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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豉炒辣椒     晋坞txt下载     晋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徐州的来客

    赵固一行人还在漫天石灰粉中乱砍,桓景早早跑了出来,接着新军士兵从四面将渔网和铁链扔上去。这些剑士纵有一身武艺,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又被束缚住手脚,只得乖乖就擒。

    此番也算是出乎桓景意料:赵固非但打死不入营门,还打算反戈一击。幸亏得他早就准备了替代方案:他还记得旧时空拿石灰迷人眼睛的防身术,石灰算是砀山大理石矿产的副产品,在谯城囤积了许多。

    赵固等人被扒去了盔甲,捆住手脚。一开始赵固还死命挣扎,抵死不从,但祖逖和桓景反正也不再打算审问赵固,就直接把他送上他自己军队的营帐前,来威吓他的旧部。

    “你这毛都没长齐的贼!我堂堂徐州刺史,汉国晋国都认,怎么会轻易向你们投降?”赵固嘴硬,还是扭头向桓景大骂。

    桓景也不答话,只是拿来一条手巾就塞进赵固喉咙。

    看着赵固被手巾塞嘴还在呜噜呜噜地想要大骂,他心中不禁暗笑:这人也是无耻到有趣,居然拿自己在汉晋两方都投靠过来作为自己的资历。

    他用刀轻轻顶着赵固的后背,悄悄地说:“没关系,接下来不用你说话。”

    或许是感受到了刀尖的凉意,赵固噤了声,只是不断打着抖。

    这个时候,随着一声镲响,之后是一阵鼓角声,祖逖骑马缓步来到敌军营帐前。营帐中,先锋牛进本来正紧锣密鼓地集合军队,准备发起策应赵固的进攻。现在只见祖逖和桓景大军前来,情知主帅情况不妙,只好阖门不开。

    “徐州来的军队听着!我们不愿害你们性命,只是你家刺史首鼠两端在先,又无故犯我疆界,所以才迎头反击。现在你们已经断粮,赵固又被我方俘获,再无谓坚持下去早晚全军覆灭,还是好好为自己打算,早日投降吧。”

    祖逖一番话之后,赵固军营门吱呀一声开了,士卒鱼贯走出,个个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些军士断粮三日,只是靠着赵固在军中的威望勉强维持,现在首领被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皆尽投降了。祖逖接着颁布了几条命令。

    “原徐州刺史赵固,本青州贼寇,反复无常。虽得牧徐州于一时,于内残害士人百姓,于外攻伐晋室同僚。祖逖不才,请以都督三州诸军事之名,除其印绶!”

    “彼军无辜者皆可卸甲为民,自择去留!”

    “彼军军多,请每次以百人出降,我方好除去尔等甲衣。”

    赵固在桓景身旁呜呜地叫嚷,气得目眦尽裂,但也无济于事。这时桓景撤下刀尖,扯掉了他嘴巴上的手巾,嘲讽地说:

    “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怎么骂都无所谓,反正你自家军队都降了。”

    “你们使阴谋诡计才擒获我的,如果让本大人在平原上与尔等决战,必能一举而破之。现在你要杀就杀,吾本青州英雄豪杰,何惜一头?”

    见赵固还在嘴硬,桓景歪着嘴摇摇头:刚刚你面对刀尖发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明明是你们在谈判的时候打算暗算本人在先,怎么成了我们使阴谋诡计?赵使君,把戏不可久玩,先前你就这样暗害过裴盾一次,真的以为我们还会上当么?”

    赵固抬起头,正要回骂,突然好像看见东面有什么东西,吓得闭上了嘴巴。桓景回头一看,只见东面天边烟尘滚滚,仿佛有一支军队在朝他们前进。这支军队人数看起来不多,却杀气腾腾。

    桓景感到后背的毛孔发紧:好不容易才降伏一支劲旅,现在怎么又来一支军队。他撇下赵固,翻身上马,在阵前来回大呼。

    “各旅听着!全员警戒!”

    听闻命令,新军停止了对徐州降军的接收。不过一个时辰,众军士就排成了整齐的矛阵。而远方的军队,其纪律也不下于新军,戈矛在天边行进,真是“其徐如林”。桓景见状不禁肃然起敬,真想看看这支军队的头领是什么人。

    不多时,一员年轻的骑将从对方阵中骑马而出,身后数骑相随。此人身长八尺,阔面重颐,手挽一条长枪,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年岁仿佛与桓景相近而稍长,看起来就是对方的头领了。

    来人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桓景心中平静下来,拍马向前,向对方开始喊话: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到此地?”

    那骑将轻挽辔头,马首也随之高高昂起:“我乃青州人苏峻,追袭伪徐州刺史赵固至此!不想祖公与足下已经擒获了那贼厮!”

    原来此人便是苏峻!桓景早就通过书信知道此人,今日一见方见识到英雄气象。难怪在旧时空这家伙仅仅凭借万人起兵,就攻占了建康,搅得整个东晋天翻地覆。不过此时看来,苏峻倒正年轻,似乎还是一个忠臣。

    “既是足下是青州人,为何要与赵固为敌,又为何追到我豫州来?”桓景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现在苏峻本人亲自在场,他倒要好好问一问

    “说来话长。当初石勒、王弥肆虐河北时,我就在青州掖县老家结坞自守。后来被青州刺史曹嶷所猜忌,所以才带着部曲南下。经过徐州之时,听说赵固为祸此地,又进犯临近州郡,一时气愤不过,就应蔡豹的邀请,带着自己的部曲前来讨伐赵固。只是没想到祖公和桓司马果然当世英雄,竟然仅仅数日就擒获了赵贼!”

    没想到这个日后的叛贼现在竟然是个急公好义之人。祖逖捋着胡子,欣赏地点头,而桓景也大生好感。双方攀谈一阵,互相订下盟约。约定将来徐州如果再遭遇进攻,豫州方面必然提供支援。而作为交换,徐州方面尊祖逖为盟主,响应北伐的一切需求。

    另外,以都督三州诸军事的名义,祖逖约定上表蔡豹为徐州刺史,苏峻为徐州司马,都接受祖逖节制。

    “足下远道而来,也不好空手而归,需要什么粮草细软的么?”一番商讨之后,桓景突然想到让对方白来一趟也不好。

    “不必了”,苏峻慨然说道:“无功不受禄。赵固全军都是贵军击败,我军又有什么好要求的呢?只是赵固军中多为徐州百姓,请让我们带回徐州吧!”

    祖逖、桓景相视一笑。他们先前正担心这些降军无处可去,要是生出祸端倒在其次,关键是现在隆冬之时,豫州又要北伐,所以粮草已经快撑不住了,这种情况下,再接收赵固的这些人简直是雪上加霜。

    现在倒好,有苏峻做接盘侠,拿下了这些人马。桓景想,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那行,请务必好生对待这些俘虏!”

    当晚,一番简单到简陋的宴会之后,祖逖、桓景告别苏峻,新军连夜回师向西,前往荥阳,援助在抵抗汉国前线的李矩。

    凛冽的寒风中,望着天边的新月,桓景心中喜悦:居然遇上了苏峻这么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之后北伐又多了一个得力的伙伴。

    而此时,十里之外,夜幕之下,苏峻也在向东前进。和先前面对祖逖、桓景时的和颜悦色不同,此时的苏峻脸上全然只剩下杀气,似乎这幅面孔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苏……司马”,一个传令官悄悄地问苏峻:“这些俘虏要怎么处置呢?”

    “自赵固以下,官阶大于百夫长者,都已经不能用了,全部处斩,一个不留!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就给我军作苦力来赎罪吧。”

    传令官面有难色:“不是先前司马还对桓司马承诺过,要好生对待俘虏么?”

    “桓司马是忠臣,对他自然要和善相待,撒一些善意的谎言也无关紧要;但对待叛贼,还有什么优待一说?”

    传令官不置可否:“那么……”

    “那么就只有一个字,”苏峻将手向下猛地一劈:“杀!”

第二十章 谯城约法

    自平定赵固之后,桓景连夜向西进军,第二天到达谯城,

    一个月以来,新军连续打了涡北、陈县、铚县三场仗,已经是疲惫之至。桓景自己都感到体力有些透支,所以在谯城稍稍停留了三日,在出发向西之前,进行了一番分兵,并简单清理了一番政务。

    依照祖逖提出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的方略,现在靠着“以奇用兵”,迫在眉睫的外患已然平定,是时候“以正治国”,与百姓来个约法三章了。

    按照祖逖和桓景一路上的讨论:先前桓景颁布过捐税换品秩、赎买部曲、按人征税等等一系列经济政策,前后多有不一致之处。而治安上则完全靠新军威压,一时有效,但并非长久之计。

    没有长期有效的法令,正是先前涡北坞堡主叛乱的主因,即使到现在,在豫州较为偏远的县域,依然有坞堡主拒坞堡自立,不仅仅是因为还不知道张平和赵固的进攻已经被挫败,还有一些正在观望,看看豫州下一步的政令。

    于是在抵达谯城的次日清早,百姓家的房门被新军骑兵依次敲响。

    老田头此日毫不例外,也听到了敲门声,待打开房门一看,是简单的一条竹片。

    “冉良小子”,他捡起竹片,朝屋内喊道:“你们家桓司马又搞什么鬼?这里写着什么?明日南门午时,颁布新法?”

    冉良方才回到谯城一天,正在房中睡着懒觉,不耐烦地应道:“就是说全城明日都去南门,宣讲法令!”

    “搞什么幺蛾子,非得出门?不四处张贴告示就好了么?”

    “桓司马说了,这次宣讲,就是让不识几个字的人也要能听懂,免得将来被读书人欺负,所以才广发请帖。”

    “那要是连‘明日南门午时,颁布新法’也不认得呢?”

    “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得,那就真没办法了。”冉良失去耐心,蒙上脑袋继续睡觉。

    第二日南门前果然凑了一大群人,在桓景的安排下,南门外早筑起了一个土台。桓景先让谯国长史卞壸说了一大堆,不愧是从事中郎出身,卞壸的口才不错,将新军今日的战事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土台之下,人越聚越多。

    桓景看看日晷,心中明白已经到午时了,整个谯城该来的都来了,已经是约定的时间。

    “午时已到,豫州新任刺史祖逖有话要说”,他打断了卞壸的长篇大论:“现在颁布新法。”

    祖逖一身简易的官服,大步流星地登上土台,向谯城百姓致意。桓景之所以让祖逖出面,正是因为在来到豫州的这一个月,祖逖都在随自己东征西讨,许多谯城的居民连豫州刺史是谁都不知道,就更不要说熟悉祖逖的脸了,所以帮着祖逖树立威望还是有必要的。

    现在不光是要让谯城居民都认识祖逖,将来还要让祖逖巡回整个豫州呢。

    “军民百姓们听着,我就是你们的刺史祖逖。”祖逖没有带帛书,直接即兴演说:“前番羯虏石勒侵扰豫州,法令颁布多为一时之用。自石勒去后,豫州内外又各相侵扰,律令亦只能朝令夕改,诸位想必不胜烦扰。”

    这个大官居然没有捧个帛书在那儿念,这让谯城的百姓十分新奇:不是说颁布新法么?难道说他把所有的法令全部背下来了?

    “政令繁冗,实乃弊病。昔日汉高祖在长安,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祖某不才,也效法汉高祖与诸位约法,不过稍微多一些,有五条。”

    百姓议论纷纷,难怪这个大官不用念稿,原来法令只有五条。不过,先前法令繁冗者多,哪儿有可能五句话就解释清楚。

    “其一,流民与本地士庶皆是大晋子民,一视同仁,不得以贱籍视之!”

    这一条法令放在最前面,等于封死了坞堡主和豪商将流民蓄养为奴隶的路子。战事吃紧,得人口者得天下,所以还是得将解放人口的措施放在首要地位。若是说桓景先前还会顾忌士族的反应,现在主要的坞堡主,还有谯地内外的敌人都已经被打服,借着战胜之威,也必须将这一条施行下去。

    “其二,先前所有田产一律不变,不得侵犯,无主之荒地则一律分与无地之流民!”

    桓景心中清楚,对待士族,打了一棒子之后还是要给个甜枣。在乱世,士族最在乎的还是土地,那么承诺保护私产就是对他们最大的稳定器。

    “其三,依户口纳税,税收统一用粮食。”

    在龙骧坞时,这一条就被二人仔细讨论过,桓景想过按田产纳税,毕竟现在算是豫州难得没有外患的窗口期,有必要彻底将粮食问题解决。但祖逖则坚持不要无事生非,以无事取天下:“即使能依照田产纳税,将来难道每打下一块地方,就要改变税法吗?”。

    当初这句话彻底说服了桓景:虽然说谯地几乎铲除了大的坞堡主,已经得到了完全的控制,在一地进行按田产纳税似乎可行,但是仅仅在谯地一地推行新税法,是远远不够的。后世搞摊丁入亩何其难也,桓景心中自然清楚,如果每一次都要对新打下来的土地进行税法上的改革,那么自己兼并的道路几乎寸步难行。

    现在稳定是第一要务,乱世之中还是有必要退一步,向士族妥协。作为才穿越一年的理工男,桓景在政策实行的度上,确实还有许多要向祖逖学习的地方。

    “其四,无故杀人者及为盗匪者斩!”

    这没什么好说的,治安始终是最重要的。

    “其五,偷窃、欺诈等作奸犯科者,一律送至砀山做苦力,以其罪责定刑期。”

    在桓景看来,这个作奸犯科是个口袋,可以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民事犯罪都往里面装,裁量刑法则由新军自己确定。

    法令一出,台下百姓立刻明白,就连不识几个大字的脚夫也听得频频点头。

    当日不仅四处都贴满了告示,豫州各郡县的官员还有驻扎的新军也收到了命令,要求限时日向百姓说明清楚。第二条和第三条的颁布尤其有力,不久,降书就从豫州各地纷纷寄来谯城。坚守坞堡的士族见豫州的局势已经稳定,而新法有没有过分触及自己的利益,于是纷纷投降。祖逖依照先前的安排,除了解放他们手下的部曲之外,其余通敌反叛的行径既往不究。

    但桓景自己来不及看到这些了——在解决了立法的问题后,他立刻着手准备继续向西,以应荥阳之急,只留下少数人在谯城。

    除了将老弱疲惫之士卒留在谯城,桓景还让祖逖留下来,一来是祖逖带来的大批流民必须有人安置,祖逖自己无疑是最佳的人选;二来也可以让他继续实施“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的方略。

    卞壸和桓彝熟悉谯地乃至豫州的情况,所以留下来在政务上辅佐祖逖。而祖逖自己会用兵,靠着他本人帐下的流民大军以及留下来的新军将士,对付北边的乞活军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何况据探子来报,自从枋头渡口被石勒攻占之后,北边的陈午部乞活军在濮阳一带和石勒拉锯,再也没有南下来犯的心思了。

    后方安排停当之后,桓景马不停蹄,带着新军全员将领和其中六千精选的新军步骑,加上由董昭率领的祖逖所部两千燕赵骑兵,浩浩荡荡奔赴荥阳。

第二十一章 兵临荥阳

    八千人在寒风中行进七日,绕开乞活军占据的许昌城,经阳翟县进入司州地界,终于于十二月十日赶至荥阳城下。

    自从出了豫州之后,所到之处皆是战争的痕迹:四处皆是荒废的田地,和房屋燃烧之后的废墟;道旁的沟壑中常常露出骸骨,也不知是逃难饿死的流民,还是在汉国军队劫掠之中惨遭毒手的无辜百姓。

    见到如此光景,桓景不禁感叹:即使是先前石勒在豫州劫掠之时,除却石虎进攻的陈郡一地,尚且没有进行过如此严重的破坏;而自诩大汉继承人的匈奴人,虽然其首领也算饱读汉家诗书,行事却比石勒这种流寇还要凶暴。

    越是靠近荥阳,道旁的情形就愈发惨烈,先前在阳翟还可以看见夺取废墟暂住的流民;和闭坞自守的坞堡主;而荥阳城外方圆百里却仿佛赤地,有些房屋还在冒着青烟,似乎大战才过去不久。而附近的树木也被砍伐一空,显然先前有人砍伐树木来制作攻城武器。

    怀着沉重的心情,桓景来到荥阳城下,郭诵和王仲坚听到斥候消息,早已在城门处等候,而李矩还在忙着修缮毁损严重的城墙。

    “桓司马,你来得正是时候。现在胡虏已被击退,彼竭我盈,正是反击的机会。请桓司马即刻向洛阳进发!”

