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晋坞TXT下载晋坞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晋坞全文阅读

作者:豆豉炒辣椒     晋坞txt下载     晋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呆头鹅

    仗算是打赢了,但事情一件也没办完。

    ——这是第二天醒来,桓景舒展筋骨,望着窗外的大雨时,进入他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昨晚差点抓住石勒这事儿,今日想想还是有些遗憾。战场上的事情,本就难以预测,。但桓景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战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呢:何况抓住石勒本来就不在他的目标之中,只要烧光楼船就算相当成功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非还是募人才和观虚实。

    如果不算士人,人才倒是发现了不少,比如邓岳一行船工,但是天知道能不能把他们拉过来。而士人中的人才,诸如王导、周顗之类,本来就位高权重。算来算去,只有堂叔桓彝是肯定被忽悠去谯郡的。

    至于观虚实,自己确实见到了王导和一众江东士人,也亲身参与了战斗,明白了江东势力是个什么战斗力。但想来想去总觉得缺点什么:他来寿春这几天,连琅琊王的面都还没有见过呢。

    即使是走走过场,有些面上的事情该做也还是得做的,比如作为谯郡司马述职之类。但到目前为止,他连琅琊王的门都没有摸到。此前他也向司马睿写过信笺,但全部石沉大海。

    这么一边瞎想着,一边梳洗完毕,他披上士人的长袍,正思考着下一步,突然院门门发出了吱呀一声,随后是一阵敲门声。

    “进来。”

    “桓司马,抱歉,没注意到你没关门。”

    桓景抬头望去,院门处站立着的是周顗。

    “原来是伯仁”,和士人们相处几日,桓景已经学会了像士人那样用字称呼人来拉近距离,“今日有何指教?”

    “你此行前来不是为了借兵么?之前五日一直在备战,想来没空,昨日战后我才向王府发函请求,没想到今日就回了。”

    原来还会有人真把我借兵当回事,桓景对自己这个老祖宗一下好感倍增。不过仔细一想,他能注意到自己也是必然之事。

    周顗从关中逃出,一路辗转流离,抵达寿春也不过是十日前的事情。同为南来的北人,肯定有一份同病相怜之情吧。

    桓景道声谢,便顺手接来书函。

    琅琊王的回复相当客气,也相当简约,夸赞了一番昨日火烧车船的功绩之后,便要桓景来府上一叙。

    而另一封书函则附在琅琊王的书函后,里面详详细细地说明了觐见的礼仪要求。这种书函之前桓景在前往王导处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不过王导席上的名士们没人把这玩意当回事。

    名士们一方面以门第自夸,所以需要这些形式来装点门楣,但另一方面,之前已经有竹林七贤的榜样,何况又正值乱世,于是实际操作中,大家又很自然地完全不拘礼数。

    想来这封书函也不过是起如此,只是有些描述过分细致,语气也令人生烦。

    比如进门鞠躬这个事情,本来简单地记一笔就行,这封书函里偏偏连神情也做出了限制,说什么要“如不容”,也就是说要表现得好像主人不让自己进入似的。桓景自嘲地笑了一声,琅琊王本来也没把自己当回事啊。

    还有什么“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不要站在门框中间处,也不要踩在门槛上。语气简直像小学老师在思想品德课上教小学生行为规范。

    这让桓景忍不住看看到底是哪个迂夫子写的这玩意。于是他匆匆瞟了一眼落款,“从事中郎卞壸”。

    便壶?桓景摇摇头,这名字也太不走心了,然后就把那份书简的细节抛在脑后。

    在哂笑一番后,他整理行装,冒着大雨和周顗来到琅琊王门下等候。几乎是家仆一个往返的工夫,一个高瘦的年轻近侍就已迈着小碎步匆匆赶到,然后向两人一鞠躬。这近侍看相貌比桓景稍稍年长,言行举止都极为恭敬,除了面色铁青这一点之外,似乎是个好相处的角色。

    看来即使是琅琊王府上,也没必要那么顾忌礼法,桓景稍一回礼,正要抬脚向前进。突然那年轻近侍厉声呵斥,吓得桓景一个激灵。

    ”桓司马读过书简了吗?“

    桓景点点头,”如果没读过请帖,我为啥登门拜访?“

    ”不是,我说的不是琅琊王的请帖,而是那封附加的书简。你方才进门踩到门槛了。“

    啊!桓景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一份”礼仪规范“,还有人真当回事?

    ”我以为江东名士素尚简易,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注重礼节。“

    ”那是自然,乱世之中,更应当以礼数约束自己。“这近侍毫不客气地回复,“本以为你桓家既为东汉大儒桓荣之后,应当约束自己,没想到也堕落至此。

    ”另外‘君子不以绀緅饰’。你低头看看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

    桓景向下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袖口处是深青色,难道这就是所谓绀緅?即使是王雍容,也从来没有教过这些东西啊。

    不对,我这是被带了节奏,怎么开始反思自己错在哪里了?我才是客人,干嘛听这家伙的。

    “这些礼数,自有主人裁决,你又是何人?”桓景反问道。

    “在下乃琅琊王的从事中郎。”

    “哈?你就是那个‘便壶’?”

    “不是便壶,是卞壸,音同“捆绑”之‘捆’。”卞壸正色道:“去年令弟桓宣来建康时,说你稍逊文采,如今看来并非谦辞啊。”

    “知道了,便壶。”

    “不要叫我便壶。”

    “好的,便壶!”

    原来正是这呆头鹅写的“礼仪规范”,想来除了他自己,琅琊王府上也没人在意他的这套规矩。桓景便不理身后喋喋不休的卞壸,带着周顗径直走入琅琊王府上。卞壸在身后紧紧跟随。

    琅琊王的行邸正是由之前周馥的都督府改造而来,形制阔大,一条小径连接正门和大殿,两侧是池塘和假山。一行三人走了些时候,才行到一处大殿下,大殿之上尽是些名士打扮的家伙。

    坐在正中高台上的,想必就是琅琊王了。琅琊王看上去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留着八字胡,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但还算是神清气朗。

    琅琊王身旁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看样子倒是怪伶俐的,大概是原时空未来的晋明帝司马绍。身后则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对于这个时空的年龄,桓景其实是有些错乱的。毕竟古人十四五岁就能嫁娶了。至于燕燕之所以二十岁才出嫁,不过是因为她本来打算事奉王雍容一辈子。所以这姑娘到底是妃嫔还是公主,实在是不好说。

    不过看她的状貌:削肩细腰,长挑身段,一双凌厉的眼睛顾盼神飞,看样子决不是媵妾那种身份低下之人。而琅琊王的正妃荀氏,司马绍的母亲,显然不可能是这个年纪。那么大概是公主吧……

    他左右较远处则另有两个近侍,一位正值中年,一位则已经步入老年了,他们皆手执白圭,恭敬的站在一旁。

    此刻他们正在清谈,见有客人来了,众人回望。周顗年少时就在洛阳知名,所以这些名士们大多认识周顗,但没有人见过桓景。

    “伯仁,这位年轻人是......”琅琊王发问了。

    “殿下,这是我昨日来函所提及的,谯郡司马桓景。”周顗拱手道

第十二章 从事中郎们

    “原来是谯郡司马,真是久仰啊。”

    桓景本来以为琅琊王初一见面会给一些下马威,没想到他说话一点架子也没有,一开口竟然是一句”久仰“,倒像一个普通的邻家富贵长辈。

    他前日里就听士人说过,琅琊王脾气和善,简直不像司马家的人;坊间甚至结合他母亲夏侯光姬风流的性格,以及前朝”牛继马后“的谶言,来推论质疑琅琊王的血脉问题。

    这种随和的态度如果说得好听,是恭谦,是礼遇下士;如果不好听,那么就是威信不立,望之不似人君了。

    “之前夏侯焘信中就说过,卿在谯郡协助他处理军务,算无遗策;昨日又听王导说,卿在战前谋划中出力颇多。今日见卿也颇年少,看来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有卫霍之风......“

    琅琊王当头一阵猛夸,弄得桓景也怪不好意思的。江东士人虽然认为司马睿能力平庸,但几乎没有人不认为他是个好人。现在看来,此人至少嘴是真的甜。

    一旁的年老侍从官见司马睿迟迟不进入正题,赶紧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司马睿这才轻咳一声,语调也变得郑重起来。

    ”请问桓公子今日来见,所为何事?”

    桓景略一施礼,决定不直入主题,还是先从昨日的情况入手:

    ”以琅琊王之高见,昨日之战,成果如何?“

    ”昨日之战,石勒南岸先锋被全歼,水师也被一举荡平,此皆诸位臣下之功也。“琅琊王不忘回顾一下在座的诸位士人。

    桓景接过话头,将今日困扰了他一整个早上的问题,娓娓道来:

    ”昨日确实是一个胜利,但是石勒并没有被完全击败。南岸除了三千老营被全歼之外,所投诚俘获者,大多为苟晞的降卒。

    ”所以他的十余万大军尚在北岸,完好无损。只要再给石勒一个月的时间,待他把水师重整之后,又可以继续南下。“

    司马睿本来在胜利之后,希望听些好话,现在听闻桓景的分析,不禁皱起了眉头:”那么依卿之高见,孤应当怎么办呢?“

    桓景走近司马睿,将随身带来的地图徐徐展开,指点着地图上的三处位置:

    “此处是寿春,淮河北岸正是石勒的大军。

    “此处是葛陂,乃是石勒伐木造舟,征集粮草的所在,由将军夔安镇守,听探子说其谋主张宾也在葛陂。

    “此处是谯城,是不才军队屯驻的地方。”

    指点完地理之后,桓景抬头,扬眉正色说:”石勒大军孤悬于寿春以北,犯了兵家之忌,只是欺中原无人,所以才将后方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

    ”如果从谯城出发,越过陈县,以一支精锐直捣葛陂,烧毁其所有辎重粮草,则石勒纵有百万大军,也不得不北返。“

    琅琊王点点头:“此计甚善,然而卿在谯郡的兵马足够吗?”

    “正是因为不够,所以才来借兵。请殿下点精兵数千,随我从涡水北上,去往谯城。之后便可发动攻势。”

    “好,孤亦有荡平胡虏之意,孤当尽发部属,交付......”

    琅琊王如此好说话是桓景万万没想到的,他本来说借兵仅仅是试探,没想到司马睿答应得如此之快。可这时大殿一角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司马睿。

    “殿下,万万不可!寿春去年才初附,江东诸士族也只是初定。一旦调离直属亲卫,恐怕中枢空虚,人心浮动啊!”

    “那么如果征发各江东士族的部曲呢?”

    “殿下以为,江东士族真的忠心如此吗?”

    座中正有江东士人,听闻年老侍从官此言,不免面红耳燥。但这观点本身,倒是正中肯挈。江东士族并不和司马睿一条心,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只是公开这么点明,未免过于张扬了。

    “即使有忠义之士,江东弱兵,天下所知。从前以孙权之雄才,兴兵十万,尚不能攻克小小的合肥城。今日即使以亲兵付之,也很难帮到桓司马啊。”一旁另一个中年侍从也提出了建议。

    这里的侍从官都这么跋扈的么?桓景算是开了眼界,看来此间势力,除了江东的本土士族,王导手下的侨姓士族之外,琅琊王自己的部属却是被侍从深深影响着。

    桓景不禁看了看身旁的卞壸,他倒是一言不发,但好像也憋着什么话要说。

    见这几位侍从纷纷提出反对意见,司马睿只得把这他们介绍一遍:

    “今日卿所见的几位侍从,都是忠心耿耿的从事中郎们。”

    他指着刚刚发话的那位中年侍从说:“这位是刘隗,从前做过彭城内史,以法治闻名。”

    接着他又介绍那位年老的侍从。

    “这位头发灰白的先生,叫刁协。从前是太常博士,以博闻善记闻名。”

    刁协向桓景拱拱手,眼神却毫不客气。

    “至于卿身旁那位从事中郎,叫卞壸,资格较浅些。想必卿和他已经熟识了。”

    桓景看着三位从事中郎严肃的面庞,心里突然有些明白了。

    琅琊王此人仁厚,优柔寡断。而这三人要么是严刑峻法之人,要么是礼教严谨之徒,总而言之,这几个近侍品性都或多或少有些极端,不近人情。但这恰恰保护住了性格软弱的司马睿,如同玫瑰花外的荆棘一般。

    “所以借兵之议,暂且作罢?”司马睿试探着望望刘隗,又望望刁协,见他们没有反对意见了,才又继续说:

    “桓司马,你也看到了,不是孤不愿借兵,只是江东形势复杂,孤也自身难保。”

    这并不出乎桓景的意料,在原时空祖逖北伐之时,司马睿也只挤出了可怜的一千人马,这次桓景开口就是数千,琅琊王自然不可能真正答应。只是琅琊王先满口答应,再借近侍的反对甩锅的操作,让桓景隐约觉得,这个西晋王室最后的幸存者,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头脑简单。

    这正是桓景此行的真正收获:明了琅琊王对北伐的真实态度,和近侍们巨大的影响力。光是知道这些,寿春此行探虚实的目的,就算圆满达成了。

    “既然诸君没有异议了,就这么办吧。”

    桓景望着身旁卞壸,发现他此时脸色涨红。难道此人作为近侍,竟与另外两个近侍意见不一,不愿琅琊王这么敷衍了事?

    正当他疑惑之际,琅琊王命人给桓景上了一壶酒,微笑着说:

    “座中尽是俊才,皆以清谈闻名。桓公子既然来此间一趟,不来清谈一番么?”

第十三章 日与长安孰远

    既然是琅琊王亲自邀请,桓景也不好推辞。家仆在上首的左右分别添了一席,算是对桓景和周顗这两个客人的优待。而卞壸则被安置在桓景一旁。

    关于清谈,桓景只当是古代版的辩论。虽然他大学参加过辩论队,但是对这古代的论题和辩法一窍不通,所以还是先保持沉默为妙。

    桓景打着哈欠,一连几个话题都没仔细听,只是看着座中的名士们侃侃而谈。在洛阳时,周顗就以清谈出名,此时更是如鱼得水,成了座上的焦点。

    而座中唯有一个和桓景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在和周顗的言语交锋中毫不落下风。这家伙大概在原时空也算个最佳辩手了,桓景不禁想起从前大学时的学生会主席,于是他转头,漫不经心地问卞壸:

    “喂,便壶,那个善辩的文士到底叫什么?”

