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碧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积云,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烫,蝉的声音比初夏时沙哑了许多。
前面就是翠云廊了。
宋游迈着步子,抬头望去。
一条只能由一人通行的小陌弯弯曲曲,一边是田,一边是土,通往一条被千年古柏所遮盖的官道。
柏是古柏,路是古路,不是多年后才会成为历史,即使在这个时代,它们也已经有上千年的年岁了。
此道名为金阳道,是虞朝时为了打通逸州到关中平原的道路而修建。古人有在路旁栽树的习惯,目的是向人们标示大道的方向,人们看见两旁有树,就不会走岔了。也是从虞朝开始,官方在金阳道两旁栽种柏树,规模最大的时候金阳道上的柏树有数十万株,远远看去,如一条被翠云笼罩的长廊。
因此又称为翠云廊。
再走了几步,行到翠云廊前,便看得更清楚了。
时值夏秋交际时节,古柏呈现出独特的灰青色,千年来无人修剪,枝丫自由生长,狂放交错,郁郁葱葱的叶子连阳光也只能艰难透过,洒在路上斑斑点点,明暗恍惚。
下方是由石板铺成的路,并不平整,每块石板高低好像都不同,铺得也并不紧密,常有间隙坑洼。
宋游停下脚步,往后看去。
走了半天,早已看不见那座熟悉的山、熟悉的道观了。
宋游依然凝望着,神情宁静。
昨日与师父相谈,今早便收拾好了行李,辞别师父和观里的老八哥,轻装简行,半日走了四十里,终于来到了这条知名的大道前。
可是又该去哪里呢?
师父没告诉他,他也不知道。
“……”
良久,宋游才收回目光。
还是继续往前。
没有几步,就踏上了翠云廊,脚底的触感迅速变得坚硬,晒人的阳光也被遮挡了大半。
宋游没再回头了,坚定而沉稳的往前走着,只是时刻留意着路旁景致。
这条路在这个时代的作用不亚于后世的高速公路,将逸州与关中平原连接在了一起,还建有拦马墙,类似后世高速公路的护栏,只是千年风霜不止,使它显得有些残旧了。
即便如此,它仍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要道。
宋游细细感受着这条古道,感受着这个时代翠云廊上的真实画面。
时而骡铃叮当响,有商队从他身边经过,柏树下光影交错,双方互相打量。时而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节奏感,官府的邮差打马扬鞭,飞驰而过。
有时也会碰上背夫。
这是宋游唯一能赶上并超过的。
逸州的背夫往往是瘦小的個头,皮包骨头似的,全身黝黑,背着壮汉也难以承受的货物,杵着竹木杖子,低头默默前行已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哪有余力管身旁的事?
好在有古柏遮阴。
这古柏也无人敢伐。
从前朝开始,朝廷就官方立法保护古柏,军民相禁剪伐,州官离任,须向接任官员清点移交古柏。
传闻在这险峻大山之中、这虞朝建成的翠云廊上、葱葱郁郁的古柏之间,常有年岁太久成精者,甚至有商人夜行,听见过身旁古树与他说话。
可不是嘛——
这些树在此遮阴挡雨,已有一千二百多年了,多少人曾从它们身边走过?只是听怕也学会说话了。
宋游倒真想听见它们与自己说话。
可惜没有。
这一路独行,注定是沉默的。
如此行了不知多久,数着路边土堠已过了四座,算下来又走了二十里路。在古柏枝叶缝隙间找着太阳,也明显朝着西边斜了些许。
宋游有些乏了。
见前方有一古柏,怕是几人才能合抱,树干弧度刚好倚靠,树下地面干净,想来常有人在此歇息。
宋游也不讲究,走过去坐下来。
吃个饼子,喝了点水。
起先心头还想些事情,不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与这个时代的一张张面孔相逢,总有种奇妙的相遇感。当觉得困时,宋游也一点与它争斗的心思都没有,抱好行囊,眼睛一闭,便沉沉睡去。
蝉声不扰人,只是催人眠。
午休间太阳西斜,眼前时而是树影,时而又是光,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如此交错不知多少度。
迷迷糊糊醒来时,竟见一群小人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打闹不停。
每个小人儿都只巴掌那么高,生得苗条,长得漂亮,穿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有男有女,玩得无忧无虑。可当伸手揉揉眼睛仔细看去时,才恍然发现,不过三五只山雀而已。
“呵……”
宋游总算露出了笑意,逐渐清醒过来。
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原本几朵积云不知何时聚集起来,形成了一大块的浓积云,厚得遮蔽天光,因此底部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方向正在道路前方。
接下来恐怕会下雨——
大多数积云都不会带来雨雪,反而多在晴天出现,是好天气的象征,可当它们变成浓积云,便可能会带来短时大雨,视温度气流变化,还可能发展成更凶猛的积雨云。
宋游也无所谓,带上行囊,继续出发。
既外出游历,便是晴是雨都是经历,是好是坏都是体验。
果不其然,走出没几里路,前方浓积云的云底已变得越来越暗,当宋游站定抬头时,只见雨水倾斜而下,刹那间连接了天与地。
这云还在向这方飘来。
“……”
宋游稍作迟疑,选择了折回。
身后一里之处有一亭舍,分左右两座,不知哪朝所设,如今虽破旧,遮风不能,挡雨倒是勉强。
走到亭舍时,雨也刚到。
据之前路上看到的路牌上写,这个亭舍原本是有人卖茶的,不过宋游没有见到茶水贩子,也没见到人,只有亭子里堆了一堆干柴,地上有烧过火的痕迹。眼下来到这里避雨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宋游不慌不忙的选了一座顶棚较好的亭舍,就地坐下,开始观雨。
雨刚来时还有些温柔,只在干燥的地上炸开一朵朵水花,水珠裹进灰尘里,不料眨眼间就变大了起来,一时耳旁满是穿林打叶声。密集的水花在石板上绽放,将石板完全浸透,泥土也被彻底打湿。
浓重的灰尘味儿几乎是扑面而来。
这方天地慢慢变得湿润,山间一切颜色都干净了许多,蝉声也停了,山中道上只剩下了雨声。
淅淅沥沥,噼里啪啦,让人心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倒是越来越晚了,雨却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看这样子,不知还要再下多久。本身午休就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此即便现在雨停,怕也到不了下一站。
宋游如此想着,从观雨听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转头看向了角落那半堆干柴和地上的烧火印子。
应是江湖人在此过过夜。
过两天才立秋,这天倒是不冷,即使山中凉些,在此过夜也不无不可。
宋游心静了,干脆闭上了眼。
大雨落,万物生。
山中灵气也浓厚了几分。
直到天黑,雨才小了。
宋游起身捡了些干柴,放到一堆,又拿了一根木枝在手上。
“风息火起。”
贯穿亭舍的风短暂的停了片刻。
随即是一声轻响——
“篷!”
手中木枝燃起一捧橘红火焰,看着与凡火并无不同。宋游也只将它当凡火用,垂下木枝伸进干柴里,保持片刻不动,才缓缓将干柴点燃。
“呼……”
风又吹了起来,雨斜斜的飘进来,亭舍边缘早已被浸湿了。
火堆燃烧出噼啪的声音,温度传到了宋游身上,身上暖洋洋的,面门有些烫,而他只继续盘腿枯坐,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出神,好似里边藏着极其好看的东西。
有时他会想一想未来的游历规划。
可是注定是想不出来的。
自来到这个世界起,他就在道观中,与师父相依长大,离开的次数挺多,走过的地方却有限。况且他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和兴趣本身也少,了解不足,动力不够,自然很难做个详细规划。
有时他会想一想从前。
有些画面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涌出来。
但更多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看着火堆燃烧,感受着传来的温度,大脑逐渐放空,一种深藏于基因中的安全感和舒适感使他的心越发宁静。
雨小了雨声也小了,山中一时变得安静,最明显的反倒是面前火堆燃烧的声音。
乱山残雨夜,孤火异乡人。
一想到未来不知会独行多远、多久,这样的夜不知有多少个,内心便有一种孤寂感升起来。
想也难捱。
不知多久,隐约有蹄声得得。
宋游将目光从火堆上移开,扭头看向自己来的方向,夜中有一队客商冒雨前来。
牲口以马骡为主,驮着极其大包的货物,看包装应该是茶叶。十来个人,还带了两个镖师,由此可见,这行人应该是从某个比较偏远的地方来的,这一段官马大道还是相对安全。
人还未到,先听见了说话声。
“走不拢了,应该过了那一段了,前面有个亭子,今晚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怕是再走一段哦!”
“前面没得遮雨的地方了。”
“前头有人!”
“在烧火呢……”
宋游依旧坐着,看那群人走近。
第2章 山间有雾鬼
十来个人都是中年样貌。两个镖师很好辨认,穿着一样的衣服,江湖人打扮,一人手上提着眉尖刀,一人腰间插着一把链枷。其余人则是作商人打扮,按大晏规定,服色以黑白为主。
一行人进了另一座亭舍,卸下货物,堆在淋不到雨的地方,这才取下斗篷,抖落一地的水。
亭舍不大,马骡皮实,留在外面淋雨。
十来人用带着方言的口音小声交谈,淋了水又经夜风吹,冷嗖嗖的,有人不禁看向了宋游面对的火堆,还有亭舍角落里的干柴,随即互相努嘴瞪眼。
终于有一人走了过来,对宋游拱手。
“小先生有礼,这柴是你集的?这一夜怕用不完,可否卖我们一些?衣服润了,想烤烤火取暖。”
大晏一朝爱称道士为先生。
宋游现在身上还穿着道袍呢。
“不是我集的,我来时就有,各位如有需求,任意取用。”
“便不客气了。”
中年商客抱了一小捧柴过去,倒是没再来借火,而是自己生了火,随即取出干粮,在火前烤热,就着水一边吃一边小声交谈,不时左看右看。
风将声音吹了过来。
听见他们在讨论先前避雨的决定,略有些争执,宋游大致知道了他们夜行至此的原因。
这一行人都是茶商,本来今天的目的地是前方三十里处的邸店,一种方便商人的住所。奈何中途大雨,有人的货物不知什么原因防水出了问题,怕茶叶浸润,于是找了个地方避雨,可偏偏那一段路最近闹雾鬼,很多人都不敢在晚上走那一段,于是雨刚转小,解决了防水问题,他们就匆匆出发了。
行经此处,天色已夜,走夜路也不是个好主意,只好在此歇息了。
有人说此处早已过了那一段,有人说茶水贩子都搬走了,必是雾鬼在此处作乱。有人说当时不该避雨,有人说刚刚也不该停下来、该继续往前走。还有人讨论到了宋游。
宋游虽着道袍,奈何实在年轻,这年头会捉妖驱鬼的道士十中无一,自然也没人太当回事,交谈两句后便也不再将关注重点放在他身上。
“雾鬼……”
宋游盯着火堆出神。
这是一种山野常见的鬼怪,喜在雾中出没,本事低弱者靠雾掩盖身形,往往靠恐吓来害人,道行高的,则能喷吐雾气笼罩一处,在雾中袭击行人。
不过这种鬼怪通常成不了气候,寻常血气方刚的江湖武人、甚至胆大的壮汉都是不怕它的。
火变小了,宋游又添了柴。
不知不觉雨停了。
山雨停时往往会起雾,以团雾居多,或蓄于山凹处,此时也不例外。
只是这雾似乎有些太浓了。
原先天色虽晚,却也不是一点光都没有,隐隐约约是可以看见远处群山的轮廓影子的,火光照处,也能看见道旁的古柏和树下的杂草,可如今只是一恍惚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好像被大雾充斥了。
浓雾之间不见山也不见树,即使挨着不远的两处亭舍,还燃着火堆,也只能见到彼此模糊的火光。
即使是这火光,也被雾压缩到了极限。
似乎不知不觉间就诡异了起来。
商客们顿时大惊,哪里还不知道,是遭了妖鬼。
“大家不要怕!人越怕,它越凶!”
“说得对!鬼也怕人!”
“加柴加柴!火烧大点!”
“没得柴了……”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原先另一处亭舍的方向,只见火光橘黄。
虽只有三两丈的距离,可中间大雾充斥,看眼下情况,似乎只有这火光照耀的一小片区域是安全的,谁敢穿过浓雾去那边拿柴呢?还是说大家一齐过去,干脆到那边去?
外头忽有冷风吹来。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请来的两名镖师。
带链枷的那位镖师心里打鼓,目光略有些躲闪,带眉尖刀那位迎着大家目光,则是扭头吐了口吐沫,眉头一横自生戾气,怕是小鬼也为之惊惧:
“我去借些柴来!”
“师兄我和你一路!”
“不妨事,师弟你在此守着,护着各位东家,要是中间遇到鬼,爷爷一刀便把它宰了!”
“陈公当心!”
“区区小鬼,去去就回!”
陈姓镖师提着眉尖刀,大踏步钻进了浓雾中,直奔对面火光而去。看他身材不甚高大,倒也有几分气势。
众客商见状,心下稍定。
俗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惧人七分,有这么一個胆大武人,又气血旺盛,寻常小妖小鬼也不怕了。
于是众人只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迅速模糊,隐约见得他还挥了几下刀,用关西口音骂了几句什么,只是这雾除了模糊视线似乎还有模糊声音的效果,才走出没几步,竟然听不清楚。
商客们又紧张了起来,时而盯着那方,时而扭头四下环顾。
不多时,一道身影自雾中走出。
正是那陈姓镖师。
陈姓镖师依然提着眉尖刀,另一只手却是空无一物,只站在亭舍外面,脸上带着些许惊慌:“不好,旁边那小先生昏过去了,快来个人,帮我一起去抬他一下!”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瞳孔都瞪大了。
而那另一名镖师早抽出了身上的链枷,握在手中,垂下来摇晃着,却是不断舔着嘴皮,掩饰紧张心情。
最终还是那名去隔壁亭舍借柴的商人站了起来,强作镇定,甚至还施了一礼:
“我等也只是从此路过,赚些辛苦钱,并未搅扰足下。若足下愿就此离去,我等返回之时还走这里,届时定为阁下带些猪羊香烛来,算作答谢。”
“你说什么?快来这边抬人呀!”
“足下、足下这声音学得不像。”
“……”
那陈姓镖师顿时僵住,睁圆了眼睛盯着他们,只下一秒便如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篷一声炸为一团雾气,融入周边雾里,再无影无踪。
这鬼去得干脆,却更让人心惊了。
一切都和传闻中一样……
可传闻中这鬼可不好对付。
大约又过了弹指一挥的功夫,才又有一道身影从雾中走出,一手提着眉尖刀,一手抱着一捆木柴,匆忙间三两步便从雾中跨了过来,直到走入火光的范围,才放松下来。
这一打量众人,却发现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用惊恐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直勾勾的。
陈姓镖师一愣,目光也凝重起来。
“怎的?发生甚么事了?”
“刚那雾鬼扮作是你,想哄我们出去。”
“可有人去了?”
“它学得不像……”
“哼,小把戏!”
陈姓镖师将左手一松,抱的木柴咕噜噜滚在地上,余光一瞥,见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连忙警惕。
“陈公,那边怎样?”
“哪边?”
“自然是那位小先生那边!他可发现了异常?可有被吓着?你去借柴,他可有不情愿?”
“这……”
陈姓镖师反倒愣了下。
刚才心提得紧,匆忙去借柴,说了几句话,又匆忙抱柴而归,柴都掉了几次,倒是没有在意。如今仔细一想才发现,那边亭舍和那亭中的小先生竟都出奇的平静,此时回想,居然只能想到火焰噼啪的声音,再无其它了。
想了想,陈姓镖师才说:
“多的我也没在意,但我一去说借柴,那小先生立马就同意了,还让我都抱走。”
“你可向他说明了情况?可有请那位小先生过来?”
