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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春宫缭乱txt下载     春宫缭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三章 媚眼抛给瞎子看

    李隆基的这座宅第还是当初年幼出阁的时候所建,和四个兄弟的宅子连成一片,号五王子宅。小小一个积善坊中云集达官显贵无数,这房子的格局自然算不上大,别说比不上那奢华壮观的太平公主第和梁王第,哪怕是凌波家里当初那座修行坊旧宅,也比此地宽敞许多。因此,她一路走来与其说是看房子,不如说在看人。

    她早就听说这位表兄风流自赏,家中似乎很收了一些美人儿。要说她看多了美男,倒是对美女有些好奇,很想借机欣赏一番。可惜的是,除了一个又一个精干的仆役,倘若不算上她那位表嫂,她竟是连一个美女都没瞧见。就连此时上来斟酒送菜的,也是一个个身强力壮的男仆。

    “十七娘,你这东张西望在看什么呢?”李隆基看见裴愿正襟危坐,凌波的目光却四处转悠,于是忍不住开口取笑道,“我这里可是小门头,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粗人,没什么唇红齿白的美男子。”

    凌波见裴愿古怪地转过头来看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遂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我对美男从来都没什么兴趣,倒是听说三哥通音律重情意,家里似乎搜罗了不少绝色美女,今天本想要一饱眼福的。谁知道如今竟一个都瞧不见,敢情三哥是把我们当外人么?”

    被反将了一军的李隆基并不恼火,而是用一种戏谑的目光瞧了过去,认认真真地问道:“十七娘,你确定想瞧瞧我这里的美女?”当看到对方得意地点点头,他顿时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在主位上重重拍了拍巴掌,高声喝道,“传声乐,让宣十娘她们上来!”

    不多时,外头便拥进了一群人,将原本尚算宽敞的厅堂挤得严严实实。乐班分于两边落座,一阵若有若无的弦乐过后,立刻就响起了一阵鼓声。那声音从沉缓而急促,渐渐地仿佛响彻在人的内心深处,就连原本没抱有多少期待的凌波也放下了手中酒盏,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了起来。而裴愿则更是由此想起了那壮阔的西域,生出了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

    当鼓声最烈的时候,两边终于闪出了两位舞伎。只见她们头戴珠玉刺绣的卷檐虚帽,身穿孔雀罗衫,腰中垂着长长的银幔垂花紫带,脚上一色都是红锦靴。簪羽钗,珥明珰,敷脂粉,衣绫罗,那种从所有细节之中流露出的富贵豪奢,即使是如今见惯市面的凌波也是一阵惊叹。

    仅仅是那些行头就得多少钱,李隆基居然这么大手大脚,他小小一个临淄郡王,那些俸禄够用么?

    很快她就顾不上惊叹这些了,因为两个舞伎已经是轻舒长袖舞动了起来。那舞姿刚健明快,却偏偏不乏婀娜俏丽,舞袖时而低垂,时而高扬,甚至有几次就堪堪停在她眼前数寸。最令人惊叹的还是她们那仿佛能百转无禁忌的柔软腰肢,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连番施展,让人目不暇接,再加上那乐班无可挑剔的鼓声乐声,正可谓相得益彰美妙绝伦。

    观赏着舞伎那玄妙的舞步,目光随那长袖四处转动着,时不时还有金铃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此时此刻的凌波已经完全沉浸其中。直到最后鼓乐声止,两个舞伎上前盈盈施礼,她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忍不住回头瞥了瞥裴愿。让她深感意外的是,裴愿却只是抚掌叫好,面上只是纯粹的欣赏,而不是男人们观舞之后几乎都会露出的色授魂予。

    傻小子真是好样的!

    李隆基不动声色地瞥了裴愿一眼,见他这副表情不觉露出了一丝赞赏,同时仍有些淡淡的失望。他向来好乐舞,以前困窘的时候只能自己研究乐谱,也就是这一次祖母退位之后,他方才得到了这两个原隶教坊的舞伎。两人不但有绝妙的舞姿,而且更有勾魂夺魄的脸蛋,几次待客招她们上来献舞的时候,他都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宾客欲望的眼神,可今天居然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

    真正论起姿色来,这两个舞伎绝对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尤物,那丫头是女人也就罢了,想不到裴愿竟然也能半点不动心。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刚刚凌波说过的话,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促狭的念头,遂开口吩咐道:“杜九娘,宣十娘,今天这在座的两位都是我的贵客,你们去两边侍酒吧!”

    这无疑是凌波根本没有料到的局面。当这么一个美人儿盈盈上来,往她杯中斟满了酒,旋即双手捧着送上来的时候,她只感到后背心钻上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那赤裸裸的挑逗眼神,那娇媚有如黄莺的声音,那柔若无骨的腰肢和动作……倘若她是一个男人,此时此刻必定会求之不得,说不好当庭出丑也未必可知。可是,天可怜见,她不是真男人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借喝酒的空档瞅了一眼裴愿,谁知这次又看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和她设想的不同,那个愣小子虽则脸上通红,但更多的好像是酒力所致,和美女在侧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还只顾着和李隆基讨教着刚才那乐舞的编排问题。当她听见裴愿说起自己当初看过的那些柘枝舞时,她终于醒悟了过来,忍不住噗哧一笑。

    庭州虽说隶属北庭都护府,好歹却是西域境内。这大唐的乐舞原本就受胡风影响,柘枝舞更是从西域传来,想必裴愿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当然也应当领教过更热辣更火爆的西域胡姬——毕竟,某人的爹爹,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胡人女婿。

    李隆基比凌波更早一步想到这些,所以在听到这噗哧笑声的时候,他忍不住露出了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只是突然想看看裴愿手忙脚乱的样子,顺便观赏一下凌波气急败坏的表情,结果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他今天招待这两人原本就不是为了那么肤浅的目的,苦笑过后,他立刻就把乐舞诸人都屏退了去。

    然而,宣十娘和杜九娘退出厅堂之后便被王妃召入内院。当听说了刚刚的情形时,王宁不禁更疑惑了,心中暗自盘算无论如何也要打听清楚那男装少女的情况。她并不在意丈夫有什么新欢,只要她仍是这家里的正室。

第八十四章 他居然走了!

    因为洛水泛滥,时任洛州牧的卫王李重俊和洛阳令秦牧在朝堂上吵成了一团。前者年轻气盛,如今最有希望问鼎东宫皇太子宝座,自恃占住了道理于是乎得理不饶人;后者乃是李显登基之后亲自提拔上来的亲信,如今又竭力准备抱韦后和武三思的粗大腿,哪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丢掉饭碗。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天武成殿中端的是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到最后皇帝李显再一次忍不住大发雷霆,儿子大臣谁都不理,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而韦后在临走的时候俯视堂下露出的阴沉眼神,却让李重俊心中发怵。谯王李重福的下场至今他仍然记忆犹新,深知谁都可得罪,这位嫡母却万万得罪不得。此时,他更想起了那储位至今还不曾到手,不免有些后悔起此次贸然发难的孟浪了。

    然而,最后悔的人却不是李重俊,而是住在太平公主家里的凌波。对于家里忽然多出来一个借住的“穷亲戚”,驸马武攸暨根本是袖手不管,只见了一次就再没有现身,至于她那些表兄弟姐妹们也是仅仅和她说了一两句闲话。然而,虽说没有这些人的骚扰,但仅仅一个太平公主却是最最难对付的,从谈天到说地,从朝堂到民间,她的思维要跟上人家的速度着实不容易。

    她听上官婉儿说过,女皇曾经称赞太平公主英果类己,但这一回亲身体验了之后,她才终于发觉,要和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等级数的角色过招,她似乎还没那个水平和资格。况且,太平公主还抓着她的小辫子,因为人家知道裴愿的存在。

    当她在这座大院子中度过了第三天的时候,她终于体会到了另一句话的真谛。那就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也会塞牙!

    就如她最担心的一样,洛州牧李重俊和洛阳令秦牧这一对名义上的上司下属之间的僵持持续了几天也没有结果,为了投武三思所好,洛阳令秦牧也不知道是狗急跳墙还是死马当活马医,终于把战火进一步燃烧了起来。

    某人借裴愿的事情再次发难,直接把矛头指向了相王李旦。而这时候,一直以来冷眼旁观这场风波的武三思无疑得偿所愿,自己虽不出面,却指使了众多爪牙煽风点火,甚至还把火烧到了已经虚有王爵半点实权也无的张柬之等五王身上。如是这般之后,一场原本只涉及两人的单打独斗变成了一场大混战。至于被无辜卷进其中的裴愿,则是被大光其火的皇帝李显亲自点名,于是李隆基不得不赶紧把人送出去。

    “三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对一个外人如此尽心尽力。就在消息传出去之后,他火速把裴郎送出了洛阳。要说裴郎为人厚重淳朴,又有一身好武艺,不但八哥喜欢,我也很看重,所以当初才没有反对八哥替他办户籍。只可惜如今物议太多,无论是为了他着想,还是为了仍在洛阳的我们着想,这一步都不得不走。”

    凌波却没工夫去打量太平公主说这话时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她只顾着消化这个突如其来让人毫无准备的消息。尽管一直以来都对裴愿留在洛阳这口大染缸很是不满,然而,刚刚乍听得这个消息,她感到的却并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怅然若失。

    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走了,她甚至连和他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不对不对,那一次分别的时候,她就已经和他击掌立约了,这次不道别不是更好么?见不到就不会有分别之苦,见不到就不会牵挂那家伙一路是否安全,见不到就不用想他回庭州之后是否会被人为难……自从成为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有多久不曾有这种揪心的感觉了?

    “十七娘?十七娘!”

    耳边传来的那个声音陡然之间让凌波惊醒了过来。她几乎是本能地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道:“他不在洛阳也好,否则没来由给相王和三哥他们添麻烦!说起来这几天总算是放了晴,我在姑姑这也住了好些天了,不如……”

    “我这房子空着的多了,你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不要紧,三五天算得了什么!”太平公主不等凌波把话说完,便笑呵呵地说,“我虽说有三个女儿,却谁都及不上你的聪明伶俐。怎么,难道你不乐意在这里陪我?”

    我是不乐意,问题是你肯放我走么?凌波心中腹谤着,嘴上却不敢说,但面上总得流露出那么一丝不情愿。

    这么一丝不情愿看在太平公主眼中,免不了觉着小丫头固然有些古灵精怪,城府却还有限,莞尔一笑便放过了。

    然而,仿佛是有人故意和太平公主作对似的,这太阳落山时分武崇训忽然来了,笑容可掬地禀告说是妻子生日在即,要想接凌波过去住几天,并送上请柬,说是请她在生日那天过去观礼。这要是其他公主,她势必推托了出去,可既然是身为驸马的武崇训亲自相请,那个侄女又是最受帝后宠爱的,她便不好不给面子,遂欣然答应了下来。

    可这对凌波来说却并不是好消息。她上次才去喝过武崇训的寿酒,这回居然轮到安乐公主了,是不是接下来就该是武三思生日了?

    尽管很想振奋精神,但骑在马上的她却仍是无精打采,暗想自己最近是不是霉星高照——先是遭刺杀,然后是家里被火烧水淹,再接着则是被一位婕妤一位公主争抢,再加上安乐公主横插一脚,连裴愿也走了,她可谓是流年不利,是不是该尽早找一个人批一下明年的流年,看看是否能时来运转?

