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一封辞职信
办公室内，黄灿不停地同时切换在九运的各个微信工作群里。
回复、讨论、解释，看似忙碌不已，但这种碎片化的处理模式反而拖累了工作进度。李凡切进私聊，抱怨又遇到屁股指挥脑袋的困境。
她刚要回复，Franz打进电话。
要说2017年对于广州办和她来说最大的动荡，非Franz被九运解职莫属。Franz被资本方三振出局，未被事先通知，被突如其来地打了个措手不及，广州办连同供应商也是一阵错愕惊慌。只有黄灿本人，面对那只迟早要掉下的靴子终于落地，反而有种预感被验证的镇定。
Franz离开父亲创始的乐斯公司之后，除了黄灿，基本和其他同事断了联络。一来他自觉走得狼狈面子受伤，二来更耿耿于怀Klaus的知情不报。Klaus以事实生动地教育了他，职场无友谊，站队看利益。
由于同九运签订了高昂赔偿及保密协议，他在三年内无法进入灯饰行业同质竞争，于是乎便开始了漫长的挥霍时间和金钱的失业期，又因种种原因断送了十几年婚姻，生活颇不如意，活生生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事到如今，能够让他畅所欲言发发牢骚的人，也只有互相扶持并进过多年的老下属了。
Franz：“HiMaggie，我在西班牙和父母度假，这里的party太热闹了，刚发视频给你了，下次你有机会来的话，我来带你去感受感受。。。。。。”
自从九运收购乐斯之后，黄灿就再没有一次因公远差欧洲的机会，与乐斯原总部同事们只能通过邮件、Skype隔空联络。Franz的问候电话固定每月一次，内容都是大致同样的几句话，下面一句应该是，我父母托我向你问好。
“我父母说向你问好。。。。。。”
“也请代我向他们致意。”黄灿接着说，“下次来中国，我私人招待老朋友。”
放下电话，黄灿打开智联招聘，更新之后，上百简历哗啦啦涌入邮箱。
这些简历首先会经过人事部初步筛选，然后利用招聘新工具软件等进行测试，往往经过几轮面试复试下来，候选人所剩无几。今年新增岗位招聘进行得不怎么顺利，人事部归咎于九运开出的薪酬低于市场水平，议价空间又无弹性。人力不到位，麦总为此没少给她施加压力。她这个承上启下者像被两头挤压的弹簧，承受着双重压力测试。
2018年，或是有史以来制造业“招工难”最严峻的一年。
十年前，黄灿初涉广州人才市场时的印象仍记忆犹新；十年后，大环境和情况已然发生逆转。许多三四线城市正在与沿海城市争抢人才与劳力，而有条件的二线城市，更是为此推出各种包括购房优惠在内的吸引人才举措。这是一波大发展的浪潮，要说八九十年代是下海潮，现在那就是返乡潮。
随着各地“返乡人员争夺战”的打响，直接导致珠三角节后不少工厂出现招工难，即使企业开出历史高薪，也无法吸引更多的工人前来应聘。在家生活也许工资低一些，但消费也低，却能多出陪伴家人等诸多实惠好处。家里能工作的时候，谁愿意离乡背井呢？这使得深圳广州东莞等地制造业压力倍增，今年招工异常难，一时难见回暖迹象。
广州办招聘也面临着内外夹击的不利形势。一方面合适人才难觅，另一方面公司开出的薪资较低，缺乏市场竞争力。
人事拿着一叠打印简历前来找她求助，她抽出其中两份说：“你看看，包装设计岗位，海外留学生，英国艺术设计学院毕业，熟悉设计软件，英文棒，最关键是工资要求也只是八千块。这样专业对口，上岗就能用，又深谙谋生不易，不会狮子大开口的人才现在多难找？可是九运给到这个岗位的薪资标准却只有税前六千。脱离市场，为难死我们这些人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你说，该怎么办呐？”
其实人事虽抱怨也明白，广州办独立决策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大部分部门领导权转由九运总部直辖，黄灿除了业务，基本被架空，她能怎么办？
九运有就九运的管理体制，广州办所有人只能在哪个山头唱哪首歌。所以在黄灿一通开导，诸如“慢慢来，耐心坚持”“尽量和九运人事多沟通争取支持”的无奈官话之下，又捏着一叠简历回格子间继续头疼。
人事刚离开，Gennie敲门进来递交本月度订单统计表。黄灿迅速翻阅后当即问道：“有没有从订单中发现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小姑娘以为自己的统计除了差错。
“你来看，这家，还有这家，都是我们十年老供应商，产品热销，过去订单一向稳定，为什么数据突然掉了这么多？”
“啊，是这样的，你看报表后面，多出两家新供应商，分走了他们的订单。”
她再仔细查阅，果真。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傻眼，作为采购办老总，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空降供应商的咄咄怪事！要知道从前乐斯引进任何一家新供应商，都要经过联合考察、验厂、试单等层层关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我也不知道啊。”Gennie一脸便秘的表情，“九运总部的人没有给我们任何通知，直接下订单给新厂，我只是事后收到订单备份。我还奇怪，以为是知会过你的。看样子。。。。。。”
“想办法查一查，这两家是什么来头。”
“好，我试试。”Gennie点头，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看样子九运开始对旧供应商进行换血了，连Franz都能被解雇，会不会也在计划换掉我们这些乐斯老员工啊？毕竟整个广州办无论薪酬体系，还是办公室位置都独立于九运管理体系之外，上面会长久区别对待吗？”
黄灿无法回答地摊手。Gennie的疑虑和问题，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广州办几乎所有同事，但她真的无可奉告。
Gennie见她沉默，又自问自答了句：“应该不会吧？否则怎么会批准我们继续招聘扩充人员？”
没等黄灿消化她的问题，包装设计主管程前紧接着敲门进来，手里握着一封信。
“OhNo！”她心底发出一声抵抗的哀叹，这个办公室里的人事物，她实在太熟悉，程前的不同寻常的表情足以令她明白端倪。广州办一向人员稳定，自从Franz被解雇，导致团队人心惶惶，已经有数位同事陆续辞职，人手短缺，招聘又跟不上。
