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上楼先睡一觉
“道士你来啦?”
三花猫在房梁上盯着道人。
听她语气,还很自然,好像并不是被人撵到了房梁上去,只是如寻常爬到柳树上玩耍、刚巧碰见从外面回来的道人一样。
道人径直从门口的几人中间穿过,这次他们倒是没再昏倒,不过也惊得不敢出声。
只见道人走入房中,停在梁下,抬头盯着猫儿,张开了双手。
“三花娘娘下来吧。”
“唔……”
三花猫与他对视片刻,这才从房梁上站起来,瞄准道人的怀抱,略微调整了几下姿势,便一跃而下。
身姿轻巧,宛若轻鸿。
道人也不负信任,稳稳将之接住。
抱住了猫儿,这才转身,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说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不知哪位是这太尉府的衙内?”
虽问着话,目光却瞄向了人群中的年轻男子。
主与仆,实在太好分辨了。
年轻男子咽了口口水,心中害怕,却也强打起精神:“哪来的道人?你可知此乃当朝太尉的府邸?”
“在下知晓。”
“那你还敢闯进来……”
“讲这些并无用处。”道人摇了摇头,并不愿在这些事情上与他闲谈,而是说,“在下只问足下,既已知晓三花娘娘会说话,不是普通猫,为何还要强自将她从在下身边夺走,夺了她的自由呢?”
“……”
年轻男子一下看他,一下又看他怀中的猫儿。
道人和猫儿也都看他。
道人的眼神平静,脑中思索,他是会反驳,还是避开此事转而继续指责他闯入府邸,亦或是又拿贵胄身份压人。
猫儿则满脸新奇,眼睛睁得很大。
“伱别以为你会些道法就可以肆意妄为了!这天下是大晏的天下,此乃大晏京城,天子脚下,你休得胡来!”
“有趣。”
道人与他对视,摇了摇头,也不愿与他再多聊了:“方才那位管家,在下罚他一生喑哑,足下与他同谋,自然也不可逃了去。”
“你想做什么?”
“在下昨日回去,便打听了一番足下平日里的行径,听说足下爱听谗言,常常欺压百姓,便赠足下一生耳聋,愿以身疾,治足下心疾。至于往日里给足下进谗言的小人,便请足下自己去收拾吧。”
“你敢……”
年轻男子睁大眼睛怒斥,声音也很大,可才说了几个字,他便愣住了。
耳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甚至怀疑自己刚刚没有说话。
世界一片安静。
连喑喑声都没有。
年轻男子睁大了眼睛。
只见道人张口,奇妙的是,他却唯独能听得见道人的声音:
“在下颇有道行,所施之法放眼天下,恐怕少有人能解,还是如那位管家一样,愿足下今后改过自新,好好做人,多行善事。若未来有缘,在下游历天下多年以后再到长京,听说足下善行,便为足下解开,若是不愿,当一生聋人也好。”
“……”
年轻男子愣在原地。
道人又扫了眼其他人,没有为难他们,只抱着猫离开了府邸。
猫儿也任他抱着。
这次无人再拦了,最多有人远远看着,也都不敢靠近。
“三花娘娘在这里玩得可还开心?”
“不开心。”
“说来听听。”
“昨天晚上他们追三花娘娘,今天早上他们又把三花娘娘骗到房子里,想把三花娘娘捉住,送到一个叫皇后的地方去。”
“皇宫。”
“送到一个叫皇宫的地方去。”三花猫纠正道,“还骗三花娘娘,说你把三花娘娘卖了。”
“然后呢?”
“哈哈他们太笨了!根本捉不住三花娘娘,也骗不到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英勇无敌,智慧无双。”
“对的!”
道人低头看怀中猫儿,怀中猫儿亦仰起头,盯着道人看,一方眼神平静,一方眼神清澈。
“不过若是他们捉住了呢?”
“他们捉不住。”
“万一捉住了呢?”
“万一捉住了……”
这可把猫儿难住了,眨巴着眼睛。
“嗯?”
“就跑掉!”
“跑不掉呢?”
“跑不掉呢……”
“是啊。”
“道士会来找我!”
“三花娘娘会法术啊。”
“对的!”
“怎么不用法术呢?”
“不知道。”
“不知道吗?”
“他们是人。”
“三花娘娘在逸都的时候,还说要把偷我们钱的人咬死呢。”
“骗你的!”
“即使要被伤到了,也不愿伤人吗?”
“喵呜~”
三花猫扭头移开了目光。
“原来如此。”
宋游当初在金阳道上第一次见三花娘娘时就知道了,她生性与人亲近,几乎不伤人,这才推测是家养猫的后代。
想想已过去快三年了。
当年逃出庙去、警惕的盯着他看的三花猫,现在也安心待在他的怀里了。
时间走得真快。
“现在三花娘娘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而只有好人,才值得我们对他好。”道人说道,“对于坏人,特别是在企图伤害自己时,一定要勇于对他们露出爪牙,这既是在保护自己,也是保护正义。”
“听不懂。”
“下次再遇到坏人要对三花娘娘不利,给他们解释也不听,三花娘娘就用法术对付他们。”道人说道,“至于要把他们打伤还是打死,三花娘娘自己是可以判断的,对不对?”
“对的……”
三花猫下意识答道。
随即她在道人怀里扭动着,换了个面朝道人的方向,问道:“我们回家了吗?”
“当然。”
“放三花娘娘下来自己走。”
“我抱着不舒服吗?”
“……”
“看来我还需要学习。”
“……”
这一段路都是王公大臣的府邸,清晨较为清静,白墙瓦檐,道人贴着墙走,身边跟着一只迈着小碎步的三花猫。
“那我们今天拿不到钱了吗?”
“多半拿不到了。”
“哦……”
“不过如果三花娘娘从中知道了对待坏人的方式,那么没拿到钱也就不那么可惜了。”
“不那么可惜了~”
“对的。”
此后一路,都没有人。
三花猫便压低着声音与道人碎碎念,说那户人的家里好大,像是有一座山一个湖,其实是一个小坡和一个池塘,又说那户人家里有好多耗子,自己一晚上随随便便就捉了很多只,要是能拿到钱,恐怕要捉很多天才捉得完。
道人当了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时而附和,时而评价两句。
不过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
直到走完这条清净的路,猫儿也讲完了,没讲完也不能再讲了,因为前边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她现在是猫,不能当街说话。
道人这才对她说:
“不如今晚我教三花娘娘数数吧?这样三花娘娘就知道自己捉了多少只耗子、要做多少天才能捉完了……
“三花娘娘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好,三花娘娘同意了。”
猫儿一脸愣神,扭头看他。
道人却不看她。
……
此时正是早上,柳树街很热闹。
两旁商铺都已开门,馒头店蒸屉一打开,升腾的水蒸气便揭开了一整日的烟火,街道两旁都有人摆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却见隔壁屋门口坐着一名女子,依然是小板凳,双手抱胸,背靠门墙,不知在想什么。
这倒是稀奇。
宋游很少在早晨见到这位女侠。
虽然此时也还早,可照着她往常的习惯,也早就该出门了才是。
这时吴女侠也瞄见了他们。
道人停在门口,给她打了声招呼:
“女侠还没出去么?”
“今天空闲,不急。”吴女侠随意的瞥着他们,“你们干嘛去了?昨晚一晚上都没回来。”
“三花娘娘替人捕鼠去了。”
“那你怎么也没回来?”
“我陪三花娘娘。”
道人说着走上台阶,离女子近了些,对她笑道:“今早得罪了长京的权贵,可能有些麻烦,若有人来搜查,女侠只当不知道即可。”
“嗯?”
吴女侠神情一凝,仰头看他。
见他不似有假,没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提着小板凳进了屋。
宋游会意,跟着进去。
却见吴女侠走到里面,这才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你得罪了长京哪个权贵?怎么得罪的?”
“不是什么大事。”
“你说说,我还有些关系,说不定能帮到你。”
“太尉。”
“鸭儿哦!一品大员!”
“是的。”
“怎么得罪的?严重么?”
“他们想将三花娘娘送进皇宫,献给当今皇后。”宋游如实回答,“在下闯进了府,将三花娘娘接了出来。”
“伤人了吗?”
“不知算不算伤。”
“怎么说?”
“在下小施术法,罚管家一生不得说话,罚衙内一生耳聋。”宋游如实答道。
“当朝太尉虽无实权,不过也算个皇亲国戚,又是前朝元老,前半生一直不育,老来得子,宠爱得很,是唯一的继承人。”吴女侠如数家珍,“你把人家的儿子变成了聋子,人家怎么会放过你?”
“确实。”
宋游也点了点头。
朝廷是人道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人间之事纷纷扰扰纠缠不清,只要无法彻底脱离凡尘、不食人间烟火,便要牵涉其中。得罪当地权贵,对于道人来说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
“这下你只有离开长京,去继续你的游历了,还得走得快点才行。”吴女侠说道,“你快去收拾,我有路子。”
“在下要在长京待到明年。”
“那你怎么办?”
“女侠不必担心。女侠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在下是道人,道人也有道人的办法。”宋游恭敬的对她说,“女侠只需记住,若有官兵前来搜查隔壁,不要理会,若官兵问到女侠这里来,女侠随便怎么说都可以。”
“这么简单?”
“只消应付眼前一段时间,我伏龙观也有些名气,闹大了,自会有人来收场。”
“谁来给你收场?”
“放任权贵骄横之人。”
“放任权贵骄横之人?”女侠愣了一下,“为什么要来给你收场?”
“说来复杂。”
“你真有把握?”
“自不敢欺瞒女侠。”
“……”
吴女侠目光闪烁,思索着,时而看他一眼,没过多久,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行吧,那我出门避一避。”
“女侠干脆。”
“看你有什么能耐了。”
“只怕那些官兵为难女侠。”
“我倒不怕。”
“在下有些困了,便先回去。”
“好……”
“告辞。”
宋游依然恭恭敬敬与她拱手,便抱着猫儿,回了自己屋中。
不急不忙,上楼先睡一觉。
感谢“读者20220317000026972”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151章 画人成活
太尉府里死气沉沉,弥漫着一股腐朽味。
“禀报太尉,小人回来了。”
“可见到那位先生了?”
“见到了。”
“说!”
“那先生说,他说……”来人吞吞吐吐,见到老者有发怒迹象,他才连忙说,“他说郎君平日里便飞扬跋扈,在长京百姓口中名声不好,此番惩戒是罪有应得,还说,还说惩罚轻了。”
“咳咳咳……”
“太尉!”
“那他是不愿解咒了?”
“太尉莫气!那道人甚是嚣张!依小人看,就算他有些道行,太尉也不必与他客气,更不必这般厚礼相求!此乃长京,天子脚下,只叫县衙和巡逻禁军将他抓了就是,大不了请聚仙府的高人出马!”
“去县衙,再找人去军营。”
“是!”
时间渐渐流逝,从早晨到了中午。
太尉府一片安静,只有老人的咳嗽声。
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华服,坐在太师椅上,杵着拐杖,身后站着几名下人。中年管家一直跪在面前的地上,年轻男子坐在一旁面色惨白。
面前一张纸,写着事情的经过。
老者已看了一遍又一遍。
官兵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令他们倍感焦躁。
“咳咳咳……”
“太尉……”
有人立马向老者投来关注的目光。
“不碍事。大师神药,自从前日服了药躺了一天之后,我这两天已经好了许多,都走得路了。”老者说着,瞥了眼跪在下边的管家,还有身旁坐着听不见话的年轻男子,用拐杖打了他一下,“你这孽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你又惹出什么祸来。”
男子抬起头来,面色更白了。
只见得老者嘴巴一张一合,面露怒色,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这种极致的安静,让他恐惧。
这时外头又有人快步进来。
“太尉!”
“说!”
“官差和禁军又去了一趟,这是第三趟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刚一进去,就像被迷了魂一样,立马便出来,一路走回县衙和大营。”
“咳咳……聚仙府呢?”
“在下刚刚去了一趟聚仙府,说了这件事,不过聚仙府的人说要请示国师。”说话之人顿了一下,把头低得更低了,“国师听了后,下令所有人都不准出去,而且,而且国师还说,叫我们别再去找官差和禁军了,免得惹来更多麻烦。”
“国师真这么讲?”
“真这么讲。”
“原话说来。”
“说、说太尉您不管教好家中子弟,以至他在城中肆意妄为,只成了个聋子,算是……算是人家开恩,叫我们自认倒霉,莫再纠缠下去。”
“好你个长元子!竟如此辱我!”
老者顿时大怒。
想了一想,又更怒了,抽起拐杖再打身边男子,地上跪着的管家吓得动也不敢动。
可这是独子,怎能不管?
不多时,又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县衙接了国师之令,不敢再派人去了。几乎刚说完,又有人来报,禁军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混账!”
老者一气,差点气死过去。
可自己已没几天活头,独子还变成了个聋子,如何能够甘心?
“去请穆大师!”
“是!”
渐渐又从中午到了半下午。
坐着的人没有动,站着的人也不敢动。跪在地上的人感觉膝盖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也还是不敢动。这间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直到外头走来一名中年道人。
老者顿时起身相迎。
此人姓穆,名为穆寿,原先在鹿鸣山上一处道观学道,后来下山来到长京,本想着与国师所在的奉天观同在鹿鸣山,便来投奔国师,不料国师虽然接纳了他,却并未重用,在聚仙府混了几年,因为一些事情惹得国师生气,被赶了出来,从此流落江湖。
此人道行很深,善于咒术。
来到长京后,尤其是流落江湖后,和各种各样的江湖奇人交流,道行更是精进。
此前他用咒术害过朝廷命官,被武德卫查了出来,差点被捉去砍头,紧急之下,是老者将之救了下来,对他有活命之恩。
此时到来,自是立马行礼。
“贫道见过太尉,不知太尉如此匆忙的叫贫道过来,所为何事?”
“先生救救我儿!”
老者连忙给他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又请他消除独子身上的咒术。
救命之恩大过于天,穆寿没有含糊,立马走到年轻男子面前,认真看了一遍,却逐渐皱起眉头。
“如何?”
“回太尉,贫道并未从衙内身上察觉到诅咒或道法痕迹。”穆寿说道,“不过天下间法术千变万化,也有很多贫道没有见识过的。”
“那可如何是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
穆寿说着,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看了眼老太尉,心中犹疑,但没说什么。
“那道人甚是可恶,我先是派人重礼相求,他却不肯解咒,后来派出官兵和禁军,却都无功而返,被那长元子知晓了,竟还辱我一番,又下令让县衙与禁军不许再动,实在欺人太甚……”
“国师……”
穆寿眯起眼睛。
“不知先生能否有办法,让那道人知晓厉害?”老太尉说道,“不求取了他的性命,只让他知晓利害,乖乖回来解了我儿身上的咒即可。”
“太尉可有那道人留下的物件?”
“没有。”
“可知晓他生辰八字姓甚名谁?”
“只知姓甚名谁,不知生辰八字。”
“那有些麻烦了。”
“可还有别的办法?”
“贫道见他一面,也是行的,不过贫道不善与人正面斗法,听太尉说,那道人恐怕有些道行……”
“画像可能行?”
“画像?”
道人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若能画得一模一样,也是行的,可这样的画师,恐怕不好找。”
“不瞒先生,老朽年初遇到一人,他祖上乃是大名鼎鼎的窦秋尧窦大家,可画人成真、画虎成活。”老太尉说道,“到了他这一代,虽然没能有窦大家的本领,但也画技高超,几乎通神,无论见了什么,都能再画出来,尤其神韵,几乎可以逼真。”
“此人何在?”
“正在我府上作门客,昨日与今早他都见过那名道人,咳咳咳……”老太尉咳嗽一阵,“不过此人很少画人,我虽对他有收容之恩,却没有救命的恩德,不知他愿不愿意。”
“若他不愿意呢?”
“此人胆小,可以性命相胁。”
“好!”
老者立马挥了挥手,请人去叫窦大师。
不多时,窦大师到来。
老者请他画出昨晚和今早遇见的年轻道人,他果然不愿,随后老者以性命相胁,他果然顺从。于是仆从搬来桌椅,铺开画纸,画师提笔,一道清秀的道人身影逐渐清晰,形似又神似,只待点睛。
……
逐渐到了黄昏。
吴女侠走了回来,回来路上看见有卖烤饼的,买了一个,比脸还大,拿在手上掰着吃,便是晚饭了。
一边吃一边想。
今早出门的时候,只从道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然而此时回来,却已知晓了更多细节。
太尉府躺了无数人。
说让人哑巴,人就哑巴,说让人耳聋,人就耳聋,跟神仙似的。
不知多少人想知道他是谁。
“……”
吴女侠摇了摇头,早知这人厉害,却不想竟如此厉害。
只是还是太莽撞了。
快走到柳叶街了。
吴女侠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过,有邻居议论纷纷。
见隔壁门依旧开着,吴女侠路过时装作不经意的往里边瞄了一眼,却见那道人正在屋中与猫儿玩耍,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吴女侠愣了一下,左右一看,挑了个没人盯着的时候,一下钻了进去。
道人正在丢球,猫儿跳起来接。
见她进来,都停下动作,扭头看她。
“伱到底是什么人?”
吴女侠一开口便如此问道。
“嗯?”
道人似是有些惊奇,转头看她:“女侠怎么这么问?”
“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道人,逸州道人。”
“?”
吴女侠愣了一下。
想过他的回答,想过他答,想过他不答,想过他顾左右而言他,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答。
愣神过后,她露出了笑意,这才问:
“你没事?”
“没事。”
“今天官兵没来么?”
“来了。”
“那没抓你?”
“没有。”
“聚仙府没来找你?”
“也没有。”
“神了。”
吴女侠立马在他旁边坐下来,眼睛里充满好奇:“你怎么做的?给我讲讲。”
“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在太尉府呢?”
“也是小小手段。”
“你是什么道观来着?”
“伏龙观。”
“伏龙观,什么意思?”
“蛰伏之龙。”
“听起来好像有点凶!”吴女侠若有所思,“你这道观很厉害?很出名?”
“托师祖们的福,有些名气。”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消息这么灵通。”
“不显于常人耳中。”
“那在哪里出名呢?”
