,而另一侧的宁若芙则是冷眼相看,美目微张,但双眸之间隐现锐色,忽地一下直似利剑一般,瞪得谷道梁浑身一颤,不敢再去扫视。

    辜御清将他神情看在眼中,只是觉得好笑,故而问道:“谷师弟修为高深,莫非是受了风寒?怎的浑身冷战?”

    谷道梁慌忙应道:“无事,无事。”

    辜御清这话问得和顺,但众人听了,却各自忍住笑意,只是因为如今御玄宗五位首座长老自幼皆是同辈,从小知根知底,谷道梁现今身为首座,威风凛凛,但却是五人之中修行最慢、进步最缓的一人,自幼时便被宁若芙追着满山乱跑,美其名曰“考量轻功”,实则是宁若芙斗剑比武输给了沈沐川,专拿他来撒气,一旦逮住,轻则扎马惩戒两个时辰,重则便要和宁若芙过招比试,终日不是鼻青脸肿,便是腰膝酸软,谷道梁可谓受尽了苦头,可也正是如此,日日锤炼,反倒成就了他如今深厚根基,但时至这般年岁,被宁若芙隔空一瞪,仍是不敢对视,此事沉寂数十年,却无一人忘却,此刻辜御清突然问起,众人想起当初岁月,不禁莞尔。

    辜御清微微一笑,便即正色,说道:“此次魔道猖獗非常,重开百脉会武之事,已是时不我待,我御玄宗身为正道宗门,不可坐视,只是此次年深日久,要重回百脉峰开启此事,须得正道同僚相助,如此,便少不得需澄音寺、寒叶谷派出弟子一同参加,我即可便写书信,致与祖鸿大师、孟谷主,恳请他们出山。”

    三云道人说道:“师兄心系正道,只是祖鸿大师近些年来极少踏出山门,孟元秋更是终日流连山谷之间,澄音寺与寒叶谷几乎隐遁一般,怕是不会重开山门。”

    辜御清说道:“非也,祖鸿大师当年霹雳手段,不知斩杀了多少邪魔外道,这等匡正天下的机会,他想必不会错过,何况澄音寺有‘鸿、度、广、业’四位神僧,便是有一人能够到来,便已足够。”

    “至于寒叶谷,孟元秋谷主虽少涉江湖,然其门下弟子宗正卿,近些年游历江湖,锄强扶弱,我曾得见,甚为敬服,他已得了寒叶谷飞剑精奥,若是他能到来,也是上上之选。”

    三云道人忽然面露难色,正要说话,辜御清却抢先一步开口,说道:“此事我心意已决,至于旁的事由,我自来草拟号召,师弟只管安排弟子送到各大门派即可。”

    三云道人一句话停在嘴边,此刻又想吐露,又见着辜御清态度坚决,反而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讪讪地拱手领命。

    辜御清说道:“至于此次商议之地,诸位以为如何?该以何人带着弟子前去?”

    众人听了,却也无人立时回答,众人均知,百脉会武乃是武林之中一等一的盛世,一旦重开,便是决定未来江湖数年乃至数十年走向之事,其间选出的一众年轻英豪,几乎便是主宰未来江湖正道气运之人,此前一届,已是自短了一筹气运,如今重开,已是非同小可,若是稍有疏虞,便大失中原武林风范,反长了魔道威风,故而这商定之事,便尤为重要,常言道:万事开头难。若要会武顺利,便不得不小觑了这商定之事,非得是江湖巨擘名门拿出主意,方才可行,再定出个主事门派,才好统领诸事。

    雍少余沉吟良久,这才说道:“百脉峰是武林圣地,历代会武,无不是自百脉峰举行,武道气运,多半与此有关,虽已沉寂多年,但余势犹存,共议会武之事,原该定在此地,只是毕竟荒疏日久,若要短时间内恢复如初,甚是不易,如今正魔两道纷争汹汹,选拔英才已是急如星火,不可拖沓。”

    三云道人双眼一翻,说道:“雍师兄说得倒也不错,只是究竟该选在何地,终究没个定论。”

    雍少余也不理他话里带刺,自顾自地说道:“在下以为,商议地点若是定在京城,当最是稳妥。”

    三云道人听罢,只是嘿嘿一笑,道:“我还道师兄有何高见,最后却选出这么个地方,从来朝堂江湖泾渭分明,我江湖之事,为何要到那软红十丈之地?那般人来喧闹,岂不是自行暴露了行踪,惹得魔道关注?”

    他与谷道梁、田烛三人素日里交好,他这话一说,余下两人也纷纷点头,以示不妥。

    辜御清缓缓捻须,许久不言,忽然说道:“京城甚好,正合我意,这百脉会武重开事由,便在京城进行。”

    三云道人本正得意洋洋,忽然听得辜御清话语,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便道:“掌教师兄,京城怕是太过招摇。”

    辜御清哈哈一笑,拍了拍三云肩膀,说道:“三云师弟想太多啦!京城极好,极好,雍师弟这番心思,可说是审时度势,甚合情理,我这便去写那书信,倒要叫上那些个老家伙陪着一同走一遭不可!”

    说着,便甩着衣袖,快步进了后堂,只留下满堂长老,面面相觑。

    “看样子,掌教师兄一想到又要看人打架,便兴奋得不行啊......”雍少余微笑道,“当年每每赶上门内大较小较,师兄其实是最高兴的了。”

    众人说着,便要散去。

    徐浣尘立在一旁,听得倒是云里雾里,不知自己来到此处,究竟有何职分,眼见着众人便要散去,这才跑上前偷偷拉住雍少余,拱手问道:“师叔,不知叫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雍少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看你伤势好转,想必赶得上师兄所望。”

    徐浣尘听得更是不明:“师傅他......究竟需要我做些什么?”

    雍少余笑道:“你这孩子,素日里也极聪明,怎的就不明白?你在那瀚海阁中,可曾见了描绘百脉会武的书册?”

    徐浣尘点了点头,道:“曾有阅览,历代会武,选拔的皆是未来一天一地的武林英豪。”

    雍少余点了点头,说道:“是了,那究竟门派选送何人?”

    徐浣尘说道:“按宗门过往来看,皆是选送弟子与宗门长老带队前往.....啊!”

    雍少余笑着说道:“这便是喊你过来的缘由了,如今宗门年青一代弟子之中,属你功力最为深湛,自然是由你前去比试,否则师兄他岂会喊你过来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待这许久?”

    徐浣尘沉思片刻,又道:“师叔,仍有一事不明,你方才说,商定之地选在京城,为何便是最妥?京城与百脉峰相距不近,又是龙蛇混杂之地,怕是引人耳目。”

    雍少余道:“若真不妥,掌教师兄岂会允准?”

    两人便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走出大殿,雍少余负手而行,虽身子短小,此刻已比徐浣尘都矮了半头,但举手投足之间,犹有一股浩然宗师之风,他目光极眺,远望云海翻腾,说道:“从来朝堂江湖,并无交涉,故而朝堂虽不会助我等商议,却也并不会反对,何况这些年月,宗门并未与朝廷有什么过节,此般盛事,不求有过多助力,即便是少些阻力,便已是极好的,这普天之下,哪里还有比京城更加喜欢热闹的地方?故而宗门此行,至少无有阻力。其次,魔道素来知晓,正道行事,偏喜避开重镇名城,这一次我们便偏偏来个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扎进京城之中,待得他们发觉,召集人手胡闹,怕也晚了。”

    徐浣尘听罢,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师叔这两点说得极好,但依我看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吧?”

    雍少余笑而不语,眉宇间却显出愁索。

    徐浣尘看他如此,也不多说,只是淡淡说道:“却已过了两年......”

第二百一十二章 猎场

    就在那御玄宗预备着重启百脉会武,以选拔武林新锐之际,似是呼应着武道新锐即将再起波澜一般,一年新春已是到来,自去岁寒冬霜降,终日昏沉薄暮,甚是沉闷,如此愁云惨雾地便过了一整个冬日,待得此刻春至云开,方始见天日,中原大地之上,再现勃勃生机,与这早春时雨,一同普照万里。

    大魏京都坐落于中原核心,天下富庶之盛,莫过于此,王公卿相,皆居于此地,只是多年盛景如画,城中贵气氤氲,看多了反倒令人眼前昏昏,故而近些年来,许多朝中权贵反倒着眼于京都郊外,圈起各处私宅府邸,划而收归,成就各方园林,备着休沐之日,可带全家老少,到郊外过些不同的生活,伴着青山绿水,赏些春和景明,更是舒畅身心。

    只是京都郊外美景虽繁,却也终归有数,自大魏立国之初,便已圈定了多处皇家猎场,自是选了风景最为繁盛之所,京都郊外最负盛名的“幽云八景”便被圈了六处,旁的公卿贵族,也只好绕道另择他处,虽也各有风韵,终是比不上皇家猎场那般巧夺天工。

    而这皇家园林之中,若说仍要择出一个最佳,便要数那“破虏猎场”,此地盖为当初太祖武帝立国时便已设下,当时军破江南,虎步关西,天下大定,便以这“破虏”二字取下名号,以备日后大魏子孙,万不可舍却弓马之术,仍需时时挂念破虏卫土之心。

    这破虏猎场既是大魏第一个皇家猎场,所圈景致,便是再也无出其右,其中包含了幽云八景之中的“琉璃湖”、“万蓬连天”、“炽火燃枫”,以及“玉砌飞龙”,含四季之数,尊时序轮回,其中,那琉璃湖便是在春日观览,据传春日光照普临,湖水之中竟有七彩琉璃光照,映在四下里古木之上,上泛虹桥,下流碧波,可见隐约仙人之姿,介时光气之中仙人踏临虹桥,更可拱手四拜,寓意大魏兴盛,有仙人庇佑,煞是神妙。

    只是此刻,这破虏猎场之中,却无人有半分赏景之心,只听得马蹄杂沓,马鸣啾啾,忽然间,只见一只偌大飞雕自林中猛地窜出,随后便见着十余人马,亦随之奔驰而出。

    为首的少女,一身赤红大氅,有若烈火,映日生辉,其胯下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亦是分裂昂首,眉目精光,威势凛凛,这少女看着年岁不大,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但一身衣着华贵至极,所骑马匹,亦远胜于一旁十余扈从,不过数丈距离,便已转瞬之间拉开差距。

    少女一对眸子漆黑如墨,灵巧似鹿,死死地盯住那上下翻飞的鹰隼,虽马行甚速,少女却也身躯平稳无比,显然是弓马娴熟,少女樱唇微张,粉扑扑的面颊上露出几分喜色,笑道:“这‘虎头金隼’今日算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说着,自马侧取下一柄雕弓,张弓便射,少女看来纤瘦玲珑,但这张弓搭箭之姿却是飒爽勇烈,可比男儿,却听得“刷”地一声弦响,虎头金隼听风振翅,猛地便上扬数尺,却并未中箭,一旁扈从吃了一惊,心知这位主子打猎打到心情不好,吃苦的还是自己,慌忙也各路弓箭,要帮着一齐射去。

    岂料那少女却回眸冷哼道:“把你们脏爪子都放下,本郡主方才与这畜生玩笑,莫非看不出来么!若被你们脏手射落,我可不要这畜生!”

    扈从一听,吓得纷纷将弓箭藏回马侧,再不敢多有动作。

    少女摆了摆手,显是厌烦这些扈从马慢耽搁,当即喝道:“尔等便在此地等着,本郡主自去猎这隼子去!”

    说罢,也不待扈从多说,双腿便在马腹一夹,枣红马猛地一声马嘶,一团火似的便朝前奋蹄而去,她这红马极是健旺,奔驰起来无出其右,顷刻间便已跑出十几丈的距离,只剩下十几个扈从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范大哥......”其中一名扈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郡主她独自纵马,我们可还追得上么?”

    “废话!”扈从之中,为首一人摆弄着马侧刀剑,一脸不耐烦,“郡主的骑乘,可是北境来的战马,我们骑的哪里追赶得上?”

    “既是如此......我们如何可护郡主周全?”

    姓范的眉眼一横,训道:“又是废话!咱们苍合郡主,那身手可是上了那《破阵录》上‘璞玉榜’的,这帝都之内,可就只有她一人,她不去惹别人麻烦就是旁人造化,谁敢来招惹她?”

    “是是是......”那小厮显是新接到这等差事,事事小心谨慎,口中不停应和,可面色却狐疑不定,“可郡主毕竟孤身一人......”

    姓范的却是把缰绳一勒,说道:“偏你话多,你这般不放心,你去追她好了,郡主说话,从来说一不二,见了你上去,莫非还得谢你保护不成?看不骂你一顿,若你扰了她猎那金隼,怕是将你那腌臜胳膊腿都给卸下来不可,她可是夏侯英奇,旁人谁敢招惹她!”