    这出了积善坊,凌波正预备转往旌善坊,谁知武崇训忽然笑吟吟提醒了一声:“十七娘,这旌善坊的房子自洛水泛滥之后我们就不曾住了,现如今一直都住在修行坊那座宅子里。说起来要不是你,这次我可就狼狈了,只怕是要和裹儿一起住皇宫,少不得遭人笑话!你放心,通利坊那边我已经派人去帮忙收拾了,再过几天你就能住回去,用不着再借住在太平公主家里。”

    “那就谢谢五哥了。”

    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凌波连忙谢了一声,反正这也不会少她一块肉。然而,武崇训紧跟着的一句话差点没让她从马上摔下来。

    “裹儿这几天在家里怄气,我实在没办法,你一向聪明伶俐,还请帮我劝劝她。此次她生日陛下皇后都将亲临,到时候若是她板着一张脸出来,岂不是笑话?”

    她就说她怎么就成立了烫手的香饽饽,太平公主找她是为了谋求公主开府,武崇训惦记她居然是为了让她开导安乐公主!她自家火烧水淹都来不及管,凭什么要帮别人做救火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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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好大一张饼,可惜画在纸上

    站在修行坊那座高门大宅面前,凌波彻彻底底迷惑了。

    这里曾经是她撒下了幼年记忆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她目送父母走上黄泉路的地方,这里是她毫不留恋抛弃的地方……她记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花,自忖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此地。然而此时此刻,她这个旧日主人站在大门前,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这是她的旧居,是她抛弃才几个月的旧居。

    门前的小巷已经拓宽了一倍,也不知道对门那户官宦人家在让出这么一块地皮的时候,心中是否有不舍。原本在风雨侵蚀下有些酥软磨损的围墙已经全部换上了新的,加高了一倍,人站在下头基本仰望不到内中情形。巷子的路面上也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别说落叶杂草,就连灰尘似乎都找不到多少。

    进了大门,就只见原本四处都钻出了顽强野草的青石地如今被修得齐齐整整,前院里也不复往日的冷清寥落萧条,而是新移植了四株郁郁葱葱的柳树,看上去显得绿意盎然。原本那些面有菜色的下人早就被她带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整齐号衣的仆役,其中大多都是俊俏英挺的年轻人,见着武崇训进来纷纷低头退避行礼。

    凌波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们那眼神中充满了惶惑和不安——这绝不是一个仆役看主人的眼神——由此看来,在外头肆无忌惮掳人为奴婢的,绝对不单单是一个长宁公主,更受宠的安乐公主只怕做得更过分。没等她把眼前这些事实消化完,她紧跟着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呜咽声,等进了中庭,她就发现了更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中庭仍然和她印象中的差不多,宽敞明亮,光照极好。然而,这难得的明媚阳光下,却正在上演着大煞风景的一幕。一个看不见头脸的人被死死按在地上受着杖刑,下身已经是血迹斑斑,连那呻吟声都是微不可闻。在另一边,几十个侍女一声不吭地在那里整整齐齐跪着,俱是连头都不敢抬,个别胆小的甚至难以抑制地颤动着双肩,似乎在发抖。而正中的台阶上,安乐公主正满脸怒色地站在那里,眉宇之间戾气尽显,根本没看见有人进来。

    “裹儿,你怎么又在拿侍女出气了!”

    武崇训见状眉头紧皱,沉吟片刻就撇下凌波绕了一个圈子走上前去,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妻子的肩膀,低声提醒道:“十七娘来看你了,你不是说有事情和她商量么?你可是金枝玉叶,和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生气干什么,就算要打要骂,拉出去让他们做就是了,你这样岂不是越看越生气?”

    安乐公主怒犹未消,甩开武崇训的手便冷哼了一声:“还不是你!说什么你爹会把握机会,结果却把火烧到我八叔头上去了!那火烧得再旺,有什么好处也是你们武家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武崇训,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我那个大姐长宁公主,我气性没那么好!武家能够有今天,靠的不单单是母后和上官婕妤,还有我的功劳!”

    凌波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对夫妇争吵,此时见武崇训被骂得满头大汗,偏偏却还是满脸堆笑地在那里赔小心哄骗妻子,心中不禁嗤笑了一声。上次某个心直口快的人还真是没说错,尚主乃是天下第一苦差事,贵如武崇训,在妻子面前还不是要骂就骂,哪里有半分男子的尊严?她又瞥了一眼那个被大杖打得奄奄一息的可怜人,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

    又是草菅人命……难道安乐公主已经完全忘记了在房州困顿的时候?

    大约是因为武崇训的突然出面劝阻,大约是因为凌波的到来,安乐公主终于“大发慈悲”地饶恕了那个犯错的侍女,停止了执行到一半的杖刑,随即撇下武崇训,笑吟吟地把凌波拉了进去。跨进门槛的时候,凌波小心瞥看了这位公主一眼,见人家赫然是喜笑颜开的模样,丝毫不见半点刚刚的厉色,心中不由犯了嘀咕。难道说真正的金枝玉叶,全都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性情?

    “十七娘,听说你在我那姑姑那边住了好一阵子,你觉着我这里和她那宅第比起来怎么样?”

    对于这个问题,凌波着实一阵头痛——难以回答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安乐公主仿佛已经忘记了这里曾经是谁的旧居。尽管心中不那么舒服,但她从来就不是纠结怀旧的人,当下就笑道:“公主说笑了,长公主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凡事自然是求大气雍容,求惜福养身,和公主这里的气象截然不同。人道是公主光敏动天下,难道是假的不成?”

    女人都爱别人夸赞年轻美貌,贵如安乐公主自然也同样爱听这种奉承,尤其是拿别人和自己做比较的奉承。她神采飞扬地推开面前的房门,当先跨进去之后便回转头笑道:“怪不得母后和上官婕妤都喜欢你,十七娘你这张嘴还真是会说话!太平太平,天下太平,其实再太平又怎比得上安乐好?唔,不说这些了,你既然来了就帮我参详一件事,朝臣们都在嚷嚷立太子,可我实在看不惯李重俊那个贱奴!他和李重福不过是一丘之貉,哪配入主东宫?”

    凌波当然知道安乐公主这个天子嫡女看不惯李重俊,正好她自己也和人家有仇,少不得附和了几句,不过是说李重俊生母出身微贱,不当入主东宫之类的话。然而,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安乐公主竟忽然又抛出了另一句分量更重的说辞。

    “十七娘,你也知道母后如今只剩下我和四姐两个女儿。四姐除了钱和男人,其他的没什么上心,我却不一样,我绝不想到时候看着一个我讨厌的家伙登上皇位,还要对他折腰下拜!当初祖母最初不过是太宗侍妾,最终还不是君临天下,凭什么我正经金枝玉叶就不行!”

    虽说早在上次就从韦后和上官婉儿的计划中觉察到了韦后的野心,但凌波着实没料到这边厢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公主。面对安乐公主审视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十七娘,母后想做的事情想必你也应当清楚,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上官婕妤如今乃是母后的谋士,你不如也当我的谋士,若是我真能成为皇太女,异日决不会亏待你,怎样?”

    此时此刻,凌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大一张饼,可惜画在纸上。

第八十六章 那不是他的心上人

    送走了裴愿,李隆基在城外父亲的别庄盘桓了两日方才重回洛阳。尽管雨收云散,尽管阳光明媚,但他的脸色却阴沉沉的,一路上都不曾开口和身边的随从说一句话。他曾经亲口打过包票,说是只要在这洛阳之内无人敢动相王保下的人,谁知道那个秦牧竟然敢蹬鼻子上脸!当初是他一力做主留下裴愿的,如今却是他亲自把人送走,这无疑是在他脸上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至于更百味杂陈的则是罗琦。裴愿这次走得仓促也就算了,可偏偏张二和骆五都陪着回庭州,偏偏就关照他留下来。而且,让他更加莫名惭愧的是,裴愿临走前还不忘对他道了辛苦和愧疚,更让他好好照看凌波的安危,言辞中尽是关切。就差一点,他就想出口提醒自己这位憨厚的少主人,男女之间脾气身份相差太大不可能有结果,但最后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唉!”

    两声重重的叹息几乎同时从两个身份地位心性截然不同的人口中发出,紧跟着两人便双双一愣。李隆基回过头来疑惑地瞅了罗琦一眼,心中想起这一位上次被裴愿留在凌波家中,那场火灾要不是此人,只怕麻烦就要大了。而裴愿面对李隆基那审视的目光,冷不丁记起这位郡王曾经很是奇怪地每每插在自家少爷和凌波中间,不知道是不是没安好心。

    于是,两个人同时朝对方一笑,一个是善意的微笑,另一个则是怀有某种恶意的揣测。

    然而,当这两人同时来到太平公主第,听说凌波被安乐公主接走的时候,全都为之勃然色变。作为曾经被女皇称之为吾家千里驹的李隆基,和纨绔不学无术的武崇训自然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和挥霍无度喜好美男的安乐公主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而罗琦好容易在骆五的威逼下背出了所有洛阳重要人物的名字,此时一听到是臭名昭著的安乐公主,不由想对方是不是会塞给凌波几个男宠。

    虽则关切,但李隆基知道太平公主不是寻常女子,只能从正事上迂回着手:“姑姑,裹儿素来不是个好性子,我听说她最近放出话去,说是绝不容许李重俊当太子,这一回是不是又有其他的名堂?”

    “名堂?阿韦和她母女俩都是心比天高的人,会盘算的不过就是那么一件事。”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随即在李隆基身上打量了一番,这才吩咐道,“十七娘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不用多操心,多多关心你父皇才是正经。少了裴愿这么一个肯和他谈天说地的小子,想必他会寂寞的。对了,今天十七娘前脚刚走,你家那口子就来拜会了,我听下人说她在打听十七娘的事。她虽则聪明,也算是你的贤内助,但有些事情仍不可让其涉入过深,你明白吗?”

    带着这样的吩咐,李隆基出门之后自然更不会有好脸色。他已经够烦了,谁能想到一向贤惠的妻子居然也横插一脚添乱。策马急驰出去一箭之地,他忽然猛地勒住了马,身旁诸护卫措手不及,纷纷都抢到了前头,唯有罗琦见机得快,及时停住了马。此时此刻,两个人的目光再次交击在了一起,只不过既没有擦出火花,更没有冒出寒光。

    “罗琦……既然你家少爷吩咐过你看顾好十七娘,这样吧,你也不必跟我回去了,我让人带你去修行坊找个地方住下。以后等十七娘离开那里,你再回来。我派两个人居中联络,若是有什么情形你及时派人来报我!”

    这对罗琦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他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很快,那些冲过头的护卫便重新集结了过来,他便带着其中两人与大部队分道扬镳,心中甚至盘算着越墙而入的可能性——只可惜的是,他在高来高去的功夫上并不擅长,早知如此就应该好好练本事的。

    而回到家里的李隆基则是头一次没对妻子露出好脸色,气冲冲地直接回到了书房,直截了当地甩上了大门。来来回回在里头踱了好一阵子,他的心情方才平复了下来,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懊丧。

    在他看来,同样是高宗的嫡子,同样曾经登基为帝,他的父亲虽然性子太软太谦和了一些,但比起如今的皇帝李显仍要更适合君临天下。然而,大臣拥立的却是李显,这就代表从正统性来说,他的伯父仍然大于他的父亲,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内心深处的谋划,所以才会积极注意局势,找寻任何一丝可趁之机。可谁能想到两个不相干的人发生的争斗,竟然也会殃及到他的计划。

    李重俊是亲王,他的父亲相王李旦同样是亲王,但在朝臣眼中这两个亲王却大不相同,这就是权力和地位的差异!他很想告诉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绝不是韬光养晦就能太平喜乐过一辈子的!还有,那个只懂得男色和聚敛财富的安乐公主居然也敢和太平公主打擂台,这更是变相说明如今局势的不牢靠!

