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乌灵郡东郊荒野之地,有一别庄依山傍水,建筑清阔雅致,竹木屋梁,青砖红瓦,分外清心。
但不可否认这块地域偏僻,不近繁华之地,一向被郡城人视为穷苦象征。
此时,庄子前面停了好几架气派十分的马车,几个英武高壮的护卫冷眼瞧着别庄门口来去的一些农夫,也瞧着前面大片大片的田野,眼神轻蔑。
庄内倒有些像模样的护卫,却是把守四处,尤是主院阁楼正屋。
屋内,腰宽体庞的几个嬷嬷正簇拥着一个消瘦如骨柴的嬷嬷,围在边上,瞧着老医师给榻上躺着的女子把脉看诊。
过了一会,老医师抽回手,捋捋发白胡子,神色有些严肃,“谨姑娘这情况可不太好啊。”
瘦嬷嬷横了眉,眼里瞟过老医师,闪过沉郁,对他道:“姑娘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翟医师就详说吧。”
翟医师大概有些怵这瘦嬷嬷身份,于是悻悻道:“姑娘自娘胎出来本就伤了本里,体弱虚糜,这些年来忧思成疾,更是沉疴难解,这....”
太难听的话,医师总是不好说的,毕竟自己乃本家豢养的族医,不管对方身份如何,也不管这些嬷嬷明摆着不遮掩的轻慢,可人家好歹也是族里正经所出的姑娘,还是要尊重一些。
毕竟他背后可没有老夫人撑腰。
是以“活不长久”“早日等死”“准备棺材”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不过他也察觉到这几个嬷嬷对这个坏消息没半点不喜,反而露出了“本该如此”的神色。
“既如此,就劳烦翟医师开方吧,尽人事总是要的。”
翟医师皱眉,有些为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比他胖了一大圈的两个嬷嬷给架了出去。
瘦嬷嬷冷眼瞧着榻上的女子,收了下嗓子,尖细又刻意客气:“主君忧心谨姑娘身子,特地赐了这远离喧闹的宁静之地给姑娘养伤,怎的姑娘还不体主君苦心,竟一再糟蹋自己身子,这多少年了,底子越来越差,可怎么好。”
她这话难听,服侍的贴身侍女芍药面露愤愤,忍不住道:“姑娘好生养着的,只是这困在屋子里多年,哪里能舒心,她....”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
瘦嬷嬷眼一横,芍药就被人捂住嘴巴拖下去了,此后就独留瘦嬷嬷跟另一个嬷嬷待在屋中,后者立刻窥探了下门外,关紧房门,朝瘦嬷嬷使了一个眼色。
瘦嬷嬷这才从伸出手,重新把住了那芊芊羸弱的手腕,尖细的指甲点在雪白皮肤上,立刻就出了红痕,可她也不在乎,像拿捏木头一样,过了一会,她眉头舒展开来,笑了笑。
心脉果是羸弱,气息紊乱,就这样的身子,莫说误事,便是多活几年都难。
如此判断之下,本已心情舒泰,但她骤瞧到本昏沉的女子眉宇蹙动,似要醒转,微微动身下,薄被下滑。
盖是常年卧病,衣服都穿不正经,那青色的薄绸纱面都盖不住玲珑雪色,曲线贴合,隐露出了细腻的颈项下纤薄却妩软的一截身子。
墨晕染开来,缠住了她,她睁开眼,像是水中缠困难以呼吸的灵魅,柔弱又痛苦。
瘦嬷嬷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这还是当年那位锐气昂扬,风华无二的谢明谨吗?
第二反应却是暗唾一句:自然是她,还是个祸害,跟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模一样!
“姑娘醒了?真是天公作美,让老婆子们不至于扑个空,白白带了主君的传召。”
病痛中的人,哪能分辩或顾及他人的阴阳怪气,谢明谨微微张口,仿佛口中含了炭火,沙哑又纤断。
“父亲?....他想起我了么...何...事?”
瘦嬷嬷高眉挑眼的,淡淡道:“自是召姑娘先行回郡城。”
“回去?”饶是病重,听清了的谢明谨也露出了喜色,越显得那苍白灵妩的样貌染上了几分暧色,喃喃道:“父亲要放我回去了么?”
因为欢喜,眼里都有了几分剔透又缱绻的泪意。
瘦嬷嬷眼里闪过冷厉跟嘲弄,拿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凉凉道:“姑娘现在这样可不能上路呢,若是在路上因病有什么耽搁,我们可如何交代,是以不管姑娘再怎么想回去,也得先把自己养好了再说,我已让翟医师开了方子,日后姑娘常常服用就是了。”
说罢,也懒得再应付这个病秧子,瘦嬷嬷管自己走了。
两个嬷嬷出了房门,瘦嬷嬷先找了正被训斥的芍药。
训斥声不小,但瘦嬷嬷过去了,其他嬷嬷就退开一边了。
芍药原本委屈不甘的脸色停顿了下,眼珠子一转,竟非害怕被瘦嬷嬷修理,反露出笑意,压低声音谄媚道:“张嬷嬷,您可有什么要问的,这些年我可都听您的吩咐,一直看着她呢。”
原来竟是如此真面貌?
不知里面卧榻重病的病秧子见到这一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张嬷嬷轻哼了下,刻薄道:“看顾个病秧子瞧把你能的,老夫人也不过是想知道她的病情大概罢了,可你这些年消息断续的,还得我们亲自来。”
其实不过是她们想万全确认这个谢明谨不足轻重罢了。
一个翟医师还不够,鲜少有人知道张嬷嬷也懂望闻问切。
但这不妨碍她“指点”芍药。
芍药哈腰点头,“那...那张嬷嬷您什么时候把我召回去啊,这一天天的,都得陪她关在这庄子里,她还没疯,我都快受不住了。”
“瞧她如今那样,还能多久,你且待着,等我们消息...”张嬷嬷随口敷衍道。
芍药有些好奇,“主君是真的要她回...”
她还没问完,被张嬷嬷一个厉害眼神给慑住了,忙低头讪讪。
张嬷嬷也没多说什么,让边上嬷嬷给芍药塞了一点银子喂马吃草也就罢了,而后去找了翟医师,后者被提点过了,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还是应下了。
折腾一二,药方药材都留下了,一群嬷嬷却是不肯逗留在这偏远之地,也看不上庄子里许多的庄稼人,端着高傲睥睨的气概坐上被后院好生精饲后的马车走了。
却不知此时主院二层阁楼,也便是她们刚刚待过且反客为主耀武扬威的地方,那榻上病怏怏活不长久的人物已然掀开了被子,施施然坐起,因那姿态,本就宽松薄软的绸质睡衣从肩头款款滑斜,半侧露了锁骨及往下的弧度,几是半含半吐的风情,一头青丝有些懒散,缠着冰雪峰峦融化后的细腻,不见锋芒,骨肉皮表及里,风华缱绻。
单手轻抹额头,薄汗沾到了手指,指尖微辗转,沾到冷汗湿意,她倦怠起身,衣带款款都懒得拢起,只赤足走在木板上,到了隔窗前,倚了门柩,静静瞧着远处空地高头大马嘶鸣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尘土飞扬,车马雍容。
端着药盒进来的“叛徒”芍药进门,见到了这副景象,一惊之下心急火燎。
“欸,姑娘,您这可别吹风了,这药还没吃呢,您身上症状未消,怎这般随性。”
谢明谨回眸瞧着她笑,“吃完解药也就好了,不碍事的。”
本就是故作病状的药性,能下也能解。
谢明谨取了药盒里的丹丸服下,也不过多许,苍白羸弱的面色就好转了不少,若是那翟医师再回来把脉一次,恐会惊吓万分。
这....哪里还是此前的“活不长久”之脉象啊!
“虽然是诓骗他们的,可您这身子也是这几年辛辛苦苦才养回来一些,可比不得一般人康健,还是要小心保养的。”
芍药絮絮叨叨,且拿了外袍给谢明谨披上,生怕她真病重了。
高她许多的谢明谨倒也乖巧,任由她捣鼓,低头瞧她小脑袋,逗趣道:“我的小叛徒,可赚了一小笔?”
“也就十两,打发要饭的呢,若非要给姑娘遮掩,我才不稀跟那胖子瘦子周旋。”
芍药很讨厌这些个不顾尊卑狐假虎威的老嬷嬷,“若非当年姑娘您....她们哪里敢这样....”
提起过去,芍药也只是浅谈辄止,只是偶尔管不住嘴一秃噜,但她后续总能克制住。
那是隐秘的过往,是伤疤,可不能往上面撒盐。
谢明谨却似不在意,只是笑着,而外面门外有人来汇报,是庄里的护卫头领毕十一。
隔着门,他汇报道:“姑娘,她们给的药材检查出来了,这上面是药房检出的药性方子。”
芍药打开门,取了单子,就一眼,瞪了眼珠子,拿给了谢明谨。
后者瞧了下,却不似芍药那般恼怒,只是心平气和道:“表面看起来是补血的,实则会让我虚不受补,越发早亡么。”
她不是在问两人,倒像是自言自语。
两人也不敢多言。
屋外的毕十一低着头,不看屋内的人,只是说:“您交代的事也办好了。”
办事?
芍药惊讶,就问了。
“也没什么。”谢明谨抽出书架上昨日还没能看完的书,轻描淡写:“就是让十一把她们马车的车轱辘枢纽钉子卸下一两个。”
芍药:“....”
那马车一开始肯定不会有事,但半路就不行了。
“若是半路马车坏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们那么多人怕是得走着去驿站了.....没准还会翻车。”
想起那趾高气扬的几个嬷嬷揣着胖瘦身子在荒凉官道上气喘吁吁赶路,以她们这些年跟着老夫人养尊处优的体力,怕是入夜都赶不到驿站,得露宿野外。
想到这里,芍药不免长长叹一口气,故作同情道:“真是好可怜哦...她们年纪可都不小呢。”
然后她没绷住,直接笑出声来。
谢明谨也叹口气,故作委屈:“这不怪我,谁让她掐我了呢。”
她抚了下留下红印子的手腕,略莞尔,但看了一眼手里的药方,笑意却淡去了。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祖母还惦记着她呢。
其实何必呢。
不愿她回去,其实她也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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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向来萧条,道路本坑洼不平,但这些年来往来车马渐多,今日十里凉亭边上有茶铺迎来送往,大概是第一次此地,有些好奇,一个商人就探问了下同桌的其他商旅。
别人笑了,“兄台一看就是常走凤岭道的,鲜少走这条道吧。”
“可不是,这不是听说最近盗匪疑似出没,可能埋伏截杀么,就想走下偏道,哪成想大家都走这条道。”
“那大概不是因为盗匪。”
“咦,兄台何意?”
“只因为此地是小圣人别庄管辖之地罢了。”
但具体其有何隐秘,也无人深知。
包括那庄子里住着的,几乎从不外出的那位主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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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圣人别庄,听起来甚有底蕴,可乌灵郡有些地理常识的老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穷苦偏远的田园庄子,祖上曾辉煌过,后来都不知道萧条多少代了。
老一辈的,总是顽固,不肯认知新事物,也一概是不肯改变对小圣人别庄认知的,也没尝试过去了解。
那些嬷嬷们也是这样的想法,哪怕田庄农业十分繁忙,欣欣向荣,她们亦没看在眼里,只因她们这些年所入目的也不过是郡城的繁华热闹,世家的雍容富贵。
哪里瞧得上这里。
但不少旅商却是敏感,深知这小别庄的能量,过路太平,交易发达,实为走商第一首选。
而此时的小圣人别庄中,偌大书房里,庄子主人正在安排探子准备查下郡城之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那位祖母一改这些年的隐晦,忽然遣人来试探,甚至不惜车马劳顿带着那么多的珍贵药材赐予她。
但探子还没出去,庄里忽来人急报。
又来人了。
这一次才是她父亲派来的人。
目的也一模一样,传召她回郡城。
但不如她祖母派人殷切问诊,这一拨人只给了消息,人马就管自己撤了,连谢明谨的面都没见。
芍药本欢喜,但很快觉得不甚对劲,她有些吞吞吐吐:“姑娘,现在瞧着是主君有意让您回去,老夫人不愿,想先下手为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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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老夫人不管做什么,绝对瞒不过主君,但他依旧让放了外面这些人过来,可见主君对老夫人是真孝顺,不忍忤逆,而对那谢明谨也早不复当年看重了。”
另一边,半路果真爽快翻车,且有两个嬷嬷摔了骨折,鬼哭狼嚎后,众人辛苦跋涉,好不容易到了小镇花钱重新雇佣马车,叫苦连天的嬷嬷们起先也怀疑是谢明谨动的手,可又觉得不是,庄子里要么是她们安插如芍药这样的奸细,要么就是本族豢养的护卫,死心塌地守着庄子,决不让那谢明谨离开,后者就如笼中雀,哪个还愿意为她做事?
何况她真的重病缠身,命不久矣。
不过这次交谈之下,群策群力集合观感的她们也再次坚定一件事。
谢明谨自四年前为主君放逐囚禁到这别庄之时,就已是谢氏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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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允许祖母的人来,又特别另派遣了一队人来,前者要么是笃定我能应付祖母的人,可这样又显得多此一举,父亲可向来不喜做无谓功夫的。要么是希望祖母的人能成功阻拦我。可不管是哪一种,结合后面所为,都像是不想让我回去,又偏偏不得不让我回去。”
此前,张嬷嬷还提及一句让她先行回郡城。
既是先行,莫非还有后行?
真正要她去的地方,绝不是郡城。
连她的父亲也得为那方力量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谢明谨手指敲着桌面,看向毕十一,“十一,你是父亲派来看守我的,怎么看?”
那些嬷嬷想不到这些看管她的人也会替她办事,只要在不违背她父亲的初始命令,只要她给的利益足够,只要她的父亲还未将她的姓氏夺走,那他们就会一直对她低下头颅。
“十一不敢。”毕十一低下头,不肯表态。
谢明谨也不为难他,只是笑了笑,笑得很淡,像是窗外的风。
“父命难违,那就去吧。”
她起身,袖摆轻扬,目光望外。
“顺便把那位徐先生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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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劫杀(求推荐票跟收藏吧,希望早点拿个好推荐。)
自东山段庄通往郡城的官道上,道边两绵延山青色,昭然点缀碧湖溪涧,有枣红马踩着哒哒的马蹄拖着两辆马车前后以微快的速度奔走在路上,各有车夫,只是前面单独车夫一人,后面跟着一辆,除了车夫,还有一个孔武有力的青年陪着。
道上不见多热闹,颇有些闲凉,只有极少数的过路马车,抑或是行色匆匆徒步赶路的人。
但前面赶车的车夫此时挥舞鞭子时,不由抬了眼观天色,面色微忧,开口道:“姑娘,这天看着怕是不好....”
闻声,窗口帘子撩开一角,弧度不大不小,那靛青帘布上微有纤细素白的手指可见,俨然是谢明谨。
青山见她或许如故,她亦可见青山如旧,似想起四年前远离都城,连郡城都不得回,直接被遣送别庄,来路时过此地,那时情景如历历在目。
回忆翻阅如书,总有几分岁月侵蚀的味道缠于微末感官,后消散于一缕清风。
她好像很久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了。
微恍惚的神色淡去后,她见了远方青山上头聚了一团乌云,大有山雨欲来之感。
“要下雨了吧,速度再快些,早些到前面的驿站。”
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疲乏倦怠的温柔沙哑,但清晰入耳,如夏日一场芭蕉夜雨,月色渐微凉,润辉满荷塘。
车夫应了,加快速度,也交代了另一辆马车。
彼时,芍药将一小罐子打开,用干净帕子取了一颗梅子蜜饯递给谢明谨,“姑娘,吃一颗吧,我看你难受得厉害。”明谨总不好说自己难受不是因为车途劳顿,毕竟离开庄子也才一日路程。
她只是....心头旧事难消吧。
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看淡了,其实还是有些意难平。
但明谨还是接过放进嘴里,酸甜滋味浸润舌蕾,她朝芍药轻轻推了下罐子,“你也吃吧,且还有不少日程,也就靠这些打发了。”
芍药自知自家姑娘随和,可她自知身份,谨守本分,虽然偶尔跳脱,可规矩还是守得住的,见明谨不欲多吃,就笑着将罐子收起。
不过还未收起的帘子外面景色,芍药不由道:“看着是真要下暴雨,可好在早前听说的逆贼横行我们未曾遇到。”
前两天,他们准备启程时就得知这段时日不太平。
“南边的蒋胜反贼作乱,天南郡大都督段成谴大人率兵剿荡,如今蒋贼落败,率从逆者四处逃散,有一部分翻过阴山到了乌灵郡,如今人心惶惶,官道上往来者都少了许多,大概跟我们一样,都怕遇上这伙逆贼余孽。”
若是他人听闻芍药这样一个丫鬟这样的言语,大概会惊疑,因为自古阶级分明,奴不问政事是常理,若是问了,也多惊慌不安,少见如此年纪的小姑娘有这样的镇定。
大概,仆从随主?
“大概怕的也不是逆贼,逆贼者,作乱而败,图的是隐藏,日后好东山再起,反而不敢太过猖獗暴露行径。”
芍药惊讶,更有疑惑,但很快想通了,“那怕的莫非是....因乱而生的流寇?”
明谨勾唇浅笑,伸手轻拍芍药脑袋,也没言语什么,但芍药已喜滋滋把收蜜饯罐子的箱盒装好。
“对了,姑娘,这次要您回去,还不知是个什么说法,您可担忧?”