“李公说笑了,我怎能忘了这事?”陈姓镖师有些不高兴,“我告诉他这边闹鬼,说咱们货多,不方便搬到那边去与他一起,叫他过来,他却只叫我把柴都抱走。”
“这……”
众商客又是互相对视。
还待说些什么,只听呜咽一声,那风声似鬼在哭,寒风带雨,竟吹得亭中火堆摇晃不止,几近熄灭。
火焰一度转为深红色,映照得这雾间亭舍好似阴曹地府。
众人连忙绕成一圈遮风,火才重新燃起,亭子里的光线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带来了几分安全感。
那陈姓镖师持刀而立,又骂开了。
民间有说法,脏话能驱小鬼,也许陈姓镖师抱的是这个想法,也许只是为自己壮胆。
无论因何,商客们也真因此感到了些安慰。可转念一想,练武之人气血旺盛,妖鬼难犯,若有一颗不惧妖鬼的胆大之心就更安定了,可寻常武人似乎也拿这缥缈无定的雾鬼没有办法,恐怕最多自保,难以保全他们。
而且这柴……即使火堆不被阴风吹灭,怕也撑不到天亮。
这雾鬼完全可以等到他们柴火用尽!
刚一想到这个念头,又是一阵阴风吹来。
“呼……”
比刚才更急更寒,好似从皮肤吹到了五脏六腑,直入灵魂深处,让人忍不住战栗。而那火更是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竟一下收缩到了极致,甚至只能看到猩红的木炭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护——
“呼……”
火堆瞬间熄灭。
一时只剩木炭发着猩红的光,映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上,人也与鬼差不了几分了。
木炭还在迅速变黑变灰。
惊恐之间,众人看见浓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又看见不远处有另一团火光,在浓雾中透着模糊的黄。
那边的火竟然没有熄灭!?
“到那边去!”
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立马争先恐后的爬起来,疯狂的往那处火光跑去。
细雨打在身上,透骨的凉。
李姓客商五短身材,又最年长,即使拼了命的跑,也跑得最慢,眼见得那代表安全的火光越来越近,忽然感觉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裳,接着又抓向了自己的胳膊和颈子,冰凉的指尖仿佛要刺入自己肉里,那一刻的他心里已害怕到了极致,伸长胳膊想抓前面人的衣服,却已够不到了。
这下完了……
死到临头,他已想不起那些走商时学过的文绉绉的话,只晓得自己今天怕是要栽到这里了,说不得要被那鬼吃掉血肉吸掉精魂,什么也不剩下。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抓住了他,那茧硬如木头,刮得皮肤生疼。
李姓客商睁大眼睛,发现是那花了不少价钱请的镖师起了作用,此时紧抓住自己手腕,一边往自己身后怒骂,一边以大力气拖着自己往前。
双方好像在争抢一样。
“篷……”
李姓客商隐约见有火光迸现,像是木结被烧炸,身上的阴冷触感顿时消失,身后的拖扯力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抗拒的把自己往前拖的力。
刷!
李姓客商已被扯进了亭舍。
耳旁又回荡起了陈姓镖师吐唾沫的声音,还得意与鄙视的说了句:
“我当多了不得嘞!”
李姓客商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才觉这亭中竟如此安静——
非是没有风声,而是只有寻常风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对比起方才的鬼哭狼嚎,简直风平浪静。而只见亭中火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那阴风像吹不进来一般。
好像和刚到这里时一样。
火光映照处,一年轻人穿着道袍,依然盘坐于地,他面容清秀,神情平静,低垂着头,眼中倒映着火堆的光。
这个亭舍,真的好安宁。
再回头看外边,依然浓雾笼罩,依然有人影晃动,既徘徊不舍离去,却也好似不敢靠近。
“各位……”
是那小先生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扭头看去,目光恭敬。
“今夜就在此休息吧。”
那小先生说着抿了抿嘴,扭头看向亭舍外面,雾中细雨纷纷,他又柔声补了一句:
“莫急,等雨停了,我就来找你。”
第3章 不愁千里路
“先生,听传闻说,这段路上这雾鬼可不好收拾!”李姓客商心有余悸,“它在这里作乱几月有余,此前南华县衙请了庙里的高人来,也没能将此事办了,这大雨过后起了山雾,又正好给雾鬼行了方便……”
“是啊,而且天黑路滑……”
“要不,先生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换个晴天再去寻它?”
“先生若去,陈某愿同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人都想劝说宋游别去。
其中有关心的意味,恐怕也有不想宋游轻易离开的想法,但即便后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话太多了,宋游一时间不知道该回那个,盯着火堆继续看了几秒,还是决定不一一回复了,只对那陈姓镖师说:
“镖头应当留在这里。”
如此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这陈姓镖师是个讲究的人,有信誉有胆识,这样的人无论本事如何,都是值得尊重一下的。
不过这话过后,宋游也不愿再多说了。
没过多久,细雨已停。
宋游直接站起身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柴,便在客商镖师们注视下,独自走入了大雾之中。
此时黑夜孤寂,寒雨刚停,雾中人影闪动,冷风瑟瑟,就连野草都在警惕,唯一无惧前行的,只有那道身影。
众人一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缩在这火堆旁边,担忧的盯着浓雾深处,不知是盼着那小先生回来还是怕雾中又有雾鬼显现。
不多时,雾中火光迸发。
随即有鬼嚎之声,像是凄厉的哭喊,又像是发狠的嚎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嘶!”
客商们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在疙瘩上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心中对那位小先生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然而无人敢去查探。
唯一有这个胆量的陈姓镖师,也不好抛开众人钻进雾里去。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近处又有了动静。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雾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眼前这雾浓郁得化不开,像是冬日里山中的清晨,忽的一阵山风吹来,山雾随之流动,在火光映照下好似能看见那些微小的颗粒,在这朦胧如梦境的景象中,一道身影脚步平缓,逐渐从雾中走出。
那人年轻俊秀,穿着朴素的道袍,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刚刚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进了亭台,在火堆前重新坐下,他才又说了句:
“夜还长,各位早些歇息。”
众人对视一眼,李姓客商领头,其余人纷纷起身,齐齐整整深施一礼。
火焰噼啪响,那小先生已闭上了眼。
众位客商一时却睡不着,面面相觑间,脑中又回想起了方才的画面——小先生在大雾中折回,身影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像是携带着希望,大概有些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幅画面了。
……
这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山风裹挟着雾,寒意扰人,一晚到头醒了好几次,明明没睡好,偏还睡不着。天刚蒙蒙亮时宋游就醒了,而其余客商有一个算一個,也都没睡踏实,不乏彻夜难眠者。
清晨露重,空气湿润,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和黄昏一样适宜修行。
宋游虽然醒了,却继续闭目盘坐。
耳中能听到身边的声音。
露水压弯了野草的腰,又沿着弯腰的弧度下滑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破碎开来。古柏上有松鼠在活动,林子里亦有鸟雀早起了。
那陈姓镖师在小声对李姓客商说,自己那师弟走镖是一把好手,功夫高,敢打敢杀,只是第一次见鬼怪,一时心里发憷才致使表现不佳,希望李姓客商不要在意。
又听李姓客商与其他客商窃窃私语,商量要凑钱答谢宋游,却又纠结于该出多少钱,想大方又想计较。
泥花草露,世事人心,皆是修行。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客商们已重新升起火堆,用小锅烧了开水,恭恭敬敬给宋游端了一碗来。
宋游也不推辞。
以前在道观下山为附近村民解决了问题,村民也是这般恭敬,而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一种大度的体现,更别说感谢了。
“呼……”
山中清晨清冷,朝碗吹一口气,顿时沿着碗沿荡开一层白雾。饼子干得厉害,本就要用水来下,山中夜宿后有一碗热水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
一口下去,自喉咙暖到肺腑。
商人健谈,吃早饭时交谈几句,宋游也对他们多了些了解。
先前知道他们是逸州茶商,也知道逸州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如今又从他们口中知晓,近几年来朝廷在各地收购茶叶的指导价虽然没有变,但具体到地方,却是一年比一年低,于是不少茶商被逼无奈,有人选择将茶叶运到逸都再卖与茶马司,有人则冒着风险,到了逸都卖给专门为西边国家收茶的贩子。
至于他们是哪一类,他们没说,宋游没问。
这群客商还想请宋游与他们同行去逸都,大抵是想报答昨夜救命之恩。可宋游行路向来随心所欲,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想何时走就何时走,如果非要和他们组队同行,既是对他们的拖累,也是对自己的拖累,于是很直接的拒绝了,只让他们一路小心,莫要再在荒山野岭过夜。
喝完水吃完干粮,便到了分别之时。
有意思的是,那陈姓镖师吃过后还带着师弟去林子里翻了些不那么湿的木柴,砍成段放在了亭舍角落,算是补足了昨晚烧掉的量,兴许晾个两天,也就干了。
宋游在旁看着,若有所思。
接着李姓客商又拿出一个小钱袋,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说是谢礼。
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讲究。
这世道妖鬼不少见,民间亦多有捉妖驱鬼之人,有些庙观中也承办此类业务,不是一个稀奇的行业,于是付钱也就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坦然者不拘小节。
而见到宋游接过钱袋,揣进怀里,李姓客商和身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我们吴山茶商在逸都有铺子,就在西城,打听吴山茶铺就行。先生到了逸都,若有用得到的地方,不管是想找个带路的,还是办点什么事,请尽管来找我们。”
“慢走。”
宋游语气柔和且冷淡。
“先生别过。”
“先生别过……”
客商们装上货物,匆匆而去。
昨日少走了些路,今日得补回来。
一时间亭舍又只剩了宋游。
这时太阳才出来,一下子照出了天边的蓝色,光线从云层下斜斜打过来,好似有形状一样,一丝一缕,初时打在脸上没有温度,很快就变得暖洋洋的了。
似乎又是个好天气呢。
“逸都……”
宋游抬头望天,小声喃喃一句,也背上行囊,继续出发了。
不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只见路上一棵棵古柏如水里洗过,枝上悬着水滴,晶莹剔透,不时会滴一滴下来。这早晨仍有晨雾,远看一团团静静蓄积在山凹之处,近看糊了翠云廊,使得古道一眼望不到头,又都在晨光下逐渐消散。
这一段路不会再闹雾鬼了。
第4章 村庙有神灵
大晏商品经济发达,为历朝之最,翠云廊作为交通要道,沿途茶铺逆旅是少不了的。尤以茶铺最多。
茶水铺店是官马大道上的刚需。
向着逸都,越往前走就越多。
这些茶铺不仅可以提供一个休息、喝水的地方,有些还提供简单的吃食,怎么也比带的干粮好。而提供的茶水也是有不同的等级的,最次的就是清水加盐,了不起有点茶味,多给点钱,也能喝到城里卖的煮茶,至于味道如何就看店家的手艺和良心了。
宋游没走多远,见前面有家茶铺,人还不少,蒸屉上升腾的水汽对于山野旅人是不小的诱惑,他便过去坐下,要了一碗茶,两个蒸饼,这才打开客商们给自己的钱袋。
里面都是碎银子,分不清多重。
粗粗一估,大概十来两的样子。
白银作为普遍流通货币在这个世界也就是本朝才开始的事情,此前民间是很少用白银来做买卖的。这倒是方便了宋游这种远行的人。不过目前民间还是多用大晏通宝,也就是铜钱,用银时将之折算为钱。
上次下山,一两白银折钱近一千二。
昨日出门差点掏空了观里的积蓄,共带了十九两银子,铜钱一贯多,那老道要有段时间不能下山买肉了。
加起来似乎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奈何大晏商业繁荣,能买的东西多,花钱的地方多,有钱人多,工作岗位也多,连平均薪水都更高,出了道观那片山和山下的小村小镇,这笔钱花不了多久。
宋游走时没带多少东西,一切都得在路上筹备,东西一旦多了,多半还得再买一匹马骡。
宋游打算到了逸都再买。
茶马互市在逸州虽然由官府掌控,法规上不能私自交易,但在逸都买马买骡仍然比其它地方物美价廉,听说一匹品相不错的西南马只在二十千左右,骡子会更便宜。
买头马骡也不错……
思索着时,茶水已上来了。
一碗铺里最好的茶,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两个蒸饼,比拳头大,原始的浅黄色面团,冒着热气。
宋游一口蒸饼,就一口茶,同时瞄向其它客人。
坐这里的大多还是客商行人,也有些江湖人,赶路时或许沉默,坐下来就会闲谈。
有人说起最近的茶马市,有人说将开的秋闱,有人说哪个庙里显灵、哪段山路有妖,有人讲到庙会,还有江湖人聊起江湖中的盛会,和这碗茶一样乱七八糟,勾勒出世界的一角。
宋游缓慢吃喝,安静听着。
茶桌包了浆,盛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此时的茶不是清泡茶,茶汤是浓稠的,加上这俩蒸饼,吃完后宋游也差不多饱了,便叫店家结账。
总共十多文,茶比蒸饼贵。
宋游数着钱,顺便问一句:“店家,此地距离逸都还有多远?”
“将近四百里,须经四县。”
“四百里……”
据宋游自行感觉,大晏的一里没有前世的一里长,四百米顶天了,脚力好一天走百八十里问题不大。
“前边可有旅店?”
“往逸都走,最近的车马店有六十里,脚程好能赶得上。”店家从他手中接过了钱,看着他数的,因此他也不再数就揣了起来,“不过路上有两個庙子,都是空的,要我说,那车马店也不见得比庙子睡得好。”
“原来如此。”
这个时代很多寺庙都是接受借宿的,尤其是佛门寺庙,功能性极强,远不止拜佛上香那么纯粹简单。
不过路边的空庙的话……
宋游看了眼边上两桌江湖人。
应该是他们的首选吧?
谢过店家,宋游继续上路。
逐渐日已过三竿,今天天气和昨天一样好,阳光下的翠云廊美得不像话。
若有闲心,其实行走其中是种享受。
宋游在几名背夫后头跟了一段,他们走多快他就走多快。有人在前面领着,走路能省不少精神力气。
有时跟着他们找到古道旁的小溪山泉,见他们用手掬水喝,他也用手掬水喝,有时见他们停下歇息,仗着这身道袍和他们小谈两句,问一问路长,听一听别地的风情和方言,都算是收获。
下午阳光继续灼人,蝉鸣聒噪,全然看不出昨日曾有过大雨大雾,大雾间还曾有鬼出没。
宋游停下休息时,一时忍不住,又小憩了一会儿。
睡醒时那群黝黑干瘦的背夫早已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青石古路,林荫光点,青石板中间一串小坑,一直延伸到林荫古路的深处,那是那些背夫走的方向,看不到头。
宋游只好带上行囊,沿着这些小坑,再次独行。
他刚刚是看见了的——
那些背夫们拄着竹木杖子,如同传承一般,每一次都精准的杵在这些坑里,似乎他们与千百年前的背夫先辈们不止是走的路一样,连迈的步子都一样大。
千年来的水滴石穿,才造就了这条道上抹不去的烙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如此走着,只觉脚下每块石板、每株古柏都是时光的见证者,宋游目光闪动间,又想起了前日师父的话:
“你以为在这山中打坐吐纳、读书练习就叫修行吗?”
宋游一听就知道,她想让自己下山了。
这老道年轻时也曾踏遍大江,游遍四海,也因此有了一身不错的道行,她向来不认为枯坐等于修行的。加上宋游早有了解,伏龙观代代人都是要下山游历的,有长有短,却从无例外。
果不其然,很快又听她说:
“你该下山去,去踏遍山川湖海,去看看世事人生,寻访名山仙师也可,偶遇妖魔鬼怪也可,去见你在山上见不到的真实世界,那万里之路中,既有你的修行,也许也能找到你感兴趣的东西。”
原来她都知道啊……
下山便下山吧,宋游也想去看看,这个世界除了妖怪鬼神,还有多少有趣的东西。
不觉渐到黄昏时候。
宋游在路旁一间庙子前站定,抖了抖行囊,抬头打量着庙子大门两侧的对联,不由小声念了出来:
“这条路谁人不走?
“那件事劝你莫为!”