    望着墙上的明心和明性两条横幅,李隆基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十七娘,你虽说看上去左右逢源,却似乎并不准备踏入任何一个圈子。如今裴愿走了,你终究是要做出选择的。你要是不姓武,反而可以快快乐乐地跟着裴愿回庭州……”

    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便回转身大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紧闭的房门。这一开门,他就看到了满脸惴惴站在外头的妻子,脸色倏然一变。遥想当初她陪自己度过的那些困窘岁月,他那紧绷的神情渐渐一点一点放松了。

    “以后别自以为是,也别再去打听十七娘的事。若是让人知道她和我这个临淄郡王过往甚密,对她固然不好,对我则更会招人疑忌,你明白了吗?”

    虽说丈夫的表情已经不像最初那么严厉,但王宁却仍觉得一阵心悸,连忙低头道:“我只是误以为你又看上了哪家闺秀,想着若是可以不妨纳进来做个伴,只是后来才辗转知道是那个武家十七娘,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好了好了,你就别操那个闲心了!”

    李隆基不耐烦地打断了妻子的话,心中却不免一阵怔忡。不可能的,那是裴愿的心上人,不是他的心上人。他不过也就是觉着她聪慧,怎么会有别的意思?

第八十七章 脚踏两只船

    虽然同样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但几天相处下来,凌波却认为安乐公主比太平公主要好应付得多。

    太平公主城府深沉老谋深算,每一句话都仿佛是意有所指,听的人自始至终都得提心吊胆,就没有一丝轻松的时候。相形之下,飞扬跋扈、骄奢淫逸、自以为是、喜怒无常……这些形容词在安乐公主身上都能对得上号。然而,这位公主什么坏脾气都有,唯独缺心眼,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心里根本藏不住事。

    和这么一位公主打交道,凌波可谓是轻松愉快挥洒自如。要投其所好还不简单?也就是说几句人家爱听的,别煞风景就好。至于安乐公主喜欢欣赏美少年,她权当视而不见就是了。至于对方视她为心腹这一点,她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除非她嫌自己命太长还差不多,否则难道她能对这位尊贵的公主说,你不是韦后,我也不是上官婉儿,你我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最好一拍两散?

    “十七娘,你看,这是父皇刚刚赐给我的翡翠垂珠步摇,据说这翡翠是寒烟翡翠,垂珠用的是南海明珠,一共才进贡了四支。母后赐给上官婕妤和四姐各一支,剩下的两支就都在这里了。”

    见安乐公主献宝似的让人把锦盒拿上来,凌波立刻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事实上,她对于钱感兴趣,对于这种花花绿绿浪费钱的东西却没有多大兴趣。在她看来,与其浪费钱请能工巧匠制作这样的首饰,还不如打造神兵利器来得划算。然而,即便是对首饰不感兴趣的她,打量了锦盒中那对翡翠垂珠步摇一眼,亦是察觉到了它们的名贵。

    这步摇以翡翠雕琢为凤型,凤尾上散开了两支琼枝,琼枝上既有南海明珠,也有做成花朵模样的玛瑙猫眼珊瑚等等,间中还有几片金叶子,愈发显得晶莹辉耀。在凌波看来,这两支富丽堂皇的步摇放在锦盒中就显得沉重十分,插在头上岂不是累赘?

    安乐公主见凌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锦盒中的步摇,不禁露出了一丝嗤笑。自鸣得意的她眼珠子一转便盈盈起身上前,径直从锦盒中取出一支步摇,漫不经心地对旁边侍奉的一个侍女说:“把我头上那支卧龙簪拿下来,换上这个!”

    等这支步摇上了头,她对着侍女捧来的铜镜只是瞥了一眼便不置可否地一笑,旋即取出另一支步摇,竟是亲自递给了凌波:“十七娘,有道是宝马赠英雄,这宝钗自然也应该配美人!这步摇母后赐给了上官婕妤,就是因为洛阳宫里其他庸脂俗粉都配不上它。我自己用一支也就够用了,这另外一支我索性也送给你了,否则没来由让别人辱没了它。十七娘,你我从今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母后如何待上官婕妤,我也会如何待你。”

    凌波慌忙站起身接过,仿佛受宠若惊似的取下了束发玉簪,把这翡翠垂珠步摇插在了头上。然而,她在心里却情不自禁地哀叹了一声。不久之前某人曾经说过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今儿个安乐公主居然也这么说,这岂不是表示,她如今是脚踏两只船?

    端详着和自己相同发式相同步摇的凌波,安乐公主自然而然地露出了自得的表情:“十七娘,你是崇训的堂妹,也就和我的妹妹差不多。你别看这家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实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我这个公主实封不过三千户,比姑姑那五千户,八叔那一万户户差得远了,父皇母后就算有赏赐,总不成把家当统统搬给我吧!若是异日李重俊那贱奴成了太子,只怕就更没有我的活路了!”

    这本朝以来公主都不过三百的实封,现在安乐公主都实封三千户了,居然还不满足!要知道,长宁公主才不过实封两千五百户,宜城公主定安公主甚至只有两千。再看看连这别居门前都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羽林军卫士,所有人都是持兵械护卫,和皇宫大内进本上没什么两样。这要是还没活路,她这个连县主头衔都丢了的可怜人难道就不要活了!

    这种话凌波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却只得安慰说:“公主,谁不知道你是陛下和皇后最宠爱的公主,纵使卫王成了太子,难道还敢对你摆出太子的架子不成?公主本就是天生的富贵命,这开销之类的杂事让五哥处置就完了,操那个心岂不是累了自己?”

    见安乐公主不置可否地撇嘴一笑,她知道这种奉承说多了,效果已经大大降低。忽然,她想到了太平公主之前提出的那个要求,心中猛地一动,顺势便拿出来试探一下:“说起来,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却只有公主邑司区区几个官员侍奉,比起那些可以随意置王府官的亲王嗣王郡王,实在是太寒碜了。若是公主也能够开府,岂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卫王他们分庭抗礼?”

    话音刚落,安乐公主脸上的漫不经心一瞬间无影无踪,紧跟着便蹭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房间中踱了几步,她忽然神采飞扬地抚掌大笑道:“好,好,十七娘你果然是好主意!若是我也能开府,看还有谁敢小觑了我去!要是这样,我还愁什么钱不够用,但凡要当我这府官,先纳几十万钱来再说!”

    此时此刻,饶是凌波一向善于隐藏心情,也实在难掩面上惊愕。要知道,这安乐公主对她说要当皇太女,她也只不过惊愕了一小会——有昔日君临天下的女皇在前,其他女人有勃勃野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太平公主要开府是为了招揽人才笼络人心,这一位金枝玉叶为的居然是……居然是发大财!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远?

    安乐公主却没注意到凌波的变化,自顾自地全身心沉浸在这一条全新的致富捷径中。仅仅只是大略算了算,她就不由得喜形于色——果然,与其求父皇母后给自己增加实封,抑或是死缠烂打要求赏赐,还不如卖官鬻爵,这还真是一条好财路。

    PS:周末更得少了,不好意思,因为元宵节不是被拉出去做客,就是家里有客人,今天看看晚上能否再更新一章……

第八十八章 叹生不逢时

    转眼间已经入了深秋,夏天洛水泛滥的情景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同时被人们淡忘的还有洛州牧李重俊和洛阳令秦牧的口舌官司。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御前官司,最后还是以秦牧的落败而告终。这并不是因为李重俊乃是入主东宫呼声最高的皇子,而是因为武三思的授意。然而,在这么闹了一闹之后,五王势力进一步缩水,如今尚留在洛阳的只有一个改姓韦氏的桓彦范了。

    百姓记住的只有一个临淄郡王李隆基。在官府拖沓撒手不管的时候,只有这位郡王亲自派出人手帮助洛水周边的百姓重回家园,并亲自上书平抑物价。如此等等举措传开之后,人们自然传颂临淄郡王贤德。爱屋及乌之下,某家帮助这位郡王以低价出卖各种必需品的开洋商行,则是在百姓中间建立起了极高的声望,不少人就是买个针头线脑也乐意专门跑一趟南市。

    十月十五又是永嘉楼出新酒的日子,一楼到三楼再次被忠实的酒客们挤了个严严实实。而三楼某个平日一直闲置的包厢中,这一天也再次被一对男女给占据了去。面对醇香扑鼻的新酒,两人却谁都没上心,一个心不在焉地瞧着窗外,一个在那里用银箸拨动着桌上的一碟花生米。

    终于,年轻男子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僵硬的沉寂:“十七娘,前几天我让人送过去的羌笛你可收到了?”

    凌波这才收回了目光,懒洋洋地瞥了对面的李隆基一眼。要说这几个月她几乎就没怎么过上安生日子,自家房子火烧水淹,结果她先后在太平公主第、安乐公主第、相王第和洛阳宫四个地方一圈住了下来,前几天才好不容易回到家里。

    没来由收到李隆基送来的礼物时,她还觉得莫名其妙。考虑到李隆基深通音律,料想大约是一时兴起,而那羌笛只是用油竹所制,应该不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她方才收下了。于是,想到自己无端上了李隆基的贼船,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嘲讽的大好机会。

    “三哥送礼一向求的是名贵,怎么会想到送一支不值钱的羌笛来?”

    李隆基面色古怪地凝视着凌波,半晌方才苦笑了一声:“若是裴兄弟听到他托人好容易送回来的羌笛居然被你说成不值钱的玩意,不知道是不是会在庭州怅然若失?”

    那支羌笛……居然是裴愿送的!凌波一瞬间惊醒了过来,心中不禁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惊喜,紧跟着便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恼怒,因而立刻怒气冲冲地瞪着李隆基:“既然是他送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这时候,李隆基的表情顿时更古怪了:“裴兄弟在盒子的夹层里还捎带了一封信,难道你没看见?”

    天哪,因为是李隆基送来的东西,她不知道随手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去了,这下真的糟糕了!一时间,她不由得对某人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偏偏不能露出来——该死的裴愿,既然送东西,只要让罗琦直接送到她这里不就好了,干吗还非得绕一个圈子!还有对面这个该死的家伙,送礼的时候就不能说清楚吗,难道是存心瞧他的笑话?

    这么一搅和,原本僵硬的气氛一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程度的剑拔弩张。好在李隆基没打算一直在人家的怒视底下过日子,很快就干咳一声岔转了话题:“十七娘,上次我去见了皇祖母之后,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听说你住在宫里的时候曾经去探望过几次,你觉得她能否撑过今年?”

    想到那一位已经满头银丝满脸皱纹的女皇,凌波没来由心中一跳,竟是破天荒没有嘲笑对方那犹犹豫豫的表情。此番进宫十几天,她都是住在上官婉儿的仙居殿中,而没有回到以前的旧居临波阁,甚至还在韦后的亿岁殿盘桓了一晚上。而当上阳宫传出女皇病重的时候,她又成了前去探望的不二人选,前前后后去过好几次。

    当然,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要不是她神经坚韧,每一次回来面对的三堂会审就足以把人给逼疯了。皇帝李显虽说不是什么精明的人,但在面对女皇的事情上却会异常审慎,至于韦后和上官婉儿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每次都是高力士和她同行,能够有个人帮忙仔仔细细地推敲着所有细节问题,她哪里能撑得住。

    有些事情是女皇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些事情是她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好比说女皇身边那个云娘,她已经眼馋很久了。问题是这样一个曾经在女皇身边贴身侍奉的老宫人,凭借她这么一个小小县主的能耐根本弄不出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有那云娘自己的意愿。

    思量着这些,凌波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怕大限之日就在这一个月内了。”

    虽然心中已经隐约有数,但是,听到凌波这样断言,李隆基仍是为之色变。对于这么一个君临天下冷酷无情的祖母,他素来是敬畏多过痛恨,尤其是那句“吾家千里驹”的赞许,至今仍是促使他无法安分守己的一种驱动力。这样一个曾经强大得他只能够仰视的人物,如今真的要死了?