“名山宫观,妖鬼神灵。”
“厉害啊道长……”
“托师祖们的福。”
正在这时,道人神情忽然一顿。
似有所感,抬头看天。
屋中自是看不见天,却也看见了别的东西。
“有趣……”
道人露出一抹微笑,从猫儿口中接过布球,伸手一扔,猫儿下意识跳起来接,却没有见到布球,也没有见到布球扔出。
然而道人手中的布球却是不见了。
“喵呜?”
猫儿重新落地,疑惑看着道人。
道人向她摊开手,手上空空如也,笑着对猫儿说:“招来挥去之术,想学吗?”
“?”
猫儿逐渐把头一歪。
道人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布球,随即递给身边的吴女侠,身体往后一倒,靠着椅子靠背:“在下有些事,便请女侠陪三花娘娘玩一玩。”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太尉府中,画师点睛,画像顿时栩栩如生,有如真人。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
正惊叹之时,却见画中人面容微变,神情陡然生活了起来,竟是一转头,直直看向了他们。
第152章 降罚
“劈啪!”
一支画笔掉在地上。
画师张大了嘴巴。
其余人表情不一,但也都震惊无比。
众人亲眼见到下人铺开的画纸,又亲眼见到画师提笔,每一笔都在他们注视之下,最后成画生动无比,好似真人,已是十分令人惊叹,可哪曾想仅仅片刻之后,这幅画上的人便好似真当活了过来,竟在纸上转头盯着他们。
难道几百年前窦大家画人成真的传闻竟是真的?如今几百年后,又有一位传人继承了他的通神画技?
众人皆看向了窦大师。
却见画师比他们还吃惊。
惊讶之下,还有些惶恐。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并没有先祖那般画人成真的通神技艺,这画成真,也不是自己的画技所至。
至于究竟怎么回事……
倒是让他想起了先祖教诲——
不得轻易画人,不得轻易画神。
不得轻易画人,是怕画得太真,沾了灵性,是好是坏不好分说。
不得轻易画神,是因为神仙道行太高,若画出他们画像,且画得过于逼真,便会被其知晓,有时甚至会显灵于画上,问你为何画他。
道行高强的高人妖怪有时也会这样。
难道此人道行堪比神仙?
“窦大师!”坐在椅子上的老者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窦某也不知……”
不等他们弄清楚,画上的人便已动了起来,朝前迈出两步,整个身体迅速从扁平多了轮廓,竟直接从画中走了出来,俨然已成真人。
是个清修的年轻道人。
长得与画中几乎一样。
年轻道人目光扫视,看见刘管家、太尉府的衙内,看见老者、中年道人和画师,目光多停留了一下,看见后边墙上挂着一幅二虎争山图,目光也多停留了一下,这才开口道:
“不知几位找我何事?”
众人早就瞪大了眼,闻言又是一惊。
“这……”
穆寿看向画师,画师只连连摇头。
终究是老太尉更镇定一些,咳嗽两声问道:“先生可是真人?”
“既是画,也是真人。”
“为何会从画中走出?”
“足下请人以笔画我,在下便借画作,以显真身。”道人看向他们,微微一笑,“看来足下画我并非想请我来,莫非是想以画害我?”
“先生便是今早在我府中施法的真人?”
“称不得真人。”
“不知真人如何称呼?”
“姓宋名游。”
“原来是宋真人。”
老太尉又低头捂着嘴咳嗽几声,抬起头来说道:“老朽教导无方,犬子愚笨莽撞,冲撞了真人,真人降下责罚,本是应该,只是一来一生耳聋的责罚未免有些太重了,二来老朽只此独子,还请真人高抬贵手,解了咒术,老朽愿以万金相报,今后必好好约束,不令其四处捣乱。”
“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
“不行足下又当如何?”
“老朽绝不与真人轻易罢休。”
“足下可是常太尉?”
“正是。”
“难怪府中满是死气。”道人摇了摇头,“不知是哪位高人给太尉续的命?”
“什么死气?”
“太尉近日以来,晚上睡觉时,或是寻常闭眼时,可有觉得神情恍惚,甚至有时好似能看见自己?”
“你怎知晓?”
“太尉可有问过给太尉续命的高人,是何原因?”道人站在原地不动,只看向这位老迈的太尉,“还是只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或身体太虚所致?”
“是药三分毒,头晕眼花又有何妨?”
“原来是药的副作用啊。”道人点了点头,“那想来太尉身体冰冷也是药的副作用了?”
“真人如何知晓?”
“续命的高人可还在?”
“昨日出门采药去了。”
“原来如此。”
“真人何意?”
“此并非续命之法,只是将老太尉的魂魄暂时禁锢于老太尉体内、再用秘法保住尸体不僵不腐。”道人摇了摇头,“世人都说这是邪道,那位出门采药的高人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放肆!”
老者怒喝一声,生气之余,却觉得惊慌:“即使你道行通天,也休得胡言乱语!”
“太尉可有摸过自己心跳?”
“这……”
老者立马把手放在自己心口。
随即逐渐睁大了眼睛。
“老太尉啊……”
道人看着他摇了摇头:“伱可知晓?两天前你就已经死了呀!”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你……”
老太尉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竟像是卡住了,脸色一下子变白。
一口气上不下,瞬间就倒了下去。
“太尉!”
“啊父亲!”
众人皆乱作一团。
年轻男子听不见众人说话,只见到自家老父与这画中走出的道人对话,可说着说着,自家老父便瞪大双眼,晕死过去,他哪里知晓原因,只连忙大喊一声,冲过去抱住自家老父的尸体。
可刚一摸到,便瞬间缩回了手——
竟是一片冰凉!
然而慌乱之下,他却顾不得仔细思索,只继续抓着自家老父的手,连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便立马回头盯着道人,眼中已经充血,咬牙切齿:
“妖道!你害我府亲!”
“足下说笑了,太尉两天前就已经死了,怎能说是在下所为?何况此般行为本就有悖于天道,太尉这两天还觉得身体硬朗,很快就会感到身体慢慢腐烂而自己却还清醒着,还以为自己病了,甚至可能等到身体彻底死了,灵魂依旧禁锢其中,受着折磨,直到下葬那天听见你们的哭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了,才得以解脱。”道人对他开口说道,奇妙的是,声音又能让他听得见了,“说起来在下还是帮了太尉。”
“一派胡烟!”
“足下歇气。”
“……”
年轻男子左看右看,几步冲过去,从墙上摘下了那幅二虎争山图,拿在手上一抖。
“哗!”
“显身!”
年轻男子大喊一声。
只见画上被抖出一篷灰烟,像是墨迹全变成了尘埃,被抖了出来。
刹那之间只听一声怒吼,两头巨大的斑斓猛虎从灰烟中冲出,落在地上,远比正常猛虎更大的体型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咬死他!”
年轻男子指着宋游:“为我父报仇!”
“嗷……”
两头猛虎顿时转头,盯着道人。
刚想扑过去,便见道人与猛虎对视,随口又问了一句:“不知二位山君,可知晓你们只是一幅画?”
话音落地,两头猛虎俱是一愣。
站在那里动不了了。
又见道人摆了摆手,说了句:
“回去吧。”
“篷!”
两头猛虎便重新炸成了灰。
说来奇妙,这画中猛虎,和吊命死人一样,都怕点破。
吊着命的人早已死去,既靠法术吊着,也靠自身信念撑着,一旦被点破,信念崩塌,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也就死了。
画中猛虎本是虚妄成真,难说真假。若你知晓它是假的,且深信不疑,猛虎到了面前也能视作清风,一言道破,猛虎自然难以伤到你。若你不知它是真是假,或不知有点破的道理,或是知晓它是假的,但心中忐忑,心存万一,猛虎近身不能坦然自若深信不疑,便也会被它所伤。
因此道人一句,它们便愣住了。
再挥一挥手,它们便又回到画中。
不过如此道人轻松随意,便驱退了如此巨大的两头猛虎,无疑使得旁边的人都是一惊。
尤其是年轻男子,几乎腿软。
“足下仗着出身高贵,常在城中为所欲为,本就有错在先,在下小施惩戒,足下却不知悔改,反倒纵虎欲吃我。”道人对年轻男子摇了摇头,“然而念及足下是因父亲之死一时恼怒,不知其中缘由,误以为在下害了足下父亲,情有可原,在下就不取足下性命了。”
稍作停顿: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下思量再三,也赠足下一生喑哑,愿足下不听不言之后,静下来多多思索,早日清醒,如先前一样,若足下从此以后多行善事,或有解开的一天。”
年轻男子继续张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可他早已耳聋,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晓自己能否说得出声,只一个劲的一张一合。
看表情唇形,是在怒骂什么。
宋游一挥手,他便晕倒过去。
此时房间还剩三人。
道人一一看过去。
“噗通!”
管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又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
道人对他挥了挥手。
“仙师饶命!”
管家立马发出了声音,听见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才连声求饶:“仙师饶命,此事与小人没有任何关系!”
道人便将目光转向了剩下两人。
“噗通!”
画师也跪在了地上。
“仙师饶命!小人不过是个画师,前段时日被江湖人所追杀,躲到太尉府中才逃过一劫,若是出去,被江湖人捉住,必然生不如死,太尉叫小人画下仙师画像,小人起初也是不肯的,可他以性命相胁,小人别无他法,还请仙人饶命!”
道人没有说话,只看向了管家。
“此言倒是不假……”
管家颤颤巍巍的说道。
“仙师饶命啊!”
“大师不必惊慌,在下并非好杀之人。”宋游淡淡说道,“大师技艺通神,既是被人胁迫,并无加害在下之心,在下又怎敢伤到大师?”
“多谢仙师。”
“快快请起。”
“多谢多谢……”
宋游最后看向了那名中年道人。
态度很明显,逐一清算。
中年道人目光闪烁,却还朝他行了礼,问道:“贫道姓穆名寿,道号平丘子,曾在鹿鸣山真言观学道,不知道友在何处仙山洞府修行?”
“阴阳山伏龙观。”
“……”
中年道人面色顿时精彩至极,连忙深施一礼:“竟是伏龙观的仙师,贫道有眼不识真人,冒犯到仙师,请仙师降罪。”
“足下为何在此?”
“不瞒仙师,老太尉于贫道有救命之恩,今日衙内被仙师所罚,便叫人请来贫道,意图以画为媒,对仙师施咒。”中年道人硬着头皮说道,“好让仙师知晓太尉府不好惹,前来解咒。”
“不知足下准备如何待我?”
“太尉与我说,不伤仙师性命,只让仙师察觉,贫道便打算略施小咒,使仙师察觉。”
“足下说谎了。”
“……”
中年道人低着头,沉默片刻,这才如实说来:“贫道本想施烂身咒,使先生受其折磨,浑身溃烂,不得不回到太尉府,解咒以换解咒。”
“足下觉得,我当如何?”
“太尉于贫道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自当报答。既冒犯到了仙师,便任仙师责罚,贫道绝无怨言。”
“足下既是鹿鸣山真言观的道人,为何不在山上清修,反倒下山为乱?”
“山上清修,贫道待不下去。”
“真言观都教这些咒法吗?”
“此乃贫道下山之后,从江湖术士身上所学。”
“原来如此。”
“请仙师责罚。”
“便以足下之道,还施足下之身。”宋游顿了一下,“不过争斗之事,断无以一还一的道理。便也请足下此生禁言,不得讲话,不得施咒,只回鹿鸣山好好清修,若有修行大成之日,自然解开,如何?”
“……”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这才拱手:
“谨遵仙师口谕!”
宋游挥了挥手,反身走入画中。
几人都低头不敢多看。
房中已然安静下来。
等他们再次抬头,却见画上一名年轻道人,分明和画成时一模一样,随即只听篷然一声,那幅画竟直接自燃起来,片刻间便烧成了灰烬。
除了画师,其余人都已说不出话了。
“……”
时间仿佛又凝固了片刻。
中年道人已感觉到身上开始发痒,刚察觉时,只是觉得表皮不适,有如蚂蚁在爬,仅过片刻,已如硬草划身。他皱起了眉头,紧抿着嘴,只是转头看向了身边的画师,眼中闪烁光泽,片刻之后,终是放弃了,摇了摇头。
随即提笔,在桌上写字:
“大师身怀绝世秘宝,牵扯此事,难以脱身,还请速速离开。”
画师一看,顿时大惊。
接着连忙躬身施礼:
“多谢先生!”
中年道人没说什么,摆了摆手。
画师哪敢多说,只快步离开此地。
此时道人身上已宛如蚊虫撕咬。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下山混迹长京江湖以来,他不知用这般咒术对付过多少人。
此时亲身经历,也算报应。
感谢“风刺屠神”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153章 江湖与画师
柳树街,小楼内。
道人睁开双眼。
长得和沙包差不多的布球在空中划过,猫儿跳起来稳稳接住,又叼过来。
本来她是跑向女子的,不过看见道人睁开了眼睛,她立马就掉转了方向,走向道人,直起身来将布球放在了道人腿上。
“好啊你个没良心的,枉费我陪你玩这么久!”吴女侠装作生气,不过语气带笑,说完之后,便转头看向了道人,“你刚做什么去了?”
“小事而已。”
道人捡起腿上的球,扔了出去。
吴女侠在旁边追问道:“是不是太尉府找人收拾伱?要和你斗法?”
“女侠聪明。”
“不要用哄猫的话来哄我。”
“说习惯了。”
“太尉府找人怎么收拾的你?下的降头?你化解了么?怎么化解的?”吴女侠似乎对这种事格外感兴趣,“仔细讲讲。”
“差得不多。”宋游答道,“太尉府请来道人,欲施咒害我。”
“看来这一波是化解了?”
“化解了。”
“跟你说太尉府不好惹吧,不说官府,民间的奇人异士人家也都请得来。”吴女侠感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你之后有的麻烦了。”
“在下擅长斗法,奇门法门上的为难,对在下来说反倒简单。”
“那官府呢?”
“这个麻烦,但也只是麻烦。”
“口气挺大!”吴女侠笑道,“要是官府张海榜捉你,你怎么解?”
“有许多办法可解。”
“说来听听。”
“好比在下略通变化之术。”
“诶哟!这个好!这个好!”吴女侠连叫两声好,随即才说,“我还以为你被逼急了会提前离开长京、继续游历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在下至少也会待到明年。”
“那感情好,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
“但也终有一别。”
“是啊。”
吴女侠也回了一句,有些感慨。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说眼前的事。”吴女侠顿了一下,“你道行不低,被人害了,以后可要去找回场子?”
“已经找回了。”
“嗯?”
“已经找回了。”
“怎么找回的?”
“小施惩戒,劝其改过。”
“你该不会把太尉也弄成聋子哑巴了吧?”
“那倒没有。”
“那就好。”
“不知女侠可知窦秋尧窦大家?”
“窦大家?”吴女侠皱起眉头,斜眼瞄他,“你怎么问起这个人?”
“在太尉府遇上了他的后人。”
“那人竟躲在太尉府?难怪那么多江湖人都找不到他。”
“听来女侠知晓。”
“知晓。”
吴女侠抿了抿嘴,这便说来:“窦秋尧乃几百年前的丹青妙手,据说他技艺通神,有画人成活的本事。不过他很少画人,也没有画人的画作留下来传到现在。也有人说有传下来的,只是都被那些世家大族所收藏着。也有人说他画的人都活了,自然从画里跑出来了,画就成了空画。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他有什么画了人或动物的画留下来的。”
“女侠那位前辈,当初所要争夺的东西,莫非便是当初窦大家留下来的画作?”
“你咋知道?”
“猜的。”
“聪明!”
吴女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很多年前江湖上就有传闻,说当年窦大家留下了一幅绝世画作,比以往所有的画都宝贵,一直被他的后人所藏着。不晓得是真是假,反正窦大家随随便便一幅画卖的钱也够很多江湖人用八辈子了。
“只是最开始窦家并不好惹,很多江湖人也不敢明着去抢,听说倒是有些贼人暗地里潜入府上去找,也没有找到。后来窦家没落了,不过窦家的后人也机灵,很快就躲进了江湖中。
“天下之大,找人哪里容易?
“最近些年又传出了消息,好像是以前窦家娶的媳妇泄了密,总之一大堆江湖人找了过来,窦家后人不得不收拾行囊,再次远走他乡,又流离失所,不知逃往何处。
“上次听到消息,便是年前了。
“却不料那窦家后人竟躲在太尉府,多半那画作也落到了太尉府上,这样也好,江湖上能少些争端,少死点人了,我想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当朝太尉的府上抢东西吧?”
“原来如此。”
宋游连连点头,露出笑意。
其实自他来到长京以来,并未特意去看太多东西,多数都是靠缘分,碰见了就看看,遇到了就听听,于是得知的许多东西都是边边角角。
今日倒有不少边边角角联系了起来。
以至于在脑中勾勒出了画面。
窦家没落之后,当年窦大家的后人隐于江湖,不知真有宝物,还是只是谣传,奈何有些江湖人并不爱讲道理,窦家后人别无他法,只得东藏西躲。去年冬天这一代的后人选择了躲往长京,不知如何泄露的消息,不知如何被江湖人追到,还没到长京,便遇到了江湖人的堵截。
好在当年窦大家还是留了一些宝物下来,好比那二虎争山图。
今日见过的窦大师边躲边跑,在长京城外险被围堵,幸好遇上率兵进京轮值的武官,武官正义,被其所救,随后进京。
奈何江湖人自有情报,本事不小。
在长京的他还是常常被人找上门来,专挑夜晚来袭,意图夺宝,弄得他疲惫不已。
这间屋子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最后死在二虎的撕咬下。
直到窦大师躲到了太尉府。
正想着时,耳边传来吴女侠的声音:
“诶这不公平!”
宋游目光恢复了平静,转头看她:
“怎么了?”
“你问我什么,我就叽里呱啦给你一通乱讲,我问你什么,你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蹦不出几个字,一点都解不了我的好奇。”
“……”
宋游想了想,才对她说了句:
“那对不住。”
“?”