若忽然要在外的年轻姑娘归族,尤其是外放驱逐的,常年不搭理,忽然来一诏令,总归让人心里不安。
芍药这么问,便是因为她担忧,怕自家姑娘吃了委屈。
在她看来,自家姑娘这些年来本就十分委屈。
“不会,就当是回家看看吧。”明谨神情不见任何困顿忧虑,只有温和恬淡,倒是能安抚芍药的不安。不过芍药正要给谢明谨理下发髻,外面雷声骤来,雨滴洒洒而落。
这雨来得比他们预料的更早一些。
雨势也猛,看着就要转瓢泼大雨似的。
车夫皱眉,车马速度越发得快了。
雨雾一来,水汽扑面,谢明谨用手指轻抹了下脸庞,满是湿润,虽然清爽,但她还是放下了帘子。
车马奔速,雨声更急。
芍药看自家姑娘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慌,跟着安静坐着,偶尔说两句关于庄子上的事情,正说秋收税赋的问题,忽听外面车夫低喝:“前方何人!”
紧接着鞭子挥甩,马匹嘶鸣,马车跟着动荡了下。
“姑娘,这....”芍药一惊,下意识就去看谢明谨,但谢明谨不动声色,反手按住了芍药要来护自己的手,轻拍了下,淡淡摇头。
芍药这才安静下来,而外面密集传来的闻纵跃提射跟刀剑铿击声,很快被大雨磅礴溅落声压下,变得不清晰。
些许时间,车夫稳了下动手后澎湃的气力,在车外沉声道:“姑娘,已解决了。”
放下窗子帘布,转过脸的谢明眼皮微撩,芍药会意,掀开了前面帘子。
外面地上一条条泼纵的鲜血被雨水稀释,以及几具躺地温热的尸身。
但也有活口。
后面车马亦停下了,此前提拔纵横轻功术的便是毕十一,此时他从远处拿捏着一个见敌不过就欲逃走的活口,将他拖拽到马车前面。
“禀姑娘,这伙人属三流老手,但看不出来历,刚刚逼问过,不肯说,可要用刑?”
毕十一年少张扬,武功非凡,却没有自己做主,反而先来征询谢明谨意见。
谢明谨看了一眼,却是放下了帘子,此后一句话从帘子中飘出,“既不肯说,那就算了吧。”
这语气,与刚刚跟芍药交谈时的温和一般无二。
毕十一了然,笑眯眯伸手扣住了那活口的脖子,正要扭断。
“等等,我可以说,我我...我可以说...”那活口畏惧了,当即哀嚎,喊道:“我等是因战乱而来的流人,穷困潦倒,无以生计,这才走了下路,望贵人宽宏大量,我....”
他求饶,嚎完,忽觉得不太对劲,因为车子帘后十分安静。
他有些不安,正抬眼觑去,却听帘后飘来了话。
“流民失散家园,本就不易,你身手了得,怎能算是普通流民。承金杀人,杀人越货这种土匪勾当,就别落人家头上了吧。”
活口惊惶,不得不呼喊:“是一个叫谢远的,他叫谢远,我没骗你。”
毕十一跟芍药等人错愕,一时缄默无言。
雨水磅礴,外繁杂,内里死寂。
其实也就几个呼吸,谢明谨轻轻道:“好巧,我爹也叫谢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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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轮到活口震惊了,还未反应过来,脖子嘎嚓脆响,眼前一黑,人已倒在泥水中。
毕十一面目狠辣,眼神滑到马车时,亦有冰冷。
车夫们噤若寒蝉。
这一幕,车内两女是看不到的,但能领会到其中隐意——涉及主君利益,谢明谨也得往后排。
所以刚刚击杀是毕十一自己的决定,没等谢明谨表态。
众人便因此不敢言语。
气氛一时异样,直到谢明谨在马车里似乎笑了笑。
“若是真要杀我,父亲何须派人来。”
“都用不了十一你动手,其他人随便一个都可以吧。”
是这个道理,可众人更不敢吭声了。
毕十一更是当没听到似的,带着人自顾自在大雨中收拾残局。
车里的芍药看着自家姑娘平静从容的侧脸,莫名有些难过。
世人以为她处境艰难,可她偏偏绝处逢生,可若以为她就此自由自在,却又是错的。
她一直活在他人掌控的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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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小会,外面尸体被处理好,两个车夫跟毕十一前来复命。
“换条路,走詹阳道。”谢明谨平静道。
雨势如斯,又遭遇伏杀,唯恐前面还有歹人等着,在此地耽误不得,立刻上了马车驱车转道。
“姑娘,这些人来历不明,为了财帛不择手段,为了求生,嘴里说的也未必是实话。”
能让毕十一断定是老手,自然不会是什么流人,而对方聚集成群在此地埋伏,要么是守株待兔,要么就是有备而来,若是前者还好,就当是他们倒霉,可若是后者....芍药想想都心惊。
莫非是有人不想让姑娘活着去郡城。
可怎么也不可能是主君啊。
芍药发问,心里特怀疑老夫人,暗想没准是老夫人嫁祸给主君,就是为了离间两父女。
反正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
她可对那老太太的手段深感可怕。
谢明谨摇摇头,却不说话,只是接过芍药递过来的巾帕,擦拭脸上跟脖子上的水渍。
过了好一会,才轻吐出一句,“不管是哪一种,都知道此地才是三道交汇之地,不管我们从别庄往哪条路来,都必经此地,他们守着即可,对地形如此熟悉,不像是外来人,像是本地的。”
本地的盗匪?
芍药顿时脱口而出:“连云涧七洞的?”
“那个活口腰上挂的香包还是城里雅香楼里歌姬投送的....”
谢明谨刚刚轻瞥过,雨幕中倒也看到了那显眼的香包,样式颜色挺招人,她一眼就认出了。
青楼勾栏一向是这些匪徒们的销金窟,但消费不斐,一般匪徒可没这钱财,放眼整个乌灵郡,也就大名鼎鼎连云涧的匪徒们拥有这样的财力。
芍药恍然之后却是喃喃,“姑娘,你怎知这种事...”
她是年幼时就陪伴自家姑娘的,后者很多事她都晓得,可没见姑娘往青楼跑过。
虽说当今世道民风开放,城里不少姑娘附庸奇人轶事,有些性格出挑的还喜欢女扮男装去青楼长世面,可姑娘并不好此道,年少时虽有些锐气,却也不会在这方面博出格。
更别提如今的姑娘了。
“想什么呢。”谢明谨自看穿了芍药的想法,不由嗔道:“不过是往年在族内几个叔伯身上见过这样的香包而已。”
芍药这才恍然,颇为不好意思,于是谄媚夸赞道:“还是姑娘观察入微,明察秋毫。”
“不过姑娘,你说这连云涧的匪徒不是一向盯着乌灵郡跟周边三郡的往来商旅么,怎会来这里打劫路人?”
这时节,走这条路的多是普通老百姓,身家多干瘪,哪有什么打劫的油水。
谢明谨偏过脸,淡淡道:“是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来这里....只为杀我。”
她也没说是谁派来的,是否怀疑她的父亲。
其他人也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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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奔行中,后面跟着的马车里装的都是物箱妆裹,毕十一边上赶车的车夫道:“姑娘要走詹阳道,但此前就安排徐先生那一拨人走了詹阳,是不是早已料到这路上会不太平。”
毕十一挑眉,满不在乎说:“本来就是为了避让盗匪,不愿意后面那波人遇险,分开走就是了,既这条路疑有歹人埋伏,走詹阳会合才是上策,不过算算日程,即便我们转道赶过去,怕也都会因为这暴雨被耽搁在一个地方。”
他们都是乌灵郡之人,根基就在于此,当然深知这道路详情,早已盘算好了路程,虽有意外,怕也都在姑娘心中。
车夫的意思他懂,无非就是猜测主子早已预判有人会来杀她,甚至早早怀疑主君会对她出手。
放在寻常百姓家,虎毒不食子,可在世家贵族里面,这种事并不稀罕,何况他们的主君是那样冰冷薄情之人。
而姑娘过于聪慧。
他们都是主君的人,如果主君对姑娘起杀心,那么...车夫还想多说什么。
“知道那么多,是想考科举吗?”
“....”
毕十一这厮也就在明谨跟谢远面前乖巧,在别人面前十分冷漠乖张,粗暴警告后,想到庄里的规矩,车夫面色讪讪,不敢再说什么。
而毕十一往前看了看前列马车,从湿透的衣内掏出一颗糖纸包裹的姜糖,剥掉湿漉漉的糖纸就着雨水往嘴里放。
——————————
既是暴雨倾盆,世间人就都是一样的,该狼狈的照样狼狈。
因这场雨,詹阳道东郊偏僻的稗家客栈门口已有人探头探脑,正是这家店的老板江春来跟小厮张三。
“老板,你说这天儿乌沉沉下大雨,定有许多客人来,也没见几个啊。”
张三正午后打盹儿呢,可早前天阴沉沉的时候就被江春来拉扯起来了,还带着会起床气儿,嘴里甚有些抱怨。
江春来瞪他,颇为老道掰扯着:“这暴雨如此大,怎好行路,这三道区域附近可没什么驿管客栈留宿,最近的地儿正常也要快马大半天行路,这下暴雨就更难了,有点经验的肯定会走咱这地儿住宿一晚,明日等雨停了再走。我说你个懒鬼,一天到晚睡到死,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这般娇贵!”
小厮不服,嘟囔了什么,似提到小娇什么的,江春来大概听到了,面色微尴尬,正要训斥,却眼睛一亮,“来了,来了,来人了。”
两辆马车的马蹄声似撕开雨幕,渐入眼,江春来搓着手等待,待马车到阶前空地,他那眼珠子借着已有些昏暗的天色提溜观察了下马车跟人。
马车一般,马也一般,但足足有四辆前后呢,他可期待对方是一起的,毕竟这样一来可显对方是有家底的人物。
“这雨太大了,客人里面请,张三,快来帮把手,把车马引一引。”
见真有客人,张三也来精神,忙下了台阶冒雨进去热情招呼着。
毕十一跟车夫们下车,前者已接过掀开帘子的芍药递过来的伞,撑开,也没把伞往自己身上遮,只往马车落踏处倾斜一边,些许,江春来只依稀看到马车里面出了一抹纱青色,而后帏帽微垂,拢到纤薄肩头。
下车时,雨幕急促,但线流清澈,拍打在油纸伞面哒哒密集作响。
周身为雨滴脆声所环绕,但这女子姿态举措十分娴静从容,这种从容不为外物所制,不管衣裙或沾染泥水,衣着是否承湿,她都是不紧不慢的。
下了马车,明谨也不急着进店里躲雨,只提裙缓上了台阶,过了屋檐遮挡垂落的雨线后,她用手背轻拍了下沾染水珠的袖摆,一面回身看着前面两辆马车在芍药毕十一等人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往客栈后院安置,也让后面两辆排走过来。
小二张三看呆了些,江春来回神后有心斥骂,让对方伺候一二,但看人家仆役动作井然,规矩摄人,哪里有他们施展的余地,因此悻悻作罢。
第三辆马车到了客栈跟前,精壮的仆人通报路上太平,明谨微颔首,后朝马车里刚出来的青年温和问了一句:“路上颠簸,徐先生可好?”
饶是这位先生来庄里已有三月之余,芍药再看到对方,仍旧有种惊叹之感。
清风朗月之下,濯濯清流过溪涧,可见玉山照人,可观沧海潮崖。
这样一人,委实出彩,更别提对方才学斐然,让姑娘都钦佩十分敬重,为此特地将对方安排好路途。
徐秋白面色还有些苍白,像跟明谨一样不堪苦途,但他体格清俊挺拔,宽大衣袍虽有湿,眉眼发丝渐润,发肤黑白之下的狼狈依旧有限,只是端着几分书生不甘的羸弱跟清高,回道:“无妨的,路上很平安,只是怕谢姑娘您途中有碍。”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雨飘摇,好大一片雨滴砸在他脸上,湿润的发丝贴着眼帘,让他说话都呛了一下。
但他还是保持了十二分的客气跟风仪。
芍药忍不住捂住嘴笑。
如果说明谨对他是爱惜才华的敬重,那他对明谨就是礼仪的克制,与受眷顾庇护的感激。
乍一看,都是极翩翩有礼的人物,倒显得这天地暴雨十分无礼。
“如此就好。”明谨也不再多言,其余事故皆有毕十一他们处理,她转头看向江春来,虽隔着帏帽垂落的薄纱,昏暗天色下也看不太清明,但江春来还是会意到了,忙呼喊张三烧水煮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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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芍药强烈要求,并用钱财诱引,客栈最终提供了浴桶,但明谨没用,也没劳烦人再搬回去,只用打来的热水擦拭身子,倒也清爽许多。
“此地偏僻,这客栈也不怎体面,竟是从别处搬来浴桶的,怕是所有房间共用一个吧。若非无奈,真不想让姑娘您住这,看这房钱价格也不低啊。”
芍药此前接触过那小二,对后者的贼眉鼠眼很没好感,遑论这客栈的确不怎么样。
“避难而已,也不好挑剔。”
但浴桶是不能用的,一来若非信任客栈水平,这种私人洗浴还是当心些为好,二来是明谨此前轻瞥过,瞧见浴桶木缝之上总有些蚂蚁攀爬,偶尔还有几只苍蝇飞绕,也不知多久没用,抑或从前多脏。
也莫怪芍药嫌弃。
不过明谨冷眼瞧着边上的浴桶,目光不由在边沿木面上停留了下。
上面怎有几个刀口?
而且刀口不小。
擦拭好身子,明谨收回目光,取下屏风上披挂着的衣服,系着带子走出,芍药已将厨房送来的姜汤端来热在小炉子上,然后过来替明谨梳理头发。
阳台隔门没开,但也听到外面风急雨骤,屋内烛火都有些摇晃。
“刚刚听得下面有些吵闹,是又有客人来了么?”
“是,我刚刚下去取姜汤,差点还被人截胡了呢。”芍药想起对方的趾高气扬,微气不顺,但也没有多编排,她知道自家姑娘不喜口头一味逞利,要么报复,打蛇拿捏七寸,要么权当小事看,无伤大雅。
“那我们家的芍药打赢了?”明谨含笑调侃,眉目微熏。
芍药微红脸,“打自然是不打的,当时毕十一就在边上,我还没说啥,他看一眼,摸了下腰上的刀,那伙人就怂了。”
明谨失笑,端起姜汤喝着。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好,若是持续到明日,就得耽搁两三天。”
明谨喝着姜汤,其中辛辣冲鼻,微微皱眉,但也慢慢一口喝完,放下碗后,她听着外面越来越急的雨声,眉头轻蹙,但很快舒展。
赶不及回去也没事,左右她本就不是很想回去。
固然....郡城中的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明谨想了想一些故人,不由失笑。
其实她年少时候在郡城待的时间也不久。
那些难以忘怀的时光多在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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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谨没想到自己竟半夜醒来,听了一会外面已减弱许多的雨声,但雷霆隐隐,怕是还有第二场?
看了一眼边上小榻睡熟了的芍药,她小心披上外袍拉开隔门,本有些昏沉疲倦,凉风带着雨汽,卷来山海林木的气息,让她耳目一新,顿然清醒了。
也借这天地雷光闪烁看到了远山空雨朦朦胧胧的景象。
她忽然一怔,虽然偏僻,昨日暴雨也未有闲心看清细节,但这雷光一闪,可百十米处的林子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表面在几道雷光闪烁下,水面漂浮了一团白,也不知是个什么物什,也看不清。
明谨轻揉了下眼,再仔细看,的确是一团白。
乍一看,总觉得突兀又阴森,而且那片白上面还有一层淡淡的莹光,给人头皮发麻的诡秘感。
鬼?水鬼么?
而且...那是什么?
林木悚然,影闪野魅。
明谨疑惑,但很快雷光过去,视线重归黑暗。她估摸不准自己刚刚看到林中一闪而过的黑影是不是野兽。这山林之地有野兽也不奇怪,只是距离这客栈近了些,加上那池塘上面的漂浮白团,总让不安。
若是让芍药瞧见了,定然大呼有鬼。
明谨正这么想着,还是往那边瞧了瞧,估摸着再有雷光来,或许能看清....
骤然,她听到隔壁客房阳台阁门开了,而后见到了徐秋白,后者正揉着眼,似察觉到什么,他转头看来。
平日里端方雅礼的徐先生此时还带着几分半夜睡醒的呆憨似的。
她霎时想起三个月前这位徐先生风尘仆仆赶到庄里应职的样子。
可谓风采迷人之极。
如此显眼的人物送到她跟前,她再器重看好,也不算是她慧眼识珠。
四目相对,徐秋白将目光飞快从薄衣款款玲珑毕现的女子身上收回,先微涩了表情,低声一句:“失礼了。”
而后转过身去。
才华品学斐然,但待人处事还留有青涩,大概也符合对方寒门所起的背景。
早已将对方背景调查彻底过的明谨轻拢了下衣带,也低声回道:“无妨。”
后回了房间。
她没管后面徐秋白会有何反应,她反正又因倦怠睡了一个回笼觉。
只不过莫名梦到一个浴桶,刀口,蚂蚁,苍蝇,还有雷雨中池塘水面漂浮的大白团。
第3章 浴桶 (祝《舌尖上的霍格沃茨》作者幽萌之羽新婚快乐,笔芯~)
次日大中午,芍药叫醒了她,提及毕十一早早出门探查的结果。
“雨还没停,路子太泥泞了,走不了,否则马车很容易陷进坑里。”
“那便等着吧,也不急。”明谨喝了茶提提神,“下面人很多阿,比昨天还热闹。”
现在都能听到外面跟楼下来去吵闹的声音。
原本僻静的地儿,一下子就闹腾了。
芍药把厨房送来的饭菜摆放好,“幸好咱们把这上面一排房间都买了,否则可吵了,对了,刚刚我去取饭菜,发现下面有两户人家打起来了。”
“嗯?因为房间?”明谨问道。
“对,现在人满为患,都走不了,可谁愿意睡马棚,那老板倒是人不错,没往外赶人。”
不错?明谨低低笑了下,叮嘱芍药,“若是等下那江老板找你,十分为难似的说下面住客太满,不愿意走,他也不忍心让那些人冒雨离开,可实在没地方挪人,想让我们匀出一两个房间来,你就让他把钱退回两倍来。”
芍药一愣,正好房门敲响,是江春来,一开门就见他神色拘谨,不太好意思道;“谢姑娘可在?在下有事....”
