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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十年草木深全文阅读

作者:楚芸AI     芳华十年草木深txt下载     芳华十年草木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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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序与第1章 噩耗

    今年八月七夕情人节当晚,本人一个意外摔倒跌断膝盖髌骨,导致至今生活自理受限。生活困难可以通过钟点工和网上购物来解决,但几个月困身斗室的烦闷却着实挑战。要不怎么说剥夺自由是最大的惩罚呢?

    但这似乎给了我静心写这本书的充分理由和条件。不是有句鸡汤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本书是半自传体。几乎每件事、每个人物都能在我生活中找到原型。有些细节我甚至通过微信和面谈向朋友们做了采访。

    与其说人生如戏,不如说戏如人生。生活中发生过的故事回顾起来,竟也意外感受到平凡人生的精彩。什么是英雄主义?敢于直面生活平凡而不懈追求就是属于普通人的英雄主义。

    基于此,我担心读者误会是编造,很多狗血没写或略过。同时在追求真实和故事张力之间偶尔沮丧于自己的能力不逮。

    本书三万字签约,推荐位上了几个,但成绩并不理想。因此我做了反思并写下此自序。

    卖惨是无用的,没有人能通过同情分建筑高点。

    也许本书并非休闲爽文。本人既定以此书记录自己以及身边人的过去十年,太过脱离现实的事情恐难纳入此书。况且,像我这样人到中年,经历过悲欢离合、波折成长的人,赶上过浪潮好运,也曾一笔几百万生意亏到渣都不剩的人,对于无论是天上掉馅饼,或者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宝哥哥这样的事,是不太相信的。我只信自己,信因果,信一步一个脚印,信眼前耐住寂寞打出来的一字一句。

    因此书里写的事,比如原生家庭、卖房广漂、广州初次置业买在CBD、从打工仔一跃成为外企CEO,做生意亏损、朋友关系等等,许多都是本人真实经历。

    有读者给我留言,说看了开头就不看了,因为太苦了。我没办法删除这部分,因为那是我成长的因果啊。为什么后来的十年,我拼命工作、投资、挣钱,对于婚恋不怎么上心,等到上心花期已错过?我的朋友曾经笑我,假如同一天,一边有个投资资讯会,一边有个相亲帅哥,我肯定直奔投资会去了。以至于我在月薪几万的阶段,生活品质看着也不比公司助手月薪四、五千的好,因为把能挪的每分钱都拿去做各种投资了。当然后来大有改善。

    写到这儿心疼自己三秒。这不是活在当下的正确观念,肯定也不符合90、00后的生活态度。但我想说的是,假如不了解过去的‘我’,也就不能理解现在的‘我’,这是我的逻辑。

    对于怕苦的读者,建议可以尝试跳跃式读一读。我保证诚意满满地写作,长篇里总有佳章,没有佳章也有佳句嘛!

    肯请您给予支持吧,求收藏,求推荐票,求留言交流!

    第一章噩耗

    黄灿最近听到手机铃响就胸闷心颤,身体本能反应地哆嗦了一下。她正骑着自行车往市医院赶。

    手机铃声催命似的,令她不得不一手握紧车刹停下,左脚点地保持平衡,另一只手从短大衣口袋里往外掏手机。

    拿出手机,她有些愣怔地盯着屏幕,看号码就知道是市医院骨科郝医生打过来的,心底的恐惧令她手指僵硬,她害怕听到坏消息,害怕医生告诉她父亲的腿又要动大手术。

    黄灿的父亲已经七十六岁高龄,去年被一辆小货车带倒在路边,人没事腿折了,接骨手术又不成功,打了大小三根钢板,前几个月才能勉强拄拐走路。

    黄父认定手术失误,医生反驳是病人年纪大机能差导致恢复不佳,医疗事故官司一直打到现在还没了结。

    几天前半夜,咳嗽久治不愈的黄父摸黑下了床,不知道是想上洗手间还是要喝水,没走两步路就被一阵剧烈咳打乱身体平衡,连人带拐,重重摔倒在瓷砖地上。

    等黄灿闻声从自己房间赶去瞧,黄父已昏迷不醒。黄父瘦,她也瘦,使出吃奶的劲也楞是搬挪不动他。

    她怪自己没用,流着泪、抖着手拨打了120,才把父亲连夜送进医院。

    黄灿统共就这么一个亲人,她不敢想象,要是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

    眼前这款摩托罗拉C381还是父亲送她的礼物,在她即将动身往湖大读研究生的前夜,父亲把簇新包装的手机盒塞进她手里,嘴里一个劲地催促她快打开看看,还说他问得清楚,这是最新款。

    最新款得花多少钱?她刚想张嘴说退了吧,赶这个时髦还不如给家里添些实惠,抬眼却正对上父亲的目光。

    清瘦如柴的黄父在那一刻精神矍铄,眼睛里闪耀着难得的光亮,那是满心欢喜,那是为女儿骄傲。从小到大,黄父对女儿的学习严抓狠管,从不放松。

    她一路以优等生身份披荆斩棘,从985大学毕业,又顺利考上湖大研究生。

    黄父认定,成绩单充分证明,他的虎爸作风和教育方式完全正确,而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最成功的一件事。他总算有了件拿得出手的事情可以毫不客气地炫耀,可以在单位同事和左邻右舍面前扬眉吐气!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在单位房改楼里攀上爬下,把录取通知书攥在手心里,遇人就大挥着手臂又是报喜,又是夸耀:老李呀,书记呀,还是我说的对吧?我们这一代人怎么争都到头了,培养下一代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这个单位楼里,像我家灿灿这样考上研究生的有几个呀?。。。。。。

    黄灿在客厅里听到父亲说这些得罪人的话,脸上尴尬发红,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邻居们反应如何,他们保持礼貌客气陪笑,但却都没有邀请父亲进自家门去坐坐。

    任凭他是单位里硕果仅存的离休老干部,任凭他曾为乡政府做出过多少贡献,任凭他发表过几篇学术论文,他自诩的刚正不阿、敢于直言,都早已把功绩抹平了,那么多年把单位上下得罪了个干净。

    坚决自认为平反不彻底、怀才不遇的黄父,在人际关系中碰了大半辈子的冷壁,唯一能发泄怨气的出口只有这张嘴,唯一能争的也只有口舌之争。

    黄父的情商之低,与其学术智商的反差之大,常常令黄灿自年少时期起便深感吃惊和警惕。

    这促使她的性格渐渐成长向另一面,她几乎锻炼出一种自我监察的本能,总是提醒自己多看少说,克制情绪,试图厘清事物的因果逻辑,也尽量去理解月亮的背面。

    但在黄父眼里,女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黄灿知道此时去破凉水规劝是无用功,也就没从屋里出来阻止他。一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儿,认的都是死理。

    手机铃声停了,用了两年的手机边角都磨掉了漆,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好友许多思前几天刚换上机皇诺基亚N95,八千多的价格已令闫慧和赵小玲子咋舌,但还不及传说中美国刚上市的苹果手机,智能的,全屏只一个按键。

    黄灿长吁一口气,回拨刚才的号码,告诉郝医生她正在来的路上。

    郝医生知道,他刚查完房没看见她,关于病情他还是想先跟家属交个底。黄父的骨裂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他的肺癌问题。

    黄灿心里咯噔一下,点地的脚马上打滑失了重心,连人带车哐啷啷跌倒在路边。

    她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疼,紧握的手机竟然一直没离耳,嗓子变音连声质疑:“不可能,不可能的!半年前我爸单位上还组织了体检,没这回事的呀!”

    电话那头的郝医生理解她的反应,直等她稍平复才继续解释,一般单位体检是常规式,未及时发现很正常。肺癌的临床表现比较复杂,症状的有无、轻重及早晚,不仅取决于肿瘤部位、病理类型、有无转移等,还取决于患者的耐受性差异。

    黄灿回想了一下,其实父亲的身体衰败之像早已显现,持续性的咳嗽延时太长,以至于被自己和他本人都当作了常态,家里麻烦事又持续不断,所以生生被忽略过去。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父亲对病痛的忍耐实在超过常人。

    这次住院,当医生提出给黄父做CT、肺穿刺等检查时,父女俩尚且抱着侥幸心理。

    郝医生说,今天肿瘤科病房已腾出一个床位,考虑到病人年纪很大,还是先跟家属沟通,让黄灿等下到了医院先去办公室找肿瘤科詹医生面谈。

    黄灿心神恍惚,不知郝医生何时挂断的电话。

    她之前的心理准备是如何筹措父亲腿的二次手术医疗费,如何工作与看护病人兼顾。虽然父亲单位上报销医疗费,但一来报销要先垫付,二来因为牵涉医疗事故官司,单位左拖右推报销不爽快。

    为了这个事她跑了好几趟父亲工作的乡政府,看尽了乡长会计的脸色,到底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报销不符合规定,还是单位没钱,或者坏在父亲的人缘问题?

    父亲患上肺癌的坏消息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她绝对没有心理准备失去唯一的亲人。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倒是符合她二十四年来的人生经验。

    黄灿木偶人一般把电话放回兜里,去扶地上的自行车,却发现链条脱落了。她蹲下身去几次尝试把链条对上齿轮,这活她以前没干过。

    何止这活儿,好多生活里的活计她都没干过,比如到现在还炒不出个像样的菜,比如从来没洗拆过被单。在C城这个三线城市,被娇养成这样的女孩也少见,她的三个好姐妹,许多思、闫慧、赵小玲子,没一个像她这样。

    这全都是因为她有一个风烛残年却父爱如山的老爸。

    从小到大不相识的人都会误以为爸爸是爷爷。五六岁上,黄父牵着黄灿的小手上街给她买麦芽糖吃,挑担的大伯笑嘻嘻地哄她:小朋友,看你爷爷对你多好?长大要孝顺爷爷啊!

    黄灿涨红张小脸大声反驳:“什么爷爷?他是我臭爸!”

    她只记得自己回回都气急败坏地更正,倒没怎么注意过父亲的神情。

    这样的次数太多,她也渐渐长大,便渐渐不再在意。

    闫慧的妈妈是当年接生她的护士,有一次她去闫慧家一起做作业,闲聊间闫慧妈提起,当年在医院走廊上,看见黄父第一次接过新生儿的模样,手舞足蹈欢喜如癫狂状,叫她这本已看惯的护士既诧异又感慨:年过五十老来得子,没像范进中举疯过去算不错了。

    黄灿当时听到这话,眼圈红了又红,她不爱在人前掉泪,硬是咽下去了。

    老父虽严厉却慈爱,二十几年来父女俩相依为命。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一直以来支持她坚强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的,就是这份世界上全然无私的爱。

    如果这份爱消失了,她该何处依靠?

第2章 没有别的亲人

    脑袋乱成一团浆糊的黄灿扶着自行车,走到市医院住院部车棚下停好车,按电梯上楼。电梯门一打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夹杂着说不清的血腥尿骚味扑面而来。

    刚入院时这味儿令她难以忍受,现在嗅觉也慢慢习惯了。市医院条件算好的,好歹没让她求爷爷告奶奶就给安排上了床位,否则的话可能也只得像过道上的临时铺位一样,忍受病痛的同时忍受人来人往嘈杂局促。

    找到值班室里的詹医生,她隔着一张桌子端坐面对医生,实则内心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提什么问题,除了听凭医生安排还能怎么办?

    她太年轻,第一次经历生死大事,对于肺癌她根本一无所知。

    詹医生放下手中的笔,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孩,大约一米六五的清瘦个头,五官清秀疏淡,反而突出了一双抓人的眼睛,乌黑明亮,透露出一种特别的沉静和敏慧。

    在医院里生老病死鬼哭狼嚎见多了,这样安静的悲伤反而令他萌生恻隐,轻咳一声开了口。他建议尽快安排黄父转移到肿瘤科,马上做肺、淋巴结、骨髓及其他器官和组织的活检来进一步确诊。

    詹医生问道:“你家还有别的大人没有?这个情况比较严重,最好把亲属召集起来商量一下,后续治疗路程很长很艰辛,就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应付得过来?”

    黄灿试图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容但不成功,她冷静回复:“家里没别人就只有我,我听从您的安排,完全配合。”

    接着犹豫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寻求浮木般追问眼前人:“詹医生,我父亲的病还有治好的希望吧?总有办法的对吗?”