    小厮骚了骚头,不再多说,随着众人一并去了。

    却说那少女夏侯英奇便是这大魏的苍合郡主,地位极是尊崇,其父更是北境隶王,兵势极重,在这京城之内,若提起那新立的小皇帝,或许众人还无有太多印象,但这位苍合郡主夏侯英奇的名号可说无人不知,平素最喜欢入身行伍之间,舞弄刀兵最是擅长,弓马驾驭之术更是连朝中诸多武将看了也各自称奇,此刻跨马疾行,盯着那空中虎头金隼更是恶气满盈,非得猎到不可。

    可那虎头金隼是天下闻名的凶鸟,双翅一展足有数尺,通体皆是暗棕色翎毛,唯有额头上生着点点金色绒毛,极是少见,夏侯英奇平日里猎些麋鹿,早就厌烦,此刻见了这等稀罕物,自然不肯放过,更是骤马奔驰,不肯想让,不多时便一头扎进山间道路,将那猎场范围抛之脑后。

    这一人一马一飞禽,便在这广阔平原上互较短长,夏侯英奇一连几响弓弦,却不搭箭,只听着“嗡嗡”风响,惊得那金隼上下翻飞,欲要振翅而走,偏偏那枣红烈马奔驰起来好似流火飞电一般,一时之间竟也甩之不下,来去之间反倒愈发消耗自身气力。

    可虎头金隼性子也极是凶悍,半空之中陡然将身子一折,咆哮一声,反朝着夏侯英奇面门啄了过来,这一下电光火石,流转急速,夏侯英奇心中一震,原来这金隼以虎相称,除却额上闪金之外,便在于这鹰啸之声,粗狂凶戾,与虎吼颇有类似,更兼那尖喙似箭,猛然间啄了下来气势极是惊人。

    “好畜生!反倒来啄我!”

    夏侯英奇见了这般凶禽,竟也丝毫不惧,这才从马侧抽出一支箭,搭弓急射,一番动作,极是流畅,金隼见她又做射箭状,此前多番箭响,皆是虚招,金隼也不再躲闪,却不曾料想这一番却是真真切切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当即身子侧摆,堪堪避过,然而夏侯英奇一箭煞有气力,虽避开命门,飞箭仍是将金隼翅膀划伤。

    金隼甫一受伤,立时飞鸣振翅,更起血勇,扑杀过来,夏侯英奇猛勒缰绳,让过一击,却见素手宛若新月璞玉,在背后一划,凭空多出一口狭长弯刀出来,朝着那金隼背身便砍了过去,霎时间只见金隼背羽染红,猛地悲鸣一声,振翅又朝着密林之外冲了去。

    夏侯英奇哈哈大笑,纵马又追了去,只是这一回鹰隼终是长了教训,不再直线飞行,转而便连飞了数个山坳,偏找那急转颠簸处,夏侯英奇胯下烈马虽快,但面对崎岖山路终是不及,眼见着鹰隼几折过去便要消失在视线之中,夏侯英奇心中一急,竟自舍却鞍马不顾,施展起轻功,踏着路侧山壁,好似飞燕一般轻轻巧巧地跟了过去。

    只是这一番轻功虽灵巧迅捷,哪比得上这飞禽本就靠着飞天过活?虽一时也未能失了踪迹,终归是越离越远,终是不见半分身影。

    夏侯英奇见如此珍惜之物,就此丢在眼前,当真是满心愤懑,气哼哼地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口中念叨着:“这虎头金隼是天下猛禽之属,极是珍贵,我若得了,下次皇兄来了,也能见个新鲜,偏就不见了踪影,总之无论如何,非得将这家伙带了回去,活死不论,便是只死鸟,也是个珍贵的死鸟,但凡没有被人扒皮烤了来吃,我便可以接受。”

    正说话间,一股炙烤气息便从一侧山道中传了出来。

    夏侯英奇心中一沉,大叫不好,连忙顺着气味一溜烟跑了过去,果然越跑,香气越浓,烟雾也就越重,夏侯英奇气得七窍生烟,暗暗想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子,竟将这金隼烤了吃!不教训他可是白瞎了我夏侯英奇的名号!”

    她猛地转过一片山壁,却见着一人,背身而坐,身着厚实长袍,面前生着一簇篝火,正徐徐炙烤着一样事物,而那事物模样正是已被拔了皮的虎头金隼!

    夏侯英奇几步便走上前,一把按住那人左肩,喝道:“你这杂碎!本郡主打的鹰隼,你也敢吃!”

    她性子暴烈骄横,功夫路数也是走得刚猛一路,故而这一出手,便是重手,擒拿之术未留半分余力,只是她方一触到那人肩膀,却又略感后悔,只是旁人若受了这一掌力道,怕是肩骨都要伤,若说只是吃了一只飞鸟,便要被卸去臂膀,未免太过,但她这一掌既出,带着怒气,再要收手,却没有这般收放自如的从容,故而这一掌下去,力道极沉。

    “你自己作孽,却怪不得我!”夏侯英奇心中一横,掌力便吐,只是这一掌拍下去,那人身子却也不过微微一晃,不见半分躲闪,更不似有半分痛苦。

    夏侯英奇自习武以来,还未见过旁人能全无戒备地受下自己这全力一击,当即掌上使劲,便要将这人掰过来看看清楚,岂料掌力方出,却发现对方安坐如故,哪有丝毫撼动?夏侯英奇左右使劲发力,对方只是自顾自地转着树枝,炙烤金隼,不见有丝毫迟滞。

    “你是何人!”

    夏侯英奇性子倔强得紧,虽开口询问,却也不松掌上力道。

    那人听她呼喝,这才缓缓扭过头来,只是这方一转头,夏侯英奇见了却是面色一变。

第二百一十三章 怪脸

    夏侯英奇运足气力,单掌一灌,只见得掌接肩头,发出沉沉一声“咚”响,她自觉掌力沉重,此人便是筋断骨折,原也怪不得自己,但这一掌下去,那人背身而受,却只是微微一晃,手上炙烤动作全无半分停顿,握着一根树枝,仍是左右翻转,将那金隼悬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金黄鲜嫩,好似这奋力一掌,实是轻得无足轻重,还不及腹中饥饿来得焦急。

    夏侯英奇秀眉紧蹙,五指齐收,化作爪状,紧扣那人左肩,力道随之又加了三分,可那人只是吧嗒了一下嘴巴,好似吞咽一口吐沫,仍是死死盯着火上金隼,全不管外物如何。

    夏侯英奇心下暗暗思索:“这家伙怕是个夯的东西,内里受了大伤,却也不知晓,待得死了也不知如何死的,此刻只知道吃吃喝喝,这等猪狗一般的人,与他争辩,反倒堕了身份!”

    这番一想,她反而对眼前之人生出阵阵厌恶,好似眼前再不是什么人类,反倒是个粪土污泥一般的存在,多与他解除一刻,便令自己也沾了脏一般,顷刻间便将美玉一般的素手移了开,但眼见着一旁被拔得满地都是的漆黑羽毛,其中混杂着屡屡金色,便知这必定是那虎头金隼最为罕有的额上金羽,不由得心中又起怒意,开口便道:“你这奴才,如何便敢吃了我家鹰隼!”

    那人听她一言,这才停了手中动作,缓缓扭过头来,说了一声:“什么?”

    夏侯英奇方才施掌进攻,全在背身,不曾见他面容,但这人转过身来,面容之丑陋粗鄙,却是见所未见,只见那人脸色一片焦黄,满脸生着粗粗拉拉的疙瘩,也不知患了什么病症,蒜头鼻、塌鼻梁,一张蛆虫似的大嘴干裂破皮,倒似是与那张无可挽回的丑脸缝合到了一处再也张不开了一般,更不知方才那一句“什么”,他究竟是如何发出声来的。

    夏侯英奇自幼生来娇贵,所见之人无不是高官翘楚,风流俊逸之人,即便是她喜好行伍之事,所见的,亦都是些名将精兵,飒爽英姿,何曾见过这等丑陋之人?当即只是看了一眼,心中便泛起阵阵恶心,不由得满脸鄙夷,又退了三步,这才说道:“原来是个丑八怪!你可知你杀的此物,无比珍贵么!”

    那人摸了摸自己面颊,嘴巴动也不动,竟发出几声笑声,说道:“丑八怪,丑八怪便对啦,你说我这脸面,丑是不丑?”

    夏侯英奇气得脸色涨红,说道:“你这副模样,如何不丑?你快把这丑脸扭开,再说说为何吃我家隼子!”

    那人看了看手中鹰隼,说道:“你说是你家的,你叫它一声,它可答应么?”

    夏侯英奇看那人一整张脸阴沉好似僵尸,全然看不出半分喜色担忧,一整张脸都好似被死死焊住,但听此人话语,却着实年轻,甚至句句都带着狡黠笑意,似乎反而有心作弄自己,她眉头微微皱起,说道:“自是我家的,我说是我家的,便是我家的,它本来是句句都要回应的,只是此刻被你烤来吃,自然回应不得了。”

    那怪脸人点了点头,将那鹰隼拆了下来,一把将鹰头扯了下来,在眼前左晃右晃,说道:“那便是了!方才我在这里睡个大觉,它飞过来便与我说了:‘有恶妇追赶,若是被她拿住,还不如死在英雄嘴下!’,想来便是此理,你家鹰隼会说话,便是这般告诉我的。”

    夏侯英奇自小刁蛮,说一不二,许多事由,她存心胡搅蛮缠,自然旁人也不敢惹她,便造就了如此一个任性的脾气,方才口口声声说这鹰隼会说话,便是实打实的信口胡来,但却不曾想眼前此人胡扯的功夫更是精湛,反倒称自己为“恶妇”,当即火冒三丈,左掌成刀,呼地一声便朝着那怪脸人脖颈斩了过去。

    怪脸人看她动手,倒也不慌,身子朝左一歪,便闪了过去,口中笑道:“好功夫,只是这并非掌法,而是刀法吧。”

    夏侯英奇冷冷一笑,说道:“贼厮,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说罢,双掌并出,更化刀状,左右开弓,一连便斩出七八刀,这数刀之间,掌风烈烈,殊无断绝,每一刀更无半分虚招,刀刀皆往脖颈、胸口斩了去,分明便是极其高明的刀法,登时掌影翻覆,气势便起。

    只是夏侯英奇这数刀斩去,心下却越挥越惊,只是看眼前这人,竟是起也不起,站也不站,只是端坐在地,左右侧开身子,挪移不过数尺之间,便已将自家刀招顷刻躲去,她此前施掌擒拿,已知此人身怀功夫,只是此刻二人实打实地动起手来,却是一下也击之不着,待得八道斩过,自家所学的精妙招式,已是出去大半,但眼前之人怪脸森森,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嘲弄笑声,浑然不见施展出本家真功夫,夏侯英奇越是出招,便越是觉得眼前此人功夫实是高出自己太多,招法愈发凌乱。

    那怪面人脸色虽是僵直无比,但一对眼眸却灵动至极,此刻看了看这少女行招,陡然间又避过一招,说道:“这刀可是越劈越烂,如此下去,怎砍得死我,莫非饿了,要吃口烤肉么?”

    说着,左手一扯,便在那鹰隼身上取下一块腿肉,掷了过去。

    夏侯英奇刀法渐乱,心意渐驰,忽然见着眼前猛地窜出一块漆黑之物,心中吃了一惊,慌忙便回首格挡,但那怪脸人投掷的功夫却着实精湛,一块烤肉被他掷得先是劲急无比,陡然间却忽然颓颓失势,夏侯英奇双掌一错,本要护住面门,但那块烤肉却凌空慢了几分,偏是这分毫之差,夏侯英奇双掌互错,横在身前,而那烤肉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肘间穴道之上,力道轻重拿捏得甚是精准,夏侯英奇只觉得手臂忽然一阵酸麻,整条右臂登时便软软地垂了下去,再起不了半分力气。

    夏侯英奇心头大惊,只道是遇上了硬茬子,心灰意冷之间,却看那怪脸人猛地一声惊叫,飞身便窜了过来,直如鬼魅一般,但见那人原是坐着,此刻双腿好似弹簧,腾地一下,便已跃至眼前,足见此人轻功之高,极是罕见,夏侯英奇这转瞬之间心头哀然,不想自己这一生竟折在此处,当即闭目待死。

    可她闭目之后,却只听得咔哧咔哧啃咬之声,睁眼看时,只见那怪脸人早背过身子,大口将那腿肉塞进嘴里,夏侯英奇想起那丑陋面庞此刻吃得满脸流油,便生出阵阵恶寒,更是不愿上前多看半分,只是怒道:“你是哪家的武人!莫非是太尉府的门客么!要杀我何必辱我?”

    怪脸人哼了一声,嘴里含混地说道:“谁要杀你,从头到尾,都是你无理取闹,你看小爷我愿意搭理你么!”

    夏侯英奇脸色一红,回想前后,确是自己动手在先,但她看着背影端详片刻,仍是看不出此人除却丑陋之外,还有什么特殊,当即又问:“你可是《破阵录》上的高手?”