芍药表情有些古怪,但克制住了,平静道:“姑娘现在不方便,老板你跟我说即可。”
做生意的眼睛都毒,一早就觉得这伙人气度不凡,尤是那谢姑娘,总有说不出让人自惭形愧的气度,对方不跟自己对话也正常。
“没事没事,就是下面来了好多客人,可实在没房间....”
芍药都想说自家姑娘神机妙算了,这说辞都一模一样。
等江春来说完,他故作紧张地看着芍药,想着自己都这份上了,那这小丫头理当....
“可以的。”芍药满口答应,江春来大喜,忙夸赞芍药人美心善,谢姑娘更是...
还没说完,芍药补了一句:“那不得退钱么?”
江春来表情一僵,悻悻道:“这安置这么多人,我店里也是亏本买卖哦....”
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见这小丫鬟一脸冷漠,他突得想到这伙人里面好几个精壮的仆人,还有那个提刀的青年,心里发怵,最终道:“那是自然的,我这就把两个房间的房钱退了....”
芍药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双倍哦。”
江春来面色一变,正要指责对方太过贪心,却见芍药笑咪咪道:“我刚上来的时候还听那些人交了多少房钱来着?不若我现在去问问,也可以当面与他们交易,左右他们换的是我们的房间。”
那些人交的是四倍房钱。
江春来保不准对方知不知道,也知道他们不好惹,只能把两倍房钱吐出来了,还不敢得罪,毕竟对方没把钱卡死,也让他多赚了。
他只能咽下这口气,不敢翻脸。
江春来走后,芍药对着他背影轻哼了下,把门混上后朝明谨抱怨:“还真看走眼了,这是个奸商啊,得亏姑娘你聪敏,不然还真让他诓了。”
只是自己这边的人挤一挤而已,没准就与人为善答应了,可背后还不知道这江春来怎么得意呢。
好处全是他的,吃亏在自己,凭什么啊。
“也算不得奸商,人家开门做生意的,天公相助送碗饭吃也没什么,只是我等也是付了钱的,既与人方便,让人能得房间住宿,也不能白白吃亏。”
昨日早早通过江春来的言行看穿此人心性的明谨却是不恼,顾自翻书看,且随口嘱咐芍药将退回来的房钱平摊给挤一间房的几人。
芍药应下了,转身出去,明谨才看了书上几行字,见到上面正好提到这些年的政令,其中一个名字让她一眼就锁住了。
谢远。
在芍药等人面前风轻云淡,空无人时,她就未必如此坚强了。
“父亲....”她低低叹了一句,眉宇紧锁,不能释怀,也忽想起来自己忘记叮嘱芍药一件事,想了下,她起身到阳台。
也是凑巧。
昨晚是隔壁那位先生推门而出看见了她。
今日反过来了。
“谢姑娘?”
站在阳台上倚靠着栏杆的徐秋白微惊讶,但抬手作揖,明谨回了礼,也没问他在阳台看什么,但她自己看向那湖泊的时候,微微惊讶。
湖泊上什么也没有。
那片白...昨晚那等夜色都能看到,块什理当不小,怎一夜过去就没了。
莫非昨晚是幻觉?
明谨失笑,也将之抛诸脑后,因为徐秋白恰好有事问她了。
“谢姑娘,今日是走不了了么?”
“嗯,这边区域路都不太好,怕是泥泞难走,若是陷在半路上,十分麻烦,徐先生赶时间么?”
“不,科考时间还很充裕。”徐秋白否认,而明谨刚看到书里一个疑难,也正好问了。
徐秋白解了,明谨笑道:“多亏先生学问通达,否则我还困在其中。”
她对此人的欣赏,起源于从前那位老先生的力荐,也起源于后者丰富的学识跟有趣的涵养。
一次次越发加深。
徐秋白却缄默了下,才轻轻道,“它并不难,本不该困住姑娘,只是你心不静。”
声音如雪松一般,明谨心头却如蒙上了一层雪。
冰凉凉的。
是的,她心中不静,思绪不似以往,所以解不了疑难,也依旧困在其中。
不是因为她的父亲要杀她,而是他明明在她身边安插了毕十一他们这样的人手,却又故意雇佣一些不入流也压根杀不了她的人物,偏还拙劣得让这些人知道他的身份,送到她跟前可以求饶时告之。
其心为何,值得推敲。
试探,戒备,引惑?
父女做到这份上,也是天下独一份了吧。
明谨低头浅笑,自嘲在心,手指却轻叩了下木头横杆,扫过徐秋白的眼神比这绵长雨幕更让人忧愁怅然。
“先生说错了,并非我心不静。”
“而是这天地之间有风雨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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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忧愁后,她自己却是一笑,徐秋白还未说什么,下面院子人多了些。
徐秋白察觉到了不少人往这边张望,看了明谨一眼,忽道:“还下着雨,风凉,姑娘进屋去吧,改日有时间再探讨。”
明谨收回目光,应了声,转身回屋。
芍药推门而入,“姑娘,刚刚我听人说早上来了一伙官眷家属,似是车庭司的人。”
“已见到了。”
明谨没再多提,将此地疑有野兽的事交代下去,让毕十一去周遭看看。
傍晚时分,正好是晚饭之前,毕十一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面色有些凝重。
明谨以为真有什么凶猛野兽痕迹被他探查到了,还未询问,毕十一却说:“禀姑娘,池塘那边并未有什么野兽,但我发现这店里鱼龙混杂,有几个内息不弱的人。”
明谨放下书,若有所思:“可是别人护卫?”
“不,是散户,但伪装很好。”
若是真正的武林人,不需要如此伪装,若是伪装,必有目的。
毕十一怀疑对方是冲着自家姑娘来的。
明谨也不确定,她只知道第一波是谢远,至于这后面还会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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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家客栈本不宽敞的大厅此时特别拥挤,人满为患,吵闹不已。
明谨坐在其中,吃着饭菜,周遭总有若有若无的打量。
芍药本来还想猜测想哪些是可疑人物,她的想法挺直接——其实也简单的,谁一直窥探自家姑娘,谁就是呗,可真到了地方,她就知道自己天真了。
这满大厅看自家姑娘的何其多,根本看不出哪些人可疑。
芍药内心懊恼,表面却也不敢暴露什么,而明谨就平静多了,喝汤时低声问毕十一:“是不是左上角一桌那三人,跟右边第二桌那两人?”
毕十一没问明谨怎么看出来的,因为在别庄那些年,明谨无法离开,却不限她让人搜罗诸多书籍,其中若有财跟人脉,一些武学秘籍自可以到手,何况她本就跟武林有些渊源,当年夫人原本的身份....她耳濡目染也不奇怪。
“打得过?”
“可以。”
明谨若有所思,低低一句:“那就不是他派来的了。”
明知打不过还送人头,一而再拙劣的事情,她这位父亲不会做。
毕十一隐约听到了她的话,但没说什么。
两人正要继续说话,忽然....
有两拨旅客挨着坐,不知为何起了冲突,当即打了起来。
唯恐自家客栈被拆了,江春来连忙跑来周旋。
一片混乱中。
砰!!
大门忽然被推开,所有人吓了一跳,只见踢开门的几个衙门差役昂首阔步走了进来,明谨留意到江春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也很紧张,迟疑了下才讪笑着过去招呼。
人在第一时间的肢体动作一般不会撒谎,如此紧张?
明谨手指无意识转了小碗,碗里的汤汁些微摇晃,那边忽然到来的差役却只是贴了布告,竟是寻人的。
“这人?”江春来看了那布告,一口否认见过,还问对方是哪里的....
他详细询问,十分热心肠。
胆小贪财且爱算计,何至于此。
明谨多看了两眼,脑海里好像有一瞬电光闪过,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她又有些失笑。
她这是怎么了,竟有这种念头。
差役有些不耐烦,随口说了几句就要走,也没管这满屋子的旅客,倒是有人拦住,询问前方通路如何。
“下这么大雨当然不好走,何须问?行了,你们还能窝在这吃个热乎饭,我们还得冒雨办事呢。”
不耐烦被这些老百姓纠缠,几个衙役凶神恶煞的,吓退不少人,不敢再纠缠,差役们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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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楼,毕十一跟芍药还想提一下那几个可疑人物的事。
明谨却忽然道:“芍药,你找个机会去看看那布告。”
芍药惊讶,但答应了,当即出去。
现在众人正是好奇的时候,她凑上去看也不奇怪。
“姑娘这是....?”毕十一不明白明谨为什么转而关注这件事。
明谨没说什么,却反问毕十一:“我记得你嗅觉极好?”
自古能为斥候猎手培养的,多有过人之处。
她的父亲向来挑剔,一早看重毕十一的并不只是他的习武根骨,还有这天赋异禀。
她走到浴桶前面,手指轻点了一处,“你来闻闻这儿。”
而后她转身移步。
毕十一什么也不问,过去了,他留意到上面有一些蚂蚁,微皱眉,轻嗅了两下,面色古怪。
“有点淡的腥味。”
按理说这是普通的樟木,若是洗浴,常年泡水,哪来这样的腥味。
这洗的又不是鱼。
而这样的腥味,他这样死士出身的武者最为熟悉。
刚刚走开的明谨走了过来,手中拿捏着一方雪白棉巾,且往上面倒了一些清水湿润。
棉布湿润处被明谨按压在那木桶缝隙处,青葱细指挤压了一会,且也提着水壶往裂缝轻轻倒下一些水。
水液慢慢渗入木缝,过了一会,她将棉布拿了出来,看了一眼,素来温和的目光瞬时冷凝了几分。
而毕十一看到了棉布雪色中湿润渗入的血红,因为此前就怀疑这浴桶藏有秘密,眼下无疑验证,他脸上闪过狠辣,且问:“这浴桶是他给的?”
第4章 好臭
“芍药此前为我跟客栈要来的,这客栈偏僻,财帛吝啬,本就没配备齐全,似乎也就这一个浴桶。当时人家还不是很乐意,不过是看在钱财丰厚的份上,这才....不过我此前看它不太干净,便没用,现在想来,不是不干净,而是没被处理干净。”
明谨估摸对方是第一次为恶,慌张了,也没经验,这才有了破绽。
不过也正常,他哪里会想到会有一个客人对一个浴桶感兴趣。
毕十一比她更有经验一些,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抹过那刀口痕迹就有了判断:“是砍刀,也可能是菜刀,非专用利刃,力道有些大,砍得也有些乱,有些被挡住了。”
明谨颔首:“木头之质,若是不够上乘,常年累月内里腐朽松软,易吸收血液,洗不干净的。”
她的判断跟他也差不了太多,将棉布叠好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沉吟片刻,对毕十一吩咐道:“你去那林子后面的池塘,如果在附近找不到什么新鲜的挖坑填埋痕迹...找两个水性好的,去底下看看,工钱翻五倍,注意隐蔽,不要让人发现了。”
微沉顿,她微微嘀咕,“不过那人若是要在一夜时间内将它拖上岸,还得挖坑埋了...这气力可不小,若非人多,又要隐蔽,很是下策,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苦笑,带了几分歉意:“若你们在水下有什么发现,翻十倍吧。”
毕十一听出了其中隐意,他也没多问,应承下了,刚好芍药回来,将布告上面的信息告知。
“果然是个商人,还是在乌灵郡都算身价颇为丰厚的商人,难怪那些衙役再不情愿也出来寻人,怕是他家里人使了银子。”
明谨:“失踪了五天么...”
一个未能按时归家、失踪有四五日的李姓商人,音讯全无,因最近到处流传的逆贼流寇消息,家人担心,不得不出高价疏通官府人脉,出了差役四处寻找。
虽然早有猜测,可真正确定对方身份,越发让明谨觉得自己的不良预感可能成真。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毕十一此时却有些迟疑:“如果晚上我盯着这件事,姑娘您这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没事的,总不会那么凑巧,让其他人看着那几个疑似刺客的人物就是了,人命关天,还是先处理好这件事吧。”
毕十一答应了,但出去后还是嘱咐好其他人严密看护。
屋内,明谨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
转道赶路也能遇到这种事,她都不知道是自己倒霉,还是别人更倒霉。
————————
“死...死人了?”芍药已知大概情况,惊吓到了,越发谨慎起来,守着明谨不肯离开,不过入了夜,烛火微晃,盖灭后入睡。
芍药本欲盯梢,但没过多久,她眼皮子上下打架,竟脑袋一歪,躺倒了下去。
状似睡着的明谨其实还在思索一些事情,但也渐昏沉起来,只是被芍药歪下来的脑袋碰到了肩头,她清醒了一些,失笑之下,正要将对方弄到小塌上入睡,但脑海一瞬电光。
为何...如此昏沉?
芍药一向能熬,为了照顾自己,一整宿不睡都是常事,今日竟如此困倦。
而自己一向心思重,若是想事情,是素来睡不着的,前些年头为了好睡一些,往往需要用药汤吊着,喝多了,反而不易奏效,最后还是靠着自我克制才缓解许多。
药?
明谨心里一突,脑海越发清明起来,在黑暗重嘴唇轻抿,被子下的手指也微微动。
人若有所感,必有所觉。
一下子,这寂静的夜色仿佛除了外面开始减弱的淅沥小雨声,还有另外的...细微的动静。
不大的房间,小椅子,大桌子,浴桶,帘子,门窗,柜子,梳妆台...
难耐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明谨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缝隙,一根纤细的管子,它释放并飘散了一缕淡淡的灰烟,气味消融在空气里,渐渐进入人的身体。
细水长流,效果斐然。
大概察觉到了目的达成,管子慢慢被抽了回去,安静了一小会,然后...它慢慢打开了。
那细长近乎无声的声音,如在心脏部位用羽毛撩拨。
是它。
那个柜子。
柜子有些粗陋,两扇柜门合并之处都不算细密,只是在外也看不清,除非极为靠近,用肉眼仔细看才行...可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它里面也有一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你。
林子后面的池塘边,毕十一带着两个人潜入夜色赶到这,让一个人在边上望风。
“这么黑,若是在水下怕也看不清吧,不若白日来?”望风的下属有些忧虑。
“白日易被察觉。”毕十一却是挑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是用绢帕层层包裹着的。
“十一哥,你还有这爱好?”
瞧这绢帕秀美,两人不由取笑,毕十一翻了白眼,“看仔细点,这里面可是在水下能看清的东西,别说了,抓紧时间。”
两人这才恍然,怕是夜光珠等类似的宝物了,也只能是姑娘给的。
毕十一也没把夜光珠在这里显摆,而是下水之后才将绢帕打开,露出了盈盈光晕的珠子,抓在手中引领着往下沉,两人有了光照指引,凭着过人的水性,倒也畅快轻松。
本来这池塘也不算太深,只是不浅,过了一会,他们见到了底。
本没什么,只是淤泥跟一些水草,还有一些夜里休息的鱼儿,除此之外...
这水有点臭。
其中一个人忽然感觉自己身后碰到了什么。
撞了一下下。
那一下,就好像撞到了一个很高大的人。
他就贴着人家的胸怀。
对方散乱的头发随着水流漂浮,几缕缠绕在他脖子上。
他寒毛直立,头皮发麻。
而毕十一将珠子光晕往他那边一照。
水下鬼祟,隐露峥嵘。
还有那拴着绳子的大石头。
————————
客栈里,房间内的柜子打开后,或许只有窗外雨幕不能阻拦的淡淡月光才能见到它的虚实。
那空荡荡的简陋衣柜里其实正站着一个直挺挺的人。
尖嘴猴腮,面色阴冷。
他已将传送迷烟的管子收好,出了柜子后,掏出了胸口的短柄薄刃尖刀,如同鬼魅一样接近了床榻。
刀口寒光吞吐,他的目光锁定塌上闭目沉睡的女子,眼里有惊艳跟淫念,略一恍惚,但还是将刀口对着明谨的胸口.....
杀人时,面目狠厉,但这种狠厉在即将得偿所愿之前却是骤然扭曲狰狞,像是吃痛。
是的,这个隐藏柜子里面的刺客突兀察觉到胸口一瞬尖锐刺痛,瞬息麻痹全身,连刀都握不住了似的,只急着按住自己胸口。
彼时,床上的明谨起身,左手扣着射出银针的暗器机括,右手从枕头下面拿出精致的小铃铛,用力摇晃了下。
显然,暗器机括是为自保反击,小铃铛却为叫人。
铃声清脆,荡传空间。
且不论客栈中的人是否听到,那刺客却是在被银针入体重创之际还狠辣十分,拖着伤体,愣是提了一口真气,重新握紧小刀朝明谨扑了过来。
眼看着一刀就要刺入,砰!门被破开,浑身湿透的毕十一闯入,直接拔出腰上长刀甩刺而出。
刷,它刺穿刺客大腿,刺客剧痛之下跪倒在地,被轻功运转如猎豹的毕十一直接拿下。
其余护卫则是守在门口。
如此凶险局面,明谨也非没有心悸,舒缓口气后,让人把这个刺客带去其余房间吊命先,而后盘问。
毕十一留意到一件事,“芍药中了迷烟....”