程前一直是她器重的包装设计主管，不但工作认真负责，手下团队也基本是靠他带出来。此时此刻，黄灿最担心老员工辞职引发的波浪效应，显然已成事实。而且她明白，越是工作认真的同事，不辞则已，一旦请辞，小幅加薪之类的补救是很难再挽救的。
程前性格腼腆，十分抱歉兼不好意思地请求她先看看辞职信，自己想说的话和原由都在信里边。
黄灿单独站在落地窗前，一字一句地阅读着，渐渐，原本焦躁的心安静下来，感到自己的眼眶中，温润如水。
在信中，程前首先感谢公司和她的栽培，让他从初出茅庐的异乡男孩成长为公司骨干，十分愉快地融入到团队和社会。其次为公司用人之际辞职深感抱歉，然后表示一定做好交接，站好最后一班岗。
程前在信中说：“早在两年前，我已感觉自己触碰到本职岗位的天花板，而您近两年对团队要求稳定，我也一直在干着内容重复的工作。您对我个人的评价一直是个‘稳’字，其实这是我从小培养的性格使然，我性格还是相对较弱的，无论做什么事都把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所以你会看到，我对于工作尽可能面面俱到，不给别人一点指摘的空间。也正因如此，我害怕改变，喜欢呆在舒适圈。但我深知，这对我的未来就像慢性毒药，总有一天我会后悔从没尝试放手飞翔过。所以这一次，我下定决心挑战自己的性格和更高的目标，并且相信，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不会遗憾后悔。。。。。。”
黄灿透过玻璃沐浴在夕阳余温中，仔仔细细地把信叠好，她想好好保留着这样一封特别的辞职信。令她感动的不单只是恳切言辞，而是那些关于梦想追求的思考，自我剖析和反思。
虽然她即将失去一位得力助手，但她更欣慰见识一位主动冲出舒适区勇敢拼搏的青年。遥想当年的自己，拖着一只行李箱单枪匹马广漂时，唯一依傍的，不也只是一腔相信明天会更好的热血和胸口铭刻的一个“勇”字吗？
这一封辞职信，和曾经白衣飘飘的少年情怀，令她感到这最平凡的一个普通工作日，变得不平凡起来。
第150章 吃相难看
经过一番调查，Gennie和李凡很快将九运空降的供应商来路摸清。事实上，这并非难事。
两人找黄灿报告完详情之后，李凡直接对她说道：“我看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不管？是因为木已成舟？还是因为担心我跟九运某些人杠上要吃亏？”黄灿明白，李凡的阻拦是善意，广州办眼看已经风雨飘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这件事情，她非管不可。
被抢单的户外供应商启光，是她和Franz费老大劲培养起来的，产品质量稳定，合作十年，启光梁总工作各方面配合度极高，这样的供应商是采购体系中的中流砥柱。而所谓新替换者，其实幕后老板正是梁总的原搭档王林。以前在启光，梁总主外，王林主内。王林是小股东，黄灿印象不深，以前感觉是个隐形人，现在却变成了隐形炸弹。
从自己公司抢生意，所为何来？梁总还蒙在鼓里？九运和麦总在其中起到了怎样推波助澜的作用？
梁总此刻大概正痛心疾首。没有绝对的忠诚，只看背叛的筹码够不够高。
一系列的疑问在黄灿脑海里翻转，小学生都猜得出来，这样既不公开也不透明的业务手段里，肯定藏有不为人知的猫腻。
但无论于公于私，九运以这种方式动摇采购体系，强行削她的权，逼得她不得不发声，连鸵鸟也装不成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李凡为此很是焦虑，“第一次九运合并乐斯全面巡厂时，是朱总下令，由你主导，带着麦总和他助理去的。可他们竟然在那之后，在完全没有知会你的情况下，绕过工厂正主，和王林接上了头。不知道双方达成了怎样的协议，王林三个月前和梁总分道扬镳，还带走了不少产品模具。然后你看，梁总在王林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商业秘密，王直接在梁总的报价上直降五个点，朱总他们连试单都免去，直接移单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黄灿点头，“九运方，朱总指示麦总，开始不择手段扶持安插自己的亲信供应商，呵呵，他们是有多忌惮我？而启光方，老梁被自己的合作伙伴给卖了，还替人数钱。你们等等，我打给老梁。”
她拨通梁总电话，那边之前刚收到李凡的提示，正焦头烂额查对订单。
黄灿过问他如遇救星，第一句话反是致歉，“黄总，因为我公司内部的事情给你添堵了，实在抱歉！”
“出了问题一起解决，只是这次我被打个措手不及尚在情理之中，你是怎么回事？”
“咳！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临走说是想干点别的，我们还把酒言欢，我甚至问他需不需要我投资？你不知道，我和王林两家可是二十几年交情，年节大人小孩都一起过，就差没订娃娃亲。启光的业务都是我主导的，他的股份当初也是我主动给的，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会对老朋友来这一手！其实，他如果对分红有异议，完全可以跟我当面提出来。现在一搞，不是十几年朋友没得做了吗？唉！”
黄灿：“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彼此了解，废话就不多说了。我先问你，王林走的时候你有没有跟他签限定协议？产品都是有版权的，他带走的模具图纸你有没有办法收回？”
“我们只有口头协议。我知道后一直想约他当面把话说清楚，可是他既不接电话又躲我人。。。。。。我会再试，找到他为止！”
“现在看来，不好办了。。。。。。”黄灿估计他就是找到王林当面对质，也于事无补。沉吟半晌，对梁总交代，“你联系上后，记得把和王林的协商结果告诉我。问题是他掌握你的一切成本、售价、渠道，直接打你的七寸，你怎么办？”
梁总苦笑道：“别人不知道，你和李凡最清楚。每一个系列和产品，我们从研发到制造，一米线一个接头一个灯泡，成本多少，利润多少，又不是高科技产品，在专业人士眼里几乎是透明的！王林降五个点，根本无利可图，甚至在做赔本买卖。”
黄灿：“人家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利用短期亏损先行占位，以图长期效益，惯用手段。”
“现在还有抢救的余地吗？”梁总十分焦虑：“肯请你帮帮忙，今年整个行业形势都不太乐观，你们乐斯，不，现在是九运，是我们启光最大客户。如果能抢回订单，我愿意亲自去九运总部，协商任何可能性。”