    “首先,我叫卞壸,不叫便壶。其次,那个文士出自颍川庾氏,名叫庾亮,字元规。”

    圆规,又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桓景心中嘀咕。不过庾亮这个名字倒有些熟悉,但记不清了。他不由得仔细将庾亮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中等身材,面容俊秀,倒有几分原时空少男偶像的意思。

    清谈过了几轮,来到一个话题:一个人听见音乐时,会高兴或是悲伤,那么这份心情到底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人本来的心情。

    “显然是因为人本来的心情”,周顗率先提出论点,“比如庄子鼓盆而歌,是因为心中先有了廓达的心境,然后才鼓盆为丧妻而歌。先有心境,再鼓盆作歌,显然是有个先后关系的。”

    这里周顗用了一个鼓盆而歌的典故:庄周新丧妻子,惠施来探望他,他却箕踞鼓盆而歌。在清谈之人看来,庄子已经勘破生死,超然于物外。

    一般而言,清谈之时都会使用老庄的典故,所以周顗的破题算是中规中矩。

    “我以为不然”,庾亮立马站起来争锋相对。

    这个年轻人倒是挺好胜,桓景算是暗暗记住了。

    “元规有何高见?”

    “丧妻而悲,乃人之常情。庄子的本性促使他为丧妻而悲,但是他却用音乐来使自己振奋起来。”庾亮回应道。

    周顗注视着这个年轻人:“周子曾经说过,要一死生,还要齐彭殇。本来就是一个看淡死生的人,人之常情,在庄周那里却不作数。”

    这话有理有据,“一死生、齐彭殇”就是说要把生与死、寿长和寿短看成一回事,这些都是庄子在齐物论里已有的观点,足以证明庄周本来就看淡生死。

    庾亮却摇摇头:“伯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庄周还有《养生主》一文,若不是惜命,如何需要养生呢?一死生、齐彭殇,不过是庄子自我安慰罢了。”

    见双方争执不下,论题也渐渐偏到庄子此人到底对生死是个什么态度上面。作为主持,司马睿赶紧将两人拉回原论题:

    “两位且各循其本,本来的论题是音乐致人悲喜,到底是先有心情,还是先有音乐?”

    他指向身后的钟鼓:“此间便有音乐,大家何不先听听音乐,再下判断呢?”

    “来,奏个悲伤的音乐。”

    编钟响起,接着是一阵悲伤的音乐,众人有的神色愀然,他们多为北人,有的大概此时想到了故乡,但是庾亮却意气自如。

    一曲结束,众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卞壸悠悠地插话了:“此《黍离》之乐也。”

    《黍离》是东周都城洛邑周边地区的民歌,表达故国破败的情绪。现在座中众人经历的,正和东周那位游吟诗人是同样的悲伤。

    卞壸肃然地继续说:

    “大敌就在淮北,故国沦丧,我军十万之众,却困守此地。诸君不思恢复,只是清谈,如何能济得事?”

    他转身面向司马睿,以头叩地:“殿下,臣请发兵三千以助桓景北伐,若殿下吝惜部属,正好也可从苟晞投诚之人中,择取忠义之士,来组成数千军队......”

    看来把自己计划当真的人,就只有这个呆头鹅了。不知为何,桓景竟然为这个“便壶”心声敬佩。

    “今日的公事已经谈完了”,司马睿有些不悦,打断了卞壸,“今日正是放松之际,卞郎还是不要败了大家的雅兴。”

    “不妨换个论题吧”,司马睿拍拍身旁的儿子,突然有了主意,指着周顗说,“伯仁从长安来,一路奔波,真是辛苦备至;世间极远之物,则莫过于太阳。

    “诸位,这长安和太阳到底哪个更远一些呢?”

    周顗前几日刚刚来到寿春时,他们就接待过一次,当时琅琊王之子司马绍坚定回答说“日远”,而原因则是“不闻人从日边来”,众人皆以为妙。

    今天司马睿之所以重提这个问题,不过是求个安稳的清谈转场。通过炫耀自己的儿子来吸引桓景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再去提借兵那档子事儿。

    何况即使要提借兵,一个小孩子在清谈,料想桓景也不好意思打断他。

    庾亮会意,起身说道:“我们这些人都惑于世务,听说儿童心性最为纯粹,和不请琅琊王世子来为我们解答一二呢?”

    他看向司马绍:

    “世子,到底是长安远呢?还是日远呢?”

    司马睿也紧张地看着司马绍,希望他能够当好这个挡箭牌。

    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却表情严肃,朗声说到:

    “长安远!”

    一座皆惊,明明几日之前司马绍还说“日远”。难道小孩子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或者这位神童根本就是徒有虚名,实则是晋惠帝司马衷一类的弱智?

    “请...问是为何呢?”庾亮尴尬地笑了。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司马绍手指西北方用稚嫩的声音接着说道:

    “今日诸君座谈,不思恢复故国也就算了。现在拥兵十万,桓景大哥哥不过是借兵三千,却以各种理由搪塞。你们眼里只看得见太阳,却看不见北方沦陷的故土!”

    儿童的率直,让座中众人汗颜,良久,清谈才继续进行。桓景知道,多亏了司马绍一番直言,自己此行回到谯城,必然又可以有不少增益。

    清谈直到午后,众人方才散去。司马睿令桓景留下,让他和卞壸在大殿吃饭,自己则和刘隗、刁协去后堂商议。

    “谢卞兄仗义执言。”

    “本来就是尽忠为国,何谈仗义?之前喊错我名字的账,之后还得算的。”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司马睿才从堂后出来,勉强答应桓景:之前苟晞的降卒,任桓景择其精壮带回谯城;琅琊王自己则只出衣甲。

    这已经是桓景所能期盼的最好结果了。

    “另外还有两个不情之请。”司马睿说道。

    首先,是司马睿希望桓景能够劝夏侯焘回到江东。毕竟夏侯焘有几斤几两,作为表哥的司马睿心知肚明。而北方不比江东,一个错误的代价往往是全家的性命。

    “如果真能击退石勒,我打算让夏侯焘回来做个侍中。而你如果劝得动他,就表你为谯郡太守。”

    看来司马睿真是为自己那个表弟的安危操碎了心。

    “那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呢?”

    “那个,就要小女和你细谈了......”

    司马睿身后,那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一改之前凌厉的目光,脸色一红,款款走上前来。桓景正欲问时,那司马睿早偕刘隗、刁协穿帘而去,留下他和郡主两人共处空旷的大殿一角。

    “之前早就听闻桓司马英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第十四章 临海郡主

    郡主朱唇轻启,大殿之中香气逼人,若是寻常之人,或许早已意乱神摇。

    但桓景本就是个多疑至极的人,方才注意力全在探知司马睿的虚实上。此时猛一松懈下来,突然面对一个女子,第一反应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将目光移向一旁。

    谁知道琅琊王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他是否,不,是肯定还在帘后偷听。想到这里,桓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他只感到郡主正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见桓景不说话,郡主慢慢靠近,简单地介绍自己:“我是临海郡主司马宣华......”

    琅琊王到底打的什么算盘,难道他两个时辰和幕僚紧锣密鼓的商议,就为了让这个弱女子出来当挡箭牌?

    “桓司马为何不说话,是怕我吗?”

    怕么?当然是怕的。

    他不免想到三国演义中杜撰的,赵云攻桂阳时,守将赵范使出的美人计。俗话说:温柔乡,英雄冢。古今多少英雄折在美人手里,如今江东鱼龙混杂,虽然桓景名义上是琅琊王所表奏,实则在谯郡自行其是,司马睿要借联姻空手套白狼赚取谯郡,也不是不可能。

    此刻正是最不该联姻的时候,首先就周边的形势而言,一旦自己和琅琊王联姻,就意味着在政治上彻底倒向琅琊王。

    长安司马邺的朝廷情况如何,尚且不知;而幽州的王浚则心怀异志,另立了一位皇太子。中原残存的晋室势力中,琅琊王的号召力几近于无。豫州地处中原,自己是在几个鸡蛋上跳舞,可不能为了和王室联姻的虚名,就失去战略上回旋的余地。

    而从人情上讲,此刻联姻也是最不适合的时候。众所周知,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嫡妻的地位和其他侍妾天壤之别。如果联姻,那么郡主肯定不能做妾,就只能委屈燕燕。汉光武帝曾经就为了借用真定王刘杨十几万大军,娶了郭圣通为妻,即使是他早年引以为信仰的阴丽华,也不得不屈身做妾。

    但且不论燕燕能不能做好阴丽华的角色,除了江东大族的部曲,琅琊王的直属兵力可真没有几万:在母家不能提供任何实质帮助的情况下,郡主这个郭圣通就能当得那么心安吗?

    作为政治人物的思考结束,桓景这才又以个人的角度回顾一番。此时燕燕正怀着孕,如果此时还要争论嫡庶,肯定会伤心至死。作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伴侣,从道德上看,这是桓景绝对不可接受的选项。另外,桓景本来也对这个年纪的少女不感兴趣。

    慢着,桓景一拍脑袋——这姑娘的话里有些破绽。

    “郡主身处深闺,不才则身处偏鄙之地,郡主如何‘早就’听闻过我的姓名?”

    他终于将目光缓缓移向郡主,望着桓景凶恶的眼神,她不觉浑身一颤。

    “不...我......唉.....”郡主轻叹一声,挽了一下头发,不安地朝帘后瞟了一眼。

    看来郡主也顾忌偷听者的反应,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郡主不必解释,方才只是开个玩笑”,桓景控制住表情,露出一丝笑容,“郡主所求何事?”

    郡主涨红了脸,看来一方面是顾忌监视者的反应,一方面也在努力克制内心涌动着的情绪。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她抬头望向桓景。

    “桓司马可有个尚未成家的弟弟?”

    弟弟?桓宣难道认识郡主?

    不等桓景作答,郡主快速地将一大串缘由说出来:

    “令弟文武双全,去年出使建邺之时,清谈之名,名动江东。而不像江东的空谈家们,令弟又是难得的武将,且尚未婚配......

    “我......请求随桓司马北返,嫁与桓宣。”

    这番话听得桓景目瞪口呆,敢情这郡主却是奔着桓宣来的。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虽然外貌俊朗,但却透着凶恶之气,一张标准的反派脸。桓宣倒是儒雅清秀。在白云坞时,王雍容就常常说桓宣长得像桓弼。想来当年母亲之所以下嫁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外貌也占了很大因素。

    但多疑本能又爬上桓景的心头:不管郡主此番话是真是假,对于司马睿来说,和桓宣联姻却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首先,拉拢了自己作为北方的藩属,又给了自己一定的自由度。其次,自己也不会以已有婚配为由拒绝。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琅琊王此计算是在桓宣和自己之间插了一根钉子,如果日后自己要反叛,也得掂量掂量桓宣的态度。

    但这些都是阳谋,如果明确拒绝琅琊王的求婚,代价显然更大。

    “与王室联姻自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只是这事,舍弟或许还不知道吧。不能强人所难,还得让不才我说个媒才是。”

    桓景故作拖延状,实则是在争取思考的时间。

    “我与令弟早已相识,只要我亲自前往谯郡,以我对令弟的了解,他必然会答应的。”

    这就避无可避了,桓景只好应允了这份婚事。

    这时他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未来的弟妹,虽然正值豆蔻年华,还未完全长开,但从眉目之间已经可以看出是个绝世美人的胚子。

    桓景只是觉得奇怪,司马睿相貌普通,而荀氏虽未及谋面,但就司马绍的相貌来看,大概并不见得有多好看。那么这对平庸的父母,到底是如何生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的呢?桓景有些奇怪,但没有细想。

    永嘉六年,二月三十日。

    从淮河上的大战之后,大雨一连下了十日,依然没有放晴的意思,在大雨之中,一支船队正从寿春出发,他们将顺淮水而下,在当涂渡口暂歇,然后北上进入涡水。

    这是戴渊的晋军水师,护送临海郡主前往谯城。舟船上满载着三千苟晞降卒,暂由阎亨率领,算是临海郡主的嫁妆。到了当涂后,船队将由邓岳和他们的船工接管,成为谯郡的水师力量。

    桓彝舍弃了在寿春的园林,随堂侄北上,前往故乡。他算是想明白了,名士生活并非他的本愿,与其强装名士混迹上流圈子,不如回到故土保卫自己的妻儿与家乡。

    而卞壸也向琅琊王请求辞去从事中郎的职位,去谯城做谯郡长史,所以也在船队之中。琅琊王本来就对这个礼仪专家不胜其烦,也乐得他离开自己的宫廷。

    望着离开的船队,司马睿站在岸上,袖手而立,心中默念着:

    “可不要忘了我的恩情啊......”

    而此时船队的主舰上,随着水波的晃动,船舱中发出清脆的环佩声。司马宣华摒去众仆从,只留桓景和自己在船舱内——早先郡主便说过,登船之后,有要事相报。

    见众人已去,桓景方才开口。

    “当时在殿中,郡主定有隐情,只是顾忌令尊,所以才犹豫不发吧。”

    “不愧是桓司马,察言观色真是精准。”

    郡主扬眉说道。此时的郡主一扫在殿中羞怯的神态,显得英气逼人,原来之前怯弱,竟是一层保护色。

    “那么,请问是什么事呢?”

    “首先,我并非琅琊王的女儿......我不是什么郡主,而是公主!”

    桓景一愣,现在就连皇帝本尊都在刘聪那里做着俘虏,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公主?

