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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豉炒辣椒     晋坞txt下载     晋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一章 北返

    石勒心中一惊,赶忙命人拦住正要行刑的郭荣,单膝跪在道旁。

    他不禁忆起两年前,刘琨遣使送来母亲和石虎时的场景,当初自己在河北屡战屡败,所以刘琨释放好意,打算用家人来劝降石勒。彼时之窘迫,恰如此时。若非当时张宾献策南渡黄河,不能有今日;然而现在又要北返了么?

    石虎年幼之时,父母便早逝,而石勒已经在河北开始了流寇生涯,没有再返回家乡。于是石虎全由王氏抚养长大。老人抚养孙辈,往往溺爱过甚,渐渐就养成了石虎暴戾的性格。

    “石虎,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石勒额头上冒出了一丝细细的汗珠。

    原来石勒虽然久历四方,但母亲却是他的软肋。王氏性格强势,凡事从实利出发的特点,都影响了石勒之后的处世风格。也算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所以现在虽然为一方枭雄,他却唯独敬畏一个老妇。

    “你是军中之长,天经地义,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

    “石虎他年纪轻轻就如此暴戾,将来若担当重任,再要犯事,会毁了我的一世英名。”石勒突然闭嘴,自知失言。

    “好啊!逆子!原来你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声名!”老妇已年逾六旬,但思路依旧敏捷:“俗话说,快牛为犊,往往破车。石虎是我家千里驹,年轻犯些事,也是正常,你不能忍忍吗?”

    石勒不言。年轻犯些事?石虎这事犯的可大了。他紧张地注意一旁晋人士卒的表情,见依旧和缓没有兵变的迹象,方才松了口气。但反驳母亲,似乎也有些为难。

    见石勒没有反应,王氏忽地甩开一旁侍从的搀扶,一瘸一拐地来到石勒身边,俯身靠近石勒的耳畔,悄声说道:“傻儿子,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不杀石虎,这帮晋人压不住,是不是?”

    石勒点点头,没有答话。

    “现在是这样不假,但你想想,一个月以后,当你北渡黄河的时候,身边又会有多少晋人呢?晋人靠近自己的家乡,自然可以随处逃散。但胡人有哪里可以逃呢?逃去哪里都是作奴隶的命!”

    石勒闻言,打了个抖。确实,此去北返,必然士卒离散。但胡人士卒背井离乡,又说不惯晋人的话,即使逃亡也多半被抓去做奴隶,现在只能紧紧依附于他。

    只是虽然母亲自来军中之后,就少有进言。此时母亲突然回到他儿时一贯完全从实用出发的态度,让身经百战的石勒也不禁一颤。

    “所以,你只需讨好胡人即可,晋人自己会四处离散,不可靠的。”王氏下了结论。“何况虎儿在胡人军中颇有声望,留他一命,自可讨好胡人亲卫了。”

    “娘,你可是晋人啊!”石勒不禁说出了声。由自己一个胡人说出这话,还真是讽刺。

    “娘只知道自己是你的娘,是虎儿的祖宗。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遑论他人。”

    石勒低声说道:“是这个理没错,但晋人多有饱学之士。如君子营、匠器营之类,万不可得罪啊!”

    王氏轻声一笑:“这些人要真有气节,一开始会投奔你这个流寇?放心,他们养尊处优,又手无缚鸡之力,万不会愿意丢了自家饭碗的。真正会逃散的都是底层军人,逃了也就逃了。”

    石勒环视周遭,果然除张宾外,似乎君子营、匠器营的晋人都没什么反应,好像在麻木地看着热闹。只是军中晋人一个个激愤异常。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是明代人的话,石勒自然没有看过,但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士人在乎的是自己那一点盆盆罐罐,反倒不会有什么动作。

    他终于定下心来,起身道:“无论天下何处,都以孝为先。既然太夫人发话,石勒我也不得不从。今天暂饶这畜牲一命,废为庶人。如果此人再滥行杀戮,必然杀无赦!”

    郭荣难以置信地望着石勒,连行刑用的斧头都不经意间掉下来。底下的士卒开始起了骚动。

    见军心已然不稳,石勒赶紧下令即日北返。在动荡之中,石勒的大军于当晚拔营,向北缓缓而行。

    而正当石勒军中一片慌乱之际,重返白云坞的新军一方,数日来都在进行着激辩。

    关于是否追逃,军中分为两派。

    保守派认为,几次大战下来,军队损失极大,且士卒疲惫,不如先以春耕为重,修理军备。

    而激进派则认为贼军毁我良田,杀我百姓,必须要报复。

    这也算新军的惯例了,一般而言,桓景都会很快拍板决定。但这一次连他也犹豫了。

    他心中倾向于在谯地暂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早就想改革军制了。毕竟之前收纳了太多军队,兼之战损严重,现在新军军中军制已经混乱到了崩溃的边缘。

    当初自己只有五六百人的时候,以五百人为一营,下设五个百夫长,似乎一切管理都还算轻松。桓景当时甚至因为是自己招人的缘故,这些人都能叫得出名字。

    而在成为谯郡司马后,收纳了谯城附近大小坞堡主的私军,也不过两千人。分作四营,自己管理起来也算能够胜任。

    后来陈县一战后,刘瑞和王赞加入,军队一下扩增到超过万人。桓景当时完全控制的,只有谯城旁的一小圈地,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不得不裁军。一直裁到六七千人。由自己、刘瑞、王赞三个“股东”分管。

    但这就造成王赞手下成了一个独立王国,间接导致后来苦县战败,自己差点被石虎包了饺子。若非刘瑞权力欲不强,愿意交由他指挥,来进行大胆的机动,否则剩余的四千主力就完了。

    军队是自己的权力之本,不能再授予他人了,桓景下定了决心。即使交付偏师指挥,也得是新军出身的自己人,或是如桓宣、桓彝之类的桓家人。

    所以此次对于新加入的阎鼎军,桓景将他们的编制打乱,散入谯城守军之中。但从这次谯城守卫战中,他感到这样做使得军力被削弱了,毕竟军不知将,将不知军。若非弟弟桓宣表现神勇,或许谯城都撑不到自己回军。

    如果要有新的军制,必然要在能够保证军队忠诚的前提下,不削弱下属的主观能动性。除此之外,还要能够适用于这个时空的战术,以及新军特有的屯田需求。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军制如何构建,基本上是以后世的人民军队为蓝本。毕竟在原时空,桓景也不是军迷,对于只是大致知道营连排分别多少人而已。不过后世的制度显然不能硬套,光是如何让后世军制能适应屯田,就耗费了桓景大量脑细胞,更不要说如何用长矛和弓箭来实现三三制这种奇幻操作了。

    既然心思全在这上面,关于是否追击石勒的讨论,他自然无暇顾及。

    这一天,他又思考了一个上午,整理出了新军制下屯田的细节,此时腹中空虚,正推开房门准备吃饭,突然发现一个人已经在门口等待他许久了——

    拉碴的胡须,飘逸的眼神,正是被他之前视作狂士的温峤。温峤不等桓景开口,直接开门见山:

    “关于是否追击,内史心意已决了吗?再迁延下去,石勒可要生生溜走喽!”

第四十二章 桓景的决议

    “军中事务繁多,而且军队需要休息,所以我一时没有去思考是否要追击。现在看来,进军困难颇多:现在军制混乱,而且新附的势力难于管理。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桓景正欲撇开温峤,前去吃午饭,回头望见温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他大概有话要说。

    桓景心想,反正自己之前两天都没有思考是否追击的事情,既然温峤想讨论,那么可以直接把皮球踢回给他:

    “不过太真既然发问,想必已经思虑颇深,不妨说来听听。”

    “这要看使君你的目光有多远了”,温峤也不正面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使君的目光在谯国一地之内,那么就不用追击,好好整顿谯国内政即可”,温峤轻摇羽扇:“但如果使君的目光放在一州之地,乃至更远,那么就必须追击。”

    “这是为什么呢?”

    “整顿谯国内政,谯国的百姓、军队会念你的好,也就仅此而已了;追击石勒,是为了中原,乃至天下的百姓,那么声名必然会远播四方。”

    桓景不是不知道追击石勒的好处,前几日他也和新军诸将聊过,结果得到了几乎一致的反对意见。一方面是新军久战,厌战情绪已经上来了。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客观上难度太大:

    “现在我军士卒疲惫、军制混乱;而石勒虽然有瘟疫侵袭,军心动摇,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然数倍于我军。贸然进军,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

    温峤轻轻一扬眉,目光望向天空,朗声说道:

    “我们甚至不需要打赢,只要保证不输即可!

    “打赢与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百姓知道你即使实力不足,也会为了他们进军。心中有天下百姓,天下百姓才会归心。”

    桓景注视着眼前这个家伙,看他继续滔滔不绝:这个狂士格局不小,一开口就是天下,之前或许是自己小瞧他了,只把他当作说客来用。

    温峤继续进言:

    “石勒撤出豫州兖州之后,中原空虚,必有豪杰四起。

    “豫州兖州的大势力,仔细想来,无非汝阴的张平,陈留的陈午部乞活军、还有使君你罢了。可是割据各郡县,凭着坞堡自立的小势力大概不计其数。使君若要出谯郡进取豫州,将这些小势力一个一个打下来是不现实的。

    “而追击石勒,既可以使下层的百姓知道你是为了天下在行事,又让上层的坞堡主们以为你目前的实力可以和石勒一较高下。那么只要中间的小势力归附于你,张平陈午之辈何足道哉,长远来看,拿下整个豫州都不在话下。”

    桓景虽然基本赞同温峤的观点,但他没有回答,而是来回踱着步子:如果真要追击,有哪些问题呢?

    “太真,你说的道理是通的。但我有些细节依旧没有想清楚。”

    温峤笑道:

    ”我们都不是神仙,哪有一开始就能想清楚的?不妨细谈。“

    “首先,你之前说,只要不输就好。但如何不会输呢?”

    温峤不紧不慢地答道:

    ”使君想必熟识豫州的地利,那么步行行军肯定比石勒要来得灵活。周旋之中,他在明,你在暗,他慢你快,所以即使一时失败,也总能撤出战场。“

    确实,桓景军中多有附近豫州的流民,地利方面确实有主场优势。

    ”可如果石勒用骑兵追袭呢?“

    温峤沉吟一声:

    “石勒不会有大量骑兵了。

    “当初,我随刘越石初到太原晋阳城时,也曾遭遇过疫病。人马皆得病而死,在这种情况之下,一般会选择先保人,后保马。战马死了可以从别人那里抢过来,但人死不能复生。

    “石勒肯定也清楚这个道理,现在他那里疫病蔓延,军中又乏粮。如何能维持住大量的战马呢?所以,石勒他只能维持少量精锐骑兵,其余的战马说不定都会充作军粮。”

    温峤忽地一低头,想起了一些往事,神情愀然:

    “当初晋阳被围的时候,我军饥寒交迫,也吃过马肉。而马肉吃完后......”

    桓景心中一坠,这才反应过来温峤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轻抚温峤肩膀:

    ”太真,不必再说了,我明白石勒军中大概要没有马了。但我还有其他的疑问。

    “我本来是想整顿军制,方案都已经拟好了。现在却要打乱整顿的计划,实在有些可惜。”

    温峤对答道:

    “军制这种东西,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通过战斗观察得到的。你现在就可以先改革军制,然后观察成效如何。追击石勒这种不会失败的仗,正好可以用来帮助更换编制的军队磨合。”

    桓景心中了然,对温峤又多了一分敬佩,到底是和刘琨共守太原之人,温峤拥有许多州郡规模的实战经验,这正是自己这个坞堡主所缺失的。

    现在看来是否追击石勒已无疑义。桓景想,既然问了,就不妨问到底:

    ”只是现在出击,时机是否合适呢?“

    ”以我观之,花一两天将军制整顿完,就可以迅速出击了。“

    ”需要等琅琊王那边么?“

    “不用等。而且,以我在寿春的见闻,琅琊王几乎不会出兵。

    “使君你也到过寿春,应该知道彼处的士人是什么情况。琅琊王自顾不暇,如何能派兵追击,估计也就出小股部队意思意思。”

    桓景又想起了当初在寿春,琅琊王只求稳固自己的实权,名士们则继续宴饮清谈,实在是不能指望他们派兵进取。

    “行,那么就遵照你的意见,先更改编制,然后军队向陈县进发。”

    温峤点点头。

    永嘉六年,四月十二日,重新集结的谯国新军,在谯城西门整列成队。

    此次出击前,借着军队改制的机会,桓景终于有机会重新清点现在手下的兵力。

    首先自然是去年就归自己直属的两千老营,这些士兵主要是白云坞和附近坞堡的家丁和归附的流民。

    其次则是陈县乞活军的三千人。这些士兵名义上归刘瑞指挥,但刘瑞年老,权力欲不强,所以实际训练和指挥都归桓景。

    以上五千人,是之前桓景在谯郡转战时的中坚力量,算是可以依赖的基本盘。

    接下来,是桓宣在谯郡南部新招募的一千人,这些先前主要是谯南各坞堡主的家丁。本来有两千人左右,但和支雄一战损失惨重,所以只余一千人。

    然后是作为临海公主嫁妆的两千苟晞降军,本来由阎亨指挥。石虎攻谯城时损失惨重,从三千人减员至两千人,现在和桓宣部合并,由桓宣统一指挥。

    最后是樊雅在被新军军势折服后,新加入的两千人北谯郡部队。

    另外还有邓岳的船工水师,和三百人的新军枪骑兵。这些特种的部队,桓景暂时不准备作改动。

    所以现在桓景手头共有约万人军力,和去年不同,现在桓景统一了整个谯国,更兼去年丰收,养活一万人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这么多人,要怎么整编呢?