“不用,今夜一觉过去也就醒了。”明谨也没打算让累了好几天的芍药临夜处理此事,
等江春来匆匆赶来时,见到的只有打架的两个车夫,明谨出面应付了两句,此事也就解了。
“他会信?”毕十一看着江春来下楼的背影,眼里暗闪。
明谨:“不信最好。”
这样的话,这江春来才会紧张,多疑,也才会主动露出马脚。
她深深瞥过楼道口,毕十一以为她在看江春来,但很快发现不是。
是隔壁房间。
她回眸眼神询问毕十一,后者摇摇头,意思是徐长白没有任何反应。
谨慎,知礼。
这点倒是跟明谨分外相似。
但毕十一依旧不喜欢这个文人。
只是明谨也不喜欢现在的他。
“毕十一。”
“嗯?”
“你身上好臭。”
“......”
姑娘你这样真的是让人太为难了。
——————
夜深了,浑身恶臭的毕十一也不好逗留,目送明谨进屋后,他才回另一边的房间,待次日清晨才跟明谨汇报两件事。
“那人是连云涧的三当家蛇手青,收金杀人,三百两黄金,他心动了,背着前面两个当家的私下接活,我们的消息是雇他的人给的。他一直跟踪我们,昨天才找到机会,在您下去用晚饭时候,屋内无人看守,他事先溜进去躲在柜子里,等入夜再动手。”
毕十一将昨晚拷问的结果告知,但明谨经过一夜,已然恢复平静,神色不起波澜地问道:“是谁?“
“不知,对方派的是不起眼的小厮,怕是中间人过手,他只拿钱,也不问主顾身份,免得惹祸上身。”
明谨手指轻敲桌面,淡淡道:“这才像正经的买凶杀人。”
毕十一知道她暗指的是前面那一波破绽百出的刺杀,语气里倒有几分讥诮。
也不知是对谁的。
不过这一次买凶杀人的主雇是谁怕是不好查了,至少他们现在人手不够。
“还有一件事,那个池塘附近并无掩埋痕迹,但底下有一具尸体,已尸变胀化,那晚姑娘您看到的应该就是因为胀起来后浮上水面的尸体。”
明谨恍然,叹口气,“我就说怎好大一团白....”
边上芍药表情都不是自己的了。
姑娘就是太爱看书了,什么都看,你听听这是世家贵女该说的话么!
第5章 甜汤(推荐,收藏,谢谢哦)
不过既已确定那位失踪的李姓商人真的已沉尸池塘底,那这事就不能轻易放过了。
“看来还得耽搁一日。”
此事非同小可,芍药跟毕十一都忙了起来,当然,他们也没对那几个有内家功夫的人掉以轻心。
他人忙碌,明谨也没闲着。
她想去找那徐秋白告知一下日程安排,对方却先来敲门了。
孤男寡女的,自然不能共处一室,于是两人走到了通道一侧的平台,且对着外面的农田旷野跟树林。
“徐先生,这次是真的要耽误你了,出了点事,这客栈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扰我心神,若不解决,怕是心中不甘,是以....”
她对眼前人无疑是十分欣赏敬重的,也不愿意将对方视为附属,凡事必有商量,征询过后才可决定。
固然对方也从未拒绝过她。
她依旧如往常一样准备坦然告知,但还未说出口,就听到不知哪儿传来细微的声响。
悉悉索索的。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朝栏杆底下偏角的小树林隐蔽处看去。
倒没看到人,就是能听到声音。
明谨敏感,又知内情,当即朝徐秋白竖了食指在唇上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徐秋白一怔,后乖乖点头,随她如小偷一样待在那儿静静听着。
这不可言说的隐秘....明谨其实也想知道这位酸儒雅致的书生会不会为了人命官司而动容。
她对他有好奇之心。
“嗯...死鬼,你才来。”
“小声点,店里人多。”
“怕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你有娘子呢,她久病不起,门都出不了,今日且还有几个以为我才是你的,呜.....”
两人急不可耐地作弄起来,声音虽轻,奈何这边环境太静,又奈何楼上两人耳力太好。
徐秋白默默瞧着明谨,后者不说话,只是偏头靠着墙,如墨的发丝贴靠着脖颈,一缕贴脸颊,她似刻意把自己往阴影处掩藏,又无处遁逃。
这走不得,怕惊动下面的人,若是不走....
好在徐秋白转过脸,不再看她雪白脸颊在月色流淌中韫露处的一抹淡淡绯红。
而底下不知哪儿有人路过,且咳嗽声来,那两人受了惊吓,慌乱逃走。
这才安静了。
好半响,明谨才轻轻道:“先生,我说的...可不是这个。”
徐秋白点点头,“我知道。”
然后又是一段死寂。
“那边是?”明谨留意到那边田地后面有一座小木屋,看起来破寒碜。
此时正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子步履蹒跚得走到田地里摘菜,乍一看,是个很消瘦的女子,但看不清样貌。
明谨其实已经猜想到了,但未置一词,只抿了薄唇,却听的身边人淡淡一句:“世间男子多薄情。”
为人款款知礼的次数多了,明谨骤然见到此人一番凉薄,有些惊讶,沉吟思索,她且浅浅问道:“徐先生这话是对我说的?”
“世间女子都该引以为戒。”
徐秋白像个愤世嫉俗的老夫子,传统古板得很,仿佛她若是堕入世间男子编织的爱河,便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多谢先生提醒,不过先生仿佛也是男子。”
“你为何要用仿佛这个词....”
徐秋白表情有些郁闷,但还是回答了明谨的问题。
“可我也没说我不薄情。”
他倒不是一味否认他人,起码把自己也算上了。
这般狠人,明谨是真不敢嘲笑了,可她又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两人目光对视,忽然察觉到了不太对劲。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这样的交谈。
徐秋白主动转移回原来的话题,“若是再耽搁也无妨,我在哪看书都一样。”
他好像并不在意,“我来找你,也是记得此前在庄子里,看你对《兵戊变法》之事颇有兴趣,但前朝之事久远,亦是避讳,鲜少提及,但我今日翻这本书,发现里面有些关联,所以拿来予你一看。”
徐秋白说着就像个书呆子一样迫不及待地将手里的书呈给明谨。
此前尴尬不值一提。
唯有书才是他的挚爱,纯粹得让人一目了然。
明谨莞尔,“那就多谢了。”
既是这么纯粹的人,就别将他牵扯入这样的事儿当中吧。
她接过书,正要走,但似想起什么,回眸朝徐秋白笑了笑,轻摆了手里的书,“先生的书,定然很好看。”
她走了,徐秋白站在那儿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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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停了,经过一夜休整,不少人都整理行装准备动身,江春来分别去送了,在大厅的时候见到明谨等人下来,就过来打招呼。
而明谨正以主人家待客的态度礼貌询问徐秋白安好。
两人好像都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江春来过来了,两人便停下话头。
不过明谨先开了口,“江老板,瞧着这么多人都要走了,若是空出了楼上房间,不若再挪一个给我,房钱照付。”
江春来惊讶,下意识就问:“阿,姑娘您不走?”
这暴雨都过了,路上车马应该也是畅通的,别人都心急火燎赶日程,他观察过,这伙人也时常有人出去探查路径,看似很着急离开,怎的这一夜过去就变了。
“不了,且还有点事要耽误一下,老板不欢迎?”明谨淡笑如素。
不知为何,江春来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是那种分明的戏谑跟深沉。
年纪轻轻一女子,这般让人心悸。
江春来目光躲闪了下,讪笑道:“自是欢迎的,我们做生意的,哪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那我现在就为您再安排.....”
在开饭之前,毕十一回来,明谨当着众人的面,带着他去了拐角楼道口。
“人安排好了?”
“是,明日一早让他前往官府报案....”
“小心些,别暴露了,等官差来就好了,也把钱财看顾好,我们人虽多,到底也是老百姓,这一次父亲让我收货银,倚重十分,若非人命关天,我是绝不肯管这事儿的。”
“姑娘放心。”
两人的话很简短,压低着声音,说完就走出去了。
他们一走,楼道上面的栏角隐蔽处,一个人背贴着墙,目光阴鸷,后蹑手蹑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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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整顿车马先后离开。
“姑娘,他们走了。”
芍药指着那几个隐藏内息的武者,他们是跟别人一起走的。
“好像那几户里面有官眷?”
明谨离开郡城太久了,哪怕后期也弄到不少情报,但并不全面。
主要她的心神也多在自己安危跟那池塘底下的尸体上面。
“看来他们的目标不在我。”
明谨也无意招惹太多祸事,知晓对方目标后,不再关注,只等入夜。
夜来风声,抠门的店老板江春来尤为客气,竟给送了甜汤。
“诸位明日就要走了,也是天公赐予的缘分,若非这一场雨,谢姑娘您这样的贵人也不会到我们这来,这一碗甜汤就当临别赠礼。”
江春来腆着脸笑,明谨目光从那瓷白碗里的甜汤滑到端盘,
盘里有好几碗甜汤,不止是给她们两个的。
目光从端盘到江春来的脸。
“多谢,我们都有么,而且只给我们?”
江春来反应挺大,笑声也大了许多,“哈哈,没,怎么会,大家都有的,不过谢姑娘你们的甜汤肯定是最大碗的。”
明谨也笑了笑,没再多说,只让芍药接过甜汤,“碗勺等明日给老板可好?”
“你们现在不喝?也没事,那你们忙,等下晚点我来收就行了。”
不是明日,而是晚点。
江春来转身走了,门一关后,他假装走出脚步声,而后轻手轻脚凑到门外,自然是看不到里面的,但能听到声音。
“姑娘,这甜汤还蛮好喝的,你试试看。”
“是吗?我尝一尝.....”
门外,江春来嘴角轻勾,小心翼翼离开,去其他人那送甜汤。
不过到徐秋白那的时候,打开门,后者看了他一眼,“我不喜欢吃夜宵。”
“这是甜汤,没事的,公子来一碗吧。”
“我不喜欢喝甜汤。”
“额....”
“有咸的吗?”
“.....”
噗嗤,正在贴着门偷听的芍药差点笑出声来,捂着嘴笑得跟小仓鼠似的,明谨看她这样,惊讶,得知之后亦是莞尔,端着大家闺秀的端方气概,她优雅贴靠了房门,闲云淑静,一点都看不出在偷听。
正好此时江春来咬咬牙,说:“有!我现在就去弄。”
徐秋白估计是笑了,声音温厚:“老板真是个好人。”
江春来干笑,走了。
芍药转头,看到自家姑娘微低头,低眉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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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汤碗勺都被收走,厨房里,烛火光烁,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磨刀声,一个人的脸庞显得分外狰狞。
“老板,我们真的要....”
江春来转头冷冷盯着张三,“已经弄死了一个,还有什么好怕的,怎么,拿到十两银子的时候你不开心坏了?”
张三表情讪讪,似想起了那到手的银子,眼睛热了热,想起另一件事,心更热了。
“那老板,那个谢小姐....”
因明谨也没什么小姐做派,他们都随乡下人叫喊,叫的姑娘,可有眼睛的都看出对方有些家底。
江春来瞥了张三一下,笑道:“什么小姐,她也就一商贾人家所出闺女,没什么背景,你想要,等下她昏着,随你怎么样,不过最后那一刀得你来。”
说着,他把厨房菜刀放张三前面一放。
“就像那晚一样。”
张三想起那晚剁下去的手感,脸色白了白,但迟疑了下,还是握住了它,只是瞟过不远处白着脸十分娇弱的小娇,不由哼声:“那小娇这次还是....”
江春来冷笑,“怎么,大老爷们能干的事,还让女人来?”
他的眼神有些狠,张三畏惧了,缩缩脖子,讪讪笑着,转移道:“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吧,别是药效不够,让他们提早醒了。”
江春来也不想耽搁,其实他也没现在表现出的那么稳重,心里还算有些虚的,毕竟对方人多,还有练家子,若非这药十分有效,此前一次得手,让他有了信心,也不会这样冒险。
想起那谢家姑娘身上所穿锦缎上乘,再想想对方如今行为举措,不止是富贵险中求,更是为了保命。
这是他们逼他的!
“走。”
第6章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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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来带人直奔二楼,原本这些房间就是挨着的,能一锅端,一刀能一个,也省功夫。
但他们还是先去了明谨房间,无它,只因一旦出什么意外,比如那个姓毕的习武青年先醒来,明谨就是他们的保命符。
江春来跟张三一齐开了门,屋内漆黑,刚进去,江春来就借着月色姣姣的光辉看到了床榻上隐有人躺着。
两人不由自主摸过去,骤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这么晚了,潜入我家主子房间有事吗?”
乖戾,冷漠的调调还能是谁?
两人大骇,正要举起刀攻击且逃窜。
分别站在门后的毕十一跟另一个车夫迅速将人拿下。
都过不了几个回合。
床榻上,芍药掀开被子,都没看被按倒在地捆绑起来的江春来两人,只把烛火点上,亮堂之下,两人的狰狞跟狼狈都一览无余。
当然,芍药瞧到被解下来的明晃晃菜刀,原本还有面对歹人的畏惧之心当即没了,只怒火上扬,“开个客栈还做杀人的勾当,你们这样的人就该被判凌迟处死!”
江春来跟张三哪里还不知他们被守株待兔了,江春来还想狡辩,竟贼喊抓贼,大肆叫唤起来,“你们干什么!冤枉我!仗着自己人多,有武功,便强行将我掳到这儿来,意图谋害,你们才是歹人!”
芍药气坏了,但听门外传来柔软清哑的声音,“你收走的碗是我们替换过的,你给我们的碗里有毒,可经检验,你下毒在前,带刀潜入在后,外面池塘底下还有泡了好几天的尸体,放在哪个衙门都熬不过官司,留着如今的起劲去跟官长狡辩吧。”
明谨走进来,静默瞧着江春来脸上难以掩盖的惊慌,但也瞧见他的挣扎。
“那定然是别人干的,凭什么说是我!”
“浴桶。”
江春来一怔,但眼神忍不住飘过去。
他当然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而它在哪里。
就在他趴着的地方不到几步远。
可他忍不住,却又不敢看,怕回想起....
“虽是经商人家所出,从小养尊处优,可他长得高大,胆气足,才敢不带随从一个人走商办事,路过你这客栈,出手豪阔,财帛外露,你起了歹心,下了药还不足,且选他洗浴时下手。”
“一个人再身强力壮,若是躺在浴桶里,身体沉于水中,药性发作乏力时,你们两个持刀而入,将他劈砍致死,血流太多,渗入木缝之中,你们当时慌乱,只匆匆将尸体带到池塘扔下,又将浴桶里的血水处理掉,不过哪怕清洗一两遍,也总是不太干净的,至少你们心里也发虚,就将它废弃在库房里。”
江春来听到这里,几乎是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的,突恨恨道:“你这女子忒得可恶,这件事于你有何干系,若非你的丫鬟非要浴桶,我怎会将它拿出!!”
这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习惯于去责怪他人。
明谨不气不恼,只说:“是啊,你本可以不拿出来的,可你为何要拿出呢,不过是因为想要芍药额外给的一两银子而已。”
江春来脸颊一抽,又听这个姿态翩跹,眉眼沉静的女子轻轻补充:“甚至于,若非你不舍得把这客栈唯一的浴桶给毁掉,而是将它藏起来,等着以后日子久了继续用,也不会让我猜疑。”
江春来最为痛恨她这副姿态,愤然挣扎起来,朝她怒吼,“你这样吃喝不愁的人懂什么!你也敢说我贪!?”
他想冲过来,但被毕十一用力按住,因此动弹不得。
不过芍药最厌恶他明明为非作歹还死不承认的样子,于是在身边迅猛补刀:“不,这是说你抠。”
江春来一窒,难堪得很,阴冷怨恨盯着芍药,芍药登时心头发寒。
明谨蹙眉,将芍药拉到身后,挡住江春来视线,且平静道:“所以你是承认自己为财杀人理所应当了?”
“不是我想杀他,是他不该....那么多钱,他有那么多钱,怎么就不能给我。”
他先是吞吞吐吐,后真的就理所应当了,“反正他不缺钱,给我用正好。”
对于这样的人,芍药他们都无语了,更倒霉的是被他弄死夺财的李姓商人,就因为有钱,活生生在泡澡的时候被砍死,上哪说理去啊?
明谨也不去与他争辩是非,只轻轻道:“你此前一直狡辩,现在反而袒露,是破罐子破摔了?”
江春来目光一闪,忽轻笑,“你现在拿下我又有何用,当我这乡下人好糊弄?其实那些证据都不算是铁证,你能证明都是我做的吗?也有可能是别人,只要我抵死不认......”
他这话说了,边上被按在地上的张三愣了下,渐反应过来,慌了,“老板,老板,你这是要拿我顶缸?”
芍药还是没忍住,“这不明摆着的吗?就是你!”
张三愤怒了,当即大声指责江春来,并指认他主谋,蛊惑自己旁同杀人,一番争吵之后。
明谨忽侧开身来,对门外轻喊了一句:“诸位大人,劳烦等候这许时间,现在可行了?”