    怪脸人头也不回,说道:“这个什么录?什么路上的高手?你若还要动手,便上来较量,若是要吃,你便取些肉去,若是无事,便别打扰我吃饭,小爷生平最恨鹰隼,但凡见着,非得斩杀了不可。”

    他这最后几句,说得倒是杀气腾腾。

    夏侯英奇忽然冷笑道:“你此前装得光怪陆离,这几句话反倒教你露了马脚,这两年间,谁不知这《破阵录》的名号?你这身手,怕是早在榜上,你装傻扮痴,还有什么必要么?”

    怪脸人哈哈大笑,反问道:“你怎知我身手好了?只是胜了你?胜了你有什么好吹嘘的?还不如抓这畜生困难。”

    夏侯英奇听他句句都没半点好声色,却又好像全不曾听闻过《破阵录》,心中不由得思忖:“莫非真有这等身手之人,却不曾听闻过这份榜单不成?以他这身手,若助我皇兄,岂不又多一层助力?”

    于是便又问道:“你可听说过许劭?你可是官府之人?”

    怪脸人转眼间,便将那鹰隼吃了个分毫不剩,站起身来,拉过一匹黄皮瘦马,说道:“不认识什么许劭,倒是你,往边上些许稍稍。”

    夏侯英奇欲要再说,却见那黄皮马猛地一打响鼻,口水星散,夏侯英奇生来最爱干净,连忙避开,而那怪脸人却早已跨身马上,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却说那怪脸人策马而行,猛地将那人皮面具一把扯了下来,不是旁人,正是南下入京的墨止,自天海关而出,终到了这京城郊外,但他初来乍到,一个不慎,便误入了皇家猎场之中,腹中饥饿,正巧那虎头金隼撞了上来,原来这猛禽受伤,发了凶性,见谁都要啄上一口,墨止本就最恨鹰隼之属,见了凶禽攻来,登时便以那摘星手的功夫,取石块将之一下打杀,随即生火炭烤,这才吃得饱肚。

    此刻他沿着山路,不多时,反倒出了猎场范围,遥遥已见大魏京都之轮廓,果然恢弘无比,墨止打量着那城池剪影,说道:“今日便是跑得鞋都飞了,怕也到不了城中,看来又要野外横上一夜喽。”

    正说话间,冲下一片土丘,却见着一处茶肆小楼,正立在一片溪水之畔,此刻到了黄昏时分,小楼之中隐有丝竹之声,酒香醇浓,极是热闹。

    墨止忽然喜道:“马兄,要说这运起真不简单,说着没地方住下,这便有了落脚处。”

    说着,一人一马便朝着茶楼飞奔而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榜单

    墨止在茶楼门前勒住缰绳,此刻天已向晚,茶楼之中渐次燃气点点灯火,传出阵阵馨香气息,闻之身心舒畅,想来是不可多得的佳品熏香。

    墨止打眼四顾,只见这茶楼一派典雅秀致,隐于绿竹松溪之畔,静谧非常,只传出隐隐丝竹之音,再看门前马匹虽是不多,但各自神骏非常,墨止笑道:“想来这地方花费可不便宜呐!”

    他掂量了几下腰间盘缠,仍是觉得颇为沉重,原来当初出谷之时,孟雪晴便在墨止行囊之中揣下了许多点心干粮,银钱更是塞得极是丰厚,墨止并非奢靡之人,一路上也没有其他花销,及至南下京郊,盘缠仍剩下许多,只是幕天席地的日子却是过得够够的,心中稍一盘算,既然到了京城,送信之事完成便近在咫尺,也不妨好待自己一次,便将黄皮马栓了,信步走进店门。

    店小二正自在门前发呆,忽然见着墨止走了进来,只上下打量一眼,便看出眼前少年绝非京中高门贵胄的模样,在这京郊摆下茶楼,若不认得些京城名门,怕是早就要被踢出此地了。

    店小二笑着便走上前去,问道:“客官远道而来,只是不知是否提前递上了名帖?”

    墨止听得稀奇,便问道:“怎的?到你家吃饭住店,还得提前说下不成?”

    店小二脸上微笑,心中却更是了然眼前这少年绝非什么高门子弟,竟是连自家这规矩都不懂半分,但看着墨止生得俊俏,衣着不俗,便也耐着性子说到:“客官怕是不知,小店开在此地,可是京城郊外最为幽静致美的所在,京城中各位官爷赏脸,休沐日子里,便喜欢到小店品些茶点,故而店中雅座,早都各自有主啦!”

    墨止瞧了瞧店里情形,只见着茶楼内里果然雅致非常,松竹摆件一应俱全,丝竹管弦无一不备,只是店里此时却空旷寂寥,唯有楼上一间雅间亮着灯火,方才那隐约丝竹,便是自那房中所发,想来正在待客。

    “既是休沐才来,这时候又没半个人影,怎么就不能坐下?”

    墨止抬手指了指东南角的一处雅座,便问道:“那里我可坐得?”

    店小二摇了摇头:“那里是齐国公世子的位子。”

    墨止又指了指西北角,店小二又道:“那是尚书令公子的位子。”

    墨止一连问了七八个座位,皆被店小二搪塞过去,心头渐渐生出怒意,再看那店小二,早已不管墨止指向哪里,他都随口而答,看也不看,墨止冷哼一声,道:“我看你这小店也没什么贵客,你这人倒是拿些大官的名字唬我!”

    说着,一把甩开店小二,抬脚便朝着东边一处雅间走了过去。

    店小二被他一甩,也不曾料到他气力这般不俗,险些被甩得坐倒,看了看墨止步伐所向,不由得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自己,连忙跑上前去拉住墨止,急道:“少侠功夫极高,此前倒是小人看差了,只是满堂雅座,皆随你挑,偏偏这一堂不可进去。”

    墨止一脸厌烦,说道:“我也不是寻你晦气的人,此前你说满厅都坐不得,此刻又随我挑了,足见你单单便是来耍我的,这间雅间又有什么不妥,你倒说给我听听?”

    店小二单是看了这房间都冒出冷汗,说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满堂雅座虽各自有主,但平日里却未必要来,即便来了,也有道理可讲,好声劝劝,兴许还不至于为难少侠,只是眼前这间雅间,包下此间的客人......那可是不讲道理,得罪不起的呀!”

    墨止听到此处,心中倒生出好奇,暗暗想道:“方才听了一堆什么公侯尚书的名字,也不曾见这店小二吓成这样,这雅间主人倒有什么特别?”

    想到此处,墨止板起面孔说道:“常言都说,先来的爷爷后到的是孙子。他此刻既然不到,我为何不能坐?他若来了有什么不爽,尽管教他来找我说!”

    说罢,也不管店小二劝阻,径直便进了雅间落座。

    “怪不得脾气大,订的房间倒真是不赖。”墨止落座环顾,原来这一房间正对京城,又见绿竹苍松,溪水淙淙,些许景致全在眼底,墨止看了片刻,口中又不禁说道:“这房间虽得了这么些景色,全包全揽的,看似全都占着,却不免有些贪心不足的意味,白给我住,我都嫌委屈。”

    正说话间,店小二端着三四碟茶点走了进来,从左至右,依次介绍,是樱桃芙蓉酥,芋头枣泥糕,银丝笋卷,和定胜酥片。

    店小二一一介绍完毕,又露出难色,说道:“客官可是自己抢进来坐的,我提前阻拦了,实是阻拦不住,方才放进来的,若是今日本主来了,客官可得替我作证。”

    墨止听了便笑,招了招手,问道:“倒不知道这房子本主何人?你这么怕他?莫非是什么大将军不成?”

    店小二看墨止这时笑意满面,不似蛮横之人,便也起了谈性,说道:“嘿,莫说什么大将军,便是哪家将军,见了这位祖宗也得绕道走,所以我方才劝着客官可不敢招惹这位姑奶奶。”

    墨止笑道:“瞧你那模样,看来倒是个恶妇人,给你吓成这样。”

    店小二一听,吓得脸色径直发白,一张脸皱得不成样子,立马嘘了几声,低声说到:“客官可不好这么说,那姑奶奶若是听到了,还不把小店连地基一块扬了。”

    墨止问道:“究竟谁家的奶奶,这么能耐?”

    店小二这才说道:“便是咱们京城的苍和郡主夏侯英奇的便是!”

    墨止笑道:“这名字倒不像个女人名儿,这人很是不俗么?”

    店小二“嘿”了一声,说道:“岂止是不俗,这位郡主可是个刁蛮性子,向来说一不二,极是霸道,这雅座原是庞国公家世子订下的,结果被这位祖宗看上,好说不得,竟是一个人拎着庞国公世子的脖领子,一路赶回京城去,可怜庞国公世子,就此大病了一个多月,至此再没来过小店喽。”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这倒的确霸道至极,但说一介女流,竟能把个男人一路提回京城,怕也是个行伍里的人吧?”

    店小二大点其头,说道:“客官说得极是,这位郡主大人最喜欢的便是与军阵行伍搅在一起,平日里最爱舞刀弄枪,自幼便是把好手,这些年来更是投了名师,功夫更有长进,只是苦了我们这伺候的店家,往来谁敢招惹她,据说啊,她那身手,还上了《破阵录》的璞玉榜上。”

    墨止听到此处,马上挥手打断了话头,问道:“小二哥,我倒要问问,这《破阵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璞玉榜又是个什么物件?”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墨止一眼,眼神之中透出屡屡难以置信,不由问道:“我看客官看着文文弱弱,但方才甩手的力道,可是习武之人,如何还不知这等武林大事?”

    墨止脸色一红,竟是因他两年莫说是江湖闯荡,便是连寒叶谷也不曾出得半步,任他江湖什么风起云涌,于他而言更是一无所知,店小二略看他神色,便猜出四五成,想着眼前此人大约是在什么穷乡僻壤,自学自练的力气,自然不晓得中原武林如此大事,他也不点破,只是侃侃而谈:“咱们京城郊外啊,有个名士,叫做许邵,名望极重,曾主持京都‘月旦评’,往往世家子弟要跻身仕宦,便都需得他一句点评,只是一年多前,这位许大师忽然编撰了一榜榜单,唤作‘破阵录’,内里所列,与世家无关,全是江湖之事,破阵录中又分出五榜,分别是其一绝顶册,记录当今天下十大绝顶高手排行;其二门擘榜,乃是记下当今天下门派实力排行;其三神锋典,便记载了当今天下十柄神兵利器;其四陶朱谱,乃是可见的十大富豪名册,最后一卷便是那璞玉记,记的便是如今武林之中十位新锐武者,那夏侯郡主便是在这璞玉记上载有排名,当今京城诸多王孙公子之中,习武者可是不少,但却只有这一位姑娘上了榜单,虽不过排在第十,但也殊为不易了。”

    墨止点了点头,心中只是暗暗叹息多年不知世事,竟错过如此榜单,自己想来决然不在其中,只觉得极是可惜,但转念一想,自己两年不出,换得无易三秋诀梳理了三家玄功,打通了静脉淤塞,实是天大的好处,区区一个榜单,便是不上,也决定不了自家功夫,待得有心相争,再去逐一挑战也就是了,想到这里,便也不再计较。

    店小二看他脸色先是苦恼,又复露出笑颜,自然不明就里,墨止忽然想道:“若是能看一看这榜单,想来极是长见识,也免得我见着江湖高手,还一脸懵着,惹人笑话。”

    说着,便要问店小二这榜单何处可借,可正是此刻,忽然间只听得“砰砰”两声闷响,继而屋外烟尘大起,桌椅碎屑崩裂纷飞,只见着数道身影刷刷刷地窜了出来,顷刻间刀剑留痕,金铁交鸣之声大作,正是有人缠斗到此。

第二百一十五章 茶楼

    刹那间,只见着人影重重,四道身影破门而入,将前厅诸多桌椅震得纷纷碎裂,顷刻间暴响连连,碎屑横飞。

    店小二吓了一跳,慌忙间朝着身后墨止身侧爬了过去,只是一抬眼的功夫,更是大声喊出了声,原来此前还笑意盈盈的翩翩少年,竟只是一瞬之间,变作一个丑陋至极的模样,店小二本就心神大惊,这一下更是吓得一个字都未及发出,当即昏厥在地。

    墨止方才乍听得门前斗声大作,心知必有波澜,当即便又将那面具敷在面上,成了一副粗鄙样貌,他生性爱看热闹,看着烟尘之中,四道身影缠斗不休,一时之间影影绰绰,只看得出四人皆有功夫在身,看着战况,倒是三人联手合战一人,只是合围之人身影上下翻动,极是灵巧,显然颇得章法,再看那人虽罩着一层赤红大氅,却依稀可辨,腰身玲珑纤细,便似那月宫仙桂一般的毓秀,竟是个女儿家,墨止更是支颐于几,随手拿了几块糕点把玩在手中。

    而眼前战况却是热闹得紧,三人合围那一个女子,战了二十几招过去,双方也未见出个高低,只是那女子不得脱身,三人也再无法收拢合围之势,饶是如此平局,但阵中女子以一人之身,抗衡三人围攻,已是占了上乘,墨止左右观览许久,忽然叫道:“啊!你是那个恶妇!”