这是一间附近村子自建村庙,一间屋子,里面杂七杂八供了很多神灵,佛道二教都有,也有本地神灵,大致是以前有德行声望的人死后所化。每尊神像身后都写有名讳,有些还写有生平事迹。
村庙离翠云廊不远,常有旅人在此过夜。
宋游已决定今晚夜宿于此。
抬步踏进大门,还有香在烧着,宋游先对各位神像施了一礼,道一声打扰,这才找了个离门远的角落,弯腰吹掉地上的灰,靠着墙盘膝坐下。
地上冰冰凉凉,逐渐被捂热。
晚些时候,陆续又到了七八个人,如宋游猜的一样,几乎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带剑的。
他们借宿于此也是没有办法。
历朝历代为了限制人口流动,通常是不许百姓随意行走的,不过这些规定也只对老实百姓有效,生意人江湖人和宋游这种修道者都各有各的法子。
来往客商有正当需求,是有路引的,走的是官方批准的路子。
江湖人有些有路引,有些没有,倒也有各自的办法,只是中途就不好借宿于旅店了,只好自想办法。
所幸大晏寺庙多,无论有人的没人的,大多都能借宿,只是不要找到那些淫祠邪祀就好。不乏一些武艺高强又胆大气盛的江湖武人,有鬼的破庙也敢去睡一晚。
这官道旁的庙子,自然是正经的。
兴许是同被官府所不喜,也兴许是格外看重人情世故,这些江湖人遇到一块儿,不管先前认不认识、听没听说过的,互相打个招呼,很快就能聊到一起去。即使性格偏静的,遇到别人来见礼,也都立马端正回礼,丝毫也不敢怠慢,生怕传出去坏了自己名声。
这些人吵得很,一直聊到很晚。
还有人来打扰宋游,不过发现宋游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后,就不再管他了。
宋游倒也无惧。
这些江湖人虽然看似凶狠,其实行事讲究,且在这个世界,即使山贼碰见僧侣道人,多数也都不会为难。
不仅如此,白天宋游路过茶铺若是实在没钱,凭这身衣服只讨一碗粗茶来喝,成功率也是很高的,而这些江湖人尤其讲究名声和脸面,碰上他们,说两句好话,大概率还能要个蒸饼吃。
如此折腾到半夜,终于睡觉。
山里的夜无比安静,只有风吹门板和不远处江湖他乡客的呼噜声。
不知不觉间,宋游做了一梦。
梦中仍然是这间庙子,神像和布局都大致一样,只是身边没了那些横七竖八躺倒的江湖人,仔细看,神台上的神像也少了一尊,是比较边缘的一尊本地神灵。
反倒是面前多了一人。
这人一身商贾打扮,颜色却是五彩缤纷,生了一张老实脸,面红如枣,身影似看得清,又似看不清,模样打扮倒是和缺了的那尊神像差不多。
宋游睡前仔细看过这些神像,尤其是那些本地神灵,知道这位被称为王善公,算是当地阴神。
王善公本是前朝人士,家境富裕,当时全国闹灾荒,饿殍遍地,这位王善公开仓放粮,广济难民,最后也许是误判了灾荒的强度,自己家粮食也吃完了,被生生饿死。后当地民众感念他的恩德,为他塑像立庙,甚至于朝廷知晓之后,也对他进行了册封,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神灵。
没等他细想,王善公先向他行了一礼:
“冒昧打扰尊驾,这番有礼。”
“善公深夜找在下所为何事?”
第5章 三花娘娘
“小神乃当地村野小神,生前姓王,敢问尊驾上下?”
“在下宋游,师父取字梦来。”
“尊驾可是道门中人?”
“自小在道观长大。”
“不知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宋游平静的与这位本地神灵对视,“善公找我所为何事?”
“那小神便称先生一句梦来先生。”王善公依然客客气气,“深夜打搅先生清梦,实在冒昧,然此事关乎当地黎民百姓生计,小神观先生修行高深,特来求助。”
“善公请直言。”
“此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王善公稍作沉吟,说话间有着前朝人拖拖拉拉的风格:“十年前有一大妖来到这地,蛊惑人心,还让当地百姓为它建了寺庙祠堂,就在离此地二十里处。”
宋游一听,便差不多明白了。
一人一神大眼瞪小眼。宋游在等他继续说,而他似乎在等宋游接话。
“为何不上报呢?”
“先生请听我说。”
“……”
宋游登时露出无奈之色。
只是这些本地阴神大多是德行出众者死后所化,又有那么大的岁数,作为晚辈,怎么也该多尊重些的,他一个年轻后生实在不好直言挑毛病。
“那我便长话短说。”
“……请。”
“那大妖虽然法力高强,但在几年前,也已经被剿灭了,是由天海寺高人与周雷公携手镇杀的。只是当时想着那淫祠离大道不远,毁了可惜,砸了石像,也能给来往旅客歇脚避雨,便留了下来。近来小神巡游,游至马家湾,发现那庙子里不知为何竟然又有了香火。”
“善公可有前去查看?”
“惭愧惭愧,小神法力低微,又不会争斗,远远看见香火,便不敢再靠近。”王善公露出惭愧之色。
“善公明智之举。”
“这次正是想请先生去往查看一番,若是属实,趁过几日满月,小神便向上禀报。”
“善公怀疑那妖怪借香火重生?”
“小神以为,大概如此。”
“我明日就去看看。”
“先生品性高洁,小神先替周遭百姓谢过先生。”王善公又深深行了一礼,接着说,“先生修为不俗,那妖怪就算重生定也没了先前本事,先生白日里前往,料也不甚打紧,只是就麻烦先生走一趟了。至于地址,小神已写在了纸上,就放在神台前边。”
“善公,告辞。”
“……”
王善公愣了一下,旋即才施礼。
礼刚施下,还未直起身来,这周遭的一切便都化作烟云,瞬间散去,宋游的眼前也黑了下来。
再睁开眼时,自身仍在村庙角落缩着。
村庙有门无光,木门不严,月光自缝隙中照进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斜长的白霜,一排神像模糊可见。
江湖人鼾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身在神台上寻找,没在王善公神像前找到纸张,反而在赤金大帝神像前找到了,应是王善公在表明自己的归属。
画符常用的黄麻纸,书法不错。
他收起纸张,再度打量一众神像。
这种村庙向来不管佛教道教,老百姓没钱给双方一人修一座庙,只好让你们挤在一起了,也别嫌委屈。
中央的自然是当前道教天宫主神赤金大帝,以及佛教万佛之主。两旁各有神灵,基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当前社会上比较有名的神灵。例如此前有本话本小说流传甚广,里面着重描绘了雷部神灵周雷公,于是周雷公在人们心中知名度便水涨船高,在许多新建的尤其是民众自发修建的小庙中,他的位置也变得显眼起来。
倒是不知他本人是否因此受益。
神灵的发展演变大多如此。
随即是本地神灵,非要说管辖和职权的话,山神河神路神村神都有,大多是人所化。
这些人死了后,人们对他们念念不忘,愿力加持,自然化作神灵。朝廷大概率也会封他们个正神之职。
其实在这个世界,道教天宫也好,佛教西天也罢,所谓满天神佛,虽然在民众尤其信徒心中地位崇高,但其本质和这些因愿力而成神的地方小神并无区别。
所以经常出现一朝天子一朝神的情况。
就比如这赤金大帝,传闻他诞生自天地初开,修持苦历过一千三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才得证天帝之位,很多民众对此深信不疑。即使不信他的,多数也以为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他,但其实他的名号近两百年才诞生。两百年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信奉他,甚至都没有他的名号。
在民众心中保持崇高的神灵形象是有必要的,但师父自小就告诫宋游,作为修行者,和普通百姓不同,要对他们有正确的清晰的认识。
但这個认知具体该是怎样,师父却从没给他说过,只让他自己去认识。
宋游还在构建认知中。
借着月光端详神像许久,想也睡不着了,他才转身,迈步推门而出。
半夜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清新,抬头一望,见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几朵云在月光下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边,似在发光,大山则被勾勒出连绵起伏的轮廓来,好一片月下美景。
就此月下枯坐,直到晨光破晓。
……
宋游离开了金阳道,走入了一条支线。
这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就不知道名字了,比金阳道这种连接国都的官马大道要低一级,但也宽敞。
宋游全然不急,一路走走停停,还停下来问了几回路,终于找到这间庙子。
说是离大路不远,其实是在大路旁边的山腰上,可以远远看得见,但走过去怕也要二里地——宋游开始想着王善公说它离大路不远,便一直沿着大路走,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还是问路后折回来的。
到的时候已是下午。
宋游隔着一百来米,把行囊挂在树枝上,便沿着小路往破庙走去,好似全无畏惧之心。
刚一靠近,便闻到了香烛味。
确实是有香火的。
仔细一闻还能闻得出来,应当是当地的自制香,味道偏向于驱蚊的草药,清新提神。
这间破庙和昨晚那间差不多大,形制仿照正规寺庙的宫殿,只是略小一些。而且只有一间独庙。一般乡村自建寺庙多是这种规制,平常也没有僧人道人住持。
不过它比昨晚那间破旧许多。
宋游停在门口,细细打量。
依然是有门无窗,但这间庙子连门都没了,现在挡在门口的是一个竹编的篱笆。墙壁原先刷了红漆,现在不仅多有脱落之处,还有许多裂缝及伤痕,不乏刀削斧砍、雷劈火烧的痕迹,有的甚至洞穿了墙壁。
宋游目光顺着这些痕迹移动,仿佛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当时的打斗现象。
收回目光,走向门口。
篱笆只轻掩着,随手就拿开了。
宋游踏进庙中,深吸了口气,并没有闻到让人不适的味道,只有自制香的草药味道。
再抬头看向神台——
原先的神像早已没了,倒还有神像立过的痕迹,而如今这里放的是一尊泥捏的猫的塑像,相比起原先至少与人等高的神像,它显得格外的小,就是正常猫的大小。
前面一块泥方,被香烛插得千疮百孔,大多都已燃尽了,只有三炷香还在烧着,也烧到了后半截。
果然是自制土香。
就是那种用红纸裹着,里面是草药粉末和一根竹签的那种,很耐燃,香味也很好闻。
另外居然还摆着有贡品。
有煮熟的肉和一指多宽的生鱼。
宋游站在庙子中间,左右扭头,将整个庙子都打量了一圈,又上前到神台前,捻起一根毛发,放到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这才扔掉它,转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位好像没在庙子里。
因公外出了?
而他目前仍不能判断到底是什么情况。
也许是当地成了精的动物,贪慕人间香火,见这里有座庙子,便不知轻重的将之据为己有。
香火对于山精鬼怪有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是当地人自发而为,又恰好有山上的野猫将这里当成了窝巢。
这个年代确实有些地方会把猫当神供起来,以期盼它们能把老鼠捉干净,为家里多留一些粮食。
也可能当年那妖怪真的复生了。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眼见得太阳越来越斜,金色的光芒由门口照进来,一点一点往里面蔓延,将将要把光打在盘膝而坐的宋游脚下时,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宋游不慌不忙的起身看去。
一只猫沿着小路在阳光下缓步走来,小路上乱生的杂草不比它矮,时常被它挤开,遇到土沟,它的身体则好似没有重量一样,轻轻一跃,便优美的跨了过来。
早就知晓庙子里有人,但它也不警惕,仍旧大摇大摆走过来,直到走到门口,一只爪子扒上了门槛,抬眼望见里边的是一名身着道袍的人,它的眼睛陡然凝了一下,才逐渐有了警惕之意。
左看,右看。
沉吟,思索。
扒上门槛的爪子收回去又放回来,终于还是决定走了进来。
见它轻巧的翻过门槛,抬头与宋游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一样,怕是不用手段也能迷人心神:
“道士?”
精怪声带结构和人类不同,没有化成人形的情况下,即使口吐人言,也无法从中辨别男女,最多能从声音中听得出原本的种族,再最多能听出年纪。
这猫说话声音清细,并不沙哑。
“足下怎么称呼?”
宋游客气的对它行了一礼。
“我乃三花娘娘。”
“在下姓宋,三花娘娘,有礼了。”
“你来我的庙子里做什么?”
“昨日夜宿村庙,受当地神灵所托,前来看看这庙里的香火。”宋游站得直直的,却得低着头,“敢问三花娘娘在此聚吸香火可有人类朝廷敕封?”
“那是什么?”
“就是……”
宋游与它对视,却停顿了下。
这只小猫妖道行低微,多半成精不久,且看它眼里透着清澈的愚蠢,怕是得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才行了。
第6章 猫神难当
“就是说,这里是朝廷的地盘,往常来这里给你上香、祭拜的人都是朝廷的子民。”宋游顿了一下,“你占了这个庙子从这些人身上吸收香火,要得到朝廷或天宫的许可才行。”
“他们是谁?”
“……”
宋游又思考了下用语,才说:“理论上说,朝廷管着世间所有人,天宫管着世间所有神。”
“你们找我做什么?”
“不是我们,是他们,我只是受他们所托,过来查看一下。”
“他们找我做什么?”
“找你麻烦吧。”
“……”
三花娘娘闻言也沉默了下,随即继续抬步往前走,小碎步走到神台边,轻轻一跃而上,再蹲到神台上时就比站着的宋游低不了多少了,而它只说:
“是那些人自己给我烧香的。”
“这庙子是你的么?”
“是没有人要的。”
“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世间香火有限,有人给了你,就给不了别的神,或者说就要少给别的神。”宋游说道,“而朝廷和天宫不会和你一只道行低微的小妖讲道理的。”
“那我不吃了就是。”
“恐怕也不行。”
“又为什么?”
“天宫有规矩的。之前这里也有妖怪私自吸纳香火,被诛杀了,你占的这个庙子,原先就是它的。”
“……”
三花娘娘只盯着他,眼睛圆溜溜的。
人类难以从猫脸上看到情绪,但宋游心想,估计它是被吓着了的。
许久之后,它才再开口问:
“为什么?”
“可能它做过坏事。”
“我没有。”三花娘娘盯着他,“我只是帮山下的人捉耗子。而且我原先有庙的,是个小庙,后来有人把我的泥像端到了这个大庙里来,不是我要来的。”
“再小的庙也不行。只是原先没被发现,现在既已被发现,即使我今天不管你,也还会有人来找你的。”
“那怎么办?”
“若你不曾谋害人命,不曾吸人精气,食人血肉,不至于身死。”
“那我会怎样?”
“如果你不跑,也不反抗,我可以带伱去见他们,他们会按照规程制度来办。”宋游对眼前的猫说,“这样对你来说也许会更好一些。”
三花娘娘眼珠子一转:
“好……”
见这道士目光看向别处,它立马就跑。
“刷!”
猫的动作何其敏捷,何况一只有修为的猫妖,几乎瞬间就从神台上跳了下去,下一瞬间便出了庙门。
一直跑上小路,像是一道闪电,只能看得见杂色的影子。跑出一段距离后,三花猫才停下来,扭回头,伸长脖子好使得目光从杂草顶上越过,看向庙子的方向。
“唔?”
竟然没有追上来?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有些疑惑。
又等了会儿,还没有人出来,它换了一个位置,好从大门望进去,见那人依旧站在庙里,不知做什么。
真是奇怪。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下,坐得端端正正,伸着脖子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时间缓慢的过去。
三花猫终于是忍不住,朝庙子走近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探头往里瞅。
却只见那道士淡然看着它:“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了,下次再有人来的话,也许会比我凶很多。”
“你怎么不来追我。”
“我怎么追得上你呢?”
“那我跑掉了你怎么办?”
“……”
宋游看着它的眼神,倍感无奈,却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只是受王善公所托,过来看看情况而已,并不是来抓你过去或者要惩罚你的。再说了,庙里这泥像和你牵扯很深,再远也能找到你。”
“是哦!”
三花猫顿时睁大眼睛,如醍醐灌顶般震惊,又有解开疑惑的畅快,还有为此而生的困恼焦急,那张小巧的猫脸上竟一下子展现出了这么多种情绪。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三花猫就差没团团转了。
“道士以清除淫祠邪祀为己任,你该感到庆幸,我是個假道士。”
“那怎么办?”
“我把你带去见王善公,那是个好心的人,我与他说明你的情况,争取让他们对你从轻发落。当然,在这之前我会去山下打听打听,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再然后……”
“再然后!”
“你会得到你的结果。”
“什么结果?”
“应该会被罚。”
“被罚?”
“大多是被关起来,关在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比如一座塔里。”
“!”
“我不想吓你,但结果大概如此。”宋游看着这只小猫妖,心有些软,“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
“妖怪寿命很长的。”
“!!!”
三花猫依然睁圆了眼睛盯着他,脑子飞速运转。
本能让它想要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它很聪明,聪明又告诉它,留下来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它现在好后悔,之前那几个村民把它的泥像从小庙放到大庙里来时,它就该在晚上再偷偷搬回去的,要是一直呆在小庙里说不定就不会被发现了。
争斗许久,三花猫还是进了庙子。
“那你要带我去哪?”