“在商言商，合作追求的是双赢，你可以把价格降到比王林还低，不惜一切代价挽回。但然后呢？长远怎么办？”
放下电话，黄灿吩咐Gennie，“帮我订张机票，我去见麦总。我有法子说服他们。”
李凡赶紧说：“你真打算这么做？即便你替启光抢回订单，证明你基于工作角度是对的，但肯定失了领导之心。恐怕后遗症更严重。”
黄灿：“我知道。但这件事我出头与缩头都是一刀，已经没可能两全，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王林根本没有那个实力承担乐斯品牌的长远开发之路，多几个这样的劣币驱逐良币的例子，届时供应系统崩坏，我还是逃不掉责任。”
“你就不怕九运怀疑你维护老供应商是因为利益勾连？”这话扎心但不无可能。
“呵呵，九运不是设有类似‘锦衣卫’的‘监察部’？这个监察部独立于九运所有部门之外，直属总裁办，可查集团一切事物。让他们去查我，最好连同朱麦一起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谁存在利益勾连。”
次日，在九运总部，黄灿当着麦总的面，表达了对空降供应商的不满。
麦总一贯地圆滑，一手安抚，一手敲打。
他说：“事先没有通报你，是我的疏忽，你知道，我管辖的工作太多，一时没有交代好。你今天能跟我提出来，是对的。在其位谋其事，说明你的责任心强，敢说敢做。”
“麦总过誉，我提出异议，不是因为自己的职务被越权，而是站在公司角度考虑。”黄灿不想让麦总避重就轻，分辨道：“你我都有十多年经验，看过的例子还少吗？打价格战恶性竞争，王林必然会在以后的偷工减料中收回成本，导致我们的产品质量难以控制，长远很可能削弱乐斯品牌的竞争力。”
“也许王林能够在以后把价格和质量都把握好呢？我们应该不断给新工厂机会，而不是墨守成规。五个点拿下来就是九运的利润。”
黄灿知道，五个点是现成人人都看得到的利润，她很难用将来无法证实的风险，仅以经验之谈来佐证。更不必说对比梁总与王林人品之类的费话。
她只好拿出杀手锏。取出当初乐斯与启光签订的合作协议，递给麦总。
“麦总，你看看。这是当初为了令启光最大程度压缩开发成本，Franz和我与之签订的协议。协议说明，全部乐斯产品模具费由启光承担，有效期十年，达到一定订单金额方归属乐斯，否则模具费启光可以照章索赔，经年累计，是一笔很大的数目。现在有效期和订单金额都没达到呢。”
这些细节，公司除了她，别人自然是搞不清楚的，更别提麦总。只见他仔细翻看合同，眉头锁紧。
麦总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你的意思，假如我们转单，启光可以告我们违约？他会吗？”
黄灿：“梁总会不会这么做我不知道，但权益确实在他手里。长期合作讲诚信，不能纯粹靠利益驱动，我们这样做其他老供应商会怎么看？是否太短视？”
“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我存在这些条款？”麦总脸色阴沉下来。
“胡经理代总部收走过我广州办所有文件资料，我手上的还只是复印件呢。”黄灿不徐不急解释说：“当然，文山文海的，每家条款细节又不尽相同，您哪里可能每一条都注意到？”
麦总将手里的合同“啪”地丢到桌面，叹了口气，“以后签署供应商合作协议还是按照既定模板，少添加特殊条款，避免混淆出错。”
黄灿礼貌地笑笑，既不点头也不拒绝，她知道麦总已经不得不妥协，只是碍于面子教训她。每家供应商的合作情况千差万别，合作协议怎么可能一刀切？
麦总终于发话了，“这样吧，王林的订单暂时还是转回启光。但是，以后开发新品，给王林试水，他价格有优势，这很重要。”
现在公司情况瞬息万变，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黄灿眼前算是小胜一仗，但这一仗双方吃相都非常难看。可以想见，九运不但不会欣赏她为长远计，反而会认为她站在公司对立面。
返程机场的路上，她将情况通报给了梁总，“你先别急着谢我。看今天麦总的态度，启光以后恐怕与乐斯品牌难有发展了。你要事先做好准备，多开发其他客户。”
梁总不免同时为她担忧，“这次九运突然替换供应商事件，加之你又为我们打抱不平，恐怕对你个人非常不利，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才会，免得。。。。。。”
“步Franz后尘是吧？嗯，我心里有数，多谢提醒。”
两个因公合作长达十年的伙伴，一时间都在电话的两端陷入沉默。
第151章 港湾
广州的秋最是舒爽宜人，晚饭过后，江母惯例换装拿道具，打过招呼便往公园去。她现在每天晚上八点广场舞，比上班族还准时。
江母移居广州后，适应能力远比小辈们预想得好太多。她蛮喜欢这里天气宜人环境舒适，生活远比国外方便，出门连现金都不用带，一只手机搞定。黄灿还教她怎么下载和使用各种手机软件，点外卖、购生鲜、找钟点工。
“方便，国内生活真是太方便了！”江母总忍不住要赞这句。
“伯母，APP是方便，但钱更方便呀。”赵小玲子也总是玩笑接嘴，“你这么喜欢广州，灿灿他们就无后顾之忧啦，多好。”
“担心我？我还担心他们呢，老不把婚礼给办了，也不知怎么想的。”江母抱怨不满，“瞧瞧人家闫慧，这都怀第三胎了。”
“政策开放二胎，她算是为国家日益下降的出生率做了贡献，属我和灿灿拖后腿啰。”赵小玲子想，算上闫慧腹中夭折的孩子，这算第四胎。人无执念，落地成霜。
江母刚来那阵子，就开始特别主动地结交邻居，想找几个麻将搭子，但左邻右舍似乎没人对国粹感兴趣，倒是热衷煲汤养生跳广场舞。她跟着人家去了几趟。只见公园里一到夜晚热闹极了，年轻人在绿道上挥汗如雨跑步，中老年人则占领各个矩阵大跳民族风。
江母抱着臂膀站在一旁观摩了几支舞，心头骄傲地思忖，要是自己上场，拿出年轻时的专业舞蹈家身段，还不得震慑全场，生生把眼前这一摊子拉升好几个档次？
一曲中场，她请领队调出一支中意的曲子，跟邻居借了把稠扇，淡定走到领队的位置。音乐响起，她一抬胳膊一下腰，惹来全场掌声雷动，那可真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虽然荒废多年没练功，但厚底子还在。
一来二去的，江母便成为公园里广场舞的领队，不但锻炼身体，还帮社区编舞排节目，忙得不亦乐乎。
黄灿对江云溪兴致勃勃地说：“要不我们饭后百步走，到公园看伯母跳舞去？我还没见识过呢。”
江云溪手上加紧收拾餐桌，微笑道：“好，去看看。我妈年轻时比你还文青气质呢。”