    和一个月前在陈县所见的白衣公子不同,此时的郭诵全身戎装,正是一副少年将军的派头。说话也不再弯弯绕绕,而是直接开门见山。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进军之前,桓景还是打算先了解一下荥阳的境况:“我军初来乍到,对于荥阳还不熟悉。我军如何,贼军如何,一无所知。我们先去城中好好讨论一番,想必尊姑父也有些事情想嘱咐我。”

    郭诵点头称是,随后令身后城门处放下吊桥,桓景命军队在城下暂歇,自己亲自进入城中,向李矩咨询情况。

    荥阳郡位于荥水和黄河之间,自古以来就是洛阳的东面藩卫,在洛阳陷落之后,却成了阻挡胡汉军队东进的中流砥柱。荥阳太守李矩所据虽然唯荥阳一地,但依凭南有嵩山,北有黄河,硬是在此地插下一根钉子,先前汉国数次讨伐,都被李矩打退。

    郭诵带着桓景沿着城墙找了一圈,方才在北门城墙下找到了一个瘦削而精干的中年人,此人鬓发已经斑白,但双眼炯炯有神——此人正是李矩。

    “李太守,久仰大名,今日幸会。”

    而是正在北门城墙处完善防务,见到桓景前来,盔甲也没来得及脱,就。

    “幸会,幸会”,李矩简单的拱了拱手,匆匆答道:“客套话来不及说了,桓司马现在想必疑问颇多。什么都可以问,在下可以一一解答。”

    “现在荥阳军力几许,布置如何?而胡虏一方军力和布置又是如何?”

    “荥阳城中有两千余人,带伤者大半;城北流民帅魏该部尚有千余人,而各地坞堡主还能集结千余人。当然贵军先遣的两千人也在荥阳,不论伤病,总计有六千之数”,李矩叹了口气:“但胡虏有两万士卒,在洛阳附近驻守,其主将刘粲似乎是个花花公子,但其副将刘畅先前可是随刘曜攻陷过洛阳的,对此地情况极为熟悉。”

    “慢些说,慢些说”,桓景猜想,方才经过一番大战,城中人心大概已经焦躁不堪,需要让李矩好好平静下来。

    李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后开始详细描述荥阳的情况。

    原来李矩手下不过四五千人,且多为流民与各坞堡主部曲,可谓兵微将寡,全凭地利与战术上的奇谋在硬撑。

    先前刘聪命刘曜进攻长安之时,为了保证东面不被骚扰,就让亲儿子刘粲驻扎洛阳的废墟,使刘畅为副,对荥阳发起佯攻。虽然几次佯攻都被李矩打退,但是荥阳郡自身的损耗也极大,且不论能不能策应长安发起反击,现在即使是自保都十分困难,荥阳城几乎要陷落了。

    幸亏半个月以前,桓景先遣的王仲坚部第三旅两千余人赶来,算是解了燃眉之急:靠着新来的两千援军,李矩击退了刘粲最后一次倾尽全力的攻击。此次桓景沿途看见的,正是刘粲进攻过后的惨像。

    然而,策应长安的反击却遥遥无期。直到现在桓景的大军抵达荥阳,李矩才算看到一丝希望。

    桓景听完李矩的描述,开始踱步思考。敌军有两万人,不知有多少精锐,且有熟知附近情况的人在军中。考虑敌我双方对比,如果正面硬拼,即使以目前的人数,似乎并没有多大胜算。

    “那么李太守接下来的打算是?”他还是先征求李矩的意见。

    “原地固守,先看看机会。如果有机会就尾随反击。”李矩的计划还是老一套,稳扎稳打。

    “可是姑父”,一旁郭诵忍不住插话:“现在长安危急,如果我们还是原地固守,刘聪就不可能将主力从长安撤开。”

    郭诵毕竟年轻气盛,心里想的全是对抗胡虏的宏观大局。

    “但我的好外甥,你有什么妙计呢?”李矩反问道:“保全自己永远是第一位。至于长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但是,现在大军集于荥阳,荥阳本地的粮草想必撑不了太久,必须速战速决。”桓景插入了谈话:“如果我军前来只是为了固守一时,等粮草补给用尽,就只能退军了。”

    一番分析从补给出发,似乎辩无可辩,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过既然说到了补给,桓景眼珠一转:敌人的补给也不能保证充足,所以能不能利用这一点呢?

    “胡虏两万余人,总不可能都聚在洛阳吧?洛阳可养不了这么多人啊!”

    毕竟洛阳现在还是一片废墟,光是给养就不能供得起两万军队。而刘聪现在目光全在长安方向,补给肯定优先供给进攻长安的刘曜。在洛阳的策略多半是就地劫掠为主,这样就必须在洛阳各地分散开来,那么能不能各个击破呢?

    “桓司马说得不错”,李矩有些惊讶:“刘粲的军队确实分散为三部。他自己带一部,是屠各部的禁军精锐;刘畅带一部,是鲜卑和杂胡的偏师;还有本朝叛将赵染部,主要是晋人的叛军。三部应该都驻守不同的地方。”

    桓景脸上终于露出笑意,看来并不需要正面击破敌军,只需要各个击破就行了。

第二十一章 内奸

    一年之前的一把大火后,洛阳成了一片废墟,然而随着时移境迁,流民渐渐如火烧后白蚁返回蚁穴一般,渐渐从各个地方汇聚到这个从前的首善之都。现在虽然城内依旧萧条,但破败的屋舍之间,已经有了不怕死的商贩,他们靠着向来往的军队贩卖粮食,竟然也勉强维持下来。

    汉国的河内王,刘聪的长子,刘粲的军队就屯驻洛阳城中,暂时就靠着征收这些往来商贩的粮草勉强维持补给。但只有他本部的精兵能够享受这些,刘畅的杂胡兵团还有赵染的晋人军队都不得不到城外“征集”粮草,两支偏师一东一南驻扎,分别把守住轘辕关和伊阙关。

    按照刘聪先前的安排,作为匈奴屠各部人,刘畅经验丰富且忠诚可靠,所以刘粲派他驻守离洛阳较远的轘辕关;而赵染兵多,又是晋人的叛将,刘聪对他放心不下,所以暗中嘱咐刘粲将赵染安置在离洛阳最近的伊阙关,名为拱卫洛阳,实则监视之。

    刘粲本来就只在意享乐,所以自从到了洛阳之后,只顾修缮城中原先的晋朝宫室,并不在意军事。先前围攻荥阳的几次战役,都是由刘畅和赵染部执行,他自己带着实力最强的屠各部精兵,却并不亲临战阵,只是守在城中。

    反正赢了固然可以获得功勋,多镀一层金;而输了,死的也无非是杂胡和晋人,对匈奴本部并无妨害。何况父亲刘聪之所以将他安排在这个地方,也正是因为料定此地并无什么战事,不过吓阻住李矩罢了。现在所能做的事情,无非打劫打劫过往商旅,这样看,此行和一场秋猎似乎毫无区别。

    所以自抵达洛阳之后,刘粲整日沉迷于饮酒博戏,还有随身携带的歌妓。几日下来,他担心最多的,不是困守荥阳的李矩,反而是害怕部下两支异族军队的叛乱。

    正是因为先前都抱着放松的情绪,所以当桓景抵达的消息传至洛阳城中,刘粲才分外惊讶:他握着来信,手不禁微微发颤,背上也冒出汗来:

    “哪儿来的援军?这样敌军不就有万余人了么?”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因为不知这豫州的桓景深浅如何。到底是进攻荥阳,还是龟缩洛阳城中防守,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快去命另外两位将军来洛阳。”他急命传令官唤来刘畅和赵染。

    不过半日,二将便疾驰入洛阳城中宫室,刘粲见到二人来到,喜得连帽子都不带,就跑出宫室来找他们:

    “有二位将军在,孤不负忧矣。”刘粲满脸写着高兴,全无王家的尊严:“现在大家就合军前去荥阳,杀那些晋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王英明”,赵染赶紧吹捧道:“我军本来就多于贼军,而汉家军士攻战无敌,加以大王天威,必能杀得那伪晋弃城而逃……”

    一旁刘畅皱了皱眉,他本来就看不起赵染这个墙头草,现在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反感他的吹捧。

    “依在下之见,桓景早有准备,恐怕急攻并不能收获什么效果”,他抱拳向刘粲,打断了赵染滔滔不绝的夸赞:“反倒洛阳四面关河天险,足以自守。贼军远道而来,跨过数郡之地,恐怕粮草不济。只要守那么两个月,贼军自会不战而退。到时候荥阳的李矩就是囊中之物了。”

    刘粲有些不满,回头掩面翻了个白眼:这手也伸得太长了。

    虽说在临行前,刘聪嘱咐他要对刘畅言听计从,而对赵染则要多加防备。但在他看来,刘畅什么事情都要管,简直把自己当做了他父亲;而赵染说话则要好听得多,令刘粲十分受用。

    刘聪命刘畅远离洛阳扎营,而让刘粲就近监视赵染的策略就此完全失败。赵染本来就熟悉甜言蜜语那一套,现在驻地又离洛阳更近,所以久而久之,刘畅和刘粲渐渐疏远;而本来是监视赵染的刘粲,却反而被赵染深深地影响着。

    现在赵染见刘畅反对,立马上去一步,隔开刘畅和刘粲的视线,几乎要贴近刘粲的面颊,才将他拉到一旁,悄声说道:

    “殿下,我有一条计策,足以使殿下得偿所愿。只是眼下人多耳杂,需要借步才能说清楚。”

    刘粲赶紧屏开左右。刘畅知道赵染又要说什么谗言,但碍于体面,并未出手阻止,于是也被排斥在人群外围。

    “爱卿有何妙计?”

    “谈不上是妙计,但是却对殿下生死攸关”,赵染故作神秘。

    生死攸关?刘粲立刻被这种话语唬住了,脸不由得贴得更近了:“别卖关子了,是什么事情?”

    “殿下,现在天子若是死去,会是谁即位?”

    “大概是皇太弟刘乂吧,小叔文武双全,除去性格暴躁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缺点。”

    “那么你小叔即位之后,你的处境会如何呢?会不会将你流放呢?”

    刘粲哑口不能对,长久才挤出几个字:“小叔不会如此的。”

    “当初秦始皇南巡,死于沙丘。死时在近旁的是胡亥,而在外领兵的是扶苏。这两人可是亲兄弟,可比你和你小叔要亲。但后来呢?在秦始皇身边的胡亥,在父亲死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发信逼死扶苏。”

    赵染关于公子扶苏的隐射说动了刘粲:虽然不学无术,秦朝的史书,当初刘聪强压着他读过,所以这点道理,刘粲还是懂一点点的。现在他开始担心自己要成为第二个扶苏了。

    “那么为之奈何?”刘粲声音微微发颤,看来是被灰暗的前途吓到了。

    “殿下应该趁着这一时机建功立业,而只有发起进攻,收复大汉失地,才能在天子那里增加名望。刘乂守在平阳,反而不好积累战功,培养死忠。久而久之,殿下自然在军中有了支持。

    “那么到了殿下军中威望极盛之际,这时候回平阳,凭借在此地锻炼出来的死忠,在天子服五石散不省人事之际带兵废黜皇太弟,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天下名望皆在殿下,下一个天子就非殿下莫属了!

    “只是动作要快,如果像扶苏那样犹豫不决,就是取死之道。请殿下速去荥阳,速战速决之后返回京师,令尊敢不把位子让给你么?那么皇太弟又能奈你几何?”

    赵染的话漏洞百出,且不论带兵返回平阳刘聪会怎么看,让刘粲独当一面,本身就说明刘聪刘聪希望刘粲能够成为他的继承人。但刘粲却听得频频点头,看来确实是被忽悠瘸了:

    “赵卿所言极是,我军这就向荥阳出发,杀尽那些守军。这样顺利还师之后,待回到平阳,我不信我父亲不会传位给我。”

    说罢,当晚洛阳城中屠各部精兵拔寨离开洛阳,前往轘辕关与刘畅部会和。而赵染则率部以协助放守的名义,乘机入驻洛阳。

    正当刘粲在赵染的怂恿之下,全军向洛阳进军之际,在荥阳整顿军队的桓景,则接到了赵染的来信。他当众展开来信,却正好是赵染送来的密约。

    信中赵染自陈当初只是因为胡虏胁迫,才不得不从贼。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之地,愿为新军效力,从背后捅刘粲一刀子,以献出洛阳之地。

    “赵染何许人也,居然如此识大体”,斟酌片刻,桓景决定还是先问问李矩。这消息未免过分地好,这让桓景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赵染此人,反复无常之徒罢了”,李矩毫不客气地给出了评价:“而且其人性情极端狂妄,没有节操。当初南阳王薄待了他,他就直接投降胡虏,引胡虏入关中。不仅杀死了南阳王,还使得刘曜一度占据长安。”

    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唯独不可能胆怯到主动献出洛阳,此中必然有诈。

    “所以此人决不可能投降?”