    詹医生面色有些作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告诉她肺癌也分阶段,一般来说早发现更有利。治疗手段根据具体情况也有所不同,有手术、化疗等等。具体还是等进一步检查之后再讨论。又提醒道,此时病患的心理状况对治疗疾病有很大影响,她需要关注这一点。

    黄灿低了低头,她听说过,绝症患者家属为了病人安心,有的甚至会要求医生配合,暂时向病患隐瞒真实病情。可她没办法联合医生演这样一出沉重戏码,自己家角色太少,都得随时为对方撑起一片天。

    谢过医生取过桌上的病历单子,黄灿告辞出门。接下来她得先去办理转床手续、再给父亲打中饭。

    无论心里多么悲伤,眼前哪一件琐事也耽误不得,她在医院花坛空地上茫然暴走了几圈,好把痛哭一场的情绪给强力压制下去。

    黄灿办完转科手续,打算去医院食堂打中饭。在电梯里她拿出钱包,从里面拣出塑料饭菜票:一块和五毛各两张和三两张毛票,接着用手指搓了搓塑料小票,放回一张一块的。想到父亲生病需要补充营养,又把那一块钱饭票抽了出来。

    电梯门开,她刚迈步“哟”了一声,记起自己忘拿盆饭,只好回头。

    从坐电梯到过走廊,一路低头盘算着该怎么跟父亲开口谈病情,其实只要一提到“肿瘤科”,明摆着是瞒不住的。

    过道上加了一排足有三张临时床位,留出的空间仅够一张担架床或护士推车进出。

    病人大都行动不便,黄灿此刻便看见,一个大媳妇弯腰伸手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塑料便盆,另一只手掀开丈夫的棉被,也不用看,光凭感觉就把便盆塞了进去调整到位,大概是怕尿液沾湿床褥,掀开的棉被也不完全盖好,倒不怕被别人看了去。

    好像人一旦生了病,尊严面子便被逼到犄角旮旯里去了。生病的痛苦伺候的也遭罪,哪里能顾得了那许多?

    黄灿不经事,慌忙缩了身板撇了头从大媳妇身旁擦过。

    到了病房门口才发现,四人房里乱哄哄地塞了有差不多十个人,除了四个患者和501、503号床各一个家属,502床前围满了探视亲戚,一个个堆了水果补品在桌上地上,高声大气地慰问着病患,那个热闹劲儿倒像来赶集的。502床是个中年男子,此时被人围视关切着,一张脸上黑里透红现出不错的气色和高兴得意的神态。

    黄父的504床在最里边靠窗的位置,一个人半躺在床上,对周遭全无兴趣似地,撇开头望向窗外,与身旁热闹绝缘。

    父亲在想些什么呢?黄灿望着那瘦弱孤清的身影鼻子发酸,用力提了口丹田气,特意声音宏亮地喊了声:“爸!”

    床上的黄父立刻循声转头,看见自己的女儿,浑浊的眼珠亮了,脸上的菊花也开了。这闹哄哄的一个早上,邻床的喧嚣热闹把他无人探视的孤单衬托得懊恼极了,总算等到女儿陪伴。

    “爸,你感觉怎么样?我自行车掉链子来晚了。饿了吧?我这就去打饭。”黄灿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挨了床沿坐下,好跟父亲亲昵点儿。

    黄父伸出枯槁的手握住了女儿的手:“不饿不饿,赶不上就不要来了嘛,我可以托护士或者随便哪一个家属帮我打饭就好了,你天天要上班又要跑医院怎么吃得消?少跑一趟两趟没关系,我还可以应付。”

    “吃得消。”黄灿努力笑一笑,做出有底气的样子,心酸父亲虽然重症腿残依然要强得很。

    刚想起身去拿饭盆手机响动,她接了之后轻松一点儿说:“爸你看,我这不还有朋友帮忙嘛。赵小玲子马上送中饭来,给你煲了骨头汤补钙。”

    黄父点点头,又忍不住絮叨着教导女儿:“你这几个好朋友倒都是热心肠,但依我看,交朋友还是要有谋略轻重。闫慧人本分家里也太平,她妈还接生过你,勉强算世交。许多思她爸是乡政府书记,虽说过几年也要退休,可她还有个在省里当官的大伯,你看她家把她搞进市工商局,今年就升了副科,还不都是权力的作用?你爸这辈子就是吃了没实权的亏,什么也帮不上你。你们四个人当中读书最好的是你,可将来前途最好的恐怕是她噢!你还是要跟她走更近些。至于小玲子嘛,一家子个体户父母也没文化。。。。。。”

    “爸!我们不说别家的事。”黄灿用眼角瞥了眼邻床的人,生怕别人听到这一番官腔十足又世俗赤裸的论调,赶紧耐着性子打断父亲。

    她心内叹息,父亲就是这样,说话从来不看场合不分人,咬文嚼字所谓“谋略”,实则自己在单位身处基层还被边缘化得几乎透明。

    上次腿伤住院,单位还派人象征性地探视慰问、送来礼品,这一次父亲肯定也通知了单位,可入院几天也没见个人影,离退休老干部们灾病多,也不能太指望单位,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

    而且她也不喜欢父亲用这样的语气来评说自己的朋友,让人听见平白误会。再说,人小玲子还巴巴地炖了骨头汤送来,万一背地议论,让人家正好撞见呢?口舌是非,言多必失。

    黄灿顶多也就腹诽一阵,既治不好父亲给人“上课”的瘾,也不忍心跟病人斗嘴。

    可巧话头刚止,耳边传来赵小玲子脆生生的招呼,黄灿不由暗嘘一口气。赶紧迎上前,接过赵小玲子手里的保温桶和饭盒。

第3章 雅贿

    赵小玲子走近病床前,一声声老爷子长老爷子短,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询问病况,把个探病的气氛烘托得暖洋洋。她人美声甜,说话爽朗讨喜,也了解病人心态,都喜欢别人关怀自己病情。

    果然,黄父就开始和她认真地抱怨起来是怎么摔伤的哪里又疼。

    只要有赵小玲子在的场合就不会冷场,黄灿听着他俩有来有往地问答,正好解自己身体的气虚气短。

    她打开保温桶,最上面一层是玲子妈的拿手菜莲花血鸭和一份素菜,底下桶里是满满的墨鱼筒骨汤,外加两饭盒米饭。

    黄灿感激地扭头,赵小玲子和她眼神对上,安慰性地展笑外加抬抬下巴,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一转头还接上黄父的话茬一点儿没耽误。

    吃罢饭,黄灿起身要去洗把餐具,被赵小玲子强拉胳膊制止,她利索地把餐具叠好塞回布袋,说声下午还要上班跟黄老爷子告了别。

    黄灿送她到电梯口,听说隔天再送骨头汤来,便把父亲患癌和呆会儿转肿瘤科的事简单说了。

    赵小玲子吓了一跳,她也没经历过这种事,第一反应就是黄灿可真遭罪。她想,与其劝些无用废话,不如能帮一点是一点,马上决定先搭把手帮老爷子转了病房再走。

    黄灿让她在外面先等着,自己单独和父亲谈谈。她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向父亲陈述了詹医生的话,心里的弦拉成了脆硬的钢丝,十分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一再劝慰和强调,抗癌最重要的因素莫过于保持健康乐观的心态。

    黄父原本已心里有数,却仍是被噩耗打击得佝偻着身体剧烈咳嗽起来,一张如核桃般布满沟壑的老脸痛苦地扭曲着,沉默良久。

    他的一生无论荣辱喜乐,终究烧到了蜡炬的尽头,可女儿怎么办?做父亲的永远觉得女儿长不大,所以家外的风风雨雨,他都用母鸡护小鸡的姿势,恨不能全挡在外头,好让女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而到头来似乎所有的风雨都出自本家,他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啊。

    他早就对自己恐将年迈患病,对女儿造成的不利影响担忧已久,事到临头却仍感措手不及,即便想为女儿打算些什么,恐怕也为时已晚。

    “保持心态么,说时容易做时难呐。灿灿,听你的,现在就搬吧。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噢!”黄父说罢,抖声长叹。

    黄灿对于父亲答应得如此爽快,一反常态地镇定,感到有些吃惊。又见他脸色纵然沮丧愁苦,却隐隐显现出某种强悍的意志力。倔强的品性此刻发挥了正向能量。

    也许,父亲比她更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生命的终点,而黄灿自己却宁肯自欺欺人,能躲一分钟是一分钟,她不敢面对现实,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气: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黄灿不再多说话,跑去医务室借了轮椅,赵小玲子收拾了住院杂物,同病房的两位家属看她们拿不过来,主动帮忙。电梯上家属还直向黄父夸赞,有这样一个孝顺女儿福气。等到十一楼电梯门打开,瞧见“肿瘤科”几个字,俩人都同情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打量这一老一少,再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安顿好黄父,赵小玲子出了住院部,立刻掏出手机给许多思和闫慧打电话汇报情况。

    许多思正在办公室忙碌,每逢年底工商税务从基层到干部都得加班加点,领导还给她加了个活儿,为省市工商系统迎接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大型晚会担任主持人,所以一周有一大半的业余时间她都在想串词、改稿和排练。

    接到赵小玲子的电话,她当即让玲子约定闫慧,趁明晚下班后她得空一齐去医院探视黄父。

    许多思晚上下班回家,许母已做好丰盛饭菜,一家三口围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许父询问了许多思当日的工作状况,嘱咐她除本职工作外要多重视奥运晚会的主持工作,届时许多省市领导都会到场,是一个争取印象分的大好机会。

    许父示意她看客厅茶几上摆放着的一只锦盒:“你大伯又托人从景德镇带来一只省级高工的花瓶,你春节拜年时给你们一把手家送去。我们现在无事先埋伏笔,比临时烧香拜佛强,有人情味,将来你升正职就好说话了。虽说这回的礼比不得上回重,但现在这类东西越来越抢手不好搞,无论是大师的工作室还是藏家的藏馆都门庭若市,大把从全国来的商贾名流排队等着付钱呢。这全靠你大伯的关系,才能直接在高工工作室用这个友情价拿到货。”

    许多思扒拉饭菜点了点头,听从父母安排。

    上一次大伯为她的升职筹谋送礼,亲自带了只景德镇“大师瓷”到家。以她的艺术品鉴赏力着实看不出那东西好赖,而且贵得要死。她也怀疑单位领导是否能搞懂这高雅艺术?

    她虚心向大伯请教:“大伯,我知道您心里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确定这礼肯定送得出去,对方肯接手这份礼,就是愿意替我们家出力,事情十有八九成功。但说到送礼,难道讲究的不是投其所好吗?万一领导不爱这些瓷瓶瓦罐、书法绘画什么的,岂不是吃力不讨好,花钱还误事?我们送现金或者明码标价的东西岂不更好?”

    大伯在家里不比在外谨慎和官腔,也认为侄女在体制官场上的稚嫩需要打磨,对她好一番循循善诱。

    许多思这才又学习到什么是“送礼的艺术”,什么叫“雅贿”。

    收礼者本身对艺术不艺术这件事毫无兴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些艺术品的市场价和变现途径。

    从读书选专业到进工商局,再到年纪轻轻升上副科,父母还有大伯替许多思一路精心铺陈,她也在工作中努力表现搞好上下级关系,仕途开局可谓顺风顺水羡煞旁人。

    如今同学聚会她常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自感在各方面比之别人都遥遥领先。

第4章 救急不救穷

    一念及此,许多思不由得想到黄灿。

    她比黄灿年长两岁又是邻居,但两家关系并不亲近,父母每每闲聊谈起黄家语气都难免含着一丝不屑,也反对她和家庭条件差距大的黄家走得太近。直到高中黄灿进入校学生会和她共事,并在文体方面多次拿奖展现优异,许多思才开始注目她,并且越是关注越是好奇,直到刮目相看。

    在学校的黄灿和在单亲家庭中的黄灿差别很大,在外她是自信开朗笑容清丽,异性同性缘都很好。谁都看不出来她的原生家庭阴影。于是许多思大大方方与她主动亲近,而后互相欣赏,慢慢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也是因为黄灿,她才和闫慧赵小玲子相识相好。

    最初成为姐妹团时,赵小玲子提出干脆四个人结拜,还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因为许多思总不接话茬才没真的点香、磕头。

    许多思觉得也只有赵小玲子才能提出这么幼稚的建议,一辈子那么长,大家家庭环境、个人差异只会越来越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的誓言,听上去好像在开玩笑呢。

    再者说,玩得好走得近是一回事,她内心里对平凡的闫慧和庸俗的赵小玲子还真没到那个份上。别看平时四人之中她看似发言最有权威,但凝聚友谊的核心却是黄灿。

    “爸爸,黄灿爸爸得了肺癌,我明晚去医院看一下,不回来吃饭了。家里人家送的滋补品我拿几样。”许多思说。

    许母添饭的动作滞了一下,摇摇头女儿说:“这下子黄灿有得受了,她一个人又是女孩子,怎么长期照顾病人?”

    许多思说是,对父亲提议:“所以我想以后她爸医疗费报销的事我帮她跑个腿,爸跟单位人打声招呼吧。”

    许父喝口汤点头:“嗯。我再跟乡长说一下,让单位派俩个人去探视,带些慰问品吧。”

    许母接道:“这管什么用?接下来医药费、看护,麻烦多着呢。前两年照顾你外婆住院,妈妈家兄妹三个都辛苦得焦头烂额。而且她爸医疗费虽然是全额报销,但是癌症治疗有些特效药进口药不在报销范围内,她家那个经济状况负担得起?”