“别，现在文青都快变成一个贬义词了，特指能好好过日子但就是不想好好过，非得装逼的人。太多所谓文青对文艺的理解知之甚少，不少人借着‘文艺’的招牌，做一些不文艺的事儿。网络上把文艺青年和普通青年、2B青年很严格的区分开来，互相还都看不上对方。”
江云溪：“这么说文青我是不服的。文青的精神价值无外乎对于自由和自我的向往追求。青年们一方面渴望用文艺将自己与世俗大众区分开，另一方面又打心眼里鄙视文艺，那是因为现实生活与理想生活差异太大，盲目过分的追求让他们活得不自然。有句话说得深刻，文青的黑化是从盲目的模仿幻想开始，世道的堕落是从嘲笑文艺青年开始的。”
他们边走边聊，在公园一处花坛空地前一眼发现了江母。喧闹的音乐声中，中老年大妈们举手扭胯，整齐划一，跳得可带劲儿。作为领队的江母，举手投足充满自信的魅力，俨然鹤立鸡群的派头。
“呵，灿灿你看，还有大叔跳广场舞的。”
“跳广场舞挺好啊，比打牌打麻将有益身心健康多了。”
趁着大妈们中场休息，黄灿朝人群喊：“伯母，要不要喝口水？”
江母闻声脸笑容绽放走了过来，接过黄灿的保温杯，“你们怎么来了？我看以后啊，你俩晚上也穿上跑鞋来公园跑跑步。灿灿，你去健身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倒不如就近锻炼锻炼身体，还省钱不是？”
“说得也是，看伯母坚持跳舞这些日子，气色多好，瞧着比实际年龄青春多了。”
旁边舞队俩大妈过来凑热闹问：“哟，美兰姐，这就是你儿子媳妇吧？天天听你夸，果然是俊男美女，端茶递水的，真孝顺。”
恭维的话江母听得欢喜，递回保温杯，挽着老姐妹胳膊边回队边炫耀：“哎呀，你家孩子也不赖。我孩子工作倒是真不错，灿灿还是外企高管呢。”
“美兰姐可真有福气。”
江云溪和黄灿听着直乐，又坐回一旁的花坛沿上，继续欣赏大妈们的最炫民族风。
“云溪，假如某天我不再是外企高管了呢？伯母会失望吗？”黄灿若有所思地问道。她把最近九运内部发生的工作摩擦，详详细细地同江云溪复述了一遍。“虽然在办公室我还得给团队支持打气，但其实自己的心理预期不太好。”
江云溪长臂伸展，亲密地揽住她的肩头，“无论你我做什么工作，只要健康平安，积极生活，妈就会舒心开心。亲人是不会因为一个职业标签而改变的。”
“嗯。”黄灿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感受到温暖的平静。
“而且，我还要谢谢你。”云溪说。
“谢我什么？”
江云溪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谢谢你在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来团聚之前，每天给她打一个问候电话。我以前不知道，前几天看妈早上给你准备便当，对她说不必费这个心，但她坚持说快餐不卫生，说你从前那每天的一个电话，让她感动了好久。”
“原来是这个，多小的事，也值得伯母同你念叨？”
江父葬礼后，黄灿开始每天给江母打一个越洋电话，有时视频，希望多多少少为江母抹去一点寂寞。虽说孤独寂寞是每个人一生的必修课，但像江母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一定很受折磨吧？当时江云溪正在为解决现实距离问题在努力，她想男人未必做到细致入微，所以坚持每日一电，从起初的没话找话，到听江母每天吃什么喝什么，事无巨细都倾听一遍。有时工作太忙错过固定时间，才发现江母习惯成自然，每天都会期盼她来电呢。
江云溪柔声道：“这世间情都藏在细微末节的小事里嘛。所以啊，你要记住，自己不孤独，你身后是有肩膀的。不管公司情况多么复杂难搞，尽力处理就是。能力之外的得失坦然接受就好。小事过脑大事走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黄灿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嗯，就让我安心干了你这碗江氏鸡汤。”
“那是！我这是老火鸡汤，管饱还补元气。”
“不过，我也是有好消息的。”黄灿抬起头半撒娇半邀功地对他说：“我在杨逸公司投的那个环保项目，进展特别顺利，看来不出意外可以小赚一笔嫁妆。”
“嗬，给你点个赞！看来杨逸这小子能力不错。他最近怎么样了？”
“他？应该比较焦头烂额吧。”杨逸焦头烂额倒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波哥。
波哥年初受朋友蛊惑，迷上了比特币，恨不得把全副身家梭哈入市。结果八月以来，国内监管机构对虚拟货币监管日渐从严。先是9月4日，央行等七部委发布公告，要求从此公告发布之日起，各类代币发行融资活动立即停止，接着又关停国内的比特币交易所，对数字货币的监管力度堪称前所未见。比特币中国9月15日晚间7点发布公告，称该数字资产交易平台今日起停止新用户注册；9月30日数字资产交易平台将停止所有交易业务。随后，该平台上的交易者疯狂抛售数字货币资产，陷入“末日大逃亡”。
黄灿一声叹息，“波哥一意孤行，根本不听杨逸劝阻。如今发财梦破灭事小，欠亲戚朋友和网贷的债，足以把大家小家连带拖入深渊。这回杨逸也不敢再借钱给他，害怕无底洞。”
江云溪说：“都是一个贪字，赌性深重惹的祸。”
第152章 举步维艰
如果把九运集团全国分布机构画一张图，旗下几大生产基地分别雄踞华南、西北等重要区域，各基地规模齐整人员集中，唯独黄灿的广州办，孤零零地落子广州，前不着村后无辖制。
李凡不止一次地同黄灿分析，“被收购时间这么长了，你也说过，大刀阔斧也好，小敲小打也罢，磨合关键期就在头一年。如今你再看我们广州办，处处被掣肘，事事等批示，现在连个日常报销都要被查来查去，集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九运到底打算拿我们怎么办？”
他一面表达不满，一面把手里的一摞报销单，和粘贴好的各种票据凭证，甩得哗哗直响。
黄灿不用问都知道，其实李凡心里早有预测，甚至是定论，但他不敢说出来。有些事不说还可以糊弄别人忽悠自己，一旦说出口就像吐个唾沫板上钉钉，成了定局。
上个月九运在广州办下达KPI考核标准，在团队掀起轩然大波。拒绝KPI显然不可能，但许多人对九运丝毫未做内部意见征集，强硬推行自订的严苛考核标准深感不满。更让团队大呼不公平的事，作为采购办，KPI还得和销售、制造甚至行政人事相挂钩。