吴女侠睁大眼睛盯着他看。
好似觉得这话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最终也只能作罢。
没聊的了,她干脆起身,拍拍屁股,又整理了下怀中匕首的位置,抱拳与道人道了声别,说有事要帮忙尽管叫她,便直接出门而去。
剩下道人坐在房中,与猫玩球。
一边玩球,一边思索。
今日之事也算有趣。
既见识了画下将军画像、技艺通神的丹青大师,又听闻了一番江湖争斗,腥风血雨。
又见到当朝太尉不愿死去请人续命,最后被江湖奇人玩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却还不知,若非遇上自己,未来必受折磨。
“刷……”
布球不知多少次被扔出。
外头夕阳逐渐沉下。
天色渐晚,空中满是扑扑扑的声音,不是燕子便是蝙蝠。
……
瘸腿道人过了宫门,连夜面圣。
“正想去请国师呢。”
“搅扰陛下安眠了,还请陛下恕罪。”国师虽然躬身道歉,脸上却有几分笑意,“只是今日城中发生了些有趣的事,想来陛下会喜欢,只是不知陛下听说过了没有?”
“听说了一些,却不知与国师所听说的是否一样。”皇帝说道。
“贫道猜不一样。”
“哦?”
“贫道斗胆,请陛下先说。”
“朕听说常太尉去世了。”
“贫道也听说了。”
“听说是暴毙而亡。”
“正是。”
“听说有一妖人,谋害了常太尉。”
“然也。”
“国师这么一说,朕听说的,怕是真的和国师听说的不一样了。”皇帝呵呵笑了两声,“便请国师讲来听听。”
“贫道听说,常太尉油尽灯枯,却又担心自家独子未来,不肯死去,于是四处寻访江湖奇人异士,为其续命,终于找到一个妖人。”国师与皇帝同在花园中行走,落后半步微躬上身,“妖人表面练出神丹,骗常太尉服下,其实使用邪法,在常太尉死后,禁锢魂魄于体内,又设法保证尸身暂时运作自如,让常太尉以为自己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两天了。至于那位奇人异士,早假借采药为名,携重金逃走。”
“果然不同。”
皇帝依然闲庭散步,脸上不觉意外:“还是国师所知广些。”
“陛下虽听人说常太尉是被一年轻道人害死,但其实陛下心里已知晓是怎么回事。”国师说道,“想必武德卫的人已经前去调查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国师。”
“不敢……”
“那位是伏龙观的传人?”
“正是。”
“先听国师讲讲。”
“常太尉府中独子为谋前程取悦皇后,盯上了一只神猫,却不料神猫乃伏龙观道友的童儿。太尉之子仗着出身,常巧取豪夺,终于得遇高人,被高人所罚,剥去听觉。”国师简单叙述着,“太尉知晓后,先是请人去伏龙观道友住处送礼求饶,道友并未应允,随后又请官差去走了三趟,皆无结果,最后迫不得已,便请了贫道熟知的一名道人,想以咒术逼伏龙观道友服软,其间作画为媒,不料道友自画中显身,道破他已死的事实,邪术被破,自然当场解脱。”
“自画中显身?”
“是。”
“倒像是神灵显灵。”
“修行之人,道行高了,虽不是神灵,有时也有显灵的本事。”
“其余人呢?”
“太尉之子除被剥去听觉之外,又受了与府上管家一样的罚,终生不得说话。”
“嗯。”
“被常太尉请来施术的道人,原本是聚仙府的人,也与贫道同在鹿鸣山修行。不过后来贫道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修行法术多以害人为主,便将他逐了出去,此人流落长京江湖以后,据说也常常害人。此般得遇伏龙观的道友,也被罚一生不得说话,自然的,也不得再施咒了,且被自己常常用来害人的咒术所折磨。听说那位道友叫他回鹿鸣山好好修行,只是他在长京树敌不少,不知还能否走回鹿鸣山。”
“这又是哪般法术呢?”
“贫道对法术所知甚少,不知这是哪般法术,只听说当时那位道友并不见施法,只说罚他们耳聋,便耳聋了,罚他们喑哑,便喑哑了。”
“嗯……”
“还有一位画师,因无心害人,只是被太尉以性命相胁,因而没有受罚。”
“有趣……”
皇帝不由眯起眼睛:“国师有没有觉得,民间传闻中的那些神仙故事便是这样。”
“是啊……”
国师拖着尾音,有些失望。
这位帝王第一时间是问道法手段,随即又问其余人的下场,满足自己对于修道世界的窥知欲,随着年纪增长,他对这些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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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宫中夜谈
“只是天下毕竟是我大晏的天下,长京也是我大晏的都城,就连神灵也不可在长京为乱,想必明日朝堂之上,大臣们必然会谈及此事,常太尉乃是前朝元老皇亲国戚,国师觉得……”皇帝终于扭头看向了身边的国师,“朕又该如何是好?”
“想来明日开朝之时,武德卫也一定查出了事情始末。”
“那个炼丹的江湖奇人异士……”
“贫道已派人去找。”
“不知此事国师如何看?”
“贫道倒有些感慨。”
“什么感慨?”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可堂堂太尉,为了续命,竟被江湖奇人异士所玩弄于手掌心,失了性命还不知,真是可笑可叹。”
“太尉老昏了头了。”
“陛下可知这门邪术门道?”
“愿闻其详。”
“开头两日,被施术者会觉得自己回光返照,身体好转,即使早已瘫痪在床,也能够下地行走。可很快术法就会失效,身体会逐渐腐烂,而被施术者很难意识到或者说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反倒会觉得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请大夫来看。最严重最固执的,要直到身体完全腐烂,动弹不了了,被家人认定已经死了而装入棺材里,听见家人的哭声,才能知晓自己死了,魂魄才得以解脱,整个过程可谓煎熬不已。”
“竟如此恐怖?”
“还有更恐怖的。”国师笑道,“有人尸身腐烂后,听觉消失了,偏偏人又不人,鬼又不鬼,怎么也听不见声音,还不知缘由,只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永远无光无声之处,不知多少年,才能解脱。”
“这么说来,那位还救了常太尉。”
“这么说也可以。”
“道法也有善恶啊……”
“道法没有,人有。”
“奇妙。”
皇帝迈着步子缓缓走着。
一番谈论,看似在聊别的,其实国师已把态度告知了他。
皇帝又走了几步,还是说道:
“朕有一事想请教国师。”
“何来请教,陛下但说无妨。”
“我大晏精兵百万,名将皆有诛妖斩鬼之能,陈子毅单凭画像与名声便能震慑小鬼,聚仙府有高人千名,民间朝廷亦是能人辈出,各大名山寺庙宫观也尊奉朕为天下之主,更有国师这般运筹帷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可能与伏龙观的人仙相比?”
“伏龙观是上古传承,得天道眷顾,代代行走人间,除非民不聊生,少有干预人间之事,此时大晏正是强盛,陛下又何必忧心伏龙观?”
“朕只是听说伏龙观有人仙之名,又听说过这位诸多仙人事迹,不由好奇。”
“呵……”
国师笑了笑。
与这位帝王结识已久,也辅佐他多年,自然互相了解。
这位帝王爱好开疆拓土,诗人常以武皇代他,听见不知名的小国,必先关心其有军队几许,如今遇到人道巅峰修士,自然也是这般想法。
说白了,有一颗好强好斗之心。
看来这颗心并未因年迈而变得平和。
国师想了想,才说:
“修行玄门中人的本事千变万化,有的玄之又玄,修到高深者,俗世武力便再难伤到。聚仙府虽有‘高人’千名,但一半是江湖异人,另一半也不过是寻常宫观寺庙的修行中人,就算偶有佼佼者,又哪里比得上伏龙观的人仙?”国师说着惭愧笑了笑,“至于贫道,贫道所在的鹿鸣山奉天观只教授天文地理兵书战册、各家经典为世之道,走的是幕僚军师的路子,最多不过懂些推算占卜的本领,哪里敢与伏龙观的传人相比?”
“真这么厉害?”
“听说伏龙观的传人代代不同,各有所长,但无论走哪条路,都是世间绝顶。”
“这朕倒有所听闻。”皇帝点了点头,“本朝初年,那位善于诛妖斩神,近百年前,天算道人据说可看到五百年后,不知这位又擅长什么?”
“贫道也不知。”
“国师也不知晓?”
“不知。”国师摇了摇头,顿了一下,“不过这位在云顶山上一夜一年,又在长京翻手为雨,滋润万物,贫道却从未听说过这般神仙本事。”
“唉……”
皇帝叹了一口气。
“人有人道,鼠有鼠道,仙有仙道,神有神道,相助开朝的那位伏龙观前辈,纵然诛神除妖,也没有横扫千军万马、定鼎江山的本事,更没有治国安民保天下盛世不衰的本领,陛下为天下共主,千古人皇,自有陛下的本事,何必要去别人的道上,与别人相比。”
“非也。”
“那是何意?”
“实在是年纪越大,朕越想抛开这些繁琐政务,从此修道炼丹,追寻长生自在,可却要被国事牵绊,心中难免羡慕。”
“陛下,此时倒是一次机会。”国师适时提点道,“若陛下想与这位共饮长谈,此时正好请他来宫中做客,只是不知他是否会答应。”
“如何去请呢?”
皇帝转头看向了国师。
“此地毕竟是长京,天子脚下,那位虽然神通广大,也是惩恶扬善,不过却没知会朝廷,实在不该。”国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常太尉与其子仗着身份目无王法,又何尝不是藐视君威?冒犯人仙?岂无罪乎?于情于理,贫道也该去寻他一趟,说个究竟。”
这番话说得皇帝十分满意。
“说起来伏龙观与我皇室多有渊源,太祖受伏龙观相助才得以开朝建国,中宗皇帝也是受伏龙观相助,才得以中兴,于情于理,朕都应该设宴好好感谢伏龙观的仙师才是。却没想到在京城之中,竟有这般仗着身份目无法纪之人,也是朕之过错,愧对伏龙观的祖师。”
“陛下言重了……”
“便请国师代朕走一趟,请仙师来宫中一叙,朕也好与仙师赔罪,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然而这位生性淡然……”
“国师切记说明,朕不强求。”
“贫道知晓了。”
“明日朝堂……”
“陛下不必担心,那常太尉早就死了,伏龙观的道友反倒助他早日脱离苦海,至于那常引,目无法纪,早就该罚。朝中多有明理之人,最多有些往日里也经常目无法纪的王公贵族,怕哪一天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跳出来要刑部拿人,贫道自会驳斥。”
“有国师实乃朕之大幸。”
“不敢不敢……”
国师没一会儿,便告辞离去了。
……
一天过去,无事发生。
和宋游想的差不多。
一来伏龙观与大晏皇室挺有渊源。
不过话又说回来,伏龙观与哪个朝代又没有渊源?当年扶阳道人帮着本朝太祖击败的前朝,又何尝不是曾经另一位祖师帮忙建立的新朝?也许多年后大晏腐败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天下分裂群雄并起,另一个伏龙观传人下山行走,觉得应当该换新天,也会帮着另一个人建立新的王朝。
不过无论怎么说,伏龙观对大晏皇室仍有相助之情。
二来此事本就是太尉府无礼。
何况长京城内权贵如此跋扈,不是宋游的问题,反倒是朝廷的问题。
自己所为已是克制。
三来宋游虽不是神仙,可世俗王朝想要对他怎么样,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也不可为所欲为。
朝廷自然奈何不了他,不过宋游也不可能将前来捉拿他的官兵全部诛灭,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走进皇宫,把皇帝威胁一番。实在烦了,他也只得用其他办法避开朝廷打扰,或是离开长京。
如今这样最好。
“不过……”
国师应当要来一趟吧?
宋游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国师,只等到了回来的吴女侠。
今天她回来得倒是早,才刚半下午。
吴女侠似是去山上走了一趟,回来带了一只野鸡,一只兔子,还有许多野蘑菇,过来问了一句今天有没有麻烦,得到答案后,便放下食材请宋游帮忙料理,一人出料,一人出工,算是搭伙。
蘑菇与鸡汤最是相配,煮成菌汤,做成汤锅,用来涮兔肉。
女侠甚至还买了一壶好酒。
宋游印象中她很少饮酒。
“厉害啊道长。”
“此话怎讲?”
“今早听说你把常太尉给弄死了,我当时心里一跳,想着回来多半已经见不到你了,哦,别误会,我是说你换了容貌。”
“女侠情报有误。”宋游小声纠正,“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下少有杀生,更少有杀人,那太尉被奸人蒙骗,用邪法续命,早已死去多时,在下当日不过是点破了他已死的真相而已,并非害了太尉性命,更没有弄死一说。”
“那他当天怎么死的?”
“点破即死。”
“讲讲!”
吴女侠顿时来了兴致。
“此般邪法,是以术法强行将灵魂禁锢体内,不得消散,又保住尸体不僵不腐、运作自如,但此术法最怕一点。”知晓这位喜欢听这种故事,宋游便讲给她听,“便是施术者发觉自己已经死去,若不发觉,尸身腐烂魂魄仍旧禁锢其中,若是发觉,则当场魂魄离体。”
“哦呀!这么神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般术法,便是如此,玄之又玄。”
“那怎么没人来找伱?”
“定是陛下与国师讲理。”
“扯……”
吴女侠扯了扯嘴角。
宋游夹着兔肉在金黄色的汤锅里涮,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待涮得熟了,便将兔肉夹给三花娘娘,随即瞄了眼这位女侠。
喝了点酒,她的脸已红了些。
“女侠今日心情不错。”
“道长好眼光。”
“可有喜事?”
“自然是有。”
“可否说来听听?”
“不足一提,只是来长京时想做之事,又多走了一段。”吴女侠面露笑意,举杯饮酒,“今下午回来路上,看见有山里的猎人,售卖猎获,还有些山里捡的山麻菇,我前两天还在想,正是吃菇菇的时候了,还想着挑个时候去山上捡呢,然而最近忙,一直没空,正好看见,就买下来了。”
“我还以为是女侠自己在山上打的。”
“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也许。”
“只愿我早日得偿所愿,好回我的逸州,做自己想做之事。”
“女侠想做什么?”
“找个不收税的地方,过清闲日子,农忙时节农忙,不忙的时候,就去山里捉兔打鸟,逍遥自在,嘿嘿,简直神仙日子。”
说着她将眼珠子往天上转,面色红润又带憨笑,似是已想到了那般场景。
“不回西山派吗?”
“不好回了。”
“怎么说?”
“本来在山上我天赋上等,又最勤劳,武功最好,和师门长辈们的关系也好,是有望当下一任掌门的。”吴女侠摇头,“奈何来了长京,哼,在山上拜师学艺没被亏待过,学成之后,不留在山上帮师门做事,拍拍屁股,来闯荡长京,已是不对,等我回逸州,都不晓得是好久之后了,这个年纪再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想让门派帮忙养老?那也太那个了。”
“有理。”
“是吧。”
“便祝女侠早日得偿所愿。”
宋游举杯与她遥祝,笑着说道。
随即道人仰头饮酒,猫儿低头饮水,只听女侠一言,心中都很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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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皇宫半日游
“嗝!舒服!”
“在下与三花娘娘又占女侠便宜了。”
“我还说占你便宜呢。”吴女侠说着摇头,“老熟人了,不讲这些,吃得畅快就好。”
“自是畅快。”
“还是你手艺好,托你的福。”
吴女侠又打了一个嗝,说:“像我们这些江湖人,一顿菌子鸡汤烫兔儿肉,就满足得很了,不晓得那皇帝老儿每天又都吃些什么神仙美味?”
“也许也没那么好吃。”
“怎么可能?”
“猜的。”
“走了,麻烦伱收拾。”
吴女侠站了起来,起身离开此处。
宋游目送她走出房门,虽然喝了些酒,脸也红了,可她步伐沉稳,语气也冷静如常,要很仔细才能从她的言语当中察觉到那么一点醉意,就好比她乐呵呵畅想回到逸州逍遥自在的时候。
宋游摇了摇头,正待收回目光,忽然在门外街上看到了一道身影。
一个跛脚的中年道人,正朝他行礼。
道人笑了笑,也起身行礼。
可算是来了。
……
收拾好了桌椅,两人对坐。
“在下这里简陋,也没有好茶,还请国师多多担待。”宋游恭敬有礼。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道友所在之地,即是伏龙之处。”国师低头说道,“是贫道之幸。”
“国师为太尉之事而来?”
“太尉不愿死去,寻求续命之法,却走入了邪道。太尉之子仗着出身欺压百姓,被神仙高人所罚,大快民心。”国师笑着说道,似乎一点也不愿意讨论此事的对错,也不在意太尉府的人,只叹道,“此事传开之后,恐怕京城又要有一起神仙传闻了。”
“不知陛下又怎么想?”
“陛下早已下令,约束长京贵族子弟,可陛下再怎么英明,又如何能顾及到方方面面呢?”国师叹了口气,似是也很无奈,“世人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要贫道来说,这天下既不是百姓的天下,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天下。”
“国师所言有理。”
“若哪一天,有一个天下,真属于天下百姓,那才是真的盛世。”
“国师乃真道人也。”
宋游多了几分敬意,这不是这个时代的王宫贵胄们能说得出的话。
“说起来陛下执掌下的本朝,已是长京贵胄们最安分的时候了。”国师说着顿了下,“不过一来陛下政务繁忙,二来陛下也不好管得太过,会有人觉得楚家不愿与他们分天下,此次道友算是威慑了那群长京权贵,于国于民皆是大利。陛下是个英明的帝王,昨晚还在与贫道说,要多谢谢道友呢。”
宋游听了却只是笑笑,不说什么,转而问道:“国师既不是为此事而来,特来找我,又是何事呢?”
“陛下好强。”
“原来如此。”
宋游又笑了笑。
这国师说话倒是干脆。
“不过陛下除了好强,也仰慕仙人风采,好求长生逍遥之道。”国师又说,“此前听说道友事迹,便仰慕不已,又知晓伏龙观与皇室渊源,早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不过贫道知晓道友恐怕不喜被打扰,便劝止了陛下,如今正好听说道友被太尉府的纨绔冒犯,陛下深感惭愧,便让贫道特地来走一趟,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饮酒夜谈。”
说着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陛下深知伏龙观传人喜好随性自在,若是道友不愿,也必不强求。”
国师悄悄瞄向宋游,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却只听年轻道人问道:
“今日就去?”
“自然不是。”
“何时去呢?”
“看道友何时方便了。”
“可有宫中宴席?”
“哈哈自然是有,伏龙观的人仙想要什么,只要宫中拿得出来,可能怠慢?”
“在下最近清闲。”
国师愣了一下,随即才说:“那便定在三日后。虽只是饮酒夜谈,宫中也要准备准备。”
“好。”
“三日之后贫道来请道友。”
“能带猫吗?”