“不远。”
“现在就走吗?”
“还是明天吧。”宋游抬头看了看天,“今晚就在你这暂住一晚,明天一早过去。”
“不是不远吗?”
“也不近。”
“好……”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了下来,一眨不眨的和宋游对视。
“随意一点吧。”
“好……”
“这不是你的庙子吗?”
“是哦!”
三花猫猛然醒悟,却也放松不下来。
外面马上就是黄昏了,而此前来时燃的那三炷香早已烧尽,只剩下清淡的草药味儿。
三花猫又一跃跳上祭台,吃起了本地的小河鱼,想着这些肉今天定是吃不完了,觉得可惜,于是又扭头想给下方的道士分一点儿,到时也好多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可惜这道士不吃,只吃自己带的东西。
天色逐渐暗下来,温度骤降。
今晚月亮很早就升了起来,比昨夜更圆一些,月光照着愈发清冷,偏这庙子无门,寒风肆意的灌进来。
看了会儿月色,渐觉无聊,回头一看,那三花猫已趴了下来,缩成一团,只有脑袋和身体,不见脚尾,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道士,我要是被关起来了,那还有人给我上香吗?”
“自然没有了。”
“那能出去玩吗?”
“自然不行的。”
“还有肉吃吗?”
“多半没有。”
“……”
三花猫神情颓丧,其实它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它也只是一只猫而已。
别说朝廷和天宫,别说这些道士,就是寻常路过在此借宿的很多江湖人,也是它惹不起的。
夜越发的安静了,只余风声。
过了许久,又听那道士说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啊?”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在我的庙子里自然一点。”
“三花娘娘开了灵智多久了?”
“有几年了。”
“才几年啊。”
“很长了。”
“你是怎么成的妖?”
“就这么成的妖。”
“有什么奇遇吗?”那道士点点头看向它,“比如遇到过什么人,或者吃过什么独特的东西,或者在一个感到尤其舒服的地方呆过一段时间。”
“没有。”
“真没有吗?”
“……”
三花猫不肯出声了,只扭头和这道士对视,一眨不眨,许久才说了句:
“我很聪明。”
“可能。”
宋游收回目光,不再多说。
时间越来越晚,山间也越来越冷。
宋游靠在角落,闭上了眼。
三花猫趴着打呵欠,时而盯着宋游看,时而脑子里冒出乱七八糟的逃生计划,其实只是无聊罢了。
偏偏现在它既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像平常在庙里时那样上蹿下跳,实在为难。
直到凌晨五更,最是寒冷。
寒风进门。
宋游将眼睁开一条缝,将环抱于胸前的双臂抱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能锁住热量一样,再一看旁边,月光下那三花猫趴在一团稻草编的蒲团上,也缩得紧紧地,看上去只是一个不大的小毛团儿。
宋游仿佛有所感触,不免沉思片刻。
次日清晨,山下有鸡报晓。
三花猫比宋游更先醒,就坐在蒲团上,直勾勾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在思考自己未来的命运。
宋游吃了一个昨天路上买的冷蒸饼,便带着它到山下询问了一番,得知山上庙子里确有只灵验的猫仙,谁家若被老鼠祸害得厉害,只消带点鱼肉香烛过去,当夜就能清净,以至于它的名气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十里八乡都有人慕名而来,只求破除鼠害。
问完最后一家,宋游又站在门口不动了,仰头看向远处,陷入沉思。
“怎么不走了?”
三花猫就跟在他的旁边。
“这就走。”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你还不动。”
“我在想……”宋游又瞄向它,“你的信徒分布还挺广的。”
“是的!”
“每天有人来上供,晚上你就去他家捕鼠吗?”
“对的!”
“那要是很远呢?”
“走快一点。”
“那你还挺辛苦的。”
“不辛苦。”
“走吧。”
“去找王善公了吗?”
“是。”
一人一猫走出村庄,宋游迈步走在前头,三花猫不远不近的吊在后头,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走路,只是这幅画面要是换了别人看来,兴许会感到新奇。
第7章 愿与君结缘
重新走上翠云廊,眼前的光景熟悉起来,只是与来时是相反的方向。换个角度再看,也别有一番风味。因此宋游依然走得慢,不时留意路旁风景。
那座村庙渐渐出现在了视野里。
宋游慢步向它走近,却是对身边默默走路的三花猫问:“三花娘娘,你可愿随我一同游历天下?”
“游历天下?”
“就是去走遍这天下的路,去看无数个日出日落,去认识许多人和妖魔鬼怪,去吃各个地方的好吃的,去经历许多令人感动的感触的瞬间。”宋游顿了下,“我师父说,这才是修行。”
“不是要带我去见王善公吗?”
“若三花娘娘愿意,我自会与王善公说。”宋游顿了一下,依然照原先的速度迈着步,又想了想,“或者三花娘娘跟我同行一段时间,待身上的香火气消散,便可自找一山野,重新逍遥自在,也可免去囚困之苦。”
“那我可以回我的小庙吗?”
“还想被抓吗?”
“唔……”
三花猫思索片刻,继续问道:“跟你走的话,要多久才行呢?”
“反正比关的时间短。”
“你要我帮你捉耗子吗?”
“那倒不用。”
“那你要我跟着你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只需做到一点,尽量别在普通人面前说话即可。”
“别的没有了吗?”
“没有了。”
“那你为何要我跟着你?”
“让我不孤独。”
“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一个人,就是孤独。”
“三花娘娘一直孤独。孤独挺好。”
“不孤独也挺好。”
“我不知道。”
“所以……”
“我跟你走。”
“好。”
宋游走进村庙。
三花猫却在门口停下,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向庙里那些高大且涂色鲜艳多彩的神像,只觉相比起来自己那个泥捏的小小的泥猫如此不堪,心里不免发憷。可见到宋游进去,它稍作犹豫,还是迈过了门槛。
现在是正午时分,庙里没有过夜的人,宋游反身便关了庙门。
左右环顾,神台上有香。
多半是江湖人留下的。
这些江湖人知道庙里的老爷们需要香火,自己在此借宿躲雨算是仰仗了这些老爷,因此除了点几炷香,往往也会留下一些香放在神台上,这样之后的借宿者来这里,若是没有带香,也可藉此给老爷们上几炷。
草香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人的敬仰。
“多谢。”
宋游取了三支,不忘道一声谢。
双手持香,摇晃画圈,只画一個圈,香便自动燃烧起来,青烟袅袅。
地上的三花猫眼睛瞪得溜圆。
“请王善公出来一见。”
宋游将香插在泥方上,恭声道。
青烟升而不散,一丝丝一缕缕在空中蓄集,青烟之中,穿着五彩衣裳、满身神光的王善公便出现了,一见宋游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先生有礼。”
“善公有礼。”
“先生可查探好了?”
“查探好了。”
“可是那妖怪复生?”
“并非如此。”宋游对他说道,“只是一只猫成了精,无知且贪慕人间香火,恰好有人给它上香请求捕鼠,便不知轻重的占了那庙子,吸食香火供奉。如今我已将它带来。”
“淫祠邪祀,天理不容。”王善公沉声说道,“多谢先生将它带来,我这就把它拿下,按天条处罚。”
三花猫被吓得缩到了宋游脚边。
“天条如何处罚?”
“若它未曾害人,未吸人精魂气血,压百年,或徒百年,若它有行善事,酌情减半。”
宋游低头看了眼这猫,用眼神传达了“看吧,我没骗你吧”的意思,这才又对王善公说:“可我听说吸纳香火修行是精怪本能,又曾闻无知者无罪的道理,我看这猫妖也是初犯,既无知,所吸香火也少得可怜,再者我观它从未害过人,反倒兢兢业业帮一方百姓除鼠保粮,未行错事,心地不坏,若因此被困百年,实在不公。”
“不知先生意思是……”
“不如由我将它带在身边,好好教导感化。”
“这……”
“善公心善,请网开一面。”
“可天条如此……”
“法律无外乎人情,天条亦有不少不公之处。”
“先生慎言。”
“拜托善公。”
“我也为难……”
“非是让善公不向上禀报,也非是让善公撒谎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已被除去,善公只需如实向上禀报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被一道士带走即可。”宋游顿了下,再次向王善公拱手,“我名宋游,字梦来,师承自阴阳山伏龙观多行道人,善公记下。”
“阴阳山伏龙观……”
王善公一时睁大了眼睛。
此处距离阴阳山不过一百多里,且那阴阳山伏龙观人虽少,名气却大,他自然是听说过的。
想了许久,他也只得叹了口气,对着宋游拱手,又在青烟中消失。
“唔?”
三花猫从惊疑中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似是在寻找消失的王善公,自然没有找到,随即才又看向宋游:
“他走了么?”
“走了。”
“好了么?”
“好了。”
“那我们快离开这里。”
三花猫一扭身就往外跑,跨过门槛后才又在门口停下,回身望着还没走的宋游。
宋游却不解的看着它。
“为何这么急?”
“我在这里不舒服。”
“自卑么?”
“什么是自卑?”
“就是……算了,走吧。”
宋游也起身了,走出庙门。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又仰头问:
“什么是感化?”
“就是影响你,使你产生好的变化。”
“怎么影响?”
“慢慢影响。”
“怎么变化?”
“话说多了,路上会很渴的。”
“怎么变化?”
“慢慢变化。”
“我们去哪?”
“先回伱的小庙,把你的泥像毁了,断绝它与你的联系。”
“然后去哪?”
“逸都。”
“去逸都做什么?”
“三花娘娘是个好奇的性子呢……”
“去逸都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
“那你快想。”
“我尽力。”
刚从孤独的旅途中解脱出来,立马就迎来了一只问题宝宝,这是宋游没有想到的。
“便请三花娘娘多多关照了。”
莫名其妙的,心境便有所不同了。
……
一人一猫回了那破庙。
到的时候又已经是半下午了,一去一来又耗费了一天的时间。不过这个时代向来如此,一切都很慢,几十里山路之间就会蹉跎掉一天的光阴。
居然又有人来上香了。
还是自制的香,配料和自家道观里的有所不同,味道清新,似乎还有驱蚊功效,宋游还挺喜欢的。
供台上多了一条泥鳅。
三花娘娘飞快跳上神台,凑近那三炷香闻了一口,又强自停下,看向供台上的小泥鳅,面露不舍,接着扭头看向门口的宋游:“道士,昨天那个人给我上了香,我还没去帮他捉耗子呢,还有今天这个人,我今晚能不能去他们家把耗子捉掉啊?”
宋游看着它许久,点了点头。
“那泥鳅我能吃吗?”
“想吃就吃吧,反正也是最后一顿了。切记,以后不可以再接受别人的贡品,不可以再吸纳香火。”宋游看着眼前这只三花猫,因为吸食香火,它已经有了一些神道的神通,例如它可以知道每一炷香是谁上的、每一个贡品是谁给的,且能籍此找到他们,“吸食香火会让你不知不觉走上神道,届时就与香火分不开了,等到哪天没有香火了你就会衰弱乃至消亡,而且,你会被天宫正神视作邪神。”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猫在神台上趴了下来,病恹恹的,它舍不得自己的庙子,舍不得自己的泥像和自己的香火,这可都是它几年如一日的捉耗子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
这时候就尤其想念当时的小庙。
那个小庙虽然小,也就眼前这道士一半高,但住一只猫是绰绰有余了。虽然遮不了风却能挡雨,而且在一棵大树下的它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现在想想,简直就是一个温馨的小窝。
三花猫更没有精神了。
等天一黑,它就出去了。
晚些时候,有江湖人来借宿,还带了城里卖的红香,哪怕这庙里只一尊泥猫像,也恭恭敬敬点了三支,说了一些江湖人爱说的场面话,又与宋游打了招呼,这才在破庙另一边住下。
宋游则彻夜打坐,感悟山间灵气。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也不知那三花猫几时回来,总之第二天早上睁眼见到它时,它是有些疲惫的,问它原因,说是那两户人一家在最那边一家在最这边,也不知是哪边的哪边。
“吃过饭就走吧。”
宋游对三花猫说,他手上拿着蒸饼吃着,三花猫昨夜吃了不少耗子,现在还饱着。
边上的江湖人也醒了。
其中有一个衣着不错、还带有跟随的年轻男子,兴许是见宋游穿着道袍,长得也年轻,有结交之意,便拿着他带的风干肉走过来,对宋游说:
“先生也是爱狸奴之人?”
“算是。”
“我也是爱狸奴之人,不过如先生这样,出远门还带狸奴同行,可不多见。”
“是。”
“先生光吃蒸饼可不行,我这有家乡产的风干猪肉,先生可要尝尝。”
“心领了。”
“先生无需客气,同是江湖人,相逢就是有缘,就当早已相识。”
“多谢。”
宋游还是笑着摇头。
这男子被拒绝了却不像其他爱面子的江湖人那般羞恼,而是笑着转身,与昨晚相识的其他江湖人分享,互相几句好话吹捧下来,就又开始称兄道弟相谈甚欢了,仿佛相识已久。
这些江湖人见识匪浅,听到的各方面的八卦也多,即使多有夸张之处,宋游也爱听他们吹牛谈天。
没过多久,蒸饼也吃完了。
“走吧。”
宋游说了句,便起身往外走。
三花猫自觉跟在他身后。
那群江湖人盯着他们,待他们走后,才小声谈论开来。
“这小先生倒真是有趣,出远门还带一只猫。这猫也是有趣,竟会跟着人走,我家猫连摸都摸不到。”
“话说回来,这庙里供的好像也是只猫。”
“是啊……”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神台上那泥像。
正巧这时,却见那泥像如不禁看一样,立时生出了几道裂纹,裂纹飞速扩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眨眼间就遍布了整个泥像,随即哗啦一声碎成碎片无数。
落地时已成泥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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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且借一抹霞光
山下村中,一间低矮的土墙茅屋里,一名老妇人在自制土香。
跟宋游在观里一样,她有一张木制的香桌,和单人书桌差不多大,上面是一块约莫一尺宽的平木板,木板上用锥子扎着一沓约三指宽一尺多长的红纸,用于卷香,下边是一个装满香料的香槽。细看这香料,隐约能辨别得出几样熟悉的原料,被打成了粟米大小的颗粒,呈现出青绿带黄的颜色。
但见老人家用一根与红纸差不多等长的竹片铲起香料,在红纸上倾倒出整齐的一长条,随即拿出竹签,折叠几下将红纸顶部封了口,用手一搓,十分熟练的就卷起了整支香。
再粘好土香底部,一支土香就成了。
如此一支香卷下来,按秒来算,也就十来秒,而老人家动作流畅,每分力都刚刚好,看着实在是种享受。
宋游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老人家满头银丝,专心致志。
房间里满是草药的清香,有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有细微的香末飘在空中,一下子双方都有了形状。
就连三花猫的心都很静。
三十支香很快卷好。
老人家仔细数了数,用茅草捆起来递给宋游:
“小先生。”
“多谢老人家。”
宋游恭恭敬敬将之接过。
这种香一支有手指粗细,比城里的细香要粗不少,一把拿在手里很不容易,可其实三十支才卖六文钱,且成本里边最高的还是这粗糙的劣质红纸。
宋游多付了些钱,算作给老人家先前告知他土香配料的报酬,便道谢离开了。
别看这香便宜,卖不上价,可宋游与之打过交道的那些道观里边,不少道士都喜欢用这种自制的香,其中多数又尤爱用自己亲手调配卷制的香。
倾注过心血,方可通晓鬼神。
离开村子,宋游走上大路,又折回了村庙。这三十支香他只留了三支,其余都放在了王善公神像前。
有借有还,有取有予。
心情舒畅了,方才继续上路。
现在从一人变成了一人一猫。
三花娘娘起初还很老实,兴许是和宋游不熟的缘故,它只老实的跟在他后头,不紧不慢的保持着距离。很快它的天性就被解脱出来了,开始不时的快跑几步到前头去,又回头来看宋游,不时原地站着不动,低头冲着路边的野草闻啊闻,不时被空中的蝴蝶或飞鸟所吸引驻足,等到宋游走远了,它又飞快的小跑着追上去。
有它这么闹腾,这一路倒也没那么无聊了。
没走多远,便遇上了一道关卡,宋游出示了度牒,便成功过关。
先前说过,行脚客商和江湖人各有各的法子,宋游这一类人也有自己的特殊路引。
在这个世界,宗教也受朝廷管制,各朝都有不同,具体到大晏,其实对宗教的管理更严格了许多,与前朝差别最大的一点就是减少了普通宫观寺庙的特权。
例如不再免除各种税收。
不过这毕竟是个有鬼神的世间,对于那些有道行在身的修行高人,还是需要尊重的。
因此大晏有了两级度牒。
普通度牒就是一张纸,上面画着符,写着颁发机构、道观和个人信息,盖着大印,需压在箱子里,否则弄坏了。这种度牒只要是正儿八经的僧侣道人都能拿得到。
另一种则是一个折子。
拿到这個折子,就证明你多少是有点东西的,或是曾经师门长辈有点东西,有一定的免税额度。考虑到世间妖鬼频出,而一部分修行者又有着云游四海辩经论道的硬性需求,因此这个度牒也有着路引的作用,除自身以外,还可携带五名弟子随从。
算是对修行高人的优待。
不过年生久了,这种度牒也难免泛滥,到如今已说明不了什么了。
过了这关,路旁景色产生了较大的变化,左旁的山不再温柔,变得高耸陡峭,右边倒一直和之前一样,道路顺着溪流在山间穿行,三花娘娘每次想看山顶,都得把头仰到最高。
“好高!”