    见他怔住了,公主挽了下头发,继续解释:

    “我的父亲是惠帝,母亲则是羊献容,我是他们两人的独女,被封为清河公主。”

    羊献容的女儿,桓景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盯着她的脸庞:我就说司马睿生不出这么美的女儿。

    “父亲被司马越毒死后,我母亲便带着我迁居弘训宫。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除了司马越常常派人来羞辱母亲之外,日子倒也还算安稳。”

    “毒死”、“羞辱”,背后隐藏着的,是风云诡谲的宫闱斗争,不知道当事人当初是如何在惊吓和屈辱中度过的。但公主此时却平淡地将这些词轻轻吐出,显得波澜不惊。

    看来她年纪虽小,内心早已锻炼得无比强大。桓景心中盘算,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成为傀儡的,那么她的这番话,并非出于琅琊王指使,倒像是发自真心。

    “直到去年年初,窃国大盗司马越暴死,但洛阳也因为失去了守备而大乱,母亲预见到洛阳早晚会沦陷,便遣仆人将我送去江东。

    “可惜母亲所托非人,那家仆是个口蜜腹剑之徒,眼见天下将乱,便想着如何将主人吃干抹净。他一出城,便转手把我当做奴隶,准备送往江东,卖给好价钱。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恶人带着我行至苦县地界时,刚巧碰上司马越的送葬大军被石勒追袭,全军覆没。这兵荒马乱之际,那恶人眼见去江东的道路阻绝,我卖不出去了,便起了歹意,在道边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直到有......一个好心的士兵路过,一刀斩了那个恶人。但那好心人也有急事,便将身上细软交付给我,自己则孤身返回战场。”

    在说出“有”字的时候,公主稍稍停顿片刻。

    “后来终于一路颠沛来到江东。那些细软早就花光了,只得寄住在一户人家里作奴婢。那家人凶恶异常,幸亏琅琊王出手相救,将我当做亲女儿收养。”

    “对了,我也不叫司马宣华,那是我姐弘农公主的名字。我叫司马宣宁。之所以用我姐的名字,也是琅琊王为了防贼人觊觎,故意混淆外界的视听罢了。”

    东海王和羊家是死敌,即使东海王已死,其在江东的余党尚有不少,所以琅琊王才故意用贾南风之女司马宣华的名讳来掩人耳目。

    没想到司马睿竟心细如此。

    桓景心中恻然,这公主的身世,远比自己想象中来得曲折。不过这乱世里倒也有好心之人,比如那个士兵,只是之后多半已经葬身在苦县了吧。至于司马睿解救公主,倒是很难说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奇货可居的心态。

    公主一口气说完一长串事件,有些累了,靠在扶椅上。

    “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担心你们认为我是琅琊王的间谍。你们放心好了,琅琊王于我是恩人,但你们是我的夫家,自当以你们的利益为首。只是以后你们和琅琊王若有纷争,我会尽全力调解。”

    桓景松了口气,如果公主所言为真,琅琊王的算盘算是落空了。

    “不过,不才还是没想明白,为何公主要选择舍弟呢?”

    “那当然是因为令弟姿容出众喽。之前令弟出使江东之时,我便和他相谈甚欢,因此倾慕。所以此番联姻,其实主要还是我自己的意思。琅琊王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看来长得帅是真的有用,桓景不禁叹道,当初让桓宣出使江东,倒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他看向船舱外的河面,心思旷然:有了公主这面大旗,自己就是绝对的正统,只要兄弟齐心,待击退石勒之后,豫州兖州一带的晋室势力必将争相归附。

第十五章 重逢

    船队在河面上行了五天,方才在大雨滂沱之中抵达白云坞北面的涡河河面。

    桓宣和王雍容领着众人已经在岸上等候了,而燕燕和孔夫人各怀身孕,不方便冒雨出来,只能留在坞堡里屋内。

    桓景首先下船,身后是桓彝和卞壸,公主披着盖头紧随其后,邓岳和阎亨则走在最后面。

    桓宣三日前刚刚从哥哥的家书里听闻琅琊王择他为婿的消息,不禁思绪万千。他还勉强能记起公主当时似乎对他特别地礼遇,但是却没想到公主竟然会中意于他。

    不过桓宣可没桓景那么多疑,既然琅琊王是距离谯郡最近的晋室宗亲,现在能攀上一门亲事,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这两天,他和母亲将白云坞上下好好打点了一番,生怕公主不满意闹出什么笑话。

    这种事情倒是有先例的。当年荆州的王敦刚刚成为驸马的时候,就错把洗脸用的豆羹喝了下去,又在厕所里大嚼用作香料的大枣。

    出身名门的王雍容倒是颇为自信,她许多年前就将白云坞的仆从们训练得做事井井有条。不过现在桓景解除了奴婢的贱籍,这些人越来越不服管教了。

    怀着各异的心情,一众人马,蜂拥进入白云坞内,先在大厅里互相交流情况。

    桓景先将几日的行程描述了一番,白云坞众人都听得入神,只有桓宣显得有些焦虑。

    “这样一来,石勒至少一个月内没法向南进攻,会不会一转矛头,先解决淮河北边的我们呢?”

    这也正是桓景所忧虑的,之前石勒之所以放过谯郡,不过是因为部众初附,石勒本人又急于南下。现在石勒闲着也是闲着,完全有可能为了粮草供应,进攻谯城。

    “这种可能性没法排除,所以今天我算又请来了一批生力军,但还是远远不够啊!我们需要做好随时沿涡水南撤的准备。

    “对了,这几日附近的石勒军没有动静吧!张宾那边有情况吗?”

    桓宣回报:“张宾一直屯兵不动,只是最近他来书,说石勒一个月以内无法南下,让我们加强戒备。”

    原来石勒深知张宾反对南侵,就把他留在项城防备桓景的进攻——反正在石勒看来,后方只要稳住桓景不偷袭就行。于是两个月以来,沙水两岸的双方都没有动兵戈,张宾甚至明目张胆地和白云坞秘密通信,报知石勒的意图。只是对于张宾的情报,白云坞众人都留了份心眼。

    不管怎么说,这正是桓景对于后方完全放心,敢于只身前往寿春的重要原因之一。

    现在张宾也看出来,石勒有可能在北方有动作,这确实是令人焦虑的事情。

    那么现在自己的实力到底如何呢?桓景陷入了深思。

    首先就兵力而言,之前白云坞由流民和佃户整编而来的新军核心,只有两千人。陈县一战,桓景收编了王赞的降卒,和刘瑞的部众近万人。

    但是这些人大部分没什么战力,留在军中反而耗费粮食。所以在攻克谯郡南部三城后,桓景分配给这些人谯郡南部无主的荒地,先让他们还农,只留下身体精壮、思想积极的三千余人加入新军。

    为了消化这三千人,几个月以来,白云坞都以训练与教育新军为主轴,这才勉强保住了新军中的严苛纪律与识字率。

    这一次又来了三千人,要保证新军的战斗力,又是一个艰难的任务。

    面对越来越多的部众,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白云坞太小了。

    “现在白云坞肯定住不下这么多军队了,我们有可能移驻谯城么?哥哥,你之前来信说司马睿考虑让你做谯郡太守,有这回事么?”

    桓宣提出了他的问题。

    “琅琊王确实有考虑让我去谯城,然后劝他表弟夏侯焘返回寿春。”桓景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他还说如果这事能劝成,就把夏侯焘在谯郡的土地都封给我们作为公主的嫁妆。”

    “这琅琊王有意思”,桓宣啧啧叹道,“置办嫁妆又是分兵,又是分田,只是自己从不出钱,都是让别人来请客。”

    “对头”,桓景见弟弟也看出了这一点,不禁有些高兴,“不过至少,我们有了名正言顺进驻谯城的理由。”

    “另外,听琅琊王说,我即使能上任,也不能叫谯郡太守了,而应该叫谯郡内使。听说从前战死谯王的世子跑回了建邺,琅琊王正准备表他为新的谯王。”

    “难道又有人会来谯郡分一杯羹?”

    “我的好弟弟,这倒是不会,谯王不过遥领封地罢了,谯郡还是归我们管。毕竟这些王族不可能有安稳日子不过,却跑来这淮北受苦受难。”

    说完这一句,桓景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回头看了司马宣宁一眼,她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

    于是众人商议,下一步计划,就是去谯城,“温和地劝说”夏侯焘放弃谯郡太守之位。

    行程已定,桓景才带着卞壸、桓彝两位客人,来里屋小聚。在窗外经过时,他们就听见屋内言笑晏晏,燕燕和孔宪都颇通文墨,又同为孕妇,两人渐渐成为了好姐妹。

    桓景轻轻推开房门,两个妻子的眼睛里都放出了光芒,她们走向各自的丈夫,也不顾礼教,拥抱在一起。

    这时,桓景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们就算是夫妇,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搂搂抱抱,影响不大好吧”

    显然,又是那个呆头鹅,这家伙好死不死说什么要为国尽忠,非要跟来谯郡。现在看来光是把卞壸扔给自己,琅琊王就赚大发了。

    他愤愤地朝卞壸方向瞪了一眼,燕燕也将臂弯从桓景肩上松开,抬头望向身后的人,表情变得有些惊异,一双明澈的眼镜中闪着疑惑的光。

    那呆头鹅见到燕燕,却只是盯着她发愣。

    “好你个无耻之徒”,桓景顿时火冒三丈,一拳打在卞壸的肩窝上,“满口都是孔孟之道,难道不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吗?”

    卞壸只是身子歪了歪,好像忘了主人就在身旁一般,大步走向燕燕,不等桓景挥出下一拳,发问了:

    “表妹,你居然还活着?”

    “表哥,我也没想到,你还活着......”

    只见这呆头鹅,也成了自己口中的无礼之人,兄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现在轮到桓景愣住了,他不解地看着卞壸:这呆子显然不是乱来的家伙,难道他居然是我大舅哥?

    “燕燕,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表哥?”

    燕燕的眼睛并未离开过桓景:

    “桓郎,你还记得我曾说过我的姑父是卞粹吗?”

    桓景回忆起燕燕吐露身世的那个夜晚,这才隐隐记起她姑父的名字:卞粹正是张华的女婿,卞壸的亲爹。

    燕燕拉过卞壸的手,又握起桓景的手,将它们连结在一起:

    “我的表哥卞壸正是卞粹之子。当年爷爷被杀害后,我在姑父家寄住过几年,所以表哥倒更胜于亲哥。后来在洛阳的动乱中,姑父也被杀害,当时贼兵闯入姑父府上行凶,我和姑姑与表哥跑散了。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卞壸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急切地问道,“母亲呢?她还在吗?”

    燕燕悲伤地摇摇头,卞壸意识到什么似的,掩面痛哭起来。

    看着痛哭的卞壸,桓景才意识到这个呆子也有人类的情感,心中不禁恻然。他俯下身来,轻抚卞壸的肩膀:一路上他总将卞壸当做此行前来的唯一外人,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亲人。

第十六章 谯城易主

    简单将新来的军队安置一番后,桓景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新军中的两千老营,前往谯城。

    此行的目标自不必说,是遵照琅琊王的旨意,名正言顺地从当前的谯郡太守手中收回谯城。

    昨日雨难得停了一日,眼见有放晴的意思,但今日马上又是一场大雨。望着衙门外墨色的云,夏侯焘的心情愈发烦躁和忧郁。

    从前他只是个在野的闲士,平日里只是批评朝政,但却没有半点实际的政务经验。毕竟连庄园也有管家打理,不需要他操心。所以做个太守在当时的他看来,是件挺浪漫的事儿。

    但这半年多下来,光是谯城内部的琐事就让他头痛不已,头发也掉了不少:欺上瞒下的胥吏们使得他的政令完全出不了谯城。这些胥吏还像太康年间的和平时候那样,在谯城招摇过市,以太守的名义各种巧取豪夺,收取贿赂,不把太守放在眼里,连朝会也爱来不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愈发觉得,其实自己发的这些政令,有无完全不重要。在谯郡地界,桓司马的手令和信件已经变得比官府的公文更加有效。

    首先征税的事情他就没法插手,完全是由桓景的新军在监督。而在桓景收回中正官的权力后,为了争上品名士的名头,谯郡各坞堡主更是争相向桓景交粮。

    虽说桓景一直恭恭敬敬地将税收账目上报,但是只在他这个太守手上过一趟,便又下发下去,自己能做的只是在桓景的分配建议上签个字。

    而军事的事情更不必说,自从他交出自己的家丁后,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们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白云坞的人,现在虽然自己名义上是新军的头目,但连新军到底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他能管的不过是谯城本身的市政,这点桓景从一开始就表示没有兴趣,于是他将全副经历灌注于此。可是大半年下来不过是将官府衙门整修一新,顺带在东市修了个牌楼。

    自己关于商业的命令虽然没有一条能够执行下去,但谯城的东市竟然也渐渐兴盛起来。虽然他自己解释不清为啥自己什么都没干,谯城就莫名兴盛起来,但这成了他继续将太守之职坚持下去的理由。

    其实这倒是自然之事,谯城是曹魏时期的五都之一,本来就有成为大城的底子。而这段时间,谯城在桓景的保护下没有战乱之虞,四方商旅争相归附。随因夏侯焘不作为,胥吏在谯城胡作非为,但商旅并没其他去处,那么谯城的兴盛倒也不难解释。

    不过五天前,夏侯焘又收到了表哥司马睿的来信,信中劝他回到江东,去做个富家翁,对此他自然是置之不理。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琅琊王的劝说,但他觉得,自己在谯城干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去江东呢?这个表哥,真是看不起人。

    五天前那封信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信末尾,琅琊王破天荒地提到,要是夏侯焘不主动让贤,那么自然有人会奉他的旨意来接管。

    一开始夏侯焘也只当是表哥日常吓唬人而已,但刚刚小厮来报,白云坞的新军有两千人在桓景的带领下,已经来到谯城脚下。当时他正在读着胥吏的书简,闻言差点把书简掉在地上。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初樊雅向前任太守逼宫时的情景,只是这一次谯郡可没有人能制衡桓景了。

    抵抗么?亲兵何在?投降么?难道真要丢掉一切跑去江东?

    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衙门外一阵喧嚣,随后是一阵擂鼓的声音。

    本来紧闭的院门突然大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大步冲进衙门,为首的头戴兜鍪,正是那司马桓景。

    “桓司马此来何为?”夏侯焘挤出一丝勇气,喝道:“岂不知衙门之内,不得佩甲?”

    “为了防备贼人,不得不佩甲耳!”桓景振了振剑匣子,毫不客气地回复道:“琅琊王有口谕,说太守在谯郡功勋卓著,要迁尔去寿春做个侍中。

    “只是琅琊王怕太守你眷念故土,特命我来劝说你接受升迁。”

    夏侯焘跌坐在榻上,他明白了,琅琊王的信中的威胁并非只是口头恐吓,桓景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琅琊王搭上线了,但自己却毫不知情。

    “我早已婉拒了琅琊王,只想好好做好这个太守。”

    “所以琅琊王才要我来‘请’夏侯太守前去寿春。”

    桓景剑眉倒竖,看起来分外吓人。

    “你是要造反不成?”夏侯焘还来得及失魂落魄地吐出一句话。

    桓景没有回答,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到夏侯焘身前,见这架势,两旁的仆从纷纷向后奔逃。新军士兵迅速从两侧跟上,将桓景和夏侯焘两人围在中心。

    “我奉琅琊王的旨意前来交接,何谓之造反?”