    许多思想一想自己从来没有面临过黄灿这样巨大的危机和烦恼,不对比没感觉,一对比自己真的是幸运儿,心里更加同情黄灿,冲动之下说:“那该怎么办?妈,我能不能借点钱给黄灿应应急?好歹能帮一把。”

    许母马上坚决地投否定票:“你给我打住!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帮了这次还有下次。我早说不赞成你跟她来往那么密切,阶层背景不对等的交往,往往都是由上至下单向付出,那是给自己找麻烦。”

    “妈!你这么说太市侩,太不公平了!”许多思听者别扭极了,懊恼地重重放下碗筷。

    抛开家庭环境单看黄灿,无论是性格才情都是优秀的,她甚至觉得比自己还强上许多,妈妈怎么能单以出身论英雄?

    许母也动了些气,表情严肃地教育女儿:“你怎么能这样跟妈妈讲话?我有说错吗?老黄在单位上跟谁搞得好关系?他就是个刺头。家庭更不用说了,五十岁相亲娶了个乡下文盲,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岁!也不嫌丢人。条件差异明显巨大的婚姻,肯定是有所企图的。黄灿她妈不就图个城市户口呗?俩个都不是过日子的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闹,黄灿才四五岁她妈不就离婚跑没影了?这归根究底,根源还是老黄头自己为人没半点智慧。我倒是可怜黄灿,但妈妈是怕,这样原生家庭出来的孩子,一辈子都逃不出阴影,与你更无益。”

    单位的同事不出意外能共事一辈子,又住同一栋楼里,各家的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都是别家关起门来的下酒菜。

    许多思念及此,一方面替黄灿难过,一方面在心里警醒自己,以后在单位人情世故要多加注意,以免落下话柄。

    许母还要继续,被许父制止住:“同事邻里之间的闲话少讲,惹人非议。我觉得多思有黄灿这样的朋友很好。据我观察,黄灿不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待人接物也应对得体、不亢不卑,小姑娘自尊心强悍不简单呐,这种刚柔并济的性格很难得。老黄那个脾气倒培养出这样一个女儿出来,可见有他长处。”

    许母见丈夫这样说,撇了撇嘴不再说话。许多思觉得还是爸爸有眼光见识,妈妈别看是人事局干部,还是脱不了市井家庭妇女的习气。

    詹医生通过PET-CT等检查,确诊黄父肺癌已达鳞癌四期,并且出现淋巴等多处转移,病情非常不乐观。手术治疗已没有意义,只能进行对症姑息化疗。但化疗对于年老体衰的黄父来说副作用大,过程将是极其痛苦的,效果却很难说。

    上次女友们来探视,闫慧给黄灿带来两本关于肺癌及护理的书,翻完她心里多少有数。

    其实自从得知之日,黄灿已下意识地做最坏打算,一刻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父亲身后除了她没有别的依靠,她不能软弱。在父亲输液睡着的时候,她躲在医院防火楼梯独自哭泣了两场,但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流泪。

    面临詹医生几乎等于宣判死刑的结果通知,她仍是深受打击无法面对。无法面对又能怎样?也只能生受。

    她反复追问父亲还剩多少时间?詹医生也只能反复强调个体的差异很大,医生毕竟不是上帝。

    黄灿这次只得请詹医生将病情以及治疗方案亲自向父亲详细说明,老爷子是个主见极强的人,在他还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任何人包括女儿,也不能替他擅自做主。

    等詹医生拿着病历走去病房的时候,黄灿犹豫踌躇着,最终躲开了这个残忍的场面。

    尽管明知此时此刻她应该在场,给老父一个最后的心理支撑,可她自己心里的崩塌尚未处理,只好屈从于懦弱和痛苦。

第5章 家无余粮

    詹医生给父亲交代病情的同时,黄灿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用手机给公司打电话。人事经理以为她又是请假,语气已极其不满,说什么要人人都像她这样岂不乱套?

    黄灿苦笑一声,重复道:“是啊,假如人人都像我这样,生活也太晦涩艰难了。经理,我知道我三天两头请事假,影响了本职工作,也给单位其他同事造成了很不良的示范。真的十分抱歉!所以不便继续请假了,今天我是打电话向您辞职的。”

    人事经理在电话那头楞了,以为是自己的态度刺激她说的气话,咳嗽一声用词婉转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谁家都有可能遇上麻烦事,你家事比别人多些也是身不由己。其实除了请假次频繁多,在工作能力上大家都很认可你的。要不这样,我帮你向上头请示一下,你放个稍微长点的假?工作哪能说辞就辞的?黄灿,冲动是魔鬼呀。”

    黄灿苦笑:“经理,谢谢您的好意,真的。不是冲动,是我爸肺癌晚期,我得全身心照顾他,兼顾不了工作。我也很抱歉。”

    听见经理诧异的“哦”声之后无话,她继续道:“放心,我会抽空回去办交接,资料其实我都准备好了。请体谅,谢谢!”

    挂了电话,黄灿知道事情只能这样。即便不操心请护工的费用,可护工大多是乡下来城里打苦工的,端屎端尿看个点滴买个饭可以,其他的还是非自己不可。

    而更重要的是,她在世界上陪伴父亲的时间已经倒计时,死亡如头顶高悬的达利摩克斯之剑,随时可能劈下。

    无论如何,失去工作无疑是雪上加霜。黄灿默默盘算,父亲的退休工资一个月不到一千三百块,自己工作一年拿两千多一个月,除了留下三百自用余下都交给父亲,但很明显,理财也是父亲短板。今年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换了台新的,考虑到冬天洗澡太冷又装了个浴霸,夏天在她力劝下买了个空调,但父亲只开最炎热的那半月一月,他说空调一开,电表突突跳的声音就叫他发燥。

    所以现在家里几乎没有余粮。黄灿心头又一阵发虚。许多思帮她跑了医疗费报销的事,但当务之急她还是应该亲自去趟父亲单位,看是否能借一点钱或预支父亲几个月工资。

    回到病房詹医生已离开,黄父没同女儿多说什么,而是拿出随身的笔记本,断断续续书写着什么,神情严峻而倔强。

    肿瘤科病房同样四人一间,因为都是重症,每床几乎都留一位亲属或护工过夜。吃完晚饭,黄灿端盆倒水给父亲洗漱,再把父亲换下的内衣清洗晾晒,这一忙下来就到夜晚八九点。

    住院部走廊上渐渐安静下来,灯光昏黄惨淡映在白瓷墙壁上,令黄灿感觉目眩。

    病房里不再像白天一般闹哄哄,病人们的吸氧声更显单调大声。家属和护工们一边守着床上知觉混沌的病人,一边磕着瓜子小声互相打听家事病情,交流护理经验,听在黄灿耳中一片“嗡嗡”之声不绝。

    临床的大姐抓了一把瓜子向黄灿递了递,她谢了摇头。

    大姐操着外地口音对黄灿就开始唠叨起家中不幸,床上的是他公公,挺壮实的庄家汉子被胃癌折磨得面黄肌瘦,家里几兄弟凑的钱,治疗完这一期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她叹气:“没办法家里都榨干了,逼死也拿不出钱来,只能抬回家去啰!该尽的孝也尽了,亲戚邻舍也不能再嚼舌头,总要给生人留条活路是不是?谁还不知道癌症最后都是人财两空哇?”

    黄灿不知该怎么接嘴,一场重疾可以比炸弹还精准地摧毁一个家园。但当听到大姐就这么直白无奈地说出要断绝治疗,把半生不死的亲人运回家等死,仍是令她觉得残酷寒心头皮发麻。

    医院是最检验人性的地方,人生病了才最能体会何谓人情冷暖。这些日子她见过不少家属,在亲人急需用钱的时候站在医院楼道里拼命四处打电话借钱,当得到一个个否定的答案、无奈的推诿,你才知道,这个世界别人不会因为你的遭遇就同情你,更不会因此而免费帮助你。黄灿想,人为何要拼命努力,发奋自强?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答案。

    可惜对自己而言,时不我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所有终于能完全明白这两句话的孩子,心里的悲伤比深渊还深。

    大姐朝黄灿讨好地笑笑继续唠嗑:“小姑娘,还是你们家好啊,医药费全给报销,国家干部就是不一样咧,看你家老爷子都到这份上了,别人屎尿屁都管不了了,他还每天要穿中山装在棉袄里,面子强咧!”

    在中山装这一点上,黄灿是对父亲佩服且骄傲的。无论何时何地,黄父一贯保持着外表的洁净整齐,仿佛是以此对疾病和命运做顽强抗争,风骨傲然的样子。

    她只是没想到,自家居然还有别人羡慕的地方,一时间她竟真生出丝毫安慰来,就好比一个头一分钟还嫌弃裤子破烂的人忽然看见别人没有腿。

    眼看到夜里十点钟,护士进来查房,有些不耐烦地训斥道:“要说几遍呐?瓜子皮磕了一地,嫌清洁打扫的累不死?赶紧给扫了!哎,1102床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归置好,挡着道。都自觉点嘛。”

    这里医生护士最大,众人忙听话地动起来。黄灿便去把竖在墙边领来的行军床打开,支在父亲床边。拿了拐杖询问父亲还要不要上洗手间,答案否定后便扶帮他掖好被角。最后自己才躺在行军床上。

    病房灯熄灭,她很想长叹一口气输出所有的疲惫烦忧,又怕还没睡着的父亲听见,只好强迫自己闭眼。

    一夜睡得不踏实,早上四五点病房里便起尿的起尿说话的说话,杯动盆响地吵扰着。黄灿暗自生闷气,怪怨起来的人也不管不顾其他病友休息,但又有什么办法?普通病房就这样的条件。

    迷迷糊糊中她竟然被内心的小魔鬼恶心了一把,它问她:这样的日子,她是想望见个头还是不想?

第6章 医闹亲戚

    洗漱、量体温、早饭、等医生巡房检查,生活在何处都呈现周而复始的状态。临近中午,这麻木机械的氛围被病房里的争执吵嚷给打破。

    黄灿出门打了两个电话买了包奶粉回来,远远在走廊就听见一个高亢尖锐的女高音,一颗心马上被揪紧。

    她看到争吵显然已持续了一段时间,只见黄家大姑小姑带着一双陌生中年男女正将黄父四面包围,势同泰山压顶。

    黄父瘦削虚弱的身体抖索得厉害,仍顽强地尽力提高嘶哑的嗓门与来人对抗,但很显然寡不敌众,病不胜健。

    眼看老头被小姑咄咄逼人的手指几乎戳到面门,他虽继续犟嘴,头却不得不挣扎着后仰碰到墙壁,已是避无可避。

    士可忍孰不可忍!父亲住院前两个月,她们,尤其是小姑,已经带人到家登堂入室吵了两次架,其中一次不知带的什么流氓货色,竟然动手把家里的部分家什给砸了,以此示威并逼迫父亲就范。

    当时她立刻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一听兄妹、姑侄关系,屋里损毁物件也不值钱,不耐烦地调解了一阵,竟然以派出所清官难断家务事为由,不作为地丢下无助的父女俩就撤了。

    当时小姑洋洋得意地对父亲挑衅道:“看吧,就是警察来了也帮不了你!”

    她特别印象深刻地注意到,小姑六十几岁风干的老脸上,显现的不是岁月沉淀下的慈祥平和,而是狠辣无情和愚昧丑陋的神态,才理解什么叫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黄灿当即暗自庆幸和感谢父亲,一直刻意隔绝了她和这些所谓亲戚的走动、联系,尽量避免被沾染和影响。

    黄灿一个箭步冲上去,手臂用力扒拉开众人,回身直面她们,将父亲挡护在身后,大声叱责道:“大姑小姑!你们怎么又来闹?有话好好说话,要吵架我们去外面!谁也没权力影响其他病人。”

    看到她,四人感觉找到了更合适的开火目标,小姑大开大合的肢体语言也收敛下来,毕竟跟黄父纠缠已久,各种死结恐怕有生之年想解也解不开了,现在老头又是一副病鬼模样。

    面前这个侄女是个读书人,从小到大以疏离、理智之态跟亲戚们保持着冷漠的距离,也保持着某种不容侵犯的张力。

    大姑也是七十岁的人,比小姑脾气平和,重要的是这回的矛盾与她没有直接关联,她是被妹子唆使来主持公道的。

    此刻她以和事佬的姿态对黄灿说:“灿灿,你来了正好,我们也知道医院不是吵的地方,谁愿意天天吵架呀?本来也是想好好跟你爸商量怎么解决事情。可你也知道,黄家人都是天生急躁脾气,我们这做妹子的,这一辈子跟你爸是没法子好好讲话了。说好讲道理,一讲嘛你爸就瞪得像个乌眼鸡,好像要吃人!”

    “吃人的是你们!你们吃人不吐骨头!”黄父脸涨得通红冲口接骂。

    “你这是诬蔑!”小姑立刻又伸手用指头戳点过来。

    旁边的陌生妇女一把压下她的手臂,示意小姑收敛,转而对黄灿说道:“你是黄老的女儿吧?我是王医生的丈母。我们就是来跟你爸商量医疗事故官司撤诉的事。你看,当初我家女婿也是看在我跟你小姑是老姐妹的面子上,才亲自给你父亲动手术接骨。手术嘛,都是有风险的。愈后效果差就怪罪医生,甚至打官司影响医生的名誉地位,这不是报恩以德、耍无赖吗?我们无法接受你父亲的行为方式!”