“自然。”
“麻烦国师。”
直到离开此地,国师仍旧满面不解。
按他所知来猜测,这位生性淡然随意,不喜麻烦牵挂,多半会说一句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怎么怎么样,委婉拒绝,却没想到他竟同意了。
夜晚街道仍有不少行人。
国师一边走一边思索。
难道是察觉到当今陛下与地府轮回一说上的关系,想要试探?还是说觉得如今大晏有什么问题,例如长京士人腐败、贵胄跋扈,例如北方连连征战民不聊生乃至天下人口骤增粮食不够等问题,想要敲打或进谏?
伏龙观传人代代不同,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有人又不会做,国师一时也拿不准。
任他苦思,也想不明白。
总不会单纯想看看皇宫吧?
……
三日之后,道人进宫。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如金,为本就宏伟大气的宫城又多添了一些壮丽。
两名道人缓慢行走其中。
身边还有一只三花猫。
今日的皇宫格外安静。
宋游不时左看右看,身边猫儿也不时停下来,伸长脖子四处观望,随行的太监悄悄瞄着,却连提醒让猫儿不要乱跑也不敢。
长京断断续续已做过几朝古都了,此时的这座皇宫是前朝修建,本朝沿用,不过做了些扩建与改造。几百年间,几经沉浮,风风雨雨,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决定着天下万民的命运,也影响着整个世界。
此乃天下权力的中心。
宋游前世也去参观过皇宫,不过那时的故宫已然成了旅游景点,宫廷广场上只有散乱的游客,并无多少庄严肃穆的味道。
仿佛已被时代所抛弃,自然便死掉了。
面前这座与之迥异的皇宫却还活着。
不仅活着,它还充满了威严,四处可见禁军把守,黑漆漆的盔甲厚重雄壮,面甲将面容也给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鬼神一般。偶尔宫女太监在宫廷广场上行走,也都是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不敢发出声音。
这样的皇宫,与前世所见自不一样。
此时仰头与它对视,感受很奇妙。
不知是否每个伏龙观的传人都来过此处,以宋游猜测,自家师父大概率是没有来过的。
也不知其他师祖们来到这里时都是什么想法,总之今日宋游在国师的陪伴下来到此处时,感想是很不一般的。
入眼所见,自然不全是建筑的精美,也不全是宫殿的壮观,还有别的东西。
夕阳西沉,光线在皇宫中移动着,铺满方砖的宫廷广场上多了一条分明的线,一面被阳光照成金黄色,一面却一点点陷入黑夜,不多时,天光便已只剩下琉璃瓦顶上的一点儿了,反射着闪闪的光。
世界逐渐暗了下来。
安乐宫中一片清净。
没有歌舞笙箫,没有宫女如云,只有白昼一般的明亮灯火,分宾主摆设的几桌宴席,还有几名禁军侍卫而已。
上首坐着一名老人,一身黑金华服,精神不错,起身迎接来人。
宋游跟在国师身后,刚一进门,便忍不住看他。
这位帝王实在不是一般的帝王。
若说帝王,除了极少数傀儡,大多都是九五之尊,天下间再难有比他身份更高权力更大的人了,可其实在这九五之尊里边,也多有平庸之辈。
这位即使不是能力超群,也绝不平庸。
大晏真乃有史以来最强盛的王朝,此时又正是大晏最强盛的时期,无论这般盛世有多少功劳属于这位帝王,他也注定会名流千古,会成为后人常常在历史中看到的一个名字。
“贫道见过陛下。”
国师当先上前行了一礼,这才说道:“总算不负陛下所托,将伏龙观的道友请了过来。”
宋游也立马躬身行礼:“伏龙观宋游,见过陛下。”
“哈哈哈仙师免礼。”
“谢陛下。”
“仙师身边是……”
“此乃与在下同游天下的三花娘娘。”
“原来这便是三花娘娘,果然生得漂亮,神奇非凡,难怪有人起了不好的心思。”皇帝说着笑了一声,“不过敢打着皇后旗号,也是大胆。”
“让陛下见笑了。”
“请坐请坐。”
皇帝请二人一猫坐下,这才说道:“早有听闻伏龙观之大名,也早听闻过仙师的事迹,今日终于得见,也是朕之大幸。”
“不敢不敢。”
“仙师不必拘束。说起来当年我大晏建立之初,还要多亏伏龙观祖师的相助,数十年前大晏衰弱,又要多亏伏龙观的仙师出谋划策,无论是这天下还是大晏皇室,都离不开伏龙观。”皇帝恭维两句,“此次相遇,也算有缘,朕先敬仙师一杯。”
“陛下客气了……”
宋游连忙举杯,遥遥与之相对。
随即看向另一边。
那里早已坐着一名高大男子,先前皇帝起身,他也起身,只是并未说话。
“这位将军……”
“这位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陈信陈子毅将军。”国师笑眯眯说道,“不知道友可有听过将军大名?”
“如雷贯耳!”
宋游说着对陈将军拱手:“久仰久仰。”
“陈某见过仙师。”
陈子毅也抱拳回了一礼,随即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又问了句:“见仙师面熟,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杏花初开时,东城门外,将军刚被召回京,在下也刚好从长山赏花回来,有幸曾与将军见过一面。”宋游此时依然感觉奇妙,就如当时亲眼见到传闻中的人一样,如今则是与他面对面坐着,饮茶谈话。
“竟是如此!难怪觉得仙师面熟!”
“将军只觉得在下面熟,可对在下而言,将军可是熟悉得很。”
“哦?”
“在下喜好听书,下山不久,在逸都小住,便在勾栏整整听了半年将军的故事。”宋游说道,“此后游历两年,也常常听说将军事迹。”
“世人夸大,陈某不敢当。”陈子毅谦虚说道,“倒是陈某,早有听说过先生事迹,宛如神仙,向来仰慕得很,这次听说陛下宴请先生,便也厚着面皮要了一个席位,想来见个世面,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哪敢哪敢……”
皇帝在前,两人不好多说。
随着皇帝请宋游与国师入座,陈子毅也坐下来,很快便恢复沉默,吃菜饮酒,听几人谈闲。
第156章 与君夜谈千古事
一张长方形的案几,上面铺了金丝绣布,摆满了宫廷菜肴,每一道分量都不大,小盘小碗盛着,但数量很多,至少二十多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筷子都镶了金。
道人依旧先夹给三花娘娘品尝。
“不知仙师何时下的山?”
“在下明德一年夏末下山。”道人恭恭敬敬答道,停顿了下,又说道,“在下不过一介道人,当不得仙师之称,何况陛下乃千古一帝,更当不得陛下口中的仙师二字,陛下能按着本朝习俗,叫一声先生,在下便已荣幸之至了。”
“那好!朕就叫先生!”
得到伏龙观的夸赞,年迈的皇帝似乎很高兴,随即又问:“先生要游历天下,走遍大晏江山?”
“差不多。”
道人一边回答,一边给猫夹菜。
能感觉到对面的将军投来的目光。
“先生真是逍遥啊!”
“不过是闲。”
“朕被军政之事劳碌了大半生,到了这个年纪,真是羡慕先生。”年迈的帝王有些感慨,“说来好笑,这天下说是朕的天下,可说起来,朕看过的天下恐怕还没有先生走了几年看过的多。”
“不敢这么说。”道人回道,“在下只是一介道人,道人有道人看天下的方式,陛下有陛下看天下的方式,又怎能一样?”
“哈哈哈!先生妙言!”
“不敢不敢……”
“听说先生曾在云顶山上修行,一夜便是一年,真乃仙人手笔。”
“只是巧合。”
“哦?”
“云顶山灵韵十足,又有前人遗妙,在下到了此处,感触于灵韵,神寄于天地,才有了一夜一年的奇妙。”宋游低头说,“此事之中,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在下也不过其中一小部分。”
“道友过于谦虚了。”国师说道。
“朕早听说云顶山上有神仙,不过曾几番派人去寻找,也没找到,便以为只是谣传,原来啊,哈哈,云顶山也和朕一样在等神仙。”
“不敢不敢……”
“朕还听说,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颗皆是古树,高耸入云,有人曾在那里见过凤凰,立于青桐树上梳羽,不知先生可知晓此事?”
“在下只下山几年,才走过五州之地,尚未去过越州,并不知晓。”
“伏龙观也没有记载吗?”
“陛下有所不知,我伏龙观虽代代行走天下,但从不留下自己行走天下的所见所闻。”
“哦?这是何故?”
“好使每一代看见的人间,都是自己眼中的人间。”
“妙哉!”
皇帝不由击掌而笑,随即又有些遗憾:“朕也曾派人去越州之北寻找过,倒确实看见有千载万载的参天青桐,但并未见得凤凰,也不知是朕与之无缘还是这则传言只是世人谣传,还以为能在先生口中找到答案。”
“让陛下失望了。”
“朕听传闻,说凤凰精血,喝了便可长生,不知是真是假?”
“长生哪里这么好求。”
“那多半是假了。”
“……”
宋游这才有空品尝饭菜。
这些菜肴大多工艺繁琐,除了正需要繁琐来彰显身份的宫廷,少有适合它们的土壤,在外面几乎见不到。宋游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有些放进嘴中品尝还能尝出它的大概手艺、用料,有些则连它是什么、大致怎么做的都尝不出来。
没有难吃的,都算得上好吃。
再差也称得上“清淡”二字。
只是格外惊艳的,倒也没有几道。
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口味清淡,这些菜要讲究样式,有的还要讲究吉利玄学,名字好听,并非一昧的追求味道。
这一顿饭下来,皇帝并未问及任何政事,只谈长生,谈鬼神,谈天下的奇事。
这样也好,至少对宋游来说挺好。
宋游并非良臣贤士,不通政务,问起来他也很难给出好的回答,反倒这般闲聊一样的对话,会让他觉得轻松。
也没有谈此前太尉府的事。
按照寻常人对话的道理,道人应当顾全皇帝颜面,就算假惺惺也要先赔一罪,然后皇帝再站出来表示没关系。或是皇帝展现自我大度,关切一下道人在长京受到的冒犯,表达一下自己御下不严的惭愧,道人再装作诚惶诚恐,将此事揭过。
不过双方都没有这样做。
甚至一句也没有提。
至于国师和陈将军,国师倒偶尔附和几句,陈子毅将军多数时候则都沉默着,更像是个背景板,只在听到感兴趣的话的时候,会瞄宋游一眼。
直到夜渐渐深了,宫廷之外星光已满布。
“夜深了。”宋游起身告辞,“在下也该向陛下告辞了。”
“先生这便要走?”
“不早了。”
“也罢,与先生一番夜谈,甚是尽兴,近年以来,政务上的疲惫好似都一扫而空了。先生既急着回去,朕便也不再多留。”皇帝说着,又看了眼国师和陈子毅,“朕便送先生出宫,不过国师和陈将军须得留下,待朕回来,咱们再秉烛夜谈至三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尽管讲!”
“陛下宴席之中,有几道菜在下甚是喜欢,想带几道回去。”
“有何不可?”
皇帝顺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桌上饭菜都已凉了,御膳房有备着的,便请先生多留片刻,朕叫人去热一热,等下备车送到先生住处。”
“多谢陛下。”
宋游连忙行礼道。
不久之后。
宫中处处点灯,如荧光一般,照出汉白玉栏杆与地砖上的雕饰。
年迈的帝王与年轻的道人并排行走其中,脚步缓慢,三花猫不知规矩,迈着小碎步到处跑,左看右看,找着宫中的耗子。
身后不少太监宫女,端着食盒,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敢吭的跟着,常常有人抬起眼角,瞄一眼前方的道人和他的猫,又飞快的将目光收回。
“朕可名留青史否?”
“陛下说笑,哪个皇帝不名留青史?”
“此刻的大晏版图远超以往朝代,百姓人口也为历代之尊,民生繁盛,亦是历代之最,再没有哪个朝代的百姓有本朝过得好了。”皇帝挥着袖子带着几分酒气对道人问道,“八方来贺,万国来朝,先生以为,将来可否有后人以千古一帝称朕?”
“后世之事,在下不知。”
道人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静。
“先生也不知晓吗?”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先生说得好!”皇帝笑了,“不过眼下朕有三样忧愁与疑惑,却要请教先生!”
“在下年轻,学识浅薄,不懂政务军事,怕误了陛下。”
“先生此言差矣。”皇帝边走边说,“朕登临宝座数十载,耳边每日不知要听到多少声音,有的对有的错,有的好有的不好,若是一件大事,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朕岂是那么容易被误的?”
“陛下英明。”
“何况国民之事,既可问士大夫,也可问贩夫走卒,自然也可问道人仙师,至于如何采用,朕自有计较。”皇帝说道,身上酒气已散,“便请先生尽管说来,不必有负担。”
“陛下请讲。”
宋游觉得他说得有理。
眼前这位帝王,若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人,岂能有如今盛世?自己无论讲什么,也不过在他耳边多添了一道声音罢了。
最多这道声音响亮一些。
而他也想听听,这位帝王又在忧心什么,又想与他谈些什么。
“朕之一忧,是如今大晏人口剧增。”
“嗯。”
“换了别的朝代,自觉得这是好事,换了别的帝王,坐在朕的位置上,恐怕也觉得这是好事,就是朝中重臣,不少也对此引以为豪,常在外邦使臣面前吹嘘此事。”帝王说着瞄向宋游,“不过先生定能知晓,人多是灾,长此以往,天下恐将大乱。”
“是。”
“数十年前先生的祖师救了大晏一命,不知此刻,先生可有仙法良策?”
“说来很巧。”宋游想了想才说。
“怎么个巧法?”
“在下下山的第二年,曾到栩州安清,安清有一位大妖,有近千年的道行,因多行善事,被当地民众奉为燕仙,不知陛下可知晓?”
“可是那位大旱之年偷盗官仓存粮救济百姓的燕仙?”皇帝想也没想便说了出来。
宋游不知他是对神鬼长生一道感兴趣才知晓此事,还是对天下动静了如指掌才知晓此事,总之闻言也赞一句:
“陛下真乃明君也。”
“不知那位又与此事有何干系?”
“在下到安清时,燕仙知晓,曾请在下前去做客,又与在下聊及成神之道。”宋游说道,“在下当时也想到了陛下此刻心忧之事,念及安清燕仙天生有飞洋过海的本领,见多识广,又想造福万民而成就神位,便请安清燕仙去海外寻找良种,也许可解大晏燃眉之急,功德无量。”
“哦!?”
皇帝顿时大惊,追问道:“先生知晓海外有良种?”
“只是猜测。”
“若能找到比东方稻亩产更高的良种,解此危急,朕便替天下百姓谢过先生!”皇帝说着便要行礼。
“陛下万不可施如此大礼,此时为时尚早,在下也不知燕仙能否寻到。”宋游说道,“何况若是寻到,也是燕仙的后辈们跨海苦寻而来,就算要谢也不该谢在下,该谢安清燕仙才是。”
“先生与燕仙,都该谢。”
“若是寻到,便请陛下尽快推广,好解此急。”宋游顿了下,“在下与燕仙说好,他为民谋利,在下则保他功德,若陛下真心想要感谢,便请陛下封赏安清燕仙,此事虽功德无量,却都是燕仙所为,不可被其他人分了去。”
“朕必遵从!”
“若是没有寻到,以在下才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望陛下莫要怪罪才是。”
“先生有心即是大善!”
“多谢陛下。”
“请先生来宫中一叙果是好事,来送先生亦是好事,才短短片刻,便解了朕心中一大忧愁,从此要睡一段时间的好觉了。”皇帝说道,“不过朕心中还有两大疑惑。”
“陛下请讲。”
“一为北方大患。”皇帝说道,“连年征战,塞北人已不敢进犯,西域也趋于安定。不过东北西北之乱非是一朝一代的心疾,而是千百年来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盛世自然相安无事,一旦中原衰败,他们必定南下席卷,危害朝廷,劫掠百姓,祸乱苍生。若说把他们打退,不少朝代盛世时期都曾做到,可都只能治一时,几年十几年,无法长久。”
“陛下想打过去?”
“然也!”
帝王并未穿着开朝时的龙袍,只着常服,夜深时分在宫城内迈着随意的步子,与道人闲谈,只是张口之间,又何止是千万人的生死存亡,更关乎这片土地后世千百年万万人的命运。
也许这一开口,便是历史中的一颗明珠。
“此时正直盛世,既有国师,又有良将,朕欲派兵,先征塞北,再征西域,只愿在朕有生之年,为后世千千万万人扫平北方大患!”
年迈皇帝的声音铿锵有力。
道人听了也不禁眯起眼睛。
皇帝所说,自是夸大,不过即使只保北方百年安宁,也已能称得上是盖世奇功了。
“……”
此时道人眼中看见的,仿佛已不是深夜的宫廷,而是历史的一个拐点。
只感叹一声,自己又何德何能。
第157章 和历史擦肩而过
“然而多年征战,北方一片乱象,百姓生活得十分艰难,世人也都不想打仗,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皇帝语气软了下来,没了之前豪情,“朕欲一鼓作气将北方部落彻底剿灭,然而朝中大臣又上书,应当徐徐图之。朕也觉得大晏疲敝,应该修整,却又觉得时日无多,今后改换了帝王,不敢保证下一任还能有朕这般雄心,不知如何是好?”