    随后,桓景又冷笑一声:“何况,即使是造反,那又如何呢?”

    说完,他噌地一声抽出宝剑,将剑往几案上一插,那几案被震得摇摇晃晃。

    夏侯焘吓得将整个身子伏在几案下,只是哆哆嗦嗦地叩头。

    “一切都听司马的意思。”

    随后桓景转身,下令让常驻谯城的探子放出消息,邀请全城头面人物来衙门一聚。又要小吏去唤来太守府上的胥吏们。

    大家都早已厌倦夏侯太守在市政上的颟顸无为,厌恶无法无天的胥吏,谯城要变天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半个时辰,衙门外已经满是谯城名流和来看热闹的闲汉,即使天空中依然飘着细雨,街市依然堵得水泄不通。

    桓景扶着魂不附体的夏侯焘,昂首跨出衙门,向围观的人群,展示了一张帛书,那正是琅琊王签发的委任状。

    “去年谯王在苦县战死,谯国废置为谯郡,我们的夏侯太守临危受命,成为谯郡的父母官。

    “近日琅琊王已经找到谯王的遗孤,立为新谯王;而夏侯太守也到了要升迁的时候,大家来祝贺夏侯太守。”

    桓景说罢举起了夏侯焘的一只手,夏侯焘只能勉强苦笑着挥手向人群致意。

    衙门外一阵欢呼,大家才不管夏侯焘是升迁还是降职,只是高兴这个无能的家伙今日终于要滚蛋了。

    “从今天开始,谯郡改为谯国。我奉琅琊王之命,成为谯国内史,谯王只是遥领封国,谯国一切事务,皆有我来决定。

    “现在我们谯国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外有石勒大军相逼,据说不久就要进犯;内有樊雅割据涡水以北,依然僭称谯郡太守。我将带领谯国上下外抗强敌,内惩国贼。”

    探子在人群中带头起哄,众人喝起采来。桓景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

    “谯城为谯国之首,治好谯城自然是万事之始。现在大家对谯城吏治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人群陷入一阵沉默,众人面面相觑,却又迟疑不敢说话。桓景能感觉到这沉默里面隐藏着怒,他只是等待着一个爆发的时机。

    好巧不巧,这时少数胥吏才姗姗来迟。当然更多的还在路上,或者干脆请假不来了。对于前任太守的传唤,他们已经习惯了迟到,

    这时望着汹涌的人群,他们还以为新上任的谯国内史又在玩什么新花样,看着在雨中被淋成落汤鸡的民众们,这些胥吏倒不免笑出声来:这帮愚民好像真以为换个太守是什么大事,连伞也不带就都冒雨挤过来。

    见已有胥吏到来,桓景皱起眉头,喝问道:

    “诸位吏人,谯国内史传唤,为何来迟?”

第十七章 换班子

    如果桓景在穿越前仔细阅读过一些历史书,就会发现胥吏这种东西,其实是九品中正制的孪生子。随着九品中正制的实行,士族子弟终日清谈,政务则全委诸胥吏之手。

    之前的太守荀彻就是荀氏子弟,靠着门荫得了个上品的清议,但对政务完全不通,以至于对外樊雅在太守的眼皮子底下越做做大,对内胥吏飞扬跋扈、胡作非为。

    后来的夏侯焘更是完全的素人,桓景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不自知的傀儡罢了,毕竟那个时候刚刚战胜樊雅,自己对于管理谯城这样的大都市,几乎没有经验。放任谯城不管,才能把精力投入在耕战上面。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石勒南下受阻,随时有可能向东进犯,如果把基地依旧设在白云坞,那么宁平城-苦县-白云坞一线都是小城堡,实在没有什么纵深。而龙亢桓氏和自己如果隔着谯城,也不方便来往。

    同时,桓景手下军队越聚越多,白云坞已经到了容纳的极限,只能将目光投向他处。谯城乃商旅汇集之所,又背靠涡水,水运粮草甚为方便,驻扎个万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那么谯城就成了势在必得的地方。不仅要从军事上控制住,还要把谯城变做自己的根据地与后方。

    现在冒着春雨,桓景盯着眼前嬉皮笑脸的胥吏们,心中默念着:我费尽心思进据谯城,可不是为了你们作嫁衣裳的。

    “那些老吏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今儿下雨,可能有的就不来了。”

    桓景缓缓扫视了一遍衙门门口的胥吏们,此时已经到来的胥吏有的带着斗笠,有的正撑着伞,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毕竟他们也算见得多了。

    之前樊雅进驻谯城的时候,也动过想要治治他们的心思,当时这些胥吏着实吓了一跳。但是樊雅刚刚裁撤掉这些人,却突然发现谯城上下连个账也算不清,只好捏着鼻子又将他们请回来。

    现在这桓景看样子也只是个军头,那帮军汉难道真能管理这么大一座城市?最后不还得依赖于既有的体系么?

    桓景又等了一会儿,忽然突兀地喊了一声:

    “不来就不来吧!过一会儿自然会有人请他们来。”

    他向侍立身旁的冉良使了个眼色:“传话王仲坚,可以开始行动了。”

    冉良会意,立马转身小跑而去。

    桓景面向人群,清了清嗓子:

    “我桓某先前不过是一介白身,对于谯城胥吏之恶,也素有所闻,但没料到这些人眼中竟全无官长!”

    胥吏们依旧眼中冒着得意的光,樊雅之前也撂过这些狠话,但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们呢?

    “诸位都是谯城百姓,之前听闻谯城胥吏索取贿赂、霸占商舍,可有此事?”

    人群依旧沉默着:这个谯国内史看起来是个好官,可谁知道他是否只是借机训斥一番胥吏以立威,转而有依赖他们呢?如果真是这样,人人都害怕胥吏通过在政务上刁难报复。

    何况谯城还有好些浪荡子,都是胥吏们的打手。那些流氓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主,自己商铺被砸倒是轻的,如果家人被挟持,就当悔之无及。

    在一片沉默之中,人群中出现了一个高亢的声音:

    “人人都不说话,满谯城难道都他娘的是一群女子吗?”

    众人皆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胡子拉揸的家伙戴着斗笠,嘴里叼着一根草,不屑地喊道:

    “我父母皆为胥吏所害,今日见到这些人,都恨不得把他们的黑心挖出来呢!”

    那人不急不徐地叙述起一个故事,却是胥吏们为了霸占他家的商铺,如何百般向他父亲索贿,却又转头与奸商勾结出售高利贷。他父亲资金一时周转不当,在奸商诱骗下借了高利贷,转头交不上欠款,却被知情的胥吏们交付官府。而前任太守晦暗不明,竟将他父亲拷打致死,母亲也随之自尽了。

    “现在如果桓内史不能为我主持公道,我就跳到城北的涡水里去,陪我的父母!”

    众人听得入情,有些妇人竟然哭出声来。

    胥吏们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是哪个刁民,竟敢口出狂言,必须让人之后把他的腿打断。但一时仓促之中,胥吏里却没人能认出此人来,或许是他们自己作孽太多,竟认不出是那一个了。

    这些胥吏当然认不出来,这个“刁民”正是从来没有进过邓岳假扮,而故事则是桓景魔改的《威尼斯商人》。桓景早就料到谯城居民害怕报复,所以留了这么一手。

    “我也有类似的遭遇”,突然人群中又是一声高喊,这一次则是正儿八经的“刁民”了。“因为不愿缴纳贿赂,我娘被他们的狗腿子打断了腿。”

    见有人带头,谯城的民众将过去胥吏们所做之恶纷纷揭露出来,群情澎湃,连桓景都有些被震慑住了。

    “我伯父被他们把商铺夺了,走投无路,只能上吊自杀!”

    “他们还强逼我妹妹嫁与他们为妾!”

    “我才刚来谯城一个月,就被按着头交了贿赂。索贿,索贿,索他娘亲的贿!”

    桓景有些发愣,从前透过谯城的探子,他确实知道些胥吏们胡作非为的故事,所以才敢让邓岳冒充一个苦命人。但这谯城的黑暗面,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自己本来只是想找个由头把谯城的胥吏全部撤换掉,但现在看来,已经到了非杀一二首恶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了。

    “肃静!我桓某早就清楚你们的苦痛,所以今日才愿意来担此大任,你们尽可以一一来衙门上伸冤。

    “今日事,今日毕,你们今天不上报完冤屈,我桓景就不会离开衙门门口。”

    见上官竟要动真格了,胥吏们一扫之前的高傲,开始露出不安的神情。

    一个老吏,见势不妙,加紧快步跑来桓景身前,一个飞扑,伏在地上:

    “大人,从前我们在谯城确实贪虐过甚,但谯城不可一日无官吏,如果离了我们,如此都会,如何打理?还望内史三思啊!”

    “子曾经曰过,再思可矣。”桓景身后,卞壸发话了:“内史大人已经想过多次了,这一次断不能赦免你们。”

    老吏抬头,卞壸的脸在铅色的天空下被映衬得愈发铁青。只是因为戴了一顶过分硕大的头盔,在一旁的新军将士看来,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这些胥吏不知道,桓景手下早有精通政务之人,首先,而且作为谯郡长史,治理谯城是卞壸的职责,他不通人情的秉性倒正成了他的优点,政治上完全可靠。

    而作为士族中的异类,桓彝之前是从主簿、县令这种小官干起来的,刚好可以教授卞壸一些和底层打交道的经验。更不要说还有数千经过了基础识字算数教育的新军军士们,他们干起活来充满斗志,远非过去懒散的胥吏们可比。

    而从前胥吏们垄断的算账方法,在原时空编写过信息管理系统的桓景看来,却简直如儿戏一般。如此看来,胥吏已经全无利用价值。

    这时,人群突然分开两列,新军排开人群,向衙门而来。那些推辞不来的胥吏、还有胥吏的狗腿子们,全被押在囚车上。领头的王仲坚,向桓景遥遥鞠躬:

    “之前记录在册,而未到场的胥吏已经全数押至。城西的流氓窝点,除了一小撮逃跑外,也被一举拿下!”

    “干得好,把这些在场的胥吏也抓起来!衙门原地改为审问室!”

    桓景一声令下,那些目瞪口呆的胥吏来不及反应,纷纷被桓景的亲卫拿下。胥吏们全部被押在府上,听候发落。

    一张大伞插在衙门门口,桓景端坐其下,亲自过问每一个来伸冤的民众,卞壸在一旁拿着竹简飞快地手书笔记。其间大雨时下时停,衙门前人流却始终络绎不绝,直到傍晚才渐渐休止。

    桓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回头一望,卞壸腰依然挺得笔直,他身旁已经积攒了几大卷卷宗。

    这时一个小厮飞身来报,递上一个竹筒,桓景拿来一看,署名却是张宾。

    他不禁感到惊讶,立马拆开竹筒,将帛书读下去,背上冒出汗来,睡意一下消失了。

    这时,他转头望向卞壸和桓彝:“这些卷宗,你们好好保管着。接下来一段时间,谯城得托付给你们了。对胥吏必须除恶务尽,而城中的大户也要压制,王仲坚和冉良都是流民出身,可以完全信赖。

    “至于我,马上就得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军事上了......”

第十八章 石勒的行动

    淮水北岸,石勒营帐中,雨声淅淅沥沥。石勒刚刚在背上涂满治疗烧伤的草药,披着宽松的长袍,望着帐篷外的大雨,开始发起了愁。

    本来他以为这场大雨是上天的旨意,将他从淮河的火海中救出来,可是现在大雨已经连下了二十几天,却没有一点停的意思。大雨不仅延误了新造车船的工期,在大雨之中,大军也不便展开行动,渡河作战显然难度太大。

    本来他挺看不起中原士人说的什么“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认为无非故弄玄虚而已。现在看来,正在下着的这场大雨,不仅救了自己的性命,也正在将自己的大军牢牢拴在此地。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命运?

    “主公,夔将军已经从葛陂出发了,大概两天后就可以到达项城。”

    刁膺的声音将石勒拉回了现实。望着身旁的老者,他心中有些不悦,背上的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当初正是此人说琅琊王兵弱,力劝自己入主江东,自己才满怀信心进驻此地,现在面对淮河却是进退两难。

    从支屈六和孔苌的攻势来看,江东的陆军确实不堪一击,但是有淮河天险,加之上下还算齐心,一时并不好啃下来。石勒并不甘心就此失败,毕竟身边十几万大军依然在,天晴之后,如果逮住机会,从正面攻击河对岸的晋军,依然是碾压之势。

    只是为了等待那个可能的机会,十几万大军必须长期屯驻此地,粮草于是成了一个大问题,必须要有所行动了。他将目光移向东面的谯郡,那是豫州唯一一处未被自己劫掠过的土地。

    他打破了沉默:

    “刁老,粮草还够大军支撑多久?”

    “大约还够一个月。”

    “石虎那小子也快到了吧?”

    刁膺手持牙笏,深鞠一躬:

    “石少将军也早已从许昌出发了,现在估计正在陈县地界行军。”

    石勒点点头,起身走向沙盘,俯瞰着用沙子堆成的山丘,和木块组成的军队,伸出一只手,在沙盘上划动着,喃喃自语。

    “夔安素来稳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只是用兵稍稍保守。让他主攻宁平城,至少不会有失。

    “支雄刚刚在淮河折了兄弟,心中复仇心切,容易犯错。只能让他去拿一支偏师佯攻涡阳,却不可让他担任重任。

    “关键还是在于石虎,他虽然是个煞星,但治军有道。陈县一带荒无人烟,估计只有他那些死党愿意穿过这一无人区,长途奔袭苦县。唉,陈县之败后,那小子也算憋着一股气吧。”

    石勒仰天干笑了几声。

    “桓景机关算尽,大约也料不到,许昌的军队会在苦县突然出现。只要攻克苦县,宁平城成了一支孤军,那个时候桓景竖子的脊梁骨就算被打断了。刁老,你看,就算张宾不在,我也能有如此机谋。”

    三路大军尽出,支雄一路进攻谯郡南部三城,显然只是佯攻;夔安一路率领主力看似主攻宁平,实则却也只是佯攻;真正的胜负手,却在于石虎的奇袭。石勒没读过兵书,但在早年和官军的捉迷藏游戏中,他早已精于掩饰自己的战略意图,机谋与诈术仿佛本能一般。

    刁膺拜伏在地,回应道:

    “石将军天纵奇才,神机妙算。张宾竖子,不过是附和主公的意见罢了,其实也没什么谋略。”

    突然,石勒转身面向他,忧虑地问道:

    “说到张宾,已经传令调他回来了吧?”