    黄父立刻抢话:“你们还有脸讲医德?我多家医院复查过,都说这个手术本身做得有问题,否则我不会瘸腿!所以我才找的律师。你们有不满都冲我来,我女儿不清楚情况,也不掺合家事。。。。。。”话未说完已气虚大咳。

    黄灿忙去抚拍他的后背顺气,劝道:“爸,你少说话,让我来。”

    稍事安抚住父亲,她才将眼前四人用目光缓缓扫视一遍,不受她们带偏节奏,不徐不急地说道:“王医生家属是案件当事人,我先跟您解释,小姑稍安勿躁。首先,作为一个病患,我们有权力对手术存疑吧?争取自身合理合法的真相或赔偿是否属于宪法规定的公民正当权益?我们找律师、起诉,走的是法律渠道,证明我们不是医闹。”

    她停顿后继续:“其次,鉴定医疗事故有法定专业机构,我们家做不来假也污蔑诽谤不了,王医生倒是体系中人,手术无误还怕鉴定?再者,倘若鉴定不服,双方还可以在接到鉴定结论书之日起15日内,上诉、再鉴定、判决。无论结果如何,我和父亲都相信法律。王医生也应该相信法律不会冤枉他的医术与医德,您说是吧?“

    “所以,”她语气坚定:“我们的回复是,为了双方的正义和清白,坚决不撤诉。以后谁再来找架吵或是逼迫我们也是没用的。”

    说完,黄灿目光扫视面前一众肇事者,丝毫不肯显示怯懦退缩,吵架打架什么事都好,多半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她必须态度坚定地维护父亲的权益、自己的尊严。

    病房内剑拔弩张,病房外门口处则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个个在医院长日无聊,天天都目睹人间悲剧。

    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原本就对外侵者反感,平白做了被殃及的池鱼吵得头疼,而且与黄家父女同病相怜,此时就忍不住有人插嘴:“你看你们吵嘛事儿吵?人家小姑娘一通话就讲得条是条理是理,我们外人都听明白了嘛!”

    王医生家属互相对视一眼,那男的估计是来压阵的,从头到尾并不开口。他们找不出黄灿话里的漏洞,但终究意难平,齐把矛头转向黄家小姑,怒目而暗示。

    果然,枪就是要被人使的,小姑提高了嗓门以虚张声势:“我不听你那些什么首先、其次的!就属你文化人嘴巴厉害。反正这次的事我才是受害者,我给你爸送的医院、找自己关系做手术,还借给你爸三千块手术费呢!现在你们家陷我里外不是人,不仁不义!官司你们打,我们不怕!把那三千块钱先还我,还钱!”

    此时黄父知道女儿也不明就里,马上愤怒反驳:“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假好意,趁我重伤不能自理,经手我的交通肇事赔偿案,我事后打听,赔的钱你一个人昧下了一万块啊!你这是亲手拆我的骨头喝我的血!你先还我赔偿款!”

    王医生家属一听,这又牵扯出另一地鸡毛,跟她们家没关系,于是索性松了身子冷笑着看这一家子互咬。

第7章 耳朵被打聋

    黄灿内心哀叹,警察说得也没错,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能理解这兄妹之间的恩怨是非,何况外人?亲人之间翻脸断情起来,比和外人还厉害百倍。

    说到钱倒戳中她软肋,依她的脾气,若是口袋里现有三千块富余,管它谁欠谁,谁欺谁骗,干脆一把掏出来砸在对方脸上叫她们滚蛋好图个清静!

    一旁的大姑拉了把小姑,缓声对黄灿说:“灿灿哪,你小姑和爸爸互相都有误会,说话都戳心,你是晚辈,可不能跟长辈计较。我们呢,也不是尽偏帮着外人,但这些事确实委屈你小姑了。你看,去年你读研究生去了,把你爸一个老头扔在家不管,他出门不小心就给小货车撞断了腿。当时那个惨哪,骨头都戳出来了。怎么办?”

    大姑语气倒委屈:“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还是兄妹,我和你小姑也是几十岁的老人,还不是帮手送医院?帮你爸办手续跑上跑下,还送了几回汤水。尤其是你小姑,跟派出所协商、肇事司机的案子、赔偿都是她办的。赔偿费不够还借钱给你爸。现在不但欠她老姐妹女婿老大的一个人情,你爸转头还把人家告了,这不是坑害你小姑吗?”

    黄灿发现,小姑急躁没文化只会市井吵闹,但大姑家毕竟子孙辈发达,自己说起话来不但调理通顺,而且明弹暗压挺有一套,这一番话不但把父亲描述得不通人情事故,也指责了她这个做女儿的缺席父难,还微妙地扭转了在场旁观者的人心走向。

    黄灿的研究生只读了半年,因为父亲车祸、手术、官司,不得不从请假、休学一直延误到退学。她事后安慰自责的父亲,以后还可以重考,但其实心底已打定放弃的主意。

    这些情况俩个姑姑也都知道,可她们非但对她无半点子侄辈的怜惜,还伤口撒盐。

    她不由得冷笑起来,对两位姑姑说:“既然你们都说我当时不在场,我也就不能偏信大姑这番话了。人情常理,你们毕竟是爸的亲妹,哪有眼见亲哥身受残疾和官司双重苦难,还屡次三番为外人出头的道理?!而且,交通事故到底赔了多少?很简单,调解书亮出来。小姑死都不肯交出调解书,就等于默认贪污了我爸的救命钱。到底是谁不仁不义?”

    周围的观众嘘声四起,纷纷同情起黄家父女。眼看输得没脸,小姑不再废话扬起右手。

    黄灿只觉劲风拂面,下意识扬脸向右偏躲了一下,一个耳光从面上大力扫了过去。

    一巴掌下来,她只觉耳朵里嗡声作响,头发懵。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黄父,看女儿挨打,他一边嚎叫着:“你敢打我女儿,我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一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跟人拼命,但瘦骨嶙峋的病重之躯颤颤巍巍哪里挣扎得下来?脸上涨红青筋爆起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黄灿怕父亲没病死先被气死,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一边喊爸,一边阻止父亲折腾动弹。心里那个恨意象酝酿已久的火山,已达到喷发临界,但她必须清醒地强力克制自己,论逞凶斗狠她们父女不是别人对手,且对方是血亲长辈,她再血气冲头总也不能当众还手吧?

    这一个耳光就只能生生咽进肚子里。

    事态正胶着,黄灿忽感肩膀被一双胳膊紧紧揽住。扭头环顾,当下一颗心就莫名定了一定。

    搂着她的是赵小玲子,闫慧接手她过来劝慰安顿父亲,而许多思正站定风暴圈中央,毫不示弱地挨个从四人面前指点过去:“你们是缺德还是法盲?敢在医院吵架打人?这是扰乱公共秩序罪知道吗?黄老爷子现在是重症,气出三长两短,亲戚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小姑刚一耳光得了手就被人截胡,哪肯善罢甘休?轻蔑一笑讽刺:“你哪位啊?管得了我家闲事?说我们犯罪那你报警呀?又不是没报过,警察也说管不了家事。”

    许多思冷笑:“警察不管是吧?那医院领导、保安处总得管吧?先把动手打人的逮到保安处你再自辨清白呗!”

    说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语气转换自如:“哎,秦院长,您好您好,我小许呀,对,是许书记女儿。我现在在您院里十一楼,这里有人打架呀,对,麻烦您赶紧派人过来处理一下。好的好的,谢谢您我等着。”

    电话讲毕,她一副胸有成竹、得意坏笑的样子对敌挑衅:“好啦,都乖乖给我等着,看看哪里才是讲理的地方!”

    市医院院长确实姓秦,王医生家属自然知道,至于面前这姑娘是否真这么大面子,还是扯虎皮做大旗真不好判断。但此种事要真闹到秦院长知道,女婿在系统内就算丢人丢到家了,何况动手打人的又不是自己,何必陪绑现眼?

    于是俩人向大姑小姑使个眼色,也不管她们理不理会,径直离开。

    四人走了俩,对方又加四,剩下的黄灿两位老姑气焰立马削弱大半。

    围观群众也纷纷三言两语调停:“算了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别影响病号休息。”“人老头都病这样了,姑娘挨打不也没还手嘛!”

    闫慧也劝俩姑:“当着这么多人闹真不好,人不都说家丑不可外扬?”

    黄灿心道还家丑不可外扬,一家人的脸皮早就互相撕了个干净彻底。这么多年她只能靠优异的学业成绩在熟人跟前稍微挽尊而已。

    赵小玲子原本是个吵架厉害的,一双眼睛早喷火了,要不是不好夺了许多思的主攻位,她早忍不住机关枪扫射了。

    大姑萌生退意,只是强拉小姑不动,小姑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脏话连篇。

    黄灿担心父亲这么长时间情绪波动受不了,只得再将一军:“小姑,刚才你那一巴掌把我耳朵打聋了。别的事还有得吵,这个事有在场这么多人见证。你要不信,同我一起去五官科验伤,都在一个院里方便着呢。”

    “你放屁!那么一下就能打聋了?”小姑肯定不信黄灿的话,但这又是保安又是验伤,整个扭转了她的处境,她也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走为妙。

    于是一边故作被动给大姑拉走,一边余气未平“呸”地将一口老痰吐在地上。

第8章 来自的朋友温暖

    眼见她们离开,围观群众渐渐散去,赵小玲子一翻白眼气不过道:“这都一家子什么鬼人呐!。。。。。。”

    话刚出口就被许多思用责备的眼神给截断,暗悔失口,这不连带把黄灿也骂进去了吗?

    倒是隔壁床的家属问黄灿:“这真是你家血亲呐?”言下之意,这哪儿是血亲,这分明是宿世仇人。接着安慰她一句:“还好你家老爷子有你这么个孝女。”

    黄灿勉强一笑算作回应,心想这可不就是“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黄父和同胞早在半辈子前已势同水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黄家三兄妹,黄父最长,父母贫寒,两妹几乎是凭他一己之力供养读书。长兄如父又兼事业红火,黄父因此自视家中功高,独霸话语权,对弟妹很是严厉,并强势插手她们的工作、婚恋问题。久而久之,两妹畏惧怨愤,恩也变成了仇。

    特殊历史时期,两妹竟然联手偷了黄父的日记,检举告发他,直接导致黄父从官位至牢狱,从此一蹶不振。两妹与黄父划清界限十余年,直到近年,双方才因晚辈慢慢恢复了走动,也仅限一年两节而已。

    即便只是一年两节吃顿饭的功夫,都不能阻止他们翻动旧账、互相指责,不欢而散。

    上一辈子的这些陈年积怨,黄灿还是从三兄妹的争吵中拼凑得来的轮廓。黄父有条铁律,决不允许女儿掺和到家族任何事情中来,打听都不许,更隔断姑姑和她嚼舌根子。

    黄父知道自己和家人之间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但求不牵累女儿。多少年他父兼母职,像个倔强的老母鸡撑开翅膀把女儿护在羽翼下。

    黄灿明白父亲苦心,所以对这些亲戚干脆闭目塞听。她也别无它法,那些被特殊历史时期扭曲摧残的人伦亲情、长辈间几十年数不清的是非恩怨,她既难理解也无立场裁判是非。

    她是八十年代生人,这些往事与根本她无关。

    她早看明白,自己除了父亲等于是没有其他血亲。假如她为了这些一地鸡毛乱了心神、耽误学业,那才是不孝不智。

    病房内终于安静下来,这边闫慧和赵小玲子安抚黄父,又把带来的午餐和水果一一打开分盒。老爷子扯风箱喘气的声音稍微缓解,面色讪讪强忍身体痛楚和心中怒怨,再也不肯开口说话。

    黄灿这才问她们:“你们今天怎么一齐过来?都不上班?”

    “你糊涂了?今天周日啊。”

    黄灿这才反应过来,可不是吗?医院无日月,她累得浑浑噩噩,只关心点滴打针药物之类,早不关心星期几了。

    点点头,黄灿压低声线问许多思:“刚才那个院长电话真的假的?”

    许多思狡黠一笑:“假的。不过我们市里才多大地方?找找关系网吃吃饭互惠互利一下,要攀上个医院院长应该小菜一碟。只不过刚才现场哪儿来的及?我随便拨了个同事号码,鸡同鸭讲了一番。你呢?耳朵问题也是诈吧?我俩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不是,耳聋是真的。”黄灿并没有撒谎,她的听力此时已从双声道变为单声道。但她也纳闷,自己明明躲避过了小姑耳光的正面力道,也就被四个手指头扫过而已,怎么就耳聋了呢?没这么脆弱吧?