    “一代女皇……”

    听到李隆基的喃喃自语,凌波不自觉地朝他看去,一时间竟有一种错觉。他的人虽然坐在这里,但眼神心神仿佛已经飞到了极远的地方,神情中隐隐流露出一丝追忆,一丝惘然,一丝叹息……最不可思议的是,似乎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甘。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太医说女皇的大限之日很可能就在旬日之内时,就连李显这个亲生儿子也是如释重负多过悲伤,太平公主也仅仅是掬了一把伤心之泪,就是相王李旦这个表现得最悲伤的人,也不曾有这样复杂的情绪,李隆基这是在不甘什么?

    生不逢时,没能和女皇作对手?

    她鬼使神差地从那怅然若失的表情中读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大惊之后不由暗叹自己多心。女皇天下的时代就算已经结束,如今的李唐也轮不到李隆基做主,他上头除了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之外,还有一个正统天子李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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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第一场雪和最后一场雪

    应天皇帝,顺圣皇后。

    这两个新鲜出炉的称呼足以和当年的天皇天后媲美,在洛阳乃至天下都引起了颇大的骚动。而后帝后又是谒太庙,又是再次大赦天下,又给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一同加实封直至万户……林林总总的事件让人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忙碌的官员们甚至连走路都是小跑的,唯恐错过了任何十万火急的大事。

    而真正的大事也终于在这天寒地冻的十一月来临了——十一月十六日,昔日君临天下的女皇在子孙的陪伴下,光明正大地从上阳宫观风殿乘辇来到了仙居院。她用最后一丝气力看了一眼四周的景致,又看了一眼两儿一女,随即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她就要去黄泉了么?阔别多年的丈夫,那犹在襁褓中就被她亲手掐死的长女,她曾经疼爱过的儿子弘和贤,还有死在她手上的几个媳妇和孙儿孙女……她这双手上沾满了无数政敌的鲜血,同时亦沾染了无数亲人的鲜血。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目光永远都朝着前方,永远不会朝后看,但在这几个月中,她每晚睡梦中梦到的却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往事。

    周遭的眼神中流露出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分辨什么,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目光授意身边的云娘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交给李显,旋即便望着阴沉的天空闭上了眼睛。

    已经下雪了,这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雪。

    这一天,李家和武家的后辈们都挤在这里,不管他们往日对女皇是怨恨是钦佩是憎恶还是崇敬,此刻都正在目送女皇走完最后一程。一阵寒风刮过,站在安乐公主身边的凌波不由悄悄瑟缩了一下脖子。

    她死去的父亲如今爵位只是国公,她也不再是县主,此刻原本应该挤在那几十个武家千金之中,谁知道安乐公主硬要在众人前头表示亲近,于是她只得顶着无数刺眼的目光站在这里。在她左侧不远处的地方站着相王李旦和他的儿子们,那位老好人的脸上尽是悲戚之色,双肩亦是轻轻起伏着,仿佛是强耐着才没有大放悲声。然而,李隆基却躲在李旦身后,她根本瞧不见他的脸色。

    “母皇……母皇!”

    凌波正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猛地听见这么一声,心神立刻回归原位。眼见得无数人开始痛哭流涕大放悲声,旁边的安乐公主也开始掩面干嚎,她赶紧配合着滚落了一串眼泪,心中却是感慨大过悲伤,敬畏大过憎恶。

    一阵哭天抢地的悲声过后,李显终于擦了擦眼睛,打开了母亲的遗制——不管其中写着什么,只要不是那么离谱,他都决定照着实施。反正这个让他又恨又怕的母亲已经过世,从今往后,他就是大唐真正的主人,满足她最后一点心意算得了什么?

    “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瑗、柳奭亲属皆赦之。”

    读完这简短一句话,李显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为之尽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他这位强势了一生的母亲也不能例外。母亲这一去帝号,他将来也不至于背上某些不孝的罪名;至于赦免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瑗、柳奭亲属,这更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只要转眼间就能办了。

    也不知道是由于心情大好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李显瞥了一眼云娘,想起刚刚是她递过来的遗制,再看看她苍白憔悴的半老徐娘的模样,鲜少冒头的恻隐之心顿时浮了上来。这要施恩惠不如惠及众人,这么一寻思,他便干咳了一声。

    “母皇……母后殡天,朕心中不胜哀痛。昔日侍奉母后的宫人内侍仍居上阳宫,由掖庭局给三倍禄米,以嘉其劳。”

    此话一出,原本凄凄惨惨戚戚的宫人内侍无不大喜,而后头的凌波也是为之大喜。她最担心的就是包括云娘在内的这些人会被灭口,现如今李显金口玉言解决了这个最大的危机,她自然可以设法活动一下。然而,她的高兴劲还没过去,旁边却忽然插进来一个声音。

    “若是母后在天有灵,必定会盛赞陛下的仁德,只不过,国丧之后也该回长安了,上阳宫昔日虽好,将来也免不了冷清寥落,掖庭局的人纵有照应也未必周到。皇后那里的人手也不够,臣妾正好想再添几个人,他们既然都是服侍过母后的,不如和御驾一起回长安大明宫安置,比起三倍禄米来岂非更加妥当?”

    说话的是上官婉儿。在场其他人不是姓武就是姓李,唯一两个外姓人就是她和韦后。就在刚才,她亲眼看着女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见证了那个曾经将她从天堂打入地狱,又将她从地狱拉到天堂的一代女皇最后的人生,眼眶中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竟不知道是悲是喜。尽管如此,当听到李显下了这样的命令,她还是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旁边的韦后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便抢在李显之前点了点头:“上官婕妤所言不差,如此处置最好。”

    按理说天子一言九鼎,可先是上官婉儿提出异议,继而韦后更是摆出了不容置疑的态度,李显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欣然应允。对于这种喧宾夺主的局面,又看见那群内侍宫人有的兴奋有的喜悦,凌波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又瞥了一眼云娘,却见上官婉儿正拉着她的手仿佛在问些什么,两人更是一幅极其亲近的模样,心头不禁大骇。

    她怎么就忘了,上官婉儿昔日一直在女皇身边侍奉,云娘很可能与其有旧,所以上官婉儿适才才会说刚刚那么一番话?要知道,她在上阳宫观风殿每次和女皇说话的时候,云娘从来都在一旁侍奉,她说的每一句话对方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便对方应该是忠心且有分寸的人,既便上官婉儿不是别人……仍然可能会坏事的!

    一时间,她只感到背后冷汗淋漓,心中正惴惴然的时候,忽然只觉得有人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也不知道母后和上官婕妤究竟在想什么,那些人就该一个个灭口,还留下来干什么!想当初这些人在祖母身边的时候何等飞扬跋扈,尤其是那个尖下巴的,比正经公主还张狂些,我早就想教训她了!十七娘,你当初孤苦伶仃养在宫中,必定没少受闲气。你想要谁和我说一声,我立马让母后开了她的宫籍送到你那里,任你发落!要说我倒是很想请某人一天吃一顿鞭子!”

    她怎么就忘了,安乐公主如今已经当她是自己船上的人,她可是狐假虎威的狗腿子!虽然那棵树似乎有些歪七歪八,但看在她几乎可以予取予求无需客气的份上,暂时就不用考虑那么多了。毕竟,这另外一棵树似乎还被一片树林遮蔽着。

    雪渐渐下大了,纷纷扬扬撒落一地,渐渐在地上盖上了薄薄的一层。一片晶莹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犹如睡着的女皇脸上,久久没有化开。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也是女皇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雪。

    PS:第一卷洛水寒结束,自即日起更新第二卷长安乱。

第二卷 长安乱 第九十章 长安,终见长安

    作为曾经的大唐帝都,长安已经寂寥几十年了。那些曾经自豪地居住在天子脚下的百姓们,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洛阳城中笙歌曼舞,忍耐着这长安城的寥落寂寞。就连那些昔日朱漆大门的高墙大院,也在时光的流逝下失色不少。即使是那些还留在长安的豪宅主人们,往往也都是暮态尽显日落西山。和洛阳那些王公贵族比起来,他们哪里还有脸谈权贵二字?

    然而,春寒料峭的正月下旬,长安城却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场面。从长安留守等等头面官员,再到一百零八坊的庶民百姓,人人都陷入了一种无边无际的兴奋和欢乐之中。

    皇帝和百官即将回长安了!

    由于去岁则天大圣皇后去世,皇帝李显终于有了离开洛阳迁往长安的理由,因此过了最初的守孝期,他便急不可耐地下令迁往长安。对于这样的要求,韦后自是不会反对,相反还是积极的推动者,因为她对于洛阳只有厌恶没有好感。这帝后既然有了决断,其他人自然没有置疑的余地,哪怕是对洛阳有深厚感情的武三思也不敢有丝毫异色流露在外。

    倒是长宁公主对此深有不满,她在加封公主后,在自己居住的惠训坊大肆吞并房产扩建宅院,如今新房子造好还没住上几天,居然就要去长安,她岂不是白费钱?然而,她小小地对韦后抱怨了一次,结果就得了长安三处更大的房产,当下便心满意足偃旗息鼓。

    长安城中的人们并不知道朝中的种种议论,这一天,春明门前齐集了百多个大臣,有身着紫袍的三品大员,亦有一身青衣的低品办事官员。虽然天冷风大,但人人都是神情兴奋地等候在那里,一面翘首观望着官道的尽头,一面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更有人紧张地不时拉扯着衣服下摆,似乎想让自己更体面一些。

    帝后銮驾很快就要到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已经几十年不曾见过皇帝,怎能不紧张?

    在风地里足足等待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人渐渐撑不住了,尤其是几个头发花白的年老官员。能够从武周末年的大风大浪里头熬出来,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此他们比谁都渴望看到那李唐复立,希望能够见一见新君,希望能够重现昔日大唐盛世。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轻轻跺了跺已经冻僵了的脚,却拒绝了旁边人递过来的暖炉。正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轻轻嚷嚷了一声。

    “来了来了!看那边,是厌翟车!”

    怎么是厌翟车,不应该是天子所乘的象路车居前么?

    领头的长安留守和几个属官面面相觑了一阵,急忙定睛望去。只见远处前导卫士数百,拥锦旗跨腰刀,居中的那辆车通体红色,黄金雕装,朱色鞶缨,外饰翟羽,紫油纁,硃里通幰,遥遥可见红锦络带硃丝络网的帷幔,前有四匹骏马拉车,看上去异常雍容华贵。及至那一行人渐渐近了,方才有人看清了那招展锦旗上的字,于是低声嘀咕了起来。

    “是安乐公主!”

    长安和洛阳虽说不远,但先前呆在长安的官员们多半是郁郁不得志的,不可能对洛阳的所有情况都廖若指掌。等候了这么久不见帝后踪影,却等来了一位大剌剌的公主,众人不免都心生不满,甚至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了起来。

    “难道我们在这寒风里头苦苦等候的就是那位武家儿媳?要是到头来武崇训从马车上下来,难不成我们还要折腰行礼?”