    “那是自然,此人和桓景素有交情,留在前线会是个祸患。不过主公既然早知此人里通桓景,为何不杀之?”

    “留此人和桓景对峙,是我的主意,因为当时没想进攻谯郡罢了。张宾之忠心,我是知道的,刁老勿要再妄语。”

    刁膺见话头不对,赶紧闭了嘴。

    石勒振袖而出,来到帐篷出口前,伸手接着雨滴。这雨滴还像淮河大火时那样冰凉,但这一次石勒不再感到天降甘霖的喜悦,望着冒雨穿梭的荷戟卫兵,他只是感到无尽的焦虑和彷徨。

    “啊欠!”

    他并没注意到,看门的卫士此时面色潮红,打了个喷嚏......

    此时,宁平城中,桓景正会见驻守于此的刘瑞和王赞。除了桓宣带着两千人,紧急调往谯南三城之外,所有的军队此刻已经集中在宁平,随时准备行动。

    在宁平城的城楼上,三人坐在胡床上,眺望着大雨中南方的沙水。

    “内史,听说张宾临行前给你送了信”,刘瑞率先向桓景发问,“可真有此事?”

    “确实如此”,桓景应道:“张宾说,石勒已经将他调回汝阴前线。数日之内石勒必然发大军来攻。张宾还说......”

    “哈哈哈,张宾可是石勒的谋臣,敌人的话就那么可信?”王赞一阵大笑,打断了桓景的叙述。

    作为苟晞手下的大将,他曾经亲自击败过石勒,虽然后来经历过阳夏之败,但他始终不把桓景放在眼里。眼前这个谯国内史,在他看来,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罢了。

    “张宾虽忠心于石勒,但素来反对南征,所以才希望石勒南征失败......”桓景耐心地解释着。

    “你怎么知道,张宾不是在故意诱骗你?”王赞提高了声调,轻蔑地看着桓景。

    当初陈县的胜利,他觉得完全是因为他临阵反水,可后来桓景却使手段窃取了他和刘瑞的兵权,也不知道手下那些兵为何着了这小子的道,竟然甘愿放下武器去务农!而精兵也全加入了新军。

    出于对他资历的尊重,桓景没有更改他手下部众的编制,依然让他担任将军,这却使得他更加骄横起来。

    见两人剑拔弩张,做惯了和事佬的刘瑞赶紧插了一句话:

    “桓内史,刚刚你说张宾还说了什么?”

    “张宾还说,要我们小心苦县方向。”桓景继续说道:“他说,如果是他本人来计划进攻谯郡,必然让人穿越陈县地界,从后方奇袭苦县......”

    “放屁!张宾不过想分散我们的兵力罢了。”王赞愤愤不平:“夔安已经进驻项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现在不集中守好宁平,却去分兵守苦县,那简直就是发了昏。要知道苦县以西,赤地数百里,补给都没有,敌人怎么过来?”

    “说得轻巧,如果几日之后真有敌军进攻苦县,怎么办?你负责?”

    “我负责就我负责”,王赞越说越激动:“当年在苟将军手下,我王赞也大小是个陈留内史。我告诉你,你是个内史,我也是个内史,还怕了你不成?我这就带领本部兵马去守苦县!”

    “你敢立下军令状?”桓景拍案道。

    “如果十日之内,苦县被人攻破,我王赞自甘受军法处置!”

第十九章 试探

    “是军队!是石勒的黑甲军队!”

    清晨,一声高叫穿过朦胧的烟雨,钻进宁平城南哨兵的耳中。新军士兵费力地敲响城楼上的大钟,城墙内外,到处是拼拎乓啷士兵拾起武器的声音。

    桓景心中一惊,一翻身,头从“枕头”上磕倒床上,立马没了睡意。几日以来,他都以圆木为枕,这样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会惊醒。这是他在原时空小时候听睡前故事听来的法子,传说吴越王当年就是用的这样的警枕,所以才能随时保持警惕。

    他赶紧从床上挑起,将兜鍪往头上一扣,向城楼上飞奔而去。

    天边,沿着沙河,石勒的军队正像移动的黑色森林一般向河面走来。渐渐地,城中士兵已经隐约可以听见河对岸的号角声。桓景稍稍估计了一番,大约有一万余人正冒雨列阵于河对岸。见此架势,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该来的总还是来了。

    他努力使自己平复住情绪,虽然他不是第一次和石勒的军队打交道了,但此前对战石虎是斩首行动加内应,而淮河之战则是水战和夜战为主,视觉上的冲击反而远不如此次对岸的万余人。

    潜意识里,他终究是以为,自己手下还是那支五百人的稚嫩队伍,眼前又只有一条浅浅的沙河,实在是危如累卵。自己手下的军队虽然纪律严明,但到底没有和石勒的主力硬碰硬地战斗过,天知道直面对方精锐,他们还能不能维持住士气。

    “内史大人,城中军队已经准备就续,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

    桓景皱了一下眉头,他在军中说过多次,以官名相称即可,不要叫上级“大人”。但这个传令兵显然是后来加入的刘瑞部,还不太懂规矩。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桓景敲了敲脑袋,赶紧下令:“叫河边刘瑞他们一千人向后稍退,整理部队,等待会合,大军随我出城。”

    城中军队共四千人,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全数集结于城南。

    在宁平城的这支部队,一半是新军老营,一半则是刚刚复员的刘瑞部乞活军。

    原本刘瑞部乞活军有近万人,但大多不堪一战,桓景留下其中两千人改造成新军,其他人统统解散,去田地上忙春耕,毕竟当时没什么战事,而粮食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现在桓景遇上危机,这些人听说后,都踊跃要求重新回到军队。桓景陆陆续续地重新招了两千余人,现在都在宁平城。而原有的两千刘瑞部转来的新军,一半仍由刘瑞带领,另一半则交由桓宣驰援谯国南部。

    “大人!刘瑞部已经整队完毕!”

    “很好”,桓景赞许道:“对了,叫高肃也准备好,随时准备反冲锋!”

    正当他说话间,对岸的军队动了,黑色的骑兵像水流一样缓缓注入沙河。

    此时的沙河虽然随着大雨涨水,但到底河床浅,人马可以淌水而过。此时对岸大约有两三千士兵,正淌水而来。除了行动稍稍迟缓些,倒和正常的进军并无二致。

    “放箭!”此时河岸旁,刘瑞所部已经开始了自由射击。

    桓景则让手下人马暂不射击,直到对岸军队行至中流,差不多进入射程之际,这才一声令下:“放箭!”

    和后世想象的不同,对于披甲的敌人,弓弩的杀伤力其实非常一般。尤其是弓,如果在射程之外,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话,很难射出精准的箭矢,即使射中了,也破不了甲。

    因为新军多为流民和佃农组成,之前受过专业训练的猎户毕竟是少数,所以桓景统一为新军配上弩,这样即使是刚刚进入新军的新兵蛋子,也能参与到战斗中来。

    但统一用弩,就导致射速低下,所以桓景才寄希望于齐射上。毕竟古代战争往往打的是士气,一轮齐射下来造成重大伤亡后,意志不坚的军队往往会不战而溃。

    果然,这一轮齐射,面对漫天箭雨,石勒军出现了慌乱的迹象,一些士兵已经开始往回奔逃。待箭矢落下,箭头穿过湿润冰冷的铠甲,深深地扎进肉体里,河中央顿时一片哀嚎,河水也开始泛起微红。

    “有擅退者斩!”突然河对岸一声雄浑的吼叫,

    “后卫先退,然后第四营,接着第六营......”那个声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竟然硬是阻遏住了溃退的苗头,石勒军渐渐恢复了秩序,开始分营而退。

    新军还来得及射出第二轮箭,虽然又造成了一些杀伤,但是石勒军竟然有序地撤出了河面。

    桓景骑在青龙马上,举着千里镜,好奇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毕竟有能力把溃军重新聚拢起来的对手,确实是难得的良将。

    雨点不断打湿着千里镜的镜面,费了好一番功夫,他才发现对面河岸上,一个胡人将领正镇定沉着地发布着命令。他努力回忆着当初是否在石勒营中见过此人,但着实没有印象。

    “能率军万人,但我又没有见过的石勒大将,大概只有夔安了。”

    在石勒军中,夔安部往往扮演着独当一面的角色。想到这里,桓景不禁有些小得意:看来石勒真把自己当做一个劲敌了。

    “大人,此次石勒军在河中大约伤亡百余人,我方只有七人受伤。”

    那个满口大人的传令兵又来了,桓景叹了口气:此次算是小胜,只可惜没有放敌军渡河再反冲锋。如果半渡而击,或许战果会更大。不过,毕竟是击退了敌军,至少说明之前沿河防守加半渡而击的策略,应该是有效的。

    唯一的问题是——赢得未免有些过于容易了。夔安当年能在陈留和乞活军本部周旋良久,必然是个坚韧得像个牛皮糖似的角色。现在为何如此轻易地就撤军了呢?

    多疑的本能驱使着桓景继续思考,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是夔安无故送了百余人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雨点不住地打在兜鍪上,顺着帽边流下来。桓景立在雨中,观察着撤回对岸大营的夔安部,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如何,必须加强守备,毕竟现在还处于劣势。桓景想,对于对方的战略意图,还是不要徒费心力瞎猜为好。大不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守好眼前的防线,肯定没错。

    怀着这样的心理,桓景回到宁平城,将四千人分作甲乙两营,轮流去河边值班,昼夜不息。

    接下来数日,夔安又发起了几次这样零星的进攻,都被桓景挡了下来,前后送了数百人。其中一次甚至差点被打出半渡而击的效果,但每一次夔安部都成功地撤退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这一天夜里,依然是下雨,听着帐篷外的雨点,桓景却睡不着觉,他还是觉得局面过于奇怪了。

    突然,一声炸雷响彻了整个军营。桓景惊坐起来,警枕被震得滚落在床边。

    “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又一道闪电划过,映出了桓景煞白的脸颊。

第二十章 军事讨论

    第二日,桓景召集麾下诸将校,与宁平城中议事厅商议,众人以为又是一次寻常的会议下来。

    接连几次小胜下来,士卒皆以为石勒军的精锐不过如此,而夔安也不过是一员庸将,会议前,人人互相欢声笑语,愉快的气氛充满了议事厅。

    新军头目中最机灵的冉良和王仲坚还留在谯城压阵,而桓宣和邓岳则在谯国南部活动。剩下的几位新军校官本就出身行伍,因为军功才擢升为校官,但平日里却大多只顾遵守纪律,少有思考韬略。唯一军事经验丰富的前乞活军将领刘瑞也已经年老,懒得去仔细思考。

    望着属下单纯而愉悦的神情,桓景心中暗语,看来仅仅是把孙子兵法反复诵读几遍,士卒们还是远远不能理解什么叫”兵不厌诈“啊——之后的考评得侧重于智谋了。

    见众人已经来齐,他发问了:

    ”诸位,我军之前数日,为何能取胜?”

    一员年轻将领站了起来,他叫陈昭之,从前叫陈大亮,是桓景给改的名字:

    “大雨已近一整月,其中几乎没有晴日,敌军难以进行大规模行动,这是天时。

    “敌军南有司马睿牵制,向东又有沙河为阻,此为地利。

    “敌军抢掠过甚,不得民众支持,而中军又缺粮,军心动摇,此为人和。

    “敌军不得天时地利人和,就来进攻我军,这是取败之道。我们能连续取胜,又有什么意外的呢?”

    这个回答算是引经据典,中规中矩。桓景看着陈昭之,心想去年这小子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猎户,现在可谓进步神速,但还是远远不够。

    从本质上看,除了冉良、王仲坚等少数人,新军将士仍然没有把兵书内化成自己的东西。总是先不假思索地有了个结论,然后再拿分析往上套。陈昭之的这个回答是个典型。

    至少最关键和明显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在潜意识里,将士们在回避思考——

    “陈昭之,我问你,如果你是夔安,直接率领万余人,跨河打我们的五千人,胜算几成?能不能建立背河阵地呢?”

    “要攻破宁平城未必,但在沙河以北建立阵地不难。”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夔安只是不断派部队日夜袭扰,却不全军北渡沙河呢?渡过沙河不是对他更有利吗?”

    陈昭之被问住了,顿了片刻,才支支吾吾地说:“夔安本来就是庸将,石勒的军心也已经动摇了,所以他们不敢进攻......”

    随后,他像坚定了信心似的,声音有了底气:“对,我们是谯国民众的选择,是不可战胜的!”

    新军军众都欢呼起来,由衷地感到高兴。桓景审视着他们,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此前半年,自己一直在给士卒们灌输打仗是为了民众的观点,士卒们对于胜利的信心已经深入骨髓。但他没想到这却是一项双刃剑。

    军事教育不是灌输,盲目的信心并不可取。

    “不对,完全错了。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想,我们就完了!”桓景说罢,长啸一声,四座之内,新军众将安静了下来。虽然他们不能理解主帅为何如此担忧,但出于崇敬,都期待着他的意见。

    “夔安之所以不断战败,无非两个原因:一是麻痹我军,使我军既骄傲自大,又疲于应付;二是以自己在沙河南岸的存在,将我军拖在宁平城!”

    他起身,快步走向墙上挂着的豫州地图,将手指在四周略略一圈,最终点在了苦县的位置。

    “如果石勒的军队出现在此处,王赞的三千人又无法守住,那么我们前往谯城的直接通路就算被切断了。”

    刘瑞回忆起了之前张宾的信件:“这是之前张宾的说法,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能佐证石勒会采用如上的行动。”

    “刘将军”,桓景直面刘瑞,“夔安的行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夔安决不是什么庸将,他是石勒起兵之时就跟随身边的人物,每每独当一面,屡次大败晋军。现在我们新军中的小卒都知道渡河比不渡河要好,他夔安能想不到?

