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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豉炒辣椒     晋坞txt下载     晋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言辞服氐羌

    桓景心想,若要将盟友牢牢绑在自己一方,就得把事情说得严重一些:

    “目前就斥候的描述来看,刘曜尚在平阳围城。刘曜先前精锐尽出,又合编了三万河东军,估计兵力有六七万,而且都是精锐。如果攻克了平阳,那么再招纳附近屠各部部民,或许可以召集十万大军来进攻关中。”

    陈安铁青着脸,神色愀然;本来一脸慷慨激昂的姚弋仲表情立刻严肃了下来,而蒲洪脸色一直不变。

    陈安手下的将士,包括陈安自己,都并没有读过什么书。然而去年在武功被刘曜本部大败,让他们也明白刘曜的实力。加上刘曜先前为了震慑各方势力,在关中一直吹嘘汉国在平阳还有相当强大的后援。

    所以桓景这番故作夸大之辞,还真让这些莽夫信了。

    “桓……桓使君,你们司州军,当真只有三万?”姚弋仲结结巴巴地问,一面扳着手指头:“实实不相瞒,我军没有十余万人,也就来了万余人,两相一加也就四五万人。再者,刘曜的兵,真有那么多?”

    “就哪怕我们这三万人,还是算上了长安城中投诚的守军。而刘曜老家被偷,若我是刘曜,肯定发动屠各部全族青壮倾巢而来,那么十万亦非虚数。”

    “可我们横直就这么几个人,真能挡住刘曜?”陈安也焦虑地问:“足下兵力不多,为何敢于袭取长安呢?”

    桓景深吸一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匈奴人难得内乱一次,待到刘曜平定各方势力,那么刘曜坐拥关中、平阳,待到扫清陇上的贵部,震慑住陇西的张刺史,那么接下来就会全力进攻司州,到时候司州肯定不堪一击。这次刘曜出兵平阳,是刘曜唯一的破绽,所以必须先发制人,哪怕会在刘曜的反扑下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因为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可是,这样未免也太冒险了,足下为何一定要和刘曜死磕呢?”陈安见桓景如此悲观,不禁发问。

    “因为不才这个司州刺史不是自立的,乃天子亲封,所以只能和司州共存亡。诸君没有这种束缚,待到陇上覆灭之后,亦可以自取爵位,求刘曜宽恕,到时候刘曜或许会在诸部安置傀儡,诸君作为败军之将,罪不至死,或许还能还能混个一官半职之类的。”

    他着重了“陇上覆灭”四个字,再观察了一眼对面众将的表情,发现除了蒲洪脸色不变之外,这些将士之前脸上的畏惧都一扫而为激奋。

    “先前妾委身刘曜,所以刘曜的计策,妾颇有所闻。”桓景身后,羊献容适时地加了几句:

    “去年武功之战后,就听他说已经拟好了安抚氐羌的方法,说是既然氐羌各部势力蛮勇,又反复无常,那么就从部族中的年轻人中择一二亲善者,把各部族首领的爵位夺了,封给新人。接着就可以坐看氐羌内乱,谁要敢不服从自己新任命的公侯,就以帮助氐羌新主的名义,挑动氐羌内战,杀一批人,如是一直杀到氐羌各部全部恭顺为止。

    “先前他不过是碍于蝗灾,所以才没有向陇上进军,这些计划也没有来得及实施罢了。”

    桓景向羊献容点一点头,回身摊手道:“所以诸君可知,若是恭顺,刘曜倒是还不会杀人。但司州不同,只能死战而已。请诸君再三思量。”

    这些陇上各族将帅,大多有着各种花样繁多的自封官爵,虽然这些名头都是虚的,但称呼久了,还是会产生一定的归属感。现在让这些“将军”、“公侯”,去做刘曜所立部落傀儡的部下,简直是做了奴才的奴才。

    “你不要欺人太甚,把我羌人看扁了!你要与刘曜死战,我便陪你一起死!”姚弋仲眉毛倒竖,起立手指桓景大呼:“老子就是羌人的扶风公,那个刘曜敢另派人来做扶风公,先问过我的大斧再说!”

    各氐羌大小首领也应和道:

    “对啊!他那个屠各蛮子怎么敢如此号令我部!”

    “当年马超爷爷、马隆爷爷那种人,才能让我羌人服气。就刘曜那种蠢货,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席间一片鼎沸,谩骂声咆哮声不绝于耳,桓景也故作激奋状,心里暗喜,待众议平息下去,正准备宣布就此歃血为盟,联合出兵,突然对面冷不丁地传来一声质疑:

    “不对,诸位把刘曜想简单了。”许久不出声,面色也不变的蒲洪终于说话了:“刘曜远在河东,而桓使君在司州的兵力空虚。若我是刘曜,待平阳攻克后,必定会就近全力进攻司州,直指洛阳,为何使君却说刘曜会进攻关中呢?”

    “略阳公果然高见,敢问先前可曾读过兵书。”

    “家父以我氐人有勇无谋,重武轻文,故幼时让晋人寒士给在下为师,所学无非《孙子》《六韬》之类,亦止览大略而已。”

    桓景心中暗想,难怪此人与其他氐羌部族首领的表现完全不同,原来是个读过书的。

    “足下既然读过兵书,必知孙子有云:‘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我军兵入长安,此所谓攻其虚者。孙子又云:‘攻其所必救’,今入长安,刘曜妻儿已为我军所虏,且其军中眷属亦多在长安。此所谓必救者也。

    “司州虽然空虚,但他军中必救者皆在关中。即使刘曜看出来司州空虚,他的军队也不会愿意丢下亲眷,像流寇一样南下的。”

    蒲洪点头,表示同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桓景以笑意回报,知道他是被说服了,但与其他头脑简单的家伙不同,今后此人或许难以对付。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蒲洪站在自己这一边,也是为胜利的天平增添了一记砝码。

    “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为两军联合饮酒!”陈安见两方达成了一致,举起酒杯。

    “为天子及关中百姓饮酒!”桓景也举起酒杯。

    “万岁!”其余众人皆大呼。

    接着,歃血为盟之后,羌人奏笛,氐人跳舞,两军欢宴一番不提。

    当夜,两军便一同向长安进发,如是三日之后,抵达长安,正好赶上此时凉州张寔的使节也来到了长安。随使节而来的是大批粮草,车马相随。桓景迎接使节于军中。

    使节是一个长者,叫做阴元,是凉州的左司马。而随行的还有一个孺子,看上去年纪才六七岁而已。

    “这是在下的外孙,生得聪明伶俐,在下带他出来见世面的。”

    “令外孙确实可爱”,桓景夸赞道:“张刺史可安好?凉州可安好?”

    “相比关中,凉州确实是一方沃土。”阴元作揖道:“随行而来的粮草是我刺史的一些心意,若是使君不嫌弃,可尽数收下。除此之外,使君方才收复关中,刘曜随时可能反扑,凉州愿出精兵三万,战马万匹相助。”

    “听闻‘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桓景客套道:“如此厚礼,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很简单”,阴元狡黠一笑:“我们刺史也有两个条件。”

第七十四章 凉州人的互信

    “但说无妨。”

    桓景早料到了凉州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带着条件而来的。但想来当年张轨在任之时,就几次支援关中,相比那个时候的援助力度,战兵三万、马万匹倒也不显得离谱。

    “第一,请桓使君协助转交我方张使君往江东的上表。自从长安再度沦陷,凉州与中原隔绝三年,如今老使君已经过世,我们张使君继任,还未得到朝廷许可。而先前我方数度支援长安,劳苦功高,张使君以为,还需一并算功,所以希望朝廷能够追加赏赐名爵。”

    桓景心里清楚,若是由自己将张寔的上表转交朝廷,那么就意味着自己对张寔的要求作担保,等于是将自己和张寔的利益捆绑了起来。不过考虑到张寔不过要求追加赏赐名爵之类,似乎并不离谱。

    “追加赏赐名爵,乃是应有之义,我军自会倾力相助。不过还希望阴司马能说得再详细一些。”

    阴元深深欠了一个身子:

    “赏赐财物不足惜,请朝廷正式让张使君继承凉州刺史、封凉王,世袭罔替!”

    桓景向后和温峤对视了一眼:若是平常的封赏,也就罢了;这种封赏,如果送上去,司马睿甚至会怀疑帮忙转交的司州也是同谋。

    “阴司马莫非说笑?”桓景沉默片刻,勉强笑道:“自汉高祖之后,若非天下大乱,割据一方,否则不再加封异姓王。当年公孙渊自立为王,旋即讨灭。晋室虽衰,然而天子估计不会同意的。”

    阴元一脸坚定:

    “张使君已封西平公,封无可封,往上只能封王了。”

    桓景抿嘴不答,温峤拉住他,从一旁耳语道:“主公若是要在关中长住,就算答应了也无妨。此处山高路远,天子根本无力讨伐,估计只能应允了事。反而这样可以取信于张家,将我们两方绑在一起,先对付了刘曜再说其他。”

    温峤的推理有一番道理,可是桓景心里想起的却是张华留下的文献上,对于凉州张家的记载。温峤懂得权谋,却不懂得凉州。

    在原时空,张家在凉州经历了几辈人,虽然事实割据,然而却极重名节,一直自称刺史,却不肯称王。直到张骏任凉州刺史时,东取秦州,西取龟兹鄯善,称霸西域之后,又几次催促晋室北伐皆无回应,在这种情况下,方才在内部自称凉王以自娱。

    这也不光是因为张家一家的秉性如此,而是陇西儒学兴盛,当地世家大族皆以名节为重,若是擅行篡逆之事,反而不得人心。张家数代之中,只有张祚以篡逆上位,故而称帝以拉拢人心,不过一年之后,即被凉州大族宋混带兵讨灭。可见在凉州,割据可以,但张寔估计不会擅自称王,更不用说出身凉州大族阴家的阴元了。

    思虑再三,桓景做出了答复:

    “不可,我身为晋室封的司州刺史,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倒不是说作为穿越者的桓景对司马家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投凉州大族所好罢了。先争取与凉州联合,将来晋室自有失人心的时候,不必在这个时候暴露出一副想要割据自立的态度,反而激起对方反感。

    “方才只是试试使君”,阴元爽朗大笑,用手抚摸一旁外孙的头:“艾儿,看见了吧,忠臣当如是也。”

    “凉州牧张寔只是请求恢复自己的凉州牧职位,与西平公爵位而已”,说完真正的第一个条件后,他随即领着外孙向桓景下拜:“自河间王篡逆以来,凉州人坚守西境十余年,其间主事关中者,皆为潜怀篡逆之图,所以凉州不敢轻易托付之,今日方见真使君。”

    桓景与温峤相视一笑,松了一口气。

    “阴司马多礼了,敢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呢?”

    “这第二个条件嘛”,阴元起身一笑:“恕老朽冒昧,使君年岁几何?”

    桓景一愣,不知他的用意:“年止二十有六耳。”

    “此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当初汉光武帝在昆阳大破莽军之时,也不过二十八岁。不过,建功之余,也不要忘了立下家业啊。”

    “阴司马何意?”

    阴元挽起袖子,细细道来:

    “《大学》有云,‘家齐而后国治’。老朽是说,使君需要一个妻妾了。

    “坦白地说,张使君有一女,名唤兰英,年方十八,生得娟秀……知礼,一直待字闺中,说是非英雄不嫁。想来也是,先前据关中的各首领,不是蛮夷,就是油滑的老头子。唯有南阳王尚且年轻,可是南阳王却是个残暴的胖子,而且很快败亡了,所以至今未嫁,不知使君可有意乎?”

    先不论自己对燕燕的感情,军中不少军官都是自谯城一直跟随而来,与“张夫人”熟识。在生子之后,燕燕很少亲临前线,然后却将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又一直在研发农具水利,无论是在谯城还是在洛阳,这使得燕燕在普通军民之中印象更佳。

    何况燕燕当年救过自己的命,后来为了养育孩子也无法去前线施展军事工程方面的才华(在洛阳期间,燕燕又生育了次子桓不才),现在若是自己始乱终弃,那么自己还是人吗?自己的部下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相比张寔的援军,还是自己的基本盘和本心更重要。张寔之女若要为妾室亦可,然而张寔似乎是不可能答应的。

    “不才已经有妻室了,再要娶妻恐怕为难。张使君之女,恐怕不堪做妾室吧”,桓景婉拒道,心想南边那个荀灌哪怕做妾也还等着自己的订婚呢。张家如此巨室,恐怕还得再思量思量。

    “敢问夫人门第如何?若是移为妾室,亦未尝不可。”阴元坚持道。

    “家妻张嫣,小字燕燕,乃是先司空张华之孙女,济阴卞氏之外甥女,门第尊贵,不下于张使君之女。”桓景抬出了燕燕的本名和家世。

    阴元摇摇头,仰头道:

    “无论是司空张华,还是济阴卞氏,都是冢中枯骨了,不必坚持。”

    “足下说谁是冢中枯骨呢!”这时桓景右侧传来一个恼怒的声音,众人望过去,原来是卞壸。作为“外戚”,他一听阴元说联姻的事情,早就捏紧了拳头。

    “这位是谁?”

    “吾乃卞粹之子,卞壸!”

    阴元自知失言,然而口风依旧不变:

    “原来是卞中书之子,是老朽失礼了。然而三万精兵,马万匹可不是个小数目,若是不答应我们凉州人的条件,我们是无法相信使君是真心与我们合作的。”

    桓景这才意识到凉州人的心结,当初张轨任凉州刺史时,凉州几次倾力援助长安朝廷,最终长安朝廷不但扶不起来,而且也没有封赏,反而对张轨横加猜忌;凉州人除了带回一群群伤员和尸体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张轨本人也郁郁而终。所以这次才坚持联姻,以求绑定自己。

    但是自己的部下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在他们看来,凉州人实在是傲气得很,一上来就要插手己方使君的家事,还要换掉向来亲和的燕燕,换来一个凉州的大小姐。而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一想,如果被按着头服从了张寔,那么这个盟友将来恐怕也不好对付。

    两方开始陷入僵持,大家都不想在这种谈判中表现出任何软弱的意思。看看两边都剑拔弩张,桓景皱了半天眉毛,突然指着阴元道:

    “司马姓阴,可与光武帝阴皇后有亲缘?”

    “正是,老朽乃阴皇后弟阴兴十一世孙。”阴元从容应道,露出为家世骄傲的神色。

    桓景从座位上起身,几乎要跳起来,径直走到阴兴身前:

    “那么这么说来,足下应当知道阴皇后和郭皇后的故事喽?”他邪魅一笑:“真定王当年靠着家世强行让光武帝娶了郭皇后,后来真定王和郭皇后的下场,足下可是知道的吧。”

    阴元一愣,不自觉地颔首。

    原来当年刘秀在河北招兵买马之际,河北三王中拥兵十余万、实力最强的真定王刘杨一直在观望。为了真定府的十万大军为己所用,刘秀主动求娶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于是停阴丽华为妾,迎娶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为正室,用这种联姻的方式,促成两家的联合。

    然而后来,刘杨以自己外戚的缘故骄傲自得,密谋造反,被光武帝诛杀;而到了后来,郭圣通又触怒光武帝,被光武帝用借口废掉。

    这样的历史,不由得阴元警惕起来。司州刺史这是在影射张寔是在做真定王那样的蠢事吗?

    温峤会意,也不等阴元回应,适时应和桓景:

    “如今张使君逼迫我们使君以众人爱戴的正妻为妾,而迎娶兰英为正妻,之后方才出兵。那么其实是结怨于我方,又对兰英本人有何助益呢?若是让兰英做了第二个郭圣通,那反而是害了她。

    “凉州与我们使君联姻,本是美事。然而将儿女名分之事,置于家国大事之前,未免过于轻率。况且,若是兰英真的仰慕英雄,为何不能接受身为妾室呢?”