    他这一声喊得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几人各自听闻,这才纷纷惊觉竟有旁人安坐在数尺之外围观,纷纷投来目光,而那女子方才看了过来,当即一声霹雳娇喝:“又是你这丑东西!谁教你坐在我的雅座上?!”

    女子呼声虽带着怒意,却清脆如铃,甘美若泉,店小二方才悠悠醒转,听到这一声清脆至极的呼喝,倒似听闻了什么催命调子一般,当即“啊呦”一声,又复昏厥过去。

    墨止哈哈一笑,叫道:“你便是那什么苍蝇郡主!”

    少女听得怒极,凤鸣一般的怒喝冲天而起,背手一扬,自腰间擎出一柄狭长弯刀出来,随着宝刀出鞘,四下里烟尘皆散,刀气甚是迫人,这才露出少女真容,只见红袍红杉,手中赤色刀鞘,映得刀身艳艳,亦似淬火一般,女儿家那桃李美艳的模样顷刻间显露眼前,只是这如花似玉的面色上,却是怒色凛凛,略带了几分煞气。

    夏侯英奇看着墨止端坐在自家雅间,还摆着茶点消遣,心中更是急怒,喝道:“这房间,若是被你这脏物沾染了,还不如拆了的好!”

    说着,弯刀银光灼灼,在周身细画圆圈,刀出雄浑,划出道道光晕,围攻三人挡了数招,各自衣衫都被划开几道口子,见着四下里烟尘渐散,未等露出真容,纷纷跃出店门,再不见踪迹。

    墨止瞅了瞅少女模样,不由得说道:“你每天都这么大火气,年岁再大些,怕不是真要成个疯婆子,到时候谁敢搭理你。”

    夏侯英奇不由分说,才斗完一场,也不稍停,返身抬刀便砍,只见着她这一刀霸道绝伦,威压之下风声烈烈,只是刀锋所及,却非墨止面门,而是一刀朝着一旁的店小二砍了过去。

    墨止吃了一惊,右手一推,将店小二推在一旁,惊道:“你疯了,砍他作甚!”

    夏侯英奇一刀落空,对墨止不理不睬,刀势骤变,化砍为撩,刀锋又竖直倒起,眼见便要将那小二拦腰斩断,只是刀尚未至,却见眼前倏忽便是一道漆黑影子落了下来,正是墨止方才见这姑娘下了死手,不敢怠慢,飞身急起,人在半空之间,定掌下沉,死死按在刀身之上,他借着下沉力道,与那少女上撩刀势抵在一处,这才惊觉少女虽看似柔柔弱弱,好似扶柳一般的身姿,这刀上力道却是着实不弱,二人劲力相抵,墨止竟一时也未能将少女刀势压制回去。

    夏侯英奇见墨止出手抵抗,脸色更是寒若霜雪,皓腕一抖,改为阴手持刀,刀势一变更显出几分机变凌厉,反朝墨止当胸刺去。

    墨止看她变招甚速,心下亦是吃惊,连忙闪身避过,尚未站定,只见着少女冷着脸庞,又是连刺了两刀。

    墨止矮身避过,顺势横拦一掌,倒托刀柄,旋即掌上运起无易三秋诀的功夫,一同运出夕霞神功与自闲心诀两股力道,夏侯英奇本拟着与墨止较一较内力短长,却忽然惊觉眼前此人掌上陡然间迸发而出两股决然不同的内功劲力,一则醇厚沉重,一则奇绝凌厉,二者一快一慢,一急一缓,她自问习武以来,所见高手甚多,更无一人可同时运出两门内功的奇观,这是这稍瞬之间,两股力道各打腕上两穴,夏侯英奇登时撤手弃刀,退到一旁。

    “你......你是何人......”夏侯英奇满面惊惶,只是望着墨止,“你......你如此身手,莫非真是太尉府的人。”

    墨止搔了搔额头,回身只先看看店小二虽是昏厥委顿,却并无伤口,这才说道:“什么这府那府的,听不懂你在胡诌什么鬼话。”

    夏侯英奇听了,自然不信,只是说道:“既都来了,还藏头露尾,倒与那姓杨的一同脾性,难怪朝堂之上,杨晟此人,事事独断,暗联朝臣,原来连府中杀手,也是这般虚伪,当真一丘之貉,无耻为甚!”

    墨止听得一头雾水,想要反驳都不知从何说起,他这一愣神,夏侯英奇只道他是默认了自己所言,继续说道:“如今你既已胜我,要杀可杀,只是可惜了你自己而已。”

    墨止问道:“我可惜什么?”

    夏侯英奇冷笑道:“你如此身手,足可跻身破阵录上,却甘愿为那杨晟张目,介时他夺了权柄,将你这走狗烹杀,怕是比我要惨千倍万倍。”

    墨止苦笑一声,说道:“我说你这姑娘,自说自话倒是一绝,你且说说,那杨晟又是何人?”

    夏侯英奇只是闭目待死,再不多言。墨止一脸无奈,随手便在桌上差点上,拾起一块定胜酥片,这糕点烘烤得极干脆香甜,抵在夏侯英奇脖颈处,墨止便也板起嗓子,沉声说道:“既是如此,郡主可愿为杨太尉效力?”

    夏侯英奇这才凤目圆瞪,说道:“痴心妄想!杨晟私养死士,暗植党羽,霍乱朝堂,架空皇兄,此等误国之臣,我夏侯英奇可不与为伍!”

    墨止左右琢磨一番,冷冷说道:“既是如此,那便也留不得你了!只是可惜了破阵录上,少一璞玉。”

    说着便将酥片横着一划,只是这茶点干脆至极,稍一用力,登时碎成几片,夏侯英奇觉出蹊跷,睁眼一看,更是疑窦丛生,只是愣愣地看着墨止。

    “我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杀手,你总是不信,我若是杀手,方才在那火堆旁边,我径直杀了你便是,何须再等到此间,人多眼杂,凭白多了许多证人。”

    夏侯英奇听了,心下也暗觉在理,但细细思索起来,却又总觉得内里颇有蹊跷,忽然眼中迸出几分讶意,叫道:“糟了!与你浪费许多时间,那些杀手,我非得追到不可!介时拿了口供,倒看那姓杨的有何话说!”

    说罢,也不睬旁人,柳腰轻舒,飞羽般的身姿便跃到门外,口中一声哨呼,那红火骏马嘶鸣着疾驰而来,转瞬之间,一人一马便失了踪迹。

    墨止看着少女远远离去,口中低声叨咕着:“这丫头看着功夫不差,但脑子可不大好使,那几个人分明有意隐藏身手,为的便是引她出去,找僻静处拿她,这点伎俩,竟看不透?”

    他转而四顾周遭,已是狼藉一片,店小二横在地上,渐渐醒转,口中只是“哎呦哎呦”地叫着,悄悄眯起眼睛四下打量一番,见着夏侯英奇确已远去,这才一骨碌坐了起来,对着墨止便是一拜:“小人多谢恩公大恩!多谢大恩!”

    墨止笑道:“你方才是装作晕倒,是不是?”

    店小二一脸讪笑,颇是窘迫,说道:“实在是没有办法,夏侯郡主何等脾气,若是我醒着,多说一句便错一句,不如装作晕倒,想必恩公大仁大义,必会救我。”

    墨止说道:“你倒对我放心,只是可惜了你这店面,却被毁于一旦。”

    他话方才说完,却听得楼上丝竹之声,缓缓入耳,连绵存续,有若泉咛,墨止心下暗道:“我方才进店时,楼上宴饮便未曾停歇,此间打斗如此激烈,楼上人却丝竹不乱,倒是有趣。”

    于是便再问道:“小二哥,不知楼上雅间所留何人?”

    店小二拱手答道:“回禀恩公的话,楼上的客人是......”

    他尚未言明,房门却忽然被人一把推开,却见是个童仆模样的少年走了进来,一身粗麻宽衣,面色极是白净,那童仆进门左右看了几眼,便即摆手让道:“我家主人请少侠楼上饮酒。”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兰如

    墨止打眼望去,只见着那童仆虽只着一身寻常粗麻衣衫,但细究看来,却是昂首轩额,亭然雅致,颇有气度,于是心下想道:“这童儿尚且有如此风致,倒不知他家主人又是何人?”

    正待起身而行,忽然心中又转念道:“怕是不妥,方才这楼下打出花儿了,楼上任凭说胆大胆小的,至少都该露面看看,可这楼上茶客却似乎从始至终丝竹不停,煮茶不休,想来也并非寻常易予之辈,如今晴儿妹子和孟谷主都被封禁在寒叶谷中,每迟一刻他们便多一分凶险,京城向来波乱纷纷,可万万不能搅入到这乱流之中。”

    他心念已定,便也拱起手来,打了个哈哈,满不在意地说道:“这里还是过于高雅了些,料想我这粗野武夫还是不适合的,方才惹出许多乱子,想是扰了楼上贵客兴致,小子我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就此便罢,可还行吗?”

    说着,一个闪身,便从那童仆身侧饶了过去,身形之快,好似秋风,那童仆见他这般身手,亦是吃了一惊,再回首时,却见着墨止已闪身来到店门之外,正要解下马缰,就此离去。

    那小仆倒也不慌,只是轻声言道:“阁下自北而来,到了此处却又来去匆匆,从来高强武者入京都,均非寻常而来,我家主人诚意相邀,阁下又何恐一杯清茶?阁下要入这京城,所求何事,尚且不知,但此刻若能多个朋友,岂不是多了一条可行之路?”

    墨止本已冲出门去,却忽然听那小仆说得语气虽轻,但也句句在理,他素来与人临阵比斗,皆仗着口舌之利取巧,而此番面对这小仆言语,一时之间倒也无话反击,只得蔫头耷拉脑地又返身回了屋中,口中讪笑着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倒不知你家主人究竟是京中哪门富贵人家?”

    小仆见他回来,倒也并不意外,只是仍旧拱手笑道:“少侠只需上楼相见便是,至于何门何户,主人要说,也便说了。”

    墨止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这麻麻赖赖的丑陋面具,笑道:“只是,你家主人可不好见了我这副尊荣,便给吓得将我一脚踢出来才好吧。”

    小仆说道:“这是万万不能,我家主人见惯了风浪,这世间高手,有几个与常人相近的?何况......这恐怕也并非少侠真正面目吧?”

    墨止一对明眸上下打量着眼前小仆,只觉得眼前此人实是眼光毒辣至极,自己这一副人皮面具乃是自锦衣剑神张仙纵手中夺了过来,做工已极是精巧逼真,足以瞒人耳目,便是与那夏侯英奇两度相遇,她都未曾发觉,如今反倒被这小仆两眼看穿,倒不知楼上那位主人究竟是何等样人?

    这一思索,墨止反倒起了好奇之心,再不答话,径直便朝楼上走了去,待得到了楼上雅间,信手推开房门,忽然之间,只闻得一股扑鼻茶香迎面而来。

    只见这楼上雅间,反倒比那楼下屋舍大了许多,其间自有艺匠吹奏丝竹管弦,余音袅袅,忽而高亢,忽而婉转,墨止不识音律之美,只道是悦耳动听,目之所及,只见雅间东面,燃着一盆炭火,火上坐着一个硕大的铁铸茶壶,壶中白汽腾腾,想来这满屋茶香,便是由此而起,只是这茶香之中,倒还透出几缕其他香气,与寻常茶香略有不同。

    “少侠来得好慢!这水可早都烧开啦!”那炭火炉后,端坐着一个银发老翁,只见那老翁一身紫绸长衫,生得极是富态,圆滚滚的一对大眼睛正盯着炉上茶水,胖乎乎的大手还招呼着墨止快快近前。

    墨止见他倒也有趣,也不行礼,大踏步地便走了过去,盘腿便坐在老翁对面。

    “敢问......”

    老翁不等墨止说完,立马插嘴道:“敢什么敢?你敢我可不敢!你可莽撞得紧,可知道你今日得罪了什么人么!”

    墨止心中想道:“想来便是为那什么郡主来讨场子的。”当下便认定眼前此人必不怀好意,正要开口回答,那老翁便又说道:“你也不用多想,你得罪了苍合郡主,与我无关,我本也不喜欢那个孩子,只是对你有些好奇罢了。”

    墨止说道:“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便都有些神秘之处,老先生若是见了一个武夫便要好奇,这一生之间怕不是要好奇太多东西?”

    老翁哈哈笑道:“小娃娃说得不错,这世间武人不少,我本无所谓谁是谁,但你方才展现的身手,倒是令我意外,你可知那苍合郡主的功夫乃是‘璞玉记’上的第十名?”