    “那是当然”,李矩接过信件:“以我观之,洛阳虽然不比关中,但四面皆是关隘,而山谷之内,全是膏腴之地,此帝王之资也。我和赵染交手已久,这家伙怕是希望你和刘粲硬拼,吸引刘粲兵力,然后自己顺势反叛,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割据洛阳。”

    这人……按三国杀的说法,岂不是一个内奸?桓景算是清楚了赵染的底细。

    看来和赵染联合是不可能的,但背信弃义之徒并非不可利用。桓景思索片刻,给出了他的答复:“那行,如果事成,该多少报酬多少报酬,只是如果他再背叛我军的话,我们也要让他知道点厉害。让我们来个将计就计。”

    原来赵染还存着割据自立心思,既然如此,反过来说,也说明他未被汉国信任。推理到这一步,桓景立刻构想出了一个历史悠久的方案——离间计。

    “冉良,给你一项艰巨的任务,把这封信转交到刘粲营中去,会有好戏看了!”

第二十三章 汉军分兵

    “……今我皇汉改正朔,易服色。继绝世,脩废职。始安王躬行天罚,西进以图伪晋;河内王懿德仁厚,东征而扫群贼。太仓业业,仓储靡穷;军威赫赫,河洛是震。以此虎豹之师,临彼孤危之城……”

    刘粲的大军沿着黄河缓缓前进,中途每行不几里,就停下来暂歇。自从到达洛阳之后,刘粲沉迷酒色已久,今日突然不知怎么改了性子,偏要听战场的檄文。随行的武将哪里懂得这些,只是从军中俘虏中揪出几个晋人文官,强命他们作出一篇急就章。

    晋人文官们慌慌张张地拿出早已拟就的檄文,在军前颤颤巍巍的念了一番,虽说文笔尚属雄壮,但被这几个学究读出声来,总是没那个气势。

    “好了,下去吧”,刘粲摆了摆手,让那文官退下去,随即回顾身边的将士,突然觉得这群人庸俗之极,不解汉学之妙意:“我看这些晋人文章写得不错,先前如何不广发檄文,以显我大汉天威呢?”

    一旁的副将呼延朗当然心中清楚情况:一般说来,发檄文是为了震慑、安抚附近的民众。但经过自家军队先前几度劫掠,自洛阳至荥阳一百余里已是连人烟都见不着,这个时候再发檄文可谓无用之至。

    但话可不能这么说,他只好赔笑着说:“殿下的威严,那些伪晋群氓早就听闻过了,现在都自发让道,来成就殿下的战功呢!此时再发檄文,也不能锦上添花了。”

    刘粲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钻入牛车之内,拢住身旁最宠幸的歌姬,手伸出帘外,向前做了个手势:大军又要向前进发了。

    呼延朗心中早骂了一百遍,这个未来的单于,祖先的弓马才艺一窍不通,却尽沉迷于这晋人的花花世界——这些绣花枕头,济得什么事?何况这家伙喜怒无常,朝令夕改,自己与其说是他的副将,倒不如说是伺候他的宫女。

    大军迤逦前行,军队分为三部:走在最前的是刘畅部的杂胡军五千人,如果这些匈奴人懂得现代汉语,就会把这些鲜卑和杂胡称作炮灰。而刘粲身旁的主力五千人,则和杂胡前锋隔了约有两里路程——刘畅毕竟放心刘粲这个活祖宗不下,所以将精兵全部安置在刘粲身旁。最后是赵染带领的前晋军七千人,现在都驻扎在洛阳城留守。

    “吁——”

    大军在前方停住了,刘粲的车夫也赶紧长啸一声,挽住缰绳。

    “怎么了?”刘粲掀开小巧的窗帘,露出头来,不耐烦地问。

    “前方有快信自荥阳城送来!是后将军转来的。”

    所谓后将军,正是此次担任先锋的刘畅。

    难不成是李矩来下战书了?刘粲拿到竹筒,上面封漆已经说明竹筒被打开过了。他皱着眉头,有些烦恼,又有些兴奋:烦恼的是刘畅这个家伙还在把他当孩子看,连这种信件也有拆开查看一番;而兴奋的则是,终于有仗要打了,自己总算可以结束这无聊的时光。

    他摸着帛书,刚刚读下去几行,手就开始抖起来,脸色也渐渐发红。一旁呼延朗看出异样,伸出手臂,欲言又止,最后才轻轻地问:“荥阳的战书中写了啥?”

    “不是荥阳”,刘粲从牙缝中吐出字来:“千刀万剐的赵染,竟然趁我们东征,勾结桓景,占了洛阳自立!”

    呼延朗大惊失色——丢了洛阳,可以说就是断了补给。他勉强克制住惊慌,长舒一口气,这才缓缓地问:

    “莫不是李矩的缓兵之计?”

    “不”,刘粲故作沉思状,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据城自守,这倒像是赵染那墙头草能干出的事情。皇父早说过赵染那厮不可信,没想到竟然如此轻率就叛乱了,真是自取死路。”

    “那么,我们要不要等后将军过来会师后,再进军洛阳?”

    “兵贵神速”,刘粲不怎么亲自带兵打仗,但兵书多少读过一些:“现在赵染那厮立足未稳,我们应道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贼军众多……”

    呼延朗知道赵染部下虽然质量堪忧,但数量却有数千人。如果贸然进攻,敌军依凭城墙,估计很难攻克。

    “不管了,我方虽少,但兵强马壮。进攻,只要进攻就能赢。”刘粲貌似完全不以为意:“你速速命军队掉头,刘畅能来就来,不能来也不等他了。”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一次自己可要独立打赢一场,好让刘聪知道,自己离开刘畅的帮助也能打仗,是个合适的继承人。何况赵染所部都是一群软弱的晋人,自己手下的可是屠各部的精兵,此去一定能够摧枯拉朽。

    呼延朗诺一声,正命人去给刘畅送信,却被刘粲喊住了:“不必了,洛阳我们自己就拿得下,要他刘畅帮忙干嘛?”

    呼延朗猜到刘粲的小心思:这位皇子殿下显然是害怕刘畅抢功,所以才坚持不准去送信。他只好换了一种劝说方式:

    “可万一桓景和李矩进攻后将军怎么办?”

    刘粲冷笑一声:

    “晋人皆鼠辈,平日只龟缩在荥阳城中自守,怎么敢主动进攻我军?就算敌军吃了豹子胆,竟然妄图进攻,那么平日后将军自诩万人敌,让他撑一撑肯定没有问题。”

    呼延朗闻言不敢忤逆,在心里又骂了刘粲数遍之后,只得命本部军队急急回军,也不再向刘畅送信。

    其时正是傍晚,夜幕之下,刘畅也看不清刘粲的行动,索性就地驻扎下来。刘畅和刘粲军队的距离越来越大。

    而这一切,桓景都看在眼里。

    在冉良去送信的同时,他也登上在黄河河面装作渔舟的小船,仔细观察敌人的布防。先前敌军两部前后相接,所以很难放手进攻。但几乎是在冉良去后不久,刘粲部居然掉头奔向洛阳,敌军两部距离越来越大。

    先前他将赵染的信件转交刘粲,只是为了让敌军自相残杀,但没想到敌军竟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分兵了。虽然不知道刘畅留在原地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这一部军队规模只有四五千,刚好是新军和李矩联军可以一口吃掉的样子。

    等到回营之后,桓景将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着冉良带来刘畅营地的虚实:新军都准备好了武器和干粮,而燕赵骑兵已经提前在董昭的指挥下开始了迂回,李矩的部队则已经靠近黄河渡口,随时准备逆流而上。

    “所以刘粲掉头去打赵染了?”冉良刚从刘畅处一归来,桓景就急忙问起出使的事情:“刘畅呢?动了没有?”

    “我只去了刘畅部,听说刘粲已经发兵去洛阳了”,冉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接过话头:“而刘畅那老头子见我年少,以为是细作,直到看了几遍书信,确定上面李矩太守的印章为真时,才确认我是使臣,放我走。”

    “直入主题,我问刘畅的动向,说这些干吗?”

    “我说这些正是为了主题”,冉良表情急切:“刘畅虽然善战,但看样子却自负得很,觉得我们万万不敢主动发起进攻。另外虽然没有直说,但看得出他很怀疑赵染叛乱是否为真。因为以上两点,所以他暂时还留在原地,等待刘粲归来一同发起进攻。”

    看来敌人还没有从进攻方的角色脱离出来,这真是难得的机会。

    桓景思忖片刻,决定速战速决,三路军队一同向刘畅部进发,一定要在刘粲本部精兵从洛阳赶回来之前,完全歼灭敌军的这一支先锋。

    夜幕之下,三支军队各自开拔;而此时刘畅营中,杂胡士兵尚在酣睡,唯有少量骑兵斥候四处游荡。

第二十四章 背水突袭

    匈奴人营地外,黄河边的苇丛中,陈昭之带着数百先锋在苇丛中隐蔽,虽然冬季苇草已经大半枯萎,但勉强能够遮住军队。而在夜幕和芦苇笼罩之下,不时来往的刘畅军斥候并未能发现这一支新军,士卒似乎安然无恙。

    陈昭之依旧心急如焚,不时望向天空中的圆月,此时已经快要接近天空正中了。

    先前桓景与他分离时,嘱咐他在月亮升至正中之时,与李矩从黄河边城东的苇丛一同发起进攻。这支先锋部队全是新军荣誉营的军士,其中将士多为从白云坞起就跟随的老营,算是桓景手下的王牌了。

    当初和李矩的约定本来是,由荥阳本地的军队沿水路,新军先锋从河边,借着苇丛的掩护向敌军偷袭;而趁着敌军急急忙忙来到河边之时,新军主力就可以从后方冲击,一举夺取敌方大营。

    然而此时此刻,月亮看着就要升至天空正中,李矩手下的荥阳军队却连影子也没有见着。而敌军的斥候依然没有放松防备,每半刻钟就有一骑经过河边,数百人偷偷潜入至敌营前也已经不太可能。

    眼见又一骑斥候远去,趁着敌军侦查的空档,陈昭之抬头望望月亮,忽的从芦苇丛中起身,跳至河边道旁。

    一旁年纪略大的校尉拉他不住,急得跺脚:“你怎么做主将的?李矩还没到呢!”

    “桓司马是让我们做先锋吸引刘畅,如果我们不能调动敌军,那么桓司马在敌营前必然损失惨重。为了其他各旅的兄弟们,即使李矩迟到,我们也必须完成任务!”陈昭之望着前方,坚定地说。

    “可我们人数……要不扎营?”

    “现在伸手不见五指,胡虏摸不清我们有多少人马,如果扎营,是露怯也,待敌人集结大军前来,我们就全完了。”他解释说:“而如果无畏地突击,敌人必然以为我方主力都在河岸上,反而会畏畏缩缩不敢前进,那么只要后方援军一至,敌军必破!”

    他一横心,抽刀出鞘,回顾大呼:

    “荣誉营全营,准备整队!”

    身后荣誉营全员先前只是潜伏在苇丛中,此时方才从苇草之中窸窸窣窣地探出身子。

    虽说作为老牌部队,这些士卒都经历过先前与石勒的恶战,但此次是仓促发起进攻,大家也多少有些畏惧与迟疑。有的军士紧捏拳头,咬紧了牙关;有些人虽然面无表情,但喉结上下蠕动,不断咽着口水来缓解心中的紧张。

    “烧苇草!分散进攻!吹唢呐!”

    烧苇草自然是为了向敌营后方的桓景报信,而分散进攻则是让敌军摸不透自己的力量。

    黄河岸边,冬季苇草枯干,火把甫一掷出,火苗就刹那间窜起来。刘畅的斥候望见河边火光,下马正欲探问之时,早有新军士兵从身后跃出,抹了他们的脖子。

    荣誉营军士在原野上迅速散开,唢呐声传遍河岸,惊醒了杂胡士兵们的美梦。待他们探出帐篷之时,只见月光下,原野上有无数黑影掩杀过来。

    随着几声号叫,这些营中军士都是强征来的杂胡士兵,本来就士气低落;现在未经交战,竟然自相在营中奔逃践踏起来:“晋人攻营了!晋人攻营了!”

    “搞什么?”刘畅此时正在帐篷中。听闻营中慌乱之声,又惊又恼——此必是炸营了。毕竟按他的估计,哪儿会有晋人呢?

    他猛地一捶几案,震得几案上的油灯摇摇晃晃。他大步流星地踏出营帐,挥手砍落几个高喊谣言军士的脑袋,这才止住了乱局。可一抬眼,他已经看见营帐东面火起,和预计的不一样,看来荥阳城中的晋军竟真的发起了偷袭。

    不过他早有准备,这些杂胡士兵背井离乡,炸营并不意外。出征之时,他就在脑中预演了无数次营啸,这一次不过是将脑中的预案拿出来就行。

    “慌什么慌!”他呵斥道:“荥阳城中不过数千老弱,你们皆是胡羯青壮,还怕了他们不成?”

    惶恐的人群稍稍镇定,营帐中间无论是匈奴士兵,还是羯人、鲜卑人、丁零人,此时都停住了交头接耳,目光齐齐地向主帅望去。

    “全军向东,我们将在河岸一举击溃李矩!长驱直入荥阳!”他挥手朝着河岸:“若能一举拿下荥阳,何愁没有封赏?若能砍下李矩头颅者,赏百金!有战功的部落,赐匈奴部名!”

    先前还被晋军进攻吓得发狂的杂胡士兵镇定下来,目光齐齐转向东边。刘畅的条件是诱人的。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升官发财。在汉国内部,匈奴屠各部的贵族们不光视晋人如草荠,对待各种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杂胡更是视为贱种。而如果能够通过赐名成为匈奴部落,简直如后世满清的抬旗一般,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伪晋贼军前来挑衅,诸位勇士向东,杀光他们!”

    不愧是匈奴军中宿将,一席话语之下,先前还畏缩如虫的杂胡军士,片刻就变得如狼如虎。他们挥舞着弯刀,裹上棉甲就匆匆向东压去。火箭从刘畅营帐中射出,照亮了整个夜空。

    糟糕!陈昭之见敌军倾巢而出,心中开始有些慌了。他抱着必死的心态,带着身边亲兵,也迎头向前。而两翼佯攻的军队则借着夜幕一边射箭,一边向中央靠拢。而刘畅的杂胡军队则沿着两翼呈钳形迅速地向前围拢。

    随着几声刺耳的金铁撞击之声,身着棉甲的杂胡军士和轻装的新军先锋厮杀起来。月光之下,无数黑影战成一团,战场不见血腥,但喊杀声和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两军仅仅能凭借语言分辨自己和对手。不少杂胡士兵因为语言不通,在黑夜之中竟然也自相残杀起来。

    陈昭之捧着连弩,一连射出数发箭矢,几个杂胡士兵应声倒下,但不久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原来棉甲坚实,而连弩箭簇短小,竟只能造成相对轻微的伤害。那几个敌军蹒跚奔向陈昭之,虽然猎户出身的他武艺超群,又砍翻了几个敌人,但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向后退却,试图再射一波连弩。

    他回身一摸身后,已经没有备用的箭仓了。难道我竟然要死在这里了么?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压制住了他的这一胡思乱想:桓司马应该已经开始进攻了,待敌营被攻占,就是我们的胜利之时。

    可其余的士卒并非总是如此乐观。新军且战且退,直至黄河边上。溅溅的水声在新军军士耳中听来发凉,他们的意志已经接近极限。

    在夜幕笼罩之下,荣誉营在原野上不断利用空旷的空间回旋,总算损失不大。但现在他们被逼至河边,先前芦苇的火光下,两军看得清清楚楚,再无回旋余地,只能决一死战了。

    “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诸君皆是豫州人”,陈昭之回首,头上满是鲜血,脸上新得了一条长长的疤:“此地离家千里。若死于此地,则葬身异乡,尸骨不返;而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我们的背后是黄河,我们的前方是洛阳。只要随桓司马收复洛阳,则功勋可载于史册,更不用说财富名声了。将士们,活下去,向前!”