    许多思被她吓了一跳,刚要张嘴就被黄灿按下,只得偷瞄一眼黄父道:“这么严重你还跟没事人似的?赶紧的,我陪你去看医生,你爸那儿随便找个由头。”

    黄灿咧嘴笑笑,“我现在是虱多不怕咬,等吃过午饭我爸睡下再去看不迟。”

    黄家父女都没胃口,草草吃完中饭,黄父精神不济躺倒。许多思三人才退出病房,陪黄灿去看五官科。

    医生检查之后说没有器质性病变,突发性耳聋有可能是外伤,也就是挨那一耳光所致,也有可能是生活工作压力大,长期精神紧绷得不到放松导致。开了些改善微循环的药物,建议多观察一两天。外伤所致的突聋有时过几天便可自动痊愈,但治疗的同时须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情。

    黄灿与许多思闫慧几个面面相觑,这个时候最艰难的事恐怕就是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情。

    拿了耳药,四人在住院部外花坛石凳上坐下,黄灿把辞职和明天父亲开始化疗的情况说了一下。

    闫慧先说:“我妈说她以前的一个同事调到了市医院住院部,明天跟她打声招呼,虽然不是同一个科室,但多一双眼睛帮看顾一下也好。”

    赵小玲子接道:“我会多送几趟饭,医院食堂不营养,多少也给灿灿减轻点负担。”

    黄灿轻声道了谢,身上也觉得温暖许多。

    许多思沉吟半晌,这些小忙对于黄灿来说恐怕无济于事。黄灿目前最大的困难是金钱,而且不是小数目。虽然妈妈不允许她接济,但自己的私房钱总可以偷偷挪动。

    闫慧家境也是拮据,赵小玲子家倒是富裕个体户,她盘算着待会私下找她筹措一点。虽然肯定也是杯水车薪,但那是做好朋友的心意,也是目前唯一能有效援助黄灿的方式。

    赵小玲子还是忍不住鄙视黄家亲戚,义愤填膺地叫黄灿以后再也不要理睬走往她们,反正。。。。。。她原本想说反正黄父过世,亲戚关系自然到此为止,又知道话不吉利赶快打住。

    黄灿知道她的性子直,并不介意,父亲的病谁能不知结果?只是国人忌讳生死之说。她也完全能预期自己的行为指向,何止是跟这些人断绝关系,这个并不愉快的故乡也是她渴望逃离的伤心地。

    不久的将来她将会身往何处?天大地大从哪里重新开始?北上广吗?她还没概念,只是觉得哪里都是漂,哪里都不是故乡,哪里于她都陌生,既然如此,选择哪里应该没有太大不同?

    她愿意沉浸在这种未知的、不可控的冒险想象中,在混沌世界,极小输入性差异都可能会导致输出结果的巨大改变,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偶然的叠加导向必然,无数因缘结出相应的果实。

    她喜欢这种猜算,因为只有当生活充满不确定性,才充满想象力和空间。这与她当下已是闭环死结、无处着力挣扎的生活截然相反。她太需要给自己输入新的希望了。

    这种悬念最近在黄灿心内变成一个掷色子似的自我安慰游戏,她需要依靠对未来的各种幻想来支撑当下的苦难困境。

第9章 个体户陷股灾

    医院花园中,四位好友叙话闲聊,安慰黄灿的话说了一箩筐。

    许多思直至目送黄灿离开回病房,才把借钱的事跟赵小玲子和闫慧商量了合计出大概统共可以凑出五千块,再定了个送钱时间便各自散了。

    赵小玲子回到家中,惦记答应许多思筹措三千块钱的事,心里一点儿也不轻松。

    其实今年家里经历了一场****的家庭革命,主要是针对财权问题,父母因此闹离婚打闹好几次,赵小玲子因为护着母亲,被父亲冻结了零花钱。她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单靠她一个中专生普通文秘工作,工资能自保就不错。

    虽然她因为爸爸重男轻女,一向护着含辛茹苦的妈妈,但不得不承认,这次家庭革命的起因真是老妈的错,全家除了她全面倒戈,直接导致老妈丧失家庭财政大权。

    今年二月27日,中国上证综指下跌8.84%,深指跌9.29%,据说创造了1997年以来股市单日最大跌幅,还引发了全世界股市大跌。到了5月29日,中国股指再一次从最高点4335点,一路下滑大跌283点,900多只个股跌停,创下了2007年中国股市暴跌之最,其跌幅甚至超过了震动全球的中国股市的“2.27惨案”。整个股票市场可以说一片草原绿,泥沙俱下,哀鸿遍野。

    赵小玲子在此之前完全不懂股票,这几个数据是她看到报纸刻意背下来的。

    当时她就想把这个说给全家老少听,好为老妈开脱一把。奶奶的,全球都遭殃,证券专业人士、股票老手都不能幸免,老妈一个没啥文化的小生意人、家庭主妇被深套、被割肉不是很正常吗?这应该属于不可抗力啊。

    但毕竟老妈作为家庭储蓄账户监管者,不经过丈夫同意、不和子女通气,私自沉迷玩股票,导致亏损了家庭存款的一半左右,难免失道者寡助。

    可赵小玲子心疼老妈,一则家里的钱又不是老爸一个人挣下的,就当她亏了自己那一份不行吗?情节虽严重但还不至于不可饶恕吧?二则她挺担心老妈的精神状态怕她出事儿,她还记得小时候看香港TVB电视连续剧《大时代》,丁蟹一家股灾跳楼的情节。

    赵小玲子的父母虽然是本市城镇户口,但从来没吃过商品粮,早年做过早点铺摆过地摊,后来租了老街上半片门面专卖皮鞋。门面左边是配钥匙的杂货铺右边是小卖部,不成行不成市的生意,只够勉强糊口。

    没想到到了1991年,市政府以武汉市的汉正街商品市场为模式,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打造出四海商贸城,使之成为当时全省最大的室内综合商品市场。两夫妻成了最早入驻的私营个体户,租下了一楼的几节柜台继续卖皮鞋。

    省市政府十分重视商城,2000年拨款近千万安装最先进的消防设备,2001年又投入两百万响应省里提出的“建设花园城市”号召,进行环境亮化工程。这样一来,环境良好的四海商贸城里批零兼营,所经营的各类商品达万余种,经营业户达到贰仟余户。因为面向劳动、工薪阶层,坚持物美价廉、商品多样而齐全、薄利多销的经营策略和特点,购物者蜂拥而至川流不息,兴旺人气使其保持了十余年的繁荣。

    所谓时也命也,赵家一个小小个体户因此经济面貌天翻地覆,成了富裕家庭。

    赵家有了钱腰杆子也直起来,唯独遗憾没生下个儿子,偏偏接连追了三个女儿,人称“三朵金花。”赵父给大女儿起名赵金玲,二女儿赵银玲,到了老三他气坏了,居然还是个女儿,总不能按顺排序起名赵铜玲赵铁玲吧?索性就把小名报上户口。

    派出所的办事人员当时嘀咕了一句:不是复姓起什么四个字的名字?听上去像个日本人。但人家还真的就把这个名字给她填上了户口本。

    赵小玲子人如其名,出落得肤美琳琅,连带名字也被越叫越洋气。

    可在家中,她上有勤劳肯干、早早协助父母打理生意和家务的俩姐,下有一个冒着计划生育抓捕、罚款风险得来的宝贝弟弟,她变成了不上不下最被父母忽视的那个孩子。

    朋友中间赵小玲子最喜欢和黄灿密聊,许多在她看来一团乱麻的事,黄灿往往三下五除二就能给她由繁化简,再指出几条可行路径,黄灿爱跟她说什么:看问题要尽量透过现象看本质。

    她当然没有学霸那个X光能耐,每次一脑袋浆糊去跟黄灿聊,聊完自感浆糊似乎变透明,但一回家却发现浆糊还是浆糊。

    对比黄灿目前的困境,她决定尽量管住自己的嘴不去烦她。她是从不和许多思进行掏心掏肺式闺蜜交流的,她总感觉许多思无形中总以一种优越者姿态俯视她们,甚至对黄灿也一样。也许是她敏感,许多思楞是让她小玲子变多思。

    还好有耐心的闫慧,虽然闫慧的观点语言常像一剂吃不坏医不好的中药,但至少温暖妥帖。

第10章 小生意人家

    赵小玲子原本打算跟妈妈悄悄商量借给黄灿三千块钱的事,但回家一看见父母的脸色,就知道刚才肯定又是一场家庭风暴席卷。

    妈妈眼圈发着红呢,弟弟则干脆躲到自己房间玩他新到手的掌上游戏机。

    见她回来,赵父余气未消,迁怒斥责道:“一天到晚不着家,有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你说,你是又去医院送福利,还是跟那个没用的赵临平鬼混去了?”

    自从赵父在自家楼下撞见女儿和新男朋友赵临平卿卿我我,鼻子都气歪了,当场就没跟俩人客气,撵人撵得鸡飞狗跳,惹得一众邻里看不过纷纷劝架。

    赵临平家境他知道,高中毕业没个像样的工作不说,家里条件比自家早先境况还不如。

    他当场抢了邻居的一盆淘米水兜头盖脸泼到赵临平身上,怒吼羞辱对方道:“你照照镜子,配吗?离我女儿远点!这次是凉水,下次逮住,我就改用开水泼醒你!”

    赵父心里失望透顶,老大老二都结婚生子就算了,老三老四他是打算全力供读书的,谁知家里一个大学生都出不来,全倚赖他这个做小买卖的。这几年他的皮鞋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早年间有胆就有钱,以后没点文化不好办了。

    可恨家里两个女人,老的不知天高地厚,听外人唆使,炒股亏损他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小的吧,四邻街坊都夸赞这第三朵金花长得好看水灵,结果除了好看并没有别的出息,在他眼中那是既懒又混。小玲子从初中起成天就爱混在男孩子堆里,不是逃课溜冰、就是钻去录像厅。他要养家糊口没时间管教,孩子妈则是一味娇宠纵容。

    跟爸爸斗嘴于赵小玲子是家常便饭,听见贬低男友立刻反驳:“干嘛无缘无故骂人?人家怎么就没用?又不偷不抢的。”

    “不偷不抢也没出息,早晚是个二流子。总之你得跟他断!我死也不同意。”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反正我看上的人你都看不上。打小你也不管我,那以后也别管。有空多管管你的宝贝儿子吧!”赵小玲子不服气地瞥了眼弟弟的房门,凭什么一样的考不上大学,一样的向家里伸手,她好歹有份正经工作,弟弟在家啃老啃得理直气壮,可爸爸的炮火永远只轰炸她一人。

    爸爸重男轻女邻里亲戚无人不知,叫她时常心头愤愤。在爸爸心里,无论儿子如何不成材还是天下最好的,是他的未来希望,无理取闹是可爱的,装蔫使坏是聪明的,一再犯错也没有关系的,谁敢惹他老子是要拼命的。

    赵父也同样意难平:“我生意那么忙,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为了什么?挣钱养活一大家子还说我没管事儿?别一说你就跟你弟比,那能一样吗?至少他是男的,单男女关系上吃不了亏上不了当吧?再说,赵临平跟咱家一个姓,按规矩你们也不可能结婚。”

    “爸,一个姓怎么了?又没有血缘关系。你这都是封建思想,早过时了。”

    “哼,所以说女生外向,都是给别人养的。想要我不管也可以,你先让他们家拿出十万块彩礼给我现拍在桌上!”

    “十万块?你卖女儿呀?”赵小玲子气恼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别说赵临平拿不出彩礼,就是拿得出,她也不想让喜欢的人误会她图的是高额彩礼。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没吃过穷苦懂什么呀?第一,我生你养你难道就是为了倒贴别家?第二,彩礼这东西我一分不要,最后全是给你的保障。要知道只有让男方在婚姻中投入资金,他才会更看重你,将来想闹离婚什么的幺蛾子才会好好掂量成本。你以为不要彩礼是真爱,人家男方家心里占着便宜偷笑呐。”

    “说到底都是小生意人精明那一套。”赵小玲子不屑地撇嘴。

    这表情彻底把赵父给激恼了,腾地把手里的皮质样板夹摔在桌上:“蠢货!没我这小生意人,你去跟赵临平那样的男人喝西北风!”

    赵母原本刚吵完不愿搅浑水,眼看父女俩越说越不像样,连忙出来打圆场,提醒赵父铺位上还有事,晚饭前得办完。

    赵父想想自己的小生意,厌烦了跟女儿的战场,起身走到玄关穿鞋,迈腿出门时也不忘瞪一眼赵小玲子,嘴里嘟囔句:“跟你妈一样,赔钱货!”

    赵小玲子气得直翻白眼,跺着脚走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带上门。委屈好一阵子又开始愁筹钱的事,她可不想在许多思面前丢脸说自己拿不出来钱,再说黄灿是她最好的姐妹儿。

    她把自己梳妆台上的东西掷来掷去,忽然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手链眼睛一亮,欸,这不就是钱吗?她所有的金项链金耳环加起来应该不止三千块。

    赵父别的舍不得,金首饰倒乐意给老婆女儿买点儿。他觉得买金子不算花钱,算变相储蓄。

    第二天上班中饭时间,赵小玲子打电话叫赵临平来接,然后溜出单位。远远看见人高马大的赵临平站在自行车旁满脸笑容地等她,立刻心花怒放了起来。

    一待赵小玲子蹦蹦哒哒跑到身边,赵临平猿臂一伸把她揽到怀里,俩个人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嘴对嘴波了一口。

    “冷吧?”赵临平捧着赵小玲子的小手又是哈气又是搓揉,一脸的宠溺叫小玲子很是受用。男朋友虽然穷,但人长得帅又宠她哄她,有这两点她就高兴知足。

    “叫你来有事呢。你骑自行车带我去转悠转悠,找几个打金铺当铺什么的。”

    “不至于吧?你爸赶你出门,转移私房钱啊?”