    听到郭圣通三个字,想起祖先的事情,家族中的传闻,阴元叹了口气。

    卞壸也难得收起了脾气:“凉州人若是担心,我卞壸可以代替我表妹去姑臧为质。”

    阴元见卞壸如此诚心,终于松了口风:

    “唉,粮草转运、安抚百姓这些事情可离不开足下。我们凉州也不强求了。

    “老朽也只是个传令人而已,实不相瞒,张使君只是一直想让他的女儿嫁出去,但兰英她非英雄不嫁,所以这次张使君如此坚持,也有偏私之故,劝也劝不动。

    “不妨大家各退半步,待到凉州出兵击退刘曜之后,再议婚约;若是我凉州失信于人,那么婚约不成,也是应当的。而且这次老朽回去,也会再以家国大义劝说张使君一次,让兰英接受妾的地位,能不能成,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个方案虽然以拖延为主,但还是得到了新军众人的同意。

    当夜,桓景命人款待阴元祖孙二人,又带他们巡游长安。此时长安虽然距离上次被刘曜攻陷已经三年了,然而还是能看到上次攻城的痕迹,相比从前的景象,也萧条了许多。

    “老朽自元康一别,再游长安,已经十五年之久了,不意萧条如此。”阴元不禁感慨:“若是刘曜再临此地,又是一番兵燹。也不知这次能不能说动张使君出兵来助。”

    “外公,那就应该出兵在长安外面打败刘曜,不必等到在长安城下决战!”阴元的外孙“艾儿”用稚嫩的声音回应道。

    桓景见这个牙都没长齐的凉州小孩还挺有志气的,不禁有些好奇:“阴司马,您这外孙可有姓字,将来可与我家后辈做个世交。”

    “他叫谢艾,今年六岁,父亲早逝,寄养在母家,我且当做孙子在养着。”阴元漫不经心地应着,却见到桓景脸上出现了惊讶与喜悦交织的神情。

    谢艾,那不是原时空著名的儒将,在多年之后将屡次击败后赵的入侵?若是能趁此机会交好,那么也算为儿孙攒下了一员大将。

    阴元不理解桓景心中波澜,只是心里一动:这个刺史难道是喜欢这孩子?

    “老朽听闻使君有两个儿子,不如这样,老朽将艾儿留在长安为质,使君让长子去姑臧为质。这样老朽在姑臧,必定全力保证使君儿子的安全,而两家即使最终联姻不成,也不失互信,可以合力对抗刘曜。”

    桓景沉默许久,心中不禁感叹,在几次被背叛之后,凉州人已经对中原军队不再信任,所以阴元总是想着用各种方式互相绑定,找着机会也要见缝插针。

    桓伊将来肯定是自己的继承人,不过现在虽然只有五岁。纯粹从理智上看,若是送去,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自己已经有了次子,而且让桓伊去作为盟友的凉州多半也没有什么危险。

    另外,这是相互送质,也不会存在自己低张寔一头的情况,受到下属的反对反而会比改立正妻小很多。

    然而为人父母,送自己儿女做人质这种事情,还是令人心折。

    但阴元这老家伙的心肠就是铁做的吗?怎么能不起一丝波澜呢?只能说凉州人为了取得信任,哪怕献出他亲养的外孙也要取得互信。凉州人有这样的觉悟,自己也应当如是。

    何况哪怕从桓伊的角度来看,这也不全然是坏事。首先作为人质也是立功的机会,桓伊年方五岁,这是早早为未来攒下资历。凉州士人又没有中原的颓丧风气,阴家也是大儒辈出之家,阴元既然能教育出谢艾,那么想必也能教好桓伊。

    “先如是一年,待破了刘曜,再各自还回来”,桓景最终咬着牙答应了:“不过,老头子,你好好教导桓伊,若是伊儿少了一根毛,你家的艾儿也别想回去了。”

    “在下当竭力教导、保护令郎,万死不辞。”阴元慨然应诺。

    当夜带着阴元祖孙游完长安城,桓景并未回府上,而是在营中取来战国策,反复读着《触龙说赵太后》的章节,努力克制住情绪。

    第二日,桓景送别了阴元和自己随军的长子,留下了阴元的外孙谢艾。

    方才送别阴元不久,桓景正欲回城,一骑自城东而来,原来是冉良。一般而言,能让冉良亲自前来,而不是其他尚虞备用处的探子来报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使君!刘曜攻下平阳了!”

第七十五章 探子?信使?

    刘曜拿下了平阳,意味着决战不远了。

    先前刘曜之所以放任桓景在关中发展,是因为平阳的靳准尚在坚守,刘曜如果拿不下平阳,那么就不过一介反王而已,哪怕在匈奴人内部也缺乏合法性。

    而平阳一旦被攻克,刘曜后方稳固,必然会尽早向长安进军。现在桓景虽然成功联合了凉州的人马,然而阴元一去,援军一来,这一去一来之间,至少要经过两个月了。所以桓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刘曜行动迟缓上面,赶紧集结兵马,直奔冯翊郡,来到黄河边。

    在潼关以北,黄河几字弯上方,蒲坂和夏阳-汾阴是最重要的两个渡口。

    八月,天气开始转凉,黄河边,河东蒲坂渡口对岸,新军已经搭建起了临时的营地,桓景又让军士乘小舟在河上日夜巡逻。于此同时,在蒲坂北面三百里的夏阳渡口,桓景也派去桓宣以偏师驻扎。

    然而黄河对岸尚无一点动静,据偷渡过河的斥候来报,蒲坂的守军只是龟缩在城内,对于渡河的斥候也是消极应对;桓宣那边也是如此。见蒲坂守军如此胆怯,桓景干脆让部下趁着蒲坂守军不敢出击,连日收缴东岸的船只到西岸。

    不过这让桓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了。

    难道刘曜真的打算抛下在长安的一切,直接进攻洛阳么?

    桓景不知道,自己料敌过宽了:直到过了半个月,刘曜的大军才姗姗来迟。

    两个月前,当刘曜刚刚得知桓景偷袭长安的消息,一度想要回援关中。接着,凭借多年征战的嗅觉,他很快料到桓景留在司州的兵力空虚,或许是个可乘之机。可是羊献容的一封求救信,又让他不敢麾师向东。

    而这种犹豫的情绪,也很快就蔓延到了军中。

    从关中带出的匈奴精锐,家眷皆在长安,也想返回关中。而刚刚接手的三万河东军,则充斥着为原先主将刘易报仇的情绪,坚持要先拿下平阳。且不说桓景,光是河东军和关中军的矛盾,就几乎激化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

    刘曜决定,先拿下平阳,再做其他打算。

    于是汉国军队开始日夜围攻自己的都城。为了照顾河东军急于报仇的情绪,加之增强自己的合法性,刘曜也不管什么围三阙一,什么攻城为下。只要是从城中跑出的就一律诛杀,凡是靳氏一族一概不赦。

    靳准并非将才,不过依靠权谋上位,眼见河东军已经倒向刘曜,知道先前的权谋已经全盘失算,赶紧向刘曜送信,说要让刘曜做摄政,自己做国舅,以共掌平阳。

    对于靳准的提议,刘曜的回答是召集河东军将领,公开斩杀来使,并将来使的头颅用投石车抛回城中。于是河东军诸将终于开始相信刘曜。

    而靳准总算明白了,刘曜打算借他全族的人头来立威,于是连日向长安、洛阳派去使节,说愿意投靠大晋,只希望桓景能派兵支援,可是这些派出城的使节,也都被刘曜抓住了,又以人头的形式被抛回城内。

    于是靳准终于绝望了,带着靳氏一族和禁军,在城中拼死抵抗,困兽犹斗,居然也坚持了两个月。

    七月中旬,平阳城破,靳准自焚而死,刘曜进入城中,尽杀靳氏男子及先前的禁军。对于刘聪留下的庞大后宫,包括靳月光、靳月华等,刘曜全部分给部下来笼络人心。

    因为攻城损失惨重,刘曜不得不放任部下在平阳大肆劫掠,以恢复军心。之后,又为了在平阳立威,刘曜在平阳宫室中举行了一次郑重的登基仪式。

    与原时空不一样。在卜泰的建议下,考虑到河东多晋人,刘曜还是选择继承“汉祚”。以刘聪为庄缪帝,以刘粲为悼昏王,以安定河东尚且忠于刘氏的大族,。

    最后刘曜又取出部分抢来的战利品,分发给刚刚被劫掠的城中居民;随后大赦天下,放出了平阳城中十来个先前因为在围城时乘乱偷窃,被靳准关押的小偷,假模假式地收买人心。

    这样一来,平阳的局势算是勉强稳定下来了,可是速度也拖慢了。一直拖到了八月中旬,刘曜的军队方才赶到黄河边,此时桓景已经在此扎好了营寨,拆除了浮桥,收缴了渡船。见到刘曜大军来到,新军的斥候从容带着最后一批渡船回到西岸。

    望着空荡荡的黄河渡口,刘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陛下,桓景已经在河西站稳脚跟,难图也。不如我军麾师东进司州,攻其所必救。”卜泰进言道。

    刘曜摇头:

    “不可。若是一两个月前,或许还可以。现在桓景敢于陈兵黄河边,说明作为后方的关中已经没有他需要担心的了。此时若是我军掉头东进司州,桓景必然尾随渡河,袭取平阳。平阳若再失,则大势去矣。”

    卜泰叹气道:

    “唉,可难道就这样在黄河边对峙么?关中军士日夜想要和长安眷属团聚……臣担心……”

    “团什么聚?”不等卜泰说完,刘曜气急败坏地骂道:“朕已经将先帝的后宫、还有靳氏的女子尽数赏赐给他们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些个什么靳月光、靳月华,号称倾国倾城,现在都是他们可以亵玩的营妓,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卜泰哑口无言。刘曜其实也明白时间拖得久了,自己部下早晚要哗变。即使部下不哗变,河东的大族早晚也会见风使舵,倒向桓景一边。然而他也别无他计:

    “命军中伐木!就地做船!”

    “唯!”

    卜泰领命欲走,忽然前方营地入口处一阵欢呼:“抓到了个晋人探子!”

    “带过来!”

    匈奴军士拖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人进入营中,此人看上去刚刚成年不久,一副晋军小军官的打扮,开口却是一口匈奴话:

    “我不是什么探子!我要见大单于!”

    “什么大单于!叫天子!”一旁匈奴校尉叱骂道。

    “天,天子?”来人一听天子二字,僵住不动了,浑身发颤。

    刘曜却来了兴趣,赶紧止住那个匈奴校尉:“不必了,这是个自己人。若是他称天子,朕倒会怀疑他是细作。”

    原来说起来也是有意思,在刘渊称帝之后,实行各族分治的制度。于是从前匈奴首领大单于之号成了分管匈奴人的最高长官,一般是由继承人担任。而天子才是尊贵的称号,所以先前那个校尉是在责骂来人不知尊卑礼数。

    可刘曜却从中看出了端倪。

    原来当初刘曜从长安进军平阳时,就自立为丞相、大单于。后来在平阳才自立为天子。若是从关中来的人,显然不知刘曜已经登基,却称自己为天子,反而是可疑的。而现在称自己是大单于,大概是知道些前后底细的自己人了。

    “你是何人?”

    “小的先前是游将军帐下小卒,是羊皇后派来的,羊皇后现在身临险境,对桓景虚与委蛇,却想着报答陛下恩情。”

    “羊皇后为何不派身边人,却派你过来?”

    刘曜依然狐疑地打量着来人。

    “游将军叛变了,全军并入了司州军中,这就是为何我一身晋军衣服。眼下长安上下皆不可信,然而臣等匈奴人依然坚守臣节,臣位卑职低,却目标小。那些晋人只知有个逃兵,却不知我带着重要的消息,所以追查不紧,让我得以抱着一根木头划到东岸。”

    他说完话,掏出一方玉章,上面刻着羊首形状,却是羊献容的私印。刘曜仔细见到印章,遂不再疑心。

    “这确实是献容的私印。”

    他不知道,这个信使是冉良假冒的,多亏先前和唐泰斯在汉国一带一边经商一边收取情报的经历,冉良学得了一口流利的匈奴话,也熟悉匈奴习俗,所以可以浑水摸鱼。

    “皇后听闻陛下困于无船可渡,于是心生一计,可以让陛下获得几十条船。”冉良见刘曜不再疑心,立刻献上计策。

第七十六章 芦苇丛

    一听说渡船的事情,刘曜眉毛上扬,心中一漾:看来虽然身在敌营,羊献容果然还是向着他。

    “却是如何才能获得渡船?”

    冉良见刘曜全无疑心,微微一笑,继续低眉作恭顺状:

    “自从桓景窃取关中以来,皇后让各郡县守卫忍辱负重,保全实力,于是获得了桓景的信任。桓景那家伙似乎对皇后也颇为上心,于是从来没有疑心过皇后......”

    听到”桓景对皇后颇为上心“,刘曜紧皱眉头,似乎心情忽地急躁起来:“少说废话,说计策!”

    冉良佯装惶恐,战栗下拜道:

    “是,是,小人这就说。

    “三日之后,桓景将领大小船只数十艘,在黄河上巡游,为的无非是向我们耀武扬威,来吓阻我们渡河。不过那桓景万万想不到,船只上大多是我们匈奴人,等船只靠近蒲坂岸边之时,皇后就会让亲信趁乱斩了桓景。”

    刘曜沉默片刻,忽然蹲下,抓住冉良肩膀:

    “可是,我军要如何准备呢?在何地集合军队?”

    冉良故作回忆状:

    “在蒲坂西北,有一处苇草滩,足以埋伏下一支军马。到时候陛下可在河滩上设下埋伏,让部下在岸边接应,待船上举火为信,陛下让亲兵泅水夺船,就可以一举夺下桓景的船队主力。接着趁桓景已死,其军群龙无首,必可乘船渡河大破敌军,如是则长安可复。”

    刘曜眉头舒展,拍着剑鞘,大喜道:

    “好,可速泅水去对岸回报羊皇后。”

    他留住冉良,好好布置了一番方略才放冉良走,再三叮嘱三日之后不要失期,冉良唯唯而去。

    卜泰小心翼翼地问:“竖子可信乎?”

    “不管可不可信,那印章可是献容私印。”刘曜掩饰不住喜色:“何况,就算是假消息,那无非我军白跑一趟,怕什么?而如果是真消息,那么朕就可以带着亲兵一举扭转战局了!”

    “可如果晋军趁机登陆呢?帝王不该亲临险境。”

    “我军防备严整,晋军就算登陆,那正是我军半渡而击的机会,卜侍中勿忧!”

    于是三日之后,刘曜率精锐亲兵六千人赶至蒲坂西北黄河边的芦苇滩地。此时尚未深秋,芦苇丛只是微微发黄,依旧茂密得很,这六千精锐埋伏在芦苇丛里,除了冒出苇丛的大纛之外,简直可以说是毫无踪迹。

    刘曜担心羊献容在接应时发现不了自己,还特意与冉良约定在芦苇滩边缘让军士假扮酒肆,一待船队来到,就让酒肆升起旗来。这样在芦苇丛中视线受阻的自己,也可以通过旗帜的升降来的得知外面变化。

    到了未时,正是午后燥热之际,刘曜与众军士紧张地盯着苇丛边缘的酒肆。

    忽地,河面上传来号角声,随后酒肆升起旗来。刘曜拨开苇丛,从中探出头来,只见河面上大舸二十余艘,小舟数十艘,浩浩荡荡地沿黄河逆流而上。

    刘曜心情激动,只感觉胸脯在砰砰直跳。

    “诸位听着!”他赶忙召集河滩上亲兵将领,压低声音:“桓景必在大舸之中,你们都是我从北人之中挑选的会水之人,加之各部皆是轻装,只等河面上火起,接着就可直奔大舸而去。先登者,厚赏封爵!”

    话音刚落,河面上擂鼓声大作,待鼓声一毕,却传来齐整雄壮的关西调子:

    “乘舟河水上,回首望长安,

    汉家煊赫业,逆虏岂能攀。

    两京既已获,平阳克日还。

    更倚佳人侧,奏乐入恒山。”

    刘曜愣了片刻,蓦然起身,向船队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又复蹲伏下来,心中又喜又怒。

    喜的是桓景果然上钩,怒的是这歌可真是来者不善。

    虽不知这歌是谁人所做,第二句显然就是在嘲讽汉国身为逆虏,攀附人家刘家祖业;第三句又口气不小,说什么两京已克,要直取平阳。可以说既讥讽了屠各刘氏的政权,又讥讽着刘曜自己的功业。

    “这桓景附庸风雅,真是个小丑。”一旁有屠各亲卫见主上盛怒,也陪骂道。

    然而这些嘲讽在刘曜看来倒是小事,关键是尾联的“佳人”是什么意思?桓景当真如此轻薄?难道桓景是在暗示羊献容!