    陈昭之话音刚落,忽然西南面一阵喊杀声和唢呐声。两方的军士愣住了,都停在原地,望向西面。只见此时应和着河边的火光,刘畅营中也起了大火。营地和黄河之间的原野上,无数火把以堂堂之阵前来,那显然是桓景的主力军队。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方才已经绝望的荣誉营士兵振奋起来,陈昭之还没下令,反击已经自然而然地展开。先是弩手一轮齐射,随后几个胆大的新军士兵取来旁人的盔甲披在身上,叠成重甲,跳入敌阵之中,将狼牙棒舞得虎虎生风。胡兵见大营已失,早已夺气;又见眼前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数量优势之下,竟不能再向前一步。

    “愣着干什么?快进攻!”刘畅急了,他没想到面前这支部队竟然不是晋军主力,而更致命的是,自己大营居然被偷了。

    现在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在他看来,先吃掉这支小股部队,或许还有救……

    然而这时,黄河东面河段舟船满载着火光而来,好似无数渔火——李矩终于到了!

第二十五章 杂胡内讧

    桓景带着主力部队先是攻克了刘畅几乎无人看管的大营,随后一路小跑才勉强赶到河岸。先前董昭的骑兵被派去骚扰阻滞刘粲的军队,所以此时他身旁只有步兵。幸好刘畅的杂胡部队也主要由步兵和少量骑兵斥候组成,所以桓景并不担心身旁没有骑兵相随。

    先前他久久等不到河面上的船队,又望见黄河岸边火起,才知道陈昭之这个急性子不等盟军赶到,就匆匆开始进攻了。虽然这样符合先前的约定,但自己在河岸边只留了几百号人,趁着夜色佯攻一阵还好,一旦敌军压上就会有被歼灭的危险。

    战场上总有超出预料的事情,这一次桓景发现,自己居然被手下牵着鼻子跑了,看来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育那家伙一番:保全部队实力为上,许多事情不到生死关头,执行起来不必那么死板。

    现在全军一路跑来,已是气喘吁吁。但陈昭之那边情况实在紧迫,桓景发现本来不准备让重甲部队稍息,即使拖着疲惫的身子也要强行进攻。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迟到许久的李矩部竟然刚好此时赶到,那么没什么好说的,先让重甲部队稍稍修整一下,让轻甲的弩手先射几波箭再说。

    “王仲坚,去让二旅的弓手射火箭。”

    “是!”

    一排火箭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直直插在河岸的苇丛之中。先前河岸上已有火势,现在随着一阵箭雨,火苗愈发高了。火光之下,桓景将整个战场看得清清楚楚:敌军突破不了河岸边荣誉营的防线,又不断被河上和岸上两面射击,损失惨重;但和先前与张平夜战的时候不同,这些敌人并没有轻易投降,而是越聚越拢,在敌将号令之下紧紧地用盾牌结成圆阵。

    在桓景看来,现在敌人已是死地,自当溃散才是,但敌军虽然被动挨打,但始终不退。桓景正要命令斧手进行攻坚,一旁桓宣叫住了他。

    “哥哥,还记得当初在涡水东岸那支负隅顽抗的石勒老营吗?”,他一眼看出了问题:“这些是杂胡军队,如果逼得太紧,是不可能轻易投降的。”

    桓景立刻想起当初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千石勒老营杂胡骑兵,当初那些人可谓悍不畏死,仅凭困兽之斗就差点将桓宣的两千人打崩,自己也是费了非常惨重的代价才勉强全歼那支军队。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在这个时代,杂胡地位最低,形同奴隶。这些杂胡士兵本是穷苦出身,心中自然清楚,如果自己落在晋军手上,那么就是继续为士人老爷做牛做马的命,而当了兵战时可以烧杀抢掠,平时也少不了吃肉喝酒。

    两相一对比,他们自然会选择拼死奋战:这些人可能做逃兵,但却不会轻易投降。

    “既然他们不愿投降,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做逃兵的机会呢?”桓景喃喃自语。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桓宣早就习惯了桓景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所以就直白地发问了。

    “围师必阙,何况是面对这些死硬分子?”桓景叹了口气:“我们的目标是速战速决,赶在刘粲回军之前击溃他们,所以在此地僵持并无益处,不如故意给他们留给缺口。”

    “但要怎么留出缺口呢?”

    桓景沉吟片刻:“三旅四旅继续射箭,二旅撤围,待敌军突围之际,大军一起从后方追击。只要敌军溃散,那么就好办了。”

    桓宣立刻会意,下令挡在河岸和三旅四旅之间的二旅立刻停止射箭,稍稍撤开,在河岸旁留下了一个狭长的缺口。西面的河岸上本来飕飕的弓箭声和鼓角声平息了,西面战场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晋军撤了!晋军撤了!”看见二旅的动静,在芦苇中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杂胡士卒开始此起彼伏地用各种语言高叫。

    “什么?”刘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指挥士卒结成圆形阵型,继续坚持防守:“不要管他,各军官坚守阵地!”

    围师必阙,这种基本常识刘畅还是清楚的:只是从来都是他这样包围晋人,这次被晋人包围实在有些难堪。但面对这种套路,他还是不会轻易上钩的——对于他而言,首要目的反而是死守撑到刘粲到来,无论如何己方总兵力在晋人之上,没有道理轻易撤出战场。

    依照刘畅的命令,杂胡军中,匈奴军官像往常一样厉声呵斥,用皮鞭抽打,试图维持住这些杂胡军士的阵型。但这一次,他们发现手上的皮鞭开始不那么管用了。

    如果说平日里这些羯人和丁零人还会畏惧匈奴人的皮鞭,现在生死关头,对生命的渴望压过了对官长的恐惧。

    “不必死守了,西面河岸旁的晋军后退了,还不快逃命?”

    “是啊,小命要紧!快逃!”

    圆阵开始松动,有士卒脱下头盔,丢掉盾牌就转身向西逃去。可他还没跑几步,随着一声弓响,一支冰凉的箭矢穿透了他的胸膛。众军士循着弓响望去,只见弯弓搭箭者,正是主帅刘畅。

    “贱奴安敢如此!”他冷冷地说:“敢有擅自逃命者,斩!”

    按照往常的经验,面对逃兵的浪潮,只要杀了一二典型,这浪潮自然会止住。果然,这些羯人、丁零人见同袍被主帅射死,吓得大气也不敢处,只是在原地发抖。

    这些贱种就是这副德行,只有匈奴人才是真正的勇士,刘畅暗暗地蔑视着这些部下,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晋人的箭雨还未停歇,可只要拢住这群贱种在此拖住晋军,等到天明,刘粲那个纨绔公子赶来,自己就可以脱身了。

    何况,现在被晋人射死的都是这些贱种,和我匈奴人有什么关系?他如是宽慰着自己。

    可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高亢的声音,那是一口不太标准的匈奴语:“勇士们,留在这里为匈奴人卖命没有意思,他们把咱当贱种呢。我麻秋早就想逃了,如果今天能逃出生天,大家无论是羯人还是丁零人乌桓人,都一起去投奔石勒吧!”

    刘畅回头一望,只见一个高大的年轻汉子从阵中跨步走出,一身紧凑的棉甲完全不合身。他依稀认得出这家伙是今年刚刚选入侍卫的,大概是个羯人。当时看着老实忠厚,没想到确实这样一个脑后有反骨的家伙。

    “哪儿来的反贼,看我先射死你!”刘畅飞快地拈弓搭箭,射向这个自称麻秋的家伙。

    没想到麻秋伸手敏捷,竟然用短矛打落了箭支:“看啊!偷袭可不是勇士的所为!跟着这样的将领,还有什么出路呢?”

    刘畅无言以对,身边的阵型开始松动。他很想阻拦,但现在面对的是整支陷入绝望的杂胡军队,自己还要阻拦无异于螳臂当车。

    “不要跟他混了,大家快跑!”麻秋向西招手:“如果有匈奴人胆敢拦你们,就杀了他们!”

    原本坚实的圆阵突然溃散,杂胡军士个个脱去盔甲,开始没头没脑地逃向西面。面对汹涌的人流,匈奴人军官头一回赶到如此无力。

    “后将军,怎么办?”一个匈奴军官探询地请教刘畅。

    刘畅脱下头盔,狠狠地将其砸在地上:“还能怎么办,一起逃呗!”

    此时桓景用千里镜全程望见了敌军中的内讧,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那些伊哩哇啦的匈奴语,但敌军的退却显然是在意料之中的。

    “新军斧手听命!”

    “末将在!”一旁王仲坚应和道。

    “轻装持斧,沿河岸尾随追击贼军!”

    王仲坚领命而去。桓景一偏头嘱咐冉良:“快去知会桓宣,现在敌军已经开始溃逃,可以让埋伏的二旅弩手射箭了。”

第二十六章 环阵骑射

    在黄河岸边战斗正酣之际,洛阳城下,刘粲还没有拿到刘畅接敌的消息。此时他正裹着锦袍,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听歌姬唱着晋人的小曲解忧。这曲子据说是金谷园传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乐班信口胡说。

    望着高耸的城墙,和城墙上时不时射出的箭矢,他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好好的游猎之旅全被赵染这厮搅黄了。且不论自己的珍玩宝物多在城内,更可怕的是,如果要皇父知道丢了洛阳,会如何责罚自己呢?

    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又怕又怒。即使一旁丝竹盈耳,也提不起半点精神,连一曲歌罢都没有注意到。

    一旁的歌姬见皇子愁眉不展,不免担惊受怕,还以为是自己歌唱得有什么疏漏。于是她强做欢颜,从一旁果盘上取来一盘枳子,送到刘粲嘴边。

    “大王,这枳子是最后一批收获的晚枳,据说最是鲜美。有什么烦心事就忘了吧。”

    刘粲心不在焉地将餐盘接过,突然心中无名火起,将餐盘狠狠地砸碎在地上:

    “我胜券在握,烦什么烦!你们是想扰乱军心么?怕不是伪晋的细作?”

    无论是歌姬,还是身后的戏班早听说过胡人暴虐非常,眼下见到这胡人皇子如是光景,都以为他要杀人了,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殿下,有要事!”,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刘粲的怒火,他猛一回头,原来是呼延朗。刘粲清楚这是自己为数不多可以依靠的人了。

    他再一低头,又见歌姬梨花带雨,心中一软:

    “滚吧!都滚吧!”

    他将乐班全数轰了出去,确认没人看见之后,这才转身抓住呼延朗的肩膀,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爱卿,赵染叛变,要是丢了洛阳,我们该如何向父皇交差啊!”

    “赵染若真能抵抗王师,为何不早反?无非是择机要价罢了。现在殿下身旁皆是我族人本部精锐,赵染不过伪晋叛将,强弱之分很明显了。”呼延朗哭笑不得,只得像安慰小孩一般说了一番车轱辘话。

    这番话显然起了作用,刘粲勉强站稳了脚跟,这才敢直视呼延朗的眼睛。

    对于能否再次拿下洛阳,呼延朗其实心中没底,所以也只好拿些话来搪塞刘粲,但他手里有比赵染更加可怕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待刘粲情绪稳定之后尽早禀报。

    “殿下,赵染并不足畏,洛阳也可以日后再收复;真正要担心的是桓景和李矩。我午后向后将军派去了几支斥候,但现在依然未归……”

    “是我把这些斥候养得太好了,他们恃宠而骄,估计现在在那间民舍逗晋人姑娘玩呢!”刘粲打断了呼延朗的叙述,他不理解呼延朗为何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之重。

    “殿下!”现在轮到呼延朗着急了:“斥候未归,说明敌军就在近旁!而且说明敌军有骑兵!”

    早先按照惯例派出了几支斥候,但并无一骑回来。按照常理,能追上斥候并斩杀者,必然是敌人的骑兵。

    “爱卿放心,这里是中原,晋人哪儿来的那么多骑兵呢?”刘粲不以为意:“何况有后将军殿后,他久经战阵,麾下那些杂胡奴才悍不畏死,荥阳那些老弱残兵哪敢进攻呢?”

    呼延朗欲言又止,他知道主帅已经听不进去了,只好换了一套说辞:“殿下,此时已是子时,还是不要过度……操劳。明日我军全力进攻,一定为君夺回洛阳。”

    他已经暗自决定,不要理会刘粲,先率本部骑兵去东面看看,万一刘畅陷入危局,也可以帮上一些忙。

    正当呼延朗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看见东面的原野上出现了零星的火光,正在向西急速移动。难道真是晋人的斥候?

    突然,好像有人号令一般,一排又一排的火光亮起,随后无数这些火团如流星雨一般朝营地飞来。

    “救火啊!烧起来了!”随后营地里传来了无数惊恐的呼号。

    呼延朗猛省,不等身后刘粲回过神来,赶紧抓住身旁的传令官:“这是火箭!敌骑来袭了!去把矛手和步弓手叫起来!”

    看来自己的分析并无疏漏,敌人果然有骑兵。眼下一团漆黑,不知敌人有多少,但显然是有备而来。

    “让骑兵披重甲上阵,全军出击,把这些骑马的晋人杀个精光!”身后传来刘粲的声音,看来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正要显示一番自己的存在感。

    “不可!”呼延朗赶紧制止了主帅的盲动:“我们才是被进攻的一方。现在敌人显然是佯攻,准备吸引我们去追呢;如果此时全军出击,万一敌人真正的主力偷袭营地怎么办?倒不如先坚守营地,再看看情况。”

    虽然呼延朗说是害怕营地被偷袭,但心中的小算盘却是:刘粲作为皇帝刘聪的宝贝疙瘩,可不能有一点闪失。现在敌人有骑兵,又是主动进攻,还是留守营地稳妥,让矛手防备可能的冲锋,弓手和对手互射。

    只可惜,这样自己带骑兵独走,驰援刘畅的计划就泡汤了。

    晋人的骑兵齐射了一波火箭之后,立刻转身撤走。呼延朗长吁一口气,果然是佯攻:“矛兵快防备西面!”