三花娘娘说道。
“三花娘娘见过这么高的山么?”宋游坐在石头上吃着蒸饼,问道。
“没有。”
三花猫扭头看向他。
宋游似这才想起,连忙从手上的蒸饼上掰下没咬到的一小块,弯腰递到三花猫嘴边。
三花猫却只愣愣的盯着他。
正巧这时,一只虫子嗡鸣着从它面前飞过,三花猫只是一抬前爪,就稳稳地将这只飞虫抓在了手掌心,随即只见它将爪子往嘴边一送,等宋游看清时,已经只能在嘴边看到飞虫半透明的翅膀了。
三花猫一边吃着,一边瞄宋游。
“……”
是我不懂事了。
宋游默默收回了拿蒸饼的手。
“你吃不吃?”三花猫对他问,“三花娘娘再去帮你捉两只。”
“不用了,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心领了。”
“耗子呢?”
“也不用,谢谢。”
“唔……”
“三花娘娘听说过吗?”宋游吃着蒸饼,又问道,“前面有个地方叫手爬岩,格外险峻,但风景极佳。”
“什么是手爬岩?”
“就是说要爬着才能过去的一段凿壁小路。”
“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在庙里住,听那些江湖人说的。”
“我很少听他们讲话。”
“挺有趣的。”
“我们要去那里吗?”
“我想去。”
“唔……”三花猫又忽的跳起,精准的捉到只虫子,这次宋游看清了,是只蝗虫,而它只对宋游说,“反正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宋游点了点头。
太阳西斜。
宋游问到第三个当地人家时,总算已经来到了手爬岩下方。
编灯笼的老人戴着竹编斗笠,站在自家门口,高指着左边入云的山崖对宋游说:“这上边就是手爬岩。”
一人一猫高仰头看去。
一面千尺绝壁仿佛就抵在他们面前,离得太近,一时眼前除了这高山绝壁,再看不见其它。
“手爬岩确实是一条近路,但早就没多少人走了。这路危险得很,又湿又滑,山里还经常闹妖闹鬼,每天晚上都鬼哭狼嚎的。倒是经常有人上去玩耍,都是白天去白天回来,没人敢在上边过夜的。”老人家好心的对年轻的小道士说,“现在太晚了,你要是看风景还是明天再上去吧,要是去那上面,天黑前是必须回来的。”
“敢问老人家,爬上去要多久?”
“爬上去一个时辰,回来还得一个时辰,要是从那边走下去,走到底,得要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啊……”
宋游算了算,还来得及。
老人家却不满的瞪他:“你要今晚上去?那可得摸黑走夜路,这山上真的有鬼。”
“不碍事的。”
人死变鬼,鬼天生弱于人。
“就算不怕鬼,走夜路也危险得很。”老人家继续说,“千百年来,这上面摔死的人不计其数。”
“老人家卖我一个灯笼吧。”
“我这可只有灯笼,没有蜡烛。”
“无妨无妨。”
“你这道士不听劝呢!”
宋游也只是笑笑,花了十六文钱,从老人家这里买了个简洁灯笼,常见的形状,竹编框架纤细轻巧,上面糊的是一层米白色的纸,有些偏黄,没有别的装饰。
一人一猫沿着小路往山上而去。
“天阴雨,鬼夜哭……”
宋游呢喃着,嘴角露出笑意。
这是世人对手爬岩的形容。
向上穿过山林,沿着二尺宽的峭壁小路斜着往上,走到最顶上,便是颇具盛名的手爬岩了。
这段峭壁垂直于地面,而小路完全是依据峭壁上的天然裂缝和人为开凿而成的一条不足人高的小道,宽处可能有三四尺的样子,窄处也就能让一个人贴着崖壁险险走过去,全程都得弯着腰,要不然就得手脚并用。
三花娘娘是轻松的,这对它没有丝毫影响,宋游就要走得艰难许多了。
既要弯腰前行,还得担心失足跌落。
不畏山高路远的跋涉者,山川回馈以最奇绝的风景。
从这个角度看,下方山沟被绿荫覆盖,像一块深色的毯子,悬崖上偶有不知名的树,不知扎根于何处,就这么顽强的贴着峭壁生长,被多年山风吹得朝向一个方向,似是迎接勇敢的登山者。
惊奇的是,如此惊险之地,前人不仅在此凿出了这么一条路,还在头顶和峭壁上凿下无数摩崖石刻。
有超度亡魂的经文,有镇压邪祟的神像,很多都开始有些模糊了,岁月一丝丝流淌在它们身上,千年来他们见证着一批一批从这里走过的人,不知是否还能再续千年。
宋游走得很慢,不光是小心,也在慢慢欣赏下方险峻风景,或是抬头与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对视。
这些摩崖石刻年代跨度很大,因此有着不同的画风。有些神灵画风诡异,有些神灵画风阴柔,有些神灵则刻意凸显出强壮的体魄,这些都是当时民众对于神灵形象的幻想,反应出不同时期的社会风气和民间喜好,从中也大概可以判断出这些石刻来自于哪些朝代。
最古老的怕是有上千年了。
宋游细细看着,不止画风和工艺,也看这些神灵的眉眼,似乎能从中看到那些已经远去的时代的一角。
也许在某个时代,此路还未被废弃,还常有人走时,这里真的会有无数妖鬼借地势拦路索命,而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在民众的愿力加持下,真真切切的震慑着这山间的妖魔鬼怪们。
忽然心中有种想法,也许手足并用、弯腰前行不止是开凿难度大,也是为了让从此走过的人在这些镇压妖魔邪祟的神像面前弯下腰来,保持几分恭敬。
天色越来越暗了。
宋游在最高处停了下来,就坐在悬崖边上,两腿自然垂下,吹着山风,决心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今日倒没有阴雨,反倒夕阳如血,红霞满天。
这个时代热爱旅游的人不在少数,很多士大夫和文学家都热衷于自然山水,据山下的老人家说,常有人被手爬岩上的险绝风景吸引,不惧危险攀爬游玩,可却极少有人敢在上边过夜。
在宋游看来,他们真是错过了不少。
可更美的还不是夕阳,而是夕阳余晖褪去之后,头顶已黯淡下来时,天边呈现出的如梦似幻的色彩。
似蓝非蓝,似紫还红,似粉又白,渐变成温柔的傍晚霞光。
天色越暗,天边越美。
宋游怔怔看着,如痴如醉。
在这个世界,纯粹的自然风光和神鬼法术是少有的能吸引到他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极少数的东西,在他心里是这个世界不比另一个世界枯燥乏趣的。
“道士,我们不下去吗?”
“不下去。”
“天黑了。”
“嗯。”
山风吹得有些冷了。
宋游依然坐在悬崖边,欣赏天边色彩和脚下山脉剪影,忽的好似想起了什么,于是伸手拎起刚买的灯笼,一手将灯笼举起来,另一手对着远方天边遥遥一捻,捏了一点虚无投入这灯笼中。
一瞬之间,灯笼之中亮起了如此刻天边一样如梦似幻的光芒。
且借一抹霞光,以消寒夜漫长。
第9章 买鱼穿柳聘衔蝉
山风呜咽,如鬼夜哭。
宋游坐回了安全处。
此处大约有四尺宽。还是据宋游个人的感觉,大晏一尺大概相当于前世的三十厘米左右,此处的宽度也就是住宿学校的架子床的宽度,高度也差不多,反正是站不起来的。
一面石壁,一面悬崖。
盛着霞光的灯笼就放在地上,在这凿壁小路上照亮了一小片范围,于狭窄之处竟也有几分温馨感。
三花猫正在左跑右跑,这边闻一闻,那边嗅一嗅,时不时还走到悬崖边,探出头左看右看,陷入沉思。
看得出它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后内心是有些不踏实的,最后似乎觉得在这个地方最熟悉的竟是身边这个人,于是纠着眉头抬头望了宋游好几次,试探着试探着,一点一点挪到宋游身边趴了下来。
宋游则早已闭上了眼,静心打坐。
山水有灵,山有山灵水有水灵,一山有一山灵,都是不同的,需要细细感悟。
耳旁呜咽的山风,山下之人的敬畏,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于此处留下的绝句名篇,千百年前人们为了保护平安而在绝壁上刻下的每一笔,走过的每一个人,乃至从这里失足摔落的人,都是这山灵蕴的一部分。
山间灵气被风吹来,汇聚于此。
三花猫本是怯生才缩在宋游身边,此时却好似找到了更舒服的东西,又离宋游靠得更近了一些。
夜越来越深,星月先后出来,温度一点点下降,三花猫不由得离宋游越来越近,最后干脆贴着他睡,只觉他身上传来让自己温暖的热量,又有着一种沁爽内心的舒服。
灯笼里的霞光依然亮着。
若是下方有人赶夜路,抬头一看,也许会发现千尺之上的悬崖之间这不同以往的一星光点。
大约夜半时分,宋游睁了眼。
将手抬起来,手上漂浮着一缕灵力。它像是一道流光,呈现出浅黄色,略微透点绿,由内外两层组成,内层是高度凝结的一缕光,外层则透明如气、松散如烟。
这是这一阶段的收获了。
宋游修行的法门为四时轮转法,修行与天时更替、节气轮转有关,修出的灵力往往也带有时节属性。
与师父修的五行法功效恰好相反,可延年益寿,却不擅长强身健体。同时它的每道灵力都自带妙用,却不如其它例如阴阳法修出的灵力那般自带不错的破坏力。
而这世界的灵力就长这样——
中间灵核,外层灵气。只有灵气是消耗品,灵核是本源,是不可被动用的。灵气被消耗掉之后,灵核会随时间及打坐修养重新蕴养出灵气来。打坐修行既可增加灵力,也可淬炼灵核,在此之间找個平衡即可。
“呼……”
宋游吐出一口长气,随手将这缕灵力散在了山间,只余发着黄光的灵核如一根细线,钻回体内。
稍一扭头,身边贴着一只小猫。
宋游盯着它一动不动。
猫的体温比人要高,很难说是三花猫借他的温暖,还是他借三花猫的温暖,总之此刻的它紧挨他入睡,却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被依赖与信任感。而见它睡得正沉,似乎全无烦恼,他的心里好像也安定了许多。
实在不忍动弹,今夜便如此睡去吧。
此后半夜,隐隐有山妖闹出动静来,却也没有来惊扰宋游。人迹罕至之处,往往会成为精怪的乐园,可没有了来往不绝的人类,害人的妖鬼也会消失无踪。
哪怕被冷得醒来不知多少次,但对于宋游来说,仍是一个安静的夜。
次日清晨。
山间有雾,却都在悬崖之下。
宋游背靠着崖壁坐着,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旁边三花猫用爪子拨石头玩。
今天比前几天吃得好些。
昨天不是过了一关嘛,那地儿挺热闹的,宋游买了一些馒头,全挑的肉馅的买,有猪肉馅有鸡蛋馅。虽然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没有肉还是不行的。
只见那三花猫玩着玩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跑到悬崖边沿,探头往外看了眼,回头来对宋游说:
“变成红色了!”
“什么?”
“昨天还是绿的呢!”
“什么?”
“树子!”
“嗯……”
宋游顺着看去。
果不其然,原先那些生长在悬崖上的树一夜之间树叶全都变红了,像是已经就到了深秋。浅色的石壁和下方滚滚白雾在峭壁红叶的映衬下,景色显得精致了许多。
宋游却不显惊讶,只看风景:
“今天立秋呢。”
“立秋?”
“就是秋天到了。”
“冷天。”
“差不多……”宋游将一个新的馒头掰开,“三花娘娘吃馒头馅吗?是肉的。”
“唔?”
三花猫回头盯他。
右爪拨着石子儿往左,左爪本来想去拦,一时没拦住,石头掉下了悬崖,让它愣了一下。
“掉下去了!”
“吃肉馅吗?”
“今早你没睡醒,三花娘娘去那边捉了只小鸟来吃。”三花猫说着,有些遗憾,“可惜只捉到一只。”
“很好。”
这是一只很省心的猫。
宋游很快吃完这个馒头,爬起来弯着腰,说:“山上好冷,咱们下山吧。”
“三花娘娘也觉得冷。”
“走。”
宋游弯腰前行,三花猫在他脚下爬,一边爬一边仰头看他。
“这里这么冷,走起来也不好走,你怎么不走下边?”
宋游笑了笑,却是不语。
此时山雾仍未消散,一侧崖刻鬼神,一侧万丈深渊,只见白云不见底。
旁边石壁上有人题诗: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时还早,晨曦如金,雾中万里山河,小桥流水,村庄隐现,如此原始的山村风景画在后世是难见的,在这样的美景中会让他忘记自己身在一个落后的地方。
……
远远听见吆喝叫卖声,宋游便知道,自己和三花娘娘运气比较好,碰上了这边村庄的集镇。
这种村上的集市一般要隔几天乃至十天半个月才会开一次。
来到如此热闹的地方,三花猫难免有些拘谨,少了在山路上蹦来蹦去的活泼,只紧紧贴着宋游的脚走,使得宋游总担心自己踩着它的脚或它的尾巴。
可惜来得始终有些晚了,集市也快散了,虽还有些商贩不舍归家,却没有找到卖鱼人。
再听到同样的吆喝时,就意味着走了一圈又走回来了。
“道士,你找什么?”
三花猫仰起头来盯着宋游看。
“说了我不是道士。”
“那你是什么?”
“说来复杂。”宋游想了想,对它解释,“我只是在道观长大,虽修习法术,也读道教经典,但既不遵从道教教义,也不供奉道教神灵,即使我师父,也最多算个假道士。”
“听不懂。”
三花猫态度极其实诚。
“就是说,我们只是占了一间道观、穿了道袍的修行者而已。”宋游说道。
“为什么要占别人的道观?”
“是我们自己修的,先辈修的,传下来的。”宋游无奈解释,“目的是享受朝廷对宗教的政策优待,有些好吃懒做的师祖也可以凭它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是听不懂。”
“那你爱叫就叫吧。”
“好的,道士。”
“走吧……”
宋游无奈又遗憾的说道。
刚想离去,一个转身,将近中午时的阳光刚刚好驱散了雾,只见远处河畔柳树成排,在一棵柳树下,有一老叟戴着斗笠坐在河边,手上持着鱼竿,正在起竿。
“三花娘娘,还请在这边等我。”
宋游沿河穿柳而去,很快来到鱼叟身边,恭恭敬敬:“老人家,有礼了,敢问鱼获售卖否?”
“老夫钓的都是小鱼,自己吃的,先生还是去集市上买吧。”
“在下近日与一花猫结了缘,与它相约相伴一程,可却一直未曾给它聘礼,心中愧疚,今日途经此处,想买两条小鱼与它做聘礼,可适才逛遍集市,也未曾买到。”宋游恭敬说,“只好求助于老人家了。”
“如此,赠先生两条又何妨?”
“如何敢受老人家相赠?我当以市价购之!”