    “这只能说明,如果他渡河后击败我军,我军溃逃回谯城,反而是他不想看到的。

    “那么,他真正想的,其实是把我们一举歼灭在宁平城。现在他只是暂时没有得到消息,一旦石勒军队出现在我军后方,相信他会立刻进攻。”

    面对桓景此番分析,新军诸将都将信将疑。宁平城毕竟是大家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之前也辛苦守卫了半年之久,如此轻易地弃城而走,实在是可惜。

    见大家还在犹豫,桓景拍着几案,试图继续推一把:

    “大家别忘了,人少的是我们一方。我们并没有资本冒险。石勒损失一万,他依然有十几万大军。我们的全部兵力,都不够损失一万人。我们不能继续在此冒险,必须缩短补给。”

    见众人依然没有反应,桓景有些急了,他最后只能自己下命令:

    “宁平城并非久留之地。今夜乘着雨势和夜幕,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立刻撤离宁平城!”

    “那么去哪里呢?”

    “先往谯城退!”

    最终,桓景力排众议,以个人威望强推,新军众人也不好阻拦,只得答应下来。

    是夜大雨,一路上桓景都在担忧夔安的行动,不过幸亏雨声掩盖了城中军队撤离的声音。新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了

    冒雨行了一整夜,五千军队终于进入苦县地界,靠近之前屯垦队所在的基地鸽子坞,军队已是疲惫至极,若非对桓景个人的崇拜和信任,恐怕是早已坚持不住。

    饶是如此,桓景也隐隐听见队伍中开始怨声载道,而最近几次整队时,已经出现了逃兵的迹象。

    雨停了,东面的天空难得出现了层层叠叠的朝霞。桓景却没工夫欣赏,他依然焦虑地不住向西回头,生怕身后出现追兵。

    “内史,前方好像有一群士兵正在路边歇息。”

    正当桓景回头之际,他身边的传令兵突然高喊。他重新向东望去,朝霞之下,一群士兵身着满是泥泞的盔甲,显得狼狈不堪,他们要么躺倒在地上,巡逻的士兵,则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

    直到这群人渐渐接近,桓景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并非全是军人,其中不少其实是当地的居民。

    像是认出了桓景的旗帜,那群人中,有几个向西飞奔而来。那几个身影越来越大,桓景这才发现这几人都没有带头盔,盔甲也脱得差不多了,看来是离开战场不久。为首一人肩上还插着一支箭,他飞奔到桓景马前跪下:

    “桓内史!我......”

    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王赞在苦县治军有多严厉?你们都是逃兵吗”

    “内史,王赞将军已经战死了,敌军已经占领了苦县县城,我军几乎全军覆没。敌人在苦县大开杀戒,不分军民,现在只剩我们这几个逃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 俘虏

    太阳透过朝霞照在湿润的泥土上,西边天空上依旧黑云密布,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

    陈昭之和刘瑞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王赞部败兵。从前这些人在新军中算是独一档的存在,作为苟晞旧部,王赞向来对桓景的渗透极为忌惮,而有长官撑腰,这些军士也一个个皆是骄兵悍将。想不到如今竟如此落魄。

    之前新军众将还不能理解,为何主将一定要放弃宁平城,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一阵后怕。如果此刻还留在宁平,那么后路就被断绝了。尤其是刘瑞,作为乞活军老帅,此刻只是不住地感叹后生可畏。

    然而桓景对于自己言中可没有感到丝毫高兴,他的心中只有懊悔。之前张宾就警告过,石勒可能从陈县方向进攻。自己虽然也担忧敌人绕道后方,但当时被王赞的言语惹恼,当时昏了头,竟然派他去守苦县,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不过反过来说,桓景之前一直头痛王赞这样的悍将,或许现在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新军终于再无独立的体系,已经完全处在自己掌控下了。

    “苦县城墙修缮不久,王赞他怎么败的?况且我不是分了他三千人吗?”桓景揪住了一个小卒的肩膀,厉声喝问道。

    在桓景逼问的眼光下,小卒一开始只是发懵,然后才颤抖着说出苦县城陷的整个经过。

    原来王赞在入驻苦县后,以为桓景将他发配后方坐冷板凳,所以从来不把西边当回事,连斥候也不派,只是终日饮酒。也有看不过去的手下跑来劝谏,对此王赞只是回复:

    “陈县荒凉,没有补给,石勒即使要派兵过来,也只会派个一两千人佯攻一下。诸君勿复烦忧。”

    几日之后,一支骑兵才风尘仆仆地从西面赶来,果然不过一两千人。王赞在城楼上哈哈大笑,以为单凭骑兵是无法攻城的,何况自己手下也有三千余人,依凭坚城固守,应该没有问题。

    “可当夜,那群贼兵竟然发起突袭,从西门缒城而上。那群贼兵个个都如恶鬼一般,尤其是那个带头的,简直像个杀神。

    “王将军当时还想着上城楼指挥,没想到前军崩得太快。我亲眼见他被砍翻,然后坠下城楼,城里本来靠着数量还可以撑一会儿。没了主帅,我们只能逃命了。”

    桓景摇摇头,王赞把他的那一支部队搞成了专属自己的独立王国,那么一旦他身死之后,军队的迅速崩溃也是在所难免。也难怪三千守军依仗城墙,居然能被一两千人偷袭得手。

    不过,对手倒也是出奇地强悍。

    “贼军带头的长什么样子?”他急切地问道

    “贼军的主将是个年轻人,只是半边脸被面具包住,看不清相貌。”

    戴面具的年轻人,桓景恍然大悟,难道是石虎不成?说来石虎的右脸正是在陈县之战中被自己亲手砍伤,现在宿命又让他们在战场上相遇了。

    这时,北面扬起一阵烟尘,王赞残部纷纷慌乱起来,又作势要逃。桓景赶忙起身喝止,顺势朝北方望去。只见十余骑兵急切地挽住缰绳,狐疑地打量着他们。

    这显然是石虎的小股追兵,大概是见识到了桓景的军势,皆畏缩不敢上前。

    得抓个把俘虏问个清楚,桓景飞身上马,陈昭之和高肃会意,命骑兵紧随其后。

    石虎的追兵见势不妙,拔马便逃,身后立刻射来一阵箭雨,追兵本来就是轻装,在箭雨之下倒了一半。

    “不要让他们回去报信!”桓景一声大喝,身后的军士纷纷奋马向前。

    石虎的骑兵见势不妙,竟选择反身来了个冲锋,白刃相交之下,这些轻装斥候哪儿是桓景手下冲击骑兵的对手,纷纷坠马而亡。

    “不要让那人跑了!”桓景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原来是跟在队伍最后的高肃。这老家伙倒眼尖,远远窥见敌军有一骑趁着混乱,正向后狂奔。

    桓景循声望去,只见一员敌骑,头盔上插着一根醒目的红羽,正抛弃了战友,向北策马狂奔。他立刻意识过来,原来之前敌骑的反冲锋,倒全是为了掩护此人——

    看来是钓着大鱼了。

    众人别无二话,赶紧追击,只是那人身轻马快,和众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看似就要逃出去。

    “看我的”,陈昭之怒马独出,他在马上弯弓搭箭,连发三矢,箭矢划过长空,有一发正中逃跑的敌骑,那人身子一歪,从马上倒了下来。

    陈昭之本来就是猎户出身,骑马射箭这种事儿算是老本行了,他也正是靠着这一手绝活,在新军中屡立战功。

    桓景率众人赶紧跟上,在敌骑身旁下马,将那人身子翻过来,却还有气儿。那箭只是射中了腰部而已。

    “放心,我不是朝他心窝射的”,陈昭之得意地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

    “哼,我是大汉征东将军之子石聪。谅尔等鼠辈也不敢杀我。”

    桓景闻言不禁扶额:哪儿又冒出了一个石勒之子。其实直到这个时候,石勒虽已年近四旬,却因半世漂泊,也还未有子嗣。此人要么是石勒数量庞大的养子之一,要么就只是信口胡说。

    他用力扇了这家伙一个耳光:“老实点儿,石勒的生平,我素有所闻,他如何来的儿子?”

    “呸!你敢打本少爷,有种继续打!”

    打就打,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桓景将他头盔摘了,接连又是几个耳光,直到他涕泗横流,才收了手。

    这时这个家伙才颤颤巍巍地招来。原来他正是石聪的养子之一,从前本是河北晋人,也是坞主出身,见石勒势大,便率部曲投靠,当时石勒见他也姓石,也还相貌英俊,便收了这个养子。

    “你从实招来”,桓景蹲下来,手中紧握马鞭:“石勒此次进攻谯国,到底派了多少兵马?”

    “好好好,我全招。”石聪带着哭腔答道。

    在石聪的叙述中,桓景方才了解石勒的全盘计划:夔安率军两万对宁平城从正面进攻,支雄率七千人扫荡谯国南部诸城,石虎则率其死党两千余人冒险经陈县绕后苦县。

    居然让张宾给算准了,桓景不禁仰天感慨。

    石勒虽有十余万大军,但主力留在南方和司马睿对峙,粮草紧缺,何况大雨之下行动不便,能拿出三万机动兵力来进攻自己,这已经是竭尽全力的结果了,显然是下了吞灭谯国的决心。

    而自己手上就算紧急征发坞堡主们的部曲,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不到,现在敌军三万,皆是久战之兵,与敌人争夺一城一地的得失,是必然要失败的。

    幸好之前没有选择困守宁平城,多亏自己多了一千六百年的智慧,早就明白“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道理。现在自己唯一的优势不过是通过机动在敌军中间周旋,打运动战罢了。那么接下来讯问石聪的目标,就是了解敌人的运动方向,从中寻找机会。

    “石虎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桓景用马鞭末端,轻拍石聪的脸颊。

    “少将军暂时只是在苦县等待和夔安将军会和,之后会一路攻占坞堡,兵锋直指谯城。少将军神威天授,一路凡有抵抗者,俱被屠戮。”

    可惜了苦县的百姓,桓景心中感慨。虽然自己早就把苦县居民尽量迁回谯城一带,将苦县县城改造成一座军事要塞,但依然有居民不愿迁离苦县。

    由于乡土宗族情结,这个时代的钉子户往往是当地根深蒂固的大族,比原时空难缠得多,桓景当时苦劝不过,只好放任这些人留在苦县。没想到这次这些钉子户全成了石虎手下的鱼肉。

    “这次进讨谯国,右司马夔安素来稳重多谋,少将军石虎又是难得的天才”,石聪继续说,“而且南面的大将支雄刚刚在淮河死了兄弟,对晋人恨之入骨......”

    “等等”,桓景打断了石聪,“支雄的兄弟是叫支屈六吗?”

    “你怎么知道?”石聪一扬眉,有些惊讶的样子:“两位支将军本来是兄弟,都是月支人,以国为姓。前几日,小支将军刚在寿春误中琅琊王奸计。大支将军气得发疯,号称要杀光晋人呢!”

    “同为晋人,为了你们好,我还是劝你们早降。家父有慈悲之心,又惜才,桓内史你也是当世英雄,如果投降了,家父少不了收你为义子,到时候我还得叫你一声哥......”

    桓景感到有些恶心,皱了皱眉,没吭声。石聪见桓景沉默着,还以为他动摇了,说得更加起劲了。

    “桓内史你看,我们大汉的皇帝刘聪,本来就是汉室之后;而石将军虽是胡人,但是依姓氏来看,说不定还是汉室名臣石奋之后呢,只是后来流落为胡人罢了。

    “司马家祸乱天下,世人皆知。桓内史天下英雄,你家的桓笵当年也是被司马懿所害,何不同我们一起兴复大汉,却要为那司马家的小儿卖命?”

    石聪没有注意到,桓景将马鞭放在一旁,却握起了剑柄。他打断了石聪的胡扯: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

    石聪兴奋起来,以为桓景想谈条件了。

    “之前石虎攻阳夏的时候,你也在场吗?”桓景着重了阳夏两字。

    “当然了,我和少将军关系可好了,毕竟我俩去年可是一同进出许昌花柳巷的老友呢!桓内史为何问这个?”

    “我想多了解你家少将军,所以问问。你当时在阳夏干了些什么?”桓景再次着重了阳夏两字。

    “害,那还有啥?当然是随少将军屠灭那些不识大体的家伙喽。比如一个家伙,拿个烧火棍守在家里,说什么要保护他家的女人。豁,阳夏城是少将军攻下的,满城的女人,那还不就是少将军的女人......”

    “你干了什么?”桓景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

    “那还能干啥,自然是砍翻了那厮,揪住他的女人,献给少将军。兄弟我告诉你,来我们汉军,财宝女人大大地有,桓内史才刚刚娶妻吧,正好也可以多纳几个妾......”

    “混账东西!”

    桓景突然起身,拔出宝剑,吓得石聪跪倒在地上。他用剑指着石聪,斥责道:

    “司马氏无道,天下苍生受难,但这不是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我桓景之所以在谯国坚守,不是为了什么晋室,为的像阳夏城里冤死的数万百姓一样的百姓,为的是豫州乃至天下的苍生。

    “死去的人在黄泉之下,杀不了你这畜生,今天就让我来替他们伸张正义!”

    石聪吓瘫在地上,不住地打抖,一股尿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桓...桓大人,有话好好说,看在我也是晋人的份上,饶我一命......“

    “管你胡人晋人,汉室晋室,我只杀残害天下百姓者。残害天下百姓者,晋人一样杀!”

    说罢桓景一剑砍下去,浑浊的鲜血飞溅,没入泥土中残存的雨水和尿液之中。

第二十二章 转战谯南

    之所以耐着性子听石聪唠叨大半天歪理,倒不是桓景故意恶心自己,纯粹是为了摸清石勒的军事部署。现在他至少掌握了两条关键信息:1.石勒分兵三路而来,两路进攻谯城,一路进攻谯国南部;2.支雄是支屈六的哥哥,支屈六在寿春之战中被自己手刃,此番支雄是带着愤怒前来的。

    一个看似显然的对策,是进攻人数最少的石虎一路,争取收复苦县。不过石虎虽然兵少,但是已经进据县城,自己如果选择立马去进攻石虎,肯定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等夔安的主力过来,自己又得撤军。所以进攻苦县是一条死路。

    那么退守白云坞乃至谯城呢?其好处是可以和留在白云坞整顿的阎亨部,乃至谯城的冉良王仲坚等人会师。但坏处也是显然的,那样最后还是得面对夔安的两万余人加支雄的五千,而总计白云坞和谯城的军队,自己也不过七八千人,其中新附的军队占了大多数。

    思索片刻,桓景做出了决定:

    “敌军分三路进攻我军,只能择其一路入手,我们立刻出发,向南!”

    陈昭之马上劝谏道:“难道要放弃白云坞和谯城吗?”