江春来眼睛直了,有极不好的预感,果然,他努力抬起眼往门口观望,待看到几双官府差役专有的厚底黑靴,再看到几个官差的脸。
他绝望了。
差役现在就来了?可是她不是让那个毕十一明天才去...不对!她是故意的!
此前偷听到的话,根本是她故意说给他听的!
“你!你是故意的....你之前是在吊我的话!”
江春来自然不是个蠢人,细想这个平日里不多话的谢姑娘晚上莫名多话,详细赘述他杀人夺财的细节,当时他也只以为对方是为死者不公,或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却没想有这般心机盘算。
怕是连自己想把罪责推给张三的事儿都是她故意引出的。
细想自己此前言语,再加上后面张三的指认。
这...分明都在她算计之下!
江春来呕得要死,再看明谨就如蛇蝎美人一般,恨不得把她给吃了。
明谨却不再管他,只让差役们把人带走。
话说差役们也苦,收钱办事是不假,可连日雨中奔波,四处找人也是苦差事,他们叫苦不迭,如今竟是杀人命案,更是非同小可。
好在凶手抓到了。
他们虽对明谨等人身份有些好奇,却也知晓案情为重,正要拿人带走,骤然外面冲进来一个人,还没到跟前就先有了哭喊声。
明谨一看到来者,有些惊讶,这不是田园小屋那边的女子。
是江春来的妻子吧。
“谢姑娘,我夫君是无辜的,他....他并非有意害人,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女子柔弱,直接朝明谨跪下了,皮包骨一般的身子,年纪约三十多许,消瘦却尤见几分清丽姿容的样貌,她眼眶猩红,泪眼滂沱,哭诉道:“我夫君当时是因为....”
江春来忽然暴怒,涨红脸大吼:“你闭嘴!”
女子瑟缩了下,有些惧怕,但还是鼓足勇气,“谢姑娘,诸位大人,那李易并非什么好人,若非他那晚轻薄于我,我夫君也不会为了....”
她虽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诉诸于口。
这是背后隐秘,倒是他人未能洞察到的,此前推断,也不过认为江春来此人为财杀人,如今看来是事出有因。
差役们恍然,但还是说江春来杀人抛尸,理当承受罪责,至于其他缘由,待去官府再请大人定夺。
那女子见差役还是要带走人,十分失望,便朝明谨求情,“谢姑娘,求您,求您帮帮我们,他真的非有意杀人,也并非为了钱财,而是为了我。”
她哭得好生可怜,十分无助,芍药都看红了眼,忍不住过去扶着她。
明谨此前看过这女子,知晓其可怜之处,毕竟江春来与那小娇有些龌龊,只是江春来若真为了保护自己妻子而杀人,对旁人看来都有理解宽容之心,这样的情义对于此女来说,也自比什么都重要。
也难怪她不惜暴露自己为人侵犯的私密也要救自己夫君。
“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难以插手,但我觉得,若是真相,深究到底,必有回响,夫人尽可能将实情吐露给官府,让官府定夺就是了。”
明谨对其尤有几分怜惜,帮忙扶起她,托着她的手腕温婉疏导,后者也只能哭着应下,后对差役求情,希望自己能随同一起。
差役那边也答应了,又差人拿下了那个小娇,但没有直接拿回衙门,因为最重要的尸体还没捞上来。
此事已如此形势,明谨是不愿再管了,待人流水般退出房间后,她站在走道上,借着房间烛光见到了不远处一直在静静观望的徐秋白。
此前徐秋白就被她知会过躲到安全的地方,待事态完毕才通知出来,如今对方显然提早来了,也不知看了多久,听了多少。
但他走过来了。
“今夜又打扰先生了?”明谨是真的觉得愧疚,人家好好一个赶考书生,三番两次被“耽误”,次数多到她都不好意思去道歉了。
“嗯。”
这一次,徐秋白好像也没那么宽容客气。
明谨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对方就木着脸,瞥过刚刚江春来等人被羁押走过的地方。
“也打扰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对那伙人毫不吝啬读书人的刻薄嫌弃。
第7章 无辜
明谨正不自觉用手指轻覆揉了下眼睛,闻言,她的动作微微停顿,后放下来,睁着略带绯红疲惫的眼神失笑道:“我比较没用,容易发困,实在禁不住这么晚闹腾,让先生见笑了。”
书呆子有时候迂腐,但有时候也很开门见山。
“其实这么多证据足够定罪了,何必劳心力去诱他认罪呢?”
明谨想了下,道:“就如他自己狡辩的,其实也真有可能是他人犯罪,起初我对他先入为主,认定他贪财抠门,这可以是探索的前提,因李易此人身份特点的确在于多财,世间罪案起因也多非情爱既钱财。但我不能因此就给人定论,没有真正见识过他起杀心要谋害我们,没有听他认罪,我不想伤害别人,”
说完,她感觉到徐秋白眼神有些奇怪,但她没在意,因实在疲倦,便略微欠身,转身回了屋。
恪守距离,客气有余。
这就是他三个月来见过的明谨,今晚所见的,可能是惊鸿一瞥,亦可能是冰山一角。
徐秋白摸了下刚刚出门时随手拿出来的书,回到了屋中。
这本书还没看完,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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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昨晚过于疲倦,这一夜,明谨睡得很沉,但还是被繁杂的声音给吵醒了,醒来梳洗了下,便瞧见外面林子小道许多人,有差役,也有一些哭嚎的人。
“是李家的人到了?”明谨问芍药,芍药应是,把白粥跟配菜放好,且道:“听说是此前我们的人前晚去衙门叫的人,那边就得到消息了,招呼了人马过来了,连护卫都带了二十多个,说是要打死那江春来,亏得衙门的人拦着,可是闹腾着呢。”
明谨听她这话,微挑眉,道:“我怎觉得你对那江春来反没有此前那么咬牙切齿了呢。”
芍药瞪眼:“怎么可能!我可记着他大半夜提刀要杀我们呢!可是姑娘你也常说一码归一码啊,若是他杀那李易,真是因后者行为不端,侵犯林氏,也算是情有可原,不过那李易也够坏的,我刚刚还瞧见了呢,他媳妇来了,长得很好看,说话特别好听,这样好的女子,他竟还....”
明谨听了,抬眸,眉目婉转:“有多好听,有我好听么?”
瞧着有些委屈似的,芍药慌了,连忙说:“哪能啊,也没姑娘您好看哦。”
明谨嗔她一眼,却也不逗她了,笑问:“那李氏他们还关在一起吗?”
“没吧,那些人对江春来跟张三喊打喊杀的,衙门的人就把他们分开羁押了,李氏为了照顾江春来,怕他出事,也要求跟着。”
芍药显然不愿意自家姑娘把心神都放在这个案子上,若从过路人来说,姑娘已是对亡者尽力了,于是她问明谨什么时候动身。
“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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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他们匆匆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明谨则是在毕十一的陪同下去了一个地方。
咯吱,门打开,本惶惶不安的小娇没想到会有人来看自己,一抬头,她看到明谨的时既惊讶又愤恨,刚想指责明谨毁掉他们的一切。
“姑娘先别急着指责我,这对改变你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让它更坏。”
这是威胁吗?小娇觉得是,起码毕十一腰悬长刀,单手还扣在刀柄上,目光颇为瘆人。
小娇怵了,缩了下身子,讪讪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问几个问题。”明谨是个身子娇贵不耐站的,说着就在边上椅子上坐下了,且很自然地询问小娇,“你跟江春来有染,李夫人知道么?”
小娇没想到这个才住几天的客人竟知道这件事,神色大变,本想遮掩,但毕十一突然把刀放在了桌子上。
“我....我们是一年前的事儿,当时我刚到客栈,他勾我,说给我好吃好喝的,什么也不用干。”
她尽力表现自己的无辜跟委屈,但明谨要听的可不是这个。
“李夫人知道?”
“应该...应该是知道的吧,她那样的身子,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老板也根本不用怕她。”
“那晚李易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跟我无关啊!我只是知道一些,那晚我跟老板正在一起,忽然李夫人就闯进来了,外面下着雨,夫人却衣不蔽体,哭喊着说李易侵犯了她。”
小娇面上不自觉露出鄙夷,“她身上还有很多痕迹呢,一看就知道被那....老板当时就气坏了,想要冲出去找那李易报仇,可夫人不肯,拉着他不让他去,说不是对手....也是真想不到,李易那仪表堂堂的人,竟会干这种事,还挑上这样一个老女人...”
“后来,后来没几天,李易就被老板跟张三解决了。”
小娇说到这就有些茫然了,她对谋杀的细节了解不是很清楚。
“谋杀之事,李夫人可知晓?”
“应该不知道的吧,后来老板跟张三分赃的时候我在的,夫人不在,老板可嫌弃她了,觉得她是破鞋,对我就更好了,还说等她病死了,就娶我。”
边上毕十一都不用正眼瞧这女子,而明谨年少时就已见多了这样的人,也不气恼或者指责,“也就是说,你们办事商量的时候,她都不在?”
“不在啊,她身体不好,一直在木屋那边呢,老板也不许她出来丢人现眼。”
明谨沉吟片刻,起身了。
小娇看她要走,有些急切,“我都回答你了,你可以救我出去了?我是无辜的!”
明谨转头看她,轻描淡写道:“你只有在一件事上是无辜的。”
小娇:“?”
明谨:“被男人骗。”
不理会小娇迷茫的神色,明谨转身离去。
车马都准备好了,明谨他们是最后一波离开的客人,但刚出客栈,众人闻到一股恶臭,转头看去,只见林子那边已有差役扶树而吐,而被抬出的尸体因已胀化,体型巨大,白布都盖不住,活生生露了可怖的模样,水流流淌,散发着让人难以承受的恶臭。
差役们表情甚为难看,而连夜赶至的李家人一口气昏了好几个,还有一对老夫妻站都站不稳,却推开扶着自己的人,朝那尸体扑过去。
哭喊连天。
明谨忽收回眼,朝马车走去。
彼时,江春来等人也被押出来了,悲痛万分的李家人二话不说一群人扑过来,其中李易的兄弟叫喊家丁要打死江春来。
差役们人数不够,哪里扛得住这么多人,一时让几个人突破防线,眼看着朝客栈四人冲过去。
“十一。”上马车的明谨吩咐了一句,毕十一等人就帮忙把人拦下了。
惊惶的江春来等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娇弱的李氏到马车外面道谢。
“不必,凶犯之事,还是交由衙门审理的好,真打死了人,李家那边不也得有人承担罪责么?儿子死得那般冤枉,再摊上罪名,何其无辜。”
李氏一怔,后羞愧道:“都是我的错,若非因为我,也不会........”
“自然是因为你。”
帘子拉开,她对上了明谨的清泠双目,后者单手放置在窗柩上,“昨晚我就好奇一件事,你我从未接触过,你又常年隐居在后院那边,怎会知晓我姓谢,且一来就找我求情,仿佛知道这边详情?”
李氏不由道:“我是听到你们在房间里面....”
明谨:“所以你此前一直躲在屋子外面偷听?等差不多了再出来么?”
看起来很端方温柔的人,说起话来总让人心气不顺,也让人浮想联翩。
李氏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下,似有些招架不住明谨,也越显得马车里的她高高在上,气势迫人。
“谢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
“我也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一方面,那晚你遭受侵害后,前去找江春来诉苦,后者是什么样的男子,夫妻多年,你会不懂?贪财,自私,但唯独好面子,知道这件事后,他一定会找李易报复。若是你遭遇李易侵犯,六神无主,本能找他做主,倒也说得过去,可有趣的是——你身体不好,你遭受侵害的地方不外乎自己居所,且不说初来乍到的李易是怎么过去找上你的,便是你居所与当时江春来跟小娇偷情所在的别屋就隔着大半距离,那晚还下着大雨,你不仅知道两人偷情所在,还在那样的情况下雨中奔行找到他们.....”
李氏无奈欲泣,“我当时悲愤异常,撑着一口气过去的,至于他们偷情之地,其实我早知道他们有染,地方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这般残破的身子,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那般....”
是很可怜了,明谨却轻轻道:“既然你身子不好,跑出去了,那李易竟然也没追?或者是追不上你?”
李氏一怔,众人也是一愣。
这....
第8章 狠绝
“一个商人世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身子强健,孤身走商,不管是否自大,总不能是个蠢货,否则也不会成功收银携带大笔钱财归途,要知道经商之事,最难的便是收钱这一环。而这样的人,竟在侵犯你之后,任由你逃走,还心安理得吃你们客栈的食物中毒,还能洗浴泡澡?”
顿了下,明谨手指轻抚摸窗柩,淡淡道:“他能找到你的居所,理当打听过你的身份,知晓你是客栈老板夫人,也自知你逃走后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隐患,他得是多大的心才这般愚蠢?”
李氏:“一个男子若是好色无端,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否则也不会侵犯我这样一介妇人。”
明谨:“你回头看看。”
李氏回头了,看到了李家人里面有一个极显眼的女子。
年轻貌美,姿态温婉,却强忍着悲痛扶着李家夫人。
“她是李易的媳妇,不如你问问他李易是否好色。”
那李易媳妇被点名,盖因同是商贾世家出身,这姑娘有些聪慧,闻言当即道:“我已有身孕,曾考虑过给我夫君纳妾,或是安排丫鬟陪他走商照顾他,可他一贯拒绝,待我十分好,邻里有口皆碑,府中上下以及他之友朋皆可见证。这位夫人,若是我丈夫真因侵犯你而招惹杀身之祸,那我也认了,若不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哪怕我一介妇孺,也一定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李氏柔弱的外表上一时有难堪委屈的神色,而江春来等人反应过一些来了,江春来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意思就是她根本不曾被李易侵犯,至少李易自己不知道侵犯过你的妻子,所以心安理得在你店内吃饭泡澡。”
江春来难以置信,看看李氏,又看向明谨,“这不可能,她....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呢,这怕是你们两夫妻需要好生沟通的了。”
明谨根本懒得看他,反而对李氏投以目光,却不说话,像是在等她说。
有些人,生来为人众核心,为她目光牵引,不远处的徐秋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李氏。
众目睽睽之下,李氏不由苦笑;“谢姑娘,就因为李易没出来追我,你就怀疑我么?这太牵强了,我图什么呢,做这一切对我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主动转过脸,看着江春来,“你怕是想说我记恨我家夫君与小娇苟且,我怀恨之下报复他,可是不会的,我自知自己病重,本就时日无多,来日他身边陪伴的是谁我都不在乎,反而在我为人欺负的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少年夫妻,陪伴多年,哪怕没有白头到老的缘分,也总有几分割舍不掉的情义,至少我对他是这样的。”
她的面色发白,惨淡病态,一个人孤单站在那,为众人目光所指,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让人哀怜,恐怕除了李家人,以及明谨这边的人,多数都会为了她而心生怜惜。
江春来眼眶都红了,面露羞愧,低下头,一时无言。
明谨的眸色温和,似也体贴,只是话语这般:“你若是将死,其言也善,情义动人,可若是你并不是呢?”
若说此前明谨几番言语,这李氏几番娇弱,尚算她稳得住,可这一下,众人肉眼可见她的脸色变了。
“谢姑娘这是何意?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敢让医者把下脉就是了,是病入膏肓,还是病态浮于表面,实则内里图谋甚多,一目了然。”
李氏一时无言。
众人却哗然。
此前李氏伪装太多,众人信了,可这种谎言若是揭穿,便满盘皆输。
因为装得太好,让人太信,可人的信任是经不起考验的,一旦有一环崩塌,人的薄情内在就会把所有都一并推翻。
起码江春来反水了,本难得有几分愧疚的他幡然翻脸暴怒,“你!!你骗我!你这般害我是为了什么?你这个贱女人!!你...”
江春来欲扑过来攻击李氏,但被差役按住了,怒喝之下他畏缩了,但嘴上哀嚎着是李氏教他下毒杀人,也是李氏教他沉尸池塘,更是李氏在尸体浮上水面后教他绑上石块....
“都是她,都是她,我是无辜的,大人,我是无辜的啊。”
李氏忽笑了,朝明谨道:“你看到了,这般男人,我怎会看得上,若非当年父母之言,我怎会委身于他。”
“可即便不曾定情,也曾花前月下,也曾同甘共苦,我于岁月,等他与我一起白头,他却巴不得我病重而死。”
“我只是想让他付出代价。”
她一朝露真言,倒也引人共鸣,夫妻之间的恩怨,翻脸的又岂在少数。
但明谨那双眼温柔,却也通透,“夫人,撒谎会成为一种习惯,而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李氏表情一窒,一时看明谨的眼神多了几分阴沉跟怨恨,可明谨与之对视,隔着马车,却毫无退怯之意。
“你有脑子,懂隐忍,擅演戏,还懂制药之术,若真要杀江春来,不过是挑个时辰的事儿罢了。可你不,非要挑李易为因子,又故意只教江春来直接抛尸水中,是算好了尸体势必会浮上水面,届时总会有人察觉吧,早先我以为主谋者就江春来,以他心智,如此作为倒也不奇怪,但当我怀疑到你,就觉得这样的漏洞本不该出现,除非这是你想要的....造成如今局面,在你计划之中,而这样一来,你便是受害者,并不需承担什么责任,别人甚至还会同情你,来日还可回到这客栈过你自己的日子。”
这才是戳穿的真相。
而李氏那柔弱可欺的样貌一下子便狰狞起来,仿佛鬼魅附身于凡人之躯,饶是痛恨他们的李家人都分外心悸。
这女子....怎如此狠绝!