“老夫更愿赠予先生。”
“便多谢老人家。”
宋游不敢再多推辞,因为老人家已赠了他鱼,相对的,他也该赠老人家一腔畅意才对。
不多时——
宋游提着两条小鱼,又穿柳而回,三花猫嘴上叼了一只蝉,刚捉的,正端端正正坐在这里等他。
见他走近,它低头将蝉吐在地上:“道士,我刚捉了一只蝉,你要吃吗?”
“谢谢,不了。”
宋游也难得郑重,一边回绝它,一边将小鱼弯腰递与它,态度诚恳:“三花娘娘,我愿与君结缘,这是我给你的聘礼。礼物虽轻,却是我的心意和大晏的传统,还请享用。”
三花猫低头看鱼,又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什么是聘礼。”
宋游直起身来,柔声解释:
“就是寻常人家要想养猫,就得给小猫的妈妈,或者猫原来的主人,或者给小猫自己送礼物。意思就是请猫到自己家里来帮着捉老鼠,辛苦猫了,给的工钱酬劳。”
“听懂了。”
“请享用吧。”
“吃了你的鱼,我就是你的猫了吗?”
“不是。”宋游说道,“三花娘娘还是自己的猫,三花娘娘永远只属于三花娘娘自己,只是在以后的一段路上我们将会并肩同行,互相陪伴,互相扶持,有些地方还得仰仗三花娘娘帮助,或仰仗三花娘娘宽容,所以提前给三花娘娘一些吃的,当做礼物。”
“像是我以前吃的贡品。”
“有一点类似。”
“……”
三花猫盯着他看,若有所思。
……
月初有月票啦!拜托拜托……
第10章 逸都租房
三天之后,逸都城外。
这里的路口明显变大,往来人流变多,地上全是马蹄印,车辙印深深,已经初窥繁荣了。
宋游坐在开设于路口的摊棚下,吃着馄饨,三花猫就趴在他碗旁边,吃着宋游由摊主那买的一团肉馅儿。
身边坐满了来往客商,声音嘈杂。
“听说了吗?凉水坳那一段的雾鬼被除掉了。”
“真的假的?”
“正威镖局放出来的消息,还有吴山茶商都在传,说那一段安全了……吴山茶商信用还是不错的,就更不要说吃这口饭的正威镖局了,断不可能扯谎!”
“南华县又请了高人?”
“听说不是。似乎是一路过的年轻先生,顺手就给除了。硬是一点动静没闹出来,那雾鬼就没了。”
“哎哟!那可了不得!”
“就是泰安寺里的高人,也不见得有这个本事!”
“泰安寺?泰安寺也就名气大,修得好!这逸都哪有多少高人啊,哪个高人在城里修行啊?”
“倒也是,要找高人都得往城外走。”
“……”
“吸溜!”
宋游吸溜着热腾腾的馄饨。
一口下去,肉馅和葱的鲜味在嘴里绽开,使他不由得把头仰起来,眯起眼睛,有一种久违的感动。
虽然来到一个较为落后的年代,但在道观里的这些年来,宋游也不曾在口舌之欲上亏待了自己,他甚至找了许多前世不能吃的食材来弥补另一些方面的亏空——搞不到辣椒番茄,那就搞点熊掌娃娃鱼。
这些天吃够了蒸饼馒头了。
“三花娘娘,好吃吗?”
“好吃。”
“那就好。”
说好要带三花娘娘品尝不同地方的美食,几天下来却连肉也没吃过几次,真是惭愧。
那些客商还在讨论他和雾鬼。
行脚客商赚钱就靠行商,一路是否安全确是他们最关注的问题。山贼还好,至少要钱,鬼可是要命的。
宋游对此兴趣不大,而是一边吃一边思考着逸都住宿问题。
他打算在逸都小住几个月。
一来在此停留歇息,感受一下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的繁华与文化,访问周边名山盛景、宫观寺庙。
二来再过一段时间有整个逸州最大的庙会,一年一度,那是最热闹的了,也许能看到这個世界真正精彩的值得他感兴趣的东西,为无聊的生活添几分乐趣。
在庙会上买马骡也会比较便宜。
那么就得找个住处。
客栈通常以长住服务为主,方便是方便了,就是可能价格不是很美好。
租房可能会便宜些。
“吸溜!”
宋游吃完最后一颗馄饨,又端着斗碗把汤喝得干净,等三花猫吃完肉馅,他端起水倒在自己手心,细心的喂三花娘娘喝饱后,这才结账离开。
共计二十文钱。
一碗馄饨十文,摊主说这团肉馅收一碗馄饨的钱,吃了馄饨清水就不收费了。
再走几步就是城门口。
青砖砌成的城门,坑坑洼洼,满是历史的风霜。
城边站着军校检查进出,墙上还贴着有告示,大致是通缉令和哪里闹了妖鬼希望找高人去剪除的意思。
这些布告还有些意思,其中被通缉的,不乏武林高人和玄门人士,而那些地方妖鬼,宋游看了一眼,将之剪除的报酬大多都挺丰厚的,但想来这些写在告示上贴到这里的妖鬼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此外还有许多牙人和闲汉等在这里。这个年代没有导航,他们可以提供带路、帮工和中介等服务。不过他们的目标客户里似乎很少有道士,或者是怕道士不给钱、给他们讲缘,总之没有凑到宋游身边来的。
宋游走到门口,正纠结着想出声找位牙人帮自己赁屋僦居时,忽然遇上了熟人。
“先生!”
扭头一看,却是那李姓客商一行人。
看样子似乎是出城要回吴山了。
“有礼。”
宋游向他行礼。
脚下的猫也跟着人立而起,学着他的样子对李姓客商行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三天前给它买了小鱼做聘礼后,它就开始偶尔跟着宋游的言行学了。
“哎呀!”
李姓客商连忙回礼,见他脚下行礼的猫,愣了一下,又回了一礼,却是不敢问也不敢怠慢:
“先生这是刚到逸都?”
“路上耽搁了几日。”
“先生要是早到一日,我们也该为先生办一桌酒宴的。”李姓客商倍感遗憾,不知是真是假。
“早到一日,就碰不见了。”
“这倒也是!”李姓客商又愣了愣,“不知先生在逸都停留多久?住在何处?”
“正打算寻一牙人,赁一房屋,短住几月。”
“我们茶铺后方倒有一小院子,虽有些挤了,若先生想短住几日,也可将就一二,省些房钱。”
“不打扰了。”
“我想先生也看不上。不过逸都房牙子水深得很,我有一妻弟,也在逸都干这行当,人还算老实,先生若有需求我这就把他带来见先生。”李姓客商说着咧嘴一笑,“到时候小人也好再来拜访先生。”
“那就麻烦了。”
“请先生稍等片刻!”
李姓客商转身跑去,就在身后没多远处领了一人来,边走边交代,等来到宋游身边时,两人又行一礼:
“先生,这便是我那妻弟。”
“小人王季,见过先生。”
“便委托阁下了。”
“必尽心尽力。”
没有多久,李姓客商一行人再度离城而去,黄土路上,淡淡青山,一串身影越来越小。
而远处仍不断有客商背夫前来。
宋游也跟着王季进了城。
逸都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城市一样,规划得方方正正,道路横平竖直,不易走丢,只是容易在小巷里绕圈。
王季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实在的人,领着他看了几间房子,但是要么是价格超出了宋游的心理预期,要么就是房屋质量或周围环境实在不合宋游需求。
没办法,大晏的城市房价不仅是历朝之最,还超过前朝上十倍。主要原因是大晏取消了“均地制”,也就是不再给每个人分配土地和宅基地了,同时商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人口流动,人口开始往城市聚集,这才导致城市房价迎来了历史上可能是第一波飞涨。
目前逸都城内一套宅子售价怕要千贯起步,租金自然也随之飞涨。
宋游实在无奈,只好拿出了师父讲过的办法:“不知这城中可有什么闹鬼的、不吉利的房子?”
王季听后倒是一愣,打量着他:
“这些房子先生不嫌?”
“真有?”
“还真有!不止一套!有住进去就会生病倒霉的,有会败财运的,有夜夜闹鬼的,先生想要哪种?”
“价最低的。”
“小人知道有一间宅子,地段清净,但买菜也方便,传闻闹鬼,租过几户人家,都没几天就退租了。以前报价一千钱一月,先生若确有想法,小人先带先生去看看宅子,若看中了,也算帮了主人家一个忙。”
“多谢。”
“请跟我来。”
王季得知宋游是第一次来逸都,也是第一次租房,便一边走一边与他讲一些租房规定。
大晏的房牙子还是比较讲究的,主要是因为大晏租房和房牙子受官方严格管控,租房必须通过房牙子,只有通过房牙子的契约才能得到官府的认可,所以每个房牙子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佣金也是规定好的。甚至官府还出台了很多律法来保护租房市场,例如买卖不破租赁,这个说法在这个年代就已经有了。
此外租房市场还有店宅务,是一个掌握房源的政府机构,也就是公租房。
百姓来城里务工、官吏到地上任、外地学习来赶考备考租不起房子怎么办?就可以租店宅务的房子。
许多东西都让宋游感到惊奇。
倒不是惊讶于有这些东西,而是惊讶于现在就已经有了这些东西。紧接着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惊讶仿佛带着一种来自一个更先进文明的优越和傲慢,而这实在是不应该的,于是又不由得陷入反思。
一个时辰后。
两人一猫已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这间院子位于北城,是比较值钱的路段,商业繁荣,取水方便。
院子在一条小巷中间,门外不远有棵大树,大树下有石桌石凳供人乘凉。木门的红漆已经褪色变旧了,院子里原本种的树将枝叶从院墙顶上伸了出来。
门口有行人见又有房牙子带人来看房,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看来确实是有些问题的。
“先生是有本事的……”
王季念叨一句,似在安慰自己。
咔咔的开锁声,有着质朴的金属质感,随着他推开大门,酸涩的声响中,院落出现在宋游眼前。
“先生可进去查看。”
王季说着,自己却站在门口。
宋游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便跨进院门。
看得出院子原先还是比较精致的,有梅有竹,只是久无人住,杂草深深,屋后的竹林长到了院落中来。
“房主说,如果您愿意租,契约上只写一月也可以。按照律法规定,掠房钱每月一付,从第六日起付,前面五日是给您搬家和收拾宅子的时间。”
宋游在院中踱步,回头问:
“价钱呢?”
“还是一月一千。”
“定了。”
“好嘞。”
签下契约,协议生效。
宋游送走了王季。
三花娘娘则在院中左看右看,来到新环境的她心里又开始不踏实了,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似有感悟,忽的扭过头来小声问宋游:“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吗?”
“明天也住这里。”
“后天呢?”
“要住一段时间。”
“这房子好像真的有鬼。”
“嗯。”
“为什么我们要住鬼的房子?”
“三花娘娘怕鬼吗?”
“三花娘娘是猫神,猫神不怕鬼。”三花猫跟着他走,像跟屁虫一样,“可是这是鬼的房子。”
“因为我们缺钱,只好打搅他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缺钱。”
“就是钱不多。”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钱。”
“就是我路上用来买饼子、蒸饼和馒头的东西,也是给三花娘娘用来买肉的东西。买房子住也要用钱。我们买房子少用一些钱,就可以多一些钱来买鱼买肉吃。”
“哦……”
三花娘娘似懂非懂。
刚想问那鬼怎么办,便见宋游转身面朝院中,施了一礼,平静说:“实在是逸都房贵,而我等囊中羞涩,将来一段时间不得不暂住于此,多有打扰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三花猫连忙跟着行礼:
“还请嗨嗨……”
院中静悄悄,只风声吹竹,已近黄昏时候,但阳光仍未消散,斜斜打在院子瓦顶上,瓦松如五彩的花。
不管这满园的杂草,这倒真是一个漂亮的小院子。
第11章 女鬼歌舞
“我们明天再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今天趁着天没黑,先出去买些东西回来。”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是留在院子里休息,还是跟着我一起?”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要我抱你吗?”
“唔?”
三花猫歪头盯着宋游。
“……”宋游对它一笑,“我只是看你走了一天了,有些累。”
“不累。”
“好……”
宋游便又推开门走出去。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他。
现在这个世界似乎正处于从两餐制到三餐制的过渡阶段,视个人经济,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一日三餐了,也有人有时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两餐。这个时间点,一日三餐的人刚开始吃,一日两餐的早吃完了,因此可见许多无聊的人坐在大树下聊天乘凉,有的拿着蒲扇拍打蚊子,有的端着碗,很有生活气息。
见宋游从这院子里出来,歇凉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闲聊,都不由得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见他穿着道袍,目光又微妙了些。
似乎话题度又增加了。
宋游虽只是暂住,却也向他们点头致意,随即才往远处走去。
大晏是没有坊市制度的,买东西在哪买都可以,不过商铺还是有明显的集中性。现在所在的这一部分区域主要以居民住宅为主,要去买东西,得往下走。
还未走多远,那些人就又讨论了起来。
宋游没有仔细听,因为天快黑了,得赶快一点,他只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念叨着要买的东西。
首要的还不是被褥。
现在刚过立秋,还未处暑,城里的天气仍然炎热,而他山里那么冷都能过夜,城里怕什么?
宋游出来时看了一圈,院子里还有扫帚撮箕等清扫用具,不少家具也都是齐的,却没有锅碗瓢盆,而当下首要任务就是买口锅再买个桶,趁时间还不晚把锅开了,再去打水买柴,宋游需要一个热水澡。
顺着门口这条笔直小巷往下,便是逸都的繁华了。
白墙青瓦,檐角如林。
只见道路两旁全是商铺,商铺门口全是各种各样极具個性化的招牌,与后世的古装片全然不同。
有的招牌几乎快放到了路中间来,有的招牌硕大无比。有的店在顶上挂起了巨大的旗帜,有的店就把店名写在店面门口垂下来的巨大帘幕上。还有的店在门口建了巨大的门楼,将街面都占了不少,行人要想过,要么绕一点儿要么就得从这些店的门楼底下钻过去。还有些店天还没黑,就已经点亮灯箱了。
总之怎么显得大气怎么来,怎么吸引目光怎么来,怎么彰显实力怎么来。
后世大家都说古镇太过于商业化,其实对比起来,后世的古镇已经很素净了,至少招牌形制都很统一,市政管理也不可能允许店铺把招牌门楼修到街上来。
而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种文化。
“哇~”
三花娘娘见状不由惊叹,几乎忘了走路。
等回过神来时,宋游已经走远了,从它这个角度往上看,路人背影都差不多,它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站在前边等它的宋游,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一边跑还一边高仰着头,左右乱看。
没走多远,便遇上家卖木桶木盆的店。
宋游买了一个桶一个盆,顺嘴问了店家哪有卖炊具的铺子,放回桶盆后便直接过去,挑了一个铁锅——铁锅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流行多久,却也已经凭借其优越性走入千家万户了。
顺势又再买了一双木屐。
再往回走,天色便暗了下来。
有些店铺阁楼门口已点了灯箱,可以理解为一种大型落地灯笼、发光的招牌,开始迎接大晏的夜市了。
是的,这里是没有宵禁的。
“好多灯笼和蜡烛。”
“三花娘娘喜欢?”
“好亮!!”
“明天收拾好了,晚上带你出来闲逛怎么样?”
“唔……”
三花猫却不回答,而是扭头看宋游:“你喜欢吗?亮晶晶的晚上。”
宋游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这里的夜,还远不够亮。
……
当天晚上。
罗捕头坐在床头,刚从木盆里拿出来的脚被泡得通红,一个妇人拿着帕子替他擦掉水珠。
“听说对面那间院子又有人住了?刚从班上回来就听人在说。”
“我听人说,是个年轻的小先生。”
“小先生?”
“是啊。”妇人拿起帕子站起来,就站在面前与他讲话,“说不定是个有本事的呢,能多住些日子,要是能让那间院子从此清净下来,也是好事一件。”
“清不清净又如何,人家轻易又没有打扰到你,等你睡了,她也消停了。”罗捕头说道,“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有本事的先生?会捉些小妖小鬼的倒不少。”
“心里也瘆得慌。”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行得端坐得直,又都是认识的邻居,活着是个好人,死了就能变坏不成?你怕什么?”
“那你说,这小先生能住多久?”
“年轻人胆气壮,许能撑得久些。”
“久些是多久?”