黄灿几次三番对上沟通，对下弹压，总算争取到一个缓冲期，九运KPI标准暂行，下一年度可根据实际情况酌情调整，勉强平息了团队的激愤情绪。就算这样，还是有两个同事因此交了辞职报告。
这还没过多久，九运又开始对广州办的日常费用卡三卡四。
日用品采购等也就罢了，不批准就不买，但有些费用确实不报不行。例如验货员们每日下工厂的差旅费，除了飞机票住宿大头是由公司预定，高铁、的士、摩托费等都是由他们本人先行垫支。以前都是向黄灿不定时实报实销，不至于占用太久。现在九运剥夺了黄灿审核报销的权力，要求定期将整理粘贴好的票据寄回总部逐张审核批报。
这样一来，报销效率低下自不必提，所谓“屁股指挥脑袋”的情况就出现了。
广州办管理着近百家供应商，验货员每日差旅情况多变，路程费用不可能整齐划一。而黄灿十年间熟透路线，几乎敢说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每一段行程，高铁巴士怎么衔接，什么情况必须打车，哪个路段只有黑车野摩，心里门儿清。
但坐在集团大厦足不出户的九运财务怎么可能了解一线情况？不了解便要求每位员工将每一笔费用详细备注，说明情况解释原因，填写报销单的时间倍增不算，一来二去积压的报销惹得许多同事大为不满，牢骚满腹。
“黄总，九运要我解释出租车费用，说我们的级别不给报销出租。可情况你知道，那批货是赶工，我们即便打车节约了半小时，验完货也已经工作到晚上九点！公司又没发过加班费！是不是以后只管遵守报销制度，不管工作紧迫程度？”
“黄总，公司不同意预支差旅，又拖延报销。大老板们工资高，就不管我们小打工仔死活了吗？那么点工资，还要养家糊口的，扣押着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们打工的，为工作自掏腰包还拖延报销，以后不预支我们不出勤好了！”
林林总总，反应到九运的结果就是，集团监察部派人直接进驻广州办集中审核费用。
眼见三位“钦差”坐镇，公开牢骚虽被遏止，消极反感情绪取而代之。
李凡隔着百页帘，瞅了瞅外面会议桌旁正襟危坐一丝不苟，查单查了两天的监察人员，心情说不出的沮丧，忍不住向黄灿又是抱怨又是叹息道：“我们广州办在九运体制内本就属异数，像是多余出来的小小一粒沙。留着我们成本高，再不服管就更碍眼了。”
“你自己都这么想了，九运能不膈应我们办吗？无论组织与组织，人与人之间，都气场互动的结果。”黄灿习惯性安抚他，“你看我现在就是被五花大绑的将军，空留个头衔罢了。我都不急躁，你急什么？”
李凡：“你和我们毕竟不一样，工资高，擅投资，底子厚，人脉广，将来大不了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呢？我几乎整个最有贡献价值的青春都放在乐斯了。”
黄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需要太消极，既不要高估别人，也不要小瞧自己。说什么人脉，什么叫人脉，熟人算数吗？要你开的了口，用得上手的，那才叫人脉。而你在灯具领域的技术专业触雷拔萃，制造业不像互联网，技术更新快到朝生暮死，你的经验大有用武之地。”
李凡：“托你吉言吧。广州办其他同事被九运整得人心惶惶，都没法专心工作。”
黄灿：“虽说坚持不一定就得到胜利。但是李凡，我想我们和团队其他人不一样，至少对广州办的感情不一样。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道，坚持下去，好吗？”
“嗯，别人不好说，我肯定。这你放心。”李凡点头轻承诺重。
门被叩响，监察部李部长朝黄灿招呼道，“不好意思黄经理，我这边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必须与你核实一下。”
说完眼锋随即锐利地扫向李凡，李凡一个激灵，赶忙勾头耸肩带上房门出去。
“有什么问题？”黄灿示意他请坐。隔着一张大班桌，对她来说是安全距离，对李部长是微妙的较量。
李部长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们详详细细将贵司的财务状况核查了两天，大的问题基本没有，小问题却是不少。”
“哦？比如呢？”黄灿镇定自若。这些话都是套路，再严谨的组织都不可能万无一失，监察部查不出任何问题又如何向上头交代？
“比如，贵司的报销制度是有的，但执行起来非常不严谨。很多细枝末节的费用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是不是您部门的人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看不明白？没关系，今天除了出勤人员，大部分都在办公室，您点名，我叫他们进来一一解释就好。”黄灿说着准备拿起内线电话。
“哎，稍等。”李部长举手制止她，皮笑肉不笑地，“普通员工的小单问题不大。我现在说的是黄经理你的问题。”
黄灿愣了一下，“我的问题？”
“对，你的问题比较严重。”
看着李部长严肃的表情，她忽然好笑，“哦，我就在这儿，洗耳恭听，配合调查。”
李部长把手上的两份报销单放到她面前，手指头点点单子说道：“这两张餐饮报销单数额不小，报销人是你，批准人也是你，而不是你的上级领导麦总。费用花在何人何事？贵司有什么权力自申自报？”
“首先，李部长，你一直在说‘贵司’，我有点儿不习惯，我们广州办不是隶属于九运吗？我和你，难道不是同一个公司的同事？听上去搞得像对立面似的。其次，费用花在何人何事，我报销单上写得很清楚，九运销售部对接了外商前来我处参观样板间，了解产品，到了饭点，我请他们吃饭。他们是重要客户，招待不是业务正常操作吗？第三，麦总经常远在欧洲有时差，我如何能够等到他批准下来，才拿着单子对客户说可以去吃饭？”
黄灿坦然解释，心想不就两三千块的招待费吗，问题应该不大，“或者我遗漏了补签一环，现在找麦总在报销单上补签一下不就行了吗？”
“黄经理，你这说的，太简单了吧？”李部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九运对各级别员工有严格的费用等级规定，一两顿饭几千块钱，黄经理是当着老板的家不知柴米贵呀！”
黄灿被他讽刺的语调一激，有些来气，“李部长这话说的，让我想起当年乐斯创始人老Mr.Ja对我的教诲，他倒批评过我，太过为公司节省经费忽略更重要的利益呢。”
李部长：“黄经理怎么还活在老情境里？公司早改朝换代了嘛。不瞒你说，你的这些擅自动用的费用，已经违反了九运的反腐败条例，我们必须启动内部稽查程序。”