    刘曜不禁产生了一种设想:这次桓景之所以如此轻易地上钩,说是为了给河岸上的守军扬威,其实还是为了在羊献容面前显摆罢了。想到这里,不管羊献容有没有被桓景胁迫,刘曜心里都怒火中烧,恨不得手撕了桓景。

    船队渐渐靠近,透过苇丛,大舸边上皆由彩带环绕,小舟摇橹在大舸之间穿梭,中央有一大舸尤为硕大,船体约是其旁边大舸的两倍有余,其上皆是彩旗飘摇,想来应该正是桓景本人所在。

    当船行到河岸外约莫三百步之时,似乎是因为看懂了岸边酒肆的旗语,二十余艘大舸忽地在河面中央齐齐停下,开始向岸边苇丛而来。疑似桓景所在的大舸则稍微靠后,似乎是还有些不放心。

    那艘大舸上,肯定是桓景在坐镇。如此惜命之人,今日就要葬身此地了!

    刘曜心中欣喜,岸边旗语唯有羊献容知道,那么能让二十余艘大舸一齐停下靠拢,必是因为羊献容劝服了桓景,甚至让桓景亲自来到岸边送死。看来羊献容的忠心毋庸置疑,接下来就只等按先前计划,待大舸上火起,将士们一齐登船厮杀,取桓景人头,岂非易事?

    “诸位听着,在接到火起信号之前,不得擅发箭矢,不得擅自出阵,以打草惊蛇。”

    大舸越来越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大舸上的桅杆,近到可以听见河浪拍打在船艏的声音,然而大舸上彩带锦缎屏护,看不见其后军士的行动。这时,船上复传来鼓声,这次却如同钟声一般节律,并伴随着哀怨的笙声。

    正当匈奴军士感到诡异之际,一声长歌传来:

    “哀哉屠各部,子弟互翦屠。

    天下唯二郡,宗亲竟一夫。

    漫说六万众,一朝尽荼毒。

    话与未亡人,莫念河边骨。”

    这些歌辞,匈奴军士一开始并不听得很真切,只是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在芦苇丛中传开了。

    哪怕没有读过书的屠各部军士,也大致猜出来,前面两句说的是屠各部内乱,现在汉国内部互相杀戮,领土不过只有平阳、河东二郡了,而军中真正称得上宗室者,竟然只有刘曜一人而已。局势确实是危急之至。

    然而真正让匈奴将士们感到不安的,是后面两句。如果第三句仅仅是诅咒,那么第四句呢?他们纷纷想起了还在长安的眷属。这几个月随着刘曜进军平阳,他们并非没有顾念过关中的家人,只是麻木地向平阳的百姓和军中营妓发泄,方才能够忘掉自己的妻儿,可是这样真能忘得掉吗?

    军中士气渐渐开始不对了,哪怕是亲卫,也面露愀然之色。

    “军中如何能言语,让他们闭嘴!”

    刘曜气不打一处来,一方面是担心自己埋伏暴露,另一方面也是以为歌辞大不吉利,心中只觉晦气。他赶紧下令诸将整肃军纪,但还没来得及传令下去,就听见前方一声惊呼。

    “起火了!”

    难道船上已有号令?刘曜正兴奋地准备下令冲锋,一抬头,只见漫天的火箭好似一张火网,直直罩在芦苇丛上空。空气中焦味弥漫。

    “是火攻!”

    这时,匈奴士兵中眼尖的可以望见前方二十余艘大舸之上彩带已经撤下,露出了成排身着重甲的军士,他们身边是一张张奇异的大弩,方才火箭构成的火网,就来自于这种大弩的一次齐发。而现在,舸上的军士还在不断放箭,压制岸上的弓矢。

    在大喜忽然转为大悲之间,刘曜还来得及下达命令:

    “快放箭回击!”

    可是没人响应刘曜的命令了,秋日的芦苇丛中,芦苇如干柴一般,火势一点即燃,席卷整个河岸。不需要晋军的箭雨压制,光是火势,就让岸上的匈奴军士疲于奔命,根本来不及组成阵势,更不要说什么“放箭还击”了。

    这时,晋军的小舟见匈奴人阵型散乱,也从大舸之后窜出,向河岸抵近射击。

    这些匈奴精锐在苇丛中丢盔弃甲,自相践踏。要么往芦苇丛外逃跑,部分被晋军交织的箭雨射死,也有往水中逃跑的,很快就被晋军的小舟拦截,俘获。而没来得及逃跑的,就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刘曜此时焦头烂额,还想继续组织阵势,可局势哪里还控制得住!他自己也早就被左右脱去盔甲,环护着向芦苇丛外岸上逃跑。在几个随从中箭后,他方才逃到远离弓箭射程之外的岸上坐下,呆呆地望着燃烧着的战场。

    望着四散奔逃的军士,他简直要发狂了:难道是桓景识破了自己的计策?那么羊献容岂不是危险了?

    “陛下,请尽快离开此地。”

    “不,朕要留下来殿后,你们快带人撤离!”

    他根本不是想着怎么殿后,而是还没从刚刚的惊讶中回过神来。眼见那艘河面上最为庞大的大舸渐渐靠拢岸边,他猜测,桓景或许有话要和他说。

    这时,大舸果然在被烧焦的芦苇丛前调转船身,将船头对准岸边,嘲讽似地演奏着轻快喜悦的丝竹之乐。待停稳之后,船上撤下帷幔,却露出甲板之上一群军士在起舞,而甲板的另一端,则是一男一女在对饮。

    刘曜擦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船上——那一男一女,莫非正是桓景和羊献容?他努力劝说自己,那一定只是一个歌姬,而不是什么羊献容!

    待甲板上晋军军士舞毕,他们在甲板上排成一排,用全力向岸上大呼:

    “为安定关中士庶,晋司州刺史桓景,与故惠帝皇后羊献容,于今日在黄河上盟誓,互结姻亲。正值大喜之日,诚邀匈奴大单于刘曜来船上共饮!”

    “诚邀匈奴大单于刘曜来船上共饮!”

    “诚邀匈奴大单于刘曜来船上共饮!”

    甲板上军士大呼三遍,随即大笑,恍惚之中,船上的桓景和羊献容好像也在相对大笑。刘曜怒火攻心,努力挣脱旁人的束缚,还想要跑回芦苇丛,拈弓搭箭射向桓景,可是才迈开几步路就跌倒了。

    愤怒、羞辱、悔恨还有被欺骗的感觉堵在心头。他咳嗽一声,一股鲜血从嘴中吐出来。

    左右侍卫赶紧上前,在他晕过去之前抬着他离开了战场。

第七十七章 封侯非我意

    芦苇丛上烟雾弥漫,河岸上尽是烧焦的芦苇,从中露出横七竖八的焦尸来。

    “报!生擒虏军百三十人,苇丛中,射死烧死无算。”传令兵登上正中的大舸,向桓景报告。

    “我看得见,稍稍数数也能看出岸上敌军死了数百人,不过我也看得见,大部分敌军还是撤离了。”桓景一边赞许,一边又稍稍责怪传令兵的避重就轻:“此地久留无益,去下令各船撤回西岸吧。”

    传令兵称唯而去。望着对面岸上,桓景若有所思。

    羊献容举杯娇声道:“祝贺刺史大捷!”

    “对于匈奴人的六万人马,这次可真算不上伤筋动骨。不过,刘曜可以说是气得不轻,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桓景也向羊献容敬酒,笑着说:“这次大捷,基本还是皇后和温长史的功劳,我不过小小地撮合了一下两位的主意。”

    原来,自从进入长安以来,温峤一直在不断建议桓景和羊献容联姻,来安定关中人心。毕竟桓景出来乍到,而羊献容在此地两年,对百姓多有抚恤,那么即使是名义上的联姻,也足以笼络关中的百姓,尤其是在刘曜治下任过官职的那些人。

    桓景则不置可否,倒不是因为正妻的缘故。毕竟羊献容也主动提出,作为附逆的罪人,自己又年老色衰,做个妾室问题不大。也不是因为羊献容年老,毕竟李世民也纳过萧皇后入后宫,这种形式上的联姻,其实更多是为了笼络一方势力罢了。

    唯一的问题,还在于两个人是否会答应。一个是卞壸,自不必说;而另一个则是桓宣,毕竟若是和羊献容联姻,哪怕只是名义上的联姻,也会导致家中辈分为之一乱——自己到底是弟弟的哥哥,还是岳父呢?

    所以直到郿县会师后,向蒲坂进军时,桓景才向卞壸和桓宣征求意见。没想到二人却意外地开明,很轻松地同意了这门婚事。想想也是,卞壸只在乎表妹正妻的地位,若能和正统的皇亲建立联系,反倒是他愿意看到的;而桓宣则不太在意名分之事,只在乎清河公主的感受,清河公主只要和母亲团聚就高兴,并不在意母亲的选择。

    而这时羊献容正好献策说可以给刘曜写信,来达到诱敌的目的,只是羊献容自己也没想好,要怎么诱敌。毕竟刘曜兵多,加上跨河,即使诱敌,也实在难以获得什么大胜。

    联系刘曜对羊献容的态度,桓景灵光一闪,突然想到获胜不是在于杀伤了多少敌人,而是在于有没有达成战略目的。桓景先前一直担心的,是刘曜不顾一切入侵司州,那么凭着桓彝那点人马,司州根本守不住。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将刘曜绑在向长安进军的方向。

    于是就有了让冉良渡河骗刘曜去河边接应羊献容,实则让刘曜带上一顶大大绿帽子的计策。

    此战之后,已经没有疑问了,刘曜一定会向长安进军,哪怕军中士气再低落,士兵们再反对。而从黄河边芦苇丛逃出来的士兵,会将当日的战况传遍匈奴军中。若是匈奴人得知刘曜是为了私怨而进军关中,就不会那么卖力了。

    战略目的达成,桓景收兵回营,在胜利的当夜大排筵宴管待,军士都有犒赏。

    待得军士们宴饮正酣,桓景却在席上做出决定:全军退往临晋一线。

    新军军士大抵获得了简报,这件事情早有预兆。在半个月以前,刚刚回到长安城以后,桓景就下令将当地百姓皆尽迁到临晋城的西侧。显然对于临晋到黄河之间,桓景打算采用坚壁清野的战术。

    唯有作为盟军的陈安部震惊不已,不过既是客军,也不好说什么。

    “这个桓刺史,净不打正经仗。”大军撤离之际,最摸不着头脑的还是姚弋仲:“若是用全军抵住黄河防御,刘曜就是插翅也飞不过来,为何现在反而想着撤退?”

    姚弋仲虽然不读书,但思路也代表了大多数将士的疑惑。

    平阳兵多粮少,不能久战。而直到黄河封冻,刘曜才有机会大举入侵,然而到了那个时候,估计刘曜军中粮草已经撑不住了。

    明明稳守黄河就能够获胜,为何一定要撤到临晋一带防守呢?

    一旁的蒲洪难得开了一次口,表示反对:“若是抵住黄河守御,这仗只怕十年八年也打不完,关中尚有农事,怎可经得如此消耗?桓使君显然想要速决,他自有妙计,不需多问。”

    蒲洪猜对了一半,桓景确实想要速决,但却不是因为关中的农事,而是因为江东的糟心事。

    在和陈安会师回到长安之后,自入关以来,桓景第一次接到了来自江东的信件和诏书。

    诏书以桓景收复潼关之功,下令恢复桓景先前被剥夺的关内侯爵位。恢复爵位自然是好事,然而江东朝廷这种诏令,总有种无事献殷勤的感觉。平日可没见到司马睿如此热情,朝廷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待看到建康的探子送来的信件,桓景方才明了事件全貌。原来作为徐州司马的苏峻居然斩了作为主官的蔡豹,自立为青州徐州刺史,随后攻下广固城,并向建康讨官。

    而接下来,信中说,朝廷的运作也被传得人尽皆知,说是朝廷传檄青州,苏峻立刻就怂了,接受了朝廷指派的青州刺史一职,将徐州让给了司马家的宗亲、和蔡豹的遗族。

    这次恢复关内侯的爵位,大概还是想着法子笼络自己,不希望在分割徐州的同时,惊动自己罢了。

    既然朝廷能够空手套白狼获得整个徐州,那么下一步多半还会得寸进尺,胃口会越来越大。但大敌当前,桓景可管不了许多,还是继续先前向黄河进军的计划。

    他只是隐隐觉得后方有些不对劲,所以先行下令将临晋以东的居民皆尽迁往临晋以西,以防自己万一战败,或者后方出了什么事,还可以退到临晋一带防守。

    同时,他还写信给祖逖,让祖逖密切关注朝廷的动向;又上表给朝廷,劝朝廷以北伐为重,不要擅自行事。

    等到在蒲坂外的芦苇丛戏弄刘曜之前三日,桓景突然又接到了朝廷的第二封诏令。

    这一次诏书封赏的官爵更大,以桓景收复长安为由,又因为桓氏家族郡望在铚县,所以封桓景为铚侯。这次可不是关内侯那种只有封号,没有封国的爵位,而是有了铚县实实在在的食邑。

    然而桓景更慌了——这说明朝廷一定打算弄出什么幺蛾子,以至于需要特意笼络自己。

    果然在大战前一天,从建康传来爆炸性的消息,江东朝廷果然得寸进尺,宣布迁祖逖为冀州刺史,豫州拆分为南北豫州,分别由戴渊和祖约担任。

    可是祖逖可还在冀州作战,这样的乱命,难免会使前线军心尽失。

    桓景开始预感到后方必然有一场大动荡,不,以江东到关中的消息传递速度,说不定现在大乱已经发生。

    本来预计和刘曜的持久战,也不能够在黄河再拖下去了,必须得吸引刘曜在自己预定的主场决战。待到击破刘曜之后,新军方才能够他顾。

第七十八章 临晋之战(一)

    刘曜在床上昏了半日方才苏醒,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伐木造船,渡过黄河。

    匈奴军队伐木数日,期间刘曜亲自督造,杀死懈怠的工匠,于是参与修船的工匠和军士虽然怨声载道,却不敢不从。不过半月,靠着在蒲坂抢修,以及从汾河运船如黄河,刘曜终于收集了百余艘船。虽然其中不少是赶工的简陋木排,但完全够用了。

    接着为了防备桓景的水军突袭,刘曜又在黄河边择一浅滩,准备了大量弓弩手在此屯驻,一旦有过往船只,就不计代价地射出火箭。

    如是准备周全后,匈奴军队才择一日拂晓快速渡过黄河。刘曜将部下六万人马分为两部分,五万人随自己过河,一万人留在河东震慑当地士族。值得注意的是,刘曜留在河东的一万人都是原先驻扎关中的匈奴军士,因为刘曜不放心让河东军守在原先的驻地。

    一俟过河,刘曜领兵直扑桓景的营地,期待着一场大战,好先泄泄火,可没想到结果却让他气得更厉害了。

    大营空空如也,只有几条野狗再次游荡——在刘曜细心准备渡河的十几天里,桓景早就让全军分批次撤回临晋了。

    接着四面斥候来报,不光是桓景的大营搬空了,四面的坞堡中也早没了人影。眼下的黄河西岸,莫说粮草,哪怕一个活人都见不着。

    “陛下,河东本来就缺粮,我军隔河供应粮草,只怕粮草就更加供应不上了。”卜泰劝谏道。

    刘曜看看卜泰,又看看将士们在空营中疑惑的面庞,怒斥道:“岂可坏我军心!粮草?打到临晋就有粮草!”