    墨止耸了耸肩,满不在意地说道:“听说了,又有什么的?依我看呐,这什么破阵录也好,这个记那个榜的,无非都是些江湖墨客,编排出来惹人口水仗的。”

    老翁银眉微微扬起,说道:“小娃娃好大的口气啊,这可是许劭那老鬼排出来的榜单,你可知其中分量啊?”

    墨止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连这位许劭的听都没听过。”

    “想来是你少涉江湖啦,”老翁说话间,一把将那铸铁茶壶提了起来,那茶壶通体铁打,足有人头大小,老翁提在手中,面色全似往常,便给墨止斟了一杯茶,“不知道少侠姓甚名谁?是否已在破阵录中记下姓名?”

    墨止正要开口,忽然记起当初出寒叶谷时,自己曾允诺一路隐姓埋名,须得化名以保周全的计策,这才随口说道:“在下姓沈名玄,还未请教老先生大名。”

    老翁将铁壶撂下,说道:“老夫姓程,名号兰如,程兰如的便是。”

    程兰如话语未毕,便又说道:“如此说来,沈玄少侠确非破阵录上所载高手,想来是那许劭老鬼又算漏一人,想来此次他又要懊悔个三年五载的啦!”

    墨止听了这许多信息,不由得问道:“倒要请教程老先生,这位许劭先生,编的这破阵录,果然分量不轻么?”

    程兰如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这位许劭说起来也算得上世间怪才了,自幼通读古今典籍,已是远近闻名的博闻强记之人,据说古今史册书录,只需提点一句,便能转瞬回应所载典籍、出处,但如此人物,却不爱涉身朝堂,乡间多次举孝廉推举,皆被他婉辞,随即反而搞起了点评时人时事的举动。”

    墨止听了,这觉得这人倒也有趣,不由得说道:“若是世道不公,不去那朝堂裹乱,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只是他若点评世间人物,只怕要得罪不少人吧。”

    程兰如苦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可不是,当时他声名纵显,世人皆知他天资奇才,却也不过一年轻书生,天下名士由他点评,得了高等的自然无所争辩,而那些得了低等的自然不悦,便群起上门辩论,你猜怎的?”

    墨止笑道:“怕是铩羽而归了!”

    程兰如也哈哈大笑:“正是!当时天下名士,来了没有八成也有一般,将许家小宅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文人相争嘛,不动刀兵,自然是以口舌争辩,这其中诸道大家都来了个遍,来的是儒家,许劭便以儒道相论,来的若是黄老,他便亦以黄老之学驳斥,总而言之,皆是以敌之长,与之辩驳,一连七日,将这些所谓名士辩得各自哑口无言,默然而去。”

    墨止听着,只觉得甚是解气,只是他又不曾与什么名士结仇,却也不知自己为何感同身受,然而略略思索,便又了然:“当初张仙纵成立侠义盟,也是义名震天,广博天下,连当时御玄宗都被蒙蔽过去了,如此正派,与那些欺世盗名的所谓‘名士’又有何不同?能得偿果报,实在是令人开心,该该该!”只是他此刻戴着面具,看不到面容,否则程兰如必要惊诧于此刻墨止满面志得意满的笑容。

    程兰如继续说道:“初时各路名士还是为着自家名声,后来便转而为着自家学说的体面而来,再到后来,许劭之名已是天下侧目,时人称之为‘辩鬼’,介时旁人来寻,便都是为着能得他一句点评,须知此刻许劭一句评语,足以令一介白衣,转而跻身仕宦,这等荣耀,全在这一张嘴上啊。”

    墨止问道:“既是如此,许劭先生如何又想.asxs.评武道风云?”

    程兰如便道:“这便要说道啦,可能这几十年,见惯了宦海人心,许劭极是厌烦,只觉得这仕宦浮沉,当真不过尔尔,不过是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实是不够磊落,便转而武评,十几年前,许劭便首次点评天下武者,当时世人震惊,只是嘛,可惜得很,许劭一世英名,几乎在这一次武评之中,给毁了个精光。”

    墨止说道:“怕是这位许劭先生点评得出了错漏?”

    程兰如点了点头,并未接话,似是有意引着墨止猜测下去。

    墨止继续说道:“这比武较技,本就属临阵之事,胜负仍在未定,便是有稍许差池,原也正常不过,但若是许劭先生因此一事险些英明丧尽,怕是其中,出了什么极是离谱的错漏吧?”

    程兰如笑着点头饮茶,仍是不发一言。

    墨止略作思考,说道:“十几年前,那正是当年百脉会武前夕,亦是当时武林新锐迭出之时,可说是中原武林鼎盛时刻,想来是许劭先生极其看好的某人,突然间......啊!莫非是......”

    程兰如这才笑道:“少侠博闻广识,这十几年前的故事,想必当时少侠还不曾出世吧?你说得不错,当时许劭点评天下璞玉记上高手,并未将那人列入,只因那人光彩夺目,实是太过耀眼,许劭那老鬼便将此人直接收录在了绝顶册的前五之列,结果此人最后竟弃赛不顾,就此走了,许劭如此大胆点评,已是得罪了许多名士,只是苦于他一直无有疏漏,这一下错漏如此,自然饶不得他,许劭自此封笔闭口十几年,自囚于一口老钟之中,直至一年前,才又编出新的一次武评出来。”

    墨止苦笑着问道:“那我多嘴一问,那位许劭先生极其看好的人,是否也姓沈?”

    程兰如略显惊诧,便道:“正是正是!此人便是当初会武剑魁,人称白衣狂客的沈沐川!”

第二百一十七章 是非

    墨止听着程兰如所说,心中只是暗自想道:“当初听闻沐川叔失约一场比武,还道不过寻常事,如今看来,这一场会武结果着实影响深远,牵连竟如此之广,想来这百脉会武夺魁之争,的确不同寻常,日后若是再与沐川叔相逢,非得问问他当年情况究竟如何。”

    他这般想着,忽然又想起自己已与沈沐川分别又已过去两年之久,这两年之中,孟元秋也常有江湖故事传来告知,却始终再无半点沈沐川的行踪消息,浑似人间蒸发一般,如此一看,要再相逢,当真不知何年何月,这样离别遐思一起,当真是心中再添苦涩,目光陡然间便再暗淡了下去。

    程兰如将那铁壶提在手中,又为墨止倒上一杯浓茶,只见那铁壶沉重,茶水却似涓流,好似一条琥珀长练一般倒入杯中,不起半分水花,口中说道:“小兄弟你方才话密得紧,为何此刻却神色不悦,可是老夫说错了什么?”

    墨止此刻待着一副人皮面具,脸色神情尽数遮掩,只有一对眸子外露,这些许哀戚,仍是被这老者看在眼中,不由得暗暗吃惊,只是说道:“程老爷子说笑了,十几年前的旧事,我哪里听得明白?只是走南闯北,听了些当年趣闻,深觉可惜罢了。”

    程兰如“嘿”了一声,笑道:“这可不是,当年沈沐川的风采,莫说是武林中人,便是这京都权贵,也是人人皆知,但这位少年剑侠当初却是狂悖得紧,仗着自家剑法卓绝,便四处挑战武林高手,连那号称‘天下剑气起龙鼎’的龙鼎山平湖剑宫也没逃了他的挑战,据说当年平湖剑宫十三名剑首联手守山,仍被沈沐川一路打进正殿之中,将平湖剑宫十大名剑剑心取走,这等风姿,说来虽狂傲无礼,但京中权贵可是最爱听这些江湖传闻的。”

    墨止虽也曾听闻些许沈沐川旧事,但也不过捕风捉影,可直至身入寒叶谷疗伤,才渐渐知晓这平湖剑宫之传闻,毕竟孟元秋发妻苏絮,便是早年间平湖剑宫十三剑首头名,却也不知是否与沈沐川曾有交手,胜负如何?墨止想到此处,心中却生出一股自豪之感,想道:“沐川叔剑法高明得紧,想来世间少有敌手,若非孟谷主亲自提剑一战,旁人想来也敌之不过的。”

    程兰如忽然说道:“话说回来,沈玄少侠方才话中意思,却是苍合郡主学艺不精了?”

    墨止便道:“学艺不精倒也不至于吧,只是那姑娘脾气太过火爆,方才与她争斗之人,各自武艺均不在她之下,何意围攻许久却不得胜?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姑娘不听劝阻反自追去,不被敌手擒获,倒对不起她这脾性。”

    程兰如上下打量了一番墨止,说道:“阁下确非破阵录榜上高手么?”

    墨止笑道:“小子多年都独居荒野,哪里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榜?程老爷子见识广博,想必熟知此榜,这榜上岂有我沈玄名号?”

    程兰如摇了摇头,说道:“却无你的名字,但你方才所说,足见你武学见识不凡,寥寥几手功夫亮出,苍合郡主这璞玉记第十名的功夫竟那你没有丝毫办法,故而老夫才有此一问。”

    墨止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程兰如却是看不到了。

    墨止定了定神,开口又道:“敢问程老爷子,围攻那郡主姑娘的武人,可是出自你的门下?”

    他这一问说得轻巧,但个中分量却是非同小可,程兰如提着铁壶的大手也凌空微微一颤,双眼之中骤闪几分惊诧,连那门口静立的童仆也不禁略略抬头,目光瞟了过来。

    “小兄弟这话说得太重,老夫活了七十六个春秋,还不曾担过如此罪名,你可莫要害我。”程兰如将铁壶轻轻置于炉火之上,又从炭火上取下几颗花生,剥着吃了起来,只是脸色已微现不悦。

    墨止哈哈大笑几声,说道:“我也是随口一问,只是心有不解罢了,以我观之,那两人功夫不弱,可比璞玉记上新锐高手战力,如此人物,寻常门派之中也不易寻得,如今一下跳出两人,实在是不简单,非得是有雄厚背景之人培养麾下才是,继而又想着,这两人既然可擒下那郡主姑娘,又为何不在荒郊野外下手擒拿,非得打到这茶肆之中兜上一圈,再诈败而走?如此行事,岂非惹人耳目?看见的人越多,这事办得就越不体面,思索一番,却只有一条可能,便是此节兹事体大,即便是培植党羽之人,也不敢轻易而动,须得将这姑娘引到己处,待得确认身份,方才能擒走,已保万无一失。”

    程兰如面色沉寂,在一派炉火之中映照得通红。

    墨止又道:“方才这茶肆之中,只有咱们两桌茶客,我既然是自己闯门进来的,那他们若要给人确认身份,只能是程老爷子啦,况且程老爷子这言谈举止,见识眼光,若说不是京中富贵,我可不信,当然了,这都是我信口雌黄,或许全然不对,还请老爷子勿怪勿怪,只是此局布得周密,却还是小看了一人。”

    程兰如笑问道:“小看了何人?”

    墨止说道:“小看了那郡主呗,方才围攻二人,身手自然不差,但以我看,郡主丫头虽然脾气火爆憨直,但武学造诣着实不低,那璞玉记所载,绝非虚言,她所学的刀法若我没记错,当是江南南宫家的‘南离刀法’,这套刀法刚烈过人,勇猛直进,和那郡主脾性极是相合,这套刀法越是到了紧要之处,便越显其刚勇之势,那两人功夫纵然不差,但将那郡主逼急了,使出杀招,却未必真能挡住。”

    程兰如冷笑一声,说道:“少侠说得头头是道,只不过皆是错漏,老夫只是寻常茶客,手下从不曾豢养死士武者,更不屑于此道,少侠今日所说,实是陷老夫于不忠不义之境地,想来你我二人,也不过一杯茶的缘分,饮完此杯,少侠便请离去吧。”

    墨止骚了骚头,又看了看杯中浓茶,也不犹豫,便起身行礼而走,他自二楼一跃而下,使起自家轻功,三两步便将黄皮马牵了回来,纵马便走,顷刻间便失却身形。

    程兰如面色冰寒,忽然说道:“此人不在破阵录上,许劭老鬼自诩见识无双,却漏了这样一位人物,此人入京,怕是不妙。”

    只见那门口童仆信步而入,盘膝便坐在屋内正中,整个人四脚朝天地躺了下来,说道:“这人呐,可怪不得许劭叔叔,你看到他佩的剑了么?”

    程兰如起身拱手,说道:“此人狡狯异常,我只观其言其行,却未曾观其剑。”

    童仆笑道:“那长剑非同寻常,我曾阅览许劭叔叔十年前所著神锋典,曾记有一剑,名号鎏霜,乃北境第一神剑,红鞘霜刃,孟元秋曾持此剑纵横北境及河洛一带,只是孟元秋臻至无剑境界之后,不碍于外物神锋,此剑亦不再出,方才我看那少年腰间长剑,依稀有当年鎏霜剑的风采,此人又是自北而来,想必是出自寒叶谷。”

    程兰如略作思忖,说道:“此人若是自寒叶谷而来,那便复杂了,如今隶王动向不明,据说兵封寒叶谷谷口,此刻有人持此剑现身京都,怕别有用心,苍合郡主如今又......”