    果然此时西面马蹄声大作,黑暗中无数骑兵手持马刀朝营帐冲来。呼延朗冷笑一声,晋人也就这点计谋了。在一面佯攻,而另一面袭营,这可逃不过他的计算。

    只要自己的矛兵抵住敌军的第一波冲击,然后就可让己方精锐骑兵杀出,追斩敌人的骑兵。

    可就在敌骑离营地还有五十步时,这些晋人骑兵突然将阵变作几个圆环。月光和篝火的映照下,圆环阵开始飞速地旋转起来,骑兵绕着圈,向营帐中射出箭矢。在箭矢的打击下,匈奴的矛兵不断有人倒下。

    糟糕,这是鲜卑人的环阵骑射!呼延朗一拍脑门,只有燕赵一带的晋人会学鲜卑人那样骑射,大概是从赵武灵王就留下的习俗。可是这里是中原,哪儿来的这种晋人呢?

    他忽然又想到,像这种环形骑射的阵法,其实匈奴人自己的祖先也十分娴熟,但自内迁并州定居之后,铠甲资财丰足,匈奴骑兵都开始使用重甲结阵冲锋,而忘了祖先在草原上骑射的手艺。只有还留在草原上吃生肉的铁勒部尚且像鲜卑人那样游牧骑射。

    和立定射击不同,在环阵之中,所有马匹都在奔跑,这样弓箭射出的时候,加上马匹的初速度,可以射得更远。

    而且所有骑手都不会互相阻碍,如果要变阵撤离也是十分方便的。

    “骑兵随我冲锋!”呼延朗不甘自己军士被这样白白射击。既然这是晋人的骑兵主力,那么现在就可以用自己的骑兵一举击溃对手了。

    匈奴骑兵闻言纷纷披上重甲,杀气腾腾地冲向正在骑射的敌人。可晋人的骑射手不慌不忙,从圆阵变为一字长蛇阵,向后有序撤出。由于晋军几乎只套了一层薄薄的皮甲,马匹负担较轻,匈奴骑兵怎么也追击不上。

    而这时,东面突然又出现了成群的骑射手,结成环阵,开始向匈奴军中有序地射击。

    到底哪一面才是主攻?呼延朗只得鸣金收兵,又让骑兵匆匆赶去东面。

    可这一次,东面的晋人骑兵见状也撤出了战场,匈奴重骑再一次空手而归——他们又得去应付从西面赶来的骑射手。

    这一夜,晋人的骑射部队从东西两面来回射了四轮才离开,虽然杀伤不大,但让匈奴骑兵来回奔忙,疲惫至极,不能再发兵前去援助刘畅。

    直到天明,零零散散的逃兵才提醒刘粲和呼延朗,刘畅军队情况已经不妙。

    “殿下,先不要管赵染。快去发兵支援后将军!”

    呼延朗又一次苦谏。先前刘粲一直坚持今日就应该进攻洛阳,听不进去呼延朗的谏言。毕竟荥阳没打下来事小,但如果被父皇责备事情可就太大了。

    “洛阳事大!”

    “让我分一部分兵去支援后将军也行!比如攻城就用不到骑兵,我可以带本部骑兵去。”

    呼延朗决定退一步,只带骑兵前去增援刘畅。但刘粲别过脸去,显然不想再听了。

    “不必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营帐。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免冠跣足,看上去像是逃兵的家伙闯进了营帐。他头上似乎因为裹着头巾,看不清面目。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妄议军事?”侍卫横过长矛,想要把那人赶紧叉出去。

    “刘畅的军队已经没了!”

    “你怎么知道?”

    那人缓缓解开遮住面庞的头巾,众人紧盯着他的面庞,都惊得呆立在原地。

    “我就是刘畅!”

    ——汉国的后将军,现在手下仅有他一人而已了。

第二十七章 洛阳城下

    黄河岸边,青烟与雾气弥漫在河岸上,四处是烧焦的芦苇。冬季黄河干涸的河床上,四处是倒毙的杂胡士兵。但在最东边荣誉营的阵地前,也倒下了许多新军将士。

    桓景揉揉冻得僵硬的鼻子,眼圈通红,打了个冷战。如果不是自己和李矩及时赶到,恐怕被全歼的就是陈昭之他们了。陈昭之对命令理解之僵硬,和李矩的迟到都在意料之外,但总算有惊无险。

    前方斥候不断传来好消息,在昨夜敌军撤退之时,二旅的弩手一波射击彻底将敌军的撤退变成了溃逃,新军斧手一路追击,但敌人跑得过快,终究只能歼灭及俘虏部分,更多的敌军逃离了战场,但都不再能称之为军队了。

    在清扫完战场之后,新军和荥阳军队联军继续向西,李矩作为向导走在最前方,桓景、桓宣一行人跟在他身后。

    “李太守,残余敌军回往西和刘粲会和吧?”

    “我看未必,昨夜敌军在最后关头内讧,残余敌军现在向西去见刘粲,无异于自投罗网。依老夫之见大概是跨过黄河冰面北上了。”

    ,桓景望向前方,黄河自西向东,千里冰封,望不到头,其上冰峰嶙峋,并不好行走:“如果踏冰而去,必然择一冰面平整宽阔之处,那么附近有这样的地方么?”

    李矩眉头微蹙,还在为昨日迟到懊恼:“就我所知,洛阳附近较为平坦的河面,唯孟津渡而已。平时河面平坦,结冰时河面必然也坚硬厚实,人马足以踏冰而过。而且在渡口处逃兵可以获得给养。”

    作为南方人,桓景并不清楚北方大河封冻时的情况,原来即使是上冻的黄河,也并非处处可行。

    李矩试探着望向桓景:

    “桓司马,既然如此,要不要借此机会一举在孟津歼灭残余的敌军逃兵。毕竟如果敌军堵在孟津,我们就不能北上佯攻并州,支援长安了。”

    桓景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穷寇莫追,我们的目标不是这些逃兵。而是刘粲,乃至洛阳。只要拿下洛阳,驱逐刘粲,刘聪必然震动,就会将长安前线的主力调回来。”

    李矩点点头,挥鞭遥指洛阳:“那么现在就去急攻刘粲?刘粲所部精锐,若要恢复元气,恐怕不可轻视。”

    “不,刘粲会自退,我们只需追袭即可。”

    “此话怎讲?”李矩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李太守只见刘粲所部皆是匈奴精锐,但他们的首领却是个花花公子,只图守住洛阳,并无远志。如果当初赵染来信无误,现在估计已经占据洛阳了。这样一来,刘粲虽然兵精,待在此地既没有补给,又要两面受敌,如果他手下有明白人的话,必然会让这个‘大汉皇子’先逃命要紧。”

    综合各方面情报来看,刘粲并不是一个擅长打仗的人,无非是刘聪派到前线来镀金的。对于这种行为,桓景在后世司空见惯,在这种花花公子搞砸了事情的时候,重要的往往不是将事情挽回,而是避免公子本尊担负进一步的责任。

    凭匈奴军队之精锐,若是拼死一搏,胜负尚未可分。可刘聪的精锐军官即使再有才能,聪明才智都用在护送刘粲身上,那么是万不敢冒这个险的。

    “那么,若是真如司马所言,到了洛阳城下,大概只要面对赵染了,那么要如何行事呢?”

    “这就得看赵染的态度了,这人实在难以捉摸,不过先容我好好想想。”

    桓景正待好好思考一下如何,思路却突然被眼前阵中的喧闹引开。顺着士兵们的目光望去,此时西面烟尘滚滚自天而来,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是一支骑兵部队,不知是敌是友。

    “前锋,排矛阵!”前锋部队的军官紧急下达命令,将部队从行军队形转成两排矛阵。

    直到马队先锋打出晋军旗帜,前锋的长矛兵才稍稍放松,将矛尖微微放下。新军先锋吹四声号角,三长一短;马队亦报以四声号角,三短一长,正符合先前的约定。

    来者正是昨晚派出的全部骑兵,不仅有冲在前阵骑射的燕赵骑兵,新军老营的五百枪骑兵昨夜也在高肃的带领下,在骑射手附近随时准备接应,以防备对方的轻骑兵。

    董、高二人行在最前头,跨马翩翩而来,这算是燕赵流民骑兵和新军骑兵的第一次合作,两人配合也算默契。董昭一马当先,送上捷报:

    “马队除二人坠马轻伤,无一人掉队!刘粲军整夜未离开营地一步。”

    看来昨日刘粲的主力确实是被成功拖住了,新军将士一阵欢呼。欣喜之余,桓景还是在担心孟津渡口的情况。

    “你们自西而来,有无经过孟津渡呢?现在彼处是否仍有敌军。”

    董昭回忆片刻,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想起来了,回来的路上确实经过了一个渡口。但已经几乎没有人了,只有几个老船夫尚在。他们说不久前刚刚有一些逃兵从渡口处踏冰北上,为首的是一个叫什么麻秋的,说什么要去投奔石勒。”

    石勒?桓景已经好久没有关注过这个老对头了。此地离河北数千里,也不知道这些杂胡逃兵能不能经过冬日的行军到达石勒那里。大概,要祝他们好运?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至少这些杂兵已经暂时不会与他为敌。

    在与骑兵会和之后,大军浩浩荡荡,经过一天的行军,终于在日暮之时抵达洛阳城下。

    在昏黄的日光之下,洛阳高大的城墙出现在桓景眼前。桓景并非没有见过这个时代的大城,但和南方建邺不同,此时洛阳附近并无商贩,只是一片肃杀萧瑟的平原,一座庞大坚固的城市伫立在此间,显得格外突兀。

    在去年洛阳城陷落之后,王弥和刘曜洗劫了一番城市,就离开了。刘曜北返并州,准备进攻长安;而王弥则去了豫州,最后被石勒所杀。在这一年里,留守此间的,无非刘畅这一支偏师而已。

    这一年来,刘畅除了修筑城池,并没有干其他的事情。洛阳城在他的手里似乎比以往要更加坚固。但若有商人经过洛阳的街市,也会被其中的萧条震惊。虽然有些许商旅冒险汇聚于此处,但和从前的首善之都相比,现在的洛阳城不像一座城市,倒仿佛一座巨大的军事要塞。

    现在桓景眼前的就是这么一座城市。

    而当刘粲到达洛阳之后,为了维持军队,更是洗劫了附近不少地方,于是除了和胡人直接做生意的商人,其余的商队都会绕开这一地方。洛阳附近也就愈发像一片荒地。但刘粲洗劫也不是没有收获,洛阳城中积攒了足够两万人吃半年的补给。若不是赵染趁乱拿下洛阳,刘粲在此地简直是固若金汤。

    “那是什么?”走在最前方的冉良遥指城南处。

    “如果没错的话,这大概是刘粲的营地了。桓司马料事如神,刘粲果然逃走了。”

    桓景顺着李矩的目光:城南平原上,还看得见散乱的帐篷,那是刘粲的营地。从现场的狼藉程度看,似乎刘粲撤离是一个突然的决定,许多辎重都没有来得及携带。现在无论补给还是辎重都算进入了桓景的口袋。

    “太好了”,冉良一边赞叹,一边策马向前:“我军这两天的补给算是解决了。今晚咱们去城中好好洗个澡,睡个够!”

    话音未落,一支箭从城楼的方向射来,因为超出了射程范围,所以箭矢只是微微在冉良的铠甲上弹了一下,就掉到了地上。惊得冉良脊背发麻——若是自己再往前走一段,这支箭就要在自己身上扎一个窟窿了。

    桓景见城头居然如此无礼,不禁怒火中烧:无论如何互相猜忌,一般两军初次见面,还会留一丝情面。赵染的这些手下为何如此嚣张,是连面上的事情都不装了么?

    “我军奉诏北伐,追击伪汉刘粲,欲在故都暂歇!你我都是晋人,何苦互相阻拦?”

    城头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

    “我们先前只是约定,共同击败刘粲,驱逐胡虏之后,我军占据洛阳。并未说过要和贵军结成同盟啊。这是我军的土地,请贵方速回。”

    “同为晋人,虽然洛阳城为贵方所据,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借道北伐。”桓景还想努力争取一下,先让步承认赵染对洛阳的占领。毕竟刘粲才远去不久,如果能够在洛阳附近暂歇,那么明日说不定就能追上刘粲的军队。

    这时,城头上一声冷笑:

    “你们若是向长安表奏我赵染为司州刺史,都督河南诸军事,荥阳一切大小事务都归我赵染节制,我就开城。否则,没有一点好处,我为什么要照做呢?”

第二十八章 官迷的过去

    好处?在这乱世还想着要好处?桓景又好气又好笑。

    虽说他早就预料到赵染这人并不老实,但万没有想到此人翻脸如此之快,而且谈的条件如此之直白。这家伙只是想着以洛阳为基础,占据司州自立,也就这点出息了。

    虽说赵染的目光短浅,但这次要挟也算恰到好处——桓景急于北上追击刘粲,不想在此地过多纠缠。

    这次行动的目的是北上尽可能地在匈奴占据的地盘搞出大动静,最好能够一举攻入并州,这样刘聪必然会让刘曜的精兵从洛阳撤离。如果现在贸然强攻洛阳,就算能够一举拿下,也无力继续北上了。

    “如果将军以洛阳投诚,我方自然会向朝廷表奏司州刺史之职。可是现在朝廷自身危在旦夕,足下如果耽误了我军北上,倒时候长安城破,谁来授予将军司州刺史呢?”

    赵染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强辩,只是拿过一旁的铁锤,狠狠地敲在城垛上:“少给我废话,我才不管长安朝廷如何!一句话,给官还是不给官?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城墙固若金汤,几十斤的大铁锤也砸不烂。你是也想拿自己脑袋试试城墙的硬度吗?”

    看来如果不给点好处,赵染断无可能让出一条路来了。桓景憋了一肚子气,回到本阵之中。

    “这个赵染,到底是什么来历,如此骄横?他就是得了司州刺史,又有何用?”他翻身下马,吩咐冉良将马拴在营帐后的马厩中。

    “赵染本是晋将,桓司马你是知道的”,李矩将桓景迎入帐篷:“只是桓司马大概还不知道,这人当初是如何叛晋降贼的。”

    “噢?说来听听。”桓景起了兴趣,赶紧拉住李矩到坐榻上详谈。李矩在司州已经坚持两年,想必知道赵染的底细。

    李矩叹了口气,开始叙述赵染的过去。

    原来当初刘曜、王弥围攻洛阳之时,南阳王司马模派赵染去支援洛阳,所以现在盘踞洛阳废墟的这支流氓部队本是派去勤王的劲旅。

    “赵染本来是去勤王的,怎么到头来加入了胡虏呢?”

    “还是因为此人官迷心窍,且听我慢慢说。当初赵染率部从关中出发,刚刚渡过黄河,与刘曜的后卫部队初次交锋,似乎还不落下风……”

    当年赵染进军洛阳,先是渡过黄河,进攻驻守蒲坂的守将刘畅,一度和刘畅相持,不落下风。刘畅战事不利,忽然听说赵染虽然也算能征善战,但位不过牙门将,于是就想到了一个损招。

    刘畅先是故意装作被击败,退避数十里扎营。然后让手下细作向司马模写信,说赵染想要割据蒲坂自立。

    “但这封信有什么用呢?”