“查我？”黄灿毫不客气反击道，“好啊，请尽管向外商去核实，看看这些餐饮费到底是客户吃了还是我贪了。”
“黄经理不要这么大抵触情绪，反腐条例是监察部工作重点，我们也只是正常操作。”
“李部长还有问题吗？没问题请继续查，我这手头上活儿还多着呢。”黄灿站起身背上包，对李部长说：“我和李部长的工作重点不一样，我更关注供应商和产品，而不是时刻对团队同事抱着怀疑的态度。”
说着她拉开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李凡看她就这么把李部长晾在自己办公室，知道大事不妙，赶紧追到电梯口询问。
黄灿安慰他，“没事，监察部这么大的阵仗，不查出点东西来怎么行？那不是削弱权威性了吗？”
李凡心塞，“这段时间再怎么难捱，我也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
“呵呵，你是担心我多发几次这样的脾气，很快就歇菜了是吧？”黄灿心里不是愤怒，而是拔凉。
曾经她多么沉醉于这间办公室内照射进来的阳光，明亮耀眼，干活都觉得带劲。现在她却不得不浪费大把时间在“与人斗其乐无穷”上，冰冷硬邦得只想逃离。
她勉强一笑，反手拍了拍李凡：“走了，赛德出货有点问题，我还得坚守职责不是？”
第153章 再见，黄金十年
黄灿从生产线上随手拿起一盏半成品灯检查，又放眼环视整个车间，转头不无担心地问明辉：“对比去年，明总的欧洲线关闭了四分之一，我们乐斯品牌的整体订单也萎缩了将近30%，看来形势很严峻啊。”
明辉点头，“确实，不用预测也知道，08以及09年经济环境都会比较复杂艰难。现在中美贸易摩擦引全球关注，汇率达到6.33。我新开辟的美国线订单也大受影响。”
“大国崛起，不是***对从中国进口的600亿美元商品加征关税，限制中资对美投资并购就能阻挠的。”黄灿说：“明总有没有想过从长远另辟发展之路？自从2017年12月21日国家“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在“共商共建共享”原则下，一大批合作项目稳步推进，在海外落地生花。我听说就有民营企业直接在乌兹别克斯坦投资，建立首个中乌合资工业园区，生产瓷砖、机械等。”
“嗯，我也在密切关注，乘着祖国的大风向走。今年5月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报道说，来自100多个国家的各界嘉宾齐聚北京，围绕“加强国际合作，共建‘一带一路’，实现共赢发展”的主题，就对接发展战略、推动互联互通、促进人文交流等议题交换意见，达成广泛共识，并通过了联合公报。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机遇与世界分享，惠及沿线地区，造福广大民众。‘一带一路’建设是开放包容的发展平台，各国都是平等的参与者、贡献者、受益者。”
“也许放眼世界，紧跟祖国，赛德也能够突破瓶颈，大有建树呢！”
“说到我心坎上了，我正有此考虑，准备组织人员出国考察。回来后同你分享见闻。”明辉微笑，转而关心道：“不过我听说最近你们广州办处境不太妙？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至少可以替你分析分析形势。”
“谢谢明总，形势于我其实很明确，九运集团在收购之初一定对广州办早有谋划。”黄灿黯然，“这超出了我个人可控范围，现在只求凡事尽力，问心无愧吧。”
“我听说，九运集团内部一向内斗厉害，家族资本与经理人团队互相打架。你在外企尤其是乐斯这样制度简洁的企业呆久了，难免不适应。其实不怕打击你，对九运这样庞大的集团来说，这是常态。”
“我明白。适者生存。成住坏空。”
一周之后，九运监察部向广州办直接下发了，对于黄灿报销事件的处理意见。经过调查，餐饮费用途属实，但使用流程违章，驳回报销申请，费用由私人自行承担。
广州办一片哗然，都私下议论，连办公室头儿都被红头文件处理了，这以后谁还敢擅自使用经费？宁可工作干不好，也不可违逆监察部。
李凡了解黄灿的脾气，一定不肯低头接受处理，劝阻道：“能忍则忍吧，毕竟只是几千块钱的事。。。。。。”
“这几千块钱顶多算火药引子，我不点它，有人会另捏造出一根引线，所以我必须申诉。”
黄灿次日便飞到总部当面向麦总申诉。
麦总见到她直摇头，大背靠椅，呵呵笑道：“Maggie，你可真是异类，这才相隔几天？你就来我办公室申诉了两次。”
“麦总，实话实说，监察部驻办监察，与其说是严格把控团队和采购系统，不如说主要是监理我这个为首当头的。我早知答案如此。拿我的事开刀，说白了就是杀鸡儆猴。这我可以想得明白。但是，我不能接受随随便便让人寻个由头，给我的职场履历留一滴墨水。”
麦总大手一挥，表示反对无效，“九运监理机制由来已久，并不是针对某人某事。别说是你，就是我，或者朱总，提出反对也是浪费时间。我希望你和你的广州办，尽早转变态度由抵制为配合，尽快度过磨合期。你们因为多年工作习惯被打破重组而产生的不适和反抗，有情绪可以理解，但是非常不理智的。你是广州办领头雁，由你做起，从今往后谨记，全力配合日常监理稽查。作为谙熟管理的人，你想想，假如公司在你这里卡壳行不通，将来你下面的人一个二个都跳出来发难，挑战制度，不是等于集体造反？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没得选择，必须接受处理。记住，你可是采购部门中流砥柱啊！”
黄灿理解麦总的意思其实是，中流砥柱造反才是最具杀伤力的，必须严格控制，至于寒不寒心，那是底下人多余的情绪。
她坚持据理力争：“可是这样做，不怕以后人人眼睛只盯着红线，完全忘记工作使命？以后同事们在面对需要紧急处理的情况时，他们会以为公司只讲规章不讲情理，他们宁可耽误工作，也不会主动替公司承担任何不必要的风险。这不是几千块报销的小事，是一面责任风向标。”
“你的胸怀还是要宽广一些，眼光长远一些，不能只看到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或是短期内方不方便好不好过，而忽略了集团制度建立和发展，以及整体利益。”
黄灿的个性吃软不吃硬，但显然，对方比她强硬十倍，“我自认管理上从来没有柿子捡软的捏，所以也绝对不会任别人将自己当成软柿子。”