道人又哪里能给得出回答。
若能建一盖世奇功,自然是好,可丰功伟绩的背后,往往是无数涂炭的生灵。
在历史上看这些丰功伟绩,角度已然不同,不忍看的地方都已被时间长河所磨灭,留下来的全是闪闪发光的部分,可此时身在其中,才能知晓历史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无数生灵活现的人铺就而成。
在他看来,战争有三种。
一种非打不可,利大于弊。
一时一战,是为更久的安宁,打了这一场,便换得更多和平,不打这一场,便久无宁日。
一种并非不得不打,利弊不好分说。
有人说该打,有人说不该打。
有人说打好,有人说不打好。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
一种则是无谓之战。
或是开战时机不对,赢面太少,或是本就没有必要,只是帝王为满足自己私欲、个人想法而挑起的,于国于民都无利处。
若是当今皇帝再次发动对北方的战争,宋游其实不能分辨是哪一种,究竟非打不可,还是打也可不打也可,亦或是这位帝王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或赢得名流青史的千古一帝名声,这才发动,乃至此战是该此时打,还是后世再打,此时打会赢会输,会不会耗空国力迎来衰败,他其实都不知晓。
何况无论结果如何,都可能有无数生灵涂炭,道人只是道人,即非帝王也非政客,实在不该出口多言。
就如地府轮回一样。
宋游只得如实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在下才学甚浅,了解不多,实在难说一二。”
“那便罢了。”
皇帝有些失望,心中暗暗叹气。
知晓自家先祖曾倚靠伏龙观开朝立国,也曾倚靠伏龙观解除民生危急衰败之象、重迎中兴,若面前这位能给出建议,无疑会给他很多信心,不过他也知晓伏龙观道人生性淡薄,若非天下百姓危急,或惹到了自己身上,很少干预政事,因而也不多追问。
“朕还有最后一惑。”
“请讲。”
“先生想必也通晓算命占卜一道。”皇帝说道,“今日宴上,先生与陈子毅相谈,不知先生觉得此人如何?”
“原来如此……”
宋游顿时明白了,说道:“原来陛下今晚请陈将军到场,是为了让在下看看陈将军。”
“正是。”
皇帝一脸平静的目视前方:“朕一直以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过陈子毅战功太高,朝中常常有人上书,捕风捉影,不是说他拥兵自重,便是说他有谋反之心,朕心中知晓,都是假的。”
“哦?”
“然而边境传回消息,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一时无两,麾下兵将眼中只有将军、没有天子,甚至陈子毅在北方江湖人中都极有威信,现在等于是朝廷花着赏银与粮草,养着陈子毅的私军,朕却觉得,即使有所出入,大抵也是真的。”
“所以陛下召他进京?”
“一来朕是想看看他心中所想,二来,也是想再用他,所以下令召他。他倒也好,爽利回京,呵,真应了说书人那句,浑身是胆。”
“原来如此。”
宋游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当年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位少年将军,现在已经这么不得了了呀?
此时又听皇帝问道:“不知先生可有看出,此人是否有异?”
应是问的“反骨”、“帝王之相”之类的。
“陛下误会了,在下其实对算命占卜一道毫不精通。”宋游说道,“在下既看不出大晏今后如何,也看不出谁身上的气运,陛下若要问我陈将军是否有反意,或是他是否有超出反常的尊贵之相,是找错人了。”
“先生不懂推算占卜?”
“不懂。”
“那先生如何知晓海外有良种?”
“猜测。”
“若无较大把握,也不会请燕仙去寻吧?”
“自有它法。”
“原来如此……”
皇帝闻言,也不愿逼迫了。
只是又是一番失望。
“听说国师精于此道。”宋游问道,“陛下为何不问国师呢?”
“朕也与国师谈过。只是国师爱好名声,若非紧要之时,通常只出利国利民的良策,对于这种事,国师向来不愿多说。”
“一点不说吗?”
“先生是伏龙观的人仙,朕在先生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朕与国师聊及陈子毅之时,国师曾说,陈子毅是个忠心之人,不过国师又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确实无两,军中兵将都很服他,这两点,朕都知晓。”
“听说安济坊,居养院,都是国师提议设置的?”
“正是。”
所谓安济坊、居养院、漏泽园,都是这年头的福利机构。
安济坊是长京的医疗救助机构,主要用于给患病的穷苦民众提供医疗服务。居养院则相当于后世的养老院和孤儿院,多数也是分开的,其中养老的那一部分也叫安老坊、安怀坊,抚幼的那部分又叫慈幼局。漏泽园则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殡葬机构,主要安葬无主的尸骨。
这些官办社会福利机构得以设立,虽是国师提议,但也说明着大晏对民生的注重程度。
它们依托于大晏高度发达的经济水平、高度完善的社会组成架构与统治阶级高度重视民生的态度,不仅此前从未有过,也许大晏灭亡之后,下个朝代无法继承大晏的这些特性的话,这些代表着文明的机构也不会被延续下去。
宋游听闻这几个机构的时候,内心其实是有些震惊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很多人对它的印象好似都是灰暗的、吃人的,上层社会不将底层百姓当人,但却很难想到,在这么一个本该黑暗的时代,当权者竟会设置这么一个人文关怀的机构,用来关怀底层百姓。
国师能做这些,也是功德不小。
当然了,依托于多方面的限制,这些福利机构的力量也有限。
安济坊济不了长京所有穷苦的病患,才会有此前中了邪却仍看不了病的人。居养院也养不了长京所有孤寡老幼,仍有老人露宿街头,仍不断有女婴被扔进河里。漏泽园倒是能将无主的尸骨都安葬入土,不过最多也就只是找个地方掩埋而已,给予最基本的体面。
不过只要安济坊治了一个病人,居养院养了一个孤儿一个老人,漏泽园埋了一具尸骨,就已算是一件功德了。
莫以善小而不为。
而回到陈子毅之事上,也许国师知晓陈子毅将来会如何,也许国师不知晓,但擅长推算占卜的国师尚且给不出答案,宋游就更给不出答案了。
“陛下便送到这里吧,愿陛下早日歇息,龙体安康,也愿大晏长久一些,百姓安居乐业,多得太平。”
“借先生吉言。”
“在下告辞。”
“先生慢走。”
道人上了皇帝准备的马车。
猫儿跟着他跳上去,钻进车中,还仰着头左看右看,似是觉得新奇。
“彻!”
马蹄达达,车轮辚辚。
猫儿更新奇了,探出头去观察。
道人则眯着眼睛,坐着不动。
占了身份的便宜,视角天然更高,能很轻松的见识到寻常人不易见到的事情。
就如今晚——
这盛极一时的巅峰王朝,雄心壮志的晚年帝王,那征战天下从无败绩的千古名将,帝王的猜忌,将军的应对,中间的国师……也许之后会发生的或此时正在发生的任何事,都将成为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此时身在此山中,既离历史如此之近,又看不完全。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妙在何处,却不可言说。
总之无论今后发生什么,皇帝猜测名将而杀之,皇帝信任名将而用之,皇帝征战北方,胜则千古奇功,败则帝国衰弱,或是皇帝放弃征战,乃至多年后陈将军起兵谋反,宋游今夜来此皇宫走这一趟,与这历史中的大事擦肩而过,亲眼注视历史篇章的写就,都已经不亏了。
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憧憬,充满了好奇,无数人诵读着、书写着此时的故事,背诵着这个年代写就的诗词名篇,争论着那位千古名将究竟有没有私心,争论这位帝王的是非功过……
而在千百年前,道人亲眼见证着。
好似自己也成了史书中的一部分。
回过神来,那猫儿已踩在了自己腿上,将头凑得离自己好近,嘴巴都像是要杵到了自己下巴上。
“道士。”
“嗯?”
“你在想什么?”
“你听不懂。”
“哦……”
猫儿乖巧点头,又盯着他问:“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我们在里面的,是什么?”
“马车,我们平常在路上也常常会看见的。”道人耐心解释,“只是路上那些没有这个好看。”
“为什么我们不买一个这个?放在马儿身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坐在里面走了。”
猫儿的眼中充满不解。
迎着她的目光,道人心中闪过很多个回答,有“那样就不是自己走了”,有“马车只能在大路上不能爬山”,但都觉得说服不了她,她可能会想出很多种不同的话来应对他,或是反问很多个问题。
于是想了想,他才说道:
“那样马儿会很累。”
“对哦……”
猫儿立马点头,深以为然。
第158章 避一避风头
“柳叶街到了。”
“就在这里吧。”
“是……”
小太监将两个食盒提了出来。
道人与猫都下了马车。
“多谢足下。”
“告退。”
伴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又辚辚而去。
此刻早已夜深,借着星光,勉强辨路,道人提起两个食盒,猫儿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盯着隔壁大门。
“女侠还没睡吗?”
道人对着隔壁问了一句。
“没睡~”
猫儿回答道。
“没睡。”
隔壁也传来回答。
随即大门陡然打开,方才听见马车声就已经贴到了门框上来偷听的女侠露出身影,盯着他们:“你们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还坐了马车?”
“女侠吃过了吗?”
“自然吃了,这都几更了。”
“吃得可好?”
“稀粥咸菜,还可以。”吴女侠吸了吸鼻子,“你手上提的什么?”
“出去吃饭,厚颜打包了些饭菜回来。”宋游说着递出手上食盒,“请女侠尝尝,好还女侠前几日那顿山珍。”
“你去哪打包的?”
吴女侠伸手接过,虽然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可刚一入手,便觉得不对。
这盒子就得值不少钱了。
“皇宫。”
“什么?”
“便请女侠尝尝皇帝吃的菜。”
“进来再说。”
吴女侠转身便进了屋子。
吹燃火折子,点上油灯。
油灯的光迅速就亮了起来。
宋游看着那盏油灯,吸了吸鼻子,能在屋中闻到明显的油烟味道。
再看地上,许多类似麻绳一样的东西,用干草编成的,很短一截,闻起来像是平常做草香会用到的原料。细细一想,之前刚进柳树街的时候,隐隐看见这方有难以察觉的灯光。
这位女侠应当先前就在一楼,而且点着灯,多半是在编这些草绳。
不过白天也可以编,之所以到这么晚还在编,点着灯费着油,若非有急用,便是因为邻居久久未归,不敢睡,一边编一边等。
听见外头车马声,不止一辆,她迅速熄了灯,贴到门前听声音,江湖中人的警惕尽显。
道人收回目光,女侠盯着食盒。
“女侠编这些草绳何用?”
“火绳啊,伱不用吗?”
“没有用过。”
“那你们用什么驱蚊子呢?”
“道观中没有蚊子。”
“山中没有蚊子?”
“观中没有。”
“那可真是神仙地方了。”
“所以这是驱蚊的。”
“是啊,夏天到了嘛,蚊子越来越多,这个东西点燃蚊子就不来了。注意一点,别把房子烧掉就行。”吴女侠说着,上上下下打量食盒,见它表面如同镜面一样光滑,反射着油灯的光,透出细腻的紫红色光泽,她渐渐睁大了眼睛,“哦呀,檀香紫檀。”
“女侠认得?”
“好歹在长京混了这么久,难不成你以为我多没见识?”
“绝无此意。”
“你真去皇宫了?”
“不敢说假。”
“你怎么进宫去的?”
吴女侠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
若非刚才太监宫女送他回来,恐怕要怀疑他是用道法从皇宫偷出来的了。
“因我伏龙观曾有两位师祖与大晏皇室有些缘分,此次陛下听说了我与太尉府之事,特地来请。正好,在下游历天下,也很想见识一番天下权力中枢与帝王的风采,为增长见闻,便去走了一趟。”道人十分诚实,“席间想到女侠曾好奇皇帝每日吃些什么,便厚着脸皮,请陛下应允,将在下吃过后觉得味道比较好、或符合女侠口味的几道菜带了回来。”
“原来你们还能和皇室扯上关系,难怪胆子这么大。”
“差不多。”
“行吧……”
吴女侠想了想,便不意外了。
大晏皇帝喜好结交修行中人,知晓一名有着渊源又有道行的高人在长京,请去宫中夜谈,再正常不过。
“一两紫檀一两金,你这盒子,既然那些太监宫女刚刚没有带回去,之后肯定也不会再来找你要了,把它卖了,之后都不用担忧钱了。”
“还是要担忧的。”
“听说皇帝威严如神,普通人被他看一眼就会发抖,是不是真的?”
“假的。”
“他长什么样子?”
“不过是个老人。”
“哎哟好香……”
“都是备着的菜,不是剩菜。”
“道长有心了。”
吴女侠已打开了食盒,将一盘盘菜端出来,又从屋中取出筷子来。
片刻之后,两人隔灯对坐。
一人享用美食,一人讲话。
“太尉之事看似已了,不过此事长京民间多有传言,之后恐怕要有一段时间不安生了。”
“是啊。”
吴女侠囫囵不清,饭菜从宫中带过来,正是好下嘴的温度,她吃得很急,说道:“我前两天在外面就已经听见传闻了,百姓传闻里边,虽然说太尉是吃了有毒的长寿丹死的,但也有人说,是被一个道人给吓死的。惩戒管家和衙内的也是这个道人,还说这个道人身边带了一只三花猫,当时太尉府就是请这道人与三花猫去除鼠,很快就能找到你这里来。”
顿了一下:
“要是换了寻常道人,恐怕要高兴了,之后生意肯定很好,把价钱收得再高都有人来,但是你嘛,估计是觉得不安宁了。”
“在下决定暂时撤掉‘驱邪降魔’的店招,并去城外避一避。”
“哦呀这是啥子?真好吃!”
“不知晓,好像是鹿肉和鸡肉一起做的,炸过又蒸的。”
“皇帝每天吃的都这么好吃吗?”
“也不是。”
“你去哪里避风头?”
“说来当年在逸都的时候,在下都还常常出去访问名山宫观、城外高人,如今来长京这么久了,眼见得越来越热,越来越不易出行,可除了出城去看过杏花与捉过几次妖鬼以外,都还没有出城去寻访过。”宋游笑着说道,“正好出去找找。”
“去哪找?找谁?什么高人?”
吴女侠一句三连问,问完又低头猛吃。
今日在宫中宴会上,谈及天下的玄奇仙幻之处,宋游便问了国师长京有哪些高人奇人。
国师先是说了几番恭维的话,然后说,长京据他所知,有四位高人,也许在伏龙观传人面前也当得起高人一称。
一位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一身琴艺出神入化,可引发天地奇观,晴日来雨,夏日来雪,此般奇技,想来即使是伏龙观的传人也会为之惊叹。
一位是去年冬天才来城中的一位画师,乃是当年窦大家的传人,虽没有窦大家的通神技艺,却也是不凡,也许宋游会感兴趣。
一位是城外神医,听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还擅长割肉接骨、开颅剖腔来治病,也算是奇技。城中许多王公贵族请他去治病,包括同席的皇帝都曾请他来宫中为皇帝皇后治过病,不过不管身家再高,也常常寻他不到,反倒是各地穷苦百姓常常遇见他外出义诊,足以说明心地善良。
世人奉其为神仙下凡。
也许死后真能为神。
一位则是城外的蛇仙,是当年太祖皇帝封的蛇仙,在城外三百里处山中修行,据传已有真龙风采,常常做些善行,可世人去寻,又寻他不到。
据说神医也与蛇仙有些交情,也许不是交情,是另外的东西,神医去山中采药,偶有危险,蛇仙感念他的功德,常常庇佑。
国师还说,蛇仙多半与伏龙观的师祖有旧。
前两位宋游都已经见识过了,只剩下后两位,可去寻找。
“听说出城往北,有位神医,医术常令人惊吓,但却十分高明,品行更是高洁,在下想去寻一寻,见识一番。”
“蔡神医?”
“女侠也知晓。”
“……”
吴女侠却皱起了眉头。
宋游便盯着她,等她吃完。
好在吴女侠是位江湖女子,性子洒脱,寻常女子,这么被人盯着,恐怕都要吃不下去。
只见她嚼吧嚼吧,吞完嘴中东西,才说道:“蔡神医住在城外北边一百多里的北钦山上面,不过他常年不在家中,北钦山路又难找,很多达官贵人几次三番派人去寻都寻不到,我都去寻了两次,但是两次都没有缘,没找见他的踪影,这两天那边又有点乱,你去多半也找不到。”
“女侠去寻蔡神医又是何故?”
“自是寻他有事。”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并不多问,只又问道:“那最近北钦山又为何乱呢?”
“还不是和你有关。”
“此话怎讲?”
“太尉府一事,虽然在民间传得很乱,官府也有下令封口,不过却瞒不过我们。”吴女侠说道,“听说太尉死的当天,就在死之前,还叫仆人铺开了纸拿来了作画的墨,似是要作画,这很容易让江湖人联想到此前苦寻却又在长京突然人间蒸发的窦大家传人。不过话说回来,应该早就有人查到窦大师是藏在太尉府,并潜进去查探过了,不然之前一段时间你家猫儿也不会半夜看见街上有猛虎追人了。”
“窦大师逃往了北钦山?”
“有人说在那边看见过他。”吴女侠说道,“所以现在那边很乱,既有达官贵人手下养的武人,也有出身江湖大派的好手,还可能有一些如那舒一凡一样名声不显但身手很好的,以及一些杂鱼,总之鱼龙混杂,我估计蔡神医就算近期在家,也得出去避避风头。”
“原来是这样。”
“那你还去吗?”
“要去。”
宋游微笑着说道。
“也是。”吴女侠点着头,“反正你也闲,反正你也要出城。”
“若寻不到蔡神医,在下便再往北走,去北钦山的深处,找传说中的蛇仙。听说他可能与我祖师有段缘分。去拜访一下前辈也好。”
“挺好。”
吴女侠嘴里砸吧着,目光低垂,思索片刻,突然说道:
“我带你去。”
“嗯?”
“正巧,我也再去找他一趟。希望你这位民间百姓口中的神仙高人,能让我沾点运气。这次把他找到,便算帮我大忙了。”
“那便多谢女侠。”
“嗝……”
“女侠慢吃,在下告辞。”
“也多谢你的饭。”
“客气……”
宋游带着猫儿,出门走回自己家。
第159章 公主与琴师
一番洗漱,道人已躺上了床。
猫儿则站在窗边茶几上,时而扭头看一眼窗外夜色,时而回头看一眼床上的道人。
“三花娘娘早点睡吧。”
“今天那个人就是皇帝吗?”
“是啊,他就是皇帝。”
躺在床上的道人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对她说道:“当年三花娘娘要是有他的敕封,就可以一直在金阳道旁当一个猫儿神、不用担心被捉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跟着我四处漂泊无定了。”
“这样很好!”
猫儿顿时回头来说道。
“……”
道人不禁露出了笑。
当年的三花猫可不是这样想的。
不知不觉,已过去好久了。
“道士。”
“嗯?”
“以后还会有人来找三花娘娘捉耗子吗?”
“当然会。”道人躺着一动不动,只有声音传来,“而且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歪主意了。不过三花娘娘还是该学会如何与人相处才是。不止是以一只猫的身份与人相处,也是以一只妖精、以一个人的身份与人相处。”
“三花娘娘会努力。”
“三花娘娘今晚要出去捉耗子吗?”