    此话一出,那些在长安蹉跎了数十年的人都忍不住加入了附和埋怨的行列。站在头里的长安留守虽说心中也颇有不满,但却明白那安乐公主深得皇帝皇后宠爱,绝不可怠慢,只得转身提醒了一番,好容易才把众人的那些声音压了下去。

    终于,那辆厌翟车在大队卫士的簇拥下在众人前头停下。此时,长安留守连忙率众官施礼,谁知那车前的红锦帷纹丝不动,里头却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父皇车驾大约还得过大半个时辰才到,本公主不耐烦和大队人马慢吞吞地行走,于是便先走一步。你们让开道路,本公主路途劳顿,要先进城去好好歇一歇!”

    众官员闻听此话,不禁又惊又怒。要知道,为了迎候天子归来,他们从上到下也不知道在这春明大街花了多少功夫,黄土垫道只是轻的,两旁甚至还紧急移栽了不少常绿的松柏,更有无数百姓夹道相迎,这安乐公主即便是天子嫡女,怎么如此僭越不懂礼数?即使是刚刚曾经安抚了众同僚的长安留守也颇为恼火,上前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回禀公主,陛下尚未进城,公主身为人女,岂有僭越先行之理?公主既然已经到了,不如下车与我等一起迎候陛下,如此既全了孝道,又不会招致人言……”

    “本公主的事无需你多嘴!”车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厉的声音,紧跟着,那红锦帷稍稍挑高了一点,露出了一只莹白如玉的手,那手中赫然掣着一枚金牌,“看清楚没有,此乃父皇钦赐金牌,你们若是还敢拦在此地,本公主一定参你们一个藐视之罪!”

    长安留守站在最前面,那金牌上的字虽然看不清,但料想这并非虚妄,面色登时铁青一片。强忍反唇相讥的冲动,他便转身对后头的众官喝令了几句,这原本被人堵得严严实实的春明门顿时空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来。直到那厌翟车和大队扈从带着滚滚烟尘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才愤愤然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飞扬跋扈,将来如何了得!”

    官员们如何议论从来就不在安乐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厌翟车一驶上春明大街,她便挑开了车帘张望着外头,随即扭头抱怨道:“十七娘,这长安看上去阴沉沉的,一座座房子都呆板得很。早知如此,我就该劝谏母后留在洛阳,好歹住惯了!”

    凌波还是头一次坐这厌翟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此时只好强自笑了笑。透过车帘往外看去,她便看见了春明大街两边夹道欢迎的百姓,又看到了那比洛阳坊墙更高出一截的高大坊墙,心想果然是昔日帝都气象,比洛阳更多出了几分庄严。当马车路过平康坊的时候,她又朝那坊门之内多瞧了几眼。

    这里不但住着教坊诸妓,有各地的无数进奏院,还有如今属于她的一座大宅子,早她几个月出发的陈珞现在也应当住在这里。

    第一眼长安,但见巍峨庄严,宝象万千,只希望她在这里的运气也能一如在洛阳时那般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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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春光乍泄暖人心

    据说御驾进入长安春明门的时候,大臣中间甚至有痛哭流涕到晕倒的,夹道迎接的无数百姓发出了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几乎惊到了驾车的御马,至于冬日里牡丹开放紫芝现世等等诸如此类的祥兆那就更多了。总而言之,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片喜庆的欢腾中,就连酒肆中的美酒也多卖了两三倍。

    借着这不得了的东风,曾经在洛阳南市赫赫有名的永嘉楼则是在洛阳西市盛大开张,头一天就引来了熟客无数,更有不少慕名前来尝鲜的人。那沽酒的酒香迎风飘散,人人都是红光满面兴奋难当,整个一条街醉了,整个西市醉了,整个长安城醉了,乃至于整个天下仿佛也一起都醉了。

    凌波回到自己的新家也是好一阵痛饮,三大碗酒下肚,心里身上都暖和了,她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同乘公主的厌翟车招摇过市,这种勾当有一次就已经够了,所以她坚决拒绝了安乐公主一起住在宫里的提议。现在是李家天下,要是她在长安大明宫中厚脸皮住着,赶明儿非倒大霉不可,她可不像某人那样有李显的金牌保护。值得庆幸的是,安乐公主正在长安的无数高门大院中挑挑拣拣,如今暂时住在宫里,她可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日子了。

    要说她现在所住的这座宅子,当初那位旧主人也是名声赫赫权倾一时的人物。那是太宗临终前的托孤重臣褚遂良,不但写得一手好字,玩弄权术也同样是一把好手,在永徽年间和长孙无忌两个齐心协力,开创永徽小盛世的同时,也把所有不顺眼的人都打发了。谁知男性政敌固然都除了,褚遂良却阴沟里翻船碰到一个更狠的女人,于是昔日光鲜亮丽大宅门,之后却辗转换了好几个主人,最后落在了她这个武家人手中。

    这宅子还随附奴婢上百,连家具带摆设应有尽有,也省去了她安置的麻烦。虽说厌翟车行路如履平地,但这么好几天的车坐下来她也是浑身如同散了架子,此时也不耐烦再应付这一拨拨的奴婢,索性把事情全都丢给了楚南和朱颜,自己则是让人烧了热水去洗浴。好在这新居比她当初在修行坊的旧宅更加齐全,那用来沐浴的宝月阁造得富丽堂皇,也不知道这地是不是武三思原本打算留给安乐公主的。

    打量着那温润晶莹的白玉池,尽管凌波一向自诩为见过世面的人,忍不住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市侩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价值,这才摇摇头脱去衣服进了里头。将整个身子泡进这烧得刚刚好的热水中,她只觉得这一路劳累一丝一缕地从身上挤了出来,竟没注意到外头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直到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按上了她的肩膀,她方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往后瞧,便直接顺着那胳膊往前一拽。这下可好,只听扑通一下水声,一个人影就重重地跌进了水中,紧跟着就是一声惨叫。等她定睛看清楚池子中的那个人,表情立刻尴尬了起来——这偷袭的人并不是她料想中这宅子的原主特意安排的什么美男,而是小美人陈莞,只不过如今成了落汤鸡美人。

    她慌忙上前把人从水里拽了起来,瞅了一眼那张水淋淋的素面,她索性拿起挂在池边的软巾递了上去,没好气地在陈莞脸上抹了两下:“怎么进来连个响动都没有!还有,你明明是管帐房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没人告诉你,我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一边?”

    陈莞刚刚那一下跌得七荤八素,此时虽说脸上的水珠没了,但身上的衣服和头发完全都湿透了,好容易稳住身子之后立刻连连打了三个喷嚏。听到凌波这么问,她顿时委屈地答道:“我正好有事情要禀告,门口紫陌顺手就把小姐的衣服递给我,还说小姐旅途劳顿,问我会不会按摩,我进来的时候见小姐你似乎在闭目养神,所以没敢打扰。”

    “紫陌那丫头人小鬼大,她是在诳你呢!”凌波又好气又好笑,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个小丫头。紧跟着,她方才发现陈莞那一身衣服紧紧贴在了身上,恰恰勾勒出了无比美妙的曲线,当下便笑道,“好了,既然你这身衣服都湿了,那就赶紧扒下来好好洗洗。这一路闷在车里,你大约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对了,既然你会按摩,顺带帮我好好捏几下,我胳膊腿都是疼的。”

    陈莞原也不习惯在人前宽衣解带,可此时身上湿嗒嗒的,混合着汗水尘土更加难受,再加上对面的女主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便咬咬牙点点头。她昔日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虽则被发卖,可毕竟在服侍人的勾当上并不熟悉,那一手按摩的技巧还是芙蓉馆的教习硬逼着学的,原本是用于取悦男人,谁知道如今竟派了这种用场。

    凌波身边一向只用朱颜紫陌,紫陌年纪小,朱颜又是出身宫人,所以在这些沐浴上头的勾当她从来都是自己解决,也分不清陈莞的手法有什么不同。直到她夸奖了一句之后,忽然觉得臂膀上力道一轻,继而发现陈莞面色通红,她方才察觉到了一丝端倪,继而便笑了起来。

    “你大哥如今在外头帮我办事,我和他定了十年的契约,十年之后便放你们俩自由身。陈莞,人最初的命乃是生来注定,能够改变的机会虽然微乎其微,但始终还是有机会的。你从金枝玉叶零落尘埃,此中体会我自是感觉不到。不过,我一月之间失去父母,继而置身在一个尔虞我诈的吃人地方,也并不比你好过。我需要的不单单是如臂使指的奴婢,所以读过书的你无需妄自菲薄。至于服侍男人……不是我夸口,将来往来我这座宅子的女人,远远比那些男人来得尊贵,你明白吗?”

    这算是清楚无误的承诺了,陈莞心头一凛,立刻重重点了点头。正打算拧干软巾给凌波擦身子,她猛然想到了自己刚刚进来的正事,连忙开口说明道:“刚刚安乐公主派了人来,说是已经说动了陛下,预备闰月就下诏诸公主开府。还说既然公主开府,那女子便可一样当官,问小姐是不是也想在公主府随便拣一个官当当。”

    公主府的官……比得了上官婉儿如今的内相风光么?凌波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还是不要去出这个风头的好。反正安乐公主大约也就是心血来潮,多一个官多卖一份钱,她的拒绝绝对不会惹那位金枝玉叶不高兴的。

第九十二章 春光明媚踏春行

    哪怕住在长安的已经的算第二流人物,但第二流人物也爱显摆,所以往年三月三的踏青出游好时节,路上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公子。然而这神龙二年的三月三,路上倒是有不少锦衣华服的仕女带着三三两两的侍女出游,自命风流的少年公子们却都不见了踪影。平常看惯了那帮纨绔子弟跃马长街招摇过市的百姓不禁都纳闷了,难道皇帝回来了,纨绔子弟也收了性子?

    和洛阳相比,长安的街道更对称更严谨,记起路来也更方便,所以凌波只花了几天便摸清了地形。这三月三乃是禊赏的好时节,虽说她自从父母亡故后就很少在意这么个节日,但如今既然有闲,她便决定去曲江池走一遭,也好看看长安的人文风景。她照例换上了一身少年打扮,又逼着陈莞和朱颜换上了男装,竟是把武宇等四个正牌子男人留在了家里。

    “小……公子,你这样子大剌剌出门,万一又遇上了刺客怎么办?”

    听到朱颜这熟悉的唠叨声,凌波不禁莞尔一笑:“我又不是什么真正的重要人物,谁吃饱了撑着一而再再而三找我麻烦?至于只带你们俩自然还有一个原因,你看看你四周左右,能找到几个好容貌的男人?”

    朱颜和陈莞闻声愕然,举目四顾方才发现,这周边虽说有不少骑马人,但除了少部分和她们三人一样女扮男装的仕女之外,就是一些年纪明显偏大的男子,而且大多是歪瓜烂枣,几乎没一个顺眼的。对于这种情形,陈莞面露茫然,朱颜却心有所悟,忍不住开口问道:“听说七公主开府之后,正在大肆征召府官,那些长相清秀的可是都想前去应征辟?”

    凌波晒然笑道:“要是那么简单,我何妨把武宇他们四个带出来充场面?这些天长安城好些人家长得俊秀些的儿郎都莫名其妙不见了,倒是几位公主家里头多了好些清秀的仆役,你说换作是你,还会随便出门么?就算是世家子弟,据说相貌出色的也会接到公主府的帖子,这时候要是谁还在外头抛头露面,岂不是羊入虎口?”