第四十三章 整顿军备

    “内史,全军已经集结完毕”,身旁冉良嘹亮的报信声将桓景拉回了眼前的事务。

    连月的大雨后,终于迎来了大晴天。自从石勒向北开拔以后,仿佛乌云离去一般,天气终于放晴。谯城西门下,旌旗如浪花一样翻涌,兵器和铁甲在日光下闪耀着金光,是按方阵列队的新军。

    在原时空阅读一些历史小说时,桓景总会觉得十余万人相互厮杀方才是大战,现在看来,万人规模的部队竟然已经足以达到满山遍野的效果。

    整顿好军队后,新军各营的将佐来到城楼上,听桓景面授机宜。他前天已经和各将领说过自己的方案,并让他们制定士兵名册,今日不过是对一下各自的想法。

    首先,是新军的名字问题。桓景还记得,新军这个称呼,最早是来源于郗鉴为自己练兵时的吐槽,说当时的五百家丁,连晋军的新兵都不如。新军士兵互相自嘲,这个称呼才渐渐流传开来。

    但现在,新军有了另一层含义:这支部队纪律严明,与百姓亲善,又能识文断字,明白为何而战。这使得他们成了一支有着全新面貌的部队,与同时代的晋军不再一样了。

    经过一番讨论,新军众将纷纷表示,自己就爱叫这个名字,桓景自然顺水推舟,不再表示反对。老实说,“新军”这个名字本身没啥,只是总是让他出戏,莫名地联想到原时空一千多年后奥斯曼的耶尼切里军团。

    接着是军队的分划。面对众多不识字的新兵,桓景决定采用以老带新的模式。

    军队大体分为四部,每部都有两千人,桓景依照原时空的启发,称这一单位为“旅”。

    “《说文》里说过五百人为一旅,不过《国语》也说过:故二千人为旅,所以我们是在恢复春秋的古制”,卞壸在一旁引经据典,表示支持。

    这倒是桓景没有想到的,原来“旅”这个词历史如此久远。不过这倒好,他想,士兵们记忆起来更加方便了。

    一旅之中各有一千新兵和一千老兵,打散编在各营之中。混编的原因一方面是方便新兵快速成长,另一方面也是消除新兵中的不安定因素,毕竟王赞的教训依然让桓景心有余悸。现在新兵有老兵约束,又分属不同营帐,若能长久相处,必然能打破隔阂

    而与此同时,桓景吸取之前的教训,做了一个从前他或许会嗤之以鼻的决定:要求各旅的统帅皆是新军出身。现在第一旅直属桓景,桓宣统率第二旅,王仲坚统率第三旅,陈昭之统率第四旅。

    可能对此有异议的三个军头中:刘瑞决定自己年老,精力不济,主动让贤;樊雅经过最近一战后已经丧失心气;而阎亨在守卫谯城的时候受了重伤,现在正在养伤。所以桓景某种意义上任人唯亲的行为,竟然一时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这个时候,桓景才开始明白,为何直至近代,各地方军阀也往往任人唯亲。军事最基本的要点,还是在于下属将领能贯彻主将的意志。虽然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说法,但是将领的便宜行事,最终还是为了战争全局的胜利,所以依旧是在贯彻主将的意志。

    既然要保证下属贯彻主将的意志,信任就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苦县之败时,桓景反思许久,他心中明白,王赞治军未必就特别差,但他赌气去苦县部署,违背了桓景集中兵力的原则,那么就是在违背主将意志。如果一支军队。

    “在就任之后,诸位可以便宜行事。但请诸位牢记,我们是新军,而不是旧晋军。一切都要为了最终的胜利,一切都要为了百姓的利益。”

    主将皆颔首,桓宣自不必说,其余两位皆是穷苦出身,对于百姓疾苦再清楚不过。

    桓景继续布置一些细节上的安排。

    旅之下分为四个单位,称为营,每营五百人,皆设校官统制。

    营之下,军队编制暂时以百人为一个指挥单位,称为一阵,设置尉官来统辖。阵以方阵为基础,在桓景的安排下,是有独立指挥权的最基础单位。

    再往下则以二十五人为一队,最后则是管辖五人的基层伍长。

    校官一级的长官皆由各旅的将官任命,再往下,每级军官都能自主任命下属,但必须上报上级,所以一趟任命下来,军官几乎都是新军出身。通过这种手段应该能牢牢保证军队的忠诚了,桓景心中默念,但他没有说出口。

    这个军制有两个例外:一个是桓景直接调度的一千人,现在被设为荣誉营,全部由功勋卓著的老营军士构成。如果其他旅的士卒有战功,也会被简拔至荣誉营。

    组织这么一支军队,不仅仅能够提供一支靠谱的机动力量,在四旅之间随时补强;同时,荣誉团队的设置也可以激发军人的荣誉感,能够给其余几支部队提供一个榜样。

    另一个则是谯城的卫戍营,交由谯城都尉桓彝,几乎全是新兵中的精壮组成。这支部队主要负责谯城附近治安,所以新兵足以完成任务。而谯城士人与新官吏的资源丰富,这也可以使这些新兵快速完成扫盲与训练。

    布置既定,各旅将领皆拱手称诺而去,各营名单,桓景早已在昨日列好,张贴在军营各处。而各部的将领,在前天就已经知道今日需要整队,早安排好了下属的校官,现在仅仅只是回营整队罢了。

    不一会儿,城楼下竖起了六面巨大的彩色旗帜,分别代表四旅和荣誉营、卫戍营。各面旗帜下又分为不同的小旗帜,代表各旅之下的不同营队。

    在与桓景耳语几句后,冉良跳着跑下城楼,骑上战马,向各部传达整队的命令。

    “各部依照预先划分的编号,加入各自旗帜之下,听自己长官的号令。”

    一万人在旷野上来回穿梭,仿佛蚂蚁在巢穴之间往来。幸亏暮春的太阳还不算毒辣,否则桓景倒要开始心疼起士兵了。

    过了半个时辰,各旗帜之下都已经集合了一团团的人马。这时,桓景接到了各旅营整队完毕的上报,不禁心中欣喜。

    军队的编制既定,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军事部署了。

    谯郡基本涵盖涡水两岸。涡水下游的南部谯郡毗邻司马睿的地盘,所以威胁较小,主要是要防备张平突袭。桓宣既熟悉军务,又能和那一片的士人打交道,所以此地由桓宣和他的第二旅负责。

    主要的防区还是在谯郡北部。一方面是谯城附近的地盘,另一方面是涡水北岸原樊雅军的地盘。桓景让桓彝负责谯城附近的防务。而王仲坚则去涡水北岸,压制当地新加入坞堡主的任何可能叛乱。

    剩下的五千人,荣誉营、第一旅、第四旅,皆由桓景亲自带领,在休整一夜后,向西北进发,前往追击石勒。

第四十四章 追亡逐北(一)

    三日之后,五千新军沿涡水北上,在陈郡地界共行军两百里,直至阳夏城的废墟之下扎营,一路邓岳的舟师补给不绝。

    一路上,果如预想的一样,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但和桓景预想的不同,百姓箪食壶浆的情形也没有出现。

    原因很简单,没有什么百姓了。

    一路荒无人烟,宛若废土,只有乌鸦与野狗相随,只能见到破败的村落、荒废的田地。少数不怕死的流民进占了此地,零散的石勒逃兵与他们互相争夺土地,试图抓住春耕的尾巴。

    而桓景的军队一来,这些人就如灰尘一般逃散了。桓景听任他们奔逃,毕竟这些流民和逃兵大多是本地人。他只是派斥候抓住几个石勒的逃兵问话,这才知道石勒的主力于十日之前离开汝阴,两天前才路过此地。

    桓景暗忖:对于一支濒临崩溃的大军,石勒的行军速度已经接近极限了。而且石勒经过了阳夏,说明石勒连许昌也不敢去,只是抓紧往北赶路。那么许昌大概已经被其他势力控制了。

    ”石勒还有多少人?“

    ”我们离开汝阴时,除开张平和陈午部,还有八万人,但半数都带着病,大家都饿得不行。“

    “除了石勒,在我们来到之前,还有别的军队路过吗?”桓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俘虏大多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摇摇头。只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俘虏应声道:

    “没有其他军队经过此地了。张平和陈午都背叛......啊不,反正了。现在两位将军正忙着向西瓜分贼军在豫州西部的颍川、襄城、汝南三郡,是不会往东的。

    “右侯又说内史大人您一贯谨慎,不会贸然向西进军。所以小的和几位弟兄这才瞅准机会从贼营弃暗投明,来到陈郡,得以面见大人啊......”

    桓景皱了皱眉——明明是我派斥候抓住了你,怎么搞得好像是你主动来投奔似的。这人滑头得很,难怪可以在石勒军中当上军官。

    不过右侯是哪一位,他感到颇为奇怪。

    “右侯是哪一位,我怎么没听说过?怕不是说胡话!”

    那俘虏连忙摆手:“小的可万万不敢啊,右侯就是贼人的谋主张宾,只是他刚刚被石勒升为右长史,所以贼军中都这么称呼罢了。小的忘了这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内史大人还不知道。”

    张宾原来已经成为石勒的右长史了,桓景思索着,这么说来,石勒已经采纳张宾的计划,决意去河北发展了。这倒是和历史发展一致。

    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又问道:

    “琅琊王呢?他们有什么行动吗?”

    “琅琊王倒是没有什么行动,只有淮南都督纪瞻度过淮河试图追击。我们的少将......啊不,贼人的贱侄石虎,率领两千骑兵向前一逼,纪瞻据说只是占据了汝阴,又收到琅琊王撤军的消息,就不敢继续向前了......”

    桓景猛然警觉:

    “你是说,石勒还有骑兵?”

    “不敢瞒着大人,石贼虽然马匹病死不少,但确实还有一支残余的骑兵,全部交由石虎那贱人去戴罪立功。没想到琅琊王还真被两千骑兵吓住了。”

    戴罪立功?桓景想:也是,石虎在谯城下损兵折将,也是一桩罪吧。他还不知道石虎杀妻的事情。

    这个时候,远处似乎有斥候前来,他没有再向俘虏问话,而是望向远处的斥候喊道:

    ”有什么消息么?“

    如果石勒两天前才经过此地,那么必然在更前方能够望见一些大军经过的痕迹。

    “前方有一支军队正在向我们靠近,大约两三千人!他们全员都穿了甲!”

    两三千人?都是备甲的精兵?看来是石勒的后卫无疑。桓景后背一紧,表情也严肃起来。

    “赶快通知各营备战”,桓景扭头向一旁的冉良,冉良立刻骑马而去。此时新军尚属磨合阶段,和石勒的两三千人打一场遭遇战,或许正是锻炼军队的时机。

    随后桓景骑马跑上城南高处,用千里镜向远处眺望,果然有一支军队呈细长的队形,向阳夏而来。这支部队几乎全部都是步兵。

    不过桓景感到略微奇怪,从前石虎进军之时,必然会派出斥候探路,可这支军队几乎没有斥候向前探路。难道他们自信如此,居然不需要探明自己的情况。而更奇怪的是,敌军后方似有零散的骑兵游荡,仿佛他们防的不是自己,倒像是在方便身后可能的袭击。

    见敌军渐渐接近,桓景来到阵前的鹿角旁,继续用千里镜探望,这才看清敌军的面貌。敌军虽然装备精良,但已经个个骨瘦如柴,战斗里显然大打折扣。不过桓景依然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命令各营做好布防,尤其注意照顾新兵。

    突然,桓景看见敌军停住了,有一小支轻装军士从阵中出发,向新军军营快速靠近。这个距离上,其余众将士即使没有千里镜,也足以看清敌军的行动了。

    “此必是敌军来阵前挑战的。”冉良说道。

    桓景摇摇头:“前来挑战的必然是重装的武士,哪儿有派轻装士兵来挑事的?”

    那队轻装来到阵前,新军的先锋皆把矛尖朝向前方。只见对方领头的大喊:

    “内史桓景,不要误会了,胡虏无道,我们是来投诚的!”

    桓景本来就是多疑之人,自然未敢轻信:“你们空口白牙这么说,如何肯教我们相信你们?”

    那支轻装士兵也不答话,只是悻悻地又返回阵中,让桓景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对方营帐中传来了欢呼的声音。然后过了不久,只见一员壮汉着甲出列,手上似乎提着什么东西。

    那壮汉来到两军阵前,却将手中东西掷在一旁,脱去重甲,露出了胸膛:

    “我乃前石勒后卫将军郭荣,此前暗眛,为功名所获。胡虏无道,杀我女弟,囚我叔父!胡虏既然视我晋人为刍狗,那么我们晋人也不再跟着他们了!”

    桓景从前在石勒营中勉强记得郭荣这个人,好像是石虎的舅子。只是他还勉强记得那是个胖大汉子。虽然眼前这个家伙也还算高大,但明显瘦了了许多。

    “我还记得郭荣是个胖大汉子,你怎么如此之痩呢?”

    “军粮不够,石勒只给胡人亲卫粮食,不给晋人粮食,所以瘦弱至此!”

    “且不论你是不是郭荣,和石勒有没有仇怨,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呢?”桓景继续质疑。

    “很简单,我们带了投名状。”

    郭荣弯下身子,将身下那东西捡起,似乎是个包裹。然后他将包裹缓缓解开,露出一个头来。他提着那个胡人脑袋,来到桓景阵前,遍视众人。先锋认不出来,不知所措,犹豫地回望桓景。

    但冉良眼尖,早望见了那颗脑袋:“那不是管商队的唐泰斯么?他不是还在当涂和琅琊王交易么,怎么被郭荣斩了?”

    桓景却心中了然:只有去过许昌的他知道,那个一直试图残害亲生哥哥的孪生弟弟,最后居然竟落得了如此下场。

    “是石堪么?”他大声问道。

    “人言桓内史聪明,没想到竟能过目不忘。”郭荣赞叹道:“是的,此贼正是石勒派来监军的石堪,一路被我押送至此。刚刚你不是说不能相信我们么?我这就把此贼斩了,与你做个投名状!”