麦总对她的语气很是反感，不客气地指责道：“请注意你的措辞和情绪！今年你们广州办问题诸多，人员动荡，辞职的员工甚至很多没有提前一个月通知。公司是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缺岗数目多，招聘却跟不上，这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是否有消极怠工之嫌？还是故意在给公司制造麻烦困难？给上头点颜色看看？”
黄灿：“麦总，这样的指责我承受不起，也实在叫人寒心啊。广州办确实是从九运接管后，才出现大批员工辞职的情况，我一直在积极想办法呀，与猎聘的合作也开始见成效。假如我坦白地说，有的老员工辞职时直接跟我讲，因为他们觉得乐斯大势已去，呆下去前途堪忧，你又会怎么想？”
“哦？确有其事？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麦总冷笑，目光颇具玩味。
“无论如何，监察部已查明我的报销单跟什么腐败条款不沾边，就不应该再以此处理我，这个钱既然是花在客户身上的，是为工作服务的，就不应该我私人掏这个钱。”
和上次一样，黄灿离开九运总部时心里有数，她的抗辩一定会奏效。但这一次，她无法预测后遗症会有多严重。
时隔一个月，麦总亲自来到广州办，同行的还有人事总监胡经理。他们避开其他员工，单独在黄灿办公室进行秘密会议。
麦总代表九运集团声明了两点决议，第一，撤销对黄灿费用报销的原处理方案；第二，宣布关闭广州办。
结果突如其来，却在意料之中。黄灿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事实上也由不得她不接受现实。
麦总表现得十分遗憾和沉痛：“很抱歉，广州办的设置与九运的长期规划冲突，再三权衡之下，集团才痛下决定。要解雇广州办所有员工、交接业务并且关闭办公室，大约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诚恳地希望，由你来善后，毕竟这里你才是最熟悉情况的人。也希望你能尽可能安抚团队每一位同事，以保证和平顺利地完成遣散工作。”
这将是黄灿在这个办公室最后的一项任务，也是最艰巨的任务。
“你们知道我不会拒绝，对吗？广州办十年前由本人创立，又由本人亲手关闭，对于我个人来说不啻为另一种形式的圆满。但对于团队，我，深感遗憾。”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在座任何一位可控。。。。。。你看，抱歉，说什么好呢？”
黄灿微微一笑，“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只强调一点，如果你们确实希望由我来完成交接工作、遣散员工、关闭清理等一系列工作，前提必须是，按照劳动法来处理员工赔偿。”
“这个当然。”麦总转头看向胡经理，“胡经理是人事专家，她很有这方面经验。”
“很好。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走出办公司，黄灿来到Gennie的工位，低声吩咐：“帮忙在公司群里发个召集令，今晚全员大餐外加卡拉OK。”
“咦，九运不是不批准这类内部娱乐费用的吗？不给咱报销怎么办？”
“不需要批准，我请客。”
第154章 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身体被极度缺水的信号叫醒，睁开眼摸手机，时间刚清晨六点。黄灿嗓子眼干涸冒烟，朝床头柜再一伸手，摸到某人贴心待命的保温杯。
喝完水躺下，翻身盯着熟睡的江云溪看。长长的睫毛像蛰伏的小蝴蝶，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拨弄了两下。这一拨弄把人给拨弄醒了。
江云溪闭着眼睛抓住她的手指头不放，嘟哝道：“好哇，刚睡醒就作妖。。。。。”
“对不起，我昨晚喝断片了，怎么回来都不记得了。吵着你们没有？”
“还说，你喝醉我是有经验，但妈没有，特着急，又是给你擦脸换衣服，又是灌你喝牛奶。”江云溪揉了揉她的头发，“妈看见是个男人送你回来的，愣是把人家留住审讯了半天。”
“呵呵，那一定是李凡。所以，他都告诉你们啦？”
“嗯。”
“嗯？就这样？我们广州办被关闭了，云溪，我要失业了呀。”
江云溪这才睁开眼，迎着黄灿晶亮的眸子，看呀看呀地笑了，柔声道：“所以你挺焦虑，对吗？一方面是眼前烂摊子棘手，另一方面为未知迷茫？灿灿，想一想这十年你不也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嘛？我们，小玲子，闫慧，佟姐，不都经历过许多波折？不也都好好的？”
他把黄灿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就像这心跳一样，起伏波折是人生常态，不然一根直线不就玩儿完了吗？别担心，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一切都在变化中。”
见黄灿若有所思地沉默，他又说：“灿灿，我一直说想带你去看个地方，一直没时间。不如等你关闭完办公室，签证也就办好，趁着这个空挡我们一起去吧？”
“唔，是哦，失恋失业之后，旅个游简直是标配。可我放松不下来，有猎头找我，我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谈一下？职场如战场，轻伤不下火线。前有佟若水为鉴，她离职后至今也没能重新定位。”
“哪儿有什么战场，一辈子是长跑，别绷得太紧，容易错过好风景。”江云溪温柔地捏捏她的脸蛋，“我倒觉得，你应该好好给自己放个假，好好想一想，有什么事是一直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或者，有什么梦可以去圆一圆？”
“云溪，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停下来也没那么可怕。跟你学到了从玻璃渣里找糖吃的好本领，感觉真不赖。”俩个人说说笑笑，拥抱在晨曦的之中，静谧而美好。
起床后，江母正摆早餐，看见黄灿便叮嘱：“灿灿，先把果汁给喝了，护胃。以后可不能再喝那么多，多伤身体。也别胡思乱想，我当多大事呢，工作可以再找嘛，人这一辈子，除却生死都是皮毛。去，听云溪的，一块儿去旅个游，放松心情。”
“伯母，我们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家里，要旅游一起去。”
江母：“哎哟，你以为我不想跟你们去当电灯泡啊？我实在走不开呀。老年模特队的比赛我要练，街道元旦晚会的舞蹈要提前排，都是要紧事，没功夫耽误哟。”