    尽管陈莞和朱颜都听说过那些公主们的强势,但对于这种事情还是感到匪夷所思,外加心头惊骇,前者更是不可避免地思念起了独自居住在外头的兄长——陈珞亦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若是常常在外走动,不会因此被人抢了回去吧?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凌波刚刚那番话只是片面之词,原本都是各自策马慢行的大街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继而便有十几个人骑马飞驰而过。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但凌波亦能看见间中有好几个衣衫华丽的年轻人,比起那些眉目如画宛若女子的美男来,这些人都流露着一股难得的英气和刚强,绝非是文弱书生。

    瞧见人家似乎是往曲江池的方向行去,凌波便轻轻拍了拍身下初晴的颈子,回头吩咐朱颜陈莞跟上,一夹马腹就追了上去。后头的陈莞见机得快,飞也似地纵马跟上,朱颜微微一怔落后半拍,自然就落在了后头。

    三月的曲江池正是桃花盛开杨柳垂绦,一眼望去,那翠绿中点缀着桃红,再加上其他争艳的百花,自是美不胜收。微风拂过,清澈的水面在明媚的阳光下映出无数粼粼波光,间有各色飞鸟在其上飞舞嬉戏,时不时一头扎下水觅食,恰似一幅让人赏心悦目的画卷。虽说年轻男子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法在这禊赏,但仕女们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纷纷在水边放下了各式各样的觞杯,顺便许下各种各样美好的愿望。

    凌波本就只是为了凑热闹来的,所以在曲江池没有找到刚刚那拨人,便把这事情抛在了脑后。拣了个还算空的岸边,她轻轻把一个觞杯放在了水面上,目送着它晃悠悠地荡开了去,却没有许愿,而是望着水面出神。

    “没想到你居然也凑三月三的这份热闹!只可惜庭州那地方虽说水草肥美,少爷却不是那么附庸风雅的人,这时候肯定在主人的督促下苦练武艺,没时间找条河放下他的牵挂。”

    离愁别绪忽然被这煞风景的调侃给冲得一干二净,凌波顿时恼羞成怒,转过头来怒喝道:“罗琦,你存心想和我作对是不是!”

    见那个黑面神皮笑肉不笑地耸了耸肩,她只得冷哼一声,暗想裴愿那个该死的小子留谁下来不好,偏偏留下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可恶家伙。正在这时候,她忽然瞥见刚刚在路上遇见的那十几个人从不远处经过。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被人簇拥在当中的锦服青年,比起武崇训崔湜那样的美男子,他可说是相貌平平,但那笑容却不似达官贵人始终带着嘲弄,而是流露出几分爽利来。而在他身旁,赫然是一个举止翩翩的年轻男子,而且竟然是凌波认识的人。

    这一惊之下,她忍不住盯着人家死死瞧了一会,直到罗琦咳嗽了好几声方才惊醒过来。

    “那是你的表姐夫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咦,那个陈珞不是你的人么,怎么和这么个正牌子金枝玉叶混在一起?对了,听说这些天在外头抢男人的公主当中也有那位定安公主,那位驸马爷还真够倒霉的,也不知道那位公主给他戴了多少绿油油的帽子。”

    虽然有不少人知道武家十七娘之名,但凌波对于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事情向来是能躲则躲,再加上定安公主并非韦后所出,所以她和这位公主打照面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和王同皎自然差不多算是路人。此时,听罗琦这么一解说一质疑一感慨,她忍不住又斜睨了这家伙一眼,暗想他做个收集情报的头子倒是很称职,连这种只有虚名的驸马爷也认识。

    而紧跟着,罗琦这个黑面神又嘿嘿笑道:“要说这位小王驸马还有一件事大大出名,那就是他老婆喜欢收集美男,他却喜好结交豪杰,所以夫妻俩各顾各的,全都不管对方的事,所以甚至有人说他好男风的。我看你得提醒你那个陈珞,总归得小心一些。”

    这种话凌波还能当是玩笑,陈莞却一下子面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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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曲江池虽则是平民百姓都可进入赏玩,但一墙之隔的芙蓉园却是皇家禁苑。尽管隔着高高的围墙依旧能看见内中灿烂的桃花和华美的亭台楼阁,可纵使是再有钱有权的人也只能望墙兴叹,纵使是王同皎这样的驸马亦是只能在高墙下驻足片刻。

    “李唐江山好容易恢复,却依旧便宜了武家人!”

    凌波装作无心路过的时候,隐隐之中就听到人群中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循声望去的时候却和陈珞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倒还能露出一个没事人般的笑脸,一直冷着一张脸的陈珞却勃然色变。看到那家伙看着她的复杂眼神,她不禁心里暗叹。果然,当陈珞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尴尬身份的时候,她这突然出现还真够刺激人的。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阳光渐渐有几分刺眼,晒在身上更添了几分燥热,曲江池边上放觞杯的人也渐渐少了。三三两两的游人们各自拣干净的地方坐了,若是平民百姓,少不得几个同伴张罗出一块地方,而像王同皎这样的正经金枝玉叶,则是自有仆人前后奔忙,在一棵大树的树荫底下铺开了地方,琳琅满目摆上了各色点心吃食,竟是丝毫不逊于家里的用度。包括陈珞在内的其他十几个人坐在王同皎左右,已经有人慷慨激昂地说起了国事。

    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凌波正把罗琦支使得团团转。她虽说如今有钱,但今天出来也只是准备了三色点心,和那边十几个人几十样吃食的排场比起来自是寒碜了不止一星半点。她却丝毫不在意那些,等一应布置完之后就在正中翘足而坐悠然自得,时不时还和陈莞朱颜调笑几句,像极了小户人家的懒散公子。

    罗琦不是裴愿,他长得面黑其貌不扬,初看之下仿佛还有些轻浮,心思却缜密得很,此时忙完了一屁股坐下,听那边飘来了对于朝堂大事的种种议论,忍不住便哼了一声:“一帮夸夸其谈的家伙,要是当今那位天子只讲正道,为什么五王如今一个不剩全都给贬出去了?还说什么奸夫淫妇之类的话,难道是嫌命太长了!”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着凌波,怀疑地问道:“武大小姐,莫非你是让你家那个美男子过去当探子不成?”

    “首先,我不是什么武大小姐,武家排行老大的那位大姐早就死了,如今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其次,就算我要派探子,凭陈珞的这相貌,我也得把人送给安乐公主或是长宁公主,王同皎一个驸马算什么?”

    话虽如此,凌波却着实对陈珞的效率有些吃惊。虽说王同皎这架势看上去似乎是喜爱交接三教九流的,但陈珞只凭一个假身份一张冷面孔却能够混得风生水起,本事依旧不可小觑。果然,这样的男人只用来暖床确实可惜了,还好她不曾暴殄天物。

    “小……公子,你快看!”

    正当她脑袋中转着某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忽然只觉得袖子被人狠狠拉扯了几下,那劲儿大得仿佛要把整只袖子都扯下来。再听到这么一声,她便抬头望去,这一看之下她顿时愣了神。才道是如今的俊俏少年郎怕被公主们抢了去个个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今天倒好,一出来就是四个!那个居中顾盼自得神采飞扬的,不是崔湜又是谁?

    崔氏四兄弟前呼后拥从人无数,并不比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弱了声势。今年这三月三的曲江池原本就是男少女多,四兄弟又是前呼后拥排场十足,再加上全都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往那里一站便吸引了无数女子的倾慕眼神,倒没有功夫分神注意别人。所以,树荫底下的凌波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便在陈莞大腿上轻轻拍了一记。

    “不用担心,崔家兄弟几个眼下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愿意嫁崔家老二为妾的人多得是,他有钱有势还怕买不到人?再说了,有我在,他要是再敢提纳你为妾的事,我一定大棒子将他打走。哼,就是嫁一个平头老百姓,那也至少比崔家那无耻的家伙强。博陵崔氏是大世家,不当高官求个一辈子太平总不成问题,崔湜要搏富贵投了武家,连带着自家其他兄弟都捎带了进去。若是武家常青也就罢了,可若是武家败了,他这个走狗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咳!”

    凌波说着说着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武家人,平日一向藏在心里头的感慨竟是一股脑儿全都倾泻了出来,谁知道话说到一大半,对面的罗琦忽然莫明其妙地连连咳嗽,恰恰打断了她的话。她正想教训这家伙几句,忽地感觉身后仿佛有人,顿时心头大凛,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镇定地转过头。一看清了那人,她忍不住呆了一呆。

    刚刚她还看见王同皎这堂堂定安公主驸马坐在那边大树底下听人高谈阔论,怎得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好,果然说的好!虽则有道是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可这崔家几个确实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来由辱没了博陵崔氏的名头,确实不值得倾心!想当初吕布被人称为是三姓家奴,可人家吕布好歹在战场上还有几把刷子,这崔湜先是为桓彦范敬晖耳目,见势不妙就立刻倒戈投了武家,要说卑鄙无耻,只怕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人比得上他!”

    听到三姓家奴这个名词,凌波忍不住就想翻白眼,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眼前这位驸马说到兴头上竟是忍不住在她的肩头重重一拍。这下可好,毫无防备的她竟是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好容易稳住身子之后,她顿时要多恼怒有多恼怒。可这半肚子恼火的劲头,却在人家侧身一步上前来施礼说出一番话之后,化作了满腹哭笑不得。

    “我刚刚见公子坐在这里冷眼看游人如织,眼神却寂寥得很,一时意动就想结交一番,却没料到听到对武家如此中肯的评判,料想定是同道中人。倘若不嫌弃,我那里有酒有菜,更有同伴十几人,不如过去同饮如何?对了,不知道公子该如何称呼?”

    人家主动找上门来,凌波却不好摆出什么冷脸,再加上她也对王同皎有些好奇,遂隐去了自己的姓氏:“我姓凌,在家排行第七,小王驸马称呼我七郎便是。”

    被王同皎半邀请半强迫地请过去和一堆货真价实的大男人同席,当看到陈珞苦笑无奈的模样,当看到慷慨激昂的始终只是那么几个人,其他人却只负责拍手叫好赞人捧人,凌波终于明白,所谓的结交豪杰,原来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大多数的人,仅仅也就是为了混一顿闲饭吃,仅此而已。

第九十四章 那寂寥的眼神

    七公主开府的消息在坊间很是热议了一阵,几乎是所有人茶余饭后的最大话题,但现如今这个议题已经转变成了另一个——那就是买一个真正称得上府官的头衔,究竟需要多少钱。要知道,大唐立国之初官吏就有定数,员内官只有数百,品官最贵,现如今只要有钱就能弄个官当当,甚至还有金枝玉叶的公主在后头撑腰,谁不乐意?

    “一个典签十万钱,一个行参军事二十万钱,一个参军事三十万钱。若是想买一个录事参军事……嘿嘿,那得五十万钱!”

    “天哪,就这样外头还有人排队,这公主得有多少钱落下腰包!”

    “切,这不是得填补填补么?就这两天翻新宅子,花出去的钱就和流水似的。再说,咱家公主又不像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虽说在皇后面前得脸,可终究不是亲生的,没那么多赏赐。这要不是公主看着安乐公主的模样学着,指不定那无底洞更大!驸马爷只知道结交豪杰,这开销的事情公主不管谁管?”