李氏垂着眼,如风中柳絮,孤苦无依,可她被见状的官差一举拿下时,嘴角轻勾的浅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欸,真是可惜,我以为很快可以成事了呢,不过一开始我也没想杀那李易,我是真想勾引他的,可惜,这男人见过世面啊,家有娇妻,倒看不上我了,半点风情都不招惹,我也只能想此法子....”
她盯着明谨,眼神如勾,似笑,其实含着怨憎。
“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可以帮我弄死江春来,可惜把我自己给栽进去了。败了也就败了,可你这般好家庭养出来的女子,不愁吃穿,不知人间疾苦,所以惯能站在圣人角度去训诫凡人,可真让人厌恶啊...”
她的厌恶比她表露的真性情更真实,旁人都感受到了她的恶毒,遑论明谨。
可明谨见过的场面岂是旁人能想象的,对此并无所感,只平和道:“厌恶我的人可太多了,夫人真当排不上号。”
“你可真高傲。”
“败了却不肯服输,还想朝我耀武扬威,夫人不觉得自己高傲更甚么?”
李氏一时怼不过,眯起眼,紧抿唇,要被差役押走的时候,却听明谨唤了她一下。
“李青钥。”
被人唤了许多年李氏,为江春来附庸的李氏一时恍惚,但还是回头,且见到几步远的明谨对她说了话。
她还在想这个谢姑娘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估计是背后探查的。
果然很细致。
不过一过路人而已,却如此认真好管闲事。
“凡人如是,皆有不同,出身有偏差,遭遇有好恶,但唯一公道的是道德礼仪的束缚,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人在世,当心有敬畏才是。”
“这话并非训诫于你。”
“而是你我共勉。”
说完,敛下深沉且怅然的眸子,不为人所见,明谨放下帘子,不见她脸庞。
车马哒哒行走,渐远。
诸人目送之,一时无言,而李家人有几个知礼的则是隔着一段距离拱手作揖以表敬重。
李青玥目光狠辣,盯着马车背影,但被差役推攘了下,便也转过身....
她在想,这个谢姑娘是怎么知道她身子实则无碍的。
唯一的机会,大概也只有在她揭露江春来罪行之时,自己冲进去,扑向她,对方扶住了自己。
李青玥摸了下手腕。
她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看起来很有官家范儿的谢姑娘会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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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还好有你在,不然那李易跟李家可委屈死了。”
谁想到那两夫妻一个赛一个心狠毒辣。
芍药想想都心悸,如今案情大白,她自轻松欢喜,却见自家姑娘神色忧郁。
“姑娘?”
“嗯?”明谨回神,却是手指轻点阳穴,轻叹道:“我在想,他们夫妻没有孩子的事。”
“阿?好像是没有,也正常吧,他们夫妻感情不好,也还好没有孩子....”
明谨见她为那不存在的孩子庆幸,自己却是有些失神,喃喃道:“也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才....无子添丁,便不可履行兵丁之务,得另添沉重缺丁赋税,加上李氏常年病痛,药费亦是不少,客栈又偏远,生意不如何,贫穷夫妻百事哀,税务繁重,渐生厌憎,最终仇恨相对.....”
芍药可从没想到这一层,一时喃喃:“兵丁税赋?很多么?”
她在庄子里看到不少粗工农妇家庭,一个个倒都有门户,可因庄子富足,各有收入,便都有孩子,倒也没听过这种事。
“多,多到一中等门户都觉得沉重,何况下层商农贫籍。”
因为那种税收是按一家门户的总体收入所定的,并非统一定数。
芍药恍然,“为何要定这样的税务?若是无子履行兵丁义务的家庭,岂不是要倾家荡产?尤其是我们女子,那就更惨了!”
让芍药意外的是明谨并没有一味同情百姓而贬责税赋,“一国之民生,来源在于人力,不管是促进经济,还是边疆军务,都需要大量的人口,一家门户无子尚可,若是一国之中多家都缺子少子,于国发展不利,不论是边防,人才接替,抑或是经济,都有巨大影响。是以诸国都有类似的税赋,只为了逼迫百姓多生子,只是我国当朝....沉重了许多。”
在大的格局体谅个人的得失,也算是另一种中正。
芍药横眉竖眼,“如果大家都一样也就罢了,偏偏我们国...多了那么多,这是谁定下的?”
明谨:“谢远。”
芍药惊住了,喃喃不敢说话。
而明谨淡淡笑着,无言静默,只挑开帘子看窗外风景。
第9章 小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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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灵算是大郡,来历很是久远,素来有海上起明月,莽山藏乌灵的美誉。
虽然如今比不得从前繁荣,但城池格局就摆在那,官道宽阔。
但在十里之地的时候,骤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四起尖叫声。
明谨前半路困倦,睡着了,这忽然惊醒,一时茫然。
芍药见她醒来,忙倒了水给她,明谨喝了一口润润沙哑的嗓子,问她怎么回事。
“刚到壁云山,好像是塌方了,刚刚我听到有人哭喊。”
“就在前面,可吓人了,距离我们好近,幸好我们的人技术好,及时勒马。”
芍药正说着,毕十一已经来报,的确是前方塌方,有车马被掩埋了,现在可乱得很,后面车马受到惊吓,有直接翻车的,连带着其他车马也撞上。
这里是主道,通往城池的都过这里,车马极多,谁也没想到会有山体塌方。
“有伤员?”
“有,尚且不知多少。”
明谨沉吟后,让几个人去前面看一下,能帮就帮。
不止是她这边,其他过路人家也都派遣人员去前方探看,不只是与人方便,也是予己方便。
不过因为距离近,明谨撩开帘子就看到了前方的惨状。
泥石交加,且有两辆马车的露出半截,其中一匹马大半身都在其中,只露出一个马头在外面嘶鸣。
数十个各方派出的家丁护卫都在努力挖掘,但手头也没称手的铲子,刀枪棍棒没什么用,徒手更不必说,毕竟这是泥流混着石块,石块好搬,泥流难去,一时效率极低。
“去找过路的农人,他们手头有扁担等农具,能买多少买多少。”
明谨很稳得住,冷静吩咐后,为了谨慎,让芍药下车看顾。
也是巧了,芍药刚下去没多久,明谨不看外面,只耐心等待着,却听到边侧动静不小,好奇之下,掀开帘子轻看一眼,刚好看到一个戴面纱的窈窕女子亲自带领一群家丁护卫前去帮忙救人。
那些家丁护卫手头都有农具,明谨稍稍扬眉,多看了那戴着面纱的姑娘两眼,但也放下了帘子。
壁青山两侧山体狭高,很久以前也听过塌方之事,但工部觉得是自然灾害,也就没能处理,日子久了,别人也就没当回事,但前几天暴雨,导致泥土疏松,这才导致变故。
明谨这几日因为客栈两夫妻的事,一贯心思重,睡不好,如今路途半睡中被惊醒,越显得疲惫,脑袋也有些生疼,便按着阳穴轻眯休憩。
不过她却不知隔着七八米远的另外几架马车,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正掀着帘子往外看,满是不耐烦,“这什么破地,下个雨就塌方,今天还能回城?”
仆从不敢应他,只能悻悻安抚,得了好大几声训斥,但忽然,脾气极不好的萧家小公子忽然瞪直了眼。
他看到的是毕十一跟芍药等人,惊鸿一瞥,他有一些印象。
“公子?你这是去哪!”
“你让开。”
萧小公子匆忙下马车后,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仆从,揉了两下眼睛,真看清后,两条腿好像控制不住似的,风风火火快跑过去,一路绕开或者推开不少人。
“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奔着叶家小姐那边去了。”
萧家仆役慌了,因为叶家小姐如今是郡城名声极盛的人物,跟她牵扯上,到时候他们家这小公子又得闹腾了。
一群仆役后面追赶,而萧小公子就跟小牛犊一样直奔那边人最多的车马聚集之地。
本来就不安定,人心惶惶的,这小公子一闹腾,群体就混乱了,吵闹声四起。
“是萧家小公子!”
“姑娘,快快让开。”
“那混世小魔王!”
叶家这边也有些慌,生怕自家姑娘被小魔王给招惹了,正严防死守,而那叶家姑娘姿态娇柔,见状,面纱之下的脸色煞白了几分,朝挡着自己的丫鬟道:“没事的,我跟他说一下就好。”
丫鬟还想劝阻,叶绮思眼神坚决,正掀开面纱,要呵斥萧小公子不要乱来,嘴巴刚张开。
萧小公子一把推开丫鬟,又一把推开她,直奔她们后面的某一架普通马车。
这辆马车跟周遭的马车一比自显得寒酸。
不知为何,今日过此道的马车所属多乃官邸,明谨在马车里睡着,不曾在意,但芍药他们一早就发现了,只是也不以为然,也不知跟他们挨着不远的是叶家家眷,更不知不远处是萧家所在。
但这萧家小霸王在整个乌灵郡都有赫赫威名,众人退避三舍,却不知他为何直奔那马车,又为何.....
“谢明谨!!下来!”
“我知道你在上面!”
什么叫小霸王?
蛮横,无礼,刁钻!
萧小公子看马车没什么反应,气坏了,一脚抬起就往马车车轱辘上踹!
马车再寒酸也是马车,何况表皮寒酸,内在构造是精心打造的,它很稳,只是旁人看着慌,尤是萧家的仆役。
刚刚他们在后面听到了萧家小霸王的叫喊,一时吃惊,还未来得及劝阻就见自家小祖宗来了一个飞踹。
叶家人:这小霸王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家人:这车子质量不错。
明谨身边倒也不是没人,只是都没想到这小霸王这么猖狂,错愕之下都愣了,但很快过去,眼看着就要拿下这小霸王,萧家的人看到了,一群人过来护住小霸王。
就要兵戎相见时,小霸王浑然不惧,只轻佻张扬大喊着:“谢明谨,怎么,你怕了?还不快下来!快下来!”
马车帘子撩开了,被搅嚷得颇为倦怠的明谨目光如雪一样飘洒而落。
集中在小霸王身上的时候,略有思量揣测,而小霸王见到人后,愣了愣,下意识问:“谢明谨?”
明谨被他这语气给逗了,“小公子叫喊了这么多次,还不确定我是不是谢明谨?”
她的语调凉凉的,却又不是特别孤冷敌意,更没有被打扰冲突后的恼怒,只有平和。
小霸王是真觉得如今的她很陌生,当年的谢明谨不是这样的,哪怕那时她还年少,她还没去都城,她在郡城时的精气神也不该是这样的。
惫懒,苍白,带着几分超脱世俗的冷淡。
反正是说不上来的那种模样。
但小霸王也察觉到她对自己很陌生,“我知道你是谢明谨,你就算烧成灰我也知道你是!”
明谨一时沉吟,又打量了下他,像是在验证什么:“小公子是属炉子的?”
小霸王涨红脸,“谢明谨,你少来,果然还是如以前一样尖牙利齿,口蜜腹剑,胡说八道....”
明谨不说话了,等小霸王骂完,小霸王出了气,看她神色不起波澜,目光一扫,忽眉飞色舞得意笑了,“我说你怎么都不回嘴,任由我骂,看来这几年你是真的过得很惨,被家族流放了吧,看你坐的这马车,破破烂烂的,身边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庄稼汉,怕是打不过我的人!嘿!”
小霸王说完这些,浑然觉得比此前连环骂还要爽快,但一看明谨,忽而又膈应了。
她怎么这么平静。
不该觉得丢脸然后骂他吗?
但她没有。
只是平静看着他。
那眼神有点怪,就好像他奶奶看他的时候....
半响,被自己心头想法膈应不行的小霸王仿佛从那眼神里看出点意思来,不自觉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明眼人都看到明谨松口气,客气问:“你是?”
“你竟真的把我忘了!!”小霸王炸毛得很,“谢明谨!我是萧禹!”
明谨恍然,又客气地问:“萧小公子,我能问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吗?“
她这般温和端雅的语气,可萧禹愣是觉得她喊自己神似“宵小公子”。
他戒备,冷笑道:“你该不会想问萧禹是谁吧?”
他可不傻!才不会任由她羞辱第二次!
“那倒不是。”
萧禹松口气,那就是想起来了?
明谨稍叹气,问:“我们以前认识?”
萧禹:“....”
他抢过身边护卫的长棍,指着明谨,“你激怒我了,下来!”
他这副样子像极了被砸了土洞的土拨鼠,操着棍子就要跟人决战。
第10章 砸了它(谢谢Panni老书新书都10W打赏。)
徐秋白早已听到前面动静,撩了帘子看,只看得到萧禹的做派,看不见马车里的明谨,但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想着,此刻的她应当是笑着的。
疲惫,却也略带点精神,饶有趣味地逗人玩。
被囚在庄子多年都亦那般乐观意趣,看书学东西,给自己找乐趣,遑论被放出。
她就像是一只高傲的鸟儿,若是被迫在笼子里休憩,便顾自梳理华丽尾羽,若出了笼子,一样能翱翔自由吧。
反正你听听她刚刚说的话。
“这就不必了吧,我身体不好,这要是下去被你一棍子打死了,你会很麻烦哦。”
三分调侃的温柔,四分体贴的提醒,还有三分入骨的告诫。
可惜萧禹如此混世的小霸王是听不出的,只横眉竖眼,一味想要羞辱明谨,“呵,我还会怕你?谁不知道你现在早已被谢家遗弃了!我打死你都没关系....”
他这番恶行恶语时,还挥舞着棍子示威,明谨按了下眉心,面露无奈,却也看似十分宽容,温柔可欺似的。
众人瞧着,就是小霸王耀武扬威,无端欺负一个弱女子。
萧家那些仆役也没说什么,只一味拦着明谨这边的人,不让他们碰到萧禹。
忽闻马蹄落踏声,齐整奔腾而来。
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错愕之下,也不知来者是谁,因为来的人很多。
还有马。
这来的是一伙骑兵,气势彪悍,尤其是前面的玄甲领兵者,头盔之下,双目锐利,驾驭骑兵到塌方之地,也没多问,直接勒令一声,“三队下马,救人!”
那第三队竟都带着铲子,显然有备而来,其余没下马的则是从另一边沿绕过来。
到了跟前,那领兵的青年目光锐利,目光一扫,扫过正握着棍子的萧禹,他皱皱眉。
“你在干什么?”
萧禹认出对方,乌灵城防军副统领东战,也是车庭司的直辖上官,算是他父亲的下级僚属。
不过对方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远非他父亲可比,然而自家算是乌灵郡有些底蕴的家族,而对方草根而起,若非攀附了东家,成为东家养子....
萧禹轻哼了下,高声道:“当然是跟老朋友叙旧啊,你呢?怎么,不会是来找这谢明谨的吧。”
萧禹的语气很嘲弄,一方面为了表达对东战的轻蔑,一方面为了继续羞辱明谨。
用脚趾头想想,他也知道东战不可能是来找明谨的。
结果他刚说完,东战没理他,只是轻拉缰绳,那俊武的高头大马就动了动马蹄,哒哒几步轻慢骑踏到马车跟前。
不远不近,东战在差不多的高度见到了马车帘子掀着后的明谨。
他似乎也端详了一会,确定是她,才开了口。
“多年不见,谨小姐风采依旧。”
她都这般憔悴了,他说这话倒也不怕良心喂狗。
而这位副统大人的表情严肃,眼神冷漠,委实算不上客气,只是比起萧禹的昭然羞辱,他的不喜在内心,只是不屑表现。
明谨这个人一向公正,此前待萧禹如何,此刻待这位乌灵郡城军方体系中的明日之星也一样。
“你是....?”
她问了,一样真诚疑惑,一样十足陌生感。
东战愣了下,眉头如剑下压,锋芒外厉,还未说什么就听到边上萧禹十分张扬的嗤笑声。
开心了?
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被羞辱了嘛。
“东战。”
东战可比萧禹有深度多了,直接报了名字,“谨小姐去往达官显贵极多的都城多年,不记得乌灵之人倒也正常。”
言外之意似在说她眼高于顶。
明谨面露歉色,轻叹:“是很正常。”
东战:“...”
明谨委婉道:“那时我还小。”
萧禹受不了她这副天然无辜理所当然,又昭然散漫的样子,简直比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个明谨更讨厌。
他不顾仆役拉扯,再次跳出来指责:“你不要脸!我比你还小,都记得你!你怎么会忘记?!”
相比不认得,更伤人的是无视,相比此前明谨饶有耐心容忍他的羞辱,现在的明谨却在关注东战。
但她没说话,在等他说。
东战知道对方看出自己为她而来,倒也开门见山,“主君有令,让我带谨小姐回去。”
东战以为她会问去哪。
结果并未。
她只是泰然地坐在有些寒碜的马车里,问他:“父亲让你保护我过去?”
“是。”
“既是保护,是否意味着要为我所有的安全之事负责。”
东战皱眉,目光逡巡,在揣测她有何心术,但他性情中的刚正占了上风,有一说一。
所以他继续应了是。
明谨这才笑了,笑得如同在荷花池中徜徉的鱼儿,“既如此,那东大人就得帮我办一件事了。”
东战眉头就没有松开过,问:“何事?”
明谨脸上笑意如旧,只是偏过脸,可算纡尊降贵一般,伸出绸袖微垂,款款贴服的一截手来,纤长苍白的手指懒懒指了一处。
“把他的车,给我砸了。”
她的语气特别软,动作也很随意,但并不显得娇柔造作,反而有一种凌厉在内,凉薄于表的气质。
且不说在场之人皆是错愕,被指着的萧禹一时不明,还看看周边,半响才反应过来明谨指的是他。
顿悟之后,他难以置信,又恼怒非常,涨红脸,“谢明谨,你敢!!!”