    “不是,我家现在水深火热,不好老问我妈要钱。把我的金首饰当了,给黄灿应应急。”

    “玲子,你对你姐妹儿真好,对我有一半好我就知足了!”赵临平知道小玲子最吃这套,喜欢他经常表现出有多么在乎她。

    “吃醋呀?我对你还不够好?为你都跟我爸翻脸像翻书了。”赵小玲子一挑桃花眼,目光似嗔非嗔、含情脉脉地往男朋友脸上撩,惹得他忍不住,又凑上前捧住她的脸吻起来,她笑着又躲又捶乐不可支。

    赵临平故意叹气道:“我哪儿敢吃黄灿的醋啊?你说过的,所有男朋友都必须经过她批准,可你都没带我见她这个家长。”

    “现在不行,这几个月哪儿好意思用这种事烦她,等她家事过去先。”

    “我看这姐妹儿捱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你别太为她担心。换个角度想,她老爸要真没了,也就从此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以后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干涉没人管,哪儿像我们成天地还得跟家里干架妥协。”

    赵小玲子一听立刻沉了脸训斥道:“哪儿有你这么说话的?刀不割你身上肉不疼是吧?我好朋友唉,能不能有点儿感同身受?”

    赵临平心里嘀咕,这世界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但看女朋友真生气了,连忙紧紧搂住她哄道:“对不起宝贝儿,我说错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过了一会好不容易把猫毛捋顺,他才试探性地特意沉着嗓子说:“玲子,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反正你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在家呆着也老跟你爸你弟吵架,还不如我们一起去外面打工得了,外面机会多又自由自在,说不定闯出名堂来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出去打工?”赵小玲子思索了一下,她有好几个同学早都出去一线城市打工了,每次过年回家看上去都混得不错,有的还摆出衣锦还乡的架势显摆。也许她也能行?于是问道:“那我们能去哪儿啊?”

    “东莞。”赵临平知道有戏,加紧劝服道:“我一哥们儿的舅舅在东莞开了家家具厂,专门做名贵实木家具,听说规模很大。人家说可以过完年带我一起走,那边缺人手。我真想去试试,可我心里放不下你,你是最重要的,要是你不去,那我也只好放弃继续呆在家,只要你不嫌我窝囔。”

    赵小玲子坐上自行车后座,让他先骑着。自己心里好一番琢磨,好像是个出路,反正自己在家呆着也没劲,说不定出去后海阔天高呢?家里人应该也反对不了,除了老妈谁真站在她的立场上设想过她的未来呀?

    俩人一边商量一边找金铺,没费多少功夫就把手头那点金首饰换成了钞票。

第11章 父亲的遗言

    黄父的化疗开始,詹医生给用的是多烯紫杉醇药物,当天吊水结束后,黄父感到恶心头昏,第二天早上剧烈地呕吐了,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黄灿端着便盆的手直打颤。吐完感觉好一点,第二天治疗后夜里又接连吐了七、八次,完全没有胃口进食。第三天治疗结束,恶心感有增无减,浑身无力不想吃饭。

    接下来几天黄老爷子腹胀便秘,又请来护士用手抠、用灌肠剂,各种折腾。

    这时候的黄灿早已没了男女避讳、病人尊严一类的障碍和问题。唯一幸运的是某日她猛然发觉,自己左耳的听力不知不觉已恢复无恙。

    黄灿日以继夜服侍父亲,揪心搓肺恨不能以身代之。总算化疗的剧烈反应后来慢慢恢复了一些。黄父现在吃不下任何固体食物,要求黄灿去给他寻什么豆腐脑、藕粉之类的。她好不容易买到豆腐脑,装在保温桶骑着自行车带回病房。

    病房门口,黄灿看见卧坐在床的父亲,腿上垫上一只枕头,带着厚厚的老花眼镜,艰难专注地在一个黑色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这个佝偻专注的侧影黄灿多么熟悉,过去许多的夜晚,父亲的卧室兼书房总是烟雾缭绕,他总是一手夹烟一手执钢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多数是写文献、报告,有时是他自己的诗文稿。高挺的鼻梁和侧影轮廓,依稀可辨青年时代的美男风采。黄灿觉得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书生父亲有种特别吸引力。

    那时候父亲写累了,便会半命令半哄诱地把她这个小学生按在书桌前,让她代笔誊抄文稿。那四百字一页的绿色方格纸,父女二人不知合作过多少。

    平日黄灿对家事特别失望时,难免腹诽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到了大学时代,她却发现自己潜意识很矛盾,男生要是不具备一点书卷气质她根本喜欢不起来。

    “爸,刚好一点,又写?伤神呢。”

    “不写不行喽,再不写来不及了。”

    黄灿闻言默不作声,调节了一下点滴瓶,面对父亲坐下来。她知道父亲写的是什么,反正都是写给她看的。

    今天黄父的精神难得地好,他觉得许多事是时候跟女儿交代清楚。前几天的化疗反应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和绝望,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话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

    “灿灿,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爸爸过了年七十六啦!论长短,不算冤。”

    “爸!”黄灿喉头立刻梗住了,她明白父亲这是要跟他交代遗言遗嘱。

    黄父说:“灿灿听爸爸说完。你爸这一辈子的经历我想讲给你听,你才能正确地理解你爸。。。。。。。天有不测风云。。。。。。发生了什么,爸爸以前跟你说过,你是知道的。人呐,命运经不起几次波折,那些波折彻底改变了为父的一生啊!”

    黄父讲到此处,发出一声疲乏的长叹后陷入良久沉默。

    黄灿不去打断他对过往历史总结的沉浸回忆。父亲与她年纪隔代,一生曾经轰轰烈烈到最后却黯然收尾,这其中的历史原因、外因内果以及个人因素,都不是她这个时代和这个年纪所能真正理解透彻的。

    从小到大,她对这些历史其实已经耳熟能详。每年春节市里派来慰问离休老干部的领导,除了带了节礼慰问品,还得带上一对耐心倾听的耳朵,听父亲把他的光辉历史和自认余热未尽才华未伸的怨言从头到尾听上一遍,再聊胜于无地抚慰几句。

    那个时候父亲语调的激昂顿挫,会让坐在一旁的黄灿脸红耳臊,觉得父亲颇似男版祥林嫂,觉得“盖棺定论”这回事,当事人自述是不是姿态不大好看?

    但“孝”不就是“顺”吗?父亲花甲古稀,倾诉是他唯一的慰藉,尤其是现在。

    黄父喘口气接着说道:“后来,国家复兴、改革进步的道路,爸爸也总算能重新投入社会建设。分配到南湖乡政府工作后这十几年,也算是在渔业生产上取得了成绩,还在国家和省级杂志上发表了六篇科技、管理论文。爸爸还是欣慰的,虽然这辈子终究是耽误了许多。灿灿,你爸我自认为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国家干部,也是一位有直言不讳弱点的人。”

    黄灿给父亲一个了解的微笑,从床头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父亲暖手。

    她以前分析过这些事,对父亲所谓“正义感”和“直言不讳”有着不同的想法。以父亲的革命资历以及学术成就,即便政治上栽过跟头,晚年依然不应该如此寥落。在父亲单位上,众人对他保持表面的尊敬却无一人深交,离休后更是少有人主动关心和帮助,这其中,父亲的“做人”应是问题之一。

    父亲本质上是有书呆子习气的,缺乏政治与为人的智慧。但他一辈子做鸵鸟,不肯承认和反思自己的缺陷与弱点。

    黄灿念及此满心愧疚,父亲若知道她在某些方面是这样理解他的,肯定深受打击,所以这是不能平等讨论的禁忌。

    “爸爸这一辈子对革命工作问心无愧!对你俩个姑姑更是问心无愧!唯一愧对的就是你啊!”

    这一句转折把黄灿的心掐疼了,抬头看见老父满眼的内疚悔恨,浑浊的眼珠上蒙着一层水光。她连忙双手紧紧包裹住父亲瘦骨嶙峋的双手:“爸,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有!”黄父哽咽:“这些无情无义的亲戚、还有你的母亲、还因为我这不中用的老骨头,把你的学业前途也给耽误了。”

    “也不全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初我原本也能选择借钱、哪怕借高利贷请一个长年护工或保姆,这样或者还可以继续学业、徐徐图之的。是我自己太想家,太想你啦!”黄灿拉出一点撒娇的尾音哄父亲。

    这是真心话。家乡老话说:“六十不借债,七十不过夜,八十不出门”。她从小因此在内心极深处总埋藏揪心的担忧。她会莫名害怕,哪一天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父亲的背影即使再瘦弱耋耄,于她也是巍峨可靠的大山。

    黄父还女儿一个笑容。女儿的爱娇让他暖心也让他担心呐,今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人生漫长路无人扶持,他怎么放心得下?

    他拿给黄灿看那个黑色笔记本:“其他的,家里的存折密码,有线电视水电号码,爸爸抽屉的钥匙存放地,都给你写这儿了。爸爸发表过的论文、写过的诗文,希望灿灿一直保存着,将来还可以念念。还有爸爸在这里交代了:后续治疗不插管、不过度治疗、节俭办理丧仪。还有这儿,你看,我把追悼会上你的发言也给你写好了,我怕你到时候心里乱写不好。。。。。。”

    黄灿一直在“嗯”声应和着,努力遏制胸口一阵阵翻涌上来的极度酸楚和疼痛。父亲交代后事从容、冷静得叫她敬佩,她觉得自己再爱父亲,对于他人格的理解仍然是片面的,存在误解的。

    一生风雨荣辱七十余年,若无坚若磐石的心智,何堪想象?

    “再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黄父顿了顿,强调地说:“爸爸知道家里的光景,医疗费用的问题,家里房产证是爸爸的名字,有些事万一我不清醒签不了字,你也难处理了。所以灿灿,你把房子卖了吧。医疗费之后肯定有剩余,你拿着,爸爸只留给你这么多了。爸爸对不住你!”

    黄灿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而下,很快面颊如洗。她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嚎啕大哭出来。整个病房那么些人,却寂静如死地。

    黄父流下两行清泪,把话说完:“你赶紧去办吧,记住一定要快!要快!”

第12章 逼到卖房

    卖房这么大件事对黄灿来说是人生头一遭。第一次护理重症,第一次面对生死,第一次身心痛苦到分离。没有学不会的活儿,没有承担不了的辛苦,只看被逼到哪种份上。

    她都不知道老天打算把她的二十四岁锻造成钢,还是干脆砸烂成废铁?

    黄父的点滴一天能打十个小时以上,亏得同房间的病友答应帮她照看,免得点滴空瓶打进空气,她才能抽空出去跑卖房的事。她先跟许多思她们打招呼,让帮忙打听合适的买家,自己则跑去市里的中介一个个挨家问谈。

    几天下来她心里大概有谱,自家的房改房公价大约在3800-4200每平米上下,六十五平的房子卖价至少二十六万以上。

    黄灿当然想卖个最有利的价格,但盘算过后她也知道必须放低预期,她的麻烦在于无法以平常心待价而沽,她的两点明确要求一是全款现金,二是从速。

    这两点一经提出,已明显感觉出中介和买主占据了心理上风,一副稳稳拿住她软肋的姿态,压价毫不留情。

    有一回谈判到心焦气躁,黄灿忍不住一边说一边流泪,痛诉不能接受低价的理由是因为这是她家的救命钱。不到走投无路谁家愿意变卖唯一的房产?在狭窄的中介处她哭得一脸乱七八糟,听到中介和买家许多同情的话,可就是没哭到手多一分钱。

    再次谈判无果,离开中介回医院的路上,走着走着她发觉脚板心湿凉,抬脚发现一只鞋底笑口大开,袜子湿透,走了一整天她此刻才有知觉。

    最近她的身体甚至心灵都呈现一种迟钝而麻木的状态。平静下来,她反省自己刚才的眼泪除了发泄除了丢人现眼,究竟有何用?弱者姿态换来的除了怜悯,并不会得到他人真心的帮助,更不可能因此而割肉自身的利益。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目前。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她此刻心里冒出来鲁迅的这一段描写,真觉上了人性深刻的一课。

    回到医院黄灿去取药,看到缴费处和取药处两条长龙无可奈何,排队排到眼发直,老被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搡提醒跟上队伍,不小心手中零散单据碰掉在地,她已没了脾气,弯腰一张张去捡。有人好心帮她拾起,她道谢。

    “黄灿,真是你!我打量半天不敢认,你又瘦了。”那人声音里略带惊喜。

    她站起身仔细瞧了瞧眼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个头不高,只比穿平底鞋的她略高,身材和相貌可用敦厚两个字来形容。但她真没什么印象。

    男生豁达笑道:“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张勇的哥哥张猛啊,去年春节你还来过我家拜年。”