    凌波被王同皎生拉硬拽进入定安公主第的时候,就听见两个仆役在那里窃窃私语——说是窃窃私语,其实那声音几乎就和光明正大地聊天没什么两样——她有意留心了一下王同皎的脸色,发现那位驸马爷仿佛没事人似的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顿时钦佩了起来。

    这大唐的驸马爷,果然是天底下第一苦差事。如此看来,她那位几乎不曾打照面的公主表姐也是一个彪悍的女人。

    这定安公主的宅子虽然比不上凌波昔日曾经造访过的两座公主豪宅,但却是长安城第一座新鲜出炉的公主第,内中不少地方还在大兴土木,从已经完工的几处楼阁就能看出那富丽堂皇奢华贵气来。今天前来造访的十几个人中,有些人来过,有些人没来过,有些人和王同皎交情深厚,有些人却像凌波一样是被人家三两句邀约来的,自是各有各的心事,走着走着就分成了几拨。

    虽然自己就是那几个人诛之而后快的武家人,但凌波完全没有这个自觉,一路走来虽不至于附和某些人对于武家的肆意指摘,却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异色,仿佛人家咬牙切齿喊打喊杀的人和她没有丝毫关系。朱颜和陈莞都是下人,因此进门之后便有管事负责招待,料想两个大姑娘在这公主第总不至于出事。至于罗琦则是早就借机会溜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溜去向某人报信。

    她能忍得住,别人却忍不住。趁着前头的那些人还在边走边义愤填膺地大发感慨,陈珞忽然把一把拉住了凌波,沉声问道:“你也太逞强了!这王同皎虽然是驸马,但素来痛恨武家人,结交的都是些和武家不对路的人物。这要是被人识破你的身份,你别以为能够安然无恙地出去!”

    凌波古怪地看了陈珞一阵,忽然笑了起来:“你以为我真那么有名,是个人就会认识我?不就是和武家不对路么,到时候我在席上破口大骂一番,谁会怀疑我和武家人有关?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说得起劲,但真正要做事就成了缩头乌龟,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王同皎果然不负其豪爽的名声,直接吩咐在诺大的庭院中摆开了宴席。珍馐美酒之外,尚有家伎献艺,于是酒酣耳热之际竟是有不少人搂着侍酒的姬人放浪形骸,一时间席间一片混乱。这种事情在达官显贵家里原本就是司空见惯,因此凌波目不斜视,只是淡淡地啜饮着杯中美酒,心中暗自嗤笑。

    所谓豪杰,原来就是这样的!倒是陈珞那小子有些急智,竟是借着酒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是不是也可以仿效一下?

    然而,她正这么想着,却不想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记。转头见是王同皎,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及至看到对方朝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招手示意她出去,她方才恍然惊觉。想到自己刚刚在席间虽没说什么话,但好歹旗帜鲜明表示了态度,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她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从容地跟了出去。

    出了庭院转入一条小径,在林荫中穿行了一会,便只见曲径通幽处赫然是一个精致的亭子,其中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凌波远远地扫视了一眼,发现这几人都没有在刚刚的酒宴上出现过,其中两人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另一人则是比自己年长少许。等她跟着王同皎进入亭子之后,那三人便齐齐起身拱手,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她脸上。

    “周大哥,仲之,延庆,这位乃是我今日刚刚结识的凌七郎。早先在曲江池游玩的时候,恰逢崔氏四兄弟出行,别人都是艳羡不已,他却在那里说那崔湜乃是武家走狗,还对随行的美婢许诺说绝不会将她送与崔家老二为妾。如今崔家攀上了武家,人人都是趋之若鹜,少有人有这样的志气。兼且刚刚席上几乎人人放浪形骸,偏偏他冷眼旁观,果然是有志不在年高!”

    王同皎虽说豪爽,只要是看得顺眼的人便会引为上宾,但真正带到这聚贤亭的人却是极少。刚刚那三人见凌波年少,心中都未免不以为然,此时听了这番话方才为之释然。

    “今日能够有缘相知相善乃是缘分,七郎,这位是周璟,这是张仲之,这位是祖延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从今往后,我这聚贤亭便又多了一个好朋友了!”

    凌波正准备满脸堆笑,忽地想起刚刚王同皎的介绍,遂淡淡地一一见过众人,脑袋里头却是一团乱。她从来没有结交过豪杰,所以实在不明白王同皎这结交人的标准——倘若只是骂骂人,外头那些人比他骂得狠多了;倘若只是要考较不为女色所动,外头似乎还有几个人可以中选……想到王同皎先头就说过她冷看游人如织眼神寂寥,她隐隐约约若有所悟。

    她仔仔细细又端详了王同皎一眼,发现他虽然笑得爽朗说得真诚,眼神深处却隐约流露出一种她很是熟悉的意味。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高贵公主,拥有祖上留下来的大笔财富,无论走在那里都是前呼后拥……哪怕他结交的朋友再多,骨子里仍然是寂寥的。

    一心打量王同皎的凌波并没有发现,在那边的树林里头,正有人正死死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牢牢刻在心里头。

第九十五章 纵酒当高歌,灵药赠知己

    牛肉炙、羊肉羹、鹿舌、辽泽野鸡、蒸乳鸽……案桌上林林总总的肉食,足以让最挑剔的贵人食欲大开,足以让平民为之瞠目。然而,和几个大快朵颐的男人比起来,凌波看着满桌的肉简直是欲哭无泪。要知道,她刚刚在曲江池游玩的时候已经很是吃了一些点心填肚子,刚才在外头就只是少许喝了几杯酒,而现在更都是油腻腻的肉食,纵使是汤也是羊肉羹,她哪里能咽得下去?

    于是,她眼珠子一转,只能假称自己父母亡故之后,曾经立誓三年不吃肉食。

    好在大家对于这样的解释都没有怀疑,王同皎甚至含笑点头道:“百善孝为先,如今还似七郎这样守誓的人实在是不多了。既不能吃肉,今天我这里备有各色好酒,定要开怀畅饮谋求一醉!这是陛下年前赏赐我的桑落酒,还有我自己亲自酿的碧芳酒和松醪酒,来来来,大家都浮一大白!”

    面对这样的殷勤相劝,凌波索性把心一横,干脆利落地喝干了一斛。然而,面对接下来的阵仗,她很快就后悔起了自己的强装豪爽。她平日打交道的男人实在有限,诸如相王这样身份的多数都是浅尝辄止,李隆基的酒量更是够呛,裴愿则是没试过。所以,当这些人喝酒犹如喝水似的,劝酒的由头更是左一套右一套,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悄悄作弊,好在这一套勾当无人察觉,她也就趁势装起了半醉,心中思量着脱身之计。

    “尽忠孝,立殊勋,少白头。弱冠论兵安天下,古来靖难几人还。旧日千金贵家子,今日雄狮远近闻……”

    这时候,却有人忽然以箸击碗,扬声高唱了起来。那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豪迈之气,听得人热血贲张。凌波虽然是女儿身,也不禁和其他人一起合着拍子击掌。及至那人唱完,她细细品味了一阵,这才发现这首歌从头到尾都是在赞颂王同皎弱冠匡扶社稷的壮举,当下便莞尔一笑。

    葡萄酒、青梅酒、桑落酒、松醪酒……林林总总的酒灌了一肚子,眼见这聚贤亭的其他人都醉得人事不知,总算是还有些余力的凌波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地望了四人一眼,挣扎着想要顺原路走回去。然而,她还没下第一级台阶,后头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七郎果然是好酒量,年纪轻轻就能喝过周大哥他们这些好汉。”

    凌波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见王同皎正用炯炯的目光看她,差点以为自己的身份被人识穿了。好在她刚刚喝酒不少脸色绯红,因此这惊讶的情绪很快遮掩了下去。她故作自然地耸了耸肩,却没有回归原位,而是淡淡地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和我一同喝酒,自从他去世之后,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独酌了。喝酒喝得多了,酒量自然而然也就历练了出来,却不想小王驸马也有如此酒量。”

    “我和你不同。”

    王同皎微微一笑,忽然站起身来。和刚刚凌波颇有些跌跌撞撞的步子不同,他脚下却是极稳,几步就来到了凌波身边,负手叹道:“我虽然出身琅琊王氏,自小便有无数人众星捧月,却常常在夜间被噩梦惊醒,若不是一个道士说临睡前喝酒就好,只怕我少年也、就夭折了。奇怪的是别人都有酒量,偏偏我千杯不醉,曾经通宵达旦饮酒三日却仍是头脑清醒。”

    听了这话,凌波不禁为之咂舌,正准备感慨两句,谁知道王同皎忽然摇头苦笑道:“屈子有云,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七郎你大概笑我是酒桶,却不知道我最恨的便是这天生酒量!欲求一醉而不可得,欲断烦忧而不可得,天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倒霉更可恨?”

    想到王同皎没事情就把那么一帮人带到家里狂欢痛饮,在这聚贤亭三五至交好友也是如此,偏偏眼看别人酩酊大醉,身为主人却偏偏还是醒着,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感觉让凌波生出了几许同情,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小王驸马如今官高爵显,又得妻公主,若是在我这外人看来,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又何必非得钻牛角尖?”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王同皎忽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凌波的眼睛,忽然捧腹大笑道,“官高有什么用,在别人眼中,我不过就是一个靠着娶了公主方才有如此高官的驸马都尉!至于爵显,别人会说那是家世,会说那是因为我听了张柬之张相公的劝谏,却不会考虑我从中思考了多久,不会考虑我究竟冒了多大的风险!哈哈哈,七郎,你既然没醉,可愿意和我去看一样东西?”

    凌波已经被王同皎这一席话给说得心怀大动,此时听到这建议,她竟是本能地点点头。等到跟着王同皎来到了一个四周都是绿树掩映的院子,她方才想起如今这是孤男寡女,顿时提起了警惕之心,一只手连忙悄悄握住了自己腰中的那个带钩。

    然而,王同皎并没有回头看她,而是径直进了中间那屋子。宽敞的房间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有一个硕大的丹炉,旁边还有两个正在看守丹炉的童子。这时候,凌波终于想起了贵族中间蔚为流行的炼丹术,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对于那些想要求长生却送了性命的人,她自然没有多大好感。

    王同皎越过那丹炉,从后头的架子上取了一个锦匣,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的愤世嫉俗和讥诮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你看到的丹炉是用来炼五石散的,我既然没法求酒醉,就只有用这个方才能领会到那种神仙似的境界。”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一弹打开了那锦盒,信手将一个瓷瓶朝凌波丢了过去。

    “这是我炼制五石散时意外炼出的一种小玩意,既然和七郎你有缘,便送给你留个纪念吧!这药对于外伤有奇效,只要一丁点就能止血生肌,只不过我再想炼制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成功过。”

    凌波捏着那个小小的瓷瓶,心里头除了迷惑还是迷惑:“你我今天只是初识,为何……”

    “人生在世不外乎一个缘字,我看你合眼缘,我想你答应到这里来大约也是同样道理!男女之间若是如此叫做一见钟情,却不知道我们两个大男人有这种感觉叫做什么。我只希望七郎你闲来无事的时候到这里坐坐,陪我喝喝酒,就这么简单。”

    PS:想来想去,为了连贯,还是决定这一章今天发,明天只发一章,不好意思……

第九十六章 从天而降的大哥

    交浅言深的事情,凌波素来是不肯做的,所以适才在聚贤亭中和众人厮见时,她一直都淡淡的,当某些人说出某些过激言论的时候,她甚至还会出口提醒制止。她又不是真的想来当卧底,当然没想和这帮人走得过于亲密。毕竟,以武三思的为人秉性来说,只要他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痛恨武家的小团体,一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苗头连根掐断。

    可事实偏偏和她的设想大相径庭。那些人对朝政肆意指斥,甚至连武三思和韦后的奸情也敢拿来辱骂,这也就算了,可她不但在这里看到那些东晋名士曾经疯狂服用的五石散,更没有想到王同皎用它作为麻醉自己的良药。揣着那个瓷瓶回到了聚贤亭,她又被王同皎拉着喝了一轮酒,好在这时他用五石散佐酒服用,很快就燥热地出去散步了。

    直到确定王同皎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她方才急忙将张仲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开,旋即站起身来。又喝了这么好几杯,刚刚坐着的时候还觉着好,这一站起来,她便感到脑袋发昏脚下虚浮,再看看四周好几个大酒瓮还有那三个烂醉如泥的人,她顿时只得扶着那柱子挪到了亭子外边,任由那犹带着寒意的春风吹了一会,这才踉踉跄跄往外走。

    好在她的认路功底相当不错,顺着那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小道居然成功回到了最初的庭院。然而,如果说刚刚那里头还是放浪形骸,那么现在就是完全不堪入目,而陈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望着那些滚在地上的男男女女,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旋即一把捞住了一个刚刚偷看得起劲,现在却想溜号的仆役。

    “我带来的那两个随从在哪?”