    桓景立刻下令新军先锋将矛尖高高竖起,以示不再敌对的态度,投诚的部队预示络绎不绝地进入阳夏城中,接受收编。

    当晚,新军的伙夫忙着做了许多粥食,来紧急供应前来投诚的部队。虽然是极为简单的伙食,这支部队已经数日没有怎么进食了,此时看到一锅又一锅的小米粥和豆羹,不禁涕泗横流。

    第二天,桓景留下投诚的部队留在阳夏。

    郭荣的这支晋人部队本是汲桑的部下,在汲桑兵败后,就开始跟随同为汲桑部将的石勒。在河北期间,他们作恶也并非不少,但鉴于是投诚,桓景也没法将他们一一审判,只是先分给他们一项赎罪的任务:挖出阳夏城下死难者的无主尸骸,重新郑重地用厚礼安葬在阳夏城西的山丘上。

    而桓景自己则率全军继续北上。

第四十五章 追亡逐北(二)

    从阳夏城出发后,桓景的军队渡过涡水,继续北进,向雎阳和蒙城进发。

    涡水南岸的陈郡不同,进入涡水北岸的梁国地界,逃兵越来越多,以至于每天都能收到千余。一开始桓景还能应收尽收,到了后来,遇到的逃兵境况越来越差,几乎所有不患上疫病的。桓景自己在原时空不怎么懂医学,所以军中也没有多少军医,面对这种境况还要快速赶路,桓景只能放弃收容俘虏。

    不过,对于已经收容的俘虏,他还是尽量让他们吃饱,然后沿水路补给送回谯城。

    众将士纷纷表示不解:“内史,这些都是之前的敌人,为何还要救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不行么?”

    “彼时是仇敌,到了谯城,经过审判就是平民了。”桓景答道:“而且陈郡赤地千里,还是需要人耕种的。”

    一旁温峤则补充道:“如果这个名声能传扬出去,人人都想着做俘虏就能活命,那么除非是罪大恶极之徒,敌人抵抗是不会那么坚决的。”

    不过要养活已经收容的俘虏,对于这个时代的军队,已经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一方面是粮食的供应,而另一方面,则是俘虏中普遍存在的瘟疫。好在对于这两者,桓景都有办法。

    首先是粮食,本来去年丰收就留下了不少存粮,在抄了谯城胥吏和大户们的家以后,粮食更是不成问题,所以富余的粮食用来暂时供养俘虏,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对于瘟疫,桓景通过探查病人的情况,很快发现这是一种呼吸道疾病。

    桓景自己估计对于疾病,现代人身上早就有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抗体。但自己仅仅只是魂穿,虽然也算身强体壮,这种疾病依然是致命的。

    于是原时空的九年义务教育就派上了用场:无法消除感染源,也没有很好治疗手段的情况下,切断传播途径是最高效的办法。

    本来桓景就知道“大战之后,必有大疫”的道理,在大战前夕就赶制了一大批亚麻布,来掩住口鼻,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居然也算派上了用场。虽然产能所限,且桓景的“口罩”必须复用,只能每次都用白酒消毒。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病菌来说,这种防疫的方式就足够了。

    因为解决了这两个问题,新军并未被俘虏拖慢速度,几日之内便迅速逼近雎阳城城下。此时斥候骑马飞报:

    “桓内史,有人驻扎在雎阳城!”

    桓景一开始吃了一惊:难道石勒跑到雎阳和蒙城就停下来了?如果攻城,自己的力量可远远不够。一旁的将士也陷入沉思,准备打一场硬仗。

    然而他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了主意:距离雎阳最近的势力是陈午,此人既然背叛石勒,必然会先占据这一要冲之地。

    他将冉良召至身前,让他去向城下喊话,不过一刻钟后,冉良就骑马回报,驻守雎阳的,正是陈午部乞活军。而主帅则是桓景的老熟人——陈川和李头。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支军队重又相聚,本应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桓景却没有兴奋起来:之前的交情可作不得数,在这个时空实力才是第一位的。

    陈午手下这些乞活军能投降石勒一次,将来也可能投降任何人。何况最近石勒的大军应该刚刚经过此地,而陈午似乎并没让陈川的偏师去围追堵截,而是选择进驻城池,而放石勒离开。这么看,陈午部乞活军的立场是很可疑的。

    桓景心中明了,所以才非常谨慎地又拟了一封手书,让冉良送过去。信中回顾了过去在苦县的交情,和现在面临的大义抉择。

    他并不指望能够说动陈川出兵,但是如果能稳住陈午不在背后捅刀子,即使雎阳和蒙城都被陈午抢占,那么也不能算是失败。

    信使从大营出发,桓景焦虑地等待着回复,只见城中窜出一支人马,正是陈川和李头来迎接他们。这支军队步伐整齐,军容齐整,已非当初在苦县看到的那支乞丐军可以比拟。看来在陈留屯驻期间,李头对于练兵没有少费心思。

    “陈兄别来无恙啊!现在乞活军真是今非昔比了!”桓景快马上前,欠了欠身,当作施礼。

    “桓公子一年不见,队伍也壮了不少嘛?”

    表面的寒暄之余,双方都惊讶于各自军力的进步,所以先互相夸赞对方军马,来探探各自的态度。

    随后则是情报的交换。

    桓景心中清楚,对于乞活军,自己的情报价值不大:要么是自己的行军计划,由于过于明显,所以几乎可以视为是公开的;要么则是琅琊王方面的信息,没有什么帮助。

    所以他正好畅所欲言,将自己在谯国的战事描绘了一般,陈川全程不动声色,只是浅浅地微笑;而一旁李头却听得入神。

    “我倒是好奇,你们为何要遮住面庞?”陈川笑着问。

    桓景没想到,乞活军唯一关注的竟然是这一点。也是,这口罩算是自己军队最明显的特征了。他向陈川解释了一堆病菌、切断传播途径这类概念。桓景已经努力将病菌这种专业术语,用瘴气这种本时空的词替代,但这个时空无论百姓,还是地方军头都听不懂桓景所说的这些东西。

    所以当陈川又一次表示不解的时候,桓景干脆胡编了一句:

    “不光方便识别是自己人,还可以避免军队中交头接耳的现象!”

    陈川哈哈一笑,觉得这个解释靠谱,便下令部下也用布料遮住口鼻:“我军现在与你是友军,所以也掩住口鼻来相互识别吧!”

    两军采用统一标识,算是建立了互信,随后交流便顺畅许多。陈川自己掌握的信息,对于桓景而言,简直如拨开战争迷雾一般。

    首先是石勒大军的近况与方位。就乞活军抓住的俘虏来看,自从八万从汝阴撤出后,石勒的军队继续逃散,此时又去了一半,大约只剩下不到四万人了,但瘟疫远没有停止的迹象。

    “四万人,依然难以对付啊!”桓景不禁感叹:“你们也会继续追击么?”

    “这恐怕不行了”,陈川答道:“陈午将军现在将主力西调,如果要立刻回师肯定来不及了。”

    话是这么说,但桓景紧盯陈川,已经大概猜到了他心中想的:无非是推锅罢了。石勒军中最精锐的旧部还在,那么和石勒正面交战,就必然是万分艰难的。

    “但将军现在手下亦有数千部众,而石勒军心已经散乱,你现在如果加入,有可能会可以挣个头功。”

    陈川回头望了望李头,心中没有主意。

    “内史所言极是”,李头朗声说道,“我们自当加入,为国铲平石勒这个逆贼!”

    “但陈午说过,在他回军之前,不要贸然出击。”陈川在一旁提醒着。

    “陈午虽然是一方豪杰,但是你可是他的叔父,何况将在外,军命有所不从。请将军勿复疑虑。”

    陈川本来耳根子软,现在很容易就被说动了。

    于是当晚,陈川划拨出了三千军队,交由李头率领,与桓景并肩作战,尾随石勒北上。他自己的算盘则是在石勒离开豫州之后,先和桓景打好关系。虽然能否击败石勒是个未知数,但是此举一定能交好桓景。这个小子必然是豫州将来举足轻重的角色,如果能帮自己的侄子打赢张平,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二日上午,立夏。

    阳光开始变得炙热起来。桓景汗流浃背,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远远望去,北方正是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泽,隐约可以见到一支大军正扎营在大泽之旁。昨日斥候刚刚打听过当地的平民,此地名为孟诸泽,是为豫州最北端。

    这时,天边出现了一个骑兵,透过千里镜望去,其装束显然是自家的斥候。那人肩上插着一支箭,向南疾驰而来:

    “不是过来投降的逃兵,这次是真的贼军,是石勒的后卫!”

第四十六章 追亡逐北(三)

    自从谯城出发以来,桓景一开始以为石勒会退往许昌,所以一直沿涡水向西北进军。赶到待阳夏,收降了叛离石勒的郭荣部之后,方才知道豫西诸郡已被陈午和张平瓜分,于是又折向东北,越过雎阳、蒙城,寻找石勒的踪迹。

    一连行军八日,共计四百里,新军绕了一个大大的之字,终于在豫州的边境咬上了石勒的后卫部队。虽然军队已经有些疲惫,但见到敌人主力仍然分外眼红。

    按之前行军遇到的逃兵来看,石勒的军队已经是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没有多少战力了。如果此时趁势进攻,看起来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新军上下充满了乐观的情绪,纷纷要求请战,尤其是谯城之战开始后才加入的新兵。

    只有桓景心中清楚,他一路遇到的都是石勒的仆从军队和偏师。虽然有部分晋人老营如郭荣部也投诚了,但是出身杂胡的老营军士,桓景还没有在俘虏中见过。

    桓景也曾经在石勒军中做过俘虏,亲眼目睹过石勒在杂胡军士中的地位。而涡水边与支雄的一战,更是证实了这些部队的战力。作为石勒军中的中坚力量,只要这些人还能吃饱穿暖,免于瘟疫,那么敌人的力量就不可小觑。

    眼见斥候回到营中,摇摇晃晃地下了马,一旁的随军医生立刻接应上去,开始为他治疗箭伤。一旁的军士们义愤填膺:这是八日追击以来,第一次遇到胆敢还击的敌人。

    “内史,让骑兵队出发,去将敌军好好教训一番,杀杀他们的锐气!”冉良毕竟年少,率先提出要出兵接战。

    桓景摇摇头:“冉良,你也是读过孙子兵法的人了。现在我们是‘知己而不知彼’,如果进攻,那么会如何呢?”

    冉良向前望去,此时天边在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之下,只能看见敌军的营地一直连到天边,却看不到尽头在哪里。这个少年挠挠脑袋,不禁为刚刚的一时冲动而有些羞赧。

    “‘一胜一负。’”冉良还是能背出兵法的条目的:“我知道错了,不该拿骑兵队兄弟的姓命来赌博。”

    桓景一边满意地点点头,一边观察着敌营的情况:

    自家的斥候是带箭归阵,就说明敌方的斥候尚且运转良好。无论面前这支敌军战力如何,至少纪律依然保持住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自己手下只有五千人,其中四成是新兵。而一旁陈川派来接应的三千军队可以为援,却并不能抱什么太大的期望。出于谨慎,桓景让军队暂且在原地扎营。等待斥候带来更多的消息。

    太阳继续上升,接近正午,天边的薄雾渐渐散去,孟诸泽旁石勒大军的面目渐渐被揭开。大军背湖水扎营,延绵数里,竟有大约有两三万之数。

    桓景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这不是什么石勒的后卫部队,这正是石勒的全部主力!

    而随着石勒尚属完好的主力部队从迷雾中现身,先前过分乐观的新军新兵们,心态完全掉了个头,从盲目乐观,变得惊慌失措:毕竟敌我数量对比过于悬殊了,本来只是希望能击溃后卫部队,全没想到正面撞上石勒主力。

    而此时,四面八方探查归来的斥候们带来的更多的信息:石勒此时尚有两万余人,全军皆在此地。据当地百姓的描述,孟诸泽是一个大湖,这一带靠着打鱼种稻物产还算丰饶,而且此前是苟晞的后方,后来又投降石勒,所以受战乱波及较少。

    此前贼军经过的地方早已因为战乱残破不堪,即使有留守的坞堡主,也坚壁清野,所以讨不到粮食。甚至沦落到了吃马肉的地步。

    现在石勒在此地又重新扎营,还不断打家劫舍,听说在此地数日以来又重新聚敛了一些粮草。

    “如果敌人杀个回马枪,那么我们就完了!”

    “我们也算把石勒赶到豫州边境了,回去算了。”

    “就是,现在我们威震豫东,不如见好就收,如果打个败仗,张平这些家伙还不得趁虚而入?”

    军中未经教育的新兵开始出现不少抱怨之声,而老兵们虽然读过书懂些道理,但也不免被这种情绪带偏。即使有少数能缜密思考的军士,面对众口一词的舆论,反而不好开口反驳。

    渐渐地,议论声平息下来,众军士都望向桓景,等待他下达回军的命令。

    桓景沉默了几息时间,此时军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天空中的鸦声。

    他脑中飞快地进行着思考:如果单就名声而言,自己挫败石虎于谯城,本来就足以名扬中原。何况已经追击四百里,整个豫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功绩,似乎已经仁至义尽了。

    但自己达到作战的目的了么?如果按照当初温峤的规划,自己扬名豫州的目标已经达到。现在整个豫州都知道,不同于豫州另外两个军阀,谯国内史桓景自始至终没有投降石勒。而在陈午张平忙着瓜分地皮的时候,自己又为了大义选择追击石勒,两相对比之下,在豫州百姓心中自己才是众望所归。

    但作为穿越者,除了温峤的建议,桓景还有自己的想法。

    石勒现在虽然落魄,但将来却会成为绝对的劲敌。而现在北方的军阀如王浚之流虽然强盛一时,但将来都不是石勒的对手。只要石勒回到河北,就算猛虎重归山林了。

    那么作战的目标,就不只是率军装模作样地尾随石勒,而是想办法彻底削弱石勒的势力,即使凭自己的力量吃不掉对手,也一定要让对手不能体面地离开豫州。这样才能为之后可能的北伐争取时间。

    而如果能将石勒势力扼杀在此地就更好了,虽然基本不太可能。

    当然,这是穿越者的小小秘密,不能为外人道。所以他思索了许久其他的话术,方才开口:

    “诸君追随我桓景,仅仅是为了在豫州扬名么?”