“最美还是夕阳红，温馨又从容。。。。。。伯母真厉害！”黄灿和江云溪对着江母又唱又拍巴掌，江母拿筷子作势敲他们的手，脸上却绽开了花，被哄得咯咯直乐。
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天走进公司之前，黄灿都要做几个深呼吸鼓励自己，站好最后一班岗。因为她坐镇，也因九运按照《劳动法》合理赔偿，职员遣散和交接工作没有遇到太大阻碍。她每天都要和离开的同事互道感谢祝福，但她知道，这当中有许多人，就此分开便消失在茫茫人海。每当打开手机微信工作群，看着里面熟悉的名字，一个一个减少，她无法不失落难过。
广州办完全关闭之后，她和李凡等旧部吃了顿饭，约定保持联络。许多合作伙伴和客户也发出邀请，纷纷表示期待江湖再见。而她推掉了所有饭局，拖着大行李箱，跟随江云溪飞到了那个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地方——罗卡角。
沿曲折的公路一路向上，当他们终于抵达，站在亚欧大陆的最西端极目眺望，黄灿才理解了江云溪为什么一直想要带她来这里。
西边的汪洋，大雾弥漫。东边的田野，一眼万年。海风浪潮时而呼啸时而低吟，波涛的怒吼随着苍白远去的浪头变成隐晦的鼓点。这里是欧亚大陆的最西端，据说是当年哥伦布扬帆远航发现美洲新大陆的.asxs.。
在罗卡角孤独的海峡上伫立着一座高大的纪念碑，碑上镌刻着这里的特殊地理位置：北纬38度47分，西经9度30分，以及一句响亮的诗句：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罗卡角寒风凌冽，在那一刻，黄灿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激动，想奔跑，想呐喊，想热泪盈眶，想涕水潸然，慢慢地复归于平静，沉静得似一汪愿意坦然包容一切的潭水。
在这个不一样的“天涯海角”，黄灿接受了江云溪蓄谋已久的正式求婚。
她想起赵小玲子某年向她抱怨“所谓天涯海角只是块破石头”，便迫不及待地给遥远的闺蜜打电话报告喜讯。
赵小玲子比她还兴奋：“对嘛，永远没有最对的时候，相亲相爱的当下就是最对！灿灿，我也有好消息，我跟了五个月的大单今早终于拿下，把合同第一时间交回公司，你没看到，我们老总眉开眼笑，大力表扬，还号召业务部都学习我这种不怕啃硬骨头的精神。哈哈，你说我是有多优秀啊，夸我，快夸我！我不介意锦上添花！等你回来，一起庆祝。。。。。。”
小玲子的爽朗声随着罗卡角的大风飞舞上空，黄灿和江云溪紧紧拥抱着大笑起来。
而挂掉黄灿电话的赵小玲子，正穿着紧身套装，奋力挤进下班高峰时间的地铁三号“死亡线”车厢，“挤挤，麻烦再往里去一点！”车厢门擦着她的后背关上，她长吁一口气，扭了扭脚下六公分高跟鞋。
“今天是个好日子。。。。。。”旁边的男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居然有人能在前逼后夹的窘迫中开心哼歌？
赵小玲子可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就是开心，就是想唱！中午同事们起哄要她请客，她拿起电脑包，优雅地原地转个圈说，饭是一定要请，但要等她趁着鸿运当头趁胜追击，拜访完下一个客户再说。现在挤上地铁，她顾不得脚踝生疼，心算了一下，自己这个月业绩不要太好，等提成发下来，也该好好自我犒劳一下。自己真是转性了，这么努力赚钱，反倒连个出租都舍不得打了。
回到办公室，前台小妞热情恭敬地跟她打招呼，她笑眯眯回应着径直往里走。那一方小小前台，她呆过好几年，现在才算真正明白，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到的风景截然不同。自我价值实现和被肯定的那份成就感，远比其它物质奖赏来得更令人满足。
业务部灯光全灭，她伸手去拧自己工位上的台灯，嘟囔道：“才不到八点就走光了？”说完兀自笑了，自己做前台的时候，哪天不是掐着点打下班卡？
突然，灯光大亮，“嘭”的巨响把她猛吓一跳，一抬头便被漫天撒落的亮片迷住眼睛。
“gratulation！”“surprise！”
“恭喜赵小玲子本月集团业绩第一名！”部门老总双手大挥喜气洋洋，整个部门的同事都冒了出来，把她团团围在中央，“托你的福，我们分部一年多都没拿过业绩第一的奖金了！”
“真的啊？第一？”赵小玲子喜出望外，马上挤进同事一伙蹦蹦跳跳冲老总喊：“老板请客，老板请客！”
“请，都请！卡拉OK量贩订最大包厢，一边吃一边唱。”
“哈？就这规格，老板你也太孤寒了吧？第一耶。。。。。。”
等到黄灿和江云溪求婚之旅归来，正赶上冬至，闫慧的第三个孩子呱呱坠地。两口子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秦峰别提多心满意足，给儿子起了一个名字：秦广东，寓意出生在广州的冬至。
冬至大过年，所有人齐聚秦家举杯庆贺。三个女人不忘打电话给远在家乡的许多思：“多思，闫慧功德圆满了，你要不要抓紧时间，也生个二胎？”
许多思瞥了眼身后的丈夫，用手捂住嘴小声说：“我才没那么傻，给自己百上加斤。倒回十年前，我宁可选择单身。二胎？要生也找别人生去。”
说完四个好朋友哄堂大笑起来，闫慧的孩子们听见跑过来拽衣角：“小姨小姨，什么时候带我们回老家玩儿？”
夜静阑姗，黄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往事历历，电影般从脑海里一一闪过。
她忆起了父亲过世那日的大雪，离开家乡时好友们车站相送，庞亮帮她从被盗的农民房里搬家，在香港会展中心席地而坐开会时维多利亚湾的波光粼粼，乘星倒闭接受乐斯重任时的兴奋与忐忑，工作中不断攻克难题调整心态，还有与江云溪一路成长的爱情，赵小玲子的恩怨情仇与改变。。。。。
生活仿如盲人摸象，每个人从不同角度，探索体验出不同的况味，得出不同的理解和结果。有人失之东隅，有人收之桑榆。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黄灿被胸口翻涌着的诉说的冲动推搡着，腾地翻身起床，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噼噼啪啪打下一行标题：《芳华十年草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