明谨在笑,只是笑意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此前你也说过比我小,长幼尊卑,萧家好歹也是乌灵传承三代的蓝勋之族,至今还未教你?”
萧家仆役面色大变,一个个敢怒不敢言,眼神也有些躲闪。
萧禹还未知明谨这番话的厉害,只一味攻击:“你算什么长!!你我同辈,就大我三岁!!谢家哪里还有你位置,你太嚣张了!你以为他真的会听你的?”
明谨面上已无笑,只是抵着窗柩上的手摩梭了下额侧,手指边撩开垂落的发丝,且按着穴位,似是惫懒,又似冷漠。
“于私,你既承我父亲之令前来接引,自该庇护,哪怕你心里不愿,但答应了,便是承诺,当世之人理当守诺,不论男女,何况君子。”
她的话不软不硬,既把他放在君子的架子上下不来,又略嘲弄他明明不愿却还是前来的矛盾心态。
东战面色越发冷厉,那眼里的冷光像是烈火煅烧过淬冰的赤刃,盯着明谨,淡道:“我乃公职之人,于私相助也就罢了,不可...”
明谨:“若是于公,乌灵军防下辖职权覆及治安,塌方变故之下,维护受困百姓平稳度过事态,杜绝任何不安分危险,这也是你的职责不是么?”
东战神色大变,而明谨这才把目光重新轻飘飘落在被萧家人强行拉扯住的萧禹身上。
“而这位萧小公子,横冲直撞,目无民生,只为一己私愤阻碍安定,造成混乱,若是这般都无惩戒,就是因为我在乡下种菜太久了,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乌灵世家的权力已高于法纪了。”
萧禹还想骂,但被大逆不道的仆从铁了心捂住嘴巴,一边准备朝明谨道歉。
不管明谨在谢家地位如何,这帽子扣下来,萧家都讨不了好。
因为谢家就坐立在乌灵,只要明谨一天姓谢,一天是谢远的女儿,他们小公子今日所为就是极出格的!
其实若是明谨自知地位敏感,不如从前,肯忍下,那也无妨,可她偏偏不是。
她始终是谢明谨。
第11章 小阿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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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整个乌灵对这位谢家女认知不算很多,因她年少就去了都城,而都城遥远,更为上端,消息若有封塞,也没什么人得知她那些年在都城的事儿。
唯独一些乌灵郡城的旧人,就好比萧禹这厮,哪怕是孩提时候的事儿,也给了他莫大的阴影,如今都惦记着,迫不及待来寻事。
要说这位小霸王,处处是破绽,处处有把柄,只是未必每一个都如明谨这样,前面宽厚和善,末了却笑意潺潺给你一暴击。
现在关键且不在萧禹,而在东战。
他如何说?
徐秋白远远看着,看到了这位乌灵军刚强勇武功绩幡然的副统领面颊抽动了下,看明谨的眼神却有几分与外表气质分外不同的阴沉,但最终他也没得选。
于公于私,她都把路给说死了。
东战牙根轻咬,忽而转过脸,对自己的副官冷声道:“砸!”
副官愣了下,后明白过来,当即下令下属将萧禹的马车围起来。
萧禹是真没想到东战竟真的敢砸他的车,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丢的是脸面吗?是他小霸王横行霸道建立起来的赫赫威名!
“你敢!!东战...你们放开我!!”萧禹想冲过去攻击东战,却被吓坏了的萧家人拦住,无奈之下,萧禹只能抽空找明谨麻烦,隔空怒骂,“明谨,你好样的!去过几年都城了不起是不是,敢砸我的车,我....”
明谨抬眸看他,微微笑,那双眼却倏冷冷的,让萧禹一惊,嘴上的骂言也掐住了一丝。
“萧小公子该庆幸自己不是在都城,也幸好冒犯的只是我这样一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且为家族厌弃的柔弱女子,换做他人,十有八九已经被打死了,萧家都救不了你。”
她的疲惫虚弱不是作假的,这般说的时候,又对他露出十分宽容的笑容。
“乌灵挺好,适合你。”
这一时不知道是在夸乌灵,还是在贬萧禹。
萧禹面色涨红,又苦于被仆役拉着,可气坏了,但奇怪的是他倒也没再辱骂,大概被刚刚明谨的一个眼神给吓住了。
尤记得当年年少,他一样猖狂,却也一样得罪了明谨,然后....
那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温温柔柔的,眼里有最刚强的意志,也有最彻底的狠绝。
他怵到现在。
————————
砰,砰,砰!
马车已经被砸了,车轮都被卸了下来。
萧家的脸面也没了,萧家仆役们灰头土脸,尤其是萧禹。
场面一时死寂。
东战面无表情,“萧禹我已惩戒了,谨小姐可满意了?”
他有嘲讽,大概认为她是那种吃不得亏骄傲万分的人。
其实这种认为也没错。
明谨:“难道不是东大人严于律己处事公正么,与我何干。”
东战嘴唇一抿,忍了忍,没有对她继续嘲讽。
可明谨却轻垂了半臂,手指敲了下马车,“不过....”
“我的确是满意了。”
“谁让他踢我马车了呢。”
她戴了一个好大的帽子,好生理直气壮,为民着想,让他不得不顺从他,可得手后又翻脸无情,露出了本私的一面,让他懊恼。
东战觉得自己从小讨厌这位谢家嫡长女,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现在可以走了?”
东战不愿多说,也自知说不过,正要派人带着马车离开,却听明谨说:“我都可以,就怕我说了不算。”
“是吧,十一。”
她笑看不远处回来的毕十一。
毕十一没有被明谨含笑看穿的恼怒,只有不卑不亢的厚脸皮,一如既往过来行礼,道:“姑娘,主君安排的人过来了。”
那边小道山岗路,护卫队井然从林中隐秘而出,明谨也只看一眼,淡淡道:“一路都跟着的,生怕我跑了,还谈什么过不过来。”
“不过是我看不看得到的区别罢了。”
所以在客栈的时候,毕十一提及什么可疑人物,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已然猜到附近有护卫队驻扎。
只是毕十一他们愿意演,她也愿意陪着。
不过中间出现的那个蛇手青却是个意外,差点就拿了她小命,也不知她的父亲大人如今可否知晓。
——————
每到这个时候,坚决服从主君命令的毕十一就装聋作哑,低眉顺眼,仿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若是他的主君要把她送进地狱,他都不带含糊的。
明谨也懒得跟他掰扯,更没精力再跟东战周旋,只淡笑抛下一句,“你们都是父亲派来的人,都说要带我走,若非去同一个地儿,你们可得打一下了。”
东战目光一滑,对上毕十一,主君派的?
他忽而明白了什么,那差遣他来的就未必是谢远了,而是...老夫人。
东家是老夫人的娘家。
东战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打好像是不可能打的,你看东战反应便知道了,明谨忽然觉得无趣,只失笑了下,就要放下帘子,随他们如何。
反正去的地方也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吧。
可她也不太想回谢家,所以去哪个地儿都无所谓。
但就在此时。
“阿谨?”
忽如其来的声音,忽如其来的人。
谁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来到这。
风尘仆仆的,带着两个随从,起码从后面官道来,见到塌方拥挤有些担忧,快马过来时远远看到两队人马对峙,其中一方是东战,他认得的,另一方却是有些眼生,但他记得那个青年。
于是猜测,然后顿悟。
最后赶忙过来。
“果然是你!小阿谨!”
容貌不算太出色,但颇有几分明朗方正的中年男子一袭青孺长袍,留着两撇小胡须,看见明谨后,打量了下她的眉眼辨认,最终喜不自禁,忙下马来,到马车跟前笑道:“怎么,还认得的三叔不?”
此前明谨也是笑的,却是皮表不衬,端方于礼,并非发自于心,跟此刻截然不同。
这时候的她,眉眼都是笑,喜悦绽眉梢,容貌清美寡冷之下,且还有一两分对长辈亲近的娇憨,虽淡,却越显它的难能可贵。
“大概是认不得了,谁让三叔比当年还年轻了呢。”
她用手扒着窗子,眉眼弯弯,夸得很入心,让人闻之愉悦,也能深刻感受道她对此人的亲近。
“哈哈,小阿谨你嘴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想想好多年了,大哥也...不用,你不用下来,你身子弱,等下回家再说。”
谢沥见明谨要下车行礼,忙阻止,后瞧了瞧东战跟毕十一,笑呵呵道:“你们也是要接阿谨的?可巧了,我正好赶上,东战,你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必劳烦你了。至于你,我记得你叫毕十一吧,一起走啊。”
毕十一表情一板一眼的,“主君的意思是....”
没等他说完,谢沥一摆手,“先回家再说。”
仿佛在他看来,谢明谨一旦回来,自然只能回谢家,不然还能去哪里?
毕十一眯起眼,但最终双手合揖,顺从了。
谢明谨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不过现在要过也是不容易的,得先把前面的路通了,好在有东战带来的人,很快塌方堵塞的泥石就被处理了不少,好在没有人伤亡,只是重创居多,危重之下,东战打算征用马车送这些伤患回城。
东战还未开口,就有人提前响应了。
“叶姑娘?”他也听说过这位叶家姑娘,名声极好,在乌灵郡城中引无数世家公子追捧。
叶绮思稍一欠身,气质清雅,声音柔美,且道:“东战大人,小女愿意献出马车帮忙这些受难之人。”
此前东战被明谨气得肝疼,仿佛在这温柔似水真善美的叶姑娘身上得到了慰藉,“多谢叶姑娘。”
这语气跟眼神与前分外不同,倒显得谢家某女子活该被他不待见似的。
第12章 谢家
好在明谨也不在意,不,应该说她根本没放心思在这边,只一味跟自己的三叔聊天,从乡下的果子到都城的美酒,她没有半点避讳,眉眼开阔,心思通透,让谢沥越发赞赏。
道路开通后,芍药带人回来,不知前面冲突变故,明谨也没说,前者只知道谢沥来了,见这位谢家三爷待明谨好,十分开心,靠近马车将前事汇报了。
“辛苦了,看你脸上的泥。”
谢明谨拿出丝帕,轻轻擦拭了芍药脸颊上的一抹泥,芍药憨笑,“没事没事,姑娘,路已经通了,这下要走了么?”
自然是要走的,明谨也无心留下来跟那个怒视他的萧禹或者不待见她的东战周旋。
马车周转,在谢沥的带领下随前路井然马车朝郡城而去。
东战这边还在安排救人,已被不少人盛赞善良的叶绮思留意到他抽空看了那远走的马车一眼,而那萧禹更是原地弹跳炸毛,不断发脾气,既骂谢明谨,又骂东战,萧家人捂嘴都来不及,可他又心急火燎让手下人花大价钱去买马车,非要追上前面不可。
至于往日那几个城中常见的公子哥爱慕者,此时竟也无暇来找她,只一味凑在一起讨论刚走的那个人。
叶绮思面上淡然,实则手指掐进掌心,等回了马车后,她状似无意问身边嬷嬷:“刚刚那个谢明谨是何人?谢家女么?”
嬷嬷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应是,“她是谢家女。”
“哪一位所出,怎从没听说过?”
嬷嬷到底在叶家待了很多年,吃过的盐也比叶绮思见过的人多,也不计较她是什么心思,毕竟对谢明谨有好奇试探之心的人太多了,人之常情。
她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半响后才说道:“谢远大人所出,谢家嫡长女,之所以没听过,大概因为谢家也不太想让人再记得她吧。”
本来听到嫡长女的时候,叶绮思不自觉揪住丝帕,待听到后面一句,才缓缓松开,面露宽色,轻叹一句:“看起来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可惜了。”
说罢,她抚了下脸上的面纱,微微皱眉。
嬷嬷目光滑过,偏过脸,眼里闪过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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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乌灵郡城,该告别的就得告别了,两辆马车提前分开,因为徐秋白主动要求告辞,谢明谨也没挽留,因为总是要分开的,她也不会将对方带到谢家那不安定的地方去。
不过....这位徐先生一路见识,合该知道她背后牵扯不小,再经过壁青山那边的事儿,猜到她出自哪个谢家的吧。
可他什么也不问,也不说,只是正常告别。
谢明谨在车里把书还给对方。
“愿先生才学得以施展,品德得以维持,清风朗月,自在闲散。”
她不祝高中什么的,却说这样的话。
徐秋白睨了她一眼,道:“承姑娘吉言,也祝姑娘于此同好。”
嗯,也祝她才学施展,品德维持?
她也只是一个女子。
明谨莞尔,“其实你我都知道这很难,几乎不可能,不过所谓祝福,就是明知不可为,所以寄希望于念想。”
若他高中,为官之道哪有自在的,就很难如她的愿了。
若她回谢家,世家之地也从无平静,其实也同理吧。
“那么,祝你我的念想都能破败得晚一些。”
“好。”
正要别离,徐秋白不由回头问她。
“谢姑娘,你是真不认得那些人了吗?”
他问得突兀,难得好奇似的。
明谨看他难得好奇,却也不愿意直接回答,只笑着眨眼,“你猜。”
徐秋白一怔,后失笑,一作揖,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徐秋白走后,不远处的谢沥过来,不由赞叹前者风采,却也好奇,“我观你们交往,虽是君子之风,看似守礼,却又不符常规。”
不是亲不亲密的问题,作为叔叔,真若是过于亲密,他也会制止的,主要是两人都太与众不同。
“不符常规么?”明谨其实自己也察觉到了,笑了笑,“大概是因为都不图对方什么吧。”
真图了什么,路数也就有了。
那才是常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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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灵郡城古老,可见雍容跟腐朽两种气质混杂一起,若是过客人,充其量爱惜它的久远,又刻薄于它的衰弱。
芍药年幼跟随明谨,却非从乌灵起家,而是在都城才跟随,所以她对乌灵有些陌生,最多的印象就是——那个看她家姑娘十分阴沉沉的尊贵老夫人。
后来老夫人从都城回了乌灵,她对乌灵的印象就更淡了。
但也非一点解也没有,因为谢明谨在从前一些年里时常提及乌灵。
“姑娘,那里就是你提过的鸾溪涧吧。”
马车过郡城主副道,渐入空幽之地,竹林清绕,湖碧嵌玉,芳草凄美环古木,雨雾空朦青石板路。
这边人少,芍药已掀开帘子,看着边侧过路可眺望到的陡峭山峦,峰隐于雾面,雾染于青碧,碧坠于银瀑,这样分明醒目,又昭然融合的美色让人心眼留连,不肯回归。
“嗯。”谢明谨轻声应,但她的目光却不在那鸾溪涧,哪怕马车边上的谢沥笑着提及它的传说。
谢明谨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传说,什么九天凤凰落地凡尘,于凡间磨砺云云,说着说着就说到此地风水,居住在此地的人多达官显贵。
芍药憨直,一听这个传说眼睛就亮了,眼看着自家三叔把自家小丫鬟给忽悠傻了,当即慢悠悠来一句,“这前后顺序怕是有点问题,难道不是先成达官显贵了,才搬到这里住的吗?后来这里门庭败落的也不在少数。”
芍药:“???”
谢沥尴尬,只能摇头叹道,“你啊你啊,你这性子....”
看得太透了。
其实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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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灵鸾溪涧这边多是世家老宅,有许许多多在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世家名望发源于此地。
谢明谨之所以提及门庭问题,也是想试探下这位镇守乌灵祖宅的三叔是否还如当年一样对世家门阀的权利欲望有冷静之心。
她父亲那儿....她已是无能为力。
还好,她觉得这位三叔没变太多,虽因当了官儿,圆滑了一些,可到底不比她父亲那般狠辣决绝。
谢明谨心思宽泛了一些,面上也带了笑,不过芍药却无端紧张起来了。
“姑娘,老夫人那边....”
“不用慌。”
“姑娘已有应对之策?”
“大不了让我跪着或者站几个时辰,我直接晕过去就行了,等会你记得接住我,地上硬,别把我磕疼了。”
明谨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端方,仿佛本该如此。
“对哦,还是姑娘聪明。”
边上的谢沥:“....”
怎么说呢,自家侄女跟自己大哥其实很不相似,唯独有一点——天资不凡,深不可测。
无关褒义贬义,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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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夫人,谢沥不好说什么,他们这些兄弟姐妹都是庶出,一向不为前者待见。
“你自己小心一些。”
他能抵着压力将她从东战手里带回谢家,已是忤逆了老夫人的意志,只是装傻充愣可以糊弄一下,可若是一再忤逆,那就不好说了。
明谨也知他的为难,安抚道:“谢谢三叔,三叔从外归来,理当有一堆公事处理,就先去忙吧。”
谢沥本来还有些尴尬不能庇护侄女,明谨给了台阶下,他面色舒缓许多,离开了。
“姑娘,我们现在去哪?”