“今晚饱着的。”
“那早点睡吧。”
“要吸收月亮精华的。”
“今晚无月。”
“对哦……”
猫儿这才转身跳回了床上,爬啊爬,在道人腰边的被子上找了个位置窝下来,挪了挪身子,好窝得舒服一些,便闭上了眼。
道人也早闭上了眼睛。
隔壁传来些许动静。
不知这位女侠在长京做什么,只知晓她对长京城内城外大大小小的动静都很清楚,许多事情早晨才发生,晚上回来时她便已经听说过了。就算那些寻常听说不到的事情,只要她去打听,也很容易能得到结果。
应当是她在长京的工作。
为贵人做的事情。
只是她来长京,似乎并不只是想图个荣华富贵那么简单。
“有趣。”
道人静下心来,入梦而去。
……
房间中点着许多烛火,散发出令人心静的香气,方形灯笼上写的是诗词,白纱帘帐一重又一重,明亮灯火也变得朦胧,映照出里头人影。
两人在棋盘前对坐。
一人雍容华贵,年纪大约四十来岁,保养不错,却也有了皱纹,执的是白棋。
一人一身白衣,貌比天仙,执黑棋。
身后还有一名侍女侍立。
落子声此起彼伏。
雍容华贵的女子开口说道:“来长京几年了,倒觉得你越发美貌了。”
“晚江容貌未曾变过,许是来长京久了,与长京人越来越像了。”
“有时我真想请人去找传言中那些可保青春永驻的丹药,可惜啊,即使是你这里的吞金鬼,也不可使我青春再现了。”
“公主所图甚大,又怎会沾染这些小道。”
“你倒清醒。但伱青春永驻,自不明白,女人为了容颜不老,都能牺牲什么。”公主摇了摇头,“可惜我那两个弟弟就没你这么清醒了,为了清除掉我手下的人,竟指使妖怪作乱,也不知是何人所为,受了何人指点……呵呵,要当太平年间的人皇,又怎可这般行径?”
“公主所言甚是。”
“前段时间你我讨论的,长京城隍为何突然清醒,勤勉了起来,可有查出缘由?”
“公主恕罪,暂无消息。”
“无妨。”
“城隍怠惰已久,迟早会明悟,此非长久之道。不过他在此时清醒,并插手储君之争,即使身为神灵,也是要有些胆量的。”女子捏着一颗棋子盯着棋盘寻找落子之处,同时说道,“若非有人许以利诱,便是有高人督促,天宫这么多年都没管过,应该也不会管。”
“所言极是。”
公主的语气很从容。
晚江姑娘抬眼一瞄,展颜一笑,好似烛光也暗了几分:“这么听来,公主好像有人选了?”
“春末时候,京城天降祥瑞,灵雨泽被万物,你可还记得?”
“记得。”
“前几日太尉府之事,可听说了?”
“听说了。”
晚江姑娘眯了眯眼睛,想起了那日在长山上的相遇、后来鹤仙楼的一瞥,而传闻中惩戒太尉衙内的那名修道高人,也是带了一只三花猫。
“其中有联系?”
“我亦不知。”公主取棋落子,也皱起了眉:“不过今天晚上,陛下请了一名道人进宫,与国师、陈子毅将军单独在安乐宫饮酒夜谈,还特意叮嘱宫中妃嫔及太监宫女不要到处乱走,免得扰了宫中清净,听人说,那位道人便带了一只三花猫。”
“陛下身边也有公主的眼线啊。”
“那倒没有。”公主说,“不过皇宫就这么点大,发生了什么事,哪里又瞒得过谁?”
“原来如此。”
“你可知晓长京何时来了这么一名高人?”
“暂时不知。”
女子回答得十分坦然。
“去查一查。”
“是。”
“几更了?”
“快三更了。”
“这么晚了啊。”
“公主要回去吗?还是就在此地歇息?”
“还是该回去一趟,不知那道人此刻出宫了没有,还是仍在宫中与陛下夜谈,总之都得回去才知道。”
“不下完这一局吗?”
“你都赢了。”
公主已经站了起来。
女子也连忙起身。
送走公主后,她的表情很快有了变化,失了敬意,变得淡然。
大而长的双眼,美得不似凡人的容貌,唇如覆舟,神情一淡下来,立马便有了几分厌世的高冷。
女子转头看向外头夜空,眯着眼睛,思索起来,嘴中呢喃:
“伏龙观……”
叫侍女将画取来,打开一看。
当时满山的杏花,长廊环着山腰,画中却只取了一角——长廊上道人与猫并排坐着,猫儿歪着身子,隐隐往道人身上靠,画面安静而美好,怕是有些恶人见了也会短暂的将心柔软片刻,而远处山也清淡,花也清淡,近处杏花探出枝来,点点花瓣被风垂落,吸引着猫儿仰头……
真是一幅难得的好画。
刚画下它时,心里觉得是该把它赠予那位道人,这段缘分才是最好。可后来将此画拿回,常常在家中打开欣赏,却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舍。
此画虽比不上窦大家的神作,也比不上窦家的传人,可也算难得的佳作了吧?
若说将此画赠予谁,女子定是不愿的。
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若说赠还予画上本人,倒是一桩美事,只是此时心中也没有当时那么干脆了。
“唉……”
女子面露无奈之色。
收起画作,取一壶酒来,又在棋盘前坐下,重新捏起一子,对旁边侍女说:
“你来陪我下。”
“主人,我就是你,我又怎么下得过你?”侍女笑嘻嘻说。
“唉,真是无趣。”
“……”
次日早晨。
夜棋全局在,春酒半壶空。
女子悠悠转醒。
侍女不肯陪她下棋,她只好自己和自己下。当然了,侍女陪她下,也是自己和自己下。奈何自己和自己的想法也要打架,她没有办法,只好自己一个人下到了半夜,谁也没赢得谁。喝了一些酒,喝时不够甜,醒来又觉苦,真是无趣极了。
侍女来报,打听到了那位先生的住处。
“今天要去吗?”
“今天不去。”
“为什么?”
“今天阴天,不宜出门。”
“什么时候去呢?”
“过些天吧,这几天他该会很忙。”
“好。”
侍女退下,女子则继续半躺下来,时而用手指拨弄一下桌上棋子,眼睛似有所看,又似目光涣散,心中似有所想,又似放空一切。
……
柳叶街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长京喜好仙道、追捧高人的人不在少数,看不惯太尉尸位素餐、不约束子女的人也不在少数,单纯想与修行高人结识的人同样不在少数。
民间只知晓太尉想要延年益寿,误食毒丹,被毒死了,最多又传太尉家飞扬跋扈的衙内惹到了高人,被高人施法变得又聋又哑,大快民心,渐渐也有人说那高人恐怕是神仙下凡来的,但毕竟是传言,没人知晓高人是谁。
可若是长京权贵,便能知晓一二。
有人想去见识一番高人的风采,又怕惹得常姓势力不喜。有人倒是不怕,又不知该如何去拜访。有人找到了拜访高人的由头,一时又纠结,这会儿是不是会有很多人都想到这个办法。
有人还担忧,当初是自己向太尉家介绍的除鼠神猫,不知高人或常家会不会怪罪自己。
有人向来沉稳,暗中窥探。
有人生性爽利,想来就来。
不过来到柳叶街的,却都只能见到一扇关着的大门,门口原先驱邪降魔的店招已被撤下,只剩下了除鼠去忧。
道人起了个大早,煮了几个鸡蛋,带着三花猫,又买了些烤饼蒸饼馒头,装够了水,便跟着吴女侠去取她心爱的黄鬃马,一同出城而去。
此时已经走到了去北钦山的路上。
仲夏时节,草木皆绿,偏今日凉爽,头顶不见太阳,走在黄土小路上,吹着风,实在舒服。
猫儿迈着小碎步,滴溜溜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出城了,她心情很好,不时顺着蝉鸣声找到树上去,心情就更好了。
道士心情也不错,如眼前一片开阔。
长京之事都抛在了脑后。
只管逍遥自在,哪管烦情一箩筐。
“今日阴天,适宜出门!”
“凉快嘛……”
“然也。”
“不下雨就好了。”
“今天不会。”
“你晓得?”
“猜的。”
“那我信你!”
“多谢。”
道人瞄了一眼吴女侠马背上,她还带了几根火绳,应是担忧夜宿深山蚊虫多,用来驱蚊的。
挺好,又省了一些心思。
第160章 北钦山寻神医
猫儿又跑到了前边去,嗅路边的草。
嗅着嗅着,还张嘴咬两口。
一边嚼着,一边回头看身后的两人一马。
吴女侠牵着马走,指着一条路:“往这边走,就是大名鼎鼎的长京鬼市了。”
“在下也听说过长京鬼市。”
“在哪听说的?”
“茶楼。”
“去过没?”
“没有。”
“我想也没有。”
“是啊。”
这鬼市在城外,晚上才开,若要去逛鬼市,晚上肯定回不来。以小楼的隔音和这位女侠的警觉,自己哪天夜不归宿,她的心中恐怕一清二楚。
“在下倒也想去逛逛,只是不知这鬼市怎么去,有何特别之处,又有何讲究?”
宋游正好请教一下她。
吴女侠也不扭捏,说道:“鬼市每逢四七十开,今天五月十四,咱们去北钦山得走一天多,要是寻到了蔡神医,估计要费些时间,要是寻不到肯定也不是立马就回来了,要是咱们赶得上十七的市场,我倒是可以带你去一趟。如果你还要去北钦山深处找蛇仙,我就不陪你了,伱自己去,回来若是二十或二十四,也可以去一趟。”
“很有趣么?”
“算不得有趣,但也与寻常市场不同。”
此时二人已经走过了刚刚那条小路,吴女侠只好反身向后指着那条路:“跟着那条路一直走,地上有条地缝,最宽处好几丈,窄也有两丈,最深的地方差不多有十多丈深,绵延几十里长,除了中午,别的时候都晒不到阳光。”
“天然形成的吗?”
“据说是前朝末年,几分天下,妖魔乱舞,又有神灵下界,有了不得的神仙还是妖魔在这里斗法,把大地都给劈开了,才有了这条缝。”
“挺神奇。”
“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你听过没?”
“没有听说。”
“你都没有听过,多半是谣传,可能是地龙翻身来的。”吴女侠说,“因为地缝在长京城外,慢慢就有人在这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原先只是一些亡命之徒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来这里,渐渐越搞越大,现在很多胆子大的、爱猎奇的老百姓有时也会来凑凑热闹,名曰鬼市,听说有的时候真的会有山妖野鬼来这里做买卖。”
“原来如此。”
“要说特别的也有,走进去就挺特别,都是在地缝两边凿出来的石窟,常常起雾。卖的东西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在长京不常见到的,乃至寻常街上不准卖的东西,都能见到。要是你有本事,还能买到一些涉及秘密的情报。”吴女侠说道,“不过常常有官府的人混进来,所以那些严令禁止的东西还是很不容易见到的,比如甲胄,要是有卖,第二天这里就得被围。”
“寻常时候官府不管吗?”
“管,管得不多。官府都这样,城里管得严,出了城,就管得很松了。”吴女侠说道,“平均几年会来大查一次,寻常小查无关紧要,几百年的鬼市牵扯已经太多,也不会轻易倒掉。”
“原来如此。”
说话之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忽有一阵蝉鸣迅速接近,断断续续。
道人不由低头一瞄。
只见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朝他走了回来,嘴上叼着一只蝉。蝉不时发出断断续续几声响,好似求饶,却完全无法动摇三花猫冷酷的心。
她只走到道人面前,用爪子扒拉道人的裤脚。
道人弯下身去,摊开手,她便将嘴上的蝉放在道人手掌心,然后仰起头来看他:
“吃蝉。”
“我不吃。”
“人要吃蝉。”三花猫盯着他说,“城里都有人吃蝉,用火烤着吃,你也烤着吃。”
“我不烤。”
“我帮你烤。”
“三花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你饿着了。”
“我没有。”
“你走累了。”
“也没有。”
“……”
三花猫盯着他好久,从他手上接过蝉,两三口便咬来吃了,不能浪费。
随即迈着小碎步,又跑到了前边去。
“你这猫儿还挺关心你。”
“她生怕我饿死。”
“有意思。”
吴女侠不由勾起了一抹微笑。
这种温暖是会影响到身边人的。
此时由早晨渐渐走到中午,虽是阴天,没有烈日,却也有几分闷热。
闷热之余,偶有几阵凉风,每一阵风吹来,都带来惊人惊叹的凉爽。
再配上小路两旁星星点点的夏花,不似春花的柔媚,却自有其灿烂,伴随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蝉声,好似和回忆里的每个夏天都差不多。
说来有些恍惚——
今年夏天已经过了一半,她几乎每日都在外奔波,每日被烈日所晒、被夏热所扰,今天还是第一天闲下来看路边的夏花,听道旁的蝉鸣。以至于过了一半的夏天了,才体会到夏天的感觉。
忽然又听见一阵声音,若有若无。
像是炊壶被烧开了一样。
不止是她,蹦蹦跳跳走在前边、好似无忧无虑一样的三花猫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伸长脖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人走过去,只见四五个村童,赤着脚在路上走。
两个村童穿的裤子只有半截,三个村童将裤脚挽到了膝盖上,脚上都沾满泥巴,其中有个村童还提着一个巴篓,多半是去河边捉鱼鳅了。此外每个人的嘴里都含着半截豆荚,吹出或亮或沉的声音。
多种声音混合在一块儿,真是刺耳。
“嘿小孩儿!”吴女侠叫住了他们,“你们在哪里找的这个叫叫?”
“嗯?”
几个小孩儿顿时停下来,不知所措。
吴女侠虽是女声,不过她以布蒙面,长得也高,牵着马带着刀,自有几分威慑力。
“问你们在哪找的叫叫?”
“什么……”
“叫叫,马屎叫叫。”吴女侠对他们说着,这才反应过来,长京的叫法可能不一样,于是指着自己嘴巴,“吹的这个。”
“前边路上就有。”
“走吧。”
吴女侠摆了摆手。
一群孩童立马快步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来看他们,口中哨声又响了起来。
三花猫也站在原地,直盯着他们看。
直到孩童走远,道人和女侠也走远,她才收回目光,连忙追上道人。
过了一会儿——
三花猫已变成了小女童的模样,和吴女侠一样,一人嘴中含着一个野豌豆荚做的哨子。两人并排行走,一大一小,吹出炊壶一样的声音,记忆中夏天的感觉倒是因此变得更完整了些。
道人被噪音裹着,却面露笑意。
前方隐约可见山影重重,仿佛难以到达的远方。
……
远处的山越来越近,山影越发清晰,不过走近之后,又在山的背后看到了更多模糊的山影。
这世间的山果然走不到尽头。
夜晚在路边睡了一觉,次日早晨,便到了连绵的北钦山下。
大山巍峨,白云深处有人家。
“呜呜呜~~”
小女童依然吹着哨子,走路很不正经,偏偏倒倒,偏要往道人的身上倒,撞他一下又走正,过一会儿又偏过来,再撞一下。
好似觉得这样很好玩。
上山的路果然难找难走,稍不注意就会走错。
好在山上人家不少,还有道观寺庙,路也不窄,有的地方还修了石阶,吴女侠来过两次,牵着黄鬃马,一边与他闲聊,一边努力找着路。
于是大山之中,一条小路斜斜通向林木深处,两人一猫一马,慢慢往山上行去。
时而黄土路,时而青石阶。
道旁长满不知名的灌木,浑身有小刺,开的是蓝紫色的小花。
隐隐可见远方山尖不知名的古刹。
山风满怀,吹得路边草木摇晃,风景奇美,世界清晰而暗沉,闷热尽去,心情自然也惬意极了。
一行人不急不慢,渐入白云深处。
不时会遇到一些江湖人,似是来寻窦大师的,怕是将他们也当做了竞争者,会与他们对视,故作凶狠。
宋游向来是不理会的,只认真看路,吴女侠则要与他们对视,非得等到他们主动把目光移开或是双方错开,这才回头。
“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前边了。”
“深山隐士啊。”
“也不算隐士。”吴女侠的声音传出,“别看他住在这山里,其实只是为了方便采药尝百草,一年中他没几个月在家,通常是去四处游诊,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当成座上宾,所以住处偏远一些也不要紧了。”
“有个房子!”
小女童暂时把口中的哨子取下来,指着前边说,说完之后又擦擦哨子上的口水,继续塞进嘴里。
“呜呜~”
“噗!”
一下子没含稳,掉在了地上。
小女童立马伸手就要去捡,不过却被道人一把拉住了手。
“我的叫叫……”
“脏了。”
“不脏!”
“路上还有。”
“哦。”
远处果然有间茅舍。
走到近前一看,几间茅屋都关着门,其中还有一间房门上贴着一对鱼尾巴。
“没有人。”
小女童小声说道。
“咚咚……”
吴女侠敲了敲门,果然无人回应。
“又赶空了。”
吴女侠皱着眉头,弯腰看了看门口,伸手摸了一把,看看手指:“门前一层灰,即使山上风大,估计也有好些天没有人进出过了。”
“在下辜负了女侠信任啊。”
“应是出去行医去了。”吴女侠摇了摇头,“你又怎么说?”
“在下趁兴而来,寻到自然是好,寻不到也已尽了兴了。”宋游笑道,“何况在下本就是来躲长京纷扰,找不到也无妨。倒是女侠,似乎来找蔡神医有更重要的事,怕是要失望了。”
“那有什么办法?”吴女侠叹气,“我打算在这里等到明天下午,没有人的话,我就回去了,下次再过来找。”
“那我也等到明天下午。”
“行。”
两人也不嫌脏,就在门口坐下,倚靠着门,吹着山风等待天黑。
第161章 不到最后怎知结果
今日阴天,没有日落。
道人盘坐在茅屋门口,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山风自空中拂过的声音,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蝉鸣逐渐被虫声蛙声所取代。
小女童缩在他旁边,不嫌地脏,也不怕弄脏衣裳,整个人侧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如一只猫一样。
女侠靠着门框,怀中抱刀,时而睁开眼睛,瞄一眼远处。
黄鬃马则被拴在旁边啃草。
天色彻底暗下来。
山中时有啼鸣,风吹草动,偶尔还有江湖人闹出的动静。
一夜便这么过去。
次日清早。
吴女侠睁开双眼,面前青山白云,风景秀丽,转头一看,自己的马好端端的站着,那名道人仍旧坐在自己旁边,离了个几尺远的距离,不过他身边的女童倒是不见了,只剩一个装了半碗水的小碗。
那碗是上好的玲珑青花瓷,价值不凡。
道人用来给猫儿喂水喂饭。
反倒他自己用的粗碗。
起初她还以为这碗是别人送的,宫中得来的,问了才知晓,竟是特地去西市买的,花了整整一千钱。
为什么不多买两个?