    “司马模是个外宽内忌的人,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原来赵染攻下了蒲坂,照例向南阳王请功,请求归来之后做冯翊太守。但南阳王看到刘畅细作的信,又见赵染不断在前线立功,终究忌惮起来。于是几次请功,都被驳回了,就说他不是士族出身,只配做一个牙门将。

    赵染本来是个重视身份地位的人,哪儿受得了这种气,当时刚好刘曜攻陷洛阳回军,刘畅趁热打铁,不光许诺赵染为冯翊太守,于是这家伙带着手下反了,带着刘曜一路攻进长安,俘虏司马模之后,数落一番就杀了。

    “不过后来长安被收复,此贼又被赶出了关中,所以才随刘粲到此地来和我军对抗。依老夫之见,不应该姑息这种反复无常之徒,可以先将洛阳围上一阵……”

    桓景赶忙打断了李矩:

    “不可。兵贵神速,如果洛阳久攻不下,那么长安那边就要坚持不住。我们的目的不是进攻并州来吸引刘曜回援么?”

    两人都清楚这一点,默契地同时低下头。桓景斜眼打量李矩,发现他面露忧愁的神色:看来对于长安能否坚持到刘曜收兵,李矩现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也是,自从半个月前,北地郡沦陷的消息传来,荥阳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长安方面的消息。北地郡是长安的东北大门,现在刘曜估计已经兵临长安城下了。李矩既然说要将洛阳围上一阵,想必是存了放弃长安的打算。

    但是决不能坐视长安沦陷——至少不应该是在现在这个时候。桓景明白,虽说历史上长安在前几次进攻中被成功守住,但是似乎是次次都是惊险获胜。如果自己不出全力,也很难保长安不失。而一旦长安沦陷,源源不断的匈奴军队就会回师东进,司州和豫州作为最前线,就岌岌可危。

    何况,自己和祖逖本来就是打着北伐的旗号,如果不能援救长安,还算什么北伐军呢?

    “李太守”,桓景不打算用什么道义、家国的角度来说服李矩,毕竟如果李矩没有这些信念,也不可能在司州支撑这么久:“请相信我,长安城尚且坚固,而且关中还有司马保,凉州还有张轨,即使失利于一时,也能像去年那样把长安收回来。我们并不是为了救长安一座城,而是为了救整个关中。

    “而救关中,也是救我们自己。只要关中尚在,关中、河南两地互为犄角之势,胡虏两面受敌,只能疲于奔命,这样在河南之地的我们才能有喘息之机以收纳流民,将荒废的田地重新种上粮食。”

    现在盟友缺乏的,正是对胜利的信念,那么就得告诉他,此战无论如何,都必须达到目的,也必然能达到目的。

    果然,李矩听完这番话,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粗糙的大手猛地一拍膝盖:“是是,关中得保住,得保住!”

    他将手指指到几案上地图中的一个小点,那正是洛阳城:“只是如果不围城,我们有什么办法让洛阳快速归降呢?”

    要怎么办呢?

    桓景盯着眼前几案上的地图,又想起了赵染在洛阳城楼上漫天要价的样子。看来这家伙对官位是有执念的,倒不如就坡下驴,好好利用这一点……

    “对了,胡虏最终给了赵染什么官职?”

    “先前是冯翊太守,后来关中收复之后。胡虏又让他做伪洛阳尹。”李矩左顾右盼,心中焦躁,担心桓景会答应赵染的条件:“现在此人竟妄图直接成为司州刺史,实在是目无君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桓景轻轻咳一声,打断了李矩激动的发言:“如果就让他做个司州刺史又如何呢?”

    李矩一愣:“那自然是万万不可,且不论司州刺史是我们顶头上司,这种墙头草,如果又投靠胡虏可怎么办?”

    桓景微微一笑:“胡虏围攻长安,司州到长安路途断绝,表奏司州刺史的使节怕是要走上很久吧!何况,我们只说了表奏,又没保证他赵染的安全。”

    李矩恍然大悟:“你是说,趁着使节去长安的路上,把还没有成为司州刺史的赵染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桓景微笑着点点头。

    有假意投降,那么也就有假意接受投降。

    按照先前李矩的描述,赵染强行要求做司州刺史,并非是想独霸司州,毕竟凭他那些兵也不能服众。这么看来,漫天要价的原因其实很单纯,就是为了要个官当当。那么只要自己奉上表奏的信件,再辅以谦卑的言语,赵染一定会上当。

    其实就算直接假意杀掉已经成为司州刺史的赵染,完全没有君父观念的桓景也没有啥心理负担。但李矩毕竟是史书上有记载的忠臣,犯上作乱恐怕不是他能接受的。所以才要绕个圈子,选择在这个表奏的空档期干掉赵染。

    商议已定,当晚就桓景和李矩就分别以豫州司马和荥阳太守的身份,像模像样地拟好了一份送给长安的表奏书。

    第二天由郭诵发给赵染过目之后,郭诵被赵染以隆重的礼节送往长安。洛阳城门大开,赵染遣使前来,说是已经准备好迎接荥阳来的军队入城补给了。

第二十九章 假投降与假受降

    赵染立在城门口,手上抚摸着帛书,打量着眼前恭恭敬敬的来客。

    他早上方才送走自称是李矩侄子郭诵的使节,就立马按照约定打开城门。下午又来了一个使节,这人年纪二十几,面目俊朗而凶恶,说话做事全无文士风度,除了身材高大些,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卒穿了一身文士衣服。

    这人自述是桓景军中裨将,先前是桓景的家奴,只是做事伶俐,很对桓景的胃口,就让他做了个传令官。赵染还记得,昨日来城门处喊话的正是此人。

    当时此人一口一个“我军”、“我方”,差点让自己以为这家伙是桓景,现在看来,仅仅是个传令官而已。

    桓景的军队就派这么一个家伙过来,家奴治军,可知其军中无人也!

    “昨日就是你来城下喊话的?”

    “正是。”

    “你家桓司马如何不亲自来,让你来扮作桓景,这可是很失礼的!”

    “我家司马怕生,不常与他人见面。”

    赵染哼了一声,这桓司马看来不是个好汉子。

    “依信中你家主子的意见,如果我投诚大晋,就表奏我为司州刺史”,他重新将满脸都堆起笑意:“那么荥阳属于司州,也就是说李矩那家伙也归我管喽?”

    “正是如此。”

    “而且,如果李矩那厮不服管,你家司马也会出兵助我司州?”

    “既然是豫州司马所约定,大概会是如此吧”,使节微微欠身,有些不知道手往哪儿放:“司州豫州本为友邻,联手共同抵抗胡虏才是大事。如果李矩不服从命令,被两边合力夹击也理所当然。”

    看来桓景的手下流民颇多,这小子大概也是流民出身,不识礼数,连拱手都不会。赵染转过头去,微微翻了个白眼。既然桓景手下全是这样的家伙,那么轻易答应自己投降,还说要携李矩轻装入城,显然是不用怀疑的。

    “那么,桓司马那边还有什么要提的么?”

    这种粗胚,显然不知诡计奇谋,赵染得意地抚摸着下巴,他们哪儿想得到,等到入城之时,他早就准备好顺势将城门用滚木石块堵上。倒时候,不管是豫州的桓司马,还是荥阳的李太守,都得做他赵染的俘虏。

    “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入城的仪式、排场要越大越好,这样中原百姓都知道我们有了约定,将来任何一方都不好反悔。”

    使节低着脑袋,好似不敢看赵染的样子,这让他更加得意了。

    这种幼稚的要求,也就桓景这种人敢提!赵染早就听说豫州这个桓景年纪轻轻就统领谯城一带兵马,在石勒南下时都没有被兼并,所以之前很是忌惮,以为是卫霍再世。

    现在看来,哪儿有什么少年英雄,都是吹出来的,多半还是他们桓家什么不知名的长老在背后出谋划策。一旦离开豫州,没了家中长老们的约束,果然什么蠢招都使得出来。

    “那是自然”,他忍住不笑出声来:“不过‘百姓都知道’顶个鸟用?看你面相老实,我就跟你推诚置腹地讲,如果有人要反悔怎么办?”

    “这是我……们司马的想法,我只是来通报”,显然这种问题使节也不知道怎么解答这种问题。

    赵染见使节一副局促的样子,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想来他们主子也是这般货色:“直白告诉你,今日幸亏你家司马遇见我,我赵染平生不施谲诈,你们只管放心进城就好。”

    “好好……”使节依然低着头。

    “行了,可以走了,恕不远送。”赵染见使节没有别的话说,也就不为难这个可怜的小兵了,就命左右将这使节送上马。

    望着使节远去的背影,他心里嘀咕,或许自己答应太快会让人起疑心,自己强调“只管放心进城”也会使人产生不一样的想法。

    不过反正这家伙看上去是个老实卒子,可想不了那么细。

    见使节走远,赵染将腰间的刀鞘得意地晃了晃,随后换回严厉的面容:“管东门的裨将,明日在东门好生给本大人布置,休叫逃走了一个人!”

    而当赵染回身面向城内时,桓景骑在马上,也长舒一口气。他扭了扭脖子,这个使节的文官帽系得实在太紧,先前一直在低头,才没有被察觉。之前面对赵染故意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憋屈得很,现在可以扬眉吐气一番,捋一捋事情本末了。

    首先赵染城门内侧似乎戒备颇多,言语之间也颇有轻视之意。而一直在强调自己不会反悔、放心入城,倒显得过分假了。从各种蛛丝马迹来看,赵染极有可能也在考虑在入城仪式上动手。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又知道赵染不认识自己,所以故意亲自稍微化装一番,就扮作使节来探听虚实。毕竟入城仪式如果自己不亲自前去,就很难不让赵染起疑心,但自己很明显还有重要的事情。

    一路思索下来,他已经行至军营门口,下马,牵着马儿前行。

    “赵染何等人也?是否可以被糊弄住?”冉良走上前来,接过缰绳,为青龙马解鞍。

    “此人骄横无比,且言语间颇为自信。我观其防备严整、言语不恭,必然和先前预料的那样,在受降的时候还要玩花招。”

    李矩听说桓景归来,也来到营门处:“那么,我们该怎么解决赵染?”

    “赵染不过一匹夫耳,真正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制服他的手下”,桓景见到李矩也来了,向他欠一欠身子:“李太守,我本来计划已定,只是顾虑到足下的安危,可能会有些凶险。”

    “没事,老夫我自马隆将军西征秃发树机能以来,从小兵到将军,其中凶险之事不计其数。这点凶险肯定不再话下。”

    “不,这回是真的凶险,且听我细细道来……”

    第二日上午,天气晴朗,赵染将军队分两列,在城门处排开隆重的架势。

    眼见远处的骑兵队伍如期而至,赵染心中欣喜,他粗粗数过一番,大约有百余骑兵正向城中而来。为首的两人,一人是李矩,赵染虽然被调来此地不足一年,与李矩数度交锋,也算混了个面熟,互相都知根知底。

    至于旁边的那个人,看上去年纪轻轻,一脸白白嫩嫩的,显然不是带兵打仗之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看来自己猜得没错,桓景就是个绣花枕头,先前不过是靠家族和好运方才浪得虚名而已。

    另外,世人都说桓景骑一匹青马,现在来的这个年轻人,胯下却是匹白马。

    现在来者不过百余人,赵染倒觉得自己的排场搞得过分大了。原先只是桓景使节说排场要越大越好,自己也怕桓景就从城门处乘乱突袭,所以就坡下驴,将几乎所有守军都集合在东门,现在看来对付百来人,简直是割鸡焉用牛刀!

    平原之上,桓、李两人向前,直到城楼射程边缘方才停住。

    “从前鄙人早有耳闻,说桓司马少年英雄,世间少有。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赵染见两人有所防备,于是上来就是两句恭维话。

    “赵将军……亦是世间英雄。”“桓景”回礼,颇有士族风范,只是语调怯生生地。

    一旁李矩没有说话,看上去还是很警惕。

    赵染心中大喜,这桓司马果然是一个无能的世家子。如果不是他桓景拍板,李矩这个老狐狸必然不会轻易上当。

    “请桓司马来我军面前,亲自检阅,亲自过目。”赵染向身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暗藏在城墙内的弓箭手做好准备:“李太守也一道来吧!”

    “我……我怕……”“桓景”一偏头,朝李矩悄声道。

    李矩将架在假桓景身后的锥子,微微晃动,让他感到一丝凉意:“你先前在涡水北岸造反,桓司马将你这条小命留这么久,就是莫大的恩德了。今日之事若是成了,你全族都可以被释放,恢复从前的田地,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见对方还是犹豫不决,李矩乘着“桓景”不注意,用一把小锥子在马屁股后面刺了一把。那马吃痛,向前快速小跑起来。

第三十章 入城

    白马载着假桓景向前小跑出几十步,待他勒马之时,四面鼓角声大作。他环顾四周,两侧戈矛如林,正飞速向东包抄,虽然赵染所部尽是步兵,但身着轻装,眼看就要合围。

    他心急回顾之时,李矩已经带着骑兵跟上前:“李太守……你要害死我么?”

    李矩嗤笑一声:“当初在涡水北岸造反的胆子呢?若要活命,随我向前冲!”

    他将食指与拇指含在口中,轻轻一吹,百余亲随骑兵一齐向前,开始小跑。这些骑兵是新军枪骑兵的精锐,此时虽然是第一次和李矩合作,但前几日已经排演了几遍可能的情形。他们的目标是城门处那个大得显眼的麾盖,赵染正是在这个麾盖下朝他们喊话。

    “敌骑已经入阵!”

    “桓景、李矩已入我觳中矣!”赵固端坐在麾盖之下,听闻小卒报来笑死,不禁抚掌大笑:“城楼上先不用射箭,我要抓住二人做个人质!好教荥阳不战而降。”

    他向四周一望,发现身边小兵都脱离了阵型,欢叫着向前围观被围的司马和太守。毕竟一次逮住了两个大官,这可是天大的热闹,也无怪乎这些小兵会如此激动。赵染部军纪不佳,这种程度的行伍不齐是常有的事。

    可这样一来,这些人就遮挡住了视线,看不清前方情况。他和李矩在此拉锯一年有余,折损兵士颇多,今日可要亲眼看看李矩的窘态。

    他从胡床上站起,不满地盯着前方,命令侍卫让围观的手下归位:“快叫这些贼奴兵回到阵中去!”

    “看什么看!还不回阵中不光要罚饷,坏了将军的兴致,还要杀头的!”