    童仆猛地坐起身子,一对明眸星目闪着灼灼华光,与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已大是不同:“苍合郡主夏侯英奇,乃是隶王女儿,此人动向如何,直接关乎京都与北境和睦安顺,要平稳北境局势,如今还少不得借隶王之手。”

    程兰如面露难色,说道:“只是,若按照方才沈玄所说,苍合郡主被高手围攻,怕是有人别有用心,欲要借苍合郡主的性命跳动朝廷与北境关系,若是郡主当真有失,介时却该如何向北境交代?”

    童仆只是定定地望向夜空,缓缓说道:“我大魏京都,自有天命护佑,哪里有京都朝堂要向地方藩王交代的道理?”

    程兰如面色一凛,沉声说道:“在下曾听闻,自古贤者,谋事以仁德取之,阴诡手段非是紧急必要,不可为也,若是豢养死士,实是不妥,还望您莫要落入偏门左道。”

    童仆笑道:“程师傅这是觉得我暗自别有利刃在袖啊,这可真是冤煞我了,我可得给程师傅磕头认错。”说着,便要起身跪拜。

    程兰如脸色一变,登时拱手拜道:“在下岂敢,在下岂敢,只是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童仆打眼望了望屋外徐徐黑林,说道:“沈玄这个人,蛮有意思,有他入京,局势怕是更加有趣。”

    却说墨止,策马而行,眼见已来不及赶到京都之中,口中低声念叨着:“真是晦气,见到这么多怪人,别人都说京城繁华是非地,我看真是千真万确的,这还没进城,便惹出这么多事,到了城中,还指不定有多少腌臜事等着,真是让人脑袋疼。”

    他正策马而行,忽然间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撼斗

    墨止吃了一惊,只循着血腥气息追了去,忽然见着一株枯松树下,血气腾腾,他自幼曾见镖局之内横尸惨烈的景象,对这血腥气便更是敏感,只是此刻气息却远不及当日自家那般浓烈,他借着月色,便也下马探了过去。

    只见满地血迹好似泉涌,血泊中心赫然横着一具尸身,墨止上前打量,那尸身一身黑衣,覆面只留一对眼眸,然而此刻双眼翻白,显然已是死去,此人左臂亦被利刃整条切断,兀自汩汩冒血,倒也并未死去很久,墨止上下打量着,强忍心下惊愕,暗自寻思:“这人打扮,倒与方才围攻郡主恶妇的人样子相似,也不知是否便是那两人之一,可若真是方才行凶之人,以他二人功夫,反倒被斩杀于此,我倒低估了这位郡主的武艺。”

    墨止正自思索,忽然听着一声轻响,只见一道身影在那枯松背后沉沉倒了下去,砸在一旁的石块上,墨止心中一沉,登时扶剑戒备,只是见那身影许久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却见这两人衣着全无二致,只是一高一矮,横在松树下的身形较为矮小,但脖颈亦被削得半断,墨止低声说道:“想必这两人便是方才行凶之人了,倒不曾想这郡主发起狠来竟有这般绝艺,早些时间与我拼斗时想来也未出全力,日后若是再见着了,可不能小觑,被砍成这样我可不愿意。”

    他正如此思索忽然只听得风声一紧,夜空之中径自传来猎猎响动,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柔的响声,墨止如今内功修为大有长进,耳力亦远非过往可比,只寻常一听,便知身后来人轻功修为必定不俗,他猛地起身,回头望去,只见月色之下,一人端身而立,背上搭着一口偌大布袋,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墨止看着那人同是一袭黑衣,笑道:“你们出来做事,非得穿成这样不可,生怕旁人不知你们是出来行凶的?”

    那人亦冷然笑道:“阁下虽不着黑衣,但却带着这丑陋面具,你我同是见不得光,又有何上下之分?”

    墨止见着那人,虽浑身玄色,但生得雄壮雅量,体态之姿,称得上芝兰玉树,一对眸子黑如点墨,润泽光亮,绝非寻常杀手,待得听到此人声音,更是极显年轻,当下也打个哈哈,说道:“说的极是极是,既然如此,你我便当从未见过彼此如何?你便将这两具尸体打包带走,我也该去哪去哪,谁也不耽误谁,你看如何?”

    黑衣人听罢,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怕是不行,阁下今日来得不凑巧,撞上了我,今日想要全身而退,恐怕极难。”

    说着,那人将肩上布袋轻轻放了下来,单手收在腰间,显然也暗携兵刃。

    墨止看他行为,说道:“非得动手不可吗?你那大袋子里装的可是贵重之物,若是耽搁久了叫她醒转过来,你可还带得走吗?”

    他这话本是一诈,单是见了来人言谈之间无视生死,但却单对这一口布袋子小心至极,便知这袋子里必非寻常,又见此袋约莫一人大小,便有意朝着其中装着人的方向引了去,岂料那黑衣人双眼之中略见惊诧,旋即多了几分煞气,恶道:“好个小贼,你这话既然说出了口,那更不可叫你走了。”

    墨止自出寒叶谷以来,自觉武功大进,却一直无有对敌之机,此刻见这人双眸似电,呼吸绵长厚重,想来必是高手,当下也有相争之心,便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倒领教一下你这黑黢黢的东西有什么手段。”

    黑衣人自腰间一甩,便执起一柄狭长弯刀出来,墨止一看便知,这刀正是此前夏侯英奇所执之物,当下更是确信布袋中必定是那苍合郡主,但此刻既已动手,便不再言语,只是反手在腰间取下那鎏霜剑出来,虽立身阴影之下,那鎏霜剑风华无双,已是映得四下里血色殷红,好似繁花锦簇,连那黑衣人见了,也是眼前一亮,赞道:“倒是柄好剑!”

    墨止也不言语,只见那黑衣人身影一闪而至,好似猎鹰一般欺身便上,手中弯刀当头便砍,砍到中途,陡然间化砍为削,反扫肩颈一处而来,变招之快,全无嫌隙,墨止见了,也不禁在心中暗暗叫绝,旋即屈身避过,顺势转身出剑,鎏霜剑本在身侧,这一下顺势而出,便成了贴着背脊直刺出去,所用招法,便是那饮中十三剑中“倒垂乾坤”的妙诣,这一式剑招,便是当年沈沐川饮酒酩酊大醉之后,只见天地颠倒,乾坤倒悬,心生奇思妙想,剑路缥缈,颠三倒四,虽与世间剑法均有不同,但却独辟蹊径,极是精绝。

    黑衣人这一刀已是奇招,但却见墨止身子先屈后卷,一柄利剑紧贴着背脊直刺过来,登时大感惊诧,这一瞬之间,剑锋竟已点到自家喉头,他大惊之下,立时回刀挡了去,刀剑交拼之下,迸发出金铁巨响,火花横溢,一片煌闪之下,只见着墨止好似僵尸一般立身而起,剑游星夜,好似滔滔碧波,寒江长渡一般迎了上来,若说此前一剑极尽奇妙之思,眼下数剑,却是游弋连环,不给半分遐思之际,正是当初雍少余所传“飘摇三绝剑”中一苇寒江的招法。

    黑衣人见他剑路陡然而变,虽惊不乱,手中单刀舞似银花,径自护住己身,二人刀剑相搏,顷刻间便已是四五十招过去,墨止与此人相搏之下,不由得暗自惊叹:“我原道这两年来,借着寒叶谷得天独厚的寒风锤炼,已是进步不小,同年武人,未必便能与我一战,但眼下此人,听他话语也极是年轻,这四五十招之间,全占不到半分便宜,想来天下之大,总有高手。”

    他初出茅庐,心中惊诧倒也罢了,却不知那黑衣人也是越斗越惊,只觉得墨止剑法变化各异,好似全非同一人所使,剑法杂糅博通,不可以寻常伎俩,倒似此人千面百性一般,他自忖此刻所用兵刃并非寻常顺手之物,敌手功夫又非旦夕可破,心中渐起焦急,手中刀法便使得愈发紧迫,登时银光若网,当头便朝着墨止压了下去,刀刀之间全似要搏命一般。

    墨止骤觉压力倍增,此刻二人相争已逾百招,仍是平分秋色,黑衣人刀法之下忽起搏命姿态,墨止料想他此刻必定焦急破敌,便暗自发笑,此刻要他获胜,着实不易,但若要将这战局拖将下去,却非难事,墨止忽然一声怪叫,剑旋于腕间,好似银蛇游弋,与弯刀猛拼,火花四溅,忽然间墨止手腕一扬,鎏霜剑径直腾飞而起,借着阵阵旋劲,翻飞四下,墨止运掌击打,初时剑劲尚且衰弱不堪,数掌过去,剑势愈发雄壮,在半空之中嗡嗡作响,忽然间墨止在剑首重力一拍,鎏霜剑一声锐响,破空便走,紧贴着黑衣人胸前衣衫略了过去。

    黑衣人大惊失色,脱口便道:“百步飞剑!你是寒叶谷的人!”

    墨止嘿嘿冷笑,也不答话,身子一斜,让过飞剑剑路,回身再拍剑柄,鎏霜剑受力剧震,凌空连转数个圆圈,重回手中,墨止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衰草入云’我只见过几次,练得极是生疏,好在这虚招子将他唬住,若是宗正卿在此,方才一剑,想必已要了他性命。”

    黑衣人望着胸前衣衫被划出一道口子,眼中杀气腾腾,回想墨止剑法,只觉得并非单一门派可教,但若真要揪出具体师承,可困难之际,正要挥刀再上,忽然听得布袋之中传出一声痛哼。

    墨止听在耳中,那声音虽沉闷痛苦,却十分娇嫩,墨止更是笃定,此人必定就是那苍合郡主,他见着黑衣人目光稍有恍惚,飞身挺剑便上,腕上劲力一至,剑尖剧颤,分化万千形态,便是饮中十三剑中“天罗群星”一招,顷刻间星星点点,全是剑影,直扑黑衣人胸前方寸之地。

    黑衣人本就心怀旁物,这稍一分神,便是怕夏侯英奇醒转过来,可陡然间眼前剑光连绵,又是一式极强杀招迫了过来,黑衣人心知这一招非得全力应对不可,当下一口内劲蕴含胸口,提气挥刀,舞若银壁,便要挡下这天罗群星剑招。

    可墨止岂肯与他相拼,剑至刀前猛然便收,身子凌空轻轻巧巧地转了一圈,反跳到黑衣人身后,那黑衣人心下大惊,知晓墨止便要朝着布袋跑去,慌忙间亦收了刀招,返身便走,岂料方一转身,却见墨止一张丑脸正与自己贴面而对,墨止眼眸中笑意盈盈,剑首一出,正打在黑衣人腰间大穴,顷刻间,黑衣人只觉得浑身一阵酸软,登时便倒了下去。

    墨止嘿嘿大笑,说道:“我便与你分不出高下,也赢得了你!”

    说着,便朝着那布袋走了过去,黑衣人横在地上,苦于墨止这点穴下手极重,此刻莫说运功冲穴,便是说话都说不出半个字,只得看着墨止将那布袋扛在肩上,飞马远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掠阵

    长空夜月,晚风如墨。

    那黑衣人鼻息之间,尽是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气,那是他同伴身上流淌的血液,在他闻来,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耻辱与愤懑,但此刻,他满腔气愤都只能蕴藏在胸间积聚,却呼不出半个字来,只是定定地望着夜空,望着漫天星斗,感受着无边夜风,将那一股股腥甜的气息送过来,这更加加剧了他的屈辱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感到体内气劲缓缓流淌,像是许久干涸的河床,突然迎来的一季甘霖,他心中一喜,登时运劲冲穴,然而劲力外冲之际,只觉得腰间穴道却无有半分回应,他心中略感惊诧,他知道江湖之中曾有邪法,看似点穴之用,实则是一种极其阴毒的指力,劲力一至,连同穴位经络,以及周边肌肉骨骼尽皆摧毁,此生再运不出半点功劲,腰间要穴诸多,一旦受损,莫说功力尽丧,便是要起立行走,亦不可能。

    想到此处,黑衣人心下更是慌张,连忙再运内力冲打穴位,只是墨止身上所学的点穴功夫,尽皆传自孙青岩那七十二路摘星手之中,点穴手法既怪且固,虽说并非那摧穴害人的功夫,却也足够将中招者吓得七荤八素。

    黑衣人一连冲穴许久,这才渐感穴位之上,劲力松动,再过一个时辰,终于感觉腰腹之上传来酸痛,心知穴道经络并未受损,黑衣人这才暗暗庆幸,旋即站起身来,一把便将面颊上的黑布扯了下来。

    “疼死我了......”黑衣人面色白净如玉,生得一副温润面相,只是双眉锋锐入鬓,两眼之间隐现一股摄人神采,却将这副淡雅模样,平添了几分煞气,此刻他揉着腰腹,缓缓地走向树下那两具尸身。

    忽然间,树后那具尸身忽然一颤,竟猛然间站了起来,黑衣人吃了一惊,正要伸手抽刀,腰间却是空空,原来方才墨止将他穴位点住,顺手亦将他腰间弯刀也取了去,黑衣人连退几步,开口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说了教你此事万不可出了纰漏,你倒在一个混小子身上栽了跟头。”

    黑衣人听了声音,脸上紧张神色旋即也淡了许多,说道:“封十虎,你好大一个人,今日偏喜欢搞些妖魔鬼怪的事物。”

    “盛焘啊盛焘,你比你家盛阳哥哥,可差得远了。”只见着那身影朝前一大步,原来倒是个魁梧如山一般的汉子,“今日若是盛阳大统领在此,那小子哪里逃得脱?”