    诸将一愣,不解其意,只好静静倾听。一旁的温峤也感到惊讶,侧头盯着桓景——此人还有更大的企图?

    “诸位或是从附近州郡远道而来的流民,或是先前就居住在豫州的百姓,跟着我不过是想过上好日子罢了。而只要石勒在豫州一天,豫州便一日不得安宁。

    “如果我们此时停下来,放任石勒在孟诸泽发展,待石勒恢复实力,难保他不会再次南侵。当初苟晞就屡次击败过此贼,但每一回都未能彻底将石勒击溃,所以最后反而身死人手。诸君想放虎归山么?”

    桓景虽然已经通过情报知道,石勒采纳了张宾的意见,准备前往河北,就像原时空那样。但为了让自己的论证有力,不妨先用石勒在豫州北部死灰复燃的可能性,来吓唬住自己的部下。

    何况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进程,是否会有蝴蝶效应,也还未可知。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的表情严肃了下来,都开始思考石勒屯兵孟诸泽的可能性。

    话虽如此,说着说着,桓景自己也开始慷慨激昂了起来:

    “何况在豫州的战乱之中,想必你们的家人也难以幸免。我桓景本人的父亲桓弼,就是死于此贼之手。如果我们现在放走了此贼,将来和家人在黄泉之下相见又如何能够心安呢?

    “自司马伦篡位以来,天下汹汹数十年,未有宁日。诸位只求一时苟安,而不希望天下太平么?

    “我们不只是将石勒赶出谯地就行了。应当击溃石勒,将他彻底赶出豫州,让他以后再也不敢回来!”

    这番话说中了诸将士的痛处,他们中大多有亲人在乱世中丧生。即使有幸免者,也经历了不少苦难,心中都希望乱世能尽早结束。

    所以他们大多被鼓动起来,但心中疑虑仍未消除,自己一方只有五千人,对手虽然逃散不少,但仍有两万人,而且都是精锐。击溃石勒,将石勒彻底驱逐出豫州,实在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内史,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懂了,但该如何彻底击败石勒呢?”陈昭之带头提出了他的疑问。

    “很简单,断他的粮,扰乱他的军心。不过旬日,其军自溃。”

第四十七章 追亡逐北(四)

    上兵伐谋。

    也就是说,战争的最高目的,就是永远不要让对手达成他的目标。

    既然石勒的打算是在孟诸泽暂歇,征调粮草以备北上,那么桓景的策略也很简单——让石勒征不到粮草,只能继续北逃。

    所以自桓景来到孟诸津后,与石勒对峙已历数日,其间仅仅只是与石勒隔着数里扎营。石勒军若向前进逼,新军就再退后数里。而石勒军若回到湖边,新军又重新回到湖边数里的高地上。

    这种打法虽然无赖,但是却极为可行。毕竟桓景一方一直有源源不断的补给,精力饱满;而石勒的步兵疲惫又饥饿,行军速度也大打折扣,所以敌人始终摸不到新军的边,桓景已经可以想象到石勒气急败坏的样子。

    在坚守营寨的同时,桓景又派小队人马每夜晚在敌军四近鼓噪,要么射出几支火箭,要么敲锣打鼓吹唢呐。而只要敌军反应过来,就立刻骑马奔逃。

    执行这些任务的并非是新军的枪骑兵,而是仅仅是让普通新军士兵,以老带新,轮流执行任务。他们骑的是附近坞堡主捐赠的用来驮货的马,但这就够了,因为士卒皆是轻装,而撤退时又是分散撤退,所以敌人纵派骑兵追击,也只能驱逐骚扰者,并不能击溃他们。

    石勒军不堪其扰,但又不敢贸然出击,只能将军队倒为两班,日夜疲于驱赶前来骚扰的新军士兵。而新军士兵在骚扰敌军的同时,反而积累了不少经验。

    除此之外,桓景还派小股部队联络附近的坞堡主,共同约定执行坚壁清野的计划。简单来说,就是坞堡主们坚守各自的堡垒,一粒粮食都不给石勒;新军则负责稳住石勒的大军,并提供情报。

    桓景的声名早就传到了梁国附近,而梁国的坞堡主们早就受够了石勒的劫掠,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石勒的骑兵几度出击到四处打谷草,附近农民早得到新军斥候的报信,都早早地躲进了坞堡中守卫。而石勒的主力又被桓景所牵制,小股部队并没法攻下坞堡。所以几日下来,石勒军没有打到一点粮食,再度濒临断粮。

    眼见石勒的军队日复一日地颓败下去,桓景心中却愈发紧张,他知道,石勒一方不会坐以待毙,此刻肯定也在思考着出路。

    以石勒的见识,如果真是束手无策,当初见到自己军队的那一刻就该转身北窜。之所以还留在原地,想必敌人还有什么撒手锏。

    两军之间,势必还有一战。

    四月二十九日,凌晨,繁星漫天。

    桓景的大营外,一个哨兵背着长戟,在营外的草地上来回巡逻。晚风吹来,拂过了草地与大湖之间的芦苇丛。

    仿佛听见什么响动似的,他停下了脚步,向芦苇丛方向走了几步,不安地探望着。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大概是有什么野兽在苇丛中流窜吧。

    或许是野猪吧,这么想着,他转身准备继续巡逻。

    忽然,他感到身后几个黑影闪过,一阵钻心的刺痛从后背袭来,他将长戟反身一挥,没有砸到任何人,而敌人刀快,向他的腹部又是一刀。

    在倒下去之前,他还来得及吹响口中的骨哨,凄厉声响划破天空。顿时周围也有几处骨哨声回应,接着桓景营中敲响了警钟。

    “不好,暴露了!少将军,要不回头撤往大营?”一个黑影悄声说。

    “我们回营也只能北逃,战败也只能北逃;倒不如拼死一战。”为首的那个黑影回顾道:“何况我们可是骑兵,怕什么!”

    原来,从见到追兵的一刻石勒早就想北返了,但手下的胡人将士见桓景兵少,心中多有不甘。但之前几次用进攻桓景,都追不上对手。于是又将在四处打谷草一无所获的石虎召回,毕竟手下只有石虎还有两千骑兵了。

    这两千骑兵俱是石虎的死忠,先前作恶多端,在听闻桓景会审判俘虏后,都成为了坚决的主战派。此次石勒的北返方案,正是这些人反对声音最大。奈何他们也是石勒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一部分,所以身为主帅,石勒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在张宾的秘密建议下,石勒选择遵照手下的意思制定了一个夜袭方案,就由不久前才在淮河边逼退纪瞻的石虎来执行。在石虎看来,这是叔父器重自己的表现,只是他没注意到,在出发前,望着军队出发的背影,石勒露出了邪魅的一笑。

    是夜,石虎在芦苇丛中隐藏马匹,本来准备先解决掉哨兵,再行偷袭之事,没想到新军营中防卫并没有丝毫松懈,竟然在对付第一个哨兵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既然如此,他只好选择硬着头皮上。反正自己手下的两千人也是军中精锐,何况皆是骑兵,可以来去自如。

    在石虎的一声号令下,敌军骑兵皆翻身上马,也不再整队,直接向桓景的大营进发,希望能赶在对手整顿完成之前,能一举击溃还未布好阵势的新军。

    果然,来到桓景营前,新军尚未整好队伍,只是倚靠鹿角摆出了防守的架势。似乎是因为新兵训练不足,即使警钟敲响许久,队伍依然散漫。

    石虎骑在马上,不禁大喜,他挥舞着马刀,喜形于色:

    “叔父还是太谨慎了,我早就说,桓景大战之后必然招了不少新兵,所以纪律非同以前。如今诸君皆是精锐,如何会怕这群流民?”

    “桓景有五千人马,更兼有数千乞活军相助,不可掉以轻心!”一旁一个稍稍年长些的骑兵提醒道。

    “不用担心,出发前,大将军许诺过我,说只要桓景营中火起,他的大军立马接应。若非之前友军怯懦,桓景早就是我手下败将了。现在叔父可万不会骗我。等叔父的两万人一到,桓景那小子即使从数量上看,也是大为弱势!”

    说话间,石虎挥舞马刀,一阵冲杀,杀散了营前的新军士兵,来到鹿角前。只是鹿角排布散乱,石虎手下的骑兵骑的都是高头大马,冲不进营帐里面,只能在鹿角外打着转。

    正当他进退为难之际,身旁一个骑兵喊出了声:

    “少将军,你看——”

    石虎顺着声音望去,一个高大的新军将领,正骑着一匹青色的马,来到前线督战。

    夜幕下看不清那将领的脸,但石虎永远忘不了那匹马,那是在陈县自己送给桓景的青龙马——那么,坐上的肯定是桓景无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石虎顾不得自己还骑着马,现在只想上前厮杀。

    “弟兄们!弃马步战!”

    石虎手下的亲卫个个身怀武艺,又皆身披重铠,所以步战倒也算信心十足。只见他们此时个个下马,不一会儿就搬去了鹿角,随后向前冲锋。

    到底桓景手下的只是新兵,虽然略有抵抗,但石虎的进攻依然很顺利,他挥刀向前之处,新军纷纷溃散。唯一令他不解的是,对手似乎没有射几发箭。

    大概是见到己方将士都身披重铠,知道即使是射箭也无用吧,石虎稍稍思考了一下,便立刻做出了结论——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仅凭自己的武勇,这群新兵也拿他没有办法。

    他抬头望去,乱军之中,桓景似乎也被裹挟着向大营西南角奔逃,一只兜鍪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前进,我要捉住桓景,亲自手刃这个反复无常的晋人!能活捉桓景者,赏银百两!”

    一旁的亲卫听到这话,都转头朝西南角望去,争先向前进发。不过新军奔逃的速度似乎也很迅速,不一会儿,那具兜鍪就在新军的簇拥下,消失在了转角的一处帐篷之后。

    石虎这才开始后悔自己选择弃马步行,铠甲笨重,根本追不上骑马的桓景。不过即使如此,等到叔父的大军来到,这些已经溃散的流民必然能够一举而破,到时候再活捉对手也不迟。

    正当他懊悔之际,身旁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一股香味飘进自己的鼻中。他定睛一看,手下正在向一处帐篷中狂奔。

    “发生什么事了?让他们回来!”

    “这里好像是桓景伙夫的营帐,里面正在做明天早上的豆羹呢。”身旁老兵闻着香气,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

    “快叫这群饿鬼们回来!捉了桓景再吃饭!”石虎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见身旁的士卒只顾向前争抢,没人听他的,石虎心中大怒,飞奔向前,拿起一支马槊,横在军队和帐篷之间。

    但此时最简单的菜肴,也胜过珍馐,单凭他一己之力,哪里挡得住饥饿已久的部下。所以纵使石虎放声大骂,挥舞马槊,身旁的军士宁愿被马槊划伤,也要涌向豆羹的所在——他军队的队形很快就散了。

    帐篷里,环绕一个个大锅,石虎的亲卫都在争着从锅里捞出些豆羹来,不少铁锅已经被打翻,汤汁从里面流到地上,士卒们依然在贪婪地争抢地上的液体。

    石虎心中开始忐忑,幸亏自己早已将桓景驱逐向西南方向。那么多的溃兵,想必桓景那小子也不能在一时重新整备起来。

    那么只要撑到叔父的援军到来,这些蠢猪就算吃得撑破肚子也不打紧。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北面突然传来兵戈撞击的声音。

    是叔父!石虎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他停止阻拦前往争抢豆羹的军士,欣喜地向北阔步走去。难得有一次靠谱的援军,想到这里,石虎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只要和叔父的军队接应上,这次就算彻底地打败了桓景,报了先前的一箭之仇。

    北面的军队越来越近,近得差不多可以看清面目——

    突然对面军中奏响了唢呐的声音!

    怎么可能?石虎不禁大惊,马刀也不自觉地掉落在地上。他呆望着北面的军队,只见为首的军士,一副恶人脸,正是桓景。在营中篝火的照耀下,桓景的面庞线条明晰,确是本人无疑——

    明明一刻钟前,才亲眼看见桓景向南逃窜,怎么北面又杀出个桓景?

第四十八章 追亡逐北(五)

    “射!”随着桓景一声令下,新军的士兵用早已上好弦的手弩射出一份见面礼,随后就将手弩扛在背上,挥舞着短剑向前冲杀。

    原来,桓景早已预料到敌军会来偷袭,故而几日以来,只是安排一二旅轮流守营,又择一高大的小卒骑自己的青龙马,戴兜鍪,佯作指挥。自己则带着荣誉营潜伏于营地四近。

    敌军粮草匮乏,士兵饥饿,故而不太可能全军出击。面对敌人的小股精锐,让新兵锻炼锻炼,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即使对手得胜之后,自己率剩余的三千人突然袭击已经骄惰的敌军,也必能大有克获。

    石虎的亲卫正在抢夺粥食,阵型已乱。何况本来以为击退新军,石勒的援军在望,已然心下松懈,却没想到真正的新军精锐竟从背后突袭而来。见这等军势,贼军中的兵油子已经开始丢盔弃甲而逃。

    见身旁军队有崩溃之势,石虎赶忙捅了捅身旁的亲卫,向他低语两句。接着石虎军中便响起了一个高亢的声音:

    “重整队形,我们杀退了一次晋军,就能杀退他们第二次!”

    从帐篷中喝完豆羹的贼军,此时离开帐篷,重新抖擞精神,向前杀去。石虎的亲卫悍勇非常,且知道自己若是被俘,以之前在河北的经历,必然会被新军审判。有逃回来的战俘说过,桓景有迷魂术,通过一番颠三倒四的问话,可以逼得最坚定的战士也吐出真言。

    当然,这只是对于现代审讯方法的夸大其词罢了,但却使得石勒的部下,尤其是有血债在身的,对被俘这件事极为恐惧。

    石勒的军士并不能理解桓景审判战犯的意义,只当他换着花样杀人,何况即使能逃过一劫,自己作为胡人,又如何能逃过作为晋人奴隶的命运呢?