因为钱不够了。
吴女侠当时不解,现在则已经不见怪了,见道人也睁开了眼,便出声问:
“你家猫儿呢?”
“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
“这两天有很多江湖人听见消息赶过来,跟搜山捡黄金似的,莫要见你家猫儿长得好看,捉了去了。”
“应当不会。”道人很从容,“只叫她一声,她就会回来。”
“那你叫。”
“……”
没等道人开口,小路上就有了动静。
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慢吞吞的走了回来,手上抓着一些东西,左看右看,待小屋门口的两人出现在她视线中,她立马就加快步子,一溜小跑的就跑了回来,到道人面前才停下。
伸手摊开,白嫩嫩的掌心,搁着一把野豌豆的豆荚,展示给两人看。
“我又找了这个!”
这种草大多长得低矮,会开小花,结的果类似豆荚,不过要小得多。
熟了之后圆滚滚细长一条,将其从中间折断,剖开一边取出籽,放进嘴里自然就能吹出声响。
也可以只取里边的籽,用竹筒吹着玩。
逸州某些地区的人管这种能吹响的东西叫“叫叫”,很简单形象的叠词,又因为这种草常长在马屎边,于是叫它马屎叫叫。
其实与马屎并没有任何关系。
寻常没有女侠,宋游自会陪三花娘娘玩这种东西,不过今日有女侠在,便交给女侠了。
只见女侠凑过去看了看,挑了一些饱满的、长的豆荚,其余的全部扔掉。
和在平州山上一样,女童舍不得,女侠刚一扔掉,她不气也不恼,只一声不吭的立马就捡回来。直到女侠告诉她这种扁的、短的没有长大,做成叫叫也吹不响,吹响了声音也不大,她也舍不得,倔强得握在手里,不肯扔掉。
不一会儿,身边又响起了哨声。
“呜呜呜……”
吹了一会儿,小女童才仿佛响起,转头对道人说:“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又看见了老虎,很大的老虎,有两只。”
“嗯?”
吴女侠刚把马屎叫叫塞进嘴里,便又取了出来,扭头盯着她。
“在哪里?”
“就在那边。”
小女童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远吗?”
“不远。”
“刚好两只?”
“两只,比两只多一只就是三只。”
“我怎么没看见?”
“人晚上是瞎子。”
“……”
“是和之前在长京的时候看见的老虎一样吗?”身边的道人问道。
“一样的。”
“那恐怕消息是真的了。那窦大师真的逃到了北钦山来,有可能是想借山路复杂而逃走。”吴女侠说着一挑眉,“行啊这些苦哈哈,长京一天到晚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他们都能找到人。”
“呜呜~呜~”
小女童继续吹起了马屎叫叫。
可吹着吹着,竟吹出了一道略显疑惑的声音,随即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草丛,声音才恢复正常通畅。
吴女侠也顺着看过去。
“谁?”
草中安静了下,随即探出半个头。
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
男人目光移转,看向女童,又看黄鬃马,看向女子,最后看到那名年轻道人,顿时睁大了眼睛。
“仙师!”
男人立马带着包裹冲了出来。
“嗤!”
女侠拔出长刀,皱着眉头,略微转头,斜着眼睛看向身旁道人:
“他喊的什么?”
“喊我。”
“……”
吴女侠眼光流转,又将长刀收了回去。
只见中年男人踉踉跄跄朝这边跑,路上又是草丛又是荆棘,盛夏时节长得正是茂盛,将有人高,隔不到一丈远就能遮挡视线,中年男人却既不顾荆棘木刺也不管草中可能藏有蛇虫,只往这边跑。
没多久就穿过了草丛,来到几人面前。
“仙师救我!”
中年男人顿时就地一拜,却被道人扶住了。
此人正是太尉府上见过的窦大师。
身边的吴女侠也看出来了,转而将目光移向窦大师所携带的行囊,着重放在其中两个油布包裹的长条盒子上边。
“窦大师快快请起。”
“仙师救我,我命将休矣!”
“大师何出此言?”
“窦某被人追杀,危在旦夕……”
“不急。”
道人拿起旁边的水囊,看见了他干裂的嘴唇,柔声问道:
“大师可要喝口水?”
“多谢仙师。”
窦大师接过水囊,仰头隔空灌水。
小心翼翼,不敢洒落一滴。
吴女侠则笑了一声,抱着刀后退两步,靠着茅屋门框,一边瞄着他们,一边瞄向远处。
“太尉府上一别,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师,今日慕名前来寻访蔡神医,不料没寻到蔡神医,倒遇上了大师,也是有缘。”
“是窦某有幸啊……”
“在下亦有幸。”
“多谢仙师赠水。”
“不必客气。”宋游接过水囊盖好塞子,“大师怎么到了此处的?”
“说来话长……”
“不必急,慢慢讲。”
宋游干脆又盘坐下来,一副慢慢听的姿态。
窦大师则回头看了看,见此处视野空旷,恐怕离得很远的江湖人也看得见,但见这位仙师就在旁边,又一副从容姿态,虽没有说要帮他,也让他的心陡然安定了下来,好似到了避风之处。
脑中一时闪过许多片段,既有那日见仙师从画中走出的惊讶与感触,又有仙师在太尉府的言行神态,甚至还有最后劝自己速速离开的穆道长。
回过神来,道人正微笑着看他。
那女侠则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似是在看有没有江湖人来。小女童生得煞是可爱,也盯着他,眼中除了好奇,却是一片清澈。
皆是天下少有的可靠之人啊。
窦大师立马不再犹豫。
“窦某家传有至宝,是当年出名的祖师传下来的一幅画,后来家教不严,被家中子孙传出了消息,引来江湖人觊觎……”
窦大师一一讲来,道人也认真听着。
与道人此前知晓的消息相比,有相同的,例如长京城外一身正气的武官,也有不同的,例如女侠听闻的江湖传闻中,说的是媳妇泄露消息,窦大师则说是家中不肖子孙传出的消息,应是江湖讹传。
“那位穆先生知晓窦某身怀异宝,不过并未起贪念,而是劝窦某离开。然而长京本就聚集了不少江湖人,许多人都知晓窦某在长京,窦某觉得长京城内怕是待不下去了。”窦大师连连摇头,“幸好在太尉府上时,偶然听说城外的蔡神医医术通神,多半有替人改换面目的本领,在下便想趁着夜色带着东西离开长京,来寻蔡神医,想请他帮忙。”
“原来是来找蔡神医求助的,我还以为伱想利用北钦山山势道路逃出长京地界呢。”吴女侠转过头来,瞄他一眼,插了一句,“但你不知道蔡神医常常云游在外,四处行医,经常不在家中。”
“只想着来碰碰运气。”
“蔡神医确实有替人改换面目的本领,这样的人我还听说过一个,便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换头大夫。不过他们却有着根本区别。”吴女侠一边瞄着远处动静一边说道,“换头大夫是江湖奇人,靠替人改换面目的手段而出名,蔡神医却是正儿八经的名医神医,虽有此本领,却纯粹只是因为医术高超所学甚广、各方各面都有涉猎而已,并不以此出名,两者好比云泥之别。蔡神医也不像那换头大夫一样,只要给钱,什么都愿做。就算你今日运气好找到了蔡神医,他也不见得会帮你。”
“窦某知晓蔡神医必然有所坚持。”窦大师声音都在发抖,“只是一来窦某已别无他法,二来窦某听说蔡神医医术通神,心地善良,窦某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讲给蔡神医听,也许会将他打动。”
宋游听来觉得有趣。
在窦大师的口中,“医术通神”好似也成了一个说明品行的词了。
“不过窦某虽无缘得遇蔡神医,却遇见了仙师,果然不到最后,得失难量。”窦大师说着,又乞求的看向了宋游,“请仙师救窦某一命。”
宋游并没有问他的宝物是什么宝物,只是问道:
“在下要如何救窦大师呢?”
“窦某其实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窦家已无后人,窦某早年间收过一徒,欲传下先祖画技,不过却为保护窦某而死于江湖人刀下,窦某要是死了当年先祖的独门画技可就失传了。”窦大师几乎要流下泪来,“请仙师助我远离此处,找个清净之处,隐居下来,待窦某留下传承之后,愿给仙师当牛做马,以作报答。”
第162章 绝世之画
“远离此处?”
“恳请仙师助我。”
“不知多远才算远呢?”
“自是越远越好。”
“……”
宋游露出了一抹笑意。
几日之前太尉府上,虽与这位窦大师的初见不算友好,可知晓他是被人胁迫,宋游作为道人,自然不会记恨于他。
加上与窦大师早就有缘在先,又知晓窦大师画技高超,接近窦家先祖,心有敬佩。当年那位窦家先祖亦是技艺通神,这般技艺,实在难得,就如当初逸州的孔大师,宋游自然也不愿其自此失传。
方才从窦大师的讲述中能听出一点——
之所以他会来这里寻访蔡神医,并觉得蔡神医大概率会帮助自己,除了知晓蔡神医心地善良、乐于救人以外,便是因为蔡神医的医术了。
窦大师觉得,蔡神医也是个技艺通神之人,一定知晓这般技艺有多么难得,失传了又有多么可惜,自然惺惺相惜。于是自己坦明身份,讲明此时命在旦夕传承将断的局面,蔡神医多半会施以援手。
这种想法,嘴上难以讲述。
不过却是听得出来的。
若是举手之劳,便能救人一命,又能保住一门通神技艺,何乐而不为?
蔡神医乐意。
道人也乐意。
可是啊,要是他有一日之间遁行千里的本事,就不会担忧见不了观中老道最后一面了。
想了想道人才说道:
“窦大师画技高超,已是人间绝顶,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当年先祖的造诣,在下自然乐于帮助大师。只是在下自己游历天下尚且要一步步走,更没有挥一挥手便送窦大师离开千里之外的本事。在下倒是也有用幻术改换容貌的手段,然而只是略通此术,谈不上造诣,用在自己身上倒还勉强,用在大师身上,恐怕最多只能管一天。”
道人说着无奈的看向窦大师:“一天时间,大师又能走出多远?”
“……”
窦大师闻言一时没有回答。
不过也没有露出失望之色。
而是睁大眼睛,原地不动,似是脑中在快速的计较着什么。
片刻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仙师要游历天下?”
“我观传人代代行走天下,游历人间。”宋游微笑着看向他,“看样子大师已有了新的办法。”
“仙师可知我家中宝物是何宝物?”
“只听说是一幅画。”
“……”
窦大师二话不说,从背上取出行囊。
其中有两个长条形的盒子,被油布裹着,一个较短,大致放的便是那幅二虎争山图,一个较长,有半人多长。
打开长盒,里头果然是个画卷。
解开红绳,缓缓打开画卷——
一副奇幻秀丽的山村图随着画卷铺开,逐渐映入几人的眼中。
旁边女侠都朝这方投来了目光。
画中景色远近分明,落笔随意却又极具灵气,即非当下流行的写意山水画,也不像窦大师前些日子画的道人像、将军像那般分毫毕现,仿佛是在写实与写意之间找到了一个玄妙的点,画中景色有几分真切,又充满了意境。
近处只是一条黄土小路,似乎长在湖畔水淀边,路旁长满了芦苇,深秋时节,都抽出了白色的穗,连成一片,好似毛毯般温柔舒服。
整片芦苇朝着一个方向倒去,能让人从画中看到风的痕迹。
湖畔边的小路,路面却很干燥,常有人走,踩得平整,看起来也是十分舒服,让人想去里面走一圈。
小路斜斜的,通向前方。
前方何处?
是一片天墙一般的高山,从最左边一直连到了最右边。顶上虽有参差,却大致是一样高,有着一条接近坦平的山峰线。而在山脚下,只有略微倾斜的地面上坐落着无数民房村舍,正是黄昏,将暗不暗的时候,炊烟寥寥升起。
正是深秋,于是不断有人焚烧秸秆。
升起一连片的青烟。
暮霭沉沉之间,青烟似灰又蓝,却不直冲而上。
要么是被风吹的,要么便是那片山和山下的村庄离得太远,这炊烟升不到顶上去,从此看去,似乎只停留在山脚村舍房屋的上空,然后便被晚风拉扯着成了自南向北的一条烟线,沿着地面铺展开来,铺满了山脚温柔的曲线,有如一层薄纱,盖在了暮色下的村舍上边。
这幅画很大,却不缺细节。
晚归的雁,往回走的牛,夕阳下天边的颜色,刚冒出的第一颗星,一点都不少。
就是不懂画的女子,也怔住了。
就是猫儿,也充满了新奇。
至于道人,则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玄妙韵味,充斥着这幅画,其中生气满满,看似画面静止,却好似一切都在运转。
这哪里是画?
分明是个真实的世界。
哪里是画纸?
分明是一扇门。
道人也渐渐睁大了眼睛。
仅看这一眼,这一行就算寻不到蔡神医,就算不为了暂避长京纷扰,也已经值得了。
何止这一行值得。
再走一千里也值得。
“先祖有作画成真的本领不假,却也不是随便一挥墨,便能成真。”窦大师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宁静,“不仅天时地利不可或缺,机缘与感触到了也还得从内而外有感而发,认认真真,为所画之物倾注心血,赋予灵性,才可诞出生机。”
“此画……”
“此画便是我祖传的至宝,江湖相传,比先祖生前所有画作加起来都要珍贵的宝物,便是它。”窦大师说着顿了顿,看着画神色复杂,“它也确实比先祖生前所有画作加起来都要珍贵。”
“快快收起,虽说此时无风,也莫要沾了灰尘,失了灵韵。”
“遵命。”
窦大师却只是将画暂时收起。
道人回想着画中风景与自己所感受到的玄妙,仍旧觉得回味无穷,说道:“此画极为不凡,灵韵充足,玄妙无比,画中多半已自成一方世界,想来必是当年窦大家倾注毕生心血而作。”
此言一出,女侠顿时一愣。
画师更是大惊。
寻常人看着这幅画,只会觉得画得好,灵觉敏锐之人,便会觉得画上好像有种魔力,让自己觉得可以走得进去,最多觉得这幅画充满玄妙,可究竟玄妙在哪里也说不出来。要说画中自成一方世界,是少有人敢这么想的。
可这却是真的。
“仙师不愧是仙师,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灵韵玄妙,窦某佩服。”
“在下本来也没有一眼看穿的本事。”宋游如实说道,“只是几年前在逸州,曾见过另一位技艺通神的雕刻大师,在下曾去拜访,一番见识之后从大师那里得了一抹造化,因而多了一点本领,刚好是在此道之上。”
“竟是这样……”
“不知此画画的是哪里?”
“是我窦家的祖籍所在,云州沼郡。”
“在下此生必去一趟。”
“说来遗憾,窦某自幼随家父隐居昂州,还从未回祖籍探望过。”
窦大师脸上充满遗憾,但此时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摇了摇头,继续说:“世人皆知我窦家自这位先祖起,便以绘画传家,却不知晓我窦家千年前就曾做过宫廷画师,只是因为后来天子昏庸,要求无礼,先祖不愿再侍奉,加上久居深宫于丹青一道上的进展也很不利,自古以来便没有哪位了不起的画师是从宫廷里出来的,那位先祖为追求丹青一道,这才辞官回乡。”
“先祖高洁。”
宋游随口应付,专心听他讲述。
身边小女童也伸长脖子,端正站着,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位画师。
窦大师虽然害怕江湖人找过来,但也知晓这位的本领,知晓自己当务之急,便是说服这位仙师,而要说服这样的人,绝对是急不得的。
于是保持耐心,缓缓说来:
“自离开宫廷,不受束缚,先祖代代专研画技,追寻山水玄妙,果然进展极快,也逐渐有了我窦家独传的技巧。
“要想于丹青一道走到通神的极致,除了技艺以外,笔墨纸砚也得讲究到极致。
“相传曾有一位先祖游历天下,结识神仙,与之同行,取越州之北凤凰栖息过的万年青桐作纸,总共做出四张,乃绝世好纸,灵韵充沛。
“当年那位先祖回去后自己便用了一张,所作之画虽有神异,但深觉自己画技不够,于是将剩余三张传下,叮嘱后人,画技不到巅峰,不可轻易使用。
“后来陆续又有两位先祖,自以为技艺绝佳,用了两张画纸,但是都与当初那位先祖一样,落笔之前信心十足,画成之后,神异超乎想象,可正是这种超乎想象的神异,反倒使得他们后悔。
“甚至有一位先祖,画完则死,遂更加严厉的叮嘱后人,不得滥用青桐画纸。
“直到后来,有位先祖天赋极佳,相传他在寻常画纸上便能画出神异,到了中年,更是曾画人成活,画虎成真,如此早已,已远超历代先祖。
“不过画纸仅剩一张,他不敢乱用,于是背上行囊,远离他乡,走遍天下,看了不知多少山水。据说他为了等一绝妙风景,可枯等半年。然而绝世的风景看过了不知多少,看得越多,反倒越不知该如何落笔,越发找不到自己想画的东西。
“先祖失意回乡之时,已是暮年,冒着战乱,蹉跎了半生,前朝覆灭了,新朝建立了,却没有找到结果,画纸依旧空白。”
窦大师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宋游则仿佛已知道结果了。
果不其然,只听窦大师充满感慨的说:
“那是新正六年的一个深秋,先祖刚走回故乡,抬头一看,便是画中这幅景色,祥和安宁,他顿时怔住,热泪盈眶,半晌之后,就地提笔,仅用半天时间便做出了此画,画成动天地,一时鬼神惊。”
道人只觉感慨万千,妙不可言。
第163章 托付与仙师
宋游大致已知晓窦大师的办法了。
“只是此画如此神异,大师又曾在太尉府画过我的画像,怎敢把此画与身家性命都交到我的手上呢?”