    “陛下,不如暂且退回蒲坂,待到冬季再来进攻关中。”另一个匈奴裨将也出列苦劝。

    刘曜退后两步,略带疯癫地笑着,指着在场众人:“朕知道你们很多人都是从河东来,觉得前路未卜,所以想着后路。但打仗怎可顾念后路?看来朕今日当效项王,破釜沉舟,方可一往无前!来人——”

    “奴在”,几个宦官赶紧接话。

    “传令全军,烧掉黄河渡船,大军携五日干粮,直奔临晋。”

    “唯。”

    在场诸将敢怒不敢言,只得答应,匈奴大军于是烧掉了渡船,不作停留,立刻向临晋进发。然而军中议论纷纷,他们大多开始怀疑,刘曜之所以如此突进,是急着向桓景泄愤,而不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

    黄河边到临晋城下不过四十里,刘曜的军队却拖拖拉拉走了两天,也正是军心不齐的缘故。望着修筑齐备的晋军工事,刘曜心中愈发焦急,能否在三日之内攻下临晋,他自己也没有数。然而都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势头,也只好装模作样学一回项羽。

    当夜,他命令军中大飨,准备第二日向临晋城发起攻势。

    与此同时,桓景手下军心也好不到哪儿去。

    桓景斟酌许久,还是决定压住后方朝廷剥夺祖逖州郡的消息,以免扰乱军心。

    可这样一来,退军至临晋决战的命令就显得愈发奇怪。毕竟稍有军事素养的士卒都知道,河东一郡,根本养不起六万战兵,只要在黄河边拦住刘曜,待到冬季,刘曜治下就会粮草不济。急于决战的,应该是刘曜,而不是桓景。

    新军将士大多识字。识字本来一般是好事,然而在这种危急关头,自发的思考却成了谣言散播的源头。有议论后方出事的,有议论桓景帐下谋臣搞宋襄公之仁的,还有议论桓景想要向西和凉州军会师的,不一而足。

    不过,好在新军大多遵从命令,所以即使疑窦丛生,也不会质疑命令本身,所以该修的工事还是在十日之内按期修成。

    而秦州的氐羌军就更加散漫了,天天嚷着要出战。毕竟在蛮勇的氐人羌人看来,如此调动来调动去,又不经一战,实在是自找不痛快。若非陈安、姚弋仲和蒲洪靠着个人威望死命压着,恐怕真会闹出事来。

    于是在刘曜向临晋行军的当天,桓景干脆放任氐羌军中的敢战情绪,让陈安领着他的氐羌军中羌骑绕到刘曜背后骚扰其粮道,又让氐羌军中的激进派夜袭刘曜营地。你们不是敢战吗?就让你们战个痛快。

    结果不出意外,第二天传回战报,羌骑被刘曜军中骑兵轻易拦截,而夜袭也因为被早早发现无功而返。刘曜好歹也是匈奴军中名将,这些准备还是有的。两次失败下来,氐人和羌人彻底服气,总算开始遵从桓景的命令。

    “不过,我们既然放刘曜过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不止一个部将如是询问桓景。

    “我军兵少,死守正面就行。”桓景总是如是回答:“临晋至河边已经坚壁清野,刘曜过河带不了多少补给,所以走不远,不可能袭击我军后方。只要守住几日猛攻,待贼军精疲力竭,我军趁势出营反击,可获全胜。”

    次日拂晓,大雾,刘曜的军队向临晋城发起猛攻。

    加上氐羌军,晋军在临晋一共有四万人马,桓景将其布置为三个部分,互为犄角。首先是守御临晋城的桓宣,因为临晋城小,只留了六千人守御。其次是,城外余下的司州军,大约两万人不到,由自己亲自率领,驻扎在城南。最后是陈安的秦州氐羌军,一万五六千人,驻扎在城北。

    刘曜的打算,是先攻兵少的临晋城。因为自己兵多势大,必能吓阻另外两处营地的晋军使之不敢出战。一旦临晋攻克,士气大振,城中粮草也全归了自己,那么就算是破局了。

    原来,虽然临晋城是几乎完好地投降到晋军手上的,然而其城墙并不算高,也不厚,敌军可以徒手攀援而上。这也是刘曜自信可以不带攻城设备,就攻破临晋的原因。

    雾气浓重,临晋城上晋军看不清远处到底有多少人马,只能听见铺天盖地的呐喊声和鸣镝声,不禁个个心中恐惧。在等待接战之时,见军中气氛不对,桓宣在城头疾呼:

    “不管敌军有多少,我们只有四面城墙,能攀上城头的敌军也就只有那么多。大家击退眼前的敌人就行。”

    众将士依然有所畏惧。桓宣想起哥哥和他说过,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和将士推心置腹,于是干脆放言道:

    “今日我们同生共死,哪怕是死了,也是一起见阎王。大家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把我当长官!”

    众人沉默片刻,突然一个小校大声发问:

    “城墙薄,若是敌军有霹雳车怎么办?”

    “敌军辎重来不及渡河,不会有霹雳车!”

    接着又有声音:

    “我是弩手,雾气太重,等我看见敌军之时,恐怕已经很近了!”

    “没事儿,雾气重。我们看不见敌军,敌军也看不见我们!只是记住,一定看见敌军身影再射击,不要浪射!”

    听到敌军没有霹雳车,弓矢也因为雾气无法施展,众人的恐惧消散了些。

    “我,我打赢这仗之后,我想吃鱼!”一个刚刚招募进晋军不久的新兵,迟疑了半天,突然喊道。

    “若能将刘曜赶回黄河边,全军吃鱼!”桓宣激励道:“不过,黄河的鱼不好吃,待凯旋回长安,还要再吃一遍渭河的鱼!”

    “桓司马,你是从关东来的,不知道。黄河虽然水浊,但鲤鱼就属浊水中的黄河鲤好吃!”有关中的兵起哄道。

    众人哄笑起来,恐惧随之一扫而光。

    “报!城北敌军接近!”

    众人再次警惕起来。

    “待标尺百步之时,放箭!”

第七十九章 临晋之战(二)

    当临晋城头大战一触即发时,桓景的主力与卜泰率领的刘曜殿后军队相遇了。因为不信任作为主要为河东军的后卫,刘曜直接让文官卜泰作为后卫的监军。

    大战遭逢大雾,信息不明,一开始往往双方都会认为优势在我。

    刘曜以为大雾之下,桓景摸不清楚情况,加之人少,不会主动援救临晋城;而桓景则觉得大雾之下,刘曜全力进攻临晋城,加之刘曜本人已经几番受挫,失去理智,所以不会对侧翼做认真的防备。

    所以,当桓景的主力绕到刘曜军队背后,与刘曜殿后的军队迎头撞上之时。无论是刘曜殿后的军队,还是新军的主力,甚至桓景本人,都颇吃了一惊。

    两军一时有些犹豫,甚至都没有互射弓矢。隔着大雾,桓景似乎看见敌军已经开始变阵了。

    桓景脑中突然一亮,虽说刘曜殿后的布置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数量也仿佛相当,然而敌军也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可见其战意不强,如今狭路相逢,唯有勇者可胜。若是还要摆开阵势,恐怕敌军也早已做好准备,反而会贻误战机。

    “今日乃决胜之时,诸将随我冲锋!”

    他大喊一声,向坐下青龙马一刺,青龙马立刻从阵中向敌阵飞驰而去。身旁亲卫骑兵不敢怠慢,也赶紧挥鞭,带着中军大纛随之向前。

    一旁的马队将领高肃和陈昭之本来还在发愣,等待主将下达变阵应敌的命令,见主将自己率先跑出去了,一时慌了神,什么阵势、什么兵法都不重要了,赶紧下令马队追上桓景要紧:

    “马队跟上,吹响号角!保护桓刺史!”

    还不用他们发令,四近骑兵见大纛向前摇动,也自发地发起了冲锋,很快就冲到了桓景前面。

    而后方带领刀斧手的王仲坚、还有中央矛兵方阵的李矩虽然因为大雾看不清大纛,但听到马蹄声和号角声,情知前方必有战事,也不敢怠慢,赶紧不等阵势展开,就随之发起冲锋。甚至由邓岳指挥的弓弩手见前军已经冲出去,来不及射箭,于是干脆将弓弩背在背上,拔出腰刀,向前冲锋。

    卜泰本来见到桓景来袭,心中喜悦,觉得自己先前劝谏刘曜留下一支殿后军队是猜对了。原来先前刘曜打算全军压上,攻破临晋城,可多亏了他苦谏,这才分了万余河东军殿后,护卫粮草辎重。即使是桓景全军,在大雾弥漫中,晋军即使摆开阵势也要花不少时间,那么只要自己带着这万余人,坚持到刘曜攻克临晋再来回援,晋军不就自然大败?

    作为一介文官,他也颇知些兵法,于是循规蹈矩地下令殿后的河东军队排开鹤翼阵对敌,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桓景竟然会不等展开阵型,立刻冲锋,这就超出了从前他所学的兵法之外。

    为大将者,不是应该自惜其身的么?还有那些跟上来的晋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主帅发疯了么?他们难道想送死么?

    可是还没等他把兵法层面的事情想清楚,晋军的先锋骑兵已经杀至阵前。匈奴的矛兵还在变阵,根本来不及组成紧密的矛阵,面对骑兵的冲击一触即溃。晋军的枪骑兵一旦冲散了敌阵,就扔去马槊,拔出马刀,冲入敌军的弓弩手中四处乱砍起来。弩手没有长武器,面对骑兵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刘曜方殿后的部队,出自刘聪在箕关战败后重组的河东军,虽说训练尚属有素,但本来就对刘曜这次出自私愤的进军兴趣缺缺,士气低落。眼下突然遭逢突袭,哪儿还有心抵抗,都向后逃跑。不一会儿,桓景身边的匈奴军队就已经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不剩几个人了。

    不过鹤翼阵形如鹤,分为两翼,桓景方才冲锋仅仅击破了一翼,卜泰在另一翼中,还打算借着剩下的兵众顽抗,直至援军到达。好歹这一翼上,矛兵已经组成了阵势,晋军的骑兵可是冲不动的。

    “不许跑!不许跑!”卜泰骑马在阵后叫嚷,四处收纳败兵以图组成阵势:“陛下会立刻回援,信使已经派出去了。若能反败为胜,攻入长安后,你们人人都有战利品!”

    可这时,这一翼的前部突然一阵混乱,是王仲坚领着晋军的先锋斧手杀到了,跟在其后的还有晋军剩余的全部步兵——本来用于防守和射击的矛兵与弩兵也蜂拥而上,与匈奴军队的矛阵短兵相接。

    兵法之中哪儿有这种全军压上的不要命打法?面对这种不按章法的冲锋,部下竟然如流水般溃退,卜泰不由一懵。正愣神间,坐下战马在拥挤溃逃的部众中跌倒,作为一个长者,他哪儿经得起这般坠马,自是倒地不起。而溃逃的士兵眼中也再无主将,只是如羊群般盲动地后退,于是卜泰竟然被溃逃的后卫部队自相践踏,死于乱军之中。

    “后军遭遇突袭!”

    正在城下督战的刘曜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平静。看来卜泰的劝谏是正确的,自己确实大意了。但卜泰手下有万余人,又是防守,怎么也能撑得上许久。

    “告诉卜侍中,朕不久就回师,要他好好再坚持一会儿。”

    “唯!”

    刘曜的目光重新回到临晋城上。按说此城城墙低矮,城中守军也不多,可是强攻了两个时辰,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据前线攻坚的士兵来报,守军有一种怪弩,可以连发十余箭,其箭长三尺,可以破甲;又说守军城内置有霹雳车,从中不断射出火球,虽然并不准,然而一旦砸中人群,则人马利弊。

    对于前线的来报,刘曜只是嗤之以鼻。连弩、霹雳车,这种东西刘曜也算见得多了,所以总觉得前线的将士是在为进攻不力找借口。最关键的,显然还是登上城墙后,与守军的肉搏战没有打开局面。

    可惜临晋城就这么大,自己士兵再多,也只能在城墙上和守军消耗。不过守军数量有限,只要让守军伤亡过大,临晋城就是囊中之物了。想到这里,他唤来一名传令兵:

    “让军中弓弩手做好准备,向城头射击!”

    “是不分差别地盲射吗?”传令兵面有难色:“陛下,现在大雾浓重,若是向城头盲射,恐怕会误伤自己人。”

    “呆子!”刘曜怒斥道:“叫你去就去,话这么多,是想做主将吗?”

    传令兵噤了声,拱手而去。

    刘曜心想,己方先登的士兵皆身披重甲,就算被自家箭矢射中,死伤肯定也比晋军要少。而只要加速晋军死伤的速度,代价再大也在所不辞——临晋一定要拿下来。

    何况桓景的本部军马已经主动出击,若是卜泰能够支撑得更久一些,那么待自己攻克临晋之后,还能再回师一举击溃桓景所部。如是在临晋和长安之间,就只有陈安的那些氐羌军了,那些家伙本来就是自己的手下败将,根本不足为惧。

    正当刘曜做着攻克临晋,直取长安的美梦之时,一个声音将其拉回现实:

    “陛下!后军大溃,桓景已破后军一翼,卜侍中急请陛下回师!”

    “什么!”

    还不等传令的斥候回应,后脚又赶来一个衣裳单薄的骑兵,显然是着急赶路,连盔甲都丢弃了。他不顾侍卫的阻拦,直接骑马闯入营中:

    “陛下,后卫全军溃败,逃兵不计其数,晋军正在存粮处放火。听逃回的军士说,卜泰不见踪迹,也不知是战死了,还是投敌了!”

    “桓景竖子,竟敢以两万人攻我六万,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刘曜大怒,拔出腰刀,狠狠地砍在地上:“传令下去,全军放弃攻城,立刻回师,朕当正面击破桓景!”

第八十章 临晋之战(三)

    正午,大雾稍解,转为薄雾,然而天色依旧阴沉,空气中微微飘着些若有若无的小雨,能见度依旧极低。

    按照桓景一开始的计划,是先用临晋城拖住刘曜,自己则亲自率部偷偷地烧了刘曜的辎重,随后立马在原地结阵,等待刘曜在临晋城相持一天,精疲力竭而又军心不稳之际,再让陈安的氐羌军出动,和自己前后夹击,一举解临晋之围。

    这样布置有几个考虑。

    刘曜没有带攻城武器,而且因为临晋城头狭窄,大军施展不开,桓宣即使只有五千人,凭借预先布置好的连弩、床弩还有城中的霹雳车,也可以与刘曜的大军打成相持之势。

    而之所以让氐羌军最后出动,是因为氐人羌人各属不同的首领,陈安很难协调指挥,所以不能让氐羌军长距离地执行复杂的绕后行军,而必须速战速决,凭着蛮勇之气,短平快地冲破刘曜的防线。

    临晋城为砧,自己和氐羌军是两个锤子,依靠锤砧战术,双重保险,不怕敲不动匈奴的军队。

    想法似乎很周全。然而,有两个变数发生了。

    其一,桓景以为刘曜盛怒之下,必然全军压上临晋城,却没有想到刘曜在辎重处布置了后卫部队。因为大雾之故,先前斥候也没有探查清楚刘曜的军事布置,所以和卜泰率领的后卫部队来了个迎头相撞。

    其二,桓景没有料到,刘曜的后卫部队崩溃得如此之快。这样一来,刘曜必然会放弃临晋城,朝着自己的所在直扑而来。而临晋城中的军队肯定不可能擅自出击,所以自己的部队本来是要做锤子,现在却成了砧板。而且,现在唯一的锤子,陈安的氐羌军似乎还很不靠谱,战力也很存疑。

    所以眼下,在击溃卜泰率领的后军两翼之后,新军军士虽然个个还欲争先,希望能够一举解围临晋城。但桓景立刻叫停了正欲继续进攻的诸将,下令原地休整,整备工事——

    他知道,刘曜的主力很快要来了。

    果然,在击溃卜泰部之后三个时辰,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暮色苍茫,薄雾的尽头,灰云攒动,号角连天,刘曜的大军已经从临晋城退出,整队完毕,向桓景袭来。

    在这一刹那,桓景又想起了当初在并州被刘曜撵着兜圈的情景。今日虽然自己手下的军队已经今非昔比,然而两万为了机动而轻装的军士,能够在陈安发起进攻之前,抵挡住刘曜的四万主力么?