    故而石虎的部下皆选择奋死抵抗,即使方才一时逃亡的兵油子也捡回了头盔继续作战,两军一时竟相持不下。

    “射!”此时在桓景的号令下,新军的后队又射出了第二轮箭。这次的后队基本上是新加入的士兵。桓景怕这些人怯懦,就先放他们在射箭的后队,不参与正面交锋。

    一阵箭雨下来,敌军的阵脚稍稍有些动摇。

    “后队听着!随我加入战斗!”桓景在阵前挥臂高呼。这些新兵之前只是被守在后队,见功劳都被前队的老兵得了,心中未免有些悻悻的。此时见机会来了,个个拿起短兵,奋勇争先向前。

    桓景自己凭借重铠,成为了此次冲锋的核心。在这个时代,步兵的兵刃并不锋利,而敌人轻兵袭营,又没有带什么钝器,面对刀刃,身披重甲的武士就如坦克一般,碾碎一切敢于抵抗者。石虎无计可施,只能挥刀向前,准备直接抵住前进的桓景。

    正当这个关键时刻,石虎军的背后突然响起了号角声,随后又是一阵箭雨。贼军背上甲冑防护较少,被射倒了一大片,终于开始纷纷向一旁奔逃。

    原来西面乞活军将领李头,见东面杀声四起,也率接应部队从西南方杀到。一时西面、北面都是晋军,而石虎军唯有沿原路返回。桓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此时遵循围师必阙的道理,故意在东面留出了一个缺口。

    “沿原路回军!”石虎身旁的小卒又高声喊道。

    桓景见有敢于冒头之人,想来必是敌军主将。擒贼先擒王,他连忙拈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那人腹心。见敌人发号施令者中箭,新军将士齐呼万岁,军心大振,一起努力向前。

    众人不一会儿就杀到那人近旁,翻过尸体一看,却发现这个领头发号施令的家伙并非石虎。

    桓景摇摇头,多少有些遗憾。他轻抚弓弦:不过,至少自己箭术的进步还是明晰可见的。

    石虎见势不妙,赶紧脱去头盔,抱头藏进奔逃的队伍中去了。乱军向东北方向涌去,心中还抱有侥幸,自己一方本是骑兵,乘马前来,再去收回马匹,要逃跑就容易许多了。

    所以即使是逃跑,石虎的军队还是保持住了大体的阵势。见敌军仍有抵抗之力,桓景让先锋稍稍放慢速度,只是不断跟在敌军后面,杀掉一二落后的,又时不时放一两轮箭。

    “这样敌人不会跑光了么?”一旁观战的冉良问道。顾虑到冉良年少,桓景一直不让他亲自上阵,只是令其靠近阵地观战、学习。

    “不慌,先慢慢让他们跑一会儿,等他们精疲力尽,就好收网了!”

    等石虎军拼死杀到东北面的鹿角前,却发现眼前虽然还是此前的鹿角,鹿角外却没有了马匹。

    原来,桓景已经事先命高肃带着骑兵队抄到东北面,一边在顺风口烧柴火,一边贴着马群北面向西而行。此时东风大作,马匹被呛得纷纷向西逃窜,北面又是骑兵,只能由本能驱使着西行。

    这本是辽东军队赶马的法子,亏得高肃在王浚手下当过百人长,所以用起来如此熟稔。

    守卫此地的敌骑忙于止住马匹,尚未反应过来,枪骑兵早已杀到,将他们纷纷挑落马下。而石虎的主力尚在营中厮杀,浑然不觉。

    现在面对鹿角外空空如也的平原,石虎的军士只有一条路,丢掉盔甲,翻跃鹿角逃跑。

    “追!”

    桓景协同李头的乞活军鼓噪前行,一股作气,一直将石虎军追至湖边的芦苇中。石虎手下几乎全是北方杂胡,不会游泳,有的硬着头皮跳进湖水,淹没在了波浪之中;有的则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经过清点,此战共斩首四百余级,俘虏敌军八百余人,余众要么淹死,要么逃散。石虎自己则跳入水中,不知所踪。但更重要的是,石虎白白地将石勒所剩无几的马匹,全部拱手送给了桓景。虽然中原擅长骑马者不多,但是长远来看,自己从此可以组建一支强大的骑兵了。

    不过,唯一令他奇怪的是,自己追击石虎时,湖边那么大的动静,石勒却没有一兵一卒出来支援。虽说石勒营中步兵可能状态糟糕,但也不至于不发一兵一卒啊。

    为保险起见,他让新军将士们先回营休息。直到第二日天明,才派斥候打探石勒营中情况。

    不一会儿,斥候回报:“石勒的大营已空,看行军痕迹,应该是向北撤走了。”

    桓景愕然,原来石虎昨日的突袭,竟然只是石勒为撤军使的障眼法。无论是石虎还是自己,都没想到——

    石勒这个老狐狸,居然把自己亲侄子和军中激进派卖了,换来提前半日脱身的行程和对自己军队的绝对控制。

第四十九章 豫州三分

    向斥候再三确认敌人已然远遁后,桓景明白石勒再也无力南下,但自己也无力继续追击了。北边的兖州现在是乞活军的地盘,即使能勉强追上石勒,在补给困难的情况下,也已经没有了取胜的把握。

    何况此次出兵是打了个时间差。一旦豫州的另外两个势力陈午、张平在豫州西部划清界线,必然会回师向东,到时候自己悬师于外,后方不稳,谯国难免被趁虚而入。

    于是与部下简单商议后,桓景终于决定回师谯城,临行前带邀请陈川、李头来新军营中简单宴饮一番,乞活军二将痛快地答应了。

    毕竟驱逐了共同的敌人后,从明日开始,是敌是友就很难说了。陈川、李头二人也明白这一点,作为偏师,一旦乞活军主帅陈午的命令到来,即使命令中说要与桓景立刻开战,那也是不可违抗的。

    所以倒不如趁着陈午尚在豫州西境,不知梁国情况,以老友的身份好好与桓景寒暄一番,这样的机会,将来恐怕是再也没有了。

    此次宴会就在石勒的营地中举行,酒菜则是由梁国的父老们筹备。好似暴风雨之后,麻雀和仓鼠重新从藏身的洞穴中探出头来一般,梁国一带的百姓走出了狭窄的坞堡,重新开始经营农事。

    此时立夏不久,作物大多尚未成熟。只有豌豆和冬小麦开始了收割。此地居民主要种植豌豆,因为战乱,农事频频耽误,麦田没人打理往往减产严重。而豌豆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虽然结实较少,但却比较好养。

    于是,此次的宴席几乎成了全豆宴:炒碗豆、炒豆荚、豌豆尖,梁国人民使出浑身解数让豌豆尽量好吃一些。而豆腐这种谯地才供得起的奢侈玩意,虽然去年起已经在坞堡主间流行开来,但豌豆刚刚收获,根本来不及准备。

    幸亏坞堡主们交出了珍藏已久的腊肉和酒,才让宴席不那么单调。不过宴席的本意并不在于丰盛,陈川部乞活军和新军两次共同作战,底层士兵多有互相熟识者,此次相遇,终于又可以愉快地互相交流有无。欢宴间,两军几乎分不出彼此。

    “从苦县逃出来的时候就被你小子算计过”,背靠着大湖,李头举起了酒杯,笑着说:“没想到打了这么久,今天反而能坐在一块喝酒。”

    “话说,我们相识一场,这还得感谢石勒呢!”桓景也感慨地哈哈大笑:”如果不是那个家伙击溃王司徒,你当初就不会在白云坞撞上我。后来樊雅攻白云坞时,也是因为受了石勒的伪官。现在我们又并肩将其赶出了豫州......“

    李头和桓景谈笑风生,他们从过往的战事,一直聊到怎么指挥打仗。毕竟是将门出身,李头和桓景虽然只并肩作战过两次,但意气相投,早就宛若相识多年的老友。

    一旁陈川则一直在观察李头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手下军士都是由李头训练,所以生怕自己的威望被李头抢去,现在李头和桓景相谈甚欢,倒好像他李头才是这支偏师的主帅。于是赶紧打断了两人的叙旧:

    “今日趁着大家欢聚,不如把将来的地界也划了吧......”他赶紧将两人引入现实的话题。

    此时桓景虽然占尽风头,但到底自己为主,桓景为客,此时提出划界,桓景要是让步也说不定。即使桓景坚决不让,也能探出口风。

    桓景摇摇头,觉得这个小老头真是扫兴。他佯装没有听懂:“地界?是今晚新军和贵军露营的地界么?放心,我们今晚在湖边睡一晚,明早就走。”

    现在还不是决定地界的时候,桓景想着,或许陈川也并没恶意,还是不要立刻翻脸,不如给个台阶下。

    陈川并不领情,见桓景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他反倒硬气起来:

    “桓内史,我是说,石勒这老贼既然已经撤出豫州了。这梁国的地界,是不是该归我们管了?”

    原来事先陈午已经许诺过,在陈留郡以东,能争到多少土地,都归他陈川管。现在若能以和平的方式让桓景知难而退,自己岂不是就能控制整个梁国?将来说不定还能混个梁国内史当当,到时候也算是和桓景平起平坐了。

    见桓景默不作声,陈川继续搬出陈午的官衔,来半开玩笑半威吓地提醒桓景:

    “现在长安的朝廷任命我家陈午将军为陈留太守,将来我或许也该做个梁国内史当当喽。”

    “什么?长安的朝廷?”

    此先桓景只当陈川在讨价还价,并不打算认真理会。但陈川透露出来的消息,却让他猛然抬起了头。谯地之前一直被围攻,所以不知北地消息。现在听闻皇太子司马邺在长安站稳了脚跟,虽然还记得永嘉之乱后,西晋还在长安苟延残喘了一阵,桓景还是不禁大为惊愕——

    司马邺,或者说长安的朝廷,到底和琅琊王是什么关系?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见桓景有些失神,陈川还以为他已经被陈午彻底慑服,开始有些洋洋得意:

    “兄弟你还不知道么?最近信使刚刚回报,长安的朝廷在阎刺史和贾刺史的帮助下收复了长安,刘曜等贼人溃败,仓皇奔逃回北地郡,晋室又要兴复了!”

    桓景脑子有些懵,他其实连长安什么时候丢的都不清楚,但这些都可以以后再搞清楚,当务之急还是弄清楚陈午的陈留太守是怎么来的:

    “但陈将军是怎么和长安朝廷接应上的呢?”

    “我们陈午将军并没有主动去接应,而是朝廷听闻我们乞活军的威名,特地遣使而来,说之后有两个刺史,希望能由我们乞活军扶立。

    “首先是兖州刺史,是一个叫李述的士人。而豫州刺史现在暂时是阎鼎大人,但他的接替者尚未确定。

    “但阎鼎大人现在任太子詹事,总摄百揆,执掌朝政,肯定不能回来管豫州的事情,所以全权交由我们陈午将军代理。”

    桓景这才想起来,之前周?在寿春和他说过的关中往事。当初为了胁迫百官西进,阎鼎杀害想要东归的官员,挟持皇太子,这才进入了武关。而周顗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关中逃出来的。

    现在看来,阎鼎似乎已经成功拥戴司马邺,在长安重建朝廷了。这个狠辣的家伙,却暂时成就了匡扶晋室的伟业。司马邺年少,必然只是长安那群大臣们的傀儡。

    天无二日,此时皇帝还是刘聪的俘虏,那么长安的皇太子朝廷,和琅琊王之间的摩擦是不可避免的。

    现在陈午已经俨然从曾被晋室视为流寇的乞活军领袖,成为了长安朝廷在豫州兖州的代表。

    自己虽然较为独立,但在他人眼中,因为弟弟娶了临海公主,所以也隐隐算是琅琊王一派。

    琅琊王和长安朝廷的矛盾,落在豫州,必然会在乞活军和自己之间划开一道裂痕。

    另外,张平则收编了大量石勒留在豫州南部的残余,实力迅速扩大。虽然张平被长安朝廷和琅琊王同时视为流寇,但作为石勒封的豫州刺史,也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

    一副图景已经在桓景脑海中渐渐成型:

    久经战乱蹂躏的豫州,好不容易从石勒的铁蹄下得到了解脱,却将要同时迎来三个话事人。

    内战的乌云正在豫州的上空凝结......

第五十章 梁国划界

    陈川还在滔滔不绝强调着乞活军现在如何强大,一旁的李头早就发现桓景脸色不对,感到这不是待客之道,赶紧打断了他:

    “陈叔,今日庆功为主,我们还是多喝酒,少说些败兴的事儿。”

    桓景心中此时却如明镜似的,他轻轻一笑,伸手制止了李头:

    “李兄,陈叔说得对,我们不妨今日就签订盟约!”

    此言一出,李头讶异于桓景的宽宏大量,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桓景;陈川则有些得意地耸着肩。

    一旁温峤关切地注视着桓景,欲言又止,微笑着将目光移向对面的乞活军。

    桓景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宽宏大量。他心中早已盘算清楚:地盘什么的只是暂时的,关键还是在于先延迟和乞活军的冲突,壮大自己的实力。

    何况,即使现在能舌灿莲花,说服乞活军把雎阳、蒙城二城之一割给自己,将来又如何守得住?倒不知把目光放在能守的地方。

    “雎阳、蒙城之前是苟晞的地盘,你们乞活军也算是苟晞旧部,回到此二城算是顺理成章,何况贵军已经占据,我自然不会争抢这两座城。”

    冉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在一旁干着急,又不好直接打扰桓景,只能凑到温峤耳边:“温先生,你读书多,内史这是想干什么?难道我们要让出整个梁国吗?”