    黄灿恍然,怪不得眼熟,张家两兄弟长得如出一辙。

    往年新年初一,初高中要好的同学,都会结伴扫荡式串门,互相给长辈拜年。她依稀记得张勇的哥哥是个腼腆的老实头儿,跟她说几句话都不通顺,搞得一开始她还以为这人是个结巴。

    因为同学哥哥的这层关系,俩人都很快放松下来。寒暄攀谈起来才知道,张猛是来给她妈拿日常吃的高血压药。张猛家境也不好,父母早办了病退,直等两兄弟都踏上工作岗位才稍微改善经济拮据的状况。因此当他得知黄灿父亲的病况,充分表达了他的感同身受。

    他一把拿过黄灿手里的单据说:“我来帮你排队取药,你不是还有事要办?把老爷子房号告诉我,我拿了药送上去。这样多少可以帮你节省点时间。”

    “这,太麻烦你吧?”黄灿犹豫,毕竟是真不熟。

    “谁还没个需要搭把手的时候?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

    张猛笑容热情憨厚,虽然黄灿对他说的“认识久”觉得不贴切,但不再推辞,给他存了自己的电话、病房号,匆匆走了。

    等办完事回到病房已是傍晚,发现张猛不但送来药,还帮把便盆倒了晚饭打上了,父亲听说主动热情帮忙的小伙子是她同学哥哥,只“嗯”了一声,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黄灿瞬间就抓住了父亲的心理,看来老爷子脑子还没糊涂呢,这是怕她身处溺水乱抓浮木。她俯身对躺在床上的父亲亲昵地说:“爸,就是临时碰到的同学哥哥。放心,别的都是不可能的事。”说罢在父亲额头亲了一下。

    第二天张猛没打招呼又来了。黄灿以为他只是来打招呼,谁知他主动撸袖子干活,倒便盆洗衣服,黄灿拦不住,又不好意思当着满病房的人同他拉拉扯扯。可能他有常年照顾父母的经验,倒是个做事麻利心细、眼里有活儿的人。

    黄灿生平怕欠人情债,不管是主动被动,能不欠还是尽量不欠为好。她跟他没什么交情,没理由拿人家当免费劳力。

    好说歹说张猛就是不听,老实人轴起来真不一般。他说:“你一个女的,连个护工都没请,重症病房好多力气活你干不来的!再说一天二十四小时你吃得消?我在深圳打工,今年老板的厂子机器出了点事故提前放假,这不正好清闲,你就不要跟我客气。”

    黄灿看着他,心里蛮感激的。这阵子她所有的精神支撑、情绪安慰全都来自友情。无功不受禄,但也不是所有的情感都以利相交。至少她的朋友们比亲戚有人味多了。

    接下来几天张猛都准时早八点、下午三点分别跑来一趟,这两个点数正是病房里需要护理最多的时候,他又刻意避开中晚饭时间,只帮忙干活不添一点多余麻烦,叫黄灿觉得心里感谢又过意不去。

    许多思、闫慧、赵小玲子来给黄灿送钱,不管她如何推辞楞是把钱塞到了黄父枕头底下。

    正好护士推车来给各床分药和护理,黄父生了褥疮需要翻身换药。她们几个看见张猛轻轻松松就完成了一系列操作,还以为这是黄灿请的护工。互相介绍完毕,张猛也不是个会聊天的人,默默就坐下来看护点滴。

    赵小玲子把黄灿拉到门外,几个人跟出来。她问:“灿灿,听你这么说,我感觉这个张猛指定是在追求你呢。”

    “别瞎说,男女之间总也有纯洁的友谊吧。”黄灿反驳。

    “我还告诉你,这个真没有!”赵小玲子回。

    闫慧掐玲子一把脸:“啐,交过两个男朋友就搞得好像你经验多老道似的。不过灿灿,你这病房里有些力气活还真是少不了男生。我看等事情过去了,请张猛吃几顿饭、送点礼什么的感谢感谢也是可以的。”

    许多思觉得这点子事黄灿自有分寸,闫慧和玲子纯属多余操心,倒是卖房子的事她正要提供点有用消息:“灿,我发动单位同事广撒网四处打听,给你找到个买家,我先帮你摸了个底,还是跟之前情形一样,知道你急着出手,人家死命压价。”

    折腾一圈黄灿心里的底价早已日渐松动,父亲每天催问她多少遍呢。她点点头:“没办法,卖家急买家就不急了嘛。我又付不出这个时间成本,只能在钱上吃点亏了。”

    许多思也是同感,说道:“那我今明就帮你们约时间见面,我最近单位上忙来不了,让闫慧她们陪你去吧?”

    “不用。”黄灿道:“别耽误你们上班,再说,卖房她俩也没经验。”

    几个人聊了会儿散了。过不久张猛也没打招呼离开了,黄灿只好由他来去,实在没有多余力气管他。

第13章 陷入昏迷的雪灾期

    由于病痛的折磨和发展,导致黄老爷子的神智开始出现间歇性不清醒和迷乱,短短一月内,连脾气和人格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他经常无故自言自语咒骂着什么,对最亲近的女儿也时不时发脾气,不是抱怨没有照顾好他,就是责怪哪里不听他的话。

    有一次直惹得同病房的人忍不住替黄灿报不平,斥责老头说:“你家姑娘小小年纪二十四小时伺候你,都苦累成什么样儿啦?你还不知足啊?你就这么一个亲人,骂跑了谁替你做后事?”

    黄灿连忙轻声劝阻住病友,再怎么委屈她也了解父亲对她的爱,任何情况下毋庸置疑。

    她知道,病魔已经开始慢慢伸出魔爪,一点一滴地连偷带夺,掳走父亲的情感、思想和意志,他是糊涂了。

    黄父大部分时间打着点滴陷入沉沉昏睡,但只要醒来片刻便不能离开女儿。半夜醒过来便于呻吟中不停地呼唤女儿的名字,黄灿一叫就醒,即刻从行军床上立起身回应,但他好像又听不见,仍然不住呼唤,仿佛呼唤的不是眼前的女儿,而是遥不可及的一个人。

    有次医生查房,黄灿抽身去卫生间清理便盆,离开不过五分钟,刚回病房门口就见父亲伸出的枯手死死拽住詹医生的衣摆,嘶哑地叫喊:“快叫我女儿来!快叫她来见我!打电话。。。。。。”

    黄灿以为出了什么事,“哐”地掷下便盆,冲到父亲跟前连声喊:“爸,爸,我在啊,我一直在啊!”

    黄老爷子闻声安静下来,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黄灿,脸上现出迷茫无措的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女儿似的。

    詹医生说当癌细胞侵入大脑,人的意识会逐渐丧失直至完全不清醒。

    两天后,房子买家来肿瘤科病房签署买卖合同。房款二十三万,基本属于乘火打劫。但没办法,这是肯现金一次付清的买家里出价最高的。

    黄老爷子当天在搞明白来人的目的时,出乎黄灿意外地表现正常。他被人扶着坐在病床上,对对方的提问都能做出明确简单而清晰的回答。签合同时,黄灿指哪儿,他就在哪儿签上自己的名字,再被人抓着指头沾上红印泥按手印。

    卖房手续完成的当天晚上,黄父陷入了彻底的失智和昏迷。从那天起,他再没能在人世间留下任何一句完整的话语。

    詹医生检查完之后对黄灿说了一句:“你家老爷子意志力顽强,他是尽力撑到替你完成最后一件事啊。”

    虽然医院里每天都在重复发生生离死别的故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但詹医生对眼前这个女孩还是难免产生恻隐和同情。不但因为她承受着超出年纪的压力,而且因为她强抑悲痛的同时,还能尽量保持冷静和判断。就比如面对每天两、三千的医疗费,她果断卖房解决了超出医保部分,才不至于像其他病人一样经常陷入断药、求去的境地。

    但除了每天的治疗方案,詹医生从不多说什么,医生只是血肉之躯不是万能的上帝。

    人财两空的最终结果,他相信黄灿在住院部陪床这么久,心里肯定是清楚的。

    陷入时断时续昏迷中的黄父,因久未进食依靠营养液,已经多日无大便,小便已失禁。

    很快他就把医院的一床被子和黄灿从家里带来的两床全都尿湿,黄灿来不及拆洗,天气寒冷外头又阴不干,只能用取暖的小太阳一点点来烘干。尿液被烘干散发出的氨味,非常不愉快地充斥在整个空间,但在住院部的人都久而不闻其臭,五十步不笑百步,彼此倒不抱怨。

    听从护士指点,黄灿去医院小卖部购买那种大号的婴儿纸尿裤。虽然价钱贵但总比日日翻床折腾要省力气,大小便失禁的病人都用这个。

    买完上楼电梯门刚一打开,黄灿就听见一阵震天响的嚎哭,撕心裂肺得叫她心脏猛突突。

    只见走廊上一个妇女半瘫在地上,哀嚎痛哭着,声音无比凄厉,每当旁边的人陪哭着去拉扯,妇人便使劲扭曲着身子赖在地上不起,活像开水里将死未死挣扎的虾米。每间病房门口都站出来几个围观者,谁也不是看热闹,谁都心有戚戚焉。每当这样的悲痛放哭声响起,就意味着这层病房又走了一个病友。

    黄灿呆傻麻木地旁观着,晃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她不认识逝去的病友,但却知道,自己哀痛恫哭之日亦不久远,甚至转眼将至。

    她一直拼死憋在胸腔里的那一口气,脊髓一样强撑着她的情绪,在此时别人的悲哀上提前借尸还魂。

    脸上挂着泪经过护士站时,墙壁上电视屏幕正在播报新闻:自今年一月十号以来,强冷空气南下,我国大部分地区出现明显降温降雪天气,长江中下游地区持续雨雪低温,交通受到很大影响,雨雪冰冻天气影响百姓生活,各地采取措施加紧防范。黄淮江淮持续冰冻天气,目前大部分地区交通恢复。。。。。。

    据说这是一场五十年不遇的特大雪灾,全国各地湖南湖北贵州等十九个省级行政区重灾,电网遭受重创,线路覆冰、铁塔倒塌、变电站跳闸、大面积停电、道路受阻、空港关闭、用电告急,全国7786.2万人受灾,其中受灾严重的贵州电网一度解列成4个片区。

    2008年的开幕把所有人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难怪今年如此寒冷,但C城天气阴沉却总没下雪。雪灾于黄灿来说只是屏幕上连续滚动的画面,她困坐生死场,麻木的心并不真的能被触动。

    但今日此时,黄灿体内忽然泛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个人的寒冷与室外相接,悲伤也可与他人相融,她猜可能是因为人在极端的处境下,大脑中会分泌出内啡肽止痛素来自我保护。

第14章 趁火打劫的求婚

    黄父昏迷期间,黄家大姑小姑又来过医院两次,时间都很短,也不再大吼大叫拿出泼妇气势,因为同她们吵了一辈子的冤家已经完全目光涣散,根本认不出人。

    黄灿觉得她们站在病床前的表情应该被理解为某种尴尬,或者索然乏味?她们空着一双手跑来,连一点看望病人的礼数也没有。倒是小姑忍不住阐明主题,黄父接骨手术借她的三千块钱什么时候还?

    没人再提医疗事故鉴定的官司,显然原告已不具备把官司打下去的行为能力。黄灿也不想继续纠缠于此,那种父死子续的恩怨,想一想,都叫她不寒而栗。

    尽管在黄灿心里早已经把黄家一票亲戚看死,小姑的追债仍然刷新了她的三观,人性真是和太阳一样,不堪直视。她连鄙夷的神情都懒得给,老话说得好,亲钱的人不亲人。亲哥哥就要死了她不关心,她关心那三千块钱。

    黄灿最终答应,无论父债是否属实,是否存在疑点,她支付。至于日期,双方看了看床上的病人,都了然应该不会太久。

    两位亲戚自此走了,再没来过。黄灿觉得这样很好,她并不觉得不明不白支付这三千元是吃了大亏,反觉得这个价格从此买断了解了这门亲戚很是划算。这些所谓血亲因为父亲的悲惨离世,将从此与她再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下决心一定要把所有相关的、不堪的回忆辎重,全部埋葬和忘记,断尾求生。

    是的,她决定这样做。她要彻底忘掉,但,绝不原谅。

    捱到房子交付给买家的最后期限,黄灿去曾经的家里收拾自己的物品,她已经做好断舍离的准备,只留必需品,不能带在身上的物件暂时寄存在赵小玲子家。张猛提出帮她一起搬东西,她想着多个帮手速度快些便答应了。

    六十平米的两房一厅近两个月没有人气,显得陈旧灰暗。裂了缝的瓷砖,斑驳了的墙壁,仿佛同它的旧主人一样,被抽掉了精气神迅速衰败了下去。

    黄灿刻意没有仔细审视打量将家中物品,直接开始埋头整理打包物品。眷恋不舍是不合时宜的,只会影响她的办事效率。

    从今往后,她算流离失所,等到父亲离世的那一天,她就算真正地没有家了。

    家里的电器按协议归属买家,她搜罗整理出随身衣物及证件文书,张猛一旁拿纸箱打包。当张猛面对三架满满当当的书橱前问她这些书该怎么处置时,她才静下心,站在书橱前抽下一本书在指尖翻动。

    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她和父亲经年累月,从书店或者旧书摊上一册册精心淘来的宝贝,扉页上都盖有她或父亲的藏书私印,甚至于有些书还是古本。可是,从此这些书和它的主人一样将辗转新旅。

    书生没了书,女儿没了爸。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失去的,将要失去的,何止这区区几架书?