“谁知道呢……”
罗捕头语气里透着疲惫。
正在这时,对面隐隐飘来了女人的歌声,那歌声幽幽楚楚,如泣如诉,在这夜里,听起来有几分寒意,而这声音是附近街坊邻居都熟悉的。
两人立马停下了各自动作,屏息望向前方,好像目光能透过房门和院墙,看向对面院中景象一样。
罗捕头心里叹气。
明早那小先生怕是又要报官,而他又要象征性派人去走一趟。这几年来前前后后他也经历过几次了,反正那女鬼他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的。
渐渐地他心里反倒清净下来,背往后倒靠着墙,竟专心听起了这小曲儿。
与此同时,斜对面院中——
宋游刚洗完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还带着水汽,衣裳宽松,料子粗糙但不磨人,十分舒服。
听着这歌声,他在房间门口顿了许久,手已扶上了门框却没有推开,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推门而出。只见院中白墙上隐隐有黑影晃荡,长发过腰,令人生惧。
宋游却只施施然一礼:“娘子生得一副好歌喉,唱功更是了得,不知可否再来一曲?”
那黑影陡然顿了一下。
随即蓬然一声,消失无踪。
宋游见状,也是一愣,不由摇头。
再将目光一低,只见一只三花猫就蹲在门口,看这样子,似是在他洗澡的整个过程中都在这里守着他。
“三花娘娘这是何意?”
“什么何意?”
“三花娘娘不是在探查新家吗?怎的又跑到这门口来坐着了?”
“我已经探查完了。听见你在里面搞水,怕你淹死,所以跑到门口来等着你。”三花猫歪头盯着他,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伱在里面做什么?”
“洗澡。”
“人类真奇怪。”
“不会淹死的。”
“奇怪奇怪……”
宋游也不多管它,踩着木屐走回房间,每一脚都嘎吱作响。
房间中早已打扫干净,铺好了崭新的被褥。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一只猫从他脚边窜过去,先他一步上了床,扭头盯他,又说道:
“那只鬼刚刚在说话呢。”
“我听见了。”
“说话声音好奇怪。”
“那叫唱歌。”
“唱歌是什么?”
“是一种好听的艺术表达形式。”
“听不懂。”
“没有关系。”宋游顿了下,又望向三花猫,“三花娘娘今晚也挨着我睡吗?”
“你睡那边。”三花猫看了眼床的另一头,给他示意他睡的地方,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农民揣,“三花娘娘晚上趴在这个角睡就可以了。”
“也好。”
床还是很大的。
宋游躺下来,却一时睡不着。
倒不是因为院中那女鬼。
不知那女鬼什么来历,要做什么,总之他是走的正规渠道赁的屋子,也确实在城中租不起别的房子,未来还须得在这里住段时间。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睡在这里,不如先睡一觉再说。
倒是未来如何安排,让他困恼。
师父让他下山,肯定不是让他换个地方修行发呆,可该如何去找些乐子,却是伤透了他的脑筋。
今天购物路过一片瓦舍勾栏,灯还点得挺亮,这似乎是包含戏剧、舞曲、评话、杂技表演等多种表演形式以及体育运动、吃喝为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场所。
也许可以去尝试一下。
还应该买几本书来看。
若是能买到“旅游图书”就更好了,不仅之后一段时间有了规划,未来该去哪里都能找到建议。
不知不觉的,宋游也睡着了。
晚上隐隐有人在门外晃动,月光下人影与树影共同打在地上,影影绰绰。
这并没有打扰到宋游。
真正打扰到宋游的是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说是睡在床角,却不自觉被宋游被窝里的温度吸引,本能的钻到他的被窝里来。猫的睡眠浅,晚上爱活动,稍微听到外头有些动静它就会在被窝里匍匐前进,钻出来查看,看完又钻进去,有时还会叫醒宋游,问他怎么办。
可也许是好些天没睡过床了,即使整夜被这么打扰,宋游居然也还睡得不错。
清晨被鸡鸣声叫醒,那叫个神清气爽。
第12章 只是闹鬼而已
三花猫四只爪子紧紧摁在地上,每一片肉垫都开了花,而它正用嘴咬住一棵杂草,努力往一个方向拔。
“噗……”
石板缝里生长的杂草被拔了出来。
三花猫迅速稳住身形,避免了被摔个跟头,随即它拖着这根杂草,一直将之叼到了门口。
这里堆着一小堆杂草,大概有十几根的样子。
旁边则有一堆大的,堆了半人高。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弯着腰的宋游,又看了看两堆杂草的巨大差距,一张小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暗羡慕着人类的灵巧,随即又马上跑回去继续自己的拔草大业了。
半个时辰后,院中变得整洁起来。
“三花娘娘。”
“唔?”
“可以请你去房顶,把瓦片上的野草也拔掉么?”宋游几乎站到了门口的位置,伸长脖子眺望房顶,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放过那些瓦松,即使民间有着“家败长瓦松”的说法,认为那是不吉利的。
可是它们真的很好看。
“三花娘娘记得不要把那些长得像花一样的瓦松拔掉了。”
“知道了。”
三花猫两三下便上了房顶。
瓦片一时叮当作响。
看着这间院子在自己和三花娘娘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像是人住的,即使是租的房子,宋游也感觉很不错。
随即又砍了乱竹,剪了梅枝,大约花了一早上的时间。
下午便用于置办各种东西。
宋游并不急着一下子将所有东西买齐、立刻就要把整个院子打造成完美适配自己生活习惯的样子,而是带着三花娘娘在外面街上闲逛,看见什么需要的,就买回去,并不刻意的绞尽脑汁的去想要买什么。
如此居然也花了一下午时间。
这一下午进进出出,邻居们依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宋游有心想打听一下这院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算是对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住处和同一屋檐下的邻居多些了解,可忙碌起来,又觉得没有必要。
对于别人来说,一间闹鬼的院子可能很可怕,对于他来说,也就是有点脏东西罢了。
无关紧要。
如此不觉又到了黄昏。
宋游搬了张老旧的椅子坐在院子里,听风吹竹叶声,看天上带霞光的碎积云。
三花猫在院子里闲逛,不时和他说两句话,例如抱怨这院子里没有耗子,说隔壁人家也养了猫之类的,他一般都会耐着性子回它,与它聊几句。
这个时代的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缺乏娱乐活动,宋游每天都起得很早,但也睡得很早。
相比起前世的生活,它多了天刚蒙蒙亮时的清晨,能感受到清晨的一天是极度完整的。可相对的,它少了许多個天黑以后才刚刚开始的夜。
习惯了倒也觉得挺好。
渐渐地,头顶的云被黄昏映成了金黄色,不多时又被染成了粉色,可粉色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那云便如同燃烧后的灰烬一样变成了深灰色,这片纯净的天空仿佛在提醒宋游他置身于什么时代。
“天黑了呢……”
院中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宋游感觉到一阵阴风,有着寒冷的气息从竹林的方向蔓延过来,扭头看去,似多了一道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楚。
与此同时,三花猫一下跑了过来,停在宋游面前,警惕的左看右看。
“三花娘娘在保护我吗?”
三花猫没有说话,依旧左看右看。
有影子在竹影间闪烁。
宋游仔细看去,仿若有人在起舞。
观赏竹贴着白墙生长,光线一暗下来,白墙上便分不清是竹还是竹影。又有人影在竹影间时隐时现,那面白墙好像成了她表演的背景板,每次看见她的身影,都是不同的动作,而她轻灵如鹤,自在随意。
租个便宜房子,还有歌舞表演。
细想倒也挺划得来。
直到一舞作罢。
宋游才起身又对那方行礼:“娘子既已成阴魂,为何还要逗留阳宅?可是有什么隐情或念念不忘之事?”
无人回复,一如昨日。
宋游想了想才明白——
她可能是执念所至,能阴魂不散已是极致,却是没再保留身前的所有记忆和智慧。这种鬼智商很低,若是恶鬼便是只会害人的怨灵,若不害人,也难以交流,只会凭生前喜好习惯做些事情。
如此也罢,互不打扰就好。
宋游伸了个懒腰,待得阴魂散去,他看向脚边的三花猫,忽的出声问:
“三花娘娘。”
三花猫听见喊声,陡然扭头:
“唔?怎么了?”
“你原先是家猫还是野猫啊?”
“为什么问?”
“突然想问。”
“反正不是家猫。”
“是野猫吗?”
“我有妈妈的。”
“然后呢?”
“饿死了。”
“原来如此。”
这里说的野猫不是指野猫品种,指的是流浪猫,没有主人的猫。
三花娘娘显然不是野猫品种,它是一只有长毛猫血统的三花猫,生得精致漂亮。按它的说法,它的母亲很可能是一只离开了主人的家猫。小猫对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猫的言传身教,它的妈妈习惯了和人相处,所以它才与人亲近。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怎么成的精。”
“就那么成的精。”
“也行……”
宋游摇摇头,也不多纠缠,只是想了一会儿,又对三花猫问:“那三花娘娘应该是只母猫吧?”
三花猫立马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
宋游只好又摇摇头,当没问过。
在院子里又坐了会儿,听了两首曲子,没别的事可做,宋游便也回房休息了。
他有种预感,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夜晚都会这么度过,这么一想,还得多谢这间院子的阴魂,多多少少是为无聊的夜添了一些乐趣。
……
几日之后。
宋游外出买了一盏油灯,打了一壶灯油,还斥巨资买了一本《舆地纪胜》。
《舆地纪胜》是一本这个世界当前比较流行的旅行指导书,里面记录了许多风景名胜地及其交通路线、沿途住宿、周边特产美食等,也记载了一些仙山名水、宫观寺庙。
以助宋游暂观天下。
回到家时,看见隔壁大树下坐着一堆人,有人在乘凉,有人在下棋,他也不由站过去看了看。
几个老人,下的是象棋。
两个人在下,三五个人在看。
不远处还坐着一群人,聊着谁家女儿要出嫁了、谁家儿子讨不着媳妇这类琐事。
夏日蚊虫多又毒,这里人手拿蒲扇,夜里高低都是蒲扇打在身上的声音。
这几日下来,附近邻居对他的态度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起初大家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并不认为他能在这里久居,时常在私下里讨论他能撑几天。可这几天下来只见他每日进进出出,全无慌乱与惊惧,一副已经在这里安定下来的姿态,再结合他初来时穿的那身道袍,众多街坊邻居再看他的目光,就多了些敬意了。
宋游看了一会儿,有人来与他搭话。
“小先生晚上吃过了?”
宋游扭头一看,是斜对面那家的女主人,隐约记得男主人似乎是公门人士。
“吃过了。”
“这间院子都好几年没有租出去过了,就是有人来租,也当天就退租了。”这妇人好奇问,“小先生住这里每晚听见这鬼唱曲的声音,真就一点不惧吗?”
这话一出,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便是不少目光朝宋游看来。
显然大家都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
也许在这几年里头,这间闹鬼的院子帮助他们度过了不少无聊的茶余饭后。大家聊它的话题很久了,这倒是第一次见有人在里边住了这么些天,自然又为它添了一个新的话题。
却只见宋游盯着老人下棋,笑了笑说道:“各位不也听得见么?”
果然不怕!
有人内心一凛。
还以为他睡得早睡得死,听不见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们是知道那鬼在这院子里出不来,何况没人住进去的时候,她只三五天才闹腾一次。”妇人说,“并且我们平日不做亏心事,晚上也不怕鬼敲门。”
“是这个道理。”
宋游依然盯着老人下棋。
木质象棋互相击打,发出清脆声音。
人死后成鬼,鬼天生弱于人,比人更强大的鬼都已经是有道行的了,大多数鬼是比人更弱小的。即使许多恶鬼害人的方式也是通过欺骗和恐吓,一个正常人不贪、不惧,是没多少必要怕鬼的。
甚至宋游还听说过某个壮汉夜遇鬼魂,反倒反过来把鬼给欺负了的事情。
这时又听那妇人问:
“先生是个有本事的,既然如此,为何没把那鬼给除掉呢?”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而已,在下多亏了她,才得以租得这么便宜的院子,怎能恩将仇报呢?”宋游转身对这大嫂微笑着施了一礼,“何况长夜无聊,有她在,也算多了些趣味。”
此话一出,许多听众顿时明了——
这位小先生不仅是真不惧,而且是真有本事的,寻常人避之不及的鬼魂,在他看来却不值一提。
第13章 有人来访
罗捕头今日又回来得晚。
王氏依然端来热水为他洗脚,见自家官人满面疲惫,不由得问道:
“人还是没抓到吗?”
“怎么可能抓得到?”罗捕头长长叹气,“那人多疑又狡猾,我们设了几处陷阱,要么是方法无效,要么就是他提前识破,根本不踩进去。”
“什么方法无效?”
“就是泰安寺高人的法子。”
“知县那边……”
“还有几日期限。”
“要我说,这么硬抓还是不行的,人家虽不会飞天,却会遁地,让你们去抓,这不是在难为人吗?难不成还能把他架起来让他摸不到地?”王氏说道,为夫君细心洗脚,“还是得找高人帮忙才行。”
“还找什么高人?那埋一圈粪的法子不就是泰安寺高人出的么?”
“换个别的高人请教呢。”
“在哪还能找到别的高人?”罗捕头烦躁而惆怅,“除妖驱鬼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些,可他们你也知道,只是一群知道些土方法的胆大之徒而已,最多能出些馊主意,怕是帮不了我。”
“我看对面那小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不如去问问他有何办法。”
“那小先生?高人?”
罗捕头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小先生搬到隔壁好几日了,一点惧怕的意思都不见有,每天正常进出。今日晚上我和他聊了几句,问他难道不怕那院中女鬼,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王氏便将今日晚间的谈话告知了他。
罗捕头听说完后,倒不见得听出了宋游有多少分本事,但也立马觉得这是个妙人。
“不畏阴魂,可能只是胆大,就算有本事,也不见得能帮得上忙。”罗捕头将腿从木盆里拿了起来,也没有立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再过几日没有法子的话,我便带礼过去拜访一下吧。”
王氏又蹲了下去,为他擦脚。
……
日上三竿我独眠,不是神仙胜神仙。
宋游又睡到了中午。
这几日起得是越来越晚了。
有时候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床,有时候早早就起来了,也在房间里打坐修行,一直到中午才出去。
这样能省一顿早饭。
下午便看看书,天气好的话也出去逛一逛,买点菜回来,亲手做顿晚饭。到了晚上则出去歇歇凉,跟四周的街坊邻居凑在一起,听他们聊家长里短,感受一下逸都城的生活。
每天晚上院中阴魂还是照例会高歌一两曲,不然就是在院中跳舞,有时也能看清身形和样貌。
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子。
宋游习惯之后,便毫不在意了,真真只把她当成了枯燥生活的调剂。
甚至被她渐渐养成了听曲的习惯。
有时晚上遇见她突然出现他也不觉惊骇,倒是三花娘娘容易受惊,常常走过一个转角碰见她,或者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碰上她突然出现,会被吓得跳起来。
不过昨晚……
这女子有时会在不同房间乱窜,昨晚竟打开了宋游的房间门,在门口看了他许久,无疑影响到了他睡眠。
要不是良心过不去,他肯定将自己睡到这么晚才醒的原因推到这女鬼身上。
不过这個问题还是得解决才行。
“……”
宋游想了想,决定出去买几张黄麻纸,再买上笔砚朱砂,画几张符贴在卧室门口,让那女鬼不得靠近。
同时这几日来越来越多人听说了他的事,觉得他是有本事的,于是开始有人来向他请教中邪遇鬼之事,还有人想向他求购驱邪或保平安的符箓,宋游觉得此事可行,多少也能挣点菜肉钱。
以前在道观时这也是一大收入来源。
瓦舍附近似乎卖杂七杂八的东西的很多,吃过饭可以去看看。
宋游如是想着,也爬了起来。
昨晚剩的酸菜粥还没吃完,进锅热了热,便是中午的午饭了,也有滋有味的。
吃完洗了碗,宋游直接往外走,只对院子里的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我出门一趟,拜托你看家。”
“知道了。”
三花猫专心玩耍,头都没回。
宋游出门沿小巷而下。
没走多远,便是一片瓦舍。
前面说了,这里是一个综合性的吃喝玩乐的娱乐场所,依托于逸都的繁华,现在虽是白天,却也很热闹。
一路过去,除了唱戏曲的,还有讲评书的,有角力比武的,有投壶射箭的,各有各的看法和玩法。
宋游明明是来买黄纸的,却一时忍不住被那讲评书的老先生吸引,在此坐了下来。
甚至还要了壶茶。
“那阿延齐带着一众亲兵从水上追到陆上,那叫个穷追不舍,非将马元帅杀死在这里不可!关键时刻,马元帅逃上一条小路,阿延齐连忙追上,却只见前方路面上出现了一员大将!