    “雎阳、蒙城只是梁国的一部分。梁国真正的宝贝却不在于此。”温峤悄悄地说。

    陈川没有注意到冉良和温峤的窃窃私语,还在笑呵呵地夸着桓景:“桓内史真是深明大义。”

    他心想,自己离梁国内史的位置又近了一步。

    “不过,我们也不是没有要求的。首先,陈郡我们全要了。”桓景拿起一旁的酒杯,小嘬了一口。

    “那是自然,陈郡可是你们新军收复的。”

    反正陈郡已经在梁国之外了,这本来就不是陈川能够决定的,不妨卖个人情。

    “另外,安定梁国,我们也出了力,不能一点不要。”

    陈川脸色一变,像担心桓景食言一般,笑容僵硬起来。

    “放心。”见到陈川如此紧张,桓景反而有些好笑:“我们谯地一马平川,难于守御。梁国南部的砀山和谯国接壤,我们希望能够占据那一片地盘,作为防守的关隘。”

    陈川见状舒了一口气:不就是一片小破山么?给了也就给了。

    他重新堆笑着说:“桓内史不愧为天下英雄,我们乞活军不但会将砀山作为酬劳,而将来如果有外人敢进犯谯地,我们也会出兵帮忙的。”

    桓景放下酒杯:成了。乞活军诸将到底没有读过多少书,不知道砀山的重要性。

    自穿越之后,他很早就开始关注这片地盘,只是由于之前樊雅割据涡水以北,断绝了道路,才不得不作罢。

    砀山,后世称为芒砀山,是豫东平原上唯一的山群,汉高祖就曾斩白蛇于此。其间水网密布,确实可以作为谯地北部的屏障。

    但砀山的意义并不在于此。从汉朝起,此地就开始盛产各种矿物。尤以建筑用的文石(大理石),和制作瓷器用的高岭土出名。

    而对于桓景而言,更为重要的是,砀山有着豫东一带唯一的铁矿和煤矿。铁矿自然可以用来做兵器,而煤矿虽然暂时只能用来烧火,但是之后或许还会有大用。

    他自己当初到芒砀山旅游时,还觉得导游叨叨这些东西过多了,影响他拍照。但现在他只想感谢当初自己遇到的不是个放羊的导游。

    高兴之余,桓景又好好地将乞活军二将打量了一番:经过这么一小段起承转合,他算是看清了他们的底色。

    李头不愧是个正人君子;而陈川目光并不长远,有些小心机,只盯着自己手里的那点东西,但倒也不完全算个坏人。何况此人喜怒完全表现在脸上,好拿捏得很。

    若是继续让这两人在梁国,作为乞活军和自己的缓冲,那么自己又可以在长安和建康间的矛盾彻底爆发前,为发展生产多争取一些时间。

    见二人已然应允,桓景继续拱手道:

    “二位也是豪杰,桓某自当鼎力支持支持你们在梁国驻扎下去。如果有什么粮草方面的需求,尽量向兄弟我提就是!”

    陈川、李头二人闻言大喜。众所周知,整个豫州,唯一不缺粮的地方,只有谯地。现在桓景做出许诺,自己就算在梁国站稳脚跟了。

    见主帅重归于好,众将士继续宴会后的博戏,气氛又渐渐欢乐起来。有来自北地的乞活军,大概是个关中人,酒酣耳热之际,不由得翩翩起舞,唱起了西北之地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

    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

    飘然旷野。

    ......”

    众人不禁恻然。无论是乞活军还是新军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流民出身。背井离乡之痛,从关陇到中原,都是一致的。

    而现在,在驱逐了石勒之后,这些流民终于又了安身之所,都感慨非常。他们还看不到豫州潜在的裂痕,只是以为多年的战斗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这些士卒,昔日也是佃农、猎户之类的平头百姓,只是乱世逼得他们不得不在刀尖上度日。一旦有机会,和平一定是他们的最大诉求

    不如趁热打铁,桓景想,借着这个气氛,先定个盟约。即使将来两军有什么变故,也能先从陈川这里提前听到风声。

    见《陇头歌辞》曲罢。他起身向众人高呼:

    “巨寇石勒已经败北,我们两军今日又划界已定,愿豫州之后不再有兵戈!”

    他举酒阔步走近乞活军二将,又用小刀轻轻地划开手臂,涂在酒杯里。

    “我们两家歃血为盟吧,之后不再相争!”

    李头爽快的也轻轻地划破手指,让血滴入酒中。陈川犹豫了一小会,见众人都在盯着他看,也只好照做。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四周军士立刻欢呼起来。

    这时孟诸泽湖面上,远远出现了几叶小舟,正向营地飘来。将士们停止了欢呼,开始议论纷纷。

    “想必是附近父老来送酒肉的,大家不必多虑。”陈川向众人解释说。

    趁着东风,小舟越来越近,有眼尖的将士看见舟上的情况,忽然紧张地大喊:

    “不对,不是来送酒肉的。舟上的人都备了铠甲。”

    陈川的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脸上满是紧张。而李头则一边走向滩头眺望,一边把手伸向了剑鞘。冉良则脱去靴子,一路向芦苇丛中跑去,想看个究竟。

    唯有桓景依旧神态放松,只是有些疑惑:即使是披甲,这些不速之客也干不出什么事来——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五十一章 重逢与再别

    正当桓景疑惑之际,湖面上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

    “桓坞主,一年不见,军队雄壮了不少啊!”

    他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高而瘦的中年人立在船头。以身形观之,那人看似一副清矍的文人派头,但一身戎装却平添了几分矫健。

    船越来越近,随着面孔渐渐清晰,桓景忽然叫出了声:

    “郗叔!”

    船上的来人,竟是郗鉴,而身旁披甲环绕着的,正是他的卫士。想想也是,此湖北边就是高平郡,正是郗鉴老家金乡之所在。只是之前桓景对于兖州的地理并不熟悉,又只顾追击石勒,所以根本没想起这茬。

    “可惜我来晚了,没想到石勒逃得如此之快,帮不了你们忙。”郗鉴摊着手,嘴上却露出笑意:“空手而来,也没带什么礼物。何况之前训你们这帮军士挺严,现在不会都想手撕了我吧。”

    虽然新军中大部分新兵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身旁的长官们却都跑向河边,招摇着头盔,喝起采来。

    新军中军官多出自最早的五百人里面,他们都经过郗鉴的严酷训练,桓景想,这大概就是郗鉴之所以开玩笑的原因了。

    “郗叔,如果不是你把我们往死里训练,我小命早丢了!”桓景身后一个不知名的新军军官高声应答。随后,其余军官也纷纷夸赞起来

    郗鉴刚刚走的时候,这些人都算松了一口气。可现在老上司回来,这些军士回忆起从前还是新兵时的折磨,却突然发现郗鉴教会他们的都是救命的本事。

    桓景心中也满是感激,若不是郗鉴当初给自己的军队搭起了骨架,恐怕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练兵。

    而之前和樊雅作战时,就是郗鉴联络的陈川和李头,他与乞活军二将亦是故交。

    所以小舟靠岸之时,郗鉴一行人立马变成了宴会的核心。吃饱喝足的众人重新斟满美酒,往灶里添上柴火,好吃好喝地招待郗鉴。

    郗鉴也不客气,抓起一把炒豆子就嚼起来:“你们刚刚谈得怎么样?是怎么划界的?”

    乞活军二将一惊:“你如何知道......”

    “你们盟誓用的香炉还摆在一旁呢!”郗鉴笑着说:“看来是谈得不错喽?”

    大战之后,必然要分配利益,桓景倒是表情淡然,即使没有那个香炉,郗鉴也能想到他们此次宴会免不了谈及战后的分配吧。只是这样开门见山的风格,把陈川、李头震住了。

    于是三人将刚刚的谈判向郗鉴描述了一番。郗鉴仿佛像一切都在他预料中那样似的,盘腿而坐,镇定地摇着扇子。只是当他听说砀山归了桓景时,意味深长地望了桓景一眼。

    “那么郗公近况如何呢?”陈川问道。

    “我不过有只几千人的小队伍,能镇守一方罢了。”郗鉴摇头笑着说起了他在高平郡征战的艰难史。

    “回到家乡后,不才先是拉着金乡的一千户父老们躲在峄山逃避战乱。后来归附者多了,就转移到邹山。邹山有崇山峻岭,足以自守了。”

    没想到郗鉴回乡之后,并未困守坞堡,而是拉起了一支队伍到山中与附近的贼众迂回。附近的主要军阀是泰山贼徐龛,虽然兵力雄厚,横跨泰山、高平两郡,却因为郗鉴善用地利,奈何不得。

    随着郗鉴不断收聚附近流民,蚕食高平的疆土,竟然不经一战,就逼得徐龛不得不撤出高平郡大半县城。

    “分离大半年,本来以为带兵打仗胜过了郗叔,没想到还是不及。”桓景感叹道。

    “哪里,之所以有这些成就,还是靠这些弟兄们。”

    郗鉴指了指身边他身边的侍卫,这些人肤色黝黑,一看就是农夫出身,但各个勇武非常。

    不愧为原时空的北府兵之父,养兵确实是一绝。若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桓景心中暗暗叹道,可惜别人已经自立门户了。

    自立门户?突然,他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主意。郗鉴在兖州自立门户,正好是他的绝佳盟友。将来乞活军若要和他们反目,高平郡和谯国正好可成犄角之势。

    只是,在乞活军眼皮子底下,又怎么秘密结盟呢?

    待郗鉴说罢,仿佛嗓子也有些干哑,饮了一口茶水:“恕郗某无礼,晚间还要带军队回邹山的营地,故而不能多喝酒。”

    “郗叔,为何不留在敝处过夜呢?”

    郗鉴还没待满一个时辰就要走,众人都有些惋惜。桓景尤为迫切,毕竟他还想找机会和郗鉴结盟。

    “本来来支援贵处,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击败石勒,现在既然已经来迟,就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了。后方徐龛依然威胁甚大,不才必须得尽速返回邹山。”

    郗鉴此行既然全然是为了公事,也就并无逗留的道理。于是众人又只得依依惜别。一次重逢竟变成了别离。

    向三人施礼之后,郗鉴转身正欲登船。郗鉴此次一去,恐怕再难相见,桓景心中着急:自己的计划必须告知此人,但又不能让乞活军那两位起疑心。

    这该如何是好?

    他赶忙高声喊住:“郗叔,家母王夫人有一件信物,要赠与足下!”

    郗鉴会意,眨巴了一下眼睛,做个摒去众人的手势:“诸君暂且回避,我与桓景有要事相谈。桓公子,不妨登船来谈。”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兄弟说么?”

    陈川心急,生怕自己没有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情。

    “是桓公子母亲来说事,我与王夫人本是故交,一年前桓兄惨死在苦县,只恨没有照顾好她”,郗鉴挑着眉说道:“父母之丧况且都只要三年,为丈夫守节,一年怕是也够了吧......”

    众人哂笑起来:王雍容寡居在家,而郗鉴回高平一年,尚不知有无婚配。这个时代尚无后世理学那般繁文缛节,所以寡妇再娶也是寻常之事。

    在白云坞时,无论是新军还是乞活军,都知道郗鉴与王雍容过从甚密,现在看来是桓景是要促成给自己找个后爹么?军士们起着哄,大摇大摆地吹着口哨,离开湖岸往营地走去。

    陈午见是桓景母亲的事情,说不定还涉及改嫁之类的家事,也不好意思阻拦。又见部下都纷纷离开了,只得悻悻地转身而去。

    一入船舱之中,郗鉴就狠狠地给了桓景脑瓜一下:

    “好个孝顺儿子,竟然拿亲妈的名节当挡箭牌!”

    “我这不是,怕有小人在旁偷听吗?”桓景捂着头说道。这一下真有些疼。

    “好吧,有什么事?是要结盟吗?”郗鉴直入主题。

    不愧是郗鉴,早就猜出了自己的意图。如果能够有这样的盟友,豫州不足定也。想到这里,桓景的头一下就不疼了。

    “果然如郗叔所料。”

    桓景将豫州的形势、长安朝廷的近况、还有乞活军与自己潜在的矛盾细细地和郗鉴说了一番。郗鉴只是眉头紧锁。

    “抛开之前的私情,公事公办。桓公子,你让我作你的盟友,又能提供给我些什么呢?”

    “舍弟方才成为琅琊王的驸马,如果我们成为盟友,不才可以去建康,请求琅琊王表你为兖州刺史。”

    “琅琊王?”郗鉴冷笑一声:“司马睿本是个破落户,先前是东海王的小跟班,靠琅琊王氏两兄弟才在江东侥幸立足。我为何要舍弃长安的正统朝廷,而选择江东的琅琊王呢?我要个刺史的虚名又有何用?”

    “长安朝廷为权臣所制,且外有强敌,对于兖州根本鞭长莫及。何况长安朝廷选择让乞活军的陈午作为他们在兖州的代表,此人在胡虏和晋室之间反复无常,郗叔你在兖州,应该比我清楚。

    “兖州外有石勒作为强敌,内有泰山贼扰攘。需有一人安抚百姓,震慑群小,以我观之,乞活军无此大志,定兖州者,非郗叔不可!”

    “你是说,让我成为长安朝廷的敌人?”郗鉴冷冷地说。

    “不,我是让你成为兖州百姓的父母。”

    郗鉴闻言,沉吟了片刻。突然,他哈哈一笑:

    “果然,只有王氏才能教出这样的儿子!”

    他用手轻抚桓景的下巴,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容:“方才我只是试探你的辩才与韬略罢了,如今,桓公子果然不是一年前那个愣小子了。

    “另外,我已经在家乡有婚配了,你也不必为我考虑了,还是好好孝顺母亲吧。”

    ”那么结盟的事情......“

    “放心,从今天起,若有外敌进犯豫州,郗某纵使兵少,但也一定来援!”