    “买家要求清空房子。这附近常有收破烂的,你去寻一下叫上来吧。”黄灿淡淡开口。

    “收破烂的不认好坏,可都当废纸卖,顶多一两毛钱一斤。”张猛说完不吱声了,他也了解别无它法,于是放下手里的活下楼去找人。

    很快收破烂的上来了,谈好价格便把书不分轻重全部撸进一个个蛇皮袋再上称。除了留下一套《老》《庄》《墨》《荀》做纪念,其他的全被卖了废纸。

    折腾完天将擦黑,黄灿惦记父亲,拜托张猛叫个三轮车把自己的东西给送到赵小玲子家去。张猛把东西搬下楼,却不急叫车,反把她叫住了。

    “我想跟你说个事。”

    “嗯。好事坏事?要是坏事就别说了,我最近够霉运。”黄灿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看你怎么想,我觉得是好事。”原来张猛口也不拙,他定定瞧着黄灿的脸庞,眼神和黄昏的天色一般半明半暗,但语气没有拖泥带水,显然是早思量好了的:“是这样的,你现在这情况肯定特别需要帮手,我也愿意一直这样帮你,甚至可以做得更多。可是马上过春节了,最迟初六,我就得回深圳继续打工。”

    黄灿忙接道:“噢我知道,这些天感激不尽,那到时候你去忙你的呀,我可能就送不了你了。”

    “不是要你送。只不过,我去了,你怎么办?”

    黄灿不答,心说:凉拌呗。以她现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得到张猛暂时的援手她很感谢,可绝不会痴心妄想地要求别人无限制地帮忙,甚至影响工作,这毫无道理嘛。

    “我想了一下,还是有解决办法的。”张猛继续:“我可以留下来帮你,甚至可以帮你把你父亲的丧事给办了。但有一个条件。。。。。。”

    黄灿听得云山雾罩,倒半点不紧张,困顿如她,自己都不知道手里还剩什么筹码和条件值得他人觊觎?

    看她不接话,张猛脸涨红了,只好说完:“条件就是——你这两天就跟我去扯证。”

    “噢。。。。。。”黄灿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尾音,自己都快被逗笑了。她好久都没觉得世事如此可笑。于是明知故问道:“扯证?扯什么证?”

    大概被她突兀的笑弄得太尴尬,张猛脸上红退白升,结巴又犯:“扯,扯结婚证呗。”

    黄灿对着他慢慢地将头一点,再点。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不是工作丢了以后还可以再找,捡便宜媳妇的事过了这村没这店吧?

    黄灿不禁质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这是老实人?这个没多久前跟她说话还抖抖索索的人,此刻跟她谈条件谈得既直接又理直气壮。且不论外貌学历各方面条件匹不匹配,更重要的是,她黄灿跟眼前这人暧昧话没说过,手指尖没碰过,他们之间根本连谈恋爱这回事都不存在,可人家楞是把条件说得出口!

    为什么?没别的,还不是因为在人家的眼中,她已落魄至此!

    “扯结婚证?跟你?WHY?”她其实想问:凭什么?!

    光凭他说得出口,黄灿已不愿多啰嗦一句,走过去从他手里用力拿过自己的物品,淡漠地说了句:“你想多了。该干嘛干嘛去。你走吧。我自己叫车。”

    张猛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知道,我知道你怎样想。但我天天上医院去伺候你爸,我爸妈都说我傻!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我也付出了时间精力,我特别愿意照顾你,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很公平!你不要太天真!”

    “公平?”黄灿邪火上撞,以非常戏谑的口吻讽刺道:“看我家房子着火了,你是来救火,还是来打劫啊?光这点算计的初心你也不配谈公平。我谢谢你曾经的帮忙。现在你可以走了,明天不用来了,以后都不用来。”

    丢下狠话,她看也不看张猛,很快召到一辆三轮,认真就车费讨价还价,然后自己动手搬东西上车。

    身后自尊心受挫的男人先是手足无措,最后恼愤地朝她喊了句:“你这性子只会自讨苦吃!”

    黄灿强忍着没把那句Fuck喷出口,坐上三轮叫师傅启动。张猛的人情债在她心里算是一笔勾销了。

第15章 回光返照

    次日黄灿打完早饭回到病房,又看见张猛坐在父亲病床前的木椅上,尴尴尬尬缩头缩脑的,她面无表情,既不驱赶也没理他。

    不一会儿赵小玲子来了,瞧见张猛还来,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故意将手里的保温桶死劲儿顿在桌上。

    昨晚黄灿去她家寄存物品时,顺嘴把这事当作笑话轻描淡写了几句,当场把她气得够呛!她没有张猛电话号码,否则早一通臭骂。这人居然还好意思来,脸皮可真够厚的。

    赵小玲子替黄灿代劳逐客。她绕着张猛的身前身后来回绕圈,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道:“唉呀,这人还真是不能随便倒霉,否则受人滴水之恩,搞不好就得以身相许。啧啧,灿灿呀,你自己说,这段时间姐几个也帮了你不少忙,你准备把自己撕成几瓣才能报恩哪?我今儿送的饭你还敢吃吗?”

    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是直接打脸。张猛就算脸皮再厚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不敢看黄灿倒狠狠剜了赵小玲子几眼,梗着脖子就走了。赵小玲子不解气,愤愤地朝他背影“呸”了一下。

    黄灿忍住笑把她拉过来:“好了好了,你把他骂跑了,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灿灿你别生气,跟这种人计较不值。”

    “我傻啊?这个时候还随便挥霍能量?以后提都不用提了,尤其你,提了就罚。”看着赵小玲子明媚的笑脸,她轻轻掐了一把,觉得有这开心果在身边真好。

    果然,张猛从此再没有来过。

    全国的雪灾还在继续,形势越来越严峻。黄父的病情也是一样。

    由于癌细胞的侵蚀各器官衰竭,黄父高烧不退,疼痛难忍。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被疼痛折磨的呻吟声长久不绝。往往前一天晚上吃了吗啡止痛药,到了早上六点多开始呻吟,再给他喂止痛药,九点半左右睡着,到了中午即便租的的氧气瓶用完了,他居然都没能醒,但嘴巴还是大口呼吸着。下午三点醒来,又开始呻吟。

    肺癌基本就是活活痛死,不然就是被喉咙的痰堵住呼吸憋死,或者不能自主进食切开喉管活活饿死的。黄灿已经去向詹医生申请打吗啡针了,什么成瘾性都不用考虑,只求在生命最后尽量减轻父亲的痛苦。

    黄灿白天长时间监看输液,黄父的手上血管已脆,点滴用的留置针。那药水在管子里一点一滴、滴滴不尽,感觉把时间都拉长成丝,输入进黄父那具被折磨得形同朽木的身躯内,却看不见半丝生命迹象的回流。

    黄父手上是滴液管,床畔吊着尿管,还有氧气管、喉管,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的五脏六腑正在一一谢幕、报废,转由人工器械替代功能。

    父亲是留有遗嘱的,不切喉不过度医疗,但现实是黄灿做不了主、不敢做主,某种程度上她把责任全推给了詹医生。但她无法逃避地心知肚明,为此她将愧疚终身。

    昏迷时间越来越长的父亲终于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意识丧失、记忆混乱、屎尿乱崩。

    黄灿想,生命如果失去灵性,失去自主意识,还有什么意义?人失去了宝贵而独有的记忆,也就失去了对本身生命的理解和认知。忘记了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人,也忘记了仇人,忘记了难得稀罕的欢愉,也忘记了刻骨铭心的痛苦。

    都忘记了,岂不是白来世上一遭?人生一世能拥有的,能抓住的,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经历时的体验,以及保留下来的记忆吧?

    将来自己生命的终点,她绝对不愿假手于人,可能的话遗体捐献,万不得已时安乐死。

    这些胡思乱想在黄灿的脑子里整日整夜万马奔腾。

    她的睡眠变得短浅破碎,半夜总要醒来数次观察父亲。父亲鼻孔伺着氧气,仅剩几颗牙的嘴大张成黑洞,往往等她再缩回被窝身体已经冻透。有一天半夜昏沉难熬,她瞥见邻床家属留下的一包烟,于是偷偷抽出一支,披上外套跑到楼道里,哆哆嗦嗦抽了她人生中第一支烟。

    很快她就感觉头脑混沌,猜想应该是醉烟。准备返回时,却被十一层高楼下,院子大块的地面勾住目光,竟然是一片莹色白月光,看上去恍如冰冷的雪。

    她的长时间紧绷的心弦突然就彻底松了,双腿像被钉死在地上,耳边鬼魅般响起一个声音:跳下去,跳下去就再也没有痛苦了,跳下去你就再也不会疼了,跳下去,跳。。。。。。

    黄灿记不起自己是如何逃脱心魔的。许多年后她反复冥想确认,确认是必须给父亲送终的念头,和病床上父亲仍残存爱的意念阻止、挽救了她年青的生命。

    元月三十号是小年。病房如常,没有年的气氛。

    半夜十二点左右,黄灿半寐之中似闻响动,起床看见父亲眼睛睁得老大,与往日无意识不同的是,黄灿竟然感觉他的瞳孔是聚焦在她脸上的,她仔细分辨了一下,小声惊喜地喊了句:“爸呀!”

    爸爸醒了,他正认真看着她呢,严肃又包含深情,和从前一样。黄灿怕吵醒别人又忍不住喜悦,一遍遍悄声喊着:“爸,我在呀,灿灿在呢。”

    她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他早已经熬干耗尽了所有的气血和液体,可是再次认出女儿,他还能流出一滴泪。

    黄灿觉得高兴极了,眼泪滴滴答答落在父亲的脸颊,想要赶快去喊护士又不舍得离开半秒。

    黄父似乎竭尽全力嗡动着嘴,微弱的气息穿出干涸的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啊”声。

    黄灿赶紧拿棉签沾水在他的口腔和唇上润一润。

    “一。。。个。。。人。。。”。许久之后,从父亲支离破碎的声音里,黄灿猜她大概辨认出这三个字。

    她在脑海里飞快地将这三个字所要表达的完整意思做了猜想,父亲是在说:父亲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女儿一个人将来怎么办?灿灿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

    她肯定父亲此时最牵挂的一定是她,所以赶紧回答:“灿灿一个人没有问题,放心爸爸。”

    黄父最终再也没说出一个具有明确意思的字眼,只是紧紧盯着女儿的脸,用目光诉尽千言万语,一阵子后他便有阖上眼皮又陷入昏迷。

    黄灿这才一路小跑着去护士站,对护士高兴地说:“我爸刚清醒了,他认得我了,是不是有好转?麻烦帮忙看看。”

    年轻护士抬头望了她一会,目光复杂,她能理解黄灿的欢喜,也同情她的天真和苦难。太年轻了,哪儿懂得什么叫“回光返照。”

    护士什么也没说便起身跟她来到病床前仔细端详了病人,又检查了氧气喉管,才吩咐道说:“你睡吧,明早我跟詹医生说。”

    黄灿舍不得睡,盯着父亲的脸又看了好一会儿才钻进行军床上的凉被窝。这是她陪住医院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早晨六点多起身,黄灿终于感觉精神抖擞多了,连天气都变得亮敞。再仔细往窗外看,“呀!下雪了!”

    一夜之间,天地银装素裹,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恣意尽情,屋顶地面全被覆上了厚厚一层洁絮。

    黄灿故意在雪地上留下成串的脚印,一步一步,像个孩子。打完早饭,也许詹医生能跟她说几句暂时脱离险境的好听话吧?

    大约二十分钟后,当黄灿回到病房,詹医生给黄父做的心肺复苏术已持续了十五分钟。

    在那个白雪皑皑的早晨,黄灿送走了生命最重要的亲人,唯一的,最后一个亲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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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十年草木深介绍:
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人生中黄金十年。
大学毕业不久的黄灿,离开三线家乡城市毅然南下广漂,从孤身白手,到从容扎根。
而她的年少好友以及成长路上结交的朋友们,也各自挥洒热血,演绎精彩青春。
看似每一个平凡的人物,裹挟在时代浪潮中,都面临着社会价值观的取向问题、经济发展金钱至上的人心浮躁、股市房价惊心动魄的泡沫,国内外金融形势对企业家的挑战、同行业之间的激烈竞争、剪不断理还乱的婚恋家庭问题。。。。。但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与时代俱进,与境遇搏斗。
事业、亲情、爱情、友谊,相似的起点,不同的选择,迥异的代价。
光阴荏苒,芳华稍纵,红了殷桃,绿了芭蕉。芳华十年草木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芳华十年草木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芳华十年草木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