    最先向新军进攻的,是匈奴的骑射手。这次进攻显然半是侦查,半是试探。桓景立刻命弓弩手还以颜色,几轮互射之后,骑射手们似乎占着什么便宜,悻悻而归。

    见敌方的骑射手退却,军中响起欢呼。

    “这可远远不是高兴的时候,侦查之后,必有攻势。”桓景喃喃自语,毕竟如果自己的阵势有什么缺漏,骑射手们肯定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不过一刻之后,薄雾后的灰云终于初现端倪——那是成排的匈奴具甲骑兵,像连绵的山脉一般压来。黑色的甲片泛着白光,远远望去却是一片灰色。

    直到汉末三国时期,具甲骑兵依旧是以皮甲为主。曹操诗中所谓“铠甲生虮虱”,指的正是容易生虫的皮甲。然而从三国末期到西晋开始,因为骑兵在实战中表现突出,愈发受到重视,马上的铠甲也逐渐转为用铁。

    不愁马源,又久居并州深知冶铁之术的屠各部匈奴人,自然抛弃了老祖宗骑射为主的战法,而是转为人马具甲的铁骑冲锋。

    此地地形一马平川,实在是无险可守。在等待刘曜的两个时辰内,新军就地将刘曜的辎重中粮草搬出烧尽,而粮车则围绕军阵摆成一个环形,勉强形成了一点阻塞。

    刘曜的辎重粮车并不多,所以桓景摆成的车阵也是四面透风,只能给弓弩手们提供一些庇护,不能堵住所有缺口。而且,这次行动为了轻便,并未携带重装铠甲和用于破甲的长戟,所以真要拦住匈奴的骑兵,还是要靠矛兵和斧兵的血肉之躯。

    果然,面对车阵,刘曜的具甲骑兵也只是稍稍放满脚步片刻,待看清缺口之后,就加速向新军的阵地冲来。

    具甲骑兵们个个手持马槊,头戴长缨铁盔,队形齐整,离新军军阵越来越近,如洪流绕过礁石一般,其前锋轻松地绕开了前置的粮车障碍,与前锋的矛兵很快就要正面相接。

    这是新军第一次直面成规模的具甲骑兵冲锋。

    洛阳之战与箕关之战时,虽然桓景也见识过匈奴人的具甲骑兵,但攻城阶段主要都是步兵战,在洛阳刘粲先逃跑了,而在箕关刘聪的主力骑兵又都被呼延晏带走了,所以也没有和具甲骑兵正面交锋过。

    至于从前新军在豫州面对过的石勒的那些骑兵,其马上并无防护,所以直接冲撞矛阵就是送死。而具甲骑兵和矛兵的对撞,更像是胆小鬼游戏,大多数情况下,要么骑兵知难而退,要么矛兵丢弃武器逃跑。如果两头相撞,往往矛兵肯定会被战马践踏撞击而死,而具甲骑兵也需要付出不小的伤亡。

    此时,最前排的长矛兵已经能够望见对面的匈奴骑兵们面庞,那些骑兵俯瞰新军的轻装矛兵,表情洋溢着自得。毕竟这是刘曜训练已久的精锐,而面前的矛兵俱是轻装皮甲,想来也会像从前那些丢弃武器逃跑的对手那样吧。

    突然,匈奴铁骑最前排的战马,陡然直立起来——在匈奴骑兵和新军矛兵之间,赫然出现了一道沟壑。这条沟壑一头高一头低,从进攻者的角度看去,正好被高度差完美遮挡住。

    此时沟壑虽然不算深,然而已经足以使冲锋的战马受惊。而前排的战马受惊之际,后排的战马已经停不住脚步,第二排冲着第一排,第三排冲着第二排,除了少数跳过沟壑的幸运儿,最前排的骑兵大批跌倒在沟壑之中。

    浅浅的沟壑很快被战马和骑手填满,匈奴骑兵在阵前自相践踏。后排的骑兵虽然靠着踏在前排骑兵的身躯上越过了沟壑,然而速度已经降下来。

    新军前排矛手的阵形被冲乱,不过赖得沟壑所阻,还不至于溃败,于是两军就地厮杀开来。

    原来,这道沟壑,正是桓景指挥新军工兵在这短短三个时辰内的杰作。

    单靠着粮车,肯定会有缺口,所以反其道而行之,这些缺口却是可以好好利用的。桓景想起当年在端氏城下,使自己枪骑兵损失惨重的那一次冲锋,正是因为这样一道前高后低的沟壑。

    桓景于是想到,当年游子远用来对付自己骑兵的招数,现在刚好可以反过来奉还刘曜。沟不必深,只要能够让战马受惊即可。

    现在前方已经陷入了厮杀混战的状态,骑兵的冲击力无用武之地,桓景又命令斧手上前砍杀,一时战场上的天平竟然微微向晋军倾斜。

    刘曜在军阵后方,遥望前排骑兵冲锋并未产生预想的效果,又气又急。然而天已经渐渐黑了,若是再盲目让骑兵冲锋,夜战恐怕胜负难料。难道就此让厮杀正酣的前锋撤退?

    “所有步兵压上”,刘曜斟酌片刻,忽然想起斥候回报桓景的兵都是轻甲,于是下定了决心:“单靠重甲步兵也能压制晋军。”

    正在他的军队紧急调动之际,在临晋城方向,赫然出现了一支手执火把的轻骑兵。接着,后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羌人!”

    面对陈安这个手下败将,刘曜倒是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只是烦恼部下大惊小怪:

    “先击溃桓景部再说!羌人不知兵法阵势,陈安只有匹夫之勇,朕用一根手指都能击破他!”

第八十一章 临晋之战(四)

    刘曜留下万人交予副将,嘱咐其防备陈安,又留下了破敌锦囊,自己则带着其余主力在桓景营地面前扎营。毕竟陈安部明显没有夜战的意愿,战力也不强,是可以分兵防备的。

    入夜了,在新军车阵后方,陷坑附近,两军的交锋仍未停息。

    匈奴的先锋骑兵在付出巨大伤亡之后弃马步战,与新军矛兵正面对面地厮斗。而他们身后,车阵内外,两军也已经全部压上,然而只是互射弓矢而已。双方鼓声震天。

    在这个时代,数万人互相搏杀的夜战是极难组织的。即使是依靠月光和火把,也很难调动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步调一致地进攻。所以要么是千人以下规模的突袭,比如先前桓景和樊雅的交锋;要么是攻势方自以为优势很大,比如箕关之战中刘聪昼夜不息地对箕关关城展开进攻。而且即便是后者,也被桓景以夜幕的掩护轻易渗透。

    所以刘曜虽然盛怒,也知道若是夜间全军压上,只要一次夜惊,就会完全失去对于军队的掌控,这对于完全没有补给的匈奴军队是致命的。当然,也因为盛怒,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迟迟未能下令前锋骑兵鸣金收兵。

    待到戍时,刘曜方才承认失败,让先锋骑兵撤回,新军又趁势追杀了一阵,桓景担心夜战有失,只是让军士将敌军赶出车阵之外。双方战事暂歇。

    虽然成功抗住了匈奴军队的第一轮进攻,而且重创了对方的马队,然而经过一天连续两场征战,新军已经疲惫之至,许多士兵几乎站着都能睡着。

    为了让士兵以休息为先,桓景只得让少数人轮班修缮工事,而其余人睡觉。这样一来,到第二天工事肯定修不完,只能修补多少是多少。至于战场就更无法打扫了,军士们只能将部分尸体垒在工事上,作为加固,这样对于军心肯定是一大打击。

    匈奴军队的情况也很糟糕。虽然匈奴兵多,然而军心已然开始不稳。先前估计五天可以打进临晋,所以只带了五六天的干粮,又被桓景烧了一批粮草,导致现在军中只有两天干粮了,军士们议论纷纷,都在讨论即将断粮的绝境。

    而刘曜旗下的军队本来就有大部出自河东军,本来就不愿为刘曜的一己私怨卖力;现在稍遇挫折,更是怨声载道。这些事情都通过探子进入刘曜的耳中,刘曜心里清楚,自己比桓景更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

    所以第二天,天刚刚亮,伴随着战鼓和鸣镝,匈奴军队立刻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今日无雾,车阵之外,可以清晰地看见匈奴人的列阵布置,层层叠叠的军阵如瓦片一样,旌旗仿佛波浪一样舞动。面对如此数量敌人,如此壮观的军势,新军并不畏惧,也依托粮车摆下阵势。

    这一次因为昨日具甲骑兵伤亡惨重,刘曜改让重甲步兵作为破阵的主力,在持盾缓缓前行,后排的弓弩手则缓缓跟上,一面前行一面放箭。

    “如此行军,恐怕要到午时敌军才能接近营地了。”王仲坚见匈奴军队行军缓慢,不禁发出疑问:“刘曜这么拖下去,难道不怕后方被陈安击破?”

    正前来视察斧兵部队的桓景摇摇头:

    “欲速则不达,刘曜这反而是以力破巧之道。现在远远放箭,弓矢根本造成不了多少杀伤,只能等下看到时足下的斧手能不能砸开敌军的重铠了。至于秦州的氐羌军,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也不知行动如何了。”

    桓景趁着刘曜军队接近时候,赶紧来到军中各处检查防务,鼓舞士气。经过一夜的睡眠,新军的心气似乎好了不少,然而面对明显的数量差距,军中亦多有恐惧。

    刘曜虽然昨日输了一阵,而且又分了一万兵力在后方,然而今日手下仍有近三万人,这是斥候粗粗一眼就能估计出来的数目。而且和轻装的新军不一样,刘曜的步兵皆着重甲,若在远处,则根本是矢石不入。

    到了午时,刘曜的大军已经三面接近了新军的车阵。这时新军的弓弩方才勉强能够透过前排的盾牌造成一定杀伤。然而即使面对着伤亡,刘曜的重甲步兵依然缓慢前行,两军终于在车阵两侧开始交锋。

    对于重甲,桓景也并非无计可施,新军的斧兵,这支由白云坞樵夫发展起来的力量就是用来干破甲这个事的。然而斧兵因为武器笨重,容易疲惫,往往只能作为一波打击力量,并不能陷于久战。

    所以桓景先让矛兵勉强隔着车阵抵住了敌军的前锋,随后在相持之时,让斧兵从矛阵中突然杀出,在敌军的重甲中大开杀戒。刘曜的先锋没有料到这一次突然的打击,向后略略退了数十步,再次被逼出车阵之外。

    然而刘曜不为所动,继续强令后续部队不顾伤亡,继续跟上,发起第二拨冲锋。同时又令后排弓弩手不顾差别向车阵处放箭。斧兵经过第一轮反冲锋,已经开始疲惫,桓景让王仲坚暂时撤退休息,而让矛兵继续顶上。

    面对轻装的矛兵,匈奴的重甲步兵开始占据优势。他们凭借重甲的保护,努力用刀拨开长矛,试图冲进矛阵砍杀。面对这种靠着铠甲防护欺负人的战法,新军的矛阵只能且战且退,让步履缓慢的重甲步兵无法抵近作战。

    幸亏新军平日注重训练,加之识字之后对于命令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所以矛阵才能做到在后撤时依然保持阵型不溃,然而即便如此,刘曜的重甲步兵已经深入车阵大约五十步了,现在车阵已然无法为新军提供保护,士卒只能以血肉之躯,对抗重甲步兵的刀剑,和其后弓弩手的弓矢。

    情势极端危急,这时只要有一处矛阵崩溃,那么就是新军步兵的全盘瓦解。

    突然,匈奴的重甲步兵听见侧后方传来号角声。

    这是新军的枪骑兵发起了向刘曜后方的阵地发起了决死的冲锋。这支骑兵在昨日击破卜泰之后就被桓景勒令原地休息,一直在养精蓄锐,甚至哪怕匈奴的具甲骑兵冲锋时,也只是在附近游走,正是为的在匈奴人骑兵丧尽之后,来一次出奇不意的突袭。

    匈奴军队没有料到晋军还有骑兵,面对冲锋,匈奴弓弩手猝不及防,阵脚开始崩溃。而与此同时,本阵之中,斧手也休整完毕,从苦苦坚持的矛兵后方再次杀出。匈奴重步兵前有矛阵和斧兵的冲锋,后有骑兵冲杀,车阵挡路,加之本来就不愿拼命,立刻争相攀越粮车,或者从粮车的缝隙间后退——匈奴人再次被赶出了车阵。

    这时,匈奴军阵开始鸣金,匈奴前锋向后撤退百步方才稳住阵脚。由于撤退时多有丢盔弃甲,又被新军的弓弩手跟上,射杀一阵,留下了不少尸体。

    “哼,有意思,不过就这么点骑兵,想来一波冲锋之后,就不剩什么了。”刘曜下令鸣金之后,望着前线的乱局,咬着牙,悄悄自言自语:“何况这两轮死的不过是河东军,都是刘易的人,我还多的是后备呢?可桓景还有什么花招呢?”

    这时,一个斥候飞奔至刘曜身前,递给刘曜一个黄色绢布包裹的东西,刘曜拆开一看,稍稍愣了一刹那,随即大笑:

    “前军暂歇,朕自去前方,可凭一席话语让晋军军心尽丧!到时候尔等再去进攻。”

第八十二章 临晋之战(五)

    在车阵背后,再一次击退敌军冲锋的新军士气正盛,一片欢腾;桓景见众人正在欢庆,也不忍折了士气,只是不禁暗语。

    “这样的胜利要再来几次,那么我军休矣。”

    打退匈奴军队两轮冲锋之后,新军上下虽然士气有余,但已是疲惫不堪。矛兵汗流浃背,弓兵布满老茧的手上勒出了血痕,斧兵则个个只能依着斧头才能站立歇息。

    而情况最危急的,是经过连续两日两场战斗冲锋的马队,他们大多马槊折断,需要更换;而更加迫切的则是战马在冲锋中多有倒毙,若是再来一轮冲锋,甚至都要凑不齐战马了。这些优质战马或是由河北大族从北方带来,或是由桓景靠着来往商旅长年搜集,然而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桓景也只能毫不吝惜地将这些战马用上。

    接下来刘曜要么就是再来一波总攻,要么是进行车轮战,慢慢耗死自己。不过考虑到刘曜的军心不稳,粮草匮乏,恐怕不可能做长久计,那么接下来的一轮进攻,大概就是决战了。

    自己能期待谁呢?也不知陈安、姚弋仲、蒲洪他们在侧面的进攻如何了。

    可与桓景期待的相反,一阵不紧不慢的鼓声之后,匈奴军队居然继续退却至三百步,基本退出了弩的最远射程范围。也不知这是敌军也疲惫了,还是海啸之前的退潮。

    突然,锣鼓喧天,一抬通体朱红的肩舆穿过匈奴人灰色的军阵中缓缓向前,来到阵前停下。新军前排士兵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肩舆上那人身着黑色的绸缎“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帽子前后还各有一排丝线样的东西。

    “这胡虏这是在请神么?”一个刚刚在关中加入的新军小卒惴惴地问。

    “蠢货,那是冕冠和玄衣!”一旁稍有见识的百夫长嗤之以鼻:“这是胡人的天子!”

    桓景也与诸将来到阵前,心中清楚大概是刘曜想来劝降。自己正好可以让全军稍歇,补充一下体力,这样大概能够抗下下一轮进攻。

    刘曜走下肩舆,在一张胡床上坐下,两旁宦官突然捧出个黄色绸缎包裹着的东西,在刘曜身前放下。刘曜中气十足地喊道:

    “桓刺史,不必死撑了。你们的羌骑已经被击败了,陈安已经被我军斩了!”

    桓景本来以为刘曜只是因为前两次进攻也损失惨重,所以想靠着缓兵之计来休整军队,顺便威吓自己,没想到却传出氐羌军已经失败的消息。一旁诸将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也不知消息是真是假。

    “刘曜!”前方传令的斥候接到桓景的指令,斥喝道:“你口说无凭,妄想靠着这种没有根据的话语就来动摇我军军心,真是贻笑大方。还是回去整军再战,不然,尔军粮草尽矣!”

    刘曜端坐着,示意一旁的侍从宦官将黄色包裹送上前,那宦官大喊道:

    “此是陈将军之头,尔等必然识得。我天子有好生之德,不愿滥杀,尔等早降,尚可保命。不然尔刺史之头明日也会被这番包裹起来。”

    侍从宦官接着骑马上前,桓景命诸军不要放箭。那宦官接近新军军阵,将头往信军中一掷,就扬长而去。前方斥候赶紧查验:

    “报刺史,果然是陈刺史之头。”

    众将大惊,号称十万众,实则也有一万五六千人的氐羌军就这么被瓦解了?若不是刚刚击退了匈奴军队两次进攻,恐怕军心真要支撑不住。然而即便如此,士卒的脸上一扫方才喜悦振奋之色,变得紧张起来。

    桓景紧皱眉头,看来氐羌军队空有气血之勇,然而组织度太差。若是作为奇兵或许可行,然而要独立作战,一旦战败,就是土崩瓦解。可惜新军数量还是太少,不能分为一个锤一个砧,自己失算了。

    不过,他并没有像身边诸将一样惊慌。刘曜显然也在崩溃的边缘,所以只能靠着这种表演强撑士气。光是其军中粮草,就注定他支撑不久,更不要说敌军军心不齐——自己还有机会。

    刘曜接过一旁侍从递上来的扇子,摇扇得意道:

    “陈安底下的羌人氐人号令不齐,各自为政。陈安本人武艺虽高,只有匹夫之勇。看了朕的锦囊之后,朕的爱将略施小计,让我军少推,陈安就带着亲卫追了上来,真是愚蠢之至。

    “朕的铁骑于是立刻四面合围之,那些氐人羌人见状胆裂,哪儿还敢救;只有那个姚弋仲还敢上前一战,立刻被我军杀得丢盔弃甲而逃。于是陈安被我军围杀,首领一死,敢战的姚弋仲也被大败,那么剩下那些杂碎自然望风而溃。”

    桓景捏紧了拳头,自己不该让氐羌军单独行动,又忽略了陈安莽撞的性格,难怪氐羌军会大败。现在这样一来,锤子失败了,单凭自己这个砧板,情况就危险了。

    或许,临晋城中的桓宣也会出击,可临晋城中那区区几千人哪儿够用啊?