第五十二章 回家

    宴会结束后,桓景又送走了温峤。

    刘琨和琅琊王本是盟友,温峤南下正是为了协助琅琊王抵御石勒,只是嫌琅琊王处无事,方才来到桓景帐下参谋。

    现在石勒既然已经被逐出豫州,桓景和乞活军暂时还算友善,那么北归路线就已经打通。他于是也整理行囊,借道乞活军控制的兖州,前往刘琨侄子刘演所驻守的邺城。

    在石勒旧营小住一夜后,第二日清晨,桓景率全军迅速南下,沿砀山小路赶回谯城。一路马不停蹄,只是在砀山扎营时稍稍会见了一番当地的坞堡主们,讨论将来治理事宜。

    待全军回到谯城,已是十日之后。

    王雍容早已安排停当,和燕燕守在谯城的前太守府上,等着儿子回来。

    前任太守夏侯焘在当他的空头太守时,主要的政绩有二:完善城墙、修太守府。而他还没在太守府上住熟,太守府就更换了主人,也更换名字成了谯国内史府。

    虽然现任谯国内史不喜奢华,但整个谯城装得下整个白云坞的住处,还真就只有这座大宅子。于是在王雍容的安排下,宅中原有的繁复装饰、奢华家具,全被出售换做军粮。

    而为了节省空间,内史府又被划分成了几个区域。卞壸、桓彝两人作为桓家远亲被安置在了其中。原本供夏侯焘一人住的府邸,却住下了现任谯地的主要高官及其家眷。

    若是其他士人,或许会抱怨现在住处拥挤狭小。但卞壸本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反倒能在这种地方住得。而桓彝也是随遇而安之人,于是两人倒也安之若素。

    也正是在这样两位主政官员的打理下,谯城秩序安定,吏治则全由原新军的文职接手,没有多少苛捐杂税。加之城外水路通畅,谯城于是重新成为了附近往来商旅的中心。

    此次回城,还是桓景第一次居住在建成的内史府上,之前他一直在军中,无暇顾及妻子,但燕燕也无抱怨。

    府邸原先就依着夏侯焘的喜好,设计得曲径通幽。而在母亲划分区域之后,就更难找路了,桓景摸索了好一会儿,心中想的却是:防刺客倒是不错。

    等他到了院门口,母亲快步迎上来,而燕燕则站立在门后等着他。

    桓景重新见到母亲,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虽然只在这个时空待了一年有余,但王雍容确实是将自己当作亲儿子养了二十一年。

    王雍容先围着桓景绕了一圈,将他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说话:

    “嗯,倒是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娘......”

    他刚要回复,王雍容不等他说话,突然一拳砸在他胸口上,震得他向后退了两步。

    “听说,你想把为娘嫁给郗叔?好大的胆子,你家父亲才死了一年,就擅作主张!”

    桓景眼光往两旁一瞥,见冉良正在坏笑,情知是这小子透露了消息。不过,即使冉良不说,估计新军中的风言风语终究也会传进母亲耳中。

    ”自从去年的大祸以来,我和宣弟无时无刻不怀念着爹爹,但我们兄弟俩往往出征在外,母亲独守家中,会不会寂寞......“

    桓景心想,还是不要向母亲解释政治上的考量吧,有时候,解释反而更加糟糕。

    见桓景是为自己考虑,王雍容口气反而软了下来:“我早说过了,自你爹死后,终身不嫁。和你郗叔只是故交而已,虽然当年年少时,我随家父在洛阳金谷园宴饮的时候,他当时好像确实有些醉了......”

    原来母亲和郗鉴还真有些故事?桓景的八卦之魂被唤醒,一脸期待地望着母亲。

    但说到这里,王雍容却脸色一红,仿佛觉得不该说这些往事似的,赶紧换了一种斩钉截铁的语调:

    “也罢。你们兄弟二人现在统领两郡之地,万人之众,还在想着为自己找爹。真是没有出息!

    “你们应该自己当爹了。”

    她回身指向在门后守候的燕燕,燕燕正低头浅笑。

    桓景缓缓地靠近妻子,抚过妻子的鬓角,指尖正准备触摸她的脸颊。

    突然,她的手臂像藤蔓一样挽住了桓景的脖子,喜悦的眼泪溢出了眼角:“夫君!”

    桓景立在原地,有些发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妻子流泪。这个刚强的女子,当初在许昌、宁平城遇险时镇定自若,审问犯人时则可以冷酷无情,连石虎的全力一击也挺了过来。

    但孤独却让她落泪。桓景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亏待他太多了。他只是用大手轻轻按在燕燕的背后。

    两人静静的拥抱了一会儿,燕燕才将她的臂弯从桓景肩上缩回,依旧似哭似笑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出征三月,不过家门完全是为了谯地百姓。只是现在石贼已经被逐出豫州,这一次回来,可以在谯城待到你孩子出生么?”

    桓景沉默不语,陷入了思考。

    之前在回军路上,对于下一步怎么办,他和部将讨论过很多。总结下来,无非两件事。

    其一是整顿内政。新军军制已经改革,而且经过战斗的洗礼,被证明是成功的。但光有军队肯定不行,后方需要有一个能够长久支持军队的体系。

    之前桓景靠着许诺谯地各大族上品名号,来换取他们的粮草。但滥封名器毕竟是一次性的收益。现在石勒已经被逐出豫州,没有显著外敌的情况下,坞堡主们势必要有一波反扑。

    那么自己得找到办法从根上解决部队的粮草问题,至少不能依赖于谯地大族。

    其二则是对付豫州的另外两个势力,自己刚刚乞活军划定边界,暂时可以相安无事。本来按桓景的打算,是一定会乘此机会,一举吞并张平的。

    现在首先是后方不稳。其次,张平在豫州西部尚可牵制乞活军。但今天早些时候收到的一则消息,又让桓景对进攻张平的方案动了心思——

    此次回城他方才知道,在装模作样地渡过淮河,追击了石勒一番后,纪瞻将淮北的营地转让给了自己,一时颖水以东的半个汝阴郡,全归附自己名下。桓宣也临机应变,率麾下第三旅的两千人,前往汝阴郡接收土地,顺便威慑张平的守军。

    颖水以西,就是张平的大本营;而此时张平的主力正在西边和陈午相争,根本无暇东顾。这正是扩张的大好机会。

    是进攻张平,还是坐山观虎斗?桓景摇摆不定。

    但让桓景下定决心的,却是燕燕的泪水。

    这不只是私情上的考量,桓景想到,新军中的士兵,估计此时也正和妻子重逢吧。他们也已经征战许久,需要休息了。

    一入谯城,军心便已松懈。如果此时强行征用新军打仗,未必能有好的状态。倒不如借此机会休整一番,好好治理治理内政。

    他轻轻地在燕燕洁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不会走了。我要亲眼看到孩子出生,母子平安。

    “毕竟,我还要你之后随我征战,设计攻城设施呢!”

第五十三章 俘虏安置

    内史衙门外蝉声四起,烈日照耀下,热气在地面上升腾。

    衙门里面,谯城大小官员坐在竹椅上,厅堂一侧摆了两大缸水。

    竹椅在这个时代算是新鲜事物,桓景只知要用竹条编织竹椅,但军务太忙,没空管这些细活,最终的设计方案还是由怀孕时没事可干燕燕给出。而水的比热大,桓景也引入了放置水缸方法来消暑。

    所以虽然暑气正盛,竹椅上的桓彝心中却清凉自在得很。不过他之所以心情自在,不光是因为那些避暑措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桓景终于带兵回来了。

    桓景离开的半个月里,他一方面要天天维系谯城的治安,而另一方面则要接收从前线源源不断到来的俘虏。自己手上只有一千新兵,却要管住这群悍勇的俘虏,这让他每夜都睡不着觉。

    最糟糕的是,同事卞壸还是一个容不得一点差错的家伙,经常立一些不留余地的规矩,连作息都给俘虏定得死死的。本来谯城已经有如高压锅,卞壸还要再加一把火。桓彝不得不阳奉阴违,又将俘虏分而治之,加上俘虏饥饿疲惫无力反抗,这才勉强维持住了谯城的治安。

    现在桓景的主力终于来到,可以压制住这些俘虏了。桓彝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今天正要和桓景好好聊一聊俘虏的安置问题。

    正当桓彝思考俘虏问题的时候,桓景身着短衣便服,虎虎生风地走进了厅堂,坐在正中的竹椅上。他左边是卞壸,右边是桓彝。

    见到熟悉的面孔,桓景心中高兴,但见到这群手下都面露疲意,他已经猜到谯城的管理并不轻松。在将众人逐个扫了一眼后,他开始了开场白:

    “诸君,抱歉来迟了。刚刚家事迁延,所以没有立刻前来议事。想必诸君已经有很多想说的话了吧。”

    “内史,我们先谈谈俘虏的安置”,桓彝开门见山:“自从石勒败逃以来,我们整日都在接收俘虏。先光是谯城一座城,就共计收集俘虏四千七百零八人,其中三千九百是晋人,还有八百胡人。

    “但谯城只有一千人的守备力量,一千人镇守四千人,这是很危险的布置。若非内史及时回军,恐怕会有不测发生啊。”

    桓景早就料道敌人的败兵多半会去谯城,毕竟这是附近唯一的大城,离石勒的逃亡路线又近,所以临行前才专门分了卞、桓两人一千人维持谯城治安。只是没想到逃往谯城的逃兵如此之多,属下压力如此之大,这是他考虑不周的地方。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桓彝的说法:“我原本没有预料到如此之多的敌军逃兵,这是我的过错。

    “不过,你们现在是怎么处置这些俘虏的呢?”

    桓彝答道:

    “卞长史说对待俘虏应当应收尽收,等内史回来再做定夺,所以就把俘虏都带进城了,目前分散在城中各处看管。”

    如果立刻开始审判,则有可能逼反俘虏,而之前桓景嘱咐过不能杀降,所以这两个老实人只好将俘虏们先关押在城里。

    但长期这么看守这些俘虏,消耗粮草甚多,又没有产出,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想到这里,虽说桓景早有方案来处置这些俘虏,但说出来却有些难以启齿。

    他沉吟一会儿,方才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我军此次北上获得了陈郡和砀山的大片土地。但陈郡百姓之前流亡殆尽,目前虽有大片土地,但无人耕种。

    “同时,砀山之中,矿产无数,但当地人不知道如何开凿。如果要开发矿产,也必然,用到大量劳力。

    “我想,让俘虏们屯田采矿,通过劳作来救赎过去的罪恶。”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从情感上来说,这些人恨透了石勒往昔的部下,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也不难理解:无论新军还是从新军中分离出的文职,多是豫州本地人或者流民,若非天下大乱,本来也是安居乐业的平民。在他们看来,自己妻离子散、天各一方大多是这些石勒部下的责任。

    之所以留着这些俘虏不杀,是因为他们已经认可了桓景经过审判再定罪杀人的模式。但现在主帅却说要让俘虏们以劳力赎罪,这让他们有些不能接受。

    “内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卞壸第一个站了出来:“之前您已经说过,这些人之所以要收容俘虏,是为了定罪审判,不可错杀一个好人,也不可放过一个恶人。

    “现在怎可违背自己亲自定下的规矩,饶过这些人渣一命?”

    一旁无论是新军将士,还是闻名前来的士人,都附和卞壸的呼声。他们期待地望着桓景,希望他下达命令。

    可是桓景的考虑更为现实:陈郡空虚,砀山的矿山又需要人手。自己地盘虽然不小,但却真的已经无人可用。

    在改制之后,新军中已经完全没有兼职的农民,都已成为全职的军人。这样一来,忠心于自己的自由农民反而变少了。

    而谯地的坞堡主虽然名义上忠于自己,但是却只出粮草,不出家丁。所以虽然桓景通过经商累积了不少粮草,但参与生产的人数增长仅仅依靠归附的流民,始终上不去。

    虽然从道义上,自己没有将自己的诺言贯彻到底。但此时,让自己的小小势力能够生存下去,才是最大的正义。

    他打定主意,只斩杀最大恶极之人,留下其余从事劳作。于是,他从竹椅上起身,来到卞壸身前:

    “卞长史所言确实有道理”,他拿起卞壸的手:“这些俘虏在豫州罪恶滔天,可惩罚这些人是一回事,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是另一回事。”

    “子曰:‘以直报怨’......”卞壸正欲反驳,桓景赶紧接上了话头。

    “审判肯定照常进行,罪大恶极者都会被斩杀。但是只要罪不至死,那么就要留下这些人来为谯地百姓种田挖矿。

    “毕竟,谯地的安宁全靠诸位将士保卫,而秩序则靠诸位文吏来维持。百姓苦于苛捐杂税,也不宜被横征暴敛。但军粮和兵器一点也不能少。那么,谁来给我们粮食和矿产呢?”

    “桓内史说得是,但总不能放着这些人不管吧......”卞壸不解农事,一时不知怎么应答。

    桓景见卞壸的语气软了下来,顺着众人的情绪,补上了一句话:

    “放心,无论是屯田、还是在矿场劳作,都会有人监管。与其让这些人一死了之,让他们劳苦地度过余生才是最大的惩罚。“

    在原时空,自己的这种行为,简直和建立集中营相当。但在这个未开化的年代,只要不杀俘虏,就是集中营也被战俘视作仁政。

    何况,现在自己的部下对于剥削俘虏毫无心理负担,而俘虏反而视自己为救命恩人,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但自己怎么会那么膈应呢?桓景仔细想想,自己终究不能完全脱离现代人的价值观。于是在拟好俘虏安置计划后,桓景便将这件事全权交由交给桓彝去处理。

    经过三日连续不断的审讯,谯城的俘虏们中除了两百余罪大恶极者被斩杀,其余分别安排去阳夏屯田,或去砀山开矿。

    除此之外,谯国各地亦有不少俘虏,桓景也命令当地长官按照谯城的榜样处理。不久之后,砀山的矿场人力充足,而阳夏附近也出现了耕作的身影。

    谯地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俘虏,终于转化成了生产力,桓景得以开始下一步:他又要找坞堡主们开刀了。

第五十四章 分粮(一)

    太阳还未升起,晨光刚刚映入了城父县许家坞堡的小窗口,但坞主许综已经早早起床梳洗。

    作为许褚的孙子,许综此时已是年近的耄耋老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长寿,只因为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来都是卯时苏醒,亥时入睡,雷打不动。这一作息只在发生少有的大事时会改变。

    昨日正是这样一个例子,许家的子弟接到谯城传来的消息,说谯国内史桓景的军队已经将胡人彻底逐出豫州。见豫州又要恢复太平,过去世家大族的好日子又要回来了,许家的小字辈都张灯结彩,晚上饮酒博戏度过了这一夜,搅得整个坞堡不得安宁,许综自然也睡不着觉。

    这帮小字辈真是沉不住气,许综心中暗语,许家早晚得败在这帮人手里。以长子许览为例,此儿虽然也已六旬,但遇事仍然没有一点定力。

    当初桓景宴会谯地的坞堡主,将谯地品秩与捐税挂钩的时候,许览便慌张得不行,生怕多捐了一点粮。若不是自己稳住场子,接过了王雍容的话头,许家就被逼到桓家的对立面了。

    他见证了谯地政权的几度变换,明白作为坞堡主的处世之道,也应和坚定的作息一样——永远坚定地站在主政谯地的势力一边,不要打多的主意。

    哪怕真是石勒那个胡人得胜,自己一样有办法让他俯首。毕竟苟晞也好、石勒也好,这些来来去去的军队纵能称雄于一时,为了粮草,终究免不了求助于当地的坞堡主。自己无非遇事多捐一点,但失去的总能从佃户身上找回来。

    桓景这小子看起来轻薄士人,但这种人往往只是表面如此,其实只是想多多筹集军饷罢了。毕竟他桓家自己就是世家大族,又怎么会拿自己开刀呢?