芍药刚到这老宅,就品出了几分味道——没人理会他们。
既无人招待迎接,也无人搭理。
仿佛是故意的。
这可比一来就刁难还让人觉得屈辱。
“去...那座楼吧。”
倦怠之下,谢明谨思虑跟动作有些缓慢,最后才偏头看着一个地方。
芍药跟着一看,一座二层小楼,周遭都是林木,看起来分外冷清。
一行人过去了,路上依旧没什么人,但等到了小楼前面,芍药一眼就看到了楼前一堆人。
还有一个大火盆。
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第13章 谢明月
这一路都没人,猛就见到这么大的阵仗,她有些错愕,下意识看下自家姑娘,后者却是从容淡定得很,只维持正常的步履。
芍药也跟着心定了一下,也才有心思去观察前面那一堆人。
嬷嬷跟丫鬟的一大群,为首者却是一年轻姑娘。
看着比自家姑娘还小上三四岁,约莫也就十四五上下,长相娇美,叉腰笑看他们,神气得很。
但她打量谢明谨的时候,愣了下,继而脸色很难看。
芍药自知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但都是女子,她第一时间就体察到了这位娇小姐的不悦来自何处——自家姑娘的姿容。
不过对方很快将这种不悦转变为敌意的嘲讽,“谢明谨,你可算从乡下回来了啊,很不容易吧。”
她语气骄傲,扬着下巴看人,好像某一方面吃亏,就非要在另一方面找到优势。
谢明谨没说话,倒是好生看着这姑娘,那眼神谈不上恶意,也没恼怒,只认真细致,还带着几分让人觉察不出的温和。
娇小姐却觉得这目光分外瘆人,叉腰的手忍不住收回,摸了下手臂,又觉得这样没气势,当即迫不及待指着地上的火盆道:“被父亲驱逐到乡下地方,你这人特别晦气,我可给你准备了一个火盆哦。”
且先不计较对方话里的羞辱,芍药一看那火盆,差点撸起袖子跟对方干架。
这是跨火盆吗?这火大得都可以烤猪了!
芍药心里有火气,但没有强出头,规矩摆着呢,只绷着脸站在明谨身后。
而明谨呢,看了那火盆一眼,再看向娇小姐,面上竟有笑意,“三妹妹这些年这般惦记我么,我人还没到,就先给我准备了一个火盆。”
谢明月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怪,主要是对方那温柔却稳重的“三妹妹”让她十分难受。
被膈应到了,鸡皮疙瘩就没下去过。
她还未说什么,就见谢明谨继续问:“厨房有栗子吗?”
她问谁?那些嬷嬷跟丫鬟们下意识就想应,可又回神过来——对方可不是他们的小主子。
他们的小主子正叉腰怒瞪他们呢,一副他们只要敢应、她就会抽死他们的样子,于是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看来没有,原来城里连栗子都没有,三妹妹这些年辛苦了。”
“谁说的!肯定有!你以为是你那乡下地方呢。”谢明月嘴一秃噜就反驳了。
“那你吃不吃?”谢明谨问她。
谢明月忽冷笑了,慢条斯理道:“你真以为我是个贪吃的呢,这么容易被你糊弄,我告诉你,我才不....”
“加蜂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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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宅老院,大榕树扎根盘顶,照映郁葱,院子里,好些嬷嬷井然有序,而年轻的丫鬟们一个个谨言慎行,生怕被抓到错处被发落了。
彼时,被精心伺候、浑身上下连发髻上的珠钗都被擦拭油亮的谢老夫人正在听一个嬷嬷汇报探勘结果。
“你是说,她直接去了云潜楼?”
“是的,老夫人。”
“果然一如既往没有规矩,然后呢?”
嬷嬷迟疑了下,还是硬着头皮道:“跟厨房要了栗子跟蜂蜜。“
“嗯?”
“她们在炒栗子。”
老夫人怔了下,目光深沉,“你说什么?明月那丫头呢?”
“在一起吃。”
老夫人的脸幡然阴沉,半响后,才刻薄吐出一句,“果然是庶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虽是她嫡子之女,可却是妾所生,所以只能是庶出。
算起来,整个谢家真正嫡出的也就两个。
一个是主君,一个就是主君长女谢明谨。
以嫡生嫡,才是嫡脉,也是世家的根基。
可....老夫人不喜欢。
哪怕是自己嫡子所生第一个孩子,她也不喜欢。
何况只是个女儿。
“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
云潜楼空旷院子里,火盆上面搭了一个锅,锅里炒栗子,边上香甜蜂蜜辅加,香气逸散,乃熟可食之时,主院那边来了人,传唤谢明谨前去问话。
其实栗子跟蜂蜜都算不得珍贵东西,按理说谢明月不至于如此眼馋,芍药还纳闷,暗暗揣度这莫不是个贪吃如饕的小吃货?
“吃食不珍贵,可作为姑娘家,倒腾吃食在祖母的规矩下是不许的。”
没守着糖炒栗子的明谨在院子另一边花圃前面看着,见芍药询问,面上露出些微微妙,“我那祖母,惯常要求他人常守规矩,我本该敬重她这一点的。”
芍药好奇,“因她喜欢害姑娘你?”
“不。”明谨笑了笑,“是我讨厌她常要求别人,自己却不守....且总觉得自己就是最大的规矩。”
在都城那会,她是亲眼见过自己的祖母是如何端着架子要求事事精细,又时常过度奢靡的。
但凡她想吃的,想要的,底下一堆人都会为她办到。
曾有往事——一本佛诞寿礼为高僧所祭的佛经,为当地镇守费尽手段从寺庙得到,快马加鞭送到都城,亲自送给她祖母,而后她祖母果然大喜,特地用谢家关系为后者谋了更上一层的官路,也不管后者当地百姓为之荼毒多年。
那时,哪怕还不知对方有谋害自己之心,明谨若不喜对方三分,因此事也增至厌恶十分。
在都城且还有她父亲冷眼瞧着,前者还有克制,如今回了郡城多年,三叔又被前者所压制,怕是越发摆老排场了。
远远瞧了那边小仓鼠一般坐在板凳上瞧着大锅直流口水的谢明月,明谨瞧着眼前花开正艳,轻轻一叹。
果然不出所料啊,祖母。
——————
“来喊你了啊。”
谢明月本坐在小凳子上坐等糖炒栗子出炉,见老屋来人传召,笑得分外不怀好意,“你完了...”
明谨淡扫娥眉,觑她一眼,淡淡道:“等我回来,把你的衣物妆裹都搬进来。”
谢明月一愣,一时没明她意思,也极讨厌对方命令自己,正要回怼。
“这么一座楼,我不在,就没人敢住了?”
却见明谨轻描淡写,分外沉重端容,一个眼神既让满院花色不敢炫艳。
众人一时心悸,都没想到这位多年未归的谨姑娘能以这样温和从容的语气,说出振聋发聩的效果。
是的,饶是芍药,她刚到这见到谢明月等人,也只以为这栋楼是谢明月所居,却不想不是。
不仅不是,而且这么多年了,同父异母且也算是谢远女儿的谢明月没能住进去,别人也没能住进去。
背后深究的原因,恐怕整个谢家没几个人懂,懂了的,也不会说。
可谁也没想到谢明谨自己主动说了,既不得意,又不欢喜,只有很寻常的态度——她是真觉得可惜了。
“我这楼不差阿,浪费了。”
年少的她锐气重,虽算不得张扬,但挑剔,这楼真是她自己欢喜之下所定制的。
没想到....好多年了。
谢明谨一时怅然。
而谢明月脸涨红了,既不承认自己不敢住,也不敢辩驳没人让自己住,只能怒而从小马扎上站起,气呼呼地要攻击谢明谨。
奈何话还没说出口,谢明谨已走到玄关口,回眸一眼,遥遥淡语,“还有你的规矩实在太差了,得好好教一教。”
然后便走了。
她走了以后,回神的谢明月才气得拿起一颗生栗子往刚刚谢明谨站的地方扔去。
丫鬟们看了一眼,奥,偏得老远了。
“气死我了!谁没规矩!分明是她要吃栗子,怪我?!”
嬷嬷不由提醒,小声道:“谨姑娘说的应该是姑娘您的坐姿。”
刚刚那小马扎大马蹲,她都看得眼抽,有心提点,可自家姑娘是个木头墩子,愣是让自己眼神都甩抽了。
谢明月:“这凳子是她给我的!她一定是故意的!”
是坐姿,不是凳子....
嬷嬷:“还有姑娘您的言语....”
谢明月:“一般我哪里会生气骂人,除非对她!“
嬷嬷说不过,只能双手合握,颇带倔强来了一句:“那就是说您吃得太多了。”
刚扔完生栗子正在手抓熟栗子吃的谢明月:“....”
院子里有难言的尴尬。
好一会,谢明月的贴身丫鬟壮着胆子问:“姑娘,那...那您搬不搬啊?”
谢明月反应过来,轻哼:“才不!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你看着吧,祖母一定会将她收拾掉的。”
“那,万一没能呢?”要不怎么说是贴身丫鬟呢,这杠精的本事一样一样的,谢明月表情僵了下。
祖母那可怕的人物....谢明谨能应付得了?
怕是要被剥层皮吧。
——————
老院这边看起来华美,细节处精致,可观精心摆设的底蕴,可芍药还是不太喜欢,怎么说呢,这种精心设计的感觉,太厚重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房子都如此,人如何?
接待明谨的并非陌生面孔,而是此前在别庄见过的张嬷嬷。
张嬷嬷冷着一张脸,瞥过谢明谨后面朝她甩眼色的芍药,淡道:“没想到一别数日,姑娘还是回来了。”
明谨淡笑,说了一句让张嬷嬷眼底晦涩的话。
“父命难违。”
张嬷嬷皮笑肉不笑,“老夫人在午睡,谨小姐可要在外面等候?”
来了,果然如此。
芍药心里暗想。
第14章 老夫人
“自然是要等的。”
张嬷嬷瞧见她说这话的时候,姿态清越,声量温润,恰恰如一场清雨之下临湖河畔的一尊青石。
非花草,非美玉,非任何世间用来美化女子或者强求女子所作的任何形态。
久远,坚定,不可动摇。
她自走进这精致而阴冷的老宅子,就不曾因此改变过任何姿态。
来之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就是什么样的。
仿佛她们这样的刁难只是个笑话。
莫名觉得自己格调低了一等。
张嬷嬷心头很不舒服,于是嗤道:“那姑娘可得好生等着,虽说你身有恶疾已是天注定的孽事,可毕竟多年不在老夫人跟前尽孝,已是你的大过了。”
芍药深觉得这话厉害,一是点出恶疾,对于任何人来说,恶疾之词都能惹来不少嫌恶,传出去名声也就没了,二是不孝。
当然,一个下人对一个小主子这么说话,也是无尽大的羞辱。
要么忍得住,活生生咽下了。
要么爆发,那样老夫人就有理由教训她了。
张嬷嬷是这样盘算的。
就等谢明谨反应,然后.....
“有道理。”
明谨如此说,然后问:“要么我跪着吧?”
张嬷嬷:“???”
边上其他嬷嬷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张嬷嬷以为谢明谨在以进为退,却看到对方真的要跪下了。
张嬷嬷立马慌了,当即闪开,尖声道:“姑娘慎重,老奴不敢。”
她闪了,其他个嬷嬷闪得更快,一个个避开,生怕被她跪了正面。
明谨也就做了一个动作,看她们如此,似讶然,无奈道:“嬷嬷们莫慌,为了归家,我这一路吃了好多祖母差你们送来的补药,已是精神许多了,不会跪一跪就死在这里的。”
嬷嬷们不说话,张嬷嬷扯扯嘴角,正要解释,明谨又恍然,轻叩腕,拿捏着绣帕,低叹道:“阿,我倒是忘了,世家最重规矩,纵然父亲厌憎于我,也远在都城,可祖母乃我谢家如今老祖,坐镇我谢家起源之地,理当维持世家风范,规矩不可轻慢,她身边的嬷嬷们,也自然谨遵她的教导,怎么会让我在无尊长在前时无端跪下,除非祖母醒来,觉得我不孝,欲惩戒于我....“
说罢,她抬起眸色,清幽动人,又深邃寡冷。
“我还是站在这里等几个时辰吧。”
她把自己算得明明白白,也好像把她们看得透透的,本来她们想以规矩来制衡她,可她直接拿捏出谢家的规矩来反压,倒让嬷嬷们投鼠忌器了。
若说规矩,谢家子息若是犯了,充其量被惩罚而已,可她们这些下人若是犯了,那就惨了。
有人可能会说,这不是她自己要跪的吗?
是,她说要跪的,可事先是她们把人喊来,又以不孝为名要人家尽孝的,她们先说了老夫人在午睡,便是没表态,没露面,结果仆人先要正经主子站规矩,对方还身子不好,这要是有个好歹.....
嬷嬷们打了一个寒颤。
这还怎么拿捏对方?
轻重不得。
地位之差——她们始终是奴婢,而对方始终是主子。
张嬷嬷焦灼了,忽而对上谢明谨的眸子,就那清泠泠的,明明带着适度端雅的笑,却像一座不见底的深井。
那水有多深,你不栽进去是不会知道的。
气氛僵持中,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头发发白,面如枯槁却将自己打理得分外干净的老嬷嬷走出来,但有些奇怪的是对方穿得很朴素,跟这精致老屋有些不合。
“老夫人醒了,传谨姑娘进去。”
她的声音也很沙哑粗噶,并不好听,但奇怪的是她身份很重,其他嬷嬷显然听她的话。
明谨看了这位老嬷嬷一眼,并不陌生,因为对方早年在都城就已经待在她祖母身边了,依稀听说是贴身的陪嫁丫鬟。
姓曲,人人喊她曲嬷嬷。
跪是不用了,站也不必,芍药心里松口气,但还记着自己身份,走过跟前的时候,跟那张嬷嬷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而那曲嬷嬷也提出她身份卑微,无颜见老夫人,于是将她留在外面。
“姑娘....”芍药故意露出担心之色,明谨拍拍她手背,自己独自一人进去了。
人一进去,芍药就被张嬷嬷带走了,离了明谨那儿,后者照面就来一句:“她倒是颇为信赖你。”
语带嘲讽。
“我跟着她好多年了呢,也一直没露过马脚。”芍药小心控制脸上得意的神色,让对方看到了。
张嬷嬷皱眉,轻哼:“那今日之事呢?你怎没有半点消息传来,看我们吃了亏,你很开心?”
她的眼神危险,芍药忙惊恐道:“芍药不敢,她这个事儿,我真不知道,她也没说过,只是我也问过她有没有准备,是否会应对老夫人。”
张嬷嬷眯起眼,“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就是笑了下。”
“笑?怎么个笑法?”
芍药觉得这真是一个高难度的要求。
“大概是这样的吧。”她努力做出自家姑娘淡笑从容,又带着几分散漫轻蔑的笑。
张嬷嬷看到了,沉默一会,嫌弃道:“你这脸跟她差距太大,我看不出什么,就觉得丑人多作怪。”
芍药:“....”
能让敌人都认可的美貌,她家姑娘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可这关她什么事!她也尚算清秀!
做内奸真的是太难了,太难了!
“张嬷嬷说的是。”
“不过这样一来也可见她是有准备的,你理当传信我们,可你没有。”
张嬷嬷这是有心挑刺了,因她此前吃亏,丢了脸,好生憋闷痛恨,又不能对谢明谨发,只能挑个软柿子。
芍药自然明白,只是不能反驳,只能在承受的同时小小挣扎一下,“嬷嬷骂得对,是我莽撞了,一来以为这是小事,也看不出什么,二来我觉得也不能什么都尽数报给您,万一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因此让她察觉到我的身份,那不就毁了布局么?”
怎么说呢,说得是很有道理。
张嬷嬷从前挑她当内奸,也便是看上对方还有几分凌厉劲儿,可是她总想对这芍药说一句话——你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你能这么想,说明可堪大用,我会继续关注你的,你也继续努力....”
张嬷嬷违背心意,虚伪说道。
“谢谢张嬷嬷教导。”芍药笑得甜甜的。
————————
屋内,左边两侧画屏之前有香炉,梵香袅袅,这种香矜贵,其实本香味不重,但若是熏多了,累积之下,气味就重了。
谢明谨素来对香无爱好,往日里,不管是都城,还是乡下小地,她都喜欢窗子大开,随风进,随风出。
因此她对这样的香十分不适,但她没有表现出半点,进屋之前跟进屋之后都一般体态神色,也从容对上谢家老夫人的目光。
“孙女明谨,问祖母安。”
老夫人阴沉,一贯以挑剔严酷的眼神看她,此刻目光打量明谨上下,转了下手里的佛珠,眼皮子微微动,“我有那么大的福分得你的问安?”
“嫡女气派,好大的威风。”
连表面上的客气都不维持,因她是祖母,天然站在优势之地,要训诫一个小辈,简直太容易了。
所以她也懒得耗费时间。
不过明谨有些惊讶,因为她这位祖母最为维护嫡系权威,蔑视庶出,天然认为嫡系为尊,哪怕厌恶她跟她母亲,也不会拿嫡系说事,因她本身就是这一规则的拥护者。
今日却说了。
除非是说给别人听的。
谢明谨微敛眼眸,克制眼神,道:“跟嫡系无干,但凡谢家子女,无论嫡庶,只要秉持家风,自有气派,而家风兴盛,全靠谢家祖辈带领一代一代的谢家上下全力维持,孙女也不过是在长辈们的庇护下占了便宜。”
老夫人目光一闪,也没被她这般言辞所打动,更不会被糊弄,大帽子谁都会扣,只是在这方面没法拿捏她而已。
其余的倒是可以。
“刚刚醒来,恰听到你要跪等我醒来,我还好生感动,想着你从前年少轻狂,不懂事,我作为祖母的,没能好生教导你,也是我的过错,如今你在庄子里反省数年,倒也有些长进,也不枉你父亲用心良苦。”
在花一般的年纪被亲父放逐到偏远别庄看管起来,一关就是四年,任哪一个人都无法淡看如此境遇。
老夫人拿孝道压明谨,明谨拿谢家规矩压老夫人,老夫人就拿父女之情伤她。
不过是都明白对方最在意什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