    刘曜远远望见桓景若有所思,以为自己已经震慑了桓景,只是对方碍于道义,尚不愿投降。

    “对了,还有个叫蒲洪的,也是识大体,在陈安死后,居然整顿全军来投降我军。桓刺史,彼区区氐人,尚且知道顺天者昌的道理。你是聪明人,必然知道怎么选择。”

    桓景叹了口气,跨上战马,不顾旁人劝阻,只身来到阵前:

    “兹事体大,仆不得独断,还需与众将商议方才能决定。如今已经过了午时,不妨待我军商议两个时辰再来回复。”

    “会不会是缓兵之计?”一旁的宦官向刘曜窃语。

    “不太可能,彼匹马而来,必是服从了,不过他那些部下或许还难以摆平。”刘曜正为大破氐羌军得意,于是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何况彼两万疲惫之师,怎敢抵挡我大军?不如我军再等两个时辰,若是他不从,再全军冲锋不迟。”

    于是侍从宦官接令而去,来到桓景前方大喊:“准了!”

    桓景拔马回营,诸将都不愿投降,正义愤填膺地准备讨个说法。桓景急急吩咐:

    “又给诸君争取了两个时辰,快去修补工事!这是敌军最后一波攻击,明天他们就断粮了!”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开动起来,该修整的修整,该修补的修补。两个时辰之后,太阳西斜,新军重新打理了阵地,将阵亡的匈奴士兵铠甲扒下,换到己方的先锋矛兵身上。先前被冲散的粮车也被重新摆整齐。

    申时已到,新军的传令官出列:

    “我家的使君说了,经过思量,唯有死刺史,没有降刺史,请足下进攻,我军自当奉陪。”

    刘曜大怒起身,将胡床举起,狠狠地摔在地上:“给他留一命,他不要,那就不是朕不仁了!全军压上,决一死战!”

    匈奴军队不情不愿地开始向新军的阵地移动,这次,与击败氐羌军之后的军队合军的匈奴军队数量比上午还多,然而新军毫无畏惧,毕竟他们先前已经击退过两次匈奴军队了。

    虽然眼下战马消耗殆尽,前锋也几乎哥哥带伤,可谓艰难之至,然而若是再战一次,也在所不辞。

    眼看匈奴军队已经接近阵地,黄昏前一场惨烈的战斗即将再次爆发。

    忽然,匈奴军队侧方出现一阵骚动,在战场北方的天边,落日照耀之下,沙尘漫天,似有一支大军来到。

    “是桓司马来了!是桓司马来了!”哪怕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老将李矩,此刻也几乎要兴奋地跳起来。

    可是桓景却坚定地说:“不可能是宣弟,临晋城里没有多少骑兵。可你看前方的沙尘——那显然不是步兵作为主力的部队。”

    “那会是谁呢?”李矩不解。

    桓景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氐羌军的残余?但不可能有如此多士兵。或许是北地郡以北的草原部落,比如铁弗部之类?然而他们兵力也不足?为何要掺和此事?”

    有一个更加悲观,也更大的可能性,桓景没有说:那是刘曜将留守河东的部队也抽调过来了。毕竟刘曜缺粮,或许向河东发过求救信,那么现在也该是留守的河东军带着粮草来支援的时候了。

    可新加入战场军队的到来,并没让刘曜的军队更加振奋。现在刘曜的前锋军队也停下了步子,驻足观望。两军共同观望着这批未知的军队,一时竟忘了战斗。

    那支军队越来越近,桓景皆由千里镜望去,只见北方的天空下,是成排铁甲的高大战马,马蹄声如涨潮一般。既然匈奴军队也愣住了,那么说明他们也不清楚这个奇怪的来客是何方神圣——也就是说,来人虽然不知是不是朋友,但多半是匈奴军队的敌人。

    “准备出击!”桓景精神一振。

    刘曜急忙令匈奴军队后方向来军击鼓为号,这支骑兵大军依旧不理会,只是继续向前,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他们正是要冲击刘曜的本阵。然而这支军队依旧不打旗号,只是继续向前。

    匈奴北边的侧翼已经可以望见骑兵先锋的矛尖了。

    “快,不要管晋军了!快结阵!”刘曜骑上战马,绝望大呼。

    然而号令方才下达,匈奴军队的西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军败了!我军败了!”

    匈奴军阵登时大溃,军中本来就因为河东军和关中军的龃龉而军心不稳,此刻经过两日的疲劳,加之军中缺粮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现在面对两方面的强敌,又听闻己方战败,即使是再坚定的匈奴人,也不想再为以怒兴师的刘曜卖命了。

    匈奴士卒自相践踏,开始狂奔起来。蒲洪——方才“我军败了”正是由假投降的他喊出——趁势带着部众在匈奴军阵中胡乱砍杀。

    “新军全体冲锋!”桓景见状,也下令全体出击。新军阵中弓矢齐发,随后,就如两天前那样,只要手持武器,无论是什么兵种的新军战士一律向前厮杀起来。

    来历不明的骑兵尚未触及匈奴军阵,在临晋城东的原野上,各方势力已经乱成了一团。

第八十三章 临晋之战(六)

    仿佛利斧砍入木头,北面的骑兵呈楔形阵,分三列直插入已经散乱不堪的匈奴人阵中。战马过处,所向披靡,直到两军相接,这才从阵中纷纷竖起旗帜,上面要么书有大大的一个“晋”字,要么书有大大的一个“凉”字。

    “凉州大马!是凉州大马!”

    新军阵地中传来兴奋的呼叫。桓景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月以前,自己以长子桓伊为质,换来的凉州援军!

    凉州军队来得如此之巧,难道冥冥中真有天命?桓景不打算细想,只是先让弓弩手向乱成一团的匈奴军队放箭。

    匈奴军队被骑兵驱赶,又不断遭遇桓景弓弩手的射击,都争相向西南方向逃窜,想要重新组成阵型。然而蒲洪早就让部下皆戴上氐人的羊毛毡帽,氐人在暗,匈奴人在明,面对阵中氐羌军队乱砍乱杀,甚至连啃带咬,匈奴人哪儿还稳得住阵脚?

    刘曜知道大势已去,赶紧让侍从宦官抬着肩舆向西,佯装要向西逃走。却纠合死忠亲卫,又凑出军中仅剩的马匹,打算朝东北方向骑兵和新军连接处的缺口突围而去。

    他不知道,靠着千里镜,桓景的斥候在军中一直监视着他的行踪。

    “刘曜要向东北方跑了!”

    “召集马队拦截!无需活捉!”桓景下令道。

    新军马队虽然已经经历了两次冲锋,但还是跨着疲惫的马匹转而向东,与刘曜交战。这时,刘曜已经骑马向东冲锋,见新军骑兵赶来拦截,心中清楚疑兵之计已被看破,只能硬着头皮交战。

    刘曜生长九尺,力大无穷,左右挥动马槊,一时杀得难解难分。桓景见刘曜及其亲卫的战力强悍,加上担心马队损失过大,于是下令让马队少却,直接放箭,于是箭如雨下,即使有亲卫环护,不过须臾,刘曜身上已经插了两支箭,身边一同冲锋的数百人也不过仅剩数十人了。

    然而这数十人皆是死忠,一路上虽然两次马匹被流矢射倒,随行者马上让出所乘马匹,加之刘曜所用皆是备用马匹,体力充沛,新军的疲惫骑兵竟然追赶不及。一番搏杀之后,虽然全歼刘曜的数百亲卫,竟然也让刘曜杀出了一条血路,几乎以单骑逃出了战场。

    可惜放跑了此贼!桓景有些遗憾,不过刘曜旧部尽丧于关中,即使能够侥幸单骑逃去河东,也并无根基,大概再起不能了。所以只要此战之后,乘胜麾师渡过黄河,河东至平阳可一举而破。

    桓景将目光放在当下的战场,刘曜剩下的军队确实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除了少数负隅顽抗的部队之外,战事很快变成了抓俘虏。刘曜在方才的冲锋中带走了所有剩余的马匹,所以面对骑兵的冲锋,刘曜剩余的步兵根本无法逃脱。加之刘曜先前作秀一般的“破釜沉舟”,这些士兵明白即使侥幸跑到黄河边也无船横渡,所以也就没有动力突围。

    战事很快结束了。

    凉州的骑兵以赳赳之势直入新军的阵地,桓景这才看清领兵前来的,是一员虎背熊腰的大将,桓宣跟在他的身后;而老朋友阴元则在来人一旁骑着马,笑嘻嘻地捻着须:

    “这位是牙门将韩璞,乃凉州名将,先前也曾为天子解围,只可惜长安联军心力不齐,最终功亏一篑。今日依约而来,本来做好在贵军战败后和刘曜相持的打算,没想到贵军远比老夫想的要坚韧。”

    桓景也在马上拱手,半是客套,半是真诚:“若非贵军依约而来,我军恐怕就撑不住了。”

    “凉州人,从来说到做到。”韩璞话不多,但声音异常干练。

    众人大笑,趁着军士打扫战场的间隙,开始攀谈起来。

    原来,凉州的军马本来在数日之前赶到了长安,听闻桓景已经去临晋之后,就又赶赴临晋,终于在一日前赶到刚刚解围的临晋,见城墙上有战斗的痕迹,赶紧询问城中的桓宣,这才得知桓景已经率主力前往突袭刘曜的侧翼。

    而这时,败兵刚好传来陈安被刘曜击溃的消息。桓宣稍稍一推断,就发现哥哥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于是赶紧向韩璞求援。

    韩璞当机立断,选择立刻抛弃步兵,只带骑兵前进。甚至本来作为聘礼送给桓景的战马,也让军中稍稍会骑兵士兵骑上,如是居然凑了万余骑,就心急火燎地朝战场而来,总算没有失约,赶上了最后一击。

    在听完桓景转述战场经过,陈安是如何失败,最终只能自己独自面对刘曜之后,韩璞摊手叹道:

    “陈安有勇无谋,难怪失败了。不过他手下的那些氐羌兵,皆是各怀私心之辈,又分散在各个部落。如果他不第一个上,恐怕没人跟着上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桓景刚刚从斥候那里听到蒲洪的消息,大为惊讶:“这次足下冲锋,之所以如此顺利,也是托了一个叫蒲洪的氐人对敌军假投降。”

    韩璞仰头回忆片刻,点点头:

    “也是,氐羌之人也并非全是色厉但薄之辈,我们来的路上,见到一个叫姚弋仲的羌人,正在奋力收拾残兵,准备再战,但就是不朝战场开进。”

    桓景有些好奇:

    “为什么?”

    阴元从一旁插话解释:

    “那个羌夷说,先前战败,不敢在取胜之前战死,因为没脸见陈安;又说不敢在没有整顿好兵士之前就上战场,因为没脸见桓使君。嘿,这家伙倒是一点不遮掩。”

    看来在原时空后世纵横关中的氐人羌人,原来也就蒲洪和姚弋仲靠点谱。经过陈安失败的冲锋,氐羌各部除了这两人的部众尚存建制,其余都已经被打散了。

    不过,对于已经获胜的桓景而言,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从前还要仔细思考和陈皮部的关系问题。现在陈安一死,而氐羌各部又遭到惨重损失,那么两个氐羌首领归顺自己,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如今陈刺史一死,秦州群龙无首,不才希望代张使君提一个条件。”喝了两轮酒,阴元继续说。

    “请说。”桓景明白他大概是说秦州的归属问题。

    “陈刺史已死,秦州刺史一职,可由使君自任,然而黄河以西的金城郡,还望作为此处出兵的酬劳,如何?”

    金城郡地近陇西,是晋人多于氐羌的地界,后世的兰州市就在此处。阴元的小心思估计还是将难以管理的氐羌让给桓景,而给张寔换回一郡之地。

    桓景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是封疆大吏,又不是诸侯王,何来酬劳一说?张使君若要管辖金城郡,能够为我们雍州秦州分忧,那亦是一件好事。”

    听到“诸侯王”三字,阴元面色发红,手指微微发颤,知道方才争取疆界这种事情,还是过于僭越了,即使从儒家的视角来看,也接近于乱臣贼子的行径。何况既然桓景已经答应了让张寔管辖金城郡,自己也不便再提别的要求。

    于是接下来,凉州诸将并未再提任何超出金城郡的要求,转而谈及张寔女儿婚约的事情。非常奇怪的是,对于桓景让张兰英做妾室的方案,张家竟然没有异议。桓景自然好奇,忙问阴元原因。

    “说来也简单,司空张华是老刺史张轨的贵人。当初张轨授职为太子舍人,就是张华从中提拔;后来赴凉州上任,也是张华所举荐。所以一开始张刺史得知兰英要来做妾,非常不悦,然而听闻尊夫人是张华孙女之时,张家无论上下,立马气消了,还说因为同姓之谊,要让兰英和尊夫人认个姐妹。”

    桓景长舒一口气:张华真是无处不在,当初张宾在自己被俘虏时善待自己是因为张华,后来游子远之所以愿意反叛刘曜也是因为张华,现在张华又成了凉州和自己之间关系的润滑剂。

    更不要说张华留下来的那些典籍了——若不是那个老学长,自己真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烦。

    当晚双方就地休息,相谈甚欢。次日,两军顺势东进,经过一日一夜的行军,一直追击到黄河边,才从逃兵口中听闻刘曜在黄河边骑马找了许久,才找到仅有的两艘没来得及被他凿沉的小舟,与亲信渡河而去。而剩下的匈奴军全部在黄河边做了俘虏。

    正当众人都为饮马黄河顿生豪迈之情时,卞壸从长安发来了一封令人震惊的情报——

    王敦攻占了寿春。

第八十四章 急转直下

    桓景本来正欲借着凉州军的兵势,乘胜跨过黄河,直捣平阳。可是现在却突然得知后方起火,一时进退两难。

    “王敦怎么就占领了寿春?寿春不是祖约在管么?”

    他抓住前来送信的斥候盘问,可斥候也说不出更多信息了。原来这条消息是桓彝通过往来商旅得知的,于是立刻发来长安,可是桓景自然不在长安,于是辗转多日方才送抵前线。目前经过多人转送消息,就只有“王敦占领寿春”这一条没头没尾的情报。

    于是桓景一面继续命部下在岸边伐木做船,准备渡河;一面向洛阳发信问桓彝,责成他迅速弄清豫州的局势。

    可是信发出去才不过五天,信使估计都没走过潼关,洛阳方向又传来一条消息。这次是桓彝的亲笔信,没有经过长安,而是直接送抵临晋。

    直到看到桓彝的信,桓景方才明了事件的全貌。

    原来,在空手套白狼获得徐州之后,司马睿听闻祖逖已经几乎收复了河北,正要向龟缩幽州的石勒进军,于是又迁祖逖为冀州刺史,将豫州拆分为南北豫州,分别由戴渊和祖约担任。这是桓景在临晋之战前就获得的消息。

    祖逖自然以前线战事未定为由,致信朝廷,希望能够朝廷的决定能再延缓一些,直到冀州事务大定,足以支撑继续和石勒作战时,再来商议划分州郡之事。可在朝廷看来,这反而显露出祖逖十足的不臣之心,于是继续催促祖逖让出豫州,并且遣戴渊上路赴任。

    在这个朝廷和祖逖僵持不下的档口,王敦出动了。

    以护送祖约、戴渊就任为名,他立刻从武昌起兵,不过十日就抵达寿春城下,把寿春团团围住,再随后的一整天里,他在城外擂鼓,让骑兵环游城外以示威,并遣人向城中劝降。

    寿春城粮草足备,且部下虽然是新兵,尚且有八千人,守御如此一座几经修缮的坚城依然足够。只要寿春城尚在,寿春城北的整个豫州就得到了庇护。只要祖逖从河北撤军回援,那么一定可以逼退王敦。

    但不知为何,祖约却不过一日就轻而易举地交出了寿春,随即王敦继续进军豫州。

    因为相信寿春城可以坚持很久,所以祖逖将主力全数北上与石勒交战,在豫州并未留下多少守军。此时以戴家为首的豫州当地坞堡主一起起兵,共同倒向王敦;豫州各郡县毫无抵抗,龙亢、谯城、阳夏这些郡县,迅速被王敦占领。不过一个月,王敦已经包围浚仪,也就是祖逖这次北伐的大本营。

    接着,王敦派王含继续向洛阳进军,同时让王廙从襄阳向北越过伏牛山,说是颍川、襄城二郡本是豫州的地界,只是前任刺史借给桓景暂住,现在朝廷有令,必须归还。

    桓彝手上只有六千守军,还需要防备北面石勒在并州的偏师,所以只得撤出二郡,并向桓景报告。这封亲笔信就是说的这件事情。

    小吏宣读完桓彝的信,座中响起了气愤的声音:

    “这是胡闹!大将军怎能如此孟浪?”