    赵染嫌这些侍卫婆婆妈妈,干脆亲自上前,正要拔刀呵斥军众归位。可这个时候,前方围观的军众突然好似没来由地开始转身向后退。连亲兵、侍卫也被推搡得向后退却。

    他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赵染措手不及,连刀都没有拔出鞘,就被差点推了个趔趄。他抬头一看,李矩和“桓景”没有选择向后奔逃,却直奔城门下他的本阵而来。

    本来赵染为了防备桓、李二人突围而出,也为了防止地方率军接应,将主力矛兵派往两翼,试图拦住李矩归去的退路,可没想到对方却选择直接冲击本阵。

    赵染狼狈地朝后奔逃,耳边飕地一声,他吓得摔了一跤。待爬起来朝旁边一望,一支长槊正直直地插在地上,离他脑袋不过一尺有余。环顾四周,几个侍卫已经被马槊直直地插在地上。

    李矩与亲随骑兵们掷出的马槊,在赵染军中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本来手持马槊冲锋效果最佳,但李矩为了轻便,只是选择将马槊作为一次性打击的用具。

    随后骑兵皆尽下马,挥鞭将马刺往马屁股后一扎,马继续向前狂奔,冲击敌军正面。而李矩率先拔出身后的马刀,骑兵们也都按预演地那样拿出了随身的武器,向敌阵侧面冲锋,与敌军互砍起来。就连假桓景也硬着头皮随骑兵向前砍杀。

    “快,城门上快放箭!”赵染心里一慌,也顾不得先前说要活捉桓景、李矩的誓言,只想赶紧脱身为上:“来人,叫前方的矛兵回来!”

    “敌骑已经下马,和我军贴身厮杀,贸然放箭会伤到自己人的。”城楼上,传来一声质疑。

    “叫你们放箭,你们就放箭!啰嗦个什么!”

    赵染定了定神,敌人无非百人,己方待稳住阵脚,就是耗也能把这些骑兵耗死。只是这李矩竟然死到临头还要玩花招,实在是恼人至极。赵染心中已经决定了,这次不管能不能活捉桓景,李矩必须被大卸八块。

    “将军——”

    他还没站稳,一个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

    赵染还以为他是刚刚派出去唤回前阵矛兵的:“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叫你去前阵么?”

    “不是”,那传令官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不是前阵!敌军从西门入城了!”

    赵染又惊又怒,赶紧冲上城墙,只见远远地西方城门处,一面大旗已经竖起。

    “敌军进城了!”一旁小兵眼见,也瞧见了城西的情况,高声叫嚷起来。

    赵染又气又急,手起刀落,一刀将那个倒霉鬼砍翻:“不许乱我军心!”

    正在这个时候,城东烟尘滚滚,先前预备接应李矩的两千新军骑兵已经杀到。先前撤回了矛手,前阵防守已经薄弱之极。刚刚城楼上的弓箭手朝自己本阵射箭,城门下赵染军阵脚大乱,已经防不住这么多骑兵的全力一击。

    刚刚就不应该把矛手叫回来!赵染一阵目眩,跌坐在地上。待稍稍清醒之后,才有气无力地说:“城楼上的亲兵们,随我去北门!”

    “大部队还在城下厮杀呢!”

    “不管了,能把城楼上的兵先保住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而此时城西门处,桓景亲自带着新军荣誉营和第一旅用绳索攀上了城墙——这正是当初石勒突袭蒙城时,他学到的法子。如果说城中防备森严,这么蚁附攻城肯定要损失惨重。但今日赵染全军都在东门围观受降,西门防守空虚,只有几个老弱在看守着。所以新军没过多久就在西门升起了旗帜。

    先前那些给赵染安排的表演,就是为了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上当,然后焦点都在受降的形式上。可是桓景一开始就没打算赵染能够主动投诚,仅仅是用一个受降仪式,骗得赵染全军集于东门。而自己则让一个涡水北岸的坞堡主俘虏,与李矩一道假装受降。自己乘着这个机会在西门发起进攻。

    整个计划唯一的风险点在于李矩,所以虽然李矩自己信心满满,但桓景还是命令董昭和高肃带着骑兵在远处,只要洛阳城下一有动静,立马发兵接应。骑兵足够快速,李矩只要能撑满一刻钟时间,应该就可以接应上来。

    桓景带着手下步兵下了城墙,沿着街道一路向东进发。沿途满目萧条,虽然他全心都在城东,见到此景也不禁心中一凉:这个太康年间或许是整个世界最大的都市,不过二十年工夫,就完全成为了一座废墟。

    而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即使拿下洛阳城,洛阳城中也没有多少资财了。

    沿途几乎看不到什么百姓,只有零星的守军不断向自己投降。待到杀至城东门下,敌军主力都拥挤在此处,见到桓景旗帜都拜伏在道路两旁。

    桓景确认这些人已经放下武器之后,赶紧将他们拉起:“你们被迫从贼,既往不究,只是赵染去往何处了?”

    “那个贼厮抛下了大部队,朝城门北边去了。”

    此时城北,赵染带着亲兵总算是出了城。他行了数里,来到黄河不远处,稍稍一数身边,还有千余人,也算是东山再起的资本。可是逃去哪儿呢?

    这时,身后一阵尖锐的唢呐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一阵箭雨袭来,赵染身边亲兵大乱。桓宣带着第二旅,早就埋伏在黄河边的苇丛里,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三十一章 洛阳思乡

    桓宣埋伏在此地,本来只是防止刘粲杀个回马枪,可没想到赵染刚好从此地经过,那么自然是一顿迎头痛击。先是一波箭矢,随后众人左手持刀,右手持轻便的小木盾喊杀着从苇丛中跃出。

    本来赵染以为桓景在洛阳城已经用尽全力,可完全没有想到这里会埋伏一支军队。纵使赵染剩下的军队多是死忠,也已疲惫至极,终于抵挡不住,四散奔逃。他们有的丢掉盔甲,转头向西奔逃;而更多人实在是无力在逃,干脆丢了武器,瘫倒在地上,任由新军俘虏。

    战事还没开始多久,就已经结束了。

    桓宣唯一要担心的,只是残余敌军逃得太快、太散,不能将俘虏抓全。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开始清点俘虏和战利品,负责清点的主簿犹犹豫豫地报告,才发现跑走了赵染。

    “没事”,桓宣望着冰河上远去的零星残兵;“敌人已经溃不成军,赵染这家伙成不了气候了。”

    稍稍晚些时候,桓景抵达城北,与桓宣会和,天色渐渐暗下来。

    篝火的噼啪声中,新军在城门北边开起了寒酸的庆功宴。不过一点小米和麦粒做的军粮,加上一些豆干,就成了宴会上的佳肴。城中百姓——其实也就是少数逗留此地的随军商人,诚惶诚恐地奉献出为数不多的粮食和酒,桓景将酒买下,而能活命的粮食则退了回去。

    几个将领围坐在篝火旁,不远处则是燕赵的士兵们在跳着苍凉雄健的家乡舞蹈,火光照耀之下,地上的影子也随着众人的击掌而摇曳。夜空层云密布,泛着晚霞残余的红光。

    桓景打了个哈欠,今日从城西突入城中,一路总算是有惊无险。这一次行动中猜想的成分太多,若非自己基于北上,其实应该遵从李矩的意见,将洛阳慢慢围上个几月。也亏得赵染并无谋略,有既往于一举成功,所以自己才有空子可钻。

    火光照在旁人的脸上,众将大多已经微醺。大战之后,这确实是难得的修整,尤其考虑了过两天,他们还要继续北上。

    “哥哥久居家中,还没来过洛阳;现在看不到从前的盛况了,实在是可惜。”

    桓宣捧着一壶酒,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仰起头来,酒液倾入喉中。这个过去被父亲按名士培养,谨遵礼节的年轻人,现在已经熟悉了军中的这一套。

    只是重回洛阳,他又记起上一次离开洛阳的场景,不禁慨然。自己当初还是个随军文士,跟着父亲这个长史离开这个首善之都。现在不过两年后,再度回来,已是人物皆非,父亲战死疆场,而洛阳也成为了一片废墟。

    “从前洛阳的盛况,我实有未知,不妨说给哥哥听听。”桓景不知桓宣言语中的意思,只当他醉了开始回忆往事。

    反正他从前也没去过洛阳,就当是听个新奇。

    “我们现在宴饮所在的城北,乃是一片空地。按理说,当初城中寸土寸金,不应该有这么一片空地的。”

    “是啊,为什么呢?”桓景停杯投著,观察这片空地,这里明明是在城中,却荒僻得长起了草,只是零星有几个窝棚。

    “从前这里是洛阳的市集,道左为金市,道右为马市,商旅络绎不绝;但现在商旅尽去,所以已经荒无人烟了。”黄酒虽然温润,但桓宣脸色通红,醉意已深:“想当初我们父亲就是带我从此门第一次来的洛阳,眼下已经五年了!”

    桓景这才明白,弟弟睹物思亲,想起了埋在苦县的父亲,心里一酸,将弟弟揽入怀中。对于死去的父亲桓弼,他本来毫无印象,但无论从是母亲还是从弟弟的描述中,他渐渐勾勒出了这个乱世老好人的轮廓。如果再治世,父亲或许是个能吏;但在这乱世,就只能成为一抔黄土。

    兄弟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望着夜空下寂静的洛阳城,桓景突然生出一种留念之情,再过两天,他们全军就又得出发北上平阳。必须做出直击敌军老巢的态势,刘聪才会选择将围攻长安的大军撤回。既然如此,那么洛阳就绝对不是此次远征的终点。

    此时已经接近岁暮,将士却不能回家过年,只是在这废都之中啃着小米面和豆腐干,确实颇为辛苦。不过既然有酒喝,又打了几场胜仗,倒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将士们如此,自己也是这样。

    此处离家千里,自从出征涡北以来,西讨张平,东定赵固,后来又到了洛阳,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回过家,自然也没有见过燕燕,也不知道自从生育桓伊之后,她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可惜这一年来,自己都在东征西讨,疲于奔命,也没来得及好好关注一下家庭。若是在原时空,或许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但是这是在乱世,也只能先应付眼前生死存亡的危局。

    他看向一旁的桓宣,弟弟作为琅琊王名义上的女婿,这两个月来也几乎没有见过临海公主几面。

    “弟弟,你想你家公主么?”

    “想,和哥哥你想嫂子一样想。”桓宣猛地啃了一口手中的小米饼,又饮了一口酒将这糙粮咽下去。

    那就还好,桓景心中稍稍感到欣慰了一些,至少这个弟弟还不是完全绝情之人,那么临海公主也不至于彻底成为一个政治上的工具人。

    这时一个久远的疑惑又爬上了心头,他还是想不通为啥当初这个公主会应允下嫁弟弟,当初公主仅仅是说弟弟姿容出众,但世间姿容出众者众,为何要选择桓宣呢?

    “你与公主共处颇久,她没有怎么摆架子吧。”

    “那倒是没有”,桓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平日相处也还算和睦。唯一可以说的,只是她待我有些过于殷勤了,简直不像一个公主,倒像是来报恩的一样。”

    对于这个怪事,桓景没有多想,毕竟临海郡主,或者说清河公主司马宣宁是在底层流浪了大半年,又被司马睿当做拉拢臣下的工具。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家,自然珍惜备至。

    “宣弟,要不把燕燕和公主都叫来洛阳如何?”桓景突然有了个想法。

    “带着女眷,打仗未免会牵挂太多。”桓宣有些犹豫:“而且将士们会怎么想?”

    “不,她们并不需要随我们去并州”,桓景理解弟弟的担忧:“洛阳正需要可靠之人统筹粮草,可以让她们带着新军家眷移驻洛阳,作为我军后方。卞壸和桓彝也可以过来统筹粮草之事。”

    洛阳虽然已经全无经济价值,但战略地位依然险要。尤其是中原几条水路皆汇集于此,一旦开春,冰雪消融,此地必然成为调度的中心。

    而从地形上看,洛阳往西北走,地形从平原骤然变为山河表里的险峻之势。所以即使在匈奴主力回援,自己必须要从并州撤回时,洛阳也必然可以成为阻挡敌军东进的要地。

    这么看,洛阳确实缺人打理。

    “何况将士们漂泊已久,如果后方前移至洛阳,也可以解将士们相思之苦。”

    桓宣思索良久,提出了质疑:

    “如果光从北伐成败来考虑,将家眷移驻司州,当然有助于粮草转运。”他首先肯定了哥哥的思路:“但是,哥哥,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官职是豫州司马。”

    “司州有难,豫州发兵支援,有什么问题么?”

    “不说这些道义,说些俗气的事情吧”,桓宣谈了口气:“我军的田产、民望皆在谯国一地。如果将新军家眷移驻,势必会动摇当地民心。何况祖刺史在豫州不过驻扎陈郡一地,有刺史之名而无刺史之实。我担心,如果有人要垂涎谯地……”

    桓景听出了弟弟的意思,赶忙打断:“祖逖英雄一世,断无夺人产业之理。何况还有娘留在谯地。”

    作为原时空祖逖的脑残粉,桓景很难说服自己去怀疑祖逖。

    桓宣坚持不能完全撤出谯地:“防人之心不可无……”

    桓宣不想在今日争论下去,最终他做出妥协,新军家眷与留在谯国的军队不动,只让燕燕与公主前来,同时让卞壸也跟过来,负责军队粮草转运。

    次日,大军自洛阳拔营,从孟津封冻的黄河河面上渡河,沿王屋山北上。

第三十二章 密信

    历史翻过了多灾多难的西历公元312年,时间来到公元313年。在刘曜重围之中的长安,阎鼎、贾疋等长安朝廷的重臣拟定了新一年的年号,建兴,取的是建都长安,兴复晋室之意。

    而此时,秦淮河畔,乌衣巷中,虽然知道天子已经遇害,但还不知道改元的消息,四处张灯结彩,庆祝“永嘉七年”的到来。侨士居住的宅邸之间,照例夜夜笙歌,来往宾客络绎不绝,都乘着新年饮酒清谈,赋诗博戏。

    当然五石散也是必不可少的调剂,除了晋元帝身边那几个寒族出身的从事中郎;世家大族之中,不时所谓名士在冬日裸着身子在宅院中狂奔,将院中积雪往身上擦,惊起拘谨的侍女们的尖叫。原来五石散服后身体燥热,即使在冬日也必须服冷食,冷浴狂奔以发散药性。

    而除夕之夜,侨姓大族着鲜衣、驾豪车,互相串门,宅院之中烛火通明。直到深夜,欢聚的人群才依依不舍地唱着小曲,冒着和缓的小雪驾车离去。

    第二日清晨,一层晶莹的薄雪方才覆盖过车辙的痕迹,路边还有士族们昨夜倾倒在街边的剩饭。按照士族传统,除夕之夜,要留一点剩饭洒到街上,来祈祷年年有余,家门兴旺。但此时,世家大族的家门口,只有乞丐和野狗在争抢这些早已冰凉的饭食。

    侨姓居住的乌衣巷日渐兴盛起来,而对岸的江东士族居住的南塘却日渐衰败下去。

    自从顾荣中风而死之后,经过一番复杂的权斗,江东豪族几乎都被调离了要职:纪瞻回家乡赋闲,甘卓、陆晔这些人则在朝中挂了个闲职。自甘卓、陆晔以下,江东士族被免职罢官者不计其数。