    “我们还会回来的”,桓景解释说:“夔安以谨慎著称,所以必然不会立刻向东进军,而是会选择花时间整理宁平城防务,然后和石虎整编后再徐徐前进。所以谯城暂时没有危险。

    “支雄是石勒麾下名将,之前在寿春打得也是可圈可点,但是现在他被愤怒所蒙蔽,又骄傲自大,未必能理智地指挥。如果我们突然出现在谯国南部,他吃惊之余必然大失方寸。”

    “我明白了”,陈昭之醒悟过来,“孙子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现在支雄死了弟弟,来进攻谯国,正是怒而兴师,愠而攻战。容易决策失措,有可乘之机。”

    这家伙总算上道了,桓景舒了口气,看来派流亡士人们教将士读了这么久的书,也不算白费力气。他向陈昭之投去赞许的目光,继续说:

    “最关键的是,退守谯城是最稳妥的方法,石勒必然也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如果我们顺着石勒算好的思路走下去,必然死路一条。要跳出石勒给我们定好的结局,就必须跳出常理,打他个出其不意。

    “谯国南部,山桑县附近,水网密布。宣弟对那边的地理熟悉,而邓岳的水军在涡水上又有绝对优势,与敌周旋肯定没问题。如果此时再加上我们这五千人,逮住机会,一口吃掉支雄部,也绝非不可能。”

    众将士恍然大悟:只要歼灭了支雄一路,首先支雄这七千人自然没了,同时夔安又不得不分兵防守侧翼,那么战力对比就变成了2:1,攻城怕是不够用。

    而且这样一来,白云坞和谯城顶在前面,而后方的谯南三城补给畅通,甚至可以从淮河一路送来资源。那么夔安和石虎就陷入两难,待在谯城附近战局必然陷入持久,而分兵谯南三城,又怕被桓景逮住机会。

    桓景派高肃带着两百骑兵在苦县一带活动,争取拖住石虎和夔安。高肃在白云坞干了十年的管家,对于附近地形了如指掌,即使发现情况不妙,撤退并非难事。

    他又命刘瑞带着苦县的王赞残军退回白云坞,并送去让众将士家眷退守谯城的口信。

    剩下的近五千人,乘着难得的晴天,全军向南开始急行军。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永嘉六年,三月十五日,山桑县南面渡口,原时空涡阳县附近,虽然依然是晴天,南方的乌云已经爬上了天空,支雄骑在马上,监督在涡水南岸架设浮桥的部属。

    他脸上焦躁而愤怒,石勒很明显只把他这一路当做偏师,连匠器营都不给配工匠,从谯南一带当地掳掠而来的工匠又消极怠工,连架浮桥这种事情都花了三个整日,难得前几日天晴,才勉强快要将浮桥修完。

    他望了望天空,必须赶在再次下雨之前修好浮桥。待目光又回到河面时,又发现了一个怠工的工匠,他赶紧持马鞭赶过去。

    而此时,桓景顺涡水南下急行军已经三日,一路偃旗息鼓,终于抵达渡口北面十余里的尹沟,这是一条可以淌水而过的小河,千年过后的原时空,依然没有改过名字。

    他们前日经过城父的时候,邓岳及其水师正在那里驻守,据邓岳的情报,此刻支雄大约在山桑一带,而桓宣率一千五百人,加上谯南各坞堡主的家丁东拼西凑五六百人,一路袭扰支雄部,现在大概也在附近。离开城父的时候,桓景简单和邓岳约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在河边的一处小高地上,桓景手持千里镜,向南眺望。这个时空没有雾霾,谯国南部又是一片平原,趁着太阳还没被乌云遮蔽,他可以一直望到支雄架在涡水上的浮桥。

    观察一阵之后,桓景下令,新军全军暂缓渡过尹沟,却在尹沟北岸扎下营来,只是派斥候扮作商旅南渡侦查情况。另派会水的士卒,去联络北岸的守军——既然支雄已经抵达涡水,那么桓宣应该是退守北岸了。

    “内史,我们急行军三日,就是为了尽早发起进攻。为何现在却突然停下来?”

    桓景瞟了一眼,问话者正是陈昭之。

    “你们将士一路辛苦了,累了就要休息。不过最主要的是,现在不是进攻的时机。”

    虽说兵贵神速,但桓景看见支雄正在架设浮桥,想到明日正是邓岳水师前来会和的时候,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于是整日士卒只是休息,只是桓景严禁他们四处走动,以免暴露目标。

    到了傍晚,乌云已经侵占了整个天空,天很早就黑了。此时月亮隐没在云层中,但即便伸手不见五指,桓景也严禁士卒生火喧哗。尹沟北面黑暗而寂静,整支军队好似并不存在似的。

    而南边火光正盛,一处自然是涡水西南面的支雄大营;另一处则在涡水东北面,和支雄大营相对,难道是桓宣的部属吗?

    正在桓景狐疑之际,上午派去支雄处的斥候送回了情报:支雄刚刚完成浮桥,但尚未渡河;对岸确是桓宣所部无误。

    而派去北岸的斥候也送回了桓宣的口信,桓宣已经知了明天支雄大概要渡河,正在积极备战。斥候还说桓宣手下将士现在听闻援军到来,士气大振。桓景满意地点点头。

    “内史,我们今晚还有别的行动吗?”陈昭之在一旁询问。

    “好好睡觉,明日必有一场激战!”

第二十三章 半渡而击(上)

    第二日天亮得特别晚,昨日半夜,在和缓的春风中,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然而对于支雄,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雨中道路湿滑,军队通过浮桥的速度必然要放缓。即使过了河,骑兵在泥泞的土地上也难以奔袭。

    他已经追袭了桓宣数日,依仗对谯国地理的熟稔,和虚实相间的部署,桓宣的士兵虽以轻步兵为主,却成功地在支雄眼皮子底下兜起了圈子。

    一想到自己的部队以骑兵追步兵,却始终逮不到桓宣主力,支雄就愈发恼怒。

    不过三日前,桓宣竟然在渡过涡河后停下来扎营。这让支雄终于看见了希望。对手显然是想要来一个半渡而击,但这个想法未免过于稚嫩。

    自己有七千人,对手不过两千。况且自己手下是从前的老营和王弥的部队混编,皆是百战之师;对面听说只有一千人是正经士兵,其余一千则是以家丁为主。即使是半渡,自己手下对战这么两千拼凑而成的杂牌军,也是胜券在握。

    支雄唯一害怕的,就是桓宣又像几日前那样逃了,于是亲自督工三日,终于在下雨之前修好浮桥。一整夜,大军都在经由浮桥北渡。而天一亮,他就冒雨骑马赶赴对岸眺望,见对岸桓宣的营帐尚在,终于安下心来——

    看来桓宣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渡了一千余人去对岸了。

    “将军,听斥候说晋军在涡水上还有水师,目前屯驻在城父。万一他们南下拆了我们的浮桥怎么办?”这时一员裨将提出了质疑。

    “不慌,我早已命工匠在浮桥北侧修好了铁索,他们敢顺流而下,就会被困在铁索北边,进退不得,成为我军弩手的活靶子。我还担心他们不来呢!”

    他向全军发布号令,命七千人日夜不休,在两天内渡过涡水。

    此时尹沟北面,桓景骑在青龙马上,向南用千里镜望了好一阵子,突然返回营帐中,向传令兵一字一顿嘱咐着:

    “全军快速渡河,渡河后注意隐蔽,在中午前赶到拒敌军二里处整队!”

    桓景在千里镜中清晰地看见,敌军有小队人马渡过了河,浮桥边上也似乎乌乌央央聚集了一大群军队,看来支雄是想今日之内就渡过一半人马过去。

    “太心急了,没必要赶着半夜渡河”,桓景喃喃道,“想来他们一整夜都没睡好吧。”

    反观新军,休息了一整夜,个个精神饱满,迅速地整编好队伍后,越过尹沟,一路向南,队伍间用旗语交流,号令整齐有序。

    不过一个时辰,五千人走出了十里地,来到支雄大营北约二里处,停下了。

    平原上,军队一览无余,支雄的部队惊慌地发现自己北面突然出现一支沉默的军队,这支军队不进攻,也不退却,也不扎营,只是停留在原地整顿着队伍。

    他们甚至辨别不出这些军队到底是敌军还是友军。

    “将军!北边突然有了一支军队!”此时传令兵已经将消息带到在浮桥边督工的支雄。

    “什么?”支雄心中一惊,方寸大乱。

    桓景不应该还在守宁平么?如果宁平被夔安顺利攻占,不应该逃回谯城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此处?想来应该是友军。

    他定了定神,向传令兵说:“一定是夔安那厮派人来了,告诉他们,谯南我支雄一人就搞得定,不需要他们帮忙。”

    斥候赶忙从支雄大营中策马而出,向北边的军队喊话:“支将军说了,不需要你们帮忙,快回苦县吧!”

    但那支军队并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员年轻将领骑马出阵,那马通体灰白中透着些青色,飞驰过一支又一支军队方阵,来到军队前方中央位置,转身向北朝着自己的军队。

    他在马上向士卒们高呼:

    “将士们,你们都是谯国、陈县的子弟,都是淮北的英豪。你们身后不仅是一座谯城,而是你们父母兄弟世代耕种的土地。问一问,除了我们谯国,在整个中原内,还有其他地方能安心种地吗?”

    “没有!”军队报以整齐而响亮的呼声。

    “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候,你们眼前的这些人,不想让人好好种地。对于破坏春耕的家伙,要怎么办?“

    “杀!杀!杀!”长矛在军队中像波浪一样上下起伏。

    “谁要用马践踏我们的田地,就将马宰了吃肉;谁要来用刀剑来收割我们庄稼,就把他的剑铸成犁钯;谁要来抢夺我们的粮食,就用他的鲜血来肥田!”

    “嗷嗷嗷......”新军将士群情激愤,各个跃跃欲进。

    见对方一副要吃了自己的架势,支雄军队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发慌,他们几乎整夜没睡,只是想应付支雄渡河的差使。毕竟谯国南部唯一的军队只在对岸扎营,渡过河之后,尽可以好好休息。

    这些士卒从没想过在谯南这种地方竟然还要打硬仗,现在他们已经是疲惫至极,却要面对如此劲敌,只在强打精神,在支雄高亢的号令中,勉强集合成列。

    虽然有一千先锋滞留在河对岸,但剩下这些人也有五六千,应该还能打一打,支雄没发觉到士卒体力和情绪的变化,仓促中只是不断号令让士卒整队。

    突然一阵怪鸣,伴着鼙鼓之声,铺天盖地而来。那怪鸣尖锐刺耳,像是乌鸦鸣叫,仔细一听才发现竟然也有音乐节律。

    从前他们的对手,进攻之时都是吹响号角,久而久之,他们也习惯了号角之声。但此番面对从来没有听过的刺耳怪鸣,他们听来不禁腿软。

    “是唢呐!”一个胡人骑兵恍然大悟,他祖上是西域龟兹人,世代作为乐手,这才认出对面的声音。

    这玩意在前朝才传到中原,因其尖锐刺耳,只在下等人的丧礼上用一用。没想到对手竟然用唢呐代替号角齐鸣,支雄手下的骑兵面面相觑,感到那唢呐仿佛是为自己的丧礼而鸣一样。

    伴随着唢呐的节奏,新军迈着整齐的步子,向前缓慢而坚定地前进,戈矛仿佛移动的树林。支雄的步兵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对手,握着长矛的手却不断打抖。

    支雄感到头皮发麻,本来他觉得以偏师来到谯国南部,必然不会遇到坚决的抵抗,然而此时眼前的乃是一支训练有素、且士气饱满的军队。

    胆怯这种情绪,他自作为盗贼以来,已经忘却许久,此刻竟然也爬上了他的心头。

    新军进入弓箭的射程范围,唢呐曲调一转,变得急促起来,在桓景一声怒喝下,新军士兵高声呐喊着,向支雄的营帐中冲去。奔跑之中,阵型仍未散乱。

    支雄的弓手几乎要颤抖得握不起弓,勉强射出几轮箭之后,竟然纷纷丢掉弓箭,向后奔逃。

    支雄还未来得及下令,新军士兵就已经冲入阵中,与石勒军白刃相交起来。

第二十四章 半渡而击(下)

    此时涡水东岸,见西岸已经开始交锋,桓宣也下令进攻滞留东岸的支雄先锋。

    “这是劲旅,何况以骑兵为主,放弃营寨主动进攻,会不会太冒险了?”

    桓宣按剑而立,不动声色地说:

    “我方主动进攻,不是为了击溃敌军,而是为了牵制敌军。渡河的都是精锐先锋,如果把这些人放去西岸,哥哥就危险了。”

    他又将目光移向涡水西面,露出了笑容:

    “何况,现在河西局势大好,滞留在东岸的敌军已经夺气,我们两千人,也未必不能战胜对方的一千精锐。”

    桓宣说得没错,此时西岸支雄军本来依托营帐结阵,但新军勇猛非常,精力充沛,支雄部厌战高涨,疲惫不堪。两相比较之下,战局居然呈现出了一边倒的局势。

    桓景骑着马,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望着战局,不住地感叹这个时代的农民为了保卫自己的田地可以爆发出多么惊人的战斗力。

    在千里镜中,面对敌方营帐的鹿角,有士卒身中数箭,也要拼死把鹿角搬开。面对敌人落单的骑兵,从前通常会转身回避的新军步兵,现在却持长矛一拥而上,戳得骑兵进退不得。

    桓景倒是觉得新军士兵们有些太拼命了——这些士卒都是未来军队的骨干,现在这么不顾伤亡地进攻,有些可惜。他和士兵们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伤亡过大是他不愿看到的。

    而且现在战场之上还有两朵乌云:

    首先是敌人骑兵的动向。支雄的本阵看似即将崩溃,但除了少数落单骑兵被挑下马来,其余的骑兵都撤退到了后方。

    桓景算是看明白了,支雄是打算弃卒保帅,以步兵本阵为代价,为后方骑兵的集结拖延时间。支雄军队的精华全在于骑兵,所以即使击破步兵本阵,胜负依旧尚未可知。

    其次是对岸的情况。率先渡河的一般都是军队中最精锐的部分。现在看来支雄显然是把除亲卫之外的大部分老营渡过了涡水,而把步兵还有王弥旧部留在了南岸。桓宣那一两千人,真的可以和石勒军的精锐抗衡么?

    如果邓岳的水师能到就好了。桓景想起来几日前在城父和邓岳的约定,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算自己考虑不周,当时仓促之下,只是约定邓岳准备完毕,便带船南下,却忘了限定具体日期。

    “敌人往南面逃了!”