    “对啊,朝廷也是不择时机,这样一来,祖公在前线接不到补给,可就危险了!”

    谋臣议论着朝廷此举的动机,而武将则是担忧北伐功败垂成,凉州来的援军看得目瞪口呆,都不敢插话。

    桓景一开始面色不变,随着小吏将信读下去,面色越来越凝重。一俟小吏读完,他就忍不住从小吏手中接过信。在众人的喧嚷声中,他又将信细细读了两遍,突然,他狠狠地锤了一下几案,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他说话。桓景沉默片刻,扫视在场众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这不是大将军一时起意,显然是预谋已久了。这次不是什么帮着朝廷发兵,不过是靠着朝廷的诏令为借口,收回各州牧权力,借力打力罢了。”

    “为何说是蓄谋已久了,分割豫州似乎是朝廷的意思,王大将军只是擅自出兵而已”,座中李矩不解,望着桓景。

    “分割豫州确实是朝廷的意思,然而还轮不到他王敦来出兵,哪怕他身为大将军——无诏而出兵,是为谋反!”

    桓景对王敦的行为一语定性。大家注意到,他眉头紧锁,一副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即使是在和刘曜决战之前,众将也没见过这样的表情。

    确实,桓景此时心里交杂着担忧、愤怒和恐惧。从前他确实预想过王敦可能谋反,然而他以为王敦会顾念北伐大局,毕竟王敦自北伐以来,看似颇为配合,不止给祖逖供应粮草,还让出了淮南太守一职。至于和祖逖的那些私怨,桓景以为这时元康年间的事情,王敦大概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现在看来,之前王敦给祖逖提供粮草,将寿春让给祖约也好,都是迷惑世人的烟雾弹而已——他一直低估了王敦的胆量,并且高估了王敦的气量。

    “可是,大将军的堂弟王导也在朝中为丞相,兄弟二人位极人臣,还有什么好造反的呢?”桓宣也不解。

    桓景摇头:“五月,朝廷从苏峻手上收了徐州;七月,朝廷下令让祖逖分割豫州。如果大将军再不出兵,那么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了。所以他才乘此机会打着为朝廷出兵的幌子,趁着朝廷还没对自己下手,进占寿春和豫州,既彻底削弱了祖逖,又向朝廷示威,还获得了整个豫州,可谓一石三鸟。”

    “那么使君以为朝廷会如何呢?我们需要率军勤王吗?”卞壸问出了不少士人文臣所担心的问题。

    毕竟若是按照原时空史书上的记载,王敦接下来的行动根本无法预测,说不定真的会顺流直下进攻建康。司马睿几乎没有多少靠谱的兵力,祖逖也无法回援,那么建康城破几乎是肯定的了。

    “朝廷这是自作自受,我可管不了他们!”桓景逼视着卞壸:“你们怎么不想想祖公?现在他后路被断,粮草不济,该怎么办?”

    众谋臣无言以对。温峤忧心忡忡地说:“在下更担心的,是王敦和石勒早有勾结。若果真如此,恐祖公不免重蹈关云长之覆辙。”

    厅中众人大为惊骇,一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此时距关羽的败亡不过过去了三四代人,众人无人不知当初关羽北伐初期如何威震华夏,然而最后却败走麦城的事情,原因正是在和北面强敌相持时,被盟友背刺丢了后方——和现在的祖逖何其相似。

    温峤对于王敦和石勒有勾结的推测,更是让众人不解:王敦为何要和石勒这个公认的逆贼联合呢?

    “什么?王敦居然和逆贼石勒有所串通?他图什么?不怕身败名裂么?”桓景也被这种推测惊到了。

    “他要的是夺了司马家的社稷,还怕什么身败名裂?”温峤应道:“王敦此人行事不择手段,做事又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若是这次偷袭豫州得手,他王敦会等着祖公在冀州站稳脚跟,眼睁睁地看着祖公平定河北,然后来讨伐他吗?

    “显然不会!所以他势必想斩草除根,但凭他一个人的军力,显然无法抗衡祖逖的主力,除了石勒,天下无非使君、苏峻二人有兵,你们显然不会站在他一方。那么借石勒的势,来灭掉祖逖的势力,就是他王敦的最优解。

    “不才且做预言,此时秋高马肥,石勒估计已经了宇文部和段部的骑兵,正准备南下了……不,考虑到信件一来一回的延迟,说不定石勒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了!”

    众人大惊失色:若是王敦执意与石勒联合,恐怕不光豫州兖州不保,恐怕作为祖逖下属的桓景一方,也要被王敦和石勒夹击。

    桓景越过惊慌的众人,昂首跨步掀开帐帷,众人随之而出了大帐。帐外就是黄河,河岸上,将士正在操练,随军工匠正在赶制渡船。

    望了望门外的滔滔黄河,想着黄河对岸一鼓可破的刘曜,桓景沉默良久,现在他终于知道古书上“怅恨久之”是什么样的情绪。当初听闻糜芳投降的关羽,接到十二道金牌的岳飞,恐怕也是如此心情。

    天色阴沉,黄河涛声隆隆。

    最终他仰天长叹一口气:“好不容易歼灭了汉国主力,这一次却无法再渡过黄河了。

    “这次且放过刘曜,全军先回临晋整编,接着向潼关进发,以图尽快赶至洛阳,给祖公以支援!”

第八十五章 南撤

    当祖逖接到寿春被围攻及攻克的消息时,他正在易水南岸的北新城整顿兵马,准备过河。

    自从襄国之战后,石勒只顾收编段部鲜卑残部,而让军队退出冀州。祖逖依次接管冀州各郡国,先是收复了巨鹿、安平、清河、平原,接着是渤海、河间、博陵、高阳、中山和常山。每收复一地,祖逖就派出军中寒士到各坞堡拉拢坞堡主,重新建立各地官府,待一地安定之后,再向下一地进发。

    这样虽然进展不算迅速,但却十分稳健,半年以来,祖逖后方粮草运输完全畅通,当地士族虽然在石勒和祖逖之间两头下注,但也没有闹事的意思。与桓景直接发粮不同。按照先前的计划,祖逖将从豫州调运来的粮食,分发给当地的士族,再由各地士族自行决定如何赈济灾民。河北终究还是一个坞堡主势力强大的地方,不笼络当地的士族,必定寸步难行。

    眼下,除了最东面的章武尚且没有归附之外,祖逖已经拿下整个冀州。易水对面,就是祖逖的老家范阳。少年之时祖逖常在易水两岸游学,对此地的地理熟悉得很。

    而对于范阳这个进入幽州的要冲,石勒也已经是退无可退,所以在易水对岸布置了重兵防守。两军的对峙是不可能持久的,祖逖兵力占优,自然决定率先打破这一局面。

    可是,计划中的渡河,就这样被南面来的两条消息彻底打断了。

    寿春被围攻和寿春被攻克的消息传到北新城,其间不过隔了三日。祖逖又惊又怒,不敢相信经过纪瞻重建,又经过自己亲自修缮,并且让亲弟弟驻守的寿春城会如此快地陷落。难道祖约没有抵抗吗?还是说他中了贼人的奸计?

    他向探子再三确认消息无误之后,瘫坐在地上:

    “此番北伐,又要无功而返了。”

    士况赶紧从旁扶起祖逖:“祖公,这次北伐失利,来年再次准备准备,可以继续北伐。冀州供应不了大军粮草,必须先处理后方事务为上。”

    这次北伐,粮草都由豫州乃至江淮之地的粮草支撑,冀州去年方才经过蝗灾,当地的坞堡主尚且需要靠祖逖接济,又怎么可能拿出多余的粮草?现在后方的粮运被掐断,军队无粮寸步难行,退兵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

    郗鉴也拱手跪地:“即使这次撤退,卑职也愿追随始终。虽然朝廷迁祖公为冀州刺史,若冀州有失,卑职愿让出兖州,作为大军驻地。”

    祖逖摇摇头,缓缓起身,眼睛依旧长久地盯着易水以北:

    “王敦决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豫州,他是想置我于死地,这样,朝中就再无人能制他了!

    “不过,我并非是顾念我一个人的安危得失。只是河北士族及庶民这次归顺我军,若是石勒再度南来,必然对士民以反叛为由大加屠戮,若是诸君下次北伐,恐怕黄河以北再无大晋忠臣了。诸君可知诸葛亮伐陇上之事乎?”

    从前诸葛亮第一次北伐,陇西士人群起而响应,然而终究在街亭功亏一篑,随后魏国就对于陇西乃至凉州展开了清算。于是诸葛亮之后的数次北伐,再无第一次北伐那样群起响应的盛况了。

    众人相视无言,良久,董昭方才拱手道:

    “祖公,我愿亲率精兵五千,在北新城死守殿后。料得之前石勒已经丧胆,龟缩在易水以北不敢南下,请祖公全速南下,不要顾念后方。”

    “也只能先南下将王敦逼退再说,石勒龟缩了半年,应该还不会出击——不过我们也只能赌他慑于我军兵力,又不知豫州情况不会出击。冀州诸郡不稳,先退到邺城再说吧。”

    祖逖叹了口气,只得下令董昭带五千人在北新城殿后,当夜带着其余军队向邺城方向撤退,并一路写信向王敦责问情况,王敦只是不回。

    而一路上传来的消息也愈发令人心惊,在寿春沦陷之后,龙亢、谯城、阳夏接连沦陷,而且王敦也进占了桓景治下的颍川和襄城,说明桓景留在后方的兵力也是自保不足。

    祖逖军中士卒除了一开始跟随他的幽燕河北难民,多是在豫州新募的。听闻后方被占,想到父母妻子,都无心再战,每日逃散者甚众。石勒的先锋斥候已经渡河,连日跟在大军后面,不断叫阵,喊的都是豫州已经全境被占的消息。

    “可恶,羯胡竟敢惑乱我军心,想让我军不战自溃。”郗鉴怒道:“请祖公让我以精骑击破之!”

    祖逖苦笑着:“不,将士都知道豫州被王敦占了,还瞒什么呢?更可怕的是,石勒估计早和王敦有了默契,否则他居于幽燕一隅之地,怎么可能得知豫州的事情?”

    石勒和王敦的默契合作,才是祖逖一眼看出并为之担心的事情。祖逖虽然料到了王敦不顾大局袭击后方的可能,然而并未料到王敦事先和石勒有联系。现在可要面对两路敌人了。

    “那么,石勒必然旦夕南下,我军危矣!”郗鉴一惊,随即献策道:“请尽毁河北田地,烧其屋舍,尽迁当地百姓,这样石勒就算再占河北,也站不住脚。”

    祖逖沉默良久,方才说道:“由百姓自择去留吧。此时尽迁百姓晚了,于军心也无益,反而会拖慢速度,还是速速南行为是。”

    他只是下令让军队继续南行,军士中有动摇者继续逃散。

    大军从北新城撤回时,加上河北百姓自愿加入者,尚有六万余人;待到撤回到襄国之时,因为部众逃散,还有四万余人了。而待全军撤回邺城之时,就只有两万人出头了。

    全军刚到邺城不久,几十个衣衫褴褛的骑兵从北面而来,看样子并不是石勒的斥候,祖逖急召见之。那些骑兵刚一翻身下马,就跪地大哭:

    “石贼全军渡过易水,董将军困守北新城。石贼用霹雳车轰城,加之军中有河北士族为石贼奸细,北新城不过十日即破。董将军与亲卫力竭战死,五千众尽丧,唯有我等乘马突围而出。”

    而此时,又从当地人口中传来王敦已经开始围攻浚仪的消息。

    听闻王敦如此不顾大局,三年的努力毁于一旦,祖逖怒气填胸。同时他又想到董昭殿后战死,无数将士和河北百姓因为王敦一己私欲和朝廷的愚蠢而葬送,一股哀痛又贯彻肝肺,一时头晕目眩,几乎差点昏过去。

    “当初桓景劝我防备王敦时,我还是过于轻视他了,否则怎会有此败!士少(祖约)为何会如此快献城呢?为何会如此呢?”

    无论是普通的士卒,还是追随祖逖多年的亲卫,众人都垂泣。祖逖环视众人一眼,反而心情平静下来,独自仰头长叹:“石勒出兵了,邺城现在也待不得了,全军宜向枋头而进。”

    “祖公之言是也,石勒之众皆骑马,可日行五十里”,郗鉴也半是进言,半是安慰:“而河北土地平旷,不足守备。宜先渡河为上。泰山、高平二郡,地势险塞;又有我宗族在彼,可以长期坚守,以待援军。”

    “也是,全军继续向高平前进,有了一方土地,我们才好坚持下去,也必须坚持下去。毕竟若无我在北方,恐怕王敦就可以南下直取建康了。”

    豫兖联军又向南行了五日,抵达枋头渡口。正当军心惶惑之际,北方烟尘滚滚,石勒带着他的黑甲骑兵,重新回到了黄河北岸。

第八十六章 渡枋头

    秋风萧瑟,河水涌动。

    南岸兖州的百姓早早地备好了渡船,祖逖先让随军的河北难民和军中年少者渡河,自携精锐和老兵扎营殿后。

    面对祖逖结阵殿后,石勒的大军一时畏缩不敢前进,只是在五里开外的高处驻扎,远远派哨骑试探。哨骑回报大帐,具言祖逖军容整肃,若是急急攻之,恐怕伤亡甚大。

    “哪怕伤亡惨重,也必须彻底击败祖逖,不然孤将天天担心他再次北上,到时候又要睡不安寝,食不甘味。”石勒决意向正在渡河的祖逖发起进攻,他转头问程遐:“王敦那厮进军到何处了?”

    “据来信,王大将军尚在浚仪,浚仪已经围攻数日,尚未攻破。”

    石勒戏谑地一笑,原来程遐这个家伙还是有些用。本来自从祖逖在襄国大破段末柸之后,他部下军中一片惊惶,都不敢南下应战,连一贯智计百出的张宾都束手无策,只是勉强答应去联络北方的宇文、慕容二部,让石勒做好成为公孙瓒第二的准备。

    即便张宾万般劝说,宇文部勉强答应派兵支援,而慕容部的老狐狸慕容廆则尽数推脱,根本不发兵南下,所以即使祖逖的兵锋已经直抵易水南岸,在晋军攻略冀州的日子里,石勒使尽浑身解数,加上困在晋阳根本无法回援的一万两千人,也只凑出了五万来源混杂的兵马。

    可没想到,自己一贯看不起的程遐却通过士人间的门路,在危急送来了王敦的信件,成为了左右胜负的关键。

    在信中,王敦称自己将出兵豫州兖州,并向朝廷表石勒为幽冀二州牧;换取石勒退位赵王,追击祖逖,和不渡过黄河的承诺。此信件一到,石勒立刻振奋起来,虽然不清楚王敦为何会背刺祖逖,然而这种大好机会石勒自然满口应允——退位赵王、不渡过黄河什么的,随时都可以出尔反尔;然而对付祖逖,可是双方共同的利益。

    于是石勒重新整编兵马,静待祖逖退兵。待到祖逖退兵之后,石勒方才找准时机,立刻率大军渡过易水,攻破北新城,随后长驱直下,靠着骑兵的速度优势,终于在枋头追上了祖逖。

    “回信给王敦,说祖逖正在枋头渡河,孤将击破之,不给他留后患!”石勒在蓟城憋了半年不敢出兵,如今方才扬眉吐气。

    看看石勒得意的表情,张宾再望向远处晋军军阵,见河北百姓扶老携幼随晋军南下,黄河之上,渡船往来不绝,心情复杂。

    当初张华和他夜谈,若是天下有胡王出,当尽力辅佐之,劝谏其勿伤百姓,自己真的做到了吗?在河北屯驻之时,他先是献策石勒劝农桑,建学校;后来又助力石勒击败了王浚,除去了北方一大暴君。可是之后的事情,却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

    几年下来,由于和祖逖征战,加之蝗灾肆虐,石勒不得不对当地百姓百般盘剥。除了笼络了一些首鼠两端的河北士人,自己先前在河北的治理成果几乎已经荡然无存。所以现在,他看到的是,河北的百姓宁愿随祖逖南下,在路途奔波中死去,也不愿在石勒的治下存活了。

    自己真的跟对了人吗?还是说,除了自己,将来石勒身边再也没人可以约束石勒了?