    “在……在外头大院子里头……”

    瞧见那仆役虽然话说得不利索,眼睛却贼溜溜地朝自己脸上看,正在气头上的凌波忽然阴恻恻冷笑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就将人从那个侧门扔了进去。听见里头扑通一声后便是一阵嚷嚷,紧跟着又是种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她拍拍手便摇摇晃晃地向外走。穿过几个门头,她终于看见了已经急得团团转的朱颜和陈莞。

    “公子,你可是出来了!”

    朱颜喜出望外地奔上前,见凌波浑身酒气顿时大愕,慌忙示意陈莞搀扶了另一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往外头走。到了门外看到此间仆役牵出了已经洗刷干净的三匹马,她顿时犯了难。自家主子分明是喝得半醉,这怎么骑马回去?就算骑术好不会摔下来,万一吹风吹出个风寒来,那也是不得了的事!

    “朱颜陈莞你们俩去牵马,我自己能走,待会找个车行雇马车回去。”

    凌波虽然没有酩酊大醉,但她也没打算逞强到醉醺醺地骑马。看着陈莞朱颜手忙脚乱地牵马,她便扶着墙根慢慢往前走。这时候,原本觉得凉爽清新的风忽然变得燥热了起来,让她很想拉开领子,或是干脆脱下外头的衣裳。

    就这么挣扎走出去不远,她猛然间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热辣辣的东西顺着喉咙涌了上来,慌忙弯下了腰抠着嗓子,稀里哗啦呕吐了一地。如是两三回之后,她终于感到胃里头完全空了,人也仿佛好受了一些,但脚下竟是半步也挪动不得,若不是扶着墙的手还有些力气,只怕她就要一头栽倒了。

    就在这时,一双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紧跟着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会喝酒就不能少喝点吗?还有,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大剌剌地和王同皎混在一起,难道不怕人家识破你的身份后起了歹心……”

    “谁说我不会喝酒的!”凌波死命一甩手,却没能挣脱开那双牢牢钳制着自己肩膀的爪子,顿时心头火起,转头怒目而视道,“喂,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的亲兄长,凭什么管我!”

    “我和裴兄弟已经义结金兰,我就算是他的大哥,好歹也得代替他看着你!”

    这话一说,凌波顿时郁闷了,在心里把那个愣小子骂了个半死。这就算你小子要学人家拜把子,告诉我一声不行么……等等,这该死的李三郎就算是裴愿的大哥,可和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他就有权代替那个愣小子看着她!

    然而,等她回神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一辆宽敞豪奢的马车上,嘴里还被人灌进了一种清凉微苦的液体。隐约瞥见朱颜和陈莞也都在车上,她顿时心神一松,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临淄郡王第位于积善坊右町,正是五王子宅的第二户。由于临淄郡王李隆基为人豪侠任义,时常结交某些不得志的低品官员,所以家里的开销一直都很大。这一日,王宁正在查看账本,忽然看见一个侍女在外探头张望,便不悦地喝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启禀王妃,奴婢刚刚正好去了外头,结果瞧见……瞧见……”那侍女吞吞吐吐了一阵,终于咬咬牙道,“奴婢看见郡王亲自搀扶着一位眉清目秀的醉酒公子进了自己的院子。”

    王宁心中一阵恼火,暗想就算是丈夫带回来一个女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一个男人,当下便斥道:“三郎朋友遍天下,带一个醉酒的好友回来醒醒酒,这点小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侍女被训得脸色一白,旋即咬着嘴唇辩白说:“可奴婢瞧着那人像是上回和裴公子一块来的……”

    一句话没说完,王宁忽然霍地站了起来,面上的表情很有些复杂。她出身大家,从小便被父母教导要贤惠戒妒,所以无论丈夫有多少侍妾,在外有多风流,她从来都不管不问。只不过,那个武家十七娘却给她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若是丈夫坦白说对其倾心也就罢了,可他却死活不承认。偏偏她只是暗中打听了两句,不但太平公主和相王都提出了警告,丈夫竟险些大发雷霆,她心里自然愈发疑忌。

    她终于定了定神缓缓坐下,摆出当家王妃的架子镇定自若地说:“你吩咐下去,就说今天这件事不得传扬出去,也不许私底下议论半个字。若是有违令的,休怪家法无情!”

第九十七章 这边厢风度翩翩,那边厢丑陋绝顶

    在外头过夜对于凌波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不在意。尽管反复确认昨夜确确实实是朱颜和陈莞换洗服侍的,她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那该死的李三郎一眼。

    就算你自己不能和我走得太近,难道就不能找个人送我回去!

    李隆基却仿佛没看见那仿佛要喷火的目光,只是笑吟吟地倚门而立。直到那个特别的小丫头扭头转身而去,自顾自地在铜镜面前束发梳妆,完全把他当成了不存在,他方才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十七娘,昨天夜里裴兄弟正好有信送过来。说是庭州附近西突厥余孽和官兵交战了一次,两边各有伤亡。他恰逢其会,斩杀了两人生擒一人,虽不能计功,却被人称作是勇士。”

    凌波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就恢复了原有的流畅。利落地将男子的发冠戴在头上,披上外袍,她这才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也已经说了,他这个勇士是不计功的,别人乐得多称赞几句,好让他以后再去卖命。只不过,既然裴愿回到了他爹爹身边,想必不会像在洛阳一样继续当无头的苍蝇,这种小亏吃了也就算了,总不会再吃大亏。”

    “有裴伷先这样的父亲,裴兄弟在庭州确实不用操心。”李隆基仿佛没听出凌波的讥诮,附和着点了点头,旋即便收起了那幅玩笑的表情,“十七娘,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最好都不要和王同皎有什么牵连。此人人称豪爽,但要我说其实就是缺心眼。我也曾经和他喝过几次酒,但凡酒醉之后,他必定会说话毫无顾忌,甚至连从人都不屏退。他和裴兄弟不一样,身为驸马却粗疏不拘小节,总有一天他会栽在这一点上头。我想,你也不需要用告发他来巩固你的地位。”

    人家都说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愉快,但凌波实在看过了太多聪明人,所以对李隆基的明察秋毫,她心中恼火不已。狠狠扔下手中的梳子,见他一脸的真诚和郑重其事,她到了口边的讽刺不觉又吞了回去。

    算了算了,看在这家伙还算……好心的份上,也就别计较他那多管闲事了。至于王同皎,她还是让他认为那位姓凌的少年公子已经消失了,那样对两人都好。

    带着朱颜和陈莞走到了门边,瞅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这点起码的道理还是懂的,于是便道谢了一声:“昨天的事情多谢三哥了,至于你今天的提醒,我也会记在心上。昨天要不是正好碰见那位定安公主驸马,我决不会和他有什么瓜葛。你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武家人,既用不着身在曹营心在汉,也犯不着学人家玩什么反间计。”

    说完这些,她正要出门,谁知一抬头就瞥见外头走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那位举止雍容的王宁。她古怪地斜睨了李隆基一眼,连忙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称了声嫂子,然后根本不给人家说话的机会,恨不得剖心窝似的狠狠道了一番感谢,旋即抓起朱颜和陈莞迅速开溜。一溜烟跑到门口,她才狡黠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李三郎,心中颇有些幸灾乐祸。

    看王宁的模样似乎是来兴师问罪的,李三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然而,当凌波神情气爽驾着初晴放开速度一路跑回家里的时候,却无奈地发现,这一大清早居然已经有客人登门拜访,而且偏偏是她并不怎么感兴趣的客人。其中一位是崔湜——她昨天刚刚见过,人家却没看见她——而另一位则是生客,声称是先前在她家里当过几天临时房客的郑愔的友人。好在两拨人乃是先后登门,并没有撞在一起,舒娘和熙娘又是伶俐的,早早吩咐了把他们引到了南辕北辙的两个地方分别款待。

    “你们做得很好,楚伯已经老了,以后如果有官员登门也归你们统筹接待。不过要记着,某些人面上道貌岸然心里男盗女娼,千万别让他们占了便宜!”

    这话说得舒娘和熙娘面面相觑,直到凌波走了也愣在那里反应过来。而朱颜却早有体会,此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把那两个莫名其妙的侍女拉到一边,见陈莞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她便低声提醒道:“小姐就是这性子,想当初为着有一个浪荡子没认出她的身份,想要图谋不轨,她一脚差点没把人家踢得断子绝孙。所以有这样的主子,你们只要记着千万别吃亏,有什么事让她顶着就行了。”

    对于舒娘和熙娘来说,朱颜这话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主子?

    崔湜和郑愔如今乃是武三思的左膀右臂,只不过一边是崔湜本人,另一边却是郑愔的友人,所以凌波换上女装之后,当然先去见了崔湜。哪知这位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笑吟吟行过礼后,就双手送上了一份帖子,道是月底便是母亲五十大寿务必赏光云云。

    细问之下,她得知武三思的夫人德静王妃纪氏也会前去,据说就连太平公主也答应赏光莅临。这下子她实在想不到借口推托,明知道对方似乎有些居心不良,她也只好答应了下来,暗自盘算到时候死活把安乐公主一起拖过去,也好转移一下别人的注意力。要是还不行,到了那天她干脆装病得了。

    事情说完了,凌波便亲自将崔湜送到了门口,结果人家临出门之前忽然转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听说当日我得以入德静王之门,全是县主从中说项。而县主当日救郑兄于困窘之时,又为他两次登德静王之门,如今德静王对郑兄和我无不言听计从,此等眼光着实令人佩服。素闻上官婕妤才华横溢机敏练达,湜原本还不信,可自从结缘县主之后,湜实在是很想拜会上官婕妤一次。”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直到人走了凌波还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上官婉儿那是宫妃,哪有那么容易让人见到的?还有,她都早已经不是县主了,这崔湜一口一个叫得欢,还狠狠奉承了一番,难道他又有了什么新消息?

    然而,当她带着满腹疑问踏进厅堂看见另一位陌生客人的时候,对方的反应却让她大吃一惊。只见那个三十出头满脸红疙瘩的客人一看到她,忽然蹦了起来,那样子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活见鬼了,她看到这家伙满脸疙瘩还不曾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她又不是妖魔鬼怪,这家伙摆出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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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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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宫缭乱介绍:
这是一个灿烂而又阴险,激情而又无耻的年代。这是盛唐前夜最混乱的十年。
这边厢笙歌曼舞春宫缭乱,那边厢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红颜无心伴刚乾,但思手掌天下权。一朝玉碎九宸下,来世莫立君王前。
2009年度府天倾情打造,叙述一段盛唐前夜的传奇。府天出品,完本保障。春宫缭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宫缭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宫缭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