    “我军胜了!我军胜了!”

    突然新军营中爆发了欢呼,桓景拿起千里镜一看,支雄后方的骑兵正向南疾驰,看上去像是想要逃跑。

    不对!桓景多疑的本能再度被激发:骑兵虽然是在后撤,但是队形有序,并且快速朝西方移动,似乎只是想要绕到视野之外,从新军侧面再度进攻。

    幸亏有千里镜,己方视野比对方远那么一点点,不然支雄的计划或许真的能成功。

    “没有投入战斗的后备还有多少人?”

    “大约一千人左右。”一旁陈昭之答道。

    “后备军听好了,拿好长矛!随我去军队西侧,”

    桓景军中一向有约五分之一的军队留作后备,正是为了应付这种不时之需。后备全数来到西侧弩兵为主的薄弱处。

    新军的后备采用轮值制度,今天刚好轮到他们作为后备。前方厮杀得正紧,自己却是整日滞留在后方,没有加入战斗,这些士兵不禁感到憋得慌。现在见自己有用武之地,不禁一个个摩拳擦掌。

    在桓景的命令下,弩兵佯装依旧正常射箭,而只要敌军以来就主动溃散。而后备皆持长矛,只是静静等待对方送上门来。

    果然不过一刻钟时间,西面扬起了沙尘,约千余骑兵,绕道西侧,在支雄的指挥下展开了最后的冲锋。

    “大家稳住,敌军还有半里!”桓景军前,测距员高声喊道,这些人都是桓景精心挑选的眼尖的士兵,之前用来判定弓弩射程,也是靠的他们。

    “还有一百丈!”

    “八十丈!”

    “六十丈!”

    弩手们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佯装自己还没发现敌骑的冲锋,而矛兵们也屏息凝神,希望能在敌军到来的那一刹那,立刻挺身而出。

    “四十丈!弩手后撤!”

    弩手闻言,送下一口气,佯装见到敌骑来袭,纷纷向后败逃。此时在支雄的骑兵看来,或许这些孱弱的弩手已经丧胆了。

    “二十丈!矛兵出列!”

    此时图穷匕现,支雄骑兵眼中突然出现一片由长矛组成的荆棘丛,新军的后备从地上捡起了早就准备好的长矛,刹那间组成了一道死亡之线。

    面对如此情景,少数反应快的骑兵试图回马,但后队正在冲锋,哪儿能立马停下来?这些人大多被后队掀翻落马,随后

    而大多敌骑只能硬着头皮向矛林冲锋,结果不言而喻,

    骑兵好像海潮拍在礁石上,撞了个粉碎,然后溃散了。支雄本人也在骑兵后队,见势不妙,只得下令后撤,然而他却听见了身后一声高叫。

    “骑兵队,出击!”

    桓景的骑兵本来由从前在王浚手下任职的高肃,采用幽州骑兵的严苛法规,训练出的冲击骑兵,可以进行墙式冲锋,一直被当做总预备队。在苦县分兵之时,高肃领一百骑兵被派去护送苦县残兵回谯城,桓景军中正是其余的两百骑兵。

    此时,陈昭之领头,新军骑兵们奋勇向前。支雄的骑兵们皆披重甲,试图逃脱,却发现新军在身后紧追不舍,甚至越来越近。他们向后望去,新军骑兵也如一道由长枪组成的墙,向自己快速接近,并不断碾碎落后的同僚。

    原来,桓景对于新军骑兵做了一个微调。新军的对手主要是以骑兵为主,而由于马匹紧缺,新军骑兵的规模始终不大,所以新军骑兵的目标,反而是以追击和反骑兵为主。

    桓景舍弃了骑兵厚重的铠甲,只留下一副胸甲,所以速度更快。新军骑兵以长枪为主武器,舍弃了马刀,只配有能破甲的战锤,就是为了能击碎重骑兵的铠甲。

    在新军骑兵的不断追击下,支雄只能在几个亲卫的拼死护卫中下马,他刚刚脱去铠甲,新军骑兵就已经追及,支雄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赶紧又骑上马向西逃窜。

    “你方主帅已经放弃你们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就可免死!”

    劝降的声音响彻战场,西岸的军队大多是王弥旧部,本来战斗意志不高,既然主帅已降,他们纷纷放下了武器。降军都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姿势在后世意味着什么——这是这个姿势第一次出现在中原大地。

    桓景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将目光投向东岸,此时东岸的敌军却并没有像桓宣预料的那样溃散,依然在做困兽之斗。

    桓宣的两千人,在敌军的反复冲击下,反而出现了溃散之势。

    “放下武器”的口号,对于这些敌军,似乎并不管用。

第二十五章 困兽之斗

    眼见东岸战事不利,桓景赶忙下令一半人在西岸看守俘虏,其余军队皆沿浮桥渡过涡水。

    此时已是午后,军队方才渡过一千人,他就急匆匆地带着已经渡河的军队冒雨前去与桓宣会和。原因很简单,对岸快支撑不住了。

    他此时才意识到,弟弟所部打得有多么惨烈:为了防备骑兵冲击,东岸的新军和家丁们个个手持长矛结成方阵,但依然抵挡不住敌骑的猛烈攻势。河岸上满是逃兵,只有主力依然依托营帐激战。

    东岸的这支骑兵明显比西岸那一队要来得纪律严明,打仗极有章法。面对手持长矛的步兵方阵时,往往将所部分为三队,步兵的矛尖面向任何一面,那一面的敌骑便回马拈弓射箭,而另外两队则向前冲击方阵的侧翼。

    方阵侧翼一旦受到攻击,步兵没有长矛掩护,往往迅速溃散。敌骑用这种方法一连冲溃了三支长矛方阵。桓宣见势不妙,只能一边作战,一边向营帐中退去。一路敌骑尾随射箭,士卒死伤惨重。

    桓宣军中本来多是本地应召的家丁,哪见过这阵势,纷纷败退做了逃兵,他身边只留下不到八百人依托营帐固守。

    敌骑见营帐中多是障碍,纷纷下马步战,向营帐发起冲锋。待桓景匆匆赶到营帐时,敌军先锋已经杀入营帐。

    见敌军先锋如此悍勇,桓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幸亏自己来得及时,否则桓宣肯定撑不过这一波攻势。

    “你们的主帅已经溃逃了!浮桥已经被占领了!投降吧!”桓景一方发起了劝降。

    想来东岸的贼军仅仅是不知道西岸的情况,才如此卖力进攻吧。毕竟他们已经成为了完全的孤军:西岸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而浮桥也被占领。对于涡水以东,这些人完全不知地利,找不着补给,显然已经是穷途末路。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然而出乎桓景的预料,对面却置若罔闻,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只顾在营帐中拼杀。

    见对方毫无动静,新军的传令兵又喊了几遍,但对方依旧不答。在喊话的同时,桓景一直在观察着对面的战局。

    仔细观察之下,敌军并不多,几次冲锋下来也算是损失惨重,大约还剩七八百人。其中冲入桓宣营中的有大约一半左右,而其余的则在不远处看护着马匹。然而就是冲入营帐中的这些敌军,几乎就可以将营帐中的新军击溃。

    这是怎样一支敌军啊,桓景不禁也发出了感叹,这支军队不愧为石勒的老营,在连夜渡河极端疲惫的情况下,又是下马步战,居然也能如此凶悍。

    “全军随我收复营帐!”现在是必须增援的时候了,随着桓景一声大喝,援军纷纷向营帐冲去。

    此时全军硬冲营帐,显然可以解桓宣一时之急。但桓景时刻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剩余的骑兵冲击后背怎么办?这支骑兵可全是精锐,不比西岸那支在中午被击溃的骑兵。

    但不能再多想了,能消灭一支是一支,之后的事情,只能祈祷下一波援军快速到来。桓景留了少量士卒殿后,便手提宝剑冲了上去。

    此时营帐中,桓宣与属下正在苦战,他们在临时征召的家丁皆尽逃散的情况下坚持了一整天,现在看见南面援军终于到来,又燃起了信心,贼军先锋的攻势居然被遏制住了。

    伴随着鼓点和唢呐声,桓景所部从南面进入营帐,加上在北面坚持的桓宣部新军,竟成功将贼军的先锋围在垓心。但死斗之下,敌军依旧不溃,新军士兵和石勒军皆厮杀了一天,现在个个精疲力竭,但依旧苦撑着不退。

    雷声大作,雨点密集地打在地上,溅起混合着血液的泥土。

    站立的士兵在雨水中怒吼,倒下的士兵在泥泞中呻吟。新军士兵在等待下一波援军的到来,石勒的士兵在等待接应的骑兵发起进攻。

    等待之中依然有无尽希望,在希望照耀之下,战斧、长矛、刀剑互相撞击的声音,如死神的战歌一般在营帐上空久久飞舞。

    此时敌军剩余的骑兵终于开始行动,战马踏过河岸泥泞的土地,向桓景殿后的士兵发起最后的冲锋。在湿滑的泥土上,有些骑兵滑倒了,栽倒在一片泥泞之中。但更多的骑兵则依旧踏过摔倒的同伴向前。

    被桓景留下殿后的矛手则抱着必死的决心结成方阵,他们皆身着轻装,且因为人数过少,只能结成薄薄的阵势,无法完全用方阵厚度拦住敌骑,牺牲必然惨重。

    骑兵冲击矛兵方阵,向来是勇敢者的游戏,看的就是谁先胆怯。上午西岸的骑兵之所以迅速溃散,正是因为敌方多数骑兵在最后一刻面对矛尖时,胆怯回马,打乱了阵型。但此次面对的是敌方先锋精锐,也是一群亡命之徒。

    骑兵若冲撞上来,战马撞在矛尖几乎必死,而顶在最前面的战士也几乎必然被撞飞,但他们知道身后是谯国正在春耕的田地,是父母、兄弟、妻子,那么即使冒着死亡的风险,也必须坚守岗位。

    “六十丈!”

    “四十丈!”

    “二十丈!”

    后卫矛兵在一天之内第二次经历过骑兵冲击前的倒数,他们依然像上午时那样紧紧握着长矛,尽管此时他们已是身着轻装,阵型也薄了许多,但不变的是决心,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骑兵和矛兵正正地相撞了,许多矛兵被撞翻、践踏,战马冲破了后卫防线,在桓景的后队中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但终究被稳稳地困在了阵中。

    随着战马倒地,不少敌骑落在地面,被一拥而上的新军士兵用长矛戳死。但也有勇悍者依旧爬起身来战斗。一时间营帐之中大乱,双方都分不清什么阵势了,只有身着皮甲的桓景士兵和身着黑色铁甲的石勒先锋在雨中互相厮杀。

    “援军到了!”

    终于一声高呼击溃了敌方的战斗意志,敌军依然在战斗,但是势头顿时一颓,仿佛知道已经必死的猛兽一般,进行着绝望而无章法的攻击。

    桓景宝剑砍得卷了刃,已经换上了一把战斧。此时望着眼前死斗的石勒军,他感到分外地困惑,是什么让这群人如此死心塌地为石勒卖命?

    明明对岸的友军已经投降,明明浮桥已经被占领,明明主帅已经逃离,为何不投降呢?此前桓景对俘虏说不上优待,但除了罪大恶极者,几乎都能保全其性命,再次之余桓景还正努力制止虐待俘虏的现象。

    为何之前那些努力,这些先锋都置若罔闻呢?

    率先赶来支援的是陈昭之率领的枪骑兵。陆陆续续有一千余人也渐渐赶来。战局迅速明朗了起来。天色渐渐暗下来,营帐中站立的敌军越来越少,终于随着最后一声长啸,敌军最后一个士兵被数根长戟刺穿,倒在了地上。

    对战场的打扫开始了。

    东岸的残余敌军几乎被全歼,只有三十余人因为重伤倒地而被俘虏。但这支军队对于新军也造成了不小的杀伤。桓宣事后收拢逃兵,发现临时招来的家丁已经逃散得只剩十余人,而新军本身也伤亡了四百余人。在河西的战斗中,桓景损失不到百人。

    桓景回到营中,脱去湿透的冰冷铠甲,撑着脑袋,开始思考此战的意义。

    此前在淮河,桓景见识过石勒老营的战力,但当时一是夜幕笼罩敌军混乱,二是我方兵力绝对优势,三是当时的支屈六手下也只是老营中的偏师,所以在支屈六死后,那支军队见河上起火,就迅速溃散了。

    而此番支雄的先锋是老营中的精锐,是进攻的矛头,战斗力自然不同。想起之前陈县石虎率领的也是一支偏师,桓景觉得,某种意义上,这是新军第一次和石勒真正的老营精锐正面交手,新军通过了考验。

    现在吃掉了谯郡南部的石勒军,至少后方补给无虞,兵力终于可以集中在正面对垒上了。夔安部的中军或许比今天这支骑兵更加可怕——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新军能展现出今日的气势,那么就算自己一时战败,在这样一支军队的拥护下也可以转战谯国各地,随时卷土重来。而石勒的军粮,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只是地方的战斗意志实在是个谜,东岸和西岸的石勒军反差大得离谱,他得搞清楚为什么。

    一声高叫打断了桓景的思索:

    “内史,邓岳的水师到了!”

    此时在涡水上,昏暗的天色中,邓岳的船队姗姗来迟。

    “传令全军,押上西岸俘虏明日登船,沿涡水回谯城。今日打得不错,但不能骄傲,接下来的两路军队,会比今天更难对付。”

    “那么东岸的俘虏呢?”

    “一共也没剩几个了,我会在船上抽空亲自审问!”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7594/ 第一时间欣赏晋坞最新章节! 作者:豆豉炒辣椒所写的《晋坞》为转载作品,晋坞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晋坞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晋坞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晋坞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晋坞介绍:
穿越成皇子?穿越成名人?不存在的。
死理性派程序员桓景穿越永嘉之乱时的西晋谯郡,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坞堡主。
洛阳的朝廷?朝不保夕。江东的司马睿?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乱世的中原,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会与乞活军并肩作战,与祖逖共同北伐。同时,他还将和士族斗智斗勇,拯万民于水火,依托有限的生产力艰难改革。
然而这个时代,亦有石勒、刘曜,以及江东的王导、王敦,此皆一时英雄豪杰,虎贲鲸鲵,若非聪明狡诈或勇武过人,不能脱颖而出。若要成就功业,势必与之争道于中原。晋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