    想到这里,张宾决定还是不能让石勒渡过黄河一步,尽力放祖逖过河。他咳嗽一声,劝谏石勒: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自然之理。主公如今全取河北,然而威信未立、恩德未施,正是退而修内政之时。

    “如今我军好不容易重新整编成数万人的大军,若是贸然与祖逖作战,恐怕损失过大,反而让王敦坐收渔利。不如我军驻扎于此,整训军队,将祖逖驱离河北即可,不必赶尽杀绝。”

    石勒听闻此言,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前,不满地望向一边。他正想取得一次胜利来立威,见张宾不按他的意思来献策,心里满是不高兴。这些表情,都被一旁侍立的徐光看在眼里。

    “右侯此言虽然保得万全,实则过于求稳了,反而不利于大势。”他小心翼翼地进言,斟酌着此句,尽量在不触怒张宾的同时,取悦石勒。

    石勒听闻此言,果然大喜:

    “徐郎不妨细说?到底是怎个‘不利于大势’?我军又该如何顺应大势?”

    徐光见石勒喜形于色,知道自己这次又成功地讨好了石勒,于是趁热打铁:

    “我军杂五族之兵,既有从前河北豪杰,更兼王浚旧部,全靠主公威信方才聚合在一起。如果没有一场酣畅的胜利,主公在军中就没有威信;军士们不相信跟着主公能够立功,如何愿意卖命呢?

    “不如乘着祖逖半渡,击破其在北岸的残部。祖逖看似军队强悍,实则先前南下之时逃散大半,加之军中杂有百姓,根本施展不开,只要先以疲兵之计,再用铁骑揉之,必然大胜。”

    石勒不喜“胡”字,所以徐光就说“五族”;而所谓“河北豪杰”,那自然是指与石勒一起从盗匪起兵的老营精兵。徐光说的,也不完全是谄媚之词,这些来源复杂的军士,全靠军功和战利品方能拧成一股绳。

    自从祖逖此次北伐以来,石勒一直避战,军中多有不满。如今只是打下了一个北新城,根本满足不了军士们立功和杀戮的欲望。无论是徐光,还是石勒,都知道军队急需一场大胜。

    张宾本来看不起从传令侍从擢升为郎官的徐光,于是轻蔑地反驳道:

    “百姓不抚,则粮草不济,如何能在河北立足?”

    徐光眼珠一转,又观察了一番石勒的神色,下定决心再冒犯张宾一次:

    “右侯眼光还是太小。天下英雄,主公独忌惮祖逖而已,如今祖逖已经失败,王敦急于篡位,必然无心北面,天下还有谁能阻挡主公?

    “主公之军势,当横行天下,何必拘束于河北一隅?若是河北无粮草,就让老营为军官,招募并州河北的饥民入我军中,去抢掠豫州兖州的百姓。如是则粮草何足忧也?”

    张宾见徐光对抢掠百姓大言不惭,激愤道:

    “徐光可斩也!若是抢掠,则必有杀伐。如果好不容易我军迅速收回河北,一路上没有掠夺百姓,收回了一点可怜的人心,你是在逼迫主公失天下之心吗?”

    徐光心中忐忑,决定放手一搏,但表面上仍然大笑:

    “晋之失天下,就在于吃饭的废物太多,而能种粮的地太少。河北并州的饥民嗷嗷待哺,如今已是深秋,春天因为战事误了农时,再种地已经来不及了,右侯如何力劝农桑、免除税粮,也不能在这个冬天养活那些饥民。除了抢掠豫州兖州,不才看不到任何出路!

    “失的是天下草民之心,得的是三军将士之心!有粮草而无刀剑者,那就是天然的粮仓;有刀剑而无粮草者,则处处皆是粮仓!”

    “休得对右侯无礼!”石勒佯怒喝住徐光,心里却大喜过望:“不过徐光说得有理,军心还是在民心之上,不得不察。吾意已决,即刻进攻!

    “此外,这次进攻应当只是一个开始。一旦击破祖逖,那么王敦自然会收拾祖逖的残余。而我军可乘次机会,向司州进发,与留守晋阳的孔苌将军在河内郡会师,直入洛阳。

    “诸君还有甚话要说?”

    张宾叹了口气,不再辩驳。他知道,徐光只是石勒的传声筒,石勒心意已决,再怎么劝说也没有用了。

    当日,石勒遣宇文部的弓骑兵围住祖逖在北岸的营地攒射,日夜骚扰,有时作势突击一下,但随即撤退,扰得晋军无法休息;殿后的晋军本来就人少,现在只能日夜不眠来掩护百姓和友军继续渡河。到了两日之后,虽然祖逖又撤回不少军队,和大部分难民到对岸,但留守将士们已经疲惫至极。

    于是石勒趁此机会,下令全军进攻枋头北岸的晋军营地。留守在北岸的数千晋军虽然都是随着祖逖从京口起兵的老兵,意志坚定,然而几日的轮战下来,再也无力作战。加之石勒的老营全部装备了王浚和段末柸留在蓟城的重铠铁马,晋军在北岸的大营抵抗了一日便被攻破。先前被压制已久的石勒军今日得到了释放,杀红了眼,即使面对随军百姓的求饶,也毫不在意,只是肆意屠戮。

    殿后的晋军勉强将祖逖护送到岸边,送祖逖上了最后一批过河的船。遥望北岸,火光冲天,中间夹杂着哀嚎声,和羯胡士兵的大笑。祖逖跪在船尾,向北长拜不起。

    最后一批晋军抵达南岸的时候,郗鉴将部众重新清点了一遍,相较于从邺城出发时的两万人,现在到达南岸的晋军只有不到一万人了。祖逖发放军粮,遣散了军中百姓,又遣散了愿意离开军队的豫州兖州军士。带着最后五千意志坚定的人马,向高平郡进发。

    三日之后,急行军的祖逖和郗鉴抵达高平城下,遥遥望见城头竖着几面大旗,每面之上都书一大字——

    ”王“

第八十七章 走高平

    “是王敦的军队!诸君戒备!”

    郗鉴赶紧下令军队结阵。家乡被王敦突袭,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王敦不是前几天还在围攻浚仪吗?怎么突然就占领了高平城?

    或许只是王敦以偏师进驻高平,家乡父老慑于威势不得不暂时屈服。如果照这么推理,或许王敦在此地的兵力并不多。如今自己和祖公回到了此地,突袭城墙,或许能够和父老里应外合,一举攻破。至于夺回高平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正当他做如是思考时,突然,高平城头号角齐鸣,成排的持弩军士从城墙后露出身影。号角声里,几个仆从费力地将一架笨重的物体搬上城头,定睛一看,却是一面大鼓。一人眉目疏朗,着华服,旁若无人地登上城楼,敲响大鼓。

    “王大将军!”

    祖逖一眼就认出了城头上的击鼓者。他记得王敦在金谷园时就以擅长击鼓著称,今日必然又是他得意之时,需要炫耀一番,所以亲自登城击鼓。

    可是王敦不应该还在围攻浚仪么?自己之所以选择高平,就是为了绕开王敦的主力,可是王敦却带着全军在高平等着他——自己可谓是失算了。

    随着鼓声大作,两侧山林中隐隐有兵戈相撞之声,祖逖向道旁举目望去,旌旗在树丛中若隐若现,四处皆是伏兵。略略估计一番,每一面的伏兵都是自己当前兵力的数倍之多,饶是手下的将士再英勇,也无法逃出重围了。眼下几乎事已不可为。

    一通鼓毕,王敦大汗淋漓,一边擦汗,一边以鼓槌遥指祖逖大笑:

    “祖士稚亦有今日乎?

    “我带着六万大军来到高平这个小地方迎接足下,可谓是礼重备至。足下山穷水尽,何不早降?我可以保足下爵位,只是夺去军权,尚不失为高门。省了军中之事,做个清闲名士,岂不快哉?可不要闹得不体面!”

    祖逖紧闭双唇,忽地摇头无奈一笑,在众人瞩目中上马出阵,亦遥指城头,似将有所言。王敦微笑着,期待祖逖按着计划体面投降。

    “王大将军何不来我军中做个名士,也可保足下名爵!”

    王敦张大了嘴巴,回望诸谋臣,不知如何回复。几年以来,他潜怀兼并天下之意,先后将荆江湘梁四州收入囊中,唯独忌惮祖逖,方才不敢行动。如今这个老对手就在眼前,看起来自己胜券在握,可对方怎么就没有一点畏惧呢?哪怕求饶也好啊!

    他只是暗自骂道:“老顽固!死到临头还嘴硬!”

    一旁钱凤赶紧进言道:“此人之所以不愿屈服,还是重名声胜过实利。主公只需要让他明白,就算不屈服,战死,也得不着什么名声就可以了。天下行将是主公的,他到时候也只是螳臂当车的迂夫子罢了,哪儿又会有名声呢?”

    王敦又清了清嗓子,假笑着在城头遥鞠一躬:

    “足下还是心存侥幸,以为晋室可以复兴,这样即使自己尽力抵抗而死,仍不失为忠臣。然而足下死后到底是旧朝的忠臣,还是新朝的逆臣,不值得深思乎?”

    祖逖哑然失笑:“官位、名声,这就是你们这些混账在乎的东西么?我倒也不在乎什么晋室的社稷,然而河北数千里江山,数百万百姓,就这样被你们弃之不顾,沦入石勒手中,亦不值得深思乎?”

    王敦一时失语,他不明白祖逖为何那样在意那些贱民。但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迂夫子就是这样失败的:若非祖逖倾力北伐,导致豫州空虚,以他王敦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拿下整个豫州兖州。

    他不禁想到当年在金谷园之时,石崇常令侍女行酒,如果客人饮酒不尽,就威胁杀掉侍女,如是逼迫宾客喝酒。而每次面对这一招,王敦照常不喝酒,坐视侍女被杀。他理解不了为何那些同侪会为了救一个卑贱的侍女,而老老实实接受石崇的劝酒——

    正如今日,他无法理解,为何祖逖会为了所谓河北的百姓,而对豫州兖州防备如此空虚。

    不过王敦从来不关心他不能理解的事情,于是他摇头,正要挥手下令两侧伏兵杀出,钱凤拉住了他的手:

    “主公且慢,这些军队还能为我所用。若是尽得祖逖练兵之法,未尝是件坏事。可以其部下三千人,及豫兖百姓性命动之。”

    “祖逖会为了那些贱命投降,别扯了!”王敦嗤之以鼻。

    钱凤刚想辩解,忽然想到王敦确实为人凉薄,恐怕是真理解不了祖逖所想。他干脆心一横,绕过王敦,自城头向下劝降:

    “祖公若是今日不屈而死,算是做了一回英雄。然而尔部下的三千人马,还有在豫州兖州先前的官吏,及其亲随百姓,这些都值得舍弃吗?

    “若是祖公重名节,可以先让全军投降我军,自己亦不失为大晋遗民,可乎?”

    祖逖一愣,钱凤的暗示可谓毒辣。今日抵抗确实是无意义了,他只希望拼将一死来保全自己的名声,却没想过在自己死后,以王敦的凉薄性子,必然会对整个豫州兖州展开清洗。无论是他手下的将士,还是自己在豫州兖州拔擢的官员,都会被王敦屠杀殆尽。

    那么自己在豫州兖州留下的守御体系就会毁于一旦,倒时候如何能够继续抵挡石勒继续南下?

    他没有回话,但表情明显有些动摇了。

    见祖逖开始犹豫,钱凤赶紧示意身后,接着城楼内一人着白袍登上城楼。城下无论是祖逖还是众将士都瞪大了眼睛——

    此人正是祖逖之弟祖约!

    “士少!怎么你也跟着王敦那贼徒!”

    祖逖又惊又怒又悲,手紧紧勒着缰绳,将坐下战马都拉得直立起来。他想过祖约可能因为无能丢掉了寿春城,也想过可能是自己当年修筑城墙时留下了漏洞,然而万万没想到亲弟弟祖约会背叛自己。

    “哥哥!”

    “我没你这个弟弟!”

    祖约掩面道:

    “哥哥北伐至冀州,朝廷已经任命哥哥为冀州刺史,又任命我为北豫州刺史,王大将军北上护送我赴任,可谓名正言顺。”

    祖逖挥鞭遥指城头,怒道:“士少,你自己信你说的话吗?”

    祖约也咬着牙反斥:“哥哥以为我就不配做一州之牧吗?”

    他见哥哥不答,将手用力一拍城头女墙,继续说:

    “当初我随戴渊来从桓景手中接管谯郡,是哥哥你阻止我的。当初在怀县之战中,我被哥哥派去最前线送死,血战方才抵挡住匈奴的前锋精锐,可回来你只是嘉奖其他将士,却以举贤避亲为由,仍让我为一裨将。接下来几次作战,我都身先士卒,然而却被哥哥无视,依旧留在前线!”

    祖逖倒吸一口凉气,自己的良苦用心,祖约根本一点也没有感受到。

    “士少,我那是为了安抚士卒,并且让你在前线有机会累积军功,之后好让众人信服。涣儿尚且年少,我若是遭遇不测,是希望你能继承起我的事业的。否则,我又为何要表你为淮南太守呢?”

    “那是我自己从江东侨姓那里争来的,是蛇公允诺我的!哥哥你不过是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罢了!”祖约越想越气:“如今我能当上一州之刺史,也是蛇公运作的结果,有你这个哥哥什么事?”

    蛇公?祖逖先前也听过这个名号,当初只当祖约结交的江东名士之一,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先前祖约一切反常,皆是此人挑唆。祖逖本来想让祖约在侨士中结交,来作为自己和江东沟通的桥梁,可却没想到祖约已经成为对面的一部分了。

    此时祖逖可谓心灰意冷,追悔莫及。祖约见状,继续劝降:

    “不过即使哥哥对我如此刻薄,我也不会薄待哥哥。考虑到过去的恩情,现在我为哥哥在北豫州留下了一个闲职,你可以在那里颐养天年,岂不快哉。

    “哼,如果你继续负隅顽抗,那么就又让我这个弟弟难做。到时候,即使面对身为叛逆的旧时战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王敦见钱凤自行其是的一番劝说,加上祖逖祖约兄弟二人的反目,居然收效显著,也改变了强攻的打算,转而劝诱祖逖:

    “祖公,今日若降,则保留尔军中建制,一切豫州粮草征兵事务,皆如往常,只是由士少接管。虽然名义上朝廷会让戴渊来接管南豫州,然而我也不会让朝廷这样欺人太甚,会将南豫州也一并交由士少。

    “如此一来,祖公你还是可以随令弟继续北伐事业,只是需听我大将军节制,若何?否则豫兖百姓,玉石俱焚,可不好喽。”

    祖逖回望将士,见自郗鉴以下,听闻看似宽厚的条件,皆无战心。再考虑到北伐大局,他知道此时再抵抗也没有意义了,只能说:

    “唯大将军所言!”

    于是三千人皆尽卸甲,王敦的伏兵从树林中走出,监视着三千人进入高平城中。祖逖跟在队伍最后,迟迟不愿入城。

    待到祖逖终于缓步进入城中之时,忽然,城门两侧埋伏的兵士一齐杀出,逮捕了手无寸铁的祖逖父子。

    王敦违背了他的承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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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与乞活军并肩作战,与祖逖共同北伐。同时,他还将和士族斗智斗勇,拯万民于水火,依托有限的生产力艰难改革。
然而这个时代,亦有石勒、刘曜,以及江东的王导、王敦,此皆一时英雄豪杰,虎贲鲸鲵,若非聪明狡诈或勇武过人,不能脱颖而出。若要成就功业,势必与之争道于中原。晋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