    盛焘冷冷一哼,说道:“大哥倒是功夫高,可你问问他可愿意随你来吗?我今日输给那小子,全是因为我那兵刃不在,若是我......”

    封十虎一张四方大脸,满面胡渣,两只眼睛瞪得好像铜铃,笑着说道:“说了半天,还不是被人点倒在这里?我且问你,苍合郡主呢?人人皆说你们盛家兄弟合称龙骧卫禁军中的‘两锏一鞭’,人家御赐金锏可是扫荡无双,还上了‘绝顶册’的,你这合称不会是蹭你家哥哥名气的吧?”

    盛焘脸色一冷,说道:“你若要试试我的身手,大可试试。”

    封十虎连连摆手,笑道:“这孩子从小不识逗,你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那小子胜你便在于狡狯异常,若是真的单对单打起来,你也未必会输。”

    盛焘越听越觉得不对,忽然叫道:“你个高高大大的,方才既然看了我们交手,为何不出来帮我?慢着,你一直看我被点在这里,一直也没出来帮我!你他娘......”

    封十虎满脸窘迫,讪讪笑道:“哎呦我的好少帅,谁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功夫,我多没见识啊,您上个月才独自打杀了入宫行刺的三个北桓高手,当时可是连十招都没过,今日我可算见着一个能和你过招百招以上的,还不看个痛快?只是可惜,赢了就好了......”

    他话里话外捎带着盛焘败阵,盛焘越听越觉得心下憋屈,便又说道:“既然如此,我被点倒在这里,你为何不出来帮我解穴!”

    封十虎倒也如实说道:“少帅啊,这你可冤煞我了,论及咱们玄都司里对这点穴之道的研究,谁能比得上你啊,这解穴方法连你都挣扎了这么久,我就算出来帮你,八成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却毫无作为吧。”

    盛焘双眼一眯,死死盯住眼前这大高个儿,狠狠说道:“你装得这般憨直,自贬所学,旁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的本事,你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能被选拔进这玄都司的,哪个不是军中翘楚?你在旁看了许久,怕是又跟了那小子许久,这才回来吧?”

    封十虎摸着脑袋嘿嘿一笑,说道:“少帅看得准呐,打眼看看,便看了个差不离,接下来追了些许距离,也就罢了。”

    盛焘也不理他口中莽直之态,径自问道:“那小子身手不俗,剑路杂糅,我与他打了百十招,也看不出究竟师承何门,你掠阵许久,可有收获?”

    封十虎大眼睛朝天上一翻,思索了片刻,又原地转了几圈,始终不言不语,口中“砸砸”有声,盛焘知道这封十虎平日里虽为人憨了些,但为人心细如发,极是武勇,更兼广博多闻,对江湖武学极有见识,平日里便是在街上见些路人,可据其步法、呼吸段数,猜测其人是否身怀武功,功承何门,眼下却思忖良久,足见方才那人背景之玄奥。

    封十虎连着踱步许久,这才说道:“甚是古怪,甚是古怪,那小子剑法之中,隐约有御玄宗、寒叶谷两门剑法,是其武学主体,但你们百十招之中,尚有两招,我看着不敢确定,但偏是这两招剑法,或许才是知他根底的关键所在。”

    盛焘点了点头,他方才亲历此斗,两人虽过招逾百,但其中御玄宗剑法首重凝练端沉,功架十足,却也未必可胜于自己,寒叶谷飞剑之道虽出招奇快,但也不过是唬人来的架势,唯有其中两式,最是令盛焘心惊。“是了,其中一招,剑路由下而上,紧贴背脊,突如其来,另有一式,剑影急促,又快又密,其中剑路稍瞬变化,前所未有,若是他有意伤我,这两式任意一招,以足以创我甚深。”

    封十虎点了点头,说道:“是了,便是这两式剑招,初见之时,我曾以为是平湖剑宫的‘薄雾冥冥’和‘龙字五旋’的招法,但细观之下,却高明得多了。”

    盛焘一脸坏笑,说道:“原来也有你看不出来的武功,这人眼看着可是与咱们为敌的,如今劫走了郡主,你我便是找到他,他再施展这两招,咱们束手就死,如何?”

    封十虎一把推开他,说道:“咱老封可没这习惯,便是遇到了,也教他尝尝我这一手金瓜锤的厉害!”他开了句玩笑,便又说道,“这两式剑法,依我看,像极了当年白衣狂客沈沐川的饮中十三剑。”

    盛焘眉头一皱,说道:“听都没听过,这人真有这么大能耐,如今江湖上,可没半点名望。”

    封十虎“嘿”了一声,说道:“若真是白衣狂客的徒弟,这事情可不好办,常言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其实平日里许多声名昭著的,许多也不过那么回事,怕的就是沈沐川这种人,名望早败光了,如今少有人记得,偏偏剑法高绝,若那小子得了沈沐川八成真传,咱们俩人还是老老实实别去沾边了,痛快找你哥坦白最好,若是沈沐川都来了,你哥到了也未必好使。”

    “啊呸!”盛焘啐了一口,说道,“一个江湖上的野狐禅,还用得上我哥出马?再说了,我进玄都司可是背着他来的,若是给他知道了,还不给我吊到辕门上抽打我?让我哥知道,你不如现在就一锤敲死我。”

    封十虎斜着眼睛盯着他,满脸都是笑意:“既然如此,若是日后这小子还有异动,便只好请隋老前辈出山喽。”

    盛焘满脸不悦,说道:“这饮中十三剑什么来头?方才不也没把我怎样么!还需要隋老前辈出手?”

    封十虎说道:“饮中十三剑,白衣狂客沈沐川,当年可是上了破阵录绝顶册前五的,你哥那会在哪呢?你都在月课里喝奶呢,那小子若只得了前八剑,你我还应付得了,若得了后四剑,便早早请来隋老前辈,若得全了十三剑,咱也就想想他千万莫要是敌手才好喽。”

    盛焘年纪轻轻,已是禁军之中翘楚高手,多年来全无败绩,听得封十虎这般说,心下更是有心比较,但回想起方才应对两剑,始终暗觉即便再有一次机会,自己也并无太好机会,二人便是这般收拾停当了尸首,一路飞身追踪,但盛焘心中却始终回想那“倒垂乾坤”与“天罗群星”两式的破解之法,脑海之中没回溯一次,心中惊惧便又增长一次,只是每每回想,都免不了自己被剑贯胸膛的下场。

    不多时,日头熹微,林间渐披金色,而在那片片密林之中,夏侯英奇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第二百二十章 玄司

    夏侯英奇猛地睁开双眼,说是醒转,却是略有不妥,只是肋骨处传来阵阵剧痛,撕扯得疼着,这才将她从昏厥之中惊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只见着眼前阵阵葱郁,处处苍翠,微风吹拂面颊,额上一片冰凉,才感觉自己虽一直昏迷不醒,但身体强忍痛意,额头竟是已渗出颗颗汗珠,但她自幼性子倔强要强,好似男儿一般,此刻虽是剧痛无比,但也紧咬牙关,强撑着支起身子,四下查探。

    只见着四下里山风和煦,竹林围拢,竟是一处极安宁静谧的所在,她心中暗暗回想昨夜情形,思索着:“昨夜那两个杂碎功夫甚是不俗,但偏偏是引我到了深山,才显露功夫,分明就是要不声不响地拿了我,以那两人功夫,怕是只有‘玄都司’的人才有这般手段。”

    她正自思索,恨得牙根痒痒,忽地人影一闪,衣袂猎猎,一张丑陋至极的面庞刷地来到面前,夏侯英奇吃了一惊,连忙便要朝后躲去,只是方一动弹,肋骨又是一阵剧痛,登时一声闷哼,又再躺在地上,这一下疼得极是剧烈,顷刻间面色化作灰白,当真是玉容惨淡,再不复昨日那般趾高气扬,飒爽风姿。

    而那丑陋面庞,自然便是戴着面具的墨止,他也是个古怪脾性,自幼最是不喜这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贵家子女,因此有心吓她一吓,见着夏侯英奇满面惊恐,想来是当真又痛又惊,娇柔纤弱,直似一株颓然琼苞,心中倒也不觉欢喜,反而略感自责,便也不再上前,只是淡淡说道:“又不是没见过,郡主大人可是贵人多忘事。”

    夏侯英奇这才看出竟是昨日与自己两番交手的丑八怪,她本忌惮着是追杀自己之人又复赶来,本还略存惧意,看到墨止,反而怒气占了上风,也顾不得自身身份,破口便道:“好你个泼皮无赖!昨日饶了你,今日还敢再来惹我!待我回了京都,看我不秉明皇兄,将你切个七八十段喂了狗。”

    墨止微微皱眉,多年漂泊,他早对这难听话语不放在心上,只是夏侯英奇这忽然抖出来的高傲气场,又是让他生出几分厌弃,说道:“嘿嘿,要你剁我七八十段,不妨我先将你杀了,抛在这林中,任那野兽飞鸟啄食,你不是最喜欢那虎头金隼?想必这副身躯,便是得不到那猛禽惠顾,便宜了几只野狗乌鸦,倒也够的。”

    夏侯英奇听了,只吓得面色苍白,她个性虽强,又自幼承袭南离刀法,一身功夫在同年武人之中,已是极上乘的品级,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极少经历世事,与人交手,旁人或着实不是对手,或是忌惮她天家身份,留手存面,从不曾遭遇险境,但昨夜已是历经生死,如今再被墨止出言惊吓,当即便想着若是自家横尸山野,被野兽分而食之,吃得东一块西一块,痛不可当,又丑不堪言,当即喘起粗气,双眼瞪得溜圆,好似两颗乌黑宝珠一般,但已可见眼眶泛起桃红,已是泫然欲泪。墨止摇了摇头,又感觉无甚必要,便道:“罢了,你这也是个纸老虎,吓一句便要哭鼻子,没有意思,我若要害你,昨夜便可不管你,何必等你醒转过来,再故意吓你一通?”

    夏侯英奇冷冷一哼,说道:“哼哼,要杀便杀,只是你需给我个痛快,你们玄都司上下,哪有好人?如今被你们擒住,算我学艺不精,只是可惜我家皇兄,却不能再帮他了......”她这般说着,心中回想起那最是爱慕之人,日后便要独自面对滚滚宦海、滔滔权谋,该当是何等孤单无援?想到此处,这铁娘子心中涌起一丝愁苦哀怨,一颗泪珠悄然滚落,沿着那白玉一般的肌肤轻轻滑落。

    墨止见她说着说着忽然哭了出来,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说道:“你哭个鬼啊!你说的那个什么玄都司,是个什么东西我都不曾听过。”

    夏侯英奇说道:“既已将我拿住,还装什么好人?昨夜擒我之人,手段极高,此刻换了你来,可是要唱‘红白脸’的戏么?”

    墨止回想起昨夜交手之人,说是武学卓越,绝非虚言,只是自己与他们哪里成了一路?苦笑说道:“什么红白脸,这里哪有旁人?我昨夜只看那家伙拖着个大布口袋,不打架又不许我离开,这才与他斗了几手,谁知道布袋子里的便是你?早知是你,打死我也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

    夏侯英奇听他话语之中虽处处透着一股不靠谱的市侩之气,但个中却绝无半分虚伪,便问道:“你不曾骗我?你不是玄都司的人?”

    墨止摇了摇头:“听都不曾听过,只听过土豆丝萝卜丝。”

    夏侯英奇知他故意乱言,心中戒惧也暗暗放松,说道:“你的武功,竟能击败昨夜之人?”

    墨止从来最喜欢旁人夸赞,当即便笑道:“这是自然,什么丝也躲不过我这好厨子。”

    夏侯英奇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此人,心下暗暗称奇:“玄都司麾下高手甚众,人手来源极是隐秘,连我都难以匹敌昨夜之人,但这丑家伙竟能将我从那人手中夺下来,也不曾受伤,这样的身手,竟不在破阵录上?”

    墨止见她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悠,心知眼前这少女必是暗暗算计什么,便开口问道:“我且问你,那玄都司是什么来头?你不是郡主么?他们竟也敢下手?”