    只要战事一结束,作为谯地首屈一指的坞堡主,许家必能得到封赏。自己只要告诫晚辈好好给桓景捐粮就成。

    整理了一番思路之后,梳洗罢,老人带着几个随从,昂首走出坞堡大门,来到附近的田野上散步。

    早上的田野还算凉爽,微风吹来,许综感到舒服极了。

    忽然,他注意到坞堡的外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旁边早早地围了一大圈人,其中多是佃农和部曲,不知道为何有着十分的兴致,拉着一旁几个寒士询问告示的内容,像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这帮老粗大字不识一个,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来?”许综心里不禁犯嘀咕。

    他朗声呵斥道:

    “已是辰时了,还不赶快去干活?却来这里怠工?”

    “快走!快滚!”一旁的随从见老坞主不高兴了,马上挥舞竹条,驱赶围观的佃户。

    见坞主亲来,又带了一群凶神恶煞的随从,佃户们惊骇不已,拔腿沿着田垄一哄而散。随从们作势追了一阵,才给坞主清出一片场地出来。

    望着这帮双目无神,一个个都瘦得跟柴火棍子似的佃户们远遁,许综叹了口气。想当年爷爷许褚可是带着家丁就能击退万余贼军,现在的家丁怎么都这个样子呢?

    大概还是年景不好吧,养不起人。他摇摇头,望向告示。告示写在一张崭新的布绢上,看样子是昨夜刚刚挂上坞墙的。

    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许综于是伸长脖子,用嘶哑苍老的嗓音逐字朗读起来:

    一旁随从皆不认字,只能等待坞主慢慢地念完。

    “谯国——

    内史——

    有谕。”

    这肯定是大战结束后,桓景那小子送来封赏了。若是往年,这些军头都会在大战之前捐税,而在大战结束时返还税款。毕竟这些军队都是靠战利品为生,坞堡临时提供的粮草更像是贷款。

    “我师——逐并州贼——石勒——于孟诸,今胡虏——北窜,此皆百姓之力也!”

    许综耸耸肩,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百姓?几任太守也好、内史也好,都喜欢这么说。但坞堡主心里明白得很,这里百姓就是指的坞堡主自己。毕竟百姓的税,也总要经过坞堡主才能上交给军队。

    桓景这小子内史没做几天,但显然已经上道了。

    “自赵王篡位以来,豫州久经丧乱,奸臣窃名,生民流离,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桓内史起义兵于白云坞,挫敌于谯城,遂能安豫东于一时。”

    许综皱皱眉:每任太守也好,内史也好,总爱把自己吹嘘一番。看来桓景也不能免俗。

    “今豫州已定,百姓饥困疲弊已久,当尽发谯城仓廪予谯地父老。故十日之后,有粟、麦各十车、粱肉两车、酒一车赴此地。此为内史还百姓之礼,无论士庶。若有中饱私囊者,严惩不贷。”

    什么!无论士庶?

    许综以为自己花了眼,再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告示上几个大字写得明明白白,确实是“无论士庶”无误。

    也就是说,桓景确实送还了粮草,却指定人人有份。哪怕那人是微贱的佃农和部曲。

    许综摇摇头:桓景到底是年轻人,爱慕虚荣。

    说什么发仓廪给百姓,但粮草到了自己的龙骧坞,必然要经过自己手头。到时候发给士人,还是发给佃农,不还是自己说了算么?

    许综没有把这告示太当回事,只是派随从嘱咐大儿子许览好好注意未来几天可能会来的粮草。自己自回屋中练五禽戏去了。

    十日之后,一长串驴车果然满载着粮草来到了龙骧坞,其中有十三辆停靠在坞堡卸货,其余则继续散往附近其余坞堡。

    商队的首领看起来是个胡人,许综认得此人,知道他正是之前桓家的老奴唐泰斯,后来则是为桓家卖酒的商队头子。桓家也是不体面,竟让个胡人奴才抛头露面。

    唐泰斯简单地告知许家诸位主事的头领,说大概再过七天,内史桓景会从谯城赶来城父县。

    他还特意嘱咐说,分粮一定要平均,让坞堡附近的百姓都能分到。随后才匆匆离去。

    望着商队渐渐远去,许综陷入沉思。

    虽然之前几任太守或内史送来粮食的时候,往往也以发仓廪赈济平民的名义,但其实往往都是坞堡主自己分了。这一点从来都是谯地主政于坞堡主之间的默契,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但这一次,内史竟然反复强调粮草要给到百姓。难道这真的是桓景的本意?还是说是这个传话的胡人理解错了内史的意思呢?许综一时拿不定主意。

    “父亲”

    “这一次还是像之前那样,存进坞堡仓库中吧。”一旁的许览发话了。

    许综有些迟疑地看着大儿子:

    “览儿,此事不比过往,我总觉得此间有诈。从前谯郡的主政从来没有谁说过要无论士庶地发粮。何况现在告示已经传遍了坞堡附近,佃农们都知道内史要发粮给他们了。我担心内史若知道我们不遵照他的告示行事,会怪罪于许家。”

    许览有些不高兴:

    “桓景有什么好怪罪我们的?我们许家亏待过他吗?

    “那小子打仗,分明就是用着我们自己捐出的粮草。现在归还的也正与我们当初捐出的粮草相当,凭什么要分给那些佃农?

    “何况,他就算真是昏了头,想糟践粮食,我们不照他的做,他又能怎样?难道他要与坞堡主们为敌吗?”

    许综不敢苟同。凭借作为谯地多年不倒翁的经验,许综直觉上认为事情蹊跷。但他说不过大儿子,只能拂袖而去。

    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在许览的安排下,所有从谯城来的粮草,全部存入了龙骧坞的府库之中。期间不断有饥民来求取粮食,都被许览拿着哭丧棒赶了出去。

    时间来到七天后,桓景要来探望许家了。

第五十五章 分粮(二)

    烈日炙烤着谯城南部的土地,一支队伍正有序地向城父县进发。在队伍的正中,一辆牛车摇摇晃晃地缓慢向前。

    牛车里一男一女并排而坐,男子着冠,一身轻便的皮甲,不时向窗外探望。女子衣着朴素,一边抚着肚子,一边望着身边的男子。

    这一男一女正是桓景和燕燕。桓景此行依约前往城父县巡视,怕燕燕寂寞,也带上她随行。

    “许家一向恭顺,已经夫君下定决心要和他们翻脸了么?”燕燕迟疑地问着。

    “许家确实对谯城的官吏恭顺,但盘剥自家的佃户可从不手软。”桓景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不过,我可不管他们恭顺与否,关键还是在于他们的田产家奴罢了。”

    燕燕还是得专心备孕,不能让她想太多事。桓景随口编了个借口准备糊弄过去。

    “陈郡和汝阴自有有大片荒地,但夫君为何要打许家这点田地的主意呢?”燕燕一针见血地回问道。

    看来还是瞒不过,桓景只好坦诚招来:“其实我也不在乎许家那点田产,只是要敲打这些坞堡主们罢了。现在这帮人都只想从胜利中分一杯羹,又不想像从前那样捐税了。”

    燕燕点点头:“所以你想以许家为榜样,来震慑其他坞堡主?”

    “没错,正是要杀鸡儆猴。另外我们也算有求于他们:坞堡主们手下畜养家奴甚众,现在谯地虽然人口不少,但许多都被隐匿在他们的坞堡里,成了佃户和部曲。

    “如果要长期和周围势力抗衡,靠我们自己这点兵力肯定是不够的。我们不缺地,但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只能让他们手下的佃农恢复自由身。”

    桓景望向窗外,庄稼还算茂密,但田间却没有一个农民,好像都在回避他们似的。他心中一盘算,已然明白自己来对了地方。

    “对了,老坞主是怎么对待佃农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燕燕。

    “老坞主从前对佃农算极其宽厚的了,基本不收什么佣租”,燕燕答道:“他常说,现在天下大乱,人心才是最重要的。将来桓家败落后,说不定还要佃户们接济呢。”

    没想到老好人桓弼对时局看得还算透彻,如果谯地的坞堡主都像父亲那样,自己还真没法策反佃农。

    不过如果这些坞堡主都有那觉悟,天下也不会乱成这个样子。

    牛车来到许家坞堡前,许综早命许览带着亲信,整齐地排在坞堡前迎接来访的队伍。随后便将谯城来的一行人悉数迎入坞堡中的大厅,宴席已经摆上了。

    许览恭敬地扶着燕燕入座:

    “听说内史喜欢吃肉,但不喜欢腊肉,只喜欢新鲜的,所以不才特地杀了一大头猪,来招待各位。还听说将士们都喜欢豆腐,所以也制了些,虽不比白云坞的风味,但也别具一格。”

    桓景眉头微微一皱,自己是喜欢吃肉不假,但许家的耳目也有些太厉害了,连这都打听到了。想当初,自己只是和新军中的士卒抱怨过几句,但也没能天天吃上肉,还是要靠豆腐补充蛋白质。

    不过虽然有些惊讶于许家的情报,自己客套话可还是少不了:

    “辛苦许兄破费了。”

    “哪里哪里,你们都是谯地百姓的大英雄。若非新军安定谯地,我们恐怕都要做胡虏的家奴了。”

    对于招待内史这件事情,许家算是轻车熟路,老许综常常教育儿子们,只要哄好了一郡的主政,城父县一带,永远是自家的地盘。

    于是许览别的不会,甜言蜜语还是层出不穷,将在座的新军士兵个个夸得欢喜。而与此同时,在宴席一角,许综正紧张地观察着桓景的表情。

    这位年轻地谯国内史只是颇为配合地微笑,偶尔不咸不淡地评论几句许家坞堡的布置,看不出明显的态度。

    “好酒!好菜!”桓景夸奖道:“不知道谯地的百姓是不是也与我们同乐呢?”

    “那是自然。”许览陪笑着说:“内史赶走了石勒,谯地人民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这正是我为何发了赈济粮给你们,想必你们发下去,百姓会欢喜非常吧!”

    “那是自然,百姓都夸奖内史呢。”

    “但为何我此番前来,没有见到坞堡中有百姓迎接呢?”桓景问道:“不是古书中说,百姓会箪食壶浆来报答我们么?”

    许览有些语塞,向他的老父亲使了个求助的颜色,在桓景来到前,许览就强令属地的佃户、部曲各回自己家中,不许和谯地来的任何人接触。现在桓景问起,许览反而不知如何回答。

    许综见儿子控制不了局面了,赶紧起身,迈着小碎步颤颤巍巍地赶过来:

    “内史大人,本地百姓鄙陋无知,怕惊扰到使君您的车驾,所以让他们都在家中歇息着呢!”

    “甚善!甚善!”桓景颔首表示赞成:“不过我们此行前来就是体察民情,毕竟之前战事频仍,都在军中,我对于谯地百姓的情况其实一无所知。

    “如果能和百姓有所交流,问一问他们的疾苦,那就再好不过了。至少,我要知道他们有没接到赈济的粮食。”

    赈济的粮草当然都被自己私吞了,听到这里,许览不安地朝许综瞟了一眼,老头却镇定自若:

    “是我们考虑不周。这样吧,请内史在坞堡小住两日,明天我去发告示,让附近的百姓都于后天过来坞堡前门一聚。”

    “那真是太好了。”桓景赞同道:“就这么定了!”

    许综赶紧命令乐队继续奏乐,随后引入了另一个话题。桓景似乎也没有再提考察民众的事情,这事似乎翻篇了。

    宴会既罢,许家父子长舒一口气。当晚,在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许综这个一贯作息严谨的老人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了。他于是起身,打起灯笼,悄悄地潜到儿子的卧房,喊醒许览:

    “亏你这傻儿子还睡得着觉,内史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当初就不应该放任你把粮食收回府库,现在可糟糕了。”

    “父亲,有什么好急的,管保桓内史明天就忘了这回事了。”许览依旧不以为然。

    许综气得狠狠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明天就忘!你以为谁都像你这幅德行?有人传言桓景过目不忘。这一次又是仅仅十天前才下发粮草,如果发现我们私吞了,不还得从重处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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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坞介绍:
穿越成皇子?穿越成名人?不存在的。
死理性派程序员桓景穿越永嘉之乱时的西晋谯郡,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坞堡主。
洛阳的朝廷?朝不保夕。江东的司马睿?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乱世的中原,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会与乞活军并肩作战,与祖逖共同北伐。同时,他还将和士族斗智斗勇,拯万民于水火,依托有限的生产力艰难改革。
然而这个时代,亦有石勒、刘曜,以及江东的王导、王敦,此皆一时英雄豪杰,虎贲鲸鲵,若非聪明狡诈或勇武过人,不能脱颖而出。若要成就功业,势必与之争道于中原。晋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