“俗话说得好,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要想画出骨相神态,画人之前,便要先学会看人,画虎之前,要先学会看虎。窦某虽无先祖的通神本领,但也有自己看人画人的心得。”窦大师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虽曾冒犯过仙师,但也凭此知晓,仙师有大道行大修为,已与仙神无异,心性淡然,品行高洁,自觉得仙师不会贪图窦某这一幅画。”
说着他顿了一下:
“何况此时北钦山上不知多少江湖人在搜寻窦某的踪迹,窦某已是走投无路,若是仙师真想要这一幅画,与其把画交给他们,或是损毁,或是被达官贵人所珍藏,还不如赠予仙师,也许是个比留在窦某手上更好的去处。”
宋游闻言露出了笑意。
却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有趣。
“此画真乃绝世妙笔,应当好好保存,留与后世千千万万年。”道人说道,“大师与家传的独门画技也该流传下去。”
“仙师答应助我?”
“只愿千千万万年后,世人还能看见这一幅画,世间还有窦家的独门画技。”
“窦某拜谢仙师……”
“大师的办法与画有关。”
“仙师高明。”
“说来听听。”
“此画与当年先祖所留画笔有所联系,只以画笔轻触画纸,人便可走进画中,在山水之中存活。里头宛如一片真天地,说是小了一点,可东西之间也有十几里地,南北更是数十里,里头村民十余万,窦某妻子就在其中。”
“真是世外桃源啊。”
“窦某可携带行囊,进入画中,便请仙师带画下山,妥善放好即可,等日后仙师离开长京,游历天下,走到哪里仙师觉得合适,便用画笔开启画中世界将窦某放出。”窦大师恭敬说道,“此画长四尺,要劳烦仙师携带,若仙师应允,窦某感激不尽,若仙师不应,窦某也自认此劫。”
“一幅画而已,不算麻烦。”
“多谢仙师。”
窦大师说着屈身就要下跪。
“只是举手之劳,不可如此大礼。”宋游将他扶了起来,“何况此画灵韵惊人,玄妙无比,在下若能与之共存一段时间,不止有幸,恐怕也能从中寻得不少感悟造化,有助在下修行,所得益处,便算是与大师做个交换。”
窦大师本已起身,闻言又一愣。
他并非愚笨之人。
仙师相助已是大恩,如今还特地这么一说,照顾自己心中感受,又是何等大善?
一时说不出话,只又要行大礼。
“大师不可。”
“仙师恩情……”
“在下姓宋名游,于逸州拙郡灵泉县伏龙观修行,只是一名道人,当不得仙师之称。”宋游现在才纠正他,“大师称一声先生即可。”
“窦某名为窦玄,取字妙仙,真是先前被吓破了头,竟一直未向仙师自报家门,真是不该,还请仙师恕罪。”
“大师请进画吧。”宋游不愿与他多扯,“此时还早,但过一会儿,怕就有江湖人找过来了。”
“好好好……”
窦大师连声说好。
随即从行囊中取出一支不知多少年没再用过的画笔,再次将画展开,持着画笔,只在画上小心一点。
玄妙勾连,灵韵大盛。
道人面容平静。
小女童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
靠后一些的女侠也双手抱刀,背靠着门,一眨不眨的盯着。
“此画只可从外边打开,用时只消以笔轻触画纸即可,仙师若要进画来寻窦某做什么事,请务必在外边事先做好交代。”
“知晓了。”
“仙师大恩,窦某永记于心。”
“……”
“窦某暂且告辞。”
此画有半人多宽,差不多与寻常人家的一扇门差不多大,长有一人多长,悬挂起来,便像是一扇门。
窦大师将画笔交到宋游手上,拿起除了放画的匣子之外的所有行囊,便在两人一猫的注视下,携带着行囊向画中走去。
玄之又玄。
此画好似真的变成了一扇门,此人竟真的穿过了画纸,走入了画中。
女子睁大眼睛,女童也睁大眼睛。
三人全都围了过去。
画上风景几乎没有变化,只是之前天上的归雁不见了,水牛变换了位置,远处沿着山间铺展的暮霭灰烟有了些变化,山脚下的村庄因为离得太远画得太小看不清有什么不同,不过在近处,却多了一道身影。
中年面貌,体态瘦弱,带着行囊,站在小路上,定格着。
“神了!”
“哇!!”
女子和女童都吃了一惊。
中年人的身影依旧在画上定格不动。
道人没有回答,只将画收起。
收到一半,忽然顿住,又将画打开再一看。
那道多出来的身影已在小路上走出了一段距离,似是不放心,还在回头往后看。只是不知画中的他,回头看见的又是什么风景。
宋游这才重新将画收好,放入匣中。
剩下那支古画笔,拿着看了看,也放入了匣中。
画笔并无多少灵韵玄妙,也许当年被那位窦大家所用,确实沾了灵气,现在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幅画乃是这支笔所画成,颇有联系,自然而然笔就成了开启画中世界的钥匙。
可其实宋游也完全可以不用它。
当初在逸州从孔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虽与作画成真有所区别,但也有许多共通之处,凭这一点玄妙的本事,宋游便可以开启画中世界。
当年那位窦大家应该也是一样,有自然开启画中世界的本领,也有自如进出的本事,哪怕身在画中,也能出来。
到了现在,旁人只能用笔开启了。
“……”
宋游摇了摇头,不能亲眼见证当年那位大师的风采,心存遗憾。
没有进画中一观,心也痒痒。
身边的女侠这才开口说:
“这画价值连城啊。”
“恐怕不止。”
“你真一点贪念没有?”
“没有。”
“果然不愧是修道高人。”
“女侠可有?”
“有,大着呢。”
“哦?”
“我只是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去争夺,可这幅画,够我吃八辈子。”吴女侠摇头叹息,“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来这里找蔡神医遇见他,就算不把他宰了也要把画抢过来,拿去换钱。”
“女侠坦然。”
“你真打算把画带回去,等离开长京时再带出去,然后把他放出来、还给他?”
“既已答应,怎能反悔?”
“也是。”
吴女侠露出了笑容,当年两人能在凌波相识,不就是因为守信吗?
“我看他叫伱神仙,一点没错。”
“非也。”
这位女侠自然不知,宋游虽不贪图此画,但只拿回去挂在房中,常常观赏,体会画中神韵,感悟个中玄妙,便已是获益无穷了。
“你怎么带下去?你有没有那种……袖子里可以装东西的法术?”
“没有。”
“那你怎么带下去?这个盒子一看就是装画的,山上这么多江湖人。”吴女侠说道,“哦,你在太尉府中,那些被你弄晕的人里边,听说也有不少太尉府养的江湖人门客,你也不怕他们。”
“差得不多。”
“那你还要等神医吗?”
“自然。”
“行!”
两人便又坐了下来,把匣子藏好。
这才开始生火烧水,煮早饭吃,按照昨晚计划好的,等蔡神医回来。
不时有江湖人来,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女侠说是来找蔡神医的,又有人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女侠抢着答,说没有,这些江湖人便半信半疑的离去了,省去了道人在说谎与麻烦之间纠结。
说起来要多谢她才是。
渐渐过了中午。
小女童等得实在无聊,变成猫去捉了兔子,掏了野鸡蛋,又变回来,干脆掰一根小树枝,在泥土地上练着写字,或缠着道人教她新的字。
吴女侠在旁边悄悄盯着。
太阳斜了一半。
道人剥开煮熟的野鸡蛋,自己吃了蛋白,把蛋黄塞到旁边的小女童嘴里。
“唔……”
小女童坐在门槛上,看也不看道人,只是他递过来就张嘴,嚼吧嚼吧,然后继续盯着地上的几行字,还没吃完便含糊念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发……”
“花。”
“花~”
小女童纠正完,才转头看他,敏而好学:“什么意思?”
“三花娘娘不是知道每个字的意思吗?”
“连起来就不知道了。”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要读一百遍?”
“其义自见。”
“哦!”
小女童答完竟真的小声读了起来,且掰着白嫩嫩的手指,认真数着。
道人也不管,任她去读。
身边女子依然抱着刀坐着,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教她认字的?”
“不久。”
“那是多久?”
“春末的时候吧。”
“两个月。”
“差不多。”
“认的字还挺多。”
“三花娘娘很聪明,而且勤奋好学。”宋游瞄了眼旁边女童,见女童也斜着眼睛朝自己这边瞄过来,读书声也放低了,见自己看她,又飞快的把目光收了回去,继续认真读,他笑了笑,“我教她的字,基本是一遍就学会了,而且很快就能写得很好。”
“挺聪明。”
“是啊。”
小孩子想要得到夸奖的内心啊,真是可爱极了。
“多学字是好事。”
“半下午了,女侠还等吗?”
“我不等了。”
“那我也不等了。”
“你怎么说?还去北钦山找你那什么和师门有缘分的蛇仙吗?”
“此行已知足,便不去了。”
“这就不去了?”
“以后再去。”
“以后是什么时候?”
“大概冬天。”
“怎么说?”
“此山苍茫,冬日风景一定很好。”
道人如此答着,已翻出了装画的匣子,就这么将之背在背后,叫上女童,与女子一同下山而去。
第164章 昂州五雄原有六个
“道士。”
“嗯?”
“三花娘娘已经读了一百遍了,怎么还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真的?”
“真的!三花娘娘害怕数错了,所以读了一百多遍!”
“原来如此。”
“怎么还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那可能是我疏忽了。”道人想了想才想起,“忘记告诉三花娘娘了,古话里面的百啊千啊,一般都是虚数。”
“虚数~”
“就是虚假的一个数,一百并不是真的一百,一千也不是真的一千。”
“那是多少呢?”
“是指代很多的意思。”
“指代很多~”
“书读百遍,就是要读很多遍的意思,并不是真的一百遍。”道人耐心讲解,“有的是一百遍,有的是一百多遍,甚至一万遍也可能。”
“!”
“不过三花娘娘不必着急。一来此事与修行一样,不可操之过急,想要一天读完的话,读再多遍可能也不行。要顺其自然。”道人一边走一边伸手摸身边小女童的头,暖呼呼的,“二来嘛,诗词不见得非要有个明显的意思,有时只懂其中意境,就已经可以了。”
“听不懂。”
“慢慢自然会懂。”
“哦……”
正在此时,前方已出现了几名江湖人。
几人都穿着粗布麻衣,沿着山路无聊的走着,左看右看,不时有一个人冲上旁边的高处,伸长脖子往茂密的草丛中看一眼。
俨然一副搜山、碰运气的姿态。
“前面有人了。”
女侠压低声音提醒着宋游。
“这几人有些面熟。”
“昨天下午就碰见过。”
“原来如此。”
女侠想提醒他不要露怯,坦然一些,也许还能蒙混过关,但瞄了一眼道人,却发现他从容依旧,连步伐呼吸都一如往常,哪用自己提醒?
女侠还想与他商量一下一会儿的应对之策,若是发生了冲突,怎么样可以最简单快捷、干净利落的解决掉冲突,但瞄了这些人一眼,觉得就算不是江湖上的小杂鱼也不算顶尖的高手,这道人有太尉府的手笔在前,又如此从容,想来也无需自己操心。
于是只与他并肩走着,看向前边。
在宋游一行人看见这几名江湖人的时候,这几名江湖人也看见了他们。
初时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宋游这一行人也有些面熟,但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因为宋游的身后背了一个半人长、裹着油布的木匣子——来这山上的江湖人对这种长条的包裹匣子可是警觉得很。
当即有人扯了扯身边同伴,将几人都聚在了一堆,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几眼,随即瞄着走来的一行人。
一个拄杖的道人,长得年轻。
一个蒙面女子,手提长刀。
一个小女娃,娇小可爱,吹着哨子,用一双纯净的眼睛看他们。
还有一匹比驴子也大不了多少的矮马。
这一行人与他们越走越近。
几名江湖人站在原地,几乎随着他们的靠近而转动着头,有人一直打量着他们,有人目光死死的盯着道人身后的包裹,分工十分明确。
吴女侠可以很敏锐的察觉到,这几人中,虽还没有人将手放在刀柄上,所有人却都已经紧绷了起来,蓄势待发。
“几位……”
没有人愿意一上来不知底细的就拿命来拼,有个年纪大些的江湖人便走了出来,露出满面笑意,拱手问:“昨日才上山,这就下山了?”
“是啊。”道人也行礼,“没找到神医。”
“两次相见,也是有缘,还没自报过家门,也没问过几位尊姓大名,算我不对。”江湖人说着,又朝他们一拱手,“在下姓朱名奎,此乃在下的四位结义兄弟,江湖人抬举我们,送外号昂州五雄。”
说完他身后也有两人报了名号。
还有两人似是性格较冷,或是大致知晓之后的事,不愿搞这些,只看着宋游一行人,没有说话。
“在下姓宋名游,不是江湖人,是一名道人,原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修行,携童儿云游至此,听说长京有神医,特来寻访,以增见闻。”
“原来是宋先生,幸会啊。”
“幸会幸会。”
“先生身后这位是……”
朱奎看向了宋游身后持刀的女子。
昨日便有察觉,这位恐怕不太好惹。
“吴所为,无门无派。”
“女侠不像无门无派啊。”
“不愿说,就别问了。”
“好好好,不问不问。”朱奎连连摆手,好像很好说话,随即眼睛一眯,看向了道人背后,“不过先生背后背的又是何物呢?昨日上山,没见到几位身上有这么一件东西啊。”
“友人托付之物。”
“原来是友人托付之物。”朱奎咧嘴一笑,满口大黄牙,“既是友人托付之物,还包裹如此严实,于情于理,我等本不该查探……只是先生也知晓我等在山上搜寻一件宝物,宝物珍贵,比命还贵,不知先生能否打开让我等看看?”
刚一说完,又立马接上一句:
“不是为难先生,看完之后,不是我等所寻的物件,无论是什么,无论价值再高,我等只当没有看见,立马赔罪离去!”
“正是诸位所寻的物件。”
道人抬手与之行礼,诚恳告知。
“!!”
就是这么一句诚恳的话,甚至语气都温和如初,其中意思却是如此直白,一群江湖人瞬间便紧张了起来,盯着那行礼的道人,伸手摸刀。
有人才刚伸出手,有人已摸到了刀柄,有人把刀拔出半寸,可也仅限于此了。
所有人的身形动作戛然而止。
画面似乎按下了定格。
五个人全部定在原地。
甚至每个人的神情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或是惊讶,或是震怒,或是凶狠,眼神看向不同地方,全都定格于此,细细看去,颇为有趣。
吴女侠见状一惊:“定根法?”
“然也。”
“厉害啊道长。”
依然是这么一句,配上她轻松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不像夸赞或恭维,只像一句口头禅。
“呜呜呜~”
小女童吹着哨子,走到其中一人面前来,仰头盯着看。
正在此时,又一道破空声。
“噗!”
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划破长空。
十丈之远,瞬息即至。
“嗤!”
女侠抽刀挥砍只是一瞬。
说时迟那时快,常人远远反应不过来的时间中,雪亮的刀身已到了宋游面前。随即便是啪的一声,这支箭已被长刀精准的拦了下来。
“多谢女侠。”
宋游露出笑意,与她行礼。
吴女侠却不管他,持着刀身影一闪,已沿着箭矢飞来方向追了上去。
宋游笑意越发浓郁。
这个世界的武人虽没有凌空虚度、刀裂山河的本领,但修道之人也不是万能的,多数只是学些玄门手段。说起来,这个世界上九成九的修道之人在争斗中都不见得能稳赢江湖武人。
修行玄门中人的手段自然玄妙,令武人防不胜防,但他们自身也难以抵挡得住武人的刀剑。
哪怕有道人能开坛祈来风雨,有道人能伸手招来雷霆,有道人能轻易降伏厉鬼,只要没有练就刀枪不入的本领,没有别的保命手段,被一刀砍了脑袋、被一箭射穿了身子,该死还是要死,美其名曰兵解,其实死在刀枪棍棒下的修道之人那么多,有几个真的死后得道了?
人生百年,道法难学,少有人能面面俱到。
因而这位女侠表面放松,其实一直保持警惕,就是防备着暗中偷袭,怕自己这个法力高强的道人被人家用暗箭给射死了。
宋游不是那九成九,也该谢她。
片刻之后——
伴随着一阵求饶声,吴女侠拖着一个胳膊比腿粗的壮汉回来了,随手将壮汉往他脚下一扔,这才回了句:
“不客气。”
宋游看向地上的壮汉,笑着问:“足下也是昂州五雄之一?”
“是……是……”
“原来昂州五雄有六个啊。”宋游点头说,“几位心思巧妙。”
“道爷饶命!”
“足下那一箭可是直奔在下的心门而来,在下怎么饶恕足下呢?”
“道爷饶命啊!啊对!小人瞄的腿!喵的腿!都怪小人箭术不精!”壮汉说着连连磕头,“道爷饶命道爷饶命……”
“妙啊。”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道爷饶命啊!”
“在下不爱杀人,只问足下一句,回答对了,在下就绕过足下。”宋游说道,“回答错了,就以一还一,请足下回归天地。”
“道爷饶命!”
“答对即可。”
“……”
“足下杀过人吗?”宋游停顿一下,又补一句,“无辜之人。”
壮汉心中一惊,却是连忙磕头磕得更勤快了,回答道:“道爷明鉴,小人最多做些偷鸡摸狗、为难人的事,哪里杀过无辜之人……倒是有次路边遇到山匪不放我们走,拼杀起来杀了几个,不过若不杀他们,死的可就是咱们了。”
“足下可有说谎?”
“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
“抬起头来。”
“……”
壮汉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看向道人。
目光刚一对视,便是一惊。
那目光平静如水,也广阔如海。
“杀过无辜之人吗?”
道人又问一遍,声音依旧。
壮汉的心中也好似多了一片海,初时风平浪静,可很快起了波澜。小的为波,大的为澜,大大小小千重万重,每一重拍打着溅起水花,或大或小都是道人的那一句问话,使他呆住,说不得谎。
“杀过……”
“多少?”
“两个……三个……”
“篷……”
一阵火焰从内而外,席卷了他。
“啊……”
惨叫声顿时响起。
女童离他很近,觉得奇异,明明有火却不觉得烫,不由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也什么都摸不到,再想看时,已被道人拉到身边蒙住了眼。
可这火却实实在在,将壮汉烧得在地上打滚,痛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