    夏侯英奇思忖片刻,便说道:“这事本是隐秘至极的,谅你这等小民哪里知晓,看你救我的份上,倒也可与你说上一二。”

    墨止笑着拱了拱手:“如此可当真是承郡主大人相教了。”

    夏侯英奇看他忽然大大拱手,声音清朗无比,仅听其声,当是个翩翩少年郎,但却是这般丑陋一副嘴脸,反差极大,倒也好笑,这一笑之间,身上痛楚反而略感消弭,便缓缓说起个中渊源。

    “玄都司原是先帝一朝所创立的谍报机构,用以监察百官,核查朝中奸佞,麾下部从,个个皆是在军中所调精锐高手,主暗杀、用毒、潜伏、追踪。但随后司马氏掌权,节制玄都司,竟将之培养成一姓之私属,阴养死士,散于民间,专以麾下高手铲除异己,随后京城‘王马争权’,杀了个昏天黑地,先帝虽将司马氏一族斩尽杀绝,玄都司势力也被杀得十去其九,但犹有少部逃窜,如今潜藏京都,借着皇兄新近登基,根骨不牢,竟又与朝中太尉杨晟勾结,去岁便已有数名大臣死在玄都司手中,如今竟也轮到我了。”

    墨止“哦”了一声,问道:“竟有这等组织存在,如此可是大大不祥,但你却怎知截杀你的便是那玄都司的人?”

    夏侯英奇急道:“如今皇兄成年,便要亲政,太尉杨晟多年来把持权柄,不愿还政于君,便与玄都司余孽勾结,滥杀朝臣,又有什么奇怪了?”

    墨止说道:“若是如此,可是当真凶险,想必你是小皇帝一党,专与太尉姓杨的作对,这才将矛头对准了你。”

    夏侯英奇听他称杨晟只说“姓杨的”,意态甚是不恭,只当他也不耻杨晟行径,当即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你生得虽丑,但脑子不笨,还看得明白事情,你若能帮我个忙,你得罪我的事由,我大可不放在心上,待我伤愈回京,金银丝帛,自然也随得你挑。”

    墨止嘿嘿一笑,说道:“我可最是不喜欢你们那尔虞我诈的勾当,而且我此次入京,别有急事要办,你这忙啊,我怕是爱莫能助。”

    夏侯英奇说道:“若是不爱财帛,我府上还有宝刀宝剑,武功秘籍,也随你挑选。”

    她这话说得倒不错,她从来喜爱武学刀兵,故而收藏甚众,且皆非凡品,她看墨止武艺颇高,想来他必定对那武学典籍感兴趣,便出言相试,但墨止却立时摇头,说道:“不了不了,贪多务得的坏处,我可是够够的了,你那些好东西,再好还能有我学得好么?这忙呐,我可是帮不了,我这有些治跌打的药膏,你总也需要的,便留给你,也算是我攒些德行,此地无有野兽,你这伤势几日内也可行走如初,我如今事态紧急,可无暇蹚你们这滩浑水,咱们就此别过,日后你见了我,不为难我,也算你知恩图报。”

    说着,起身拱了拱手,从腰间掏出药物干料,一股脑扔给她,也不等夏侯英奇说话,口中一声哨呼,斜刺里便窜出一匹高高大大的黄皮马来,墨止翻身一跃,便上了马背,正了正背后行囊,双腿一夹,黄皮马猛抬四蹄,飞也似地朝山下冲了去,黄皮马两年间在冷红浦上渴了饮山泉,饿了便食些人参茯苓之物,两年下来竟是大为健硕,故而此刻四蹄飞奔如电,顷刻间便只剩一蓬烟尘留在原地,再不见半分踪影。

    夏侯英奇幽幽地叹了口气,心中又起了毒念:“好小子,拿我当叫花子了,等我伤势痊愈,便是将京城掀翻过来,也要找你这丑小子说个清楚!”

第二百二十一章 潜影

    墨止纵马疾驰,这黄皮马如今脚力甚是雄健,不过片刻功夫,便奔出这丛丛密林。

    出了林子,按绺徐行,到了官道上,只见着来往车马随着日头高升而渐渐繁盛起来,回首望去,身后林深茂密,若非是方才策马而出,谁料想得到这后面尚有许多景致?

    墨止想着夏侯英奇最后所求,心中暗暗沉思:“那郡主丫头所求,原也不过分,只是如今我那晴儿妹子和孟谷主都被封在寒叶谷中,都等我完成此事,便可免了孟家与北境隶王一场争端,寒叶谷孟家于我有大恩,若是往常无事,帮那郡主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今还需掂量好轻重才是。”

    他心中实是对这京中争斗极是厌憎,本来涉及北境王府之争,已非自己本愿,若非念着孟家大恩和孟雪晴一往深情,这等权力争斗,他原是不屑一顾。

    墨止正自深思,忽而听得一阵车马喧闹,迎面便行来十几骑人马,为首一人满面耷拉颓丧‏‎‏‎‏​‎‏‎​‏‏‎‎‏‏,显是疲累至极,肩上扛着一条偌大旗帜,上书着“怀远镖局”四个大字,想来便是趟路的趟子手,身后十几人押着三辆大车,便是这一支镖队此行押运之物。

    墨止自幼出身镖行之家,若非年少之时遭逢巨难,此刻或许已走了不知几趟镖来,见着镖队,心下便有好感,于是催马上前,行了个礼,说道:“这位大哥见礼,往前走可就是入京前站了?”

    那趟子手抬眼看了看,面泛厌烦神色,朝身后路途指了指,张口便道:“自然是了,只是你这模样过去,也不过是被官兵推了回来!”

    墨止远眺几眼,这镖队来路,便是京都,不远处烟尘滚滚,正有数路商队朝城门行去,墨止皱了皱眉,不知这趟子手在城门口受了哪门子气,便问道:“小弟初来乍到,也不知为何便要被官兵挡回来?”

    趟子手“啧”了一声,更是烦躁,说道:“管你初来后来,总之是不许你进!与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墨止自离家北上,一路坎坷,性子之中磨砺出一股子逆反之气,听得这趟子手语气甚是无礼,不禁心下微恼,正待发作,抬眼一瞧那镖旗死气沉沉地耷拉在旗杆上,镖局两个字也好似疲累至极地卷在一处,心中又想起当年父亲带队走镖,一路上少不得处处受气,若是因一语之失便被人教训一场,可是大大冤枉。

    想到此处,墨止心中念及辞世父母,不免又念又悲,哪里还有半分气?当即拱了拱手,说道:“想来是那城门兵卒行事鲁莽,惹了大哥不悦,小弟这便朝前再寻人问下便了。”

    说罢,催马便行,那趟子手却忽然叫道:“且慢,小兄弟也是实诚人,哥哥我方才被城门士卒吼了大半天,心中难免有气,倒让小兄弟受了委屈,与你说也无妨,只因这京城最近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凡是带着兵刃的,皆不允许入城,我们这三大车镖,皆是城内订的铁器,如今自然也入不得城去,实在是烦闷至极。”

    墨止听罢,说道:“这可奇了,素日里不曾听闻城防查得这么紧,莫非是近些时日京城中有什么大事?”他开口之后,便即想到:“是了,那郡主丫头此前曾说,有个什么玄都司盘踞京城,杀戮大臣,想来正是如此,城防不得不严,昨夜与那玄都司的人交手,若是这组织中人人身手皆如此人一般,可当真是棘手得紧,城防再如何严格,怕也无济于事。”

    趟子手摆了摆头,苦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兄弟如要进城办事,你腰间那柄剑可是带不进去的,这些年事事变化,一天一个模样,可是乱得不一般,谁知道这严查要到什么时间?只愿着莫要害我迟了交付期限才好......”趟子手边说边行,镖队也渐渐行远。

    墨止听他说“交付期限”,便又想到寒叶谷一众人皆困于谷中,不由得心底又起急躁,也顾不得什么城防查验,当即便打马朝着京城‏‎‏‎‏​‎‏‎​‏‏‎‎‏‏而去。

    莫约未牌时分,眼前城池渐近,大魏立国百年,自乱世之中异军突起,这巍巍国都亦是承载百年风骨,历经了不知多少场恶战,墨止虽是年少,却也曾听闻当年魏京几场凶恶大战,但只是当时年少,只听说魏都风光却始终不曾得见,如今一瞧,才顿觉古都雄况,王气昭昭。

    待得拍马再近,才瞧见这都城偌大城门前,兵卒正逐一排查进城人的行李,寻常百姓自然简单盘问一番,便放行入内,墨止颠了颠腰间鎏霜剑,心知这等锋锐之器是万万进不得城去,他左右望了望,只见王城城墙极高,想来传承自当年血战遗风,若遇大战,非得架上云梯才攻得上去,即便是墨止如今身负颇高轻功,若要攀着这高耸古拙的城墙上去,也是万万不能。

    墨止心下思忖着:“若是此刻不得近,只能等着天色暗下,才有希望,只是不知如今盘查这么严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只忌惮玄都司人马,这般明目张胆地查验,哪里难得到那些人的身手?”

    他心中正自苦恼,忽然听得远处风声一紧,知是有人仗着轻功穿行与林中,他侧眼望去,却见一道黑影,扛着一个少女,飞也似地奔行出去,墨止见那人身量,比之昨夜交手之人,似是又大了整整一圈,而肩上扛着的少女,衣着通红如火,可不就是那苍合郡主夏侯英奇。

    墨止见那黑衣人虽与昨夜并非同一人,但衣着制式全是一致,左肩上绣着一团红彤彤的凤凰印记,想来正是玄都司麾下统一装束,他观那大汉虽身子魁伟,更扛着一人,但脚步运得飞快起风,只在林间稍露身形,便又复隐秘不见。

    墨止心中想着:“我虽不帮着郡主丫头,但毕竟将她一人留在那里,如今她受伤被擒,我既然撞见,岂能不帮?若是这等人物横死郊外,京中情形更是紧张,送信一事岂不是更难?”

    想到这里,墨止不敢耽搁,纵身下马,追入林间,那黄皮马早通人性,原地嘶鸣一声,便自行奔去,待着墨止哨呼,便再重逢。

    墨止只身冲入林间,他如今身负寒叶谷“飞鸿踏雪泥”的轻功纵跃之能,更兼沈沐川所传“斗转归尘”步法,轻功造诣,原已颇高,然而入林追了许久,耳际风声赫赫,越追四下里越是黑暗,却始终不见那大汉影子,墨止暗暗思忖着那大汉身影虽快,但论及速度却也未必强过自己,更兼肩上扛人,更难持久,但转瞬之间却再不见身影,混若鬼魅一般。

    墨止再追片刻,不知何时追入深林之中,身后城郭早不见半分影子,四下里林荫浓重,日光难透,待得些许光芒落到地面,也只剩下一层淡淡白光,没了半点热气,虽是午后,却好似深夜,幽幽暗暗,冷冷清清,墨止打了个冷战,猛地止住步伐,这才惊觉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出来。

    林深茂密,透不进半点风来,但却不知为何冷得非常,几点日光斑驳,影影绰‏‎‏‎‏​‎‏‎​‏‏‎‎‏‏绰更显阴森,墨止心中一沉,竟是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惧意,他本非惧怕鬼神之说的人,但眼前黑黢黢的密林,却是如同深渊一般,透着一股未知的恐惧。

    忽然间光斑一斜,明明灭灭之下,好似林中还站着一人,墨止挺身便追,不过转瞬的功夫,那身影又复不见,墨止想着:“这可奇了,莫非真有这么高明的轻功手段?”

    忽地耳畔风声一紧,呜地一声,墨止疾疾偏头侧过,竟是身侧一片黑暗之中,一条镔铁九节鞭横着扫了过来,若非自己避得及时,若被这铁疙瘩打中,怕是早已脑浆迸出而亡。

    待得他回身寻时,只见身后幽暗无比,哪里还有人影在?

    “好家伙,当真遇到鬼了不成?”

    墨止不及细思,返身便朝来路奔去,他足下发力,脚下如清风掠江,奔行出去,只是方才提速,眼前一块黑漆漆的圆盾又当头顶了过来,墨止正提气飞奔,无暇减速,猛然间只得蜷缩身躯,双足在那圆盾上用力一踏,借力又朝后跃去。

    只是他人在半空,尚未落地,另一侧黑暗中又是一块硕大圆盾拦腰斩了下来,墨止心下一凉,看这两盾使练得路数惊奇,所攻全在自己不可借力之处,知晓必定是高手在侧,当即顺手一掣,将那横在腰间的鎏霜剑拔出剑鞘。

    鎏霜剑甫一出鞘,登时剑光灼灼,寒影四射,直是将那四下里黑暗驱退几分,墨止横剑一拦,鎏霜剑抵在腰间,与那圆盾磕碰一处,只见着火星闪烁,圆盾虽极巨大,但如何与那宝剑争锋,登时便被反磕回去,黑暗中传出一声低沉冷哼。

    墨止闪身一旁,心中兀自打鼓:“亏得孟谷主所赠宝剑锋利,若是只凭自家功夫,此刻怕是便要被那盾牌把腰子都打成浆糊了!”

    他心中虽惊,但面色却仍是若常,朗声说道:“阁下功夫不差,却不敢露出本相,实在是白瞎了这么好的身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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