    而当初与顾荣一同三定江南的士族实力派周玘,密谋反叛;但事情还未开始谋划,就先被朝廷调任江州,之后又调任南郡,最后行至芜湖之时又接到琅琊王一纸手谕,说要调回建邺。这么来回折腾之后,周玘忧愤之下,也背疽发作,死在了芜湖。

    对于朝中的变故,众人议论纷纭,有人说是王导主持,也有人说是琅琊王身边从事中郎们的计策。但无论如何,自此之后,江东土著几乎没有在外领兵之人了。

    北方的石勒被驱逐,而南方的世家大族也被镇压,侨姓士族们掌握了朝政,重新过上了安逸的生活。侨士们白日清谈,夜间行散,生活安逸清闲,似乎此间更胜洛阳,故都的命运早就被忘记了。

    此时新年第一天,乌衣巷中,鲜少行人,只有一人早早起来,在乌衣巷中匆匆行进。这人蒙着面,也没有乘车马,只是沿着墙根角前进,仿佛在避让着视线。

    他来到了一栋新造的大宅门前,轻轻扣响了门环。一个小厮从里面钻出来,打量了来人两眼,见他衣着不俗,知是贵客,就匆匆回到宅中,报知主人。

    不一会儿,一个面目清秀的公子迈着悠哉的步子从宅院里走出:“若思,你果然来了。”

    来人解下了面巾,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庞:“元规,勿要声张,我们去里房商量吧。”

    那公子微微欠身,将来人往宅院中接引,经过幽森的小径,直到一间偏僻的客房方才进入,此处早有仆人奉上热茶。来人冻得耳朵通红,此时毫不客气,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差点被呛到。

    原来,来人正是戴渊,自从先前对祖逖不成功的拦截之后,就被朝廷以妄生事端的罪名调离了水师将领一职,改任祭酒之位,正是接替先前祖逖在京口的位置。只是自从祖逖北上之后,京口流民几乎都跟随祖逖而去,除了戴渊自己的亲兵,京口几乎已经被搬空,军师祭酒一职也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闲职。

    而此处是庾亮的宅院,那个清秀公子就是庾亮本尊。这个少年不过二十出头,但早已因为清谈时的口才而惊动一方,其家世显赫,他的妹妹庾文君更是早早地就与琅琊王世子司马绍订下了婚约。

    凭借口才和家世,他的官位更是扶摇直上,自从加冠入仕以来,不过两年,就从西曹掾直升散骑常侍。在世人眼里,庾亮是侨姓士族的新星,未来的琅琊国舅,阿谀依附者不计其数。在这种氛围之中,庾亮意气益盛,说话的语气也不免带些傲慢。

    虽然戴渊算是长辈,但庾亮照样直呼其名:“渊兄今日来得可真早啊!”

    “若不是看在蛇公的面子上,我可不会在新年一大清早就上你们这儿来。”戴渊饮下一杯热茶,稍稍支起身子:“有什么新消息么?为何要这么急唤我过来?”

    “因为事态发展确实急如星火”,虽然嘴上说着急,庾亮语气却不急不慢,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足下屯驻京口,可听说了北方的消息?自从祖逖、桓景北上之后,事态可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呢!”

    戴渊捏了捏拳头,当初被祖逖一箭射穿冠帽的耻辱尚在眼前:“确实是超出预想,没想到桓景和祖逖带着那么些个流氓,居然平定了整个豫州,还和兖州的郗鉴、徐州的蔡豹结成了盟友,这下可真是难以撼动了。”

    他稍稍停顿一下,抬头望见庾亮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在嘲讽他当初的无能,不禁怒火攻心:“当初足下传来蛇公的手令,说是要截住祖逖,彻底接管其部众。可谁知道琅琊王还准备了虎符,现在放虎归山,要是祖逖尾大不掉,怕是要不可控制了!”

    他其实在抱怨庾亮当初没和他提过玉虎符的事情,若是事先知道琅琊王还有玉虎符这种东西,他决计不会贸然前去拦截祖逖,现在反而丢了官职,实在是狼狈得很。

    “当初的事情,就不必提了”,庾亮做了个手势,示意戴渊打住:“琅琊王有后手,我们也没有想到,这必然是刘隗、刁协的主意。今后肯定是要除掉这两个人。”

    他眼珠一转,手指沾了沾茶水,在几案上画出黄河的形状,随后手指指向河南的位置。

    “现在北伐声势已成,祖逖、桓景在豫州站稳了脚跟,琅琊王名义上又是北伐领袖,暂时可不能动他。何况投鼠忌器,若是现在下手,祖逖、桓景若是自立也罢,要是他们真是忠臣,赶回来勤王,那可就麻烦了。”

    他将指尖从豫州向下一划,指向建邺的位置。

    “麻烦也是你们蛇公的麻烦”,戴渊不屑地一摊手,向后仰去:“反正。你们上次让我去拦截祖逖,消息不明就让我行动,回来还是我背黑锅,这种事情我可再也不做了。”

    “不过,渊兄可不要笑我消息不周,以在下愚见,你在京口这么久,纵有流民、商旅往来,消息一样不甚灵通呢!”

    “这怎么说?”戴渊双手抱在胸前,不以为意。

    “你看看这个吧”,庾亮将几片竹简抛向戴渊:“读一读,这是什么?”

    “乌衣蛇公启,豫史、司……”戴渊读到一半,性子起来了:“这什么玩意?史是刺史?司是司马?半通不通,搞什么玩意?”

    “你继续读下去。”庾亮说罢,目光从戴渊身上移开,转而观赏起窗外庭院中,假山上的积雪。

    “……破粲洛,继北平;石南,破乞濮杀午,兖鉴奔,祖遇砀”

    “不懂,不懂。”

    “不懂就对了”,庾亮大笑:“若是看一眼就读懂,那么消息岂不得传得天下人尽皆知。这都是简写后的密文,若非知政事者,不能读懂。兄且听我念来。”

    他接过竹筒自己朗声读起来:“乌衣蛇公启:豫州刺史祖逖,司马桓景破刘粲于洛阳,继而北趋平阳;石勒南下,破乞活军于濮阳,杀陈午;兖州刺史郗鉴南奔,祖逖遇之于砀山。”

    什么,桓景竟然收复了洛阳?戴渊瞪大了眼睛,但又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三章 幕后之宾

    “豫州竟如此强盛了?”戴渊停了半晌,才痴痴地吐出一句话来:“若是如此,朝中如果有事,待豫州军南下回援琅琊王,岂不是无人可制?”

    在他看来,一年前才攻克洛阳的匈奴人根本不是那群流民可以匹敌的,现在竟然被赶出了洛阳,实在是颠覆了从前的信念。

    “豫州之兵久居四战之地,能征善战并不奇怪”,庾亮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是稍稍将锦袍裹得更紧了:“何况刘聪正全力攻打长安,洛阳不过废墟,守备空虚,所以才被桓景捡了漏子。”

    窗外雪又开始飘起来,他起身将窗合上:“至于朝中,渊兄不必担心,琅琊王和他身边那些书生不过土偶木人。虽然豫州比我们想象的要强一点,但并非没有可乘之机,一切尽在蛇公的掌握之中。”

    庾亮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话家常一般。但戴渊听得差点打了个冷颤:在这些人眼里,连琅琊王和那些从事中郎也不过是土偶木人,“蛇公”到底是有多么雄厚的力量或者家世,还是有着深不可测的智略?

    自从从广陵南渡以来,作为北来的侨姓士族,戴渊一开始以为王导是南渡士族的冠冕。但不过一年之后,他立刻就发现这个侨姓士族团体,竟然几乎都听命于一个自称蛇公的神秘人物,王导反而显得超然于物外。

    只有少数侨姓名士,方才知道有蛇公这么一号人物。但即使是这群名士内部,也几乎没有人见过蛇公的真面目,也并不知道蛇公的名讳,只靠着士人之间间接地传递消息。

    “既然有蛇公统筹全局,那么多少安心一些了。只是还是想请庾公子转告蛇公,尽快掌握中军才是要事。”戴渊起身拱手,做出进言的样子,面上略带谄媚,心里却满是腹诽。

    眼前这个年轻高傲的白面书生,竟然被蛇公安排作为传递消息的上级,戴渊一直有些不忿。看来即使如蛇公这般人,也会惑于门第之见。

    庾亮上下打量了一番戴渊,仿佛把他吃透了似的,转身伸手扣住他的肩膀:“天下不过一盘棋,蛇公早有安排。天下大事,岂是你这种棋子可以过问的?”

    戴渊吃了个瘪,又羞又恼,只得无奈的坐下。蛇公权势之大,他心中自然清楚。想当初,自己与祖逖并无仇怨,但他明白如果自己不去阻拦祖逖,那么只要蛇公一句话,乌衣巷的这些名士就都会将自己排除出士人的行列。

    何况,自从戴渊进了这个圈子,目之所及,凡是和蛇公有联系的人,皆尽高升;而蛇公的对头,诸如顾荣、周玘等人,都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可犯不着与这种人物作对。

    蛇公的最终目的,戴渊并不清晰,只知凡是蛇公做的都对侨姓士族有利,对江东土著有害。而对于名义上的首领琅琊王司马睿,蛇公的态度则微妙得很。一方面,蛇公似乎希望琅琊王一直在台面上,甚至称帝;但另一方面,蛇公却在阻挠任何可能增加琅琊王实权的事情。

    想不清楚的就不想,这是戴渊一贯的态度。他唯一能够理解的,是自己的事情,先前对祖逖的阻挠,看上去也是为了防止豫州坐大,毕竟豫州司马桓景怎么看怎么像是琅琊王的人。那么照着防止祖逖强大的思路应该不会有错。

    “只是,如果放任祖逖这么强大下去,终究不是个好事。万一连阿黑也阻挡不了他……”

    这里,阿黑指的是王敦的小名。此时王敦正在江州带兵,统筹荆州与流寇的战事。论士族中军力之强盛,莫过于兹。

    庾亮有些不耐烦:“今日将你拉来府上,正是为了此事!豫州必定会顺从于士人的教化,只是需要皆渊兄一臂之力。”

    虽说庾亮还在直呼其名,戴渊却眼睛一亮:“那么,还请庾公子明示!”

    “渊兄虽是广陵人,却和谯郡的戴家联系颇多,蛇公想让你前往谯郡……”

    “莫不是说服铚县戴硕反叛……”

    庾亮不答,只是做个手势,将一旁的侍女唤来,耳语几句,那侍女点头唱个诺,就自去了。

    “教唆这种智谋,未免太浅”,他神情似笑非笑:“且不说戴家是否真的愿意拼上身家性命与你反叛,即使戴硕要起事,祖逖平定他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早就安排了一人,你需与此人配合,方才能够使豫州不再成为蛇公的威胁。”

    戴渊现在明白了,相较于眼前这个年轻人,智谋短浅的竟然是自己,看来蛇公之用人确实捉摸不透。

    两人相对喝茶不语,窗外风雪似乎越来越大了。戴渊望向窗外,这几年冬天似乎越来越冷,此处是江东温润之地,却下起了在江北的故乡广陵也从没见过的大雪。

    帷幕之后一阵翻动,拉回了戴渊的思绪。他用余光飘向庾亮,这小子又恢复了刚刚迎他入府中时的假笑。

    帷幕突然掀开,从中钻出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家伙,从体格看上去是北人,但却一身文士打扮,峨冠博带,看上去比江东的土著还要体面。

    庾亮抚掌大笑:“士少兄别来无恙!”

    士少?是祖逖弟弟祖约的字!戴渊大吃一惊,眼前这人正是祖约!祖约竟然是蛇公的人,为何先前蛇公又要派自己去拦截他的哥哥祖逖呢?难道说祖家和蛇公竟然有着合作。

    戴渊尚在犹豫,庾亮早将他拉至身旁:“士少,这位是戴若思,先前与尔兄多有误会,今日劝尔一杯酒,还望尔二人和解。”

    “那天在京口……”戴渊正不知如何道歉。

    祖约将粗大的手掌搭在戴渊肩上:“若思不必愧疚,那天阻拦家兄,其实是在下向蛇公出的主意。”

    此话一出,戴渊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底是祖约和祖逖有矛盾,还是说祖约另有打算?他很想问个究竟,但见祖用约狠厉狡诈的眼神盯着他,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万一话不投机,说不定将来惹上麻烦。

    于是戴渊只好唯唯诺诺地说:“既然是士少的计谋,又得到蛇公的首肯,那么我就放心多了。”

    见两人未有冲突,庾亮赶紧催侍女上茶,随后劝二人上座:“若思兄你是戴家远亲,可以安定豫州士族;士少兄你是祖士稚的兄弟,可以稳住祖豫州。你们二位精诚配合,则豫州无忧矣!”

    “那是自然”,祖约笑道:“不过得快一些启程了。吾兄素来迂腐,整日只谋报国,而不擅长谋身,所以事情尚且好办。只是听闻那桓景素来狡诈,若是待他被胡虏击败,回到豫州,事态恐怕就要糟糕了。”

    看来祖逖并不知道自己弟弟是蛇公的人,戴渊暗自思忖,这么说来,祖逖、桓景在明,自己和祖约在暗,那么将豫州纳入士族的统辖,倒要变得容易不少。

    “确实要快些行动了”,庾亮一拍手:“我们蛇公早就安排了快舸十艘,若无他务,三日之内,二位就可以启程了。”

    “可是,我们此去,以什么名义呢?”戴渊还在考虑琅琊王那边的反应,毕竟两个重臣离开建邺,这本身就是容易让人引起议论的事情。

    “你们此行是以为祖逖桓景加官进爵的名义”,庾亮补充道,“琅琊王的宠妾郑阿春是我们的人,就是由她向琅琊王吹风,说祖逖桓景功劳卓著,需要高升。”

    妙哉!戴渊开始有些佩服庾亮,凭借给祖逖桓景加官进爵的名义,就更不容易让对方怀疑自己的真实目的了。

    三人商议一番,直到大雪落尽,天空开始放晴,戴渊方才归家;而祖约则进入了帷幕之中——他正是从帷幕之下的密道之中穿过来的。

    不过戴渊没有注意到,在进入帷幕前,祖约向庾亮悄悄耳语:

    “事成之后,我们祖家也会成为与诸君并列的世家么?”

    “那是当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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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坞介绍:
穿越成皇子?穿越成名人?不存在的。
死理性派程序员桓景穿越永嘉之乱时的西晋谯郡,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坞堡主。
洛阳的朝廷?朝不保夕。江东的司马睿?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乱世的中原,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会与乞活军并肩作战,与祖逖共同北伐。同时,他还将和士族斗智斗勇,拯万民于水火,依托有限的生产力艰难改革。
然而这个时代,亦有石勒、刘曜,以及江东的王导、王敦,此皆一时英雄豪杰,虎贲鲸鲵,若非聪明狡诈或勇武过人,不能脱颖而出。若要成就功业,势必与之争道于中原。晋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