“好威风一员大将!!
“黑盔黑甲黑战袍,脚下黑色虎头战靴,手提一柄红缨枪,胯下一头花斑兽,是面如冠玉,眼似寒星!
“大将身后五百持刀校尉,都长得一般高,各自手提大刀,那刀长五尺,刀头二尺半,刀杆二尺半,大刀是刀寛背厚刃飞薄,背厚有一指,刃厚一丝,光闪闪明亮亮白湛湛冷森森,隔着几丈仍有逼人之寒,每人背后还都背着铁胎弓雕翎箭,一个个好似猛虎生双翅,蛟龙海中游……
“正是陈信陈子毅将军!
“阿延齐当即大惊,陈子毅怎会出现在这里?
“更要紧的是,当前自己手下谁能敌得过陈子毅?又有谁能敌得过这支陈子毅的亲兵?”
这是这个世界一段真实历史。
就发生在几年之前。
当时大晏北方发生战争,三军大元帅马宏不慎遭到伏击,军队大败。即将被敌军主帅俘虏时,眼下在说书人口中热度极高的陈信将军赶到,传闻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喝住了阿延齐的追兵,救下元帅,留下一件传奇。
这位说书的老先生以很激昂的语气讲了这个故事,当然,是有些艺术加工的。
宋游对这种故事很感兴趣。
大抵是觉得此般传奇的故事必定青史留名,那么很多年后,后人在读历史时多半也会读到这个故事吧?读到他在千年前就已经听说过的一样的故事。这对他这个滞留古代的人来说,也算一种安慰了。
于是他一直听完,才起身离开。
没有忘记出来的目的。
随后在瓦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成功找到一家卖黄麻纸的店铺。
画符并不是非得用黄纸,只是长久以来佛道二门和民间奇人已形成了习惯,多数符箓都用黄纸来画。
也不是非得用麻纸。
一般用藤纸麻纸都是可以的,少有用竹纸的,更没有用宣纸的。通常来说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习惯,例如产麻纸的地方便多用黄麻纸来画符,产藤纸的地方便多用藤纸画符,而逸州盛产竹纸和麻纸。
宋游也用惯了黄麻纸。
这家店的纸做得不错,纸张厚实坚韧,这样的纸只要不受潮,经久不易变色。
黄麻纸比白麻纸还要厚一些,也更粗糙一些,呈现淡黄色,背面有些草棍和纸屑,也都不影响使用。只是宋游拿起一张黄麻纸对着天左看右看,总感觉颜色有些不对。
“客官,怎了?”
“不知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总觉得有些偏红呢?”
“哎哟!客官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店家立马堆笑,“这一批纸是昨日才新造的,造纸时小人家中顽童不甚弄了些染红纸的颜料进去,不过寻常人可没客官这眼力!”
“原来如此……”
“这……影响客官使用吗?”
“影响不大。”
店家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又吹嘘道:“客官您来到小店可算是来对了,可不是自我吹嘘,小人自认自己造的麻纸在整个逸都也少有人能及,即使是那些大店,也轻易比不上小人家的纸,也就是小店名声不显,可但凡在小店买过纸的人,保管会再回来!”
“便宜点吧。”
“最便宜了……”
宋游一番讨价还价,买了一沓黄麻纸,又买了一支笔、一块砚台和一条墨,居然也花了三百多文钱。
其中笔墨砚都是最普通的货色,若是要买好的,那就上不封顶了。
这个年代,读书写字是真贵。
朱砂则是换了家店买的。
回去的路上,看见肉铺,想着反正都花了不少钱,便又割了一斤多猪肉,再买了点蒜苗,这才满意而归。
“吱呀~”
刚一推开院门,便见一道杂色影子飞快从里屋跑出来,一见他就说:
“道士,刚刚有人敲门找你。”
“谁呀?三花娘娘给他们开门了吗?”
“好像是那天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些人,还有住在对面的人。”三花猫仰头盯着他,“三花娘娘没有开门,你说不让三花娘娘在普通人面前说话。”
“记得就好,不用畏之如虎。”
“什么?”
“敲门的有两拨人吗?”
“对的,他们还在门口遇上了,还聊了一会儿天。”三花猫说道,“他们说明天再来。”
“知道了,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多礼。”
“我买了猪肉,三花娘娘想吃生的还是熟的?”
“跟你一样。”
“那好。”
宋游也不再管今天来敲门的人,提着肉菜便到了灶屋,开始收拾起来。
大米煮后沥水,上蒸笼。
上好的二刀肉加花椒生姜煮至八成熟,切成薄片,蒜苗洗净切段,在三花娘娘的注视下重新起锅烧油,将肉片以小火煸出灯盏窝,往灶里再添一把火,便嗤一声下入蒜苗。
整个过程宋游都可以独自完成。
而他也一点不手忙脚乱,反而忙中有序,在这人间烟火气里,寻找着属于自己内心的宁静。
无需多的作料,只需以豆豉酱油调味,一道美味的回锅肉便出炉了。
这个年代炒菜兴起也就几十年,也许还没有这道菜,可这座小院已升起了本该属于若干年后的菜香。
第14章 首单进账
罗捕头今日回来得要早一些。
夫人王氏正在问他有没有去拜访邻居,这婆娘八卦得很,倒也让罗捕头想起了下午那群人。
今日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下午他便提了一些礼物,去拜访夫人口中越发具备高人风范的新邻居。可他站在门口敲了半天门,里边也没有回应,只听见了几声猫叫。
反倒是离开时又碰见了几名外地茶商和两名镖师,提着家乡带来的礼物,竟也是去拜访那小先生的。
互相一问,罗捕头才知道——
自家对面新搬来的那小先生竟然就是路过凉水坳时、随手剪除了那作恶数月的雾鬼的高人!
那雾鬼作乱于金阳道,本来也快上城门布告了,如今一朝被除,故事早已在逸都传得满天飞。尤其是南华县请了高人也未能将之除掉,竟被路过高人随手灭了,便更让人讲起来津津有味。
却没想到这般高人竟然就在身边。
有剪除雾鬼的本事,虽说罗捕头仍然觉得不一定能帮上自己,却也已经值得自己加倍尊重了。
想想自己今日备的东西,一包红糖,一壶好酒,算是这年头走亲访友常带的礼品里边不错的了,寻常百姓人家还不见得有这个财力,可比起那些茶商带的东西,多少显得少了些心意。
“明日我备上厚礼,再去拜访。”
罗捕头对夫人说着,却又听见了对面院子里传来的幽幽歌声,是最纯净的人声,初听觉得瘆得慌,听久了倒是觉得比勾栏瓦舍里那些歌女还要唱得好些。
不知那小先生此时归家了没有,若已经归家了,现在又在做什么?便当真是对家中之鬼毫不在意?
……
宋游扫干净了院中的石桌,乘着傍晚凉爽,便在院中吃晚饭。
今日难得奢侈,蒸了一碗白米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年代的米一蒸出来就有一股浓郁的饭香,是隔着一两户人家都能闻到的香气,闻着便食欲大振。宋游盛了一碗,又另拿了一个盘子,给三花猫夹了些肉,也给它配上一小坨米饭,一人一猫便在这黄昏时安静的消磨着时光。
院中仍然人影晃动,有鬼在唱曲儿。
一人一猫却好似不知晓一样。
“好吃吗?三花娘娘。”
“好吃的。”
“那就好。”
宋游夹一片肉下白米饭,唇齿间是熟悉的味道,他也露出了笑容。
人间烟火本是凡人的诗歌,酒足饭饱之时最容易满足,加上三花娘娘的陪伴,独居在此也不觉孤独了,甚至他有了一种即使在此长住下去也不无不可的感觉。
吃过晚饭,坐着回味了一会儿味道,待得夜深了些许,宋游便点了油灯,试了试新笔,开始画符。
伏龙观不以符箓出名,宋游会的几种符箓,也都是历代观主游历天下时所得。
市面上最常见的、也是人们去宫观寺庙经常求的符箓无非两种,一种驱邪避鬼,一种便是保平安的。
靠灵力驱邪避鬼的符箓宋游会几种。至于保平安的符,通常需要沟通神灵,借助各自神灵的力量,而伏龙观里虽然摆放着一大堆道教神像,却也只是每年腊月二十三为它们打扫一下灰尘而已,对他们尊敬有限,所以伏龙观的道人通常是不会这类符箓的。
宋游今日也只画辟阴符。
这种符专驱阴鬼。
一时灵力吹风,笔走龙蛇,油灯的火豆随之颤抖,使得院中光影明灭不定。
三花猫好奇心重,起先在地上仰头张望,这样实在看不清楚,于是又干脆跳上石桌,凑近了看。
好在它看归看,倒也不打扰宋游。
一人一猫仿佛有着天生一样的默契。
直到连画五张,宋游才收手。
将之小心折好,其中一张用麻线串起来,就挂在卧房门口,可保女鬼难以进入。其它房间就不挂了,既然说好和平相处互不打扰,便也该给人家多留些活动空间才是。
“对不住了。”
宋游向竹林方向施了一礼。
抬头一望,满天群星,四周街坊邻居早已歇息了,远处春明街的动静也传不到这里来,夜安静极了。
“似乎是处暑了呢。”
“处暑是什么?”
“就是快要转凉了。”
“哦……”
“睡吧,三花娘娘。”
“好……”
三花猫跟着他进屋,上了床。
这些天宋游与三花娘娘也渐渐熟悉起来。虽是萍水相逢,可互相依靠一段时间,宋游向来以真心待它,三花猫也没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如此久了双方也有了些感情。
猫喜暖,常偷偷挨着他睡。
……
次日清早,依然雄鸡报晓。
宋游起得早一些,披上衣裳在院子里打坐,仅以体感判断,今日比刚来那日的清晨凉了许多。
院中黄梅树已开始落叶了。
有风吹来,宋游随手一摊,手中便刚好接了一片黄叶。
“处暑……”
处暑也是末暑。处,止也,意味着暑气开始消散,酷热难耐的天气到了尾声,开始进入转凉的过程了。
宋游扔掉手中黄叶,继续闭上眼睛。
清晨的灵力最是清晰浓厚,似有生命一样环绕在他身旁,勾引起青灯,使得头顶梅叶又多落了几片下来。
这座城市也在这个时候苏醒。
只听外头有人担着菜沿街叫卖,还有卖柴卖水的,吆喝声、议价声声声入耳。宋游却并不觉得吵闹,只觉得自己听见了这个时代民众生活的息息相关。
可就在此时,门口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
宋游睁开眼睛,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李姓客商一行人,还是上回那两位镖师,各個手上都提着有东西。
“见过先生。”
“请进。”
“清早来访,如有打扰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李姓客商连忙说道,“我等都很想来拜访感谢先生,于是从我那妻弟那里问到了先生如今的住处,若有不当之处……”
“无需客气,快进来吧。”
宋游实在不习惯这般多礼,只把众人往院中迎。
一行人有些忐忑,面面相觑。
从王季那里早听说了,这院子闹鬼,几年间租了几次,全都第二天就被退了,先生敢住是艺高胆大,可作为普通人的他们却是难免感到心虚。
想着终究是大白天,人又多,况且有先生在此,一行人才陆陆续续跨进小院。
可刚一进门,却全然没感觉到想象中鬼宅那般阴森森的感觉,反倒见院子被收拾得干净,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在院中萦绕,吹落梅叶随风摇曳,又见一只三花猫懒洋洋的从房中走出,就地吐着舌头伸着懒腰,立马给人一种平静安宁、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院中倒确实比外面凉一些。
可这种凉却不是令人不自在、毛骨悚然或起鸡皮疙瘩的凉,而是一种舒适又干净的凉爽,宛如一觉睡饱推门而出刚好感觉到清晨的湿凉,又好像闷热黄昏洗尽炎光走出来晚风拂面的惬意。
众人又互相对视,各自在对方眼中读到了惊奇,随即连忙提礼上前,口中说着感谢先生救命之恩的话。
这些人带的礼品多以自家做的腊肉腊肠、自家产的好茶为主,心意十足。
“诸位客气了。”
宋游口中说着,却不扭捏,也不拒绝。
一堆礼物全都摆在石桌上。
众人见状,也是轻松了不少。
随即便见三花猫跳上石桌,似是被腊肉腊肠的肉味儿吸引,又似是习惯性的检查闯入领地的陌生物品,凑近一堆礼品前左闻右嗅,居然也没人去赶它。
“先生与猫为伴,真是雅兴。”
李姓客商笑呵呵的看着三花娘娘,脑中回想起的画面却是那日在城外这猫学着先生与他见礼的画面。
想来也是,先生走到凉水坳时还是独身一人,走到逸都就有了只猫,想也不可能是山间随便捡的野猫,怕也是快要成精或者已经成精的,才被先生收服做个伴。
于是即使面对着这只猫,他的语气也极为客气:“有只猫陪着也好,先生游历天下也不那么孤独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猫跟着先生,也是它的造化。”
“相比起我陪伴于它,却是我更需要它陪伴于我,不好说是谁的造化。”
“这……”
李姓客商初听不觉有什么,细想却是越想越妙。
只能说先生果然不凡。
如此聊了一会儿,李姓客商忽的瞥见宋游卧房门口挂的黄符,想到自己等人来的第二个目的,不由大喜。
“先生会制符?”
“会几种驱邪符箓。”
“不瞒先生,我等苦命行商常年行走于大山之中,难免夜路遇鬼,山路遇妖,早前也曾找过吴山的寺庙宫观求个一两张符箓想保平安,可惜,有的干脆无用,有的虽然有用,却也只能做个提醒之用,我等今日前来也有想在先生这里求一纸驱邪避鬼的符箓的想法。”李姓客商说,“若能如愿,自是感激不尽。”
“不必这般客气。”
这本就是伏龙观的业务之一。
宋游当即拿出昨夜画的几张符箓,不够的便铺开黄麻纸,招来朱砂,提笔现画。
众人当即大惊——
他们虽不见灵力随笔游走、封注于朱砂之中,却也可见下笔生风,梅树叶子被隐隐吹动,往常去宫观寺庙求符有时也可见一些异象,可哪有这次来得明显?
一时人人心中大定。
直到每人分了两张,贴身收起,一时胆气大增,竟有一种再见雾鬼也不惧之的错觉。
“折成三角的为辟阴符,可辟阴鬼。方块的为驱妖符,可驱妖邪。辟阴符不可驱妖,驱妖符不可辟鬼,不同符有不同的作用,各位还请记下。”
“自当谨记。”
想着大家都带了礼来,宋游本打算不取钱财,可耐不住众人心诚,每人还是给了些碎银子。
也算是首单进账了。
好不容易送走一行人,宋游刚回院中盘坐片刻,感受时节灵韵,凝聚灵力,便听门外又起了敲门声。
想来这次是自己邻居了。
“唉……”
扰我清修。
第15章 我有一计
“吱呀~~”
木门合页声响酸长。
外面站着一人,年约三十,一身皂衣皂靴,虽没有带铁尺长刀,却也看得出是捕头捕快。可此时他的两手却都提满了礼物,面上也挂着笑意。
“见过先生。”
“班头这是……”
“哦,在下罗钧,就住先生斜对门。”罗捕头笑着说,“早就听说咱们甜水巷新搬来了一位高人,却是一直没有腾出空来拜访,见谅见谅。”
“当不起当不起。”
“不知……”
“罗班头请进。”
宋游连忙将罗捕头请进来。
大晏是流官制,主官调任频繁,一地的实际权力大多掌握在下边的小吏手中,是不可怠慢的。
其中捕役本是武职,却又与民生息息相关,本身代表官面,又常与江湖人打交道,可谓黑白两道通吃。而且大晏的捕役很可能是世袭制,一代代关系权力传承下来,在当地是很不好招惹的。
罗捕头此时却对宋游很恭敬,一进院子,就把带的礼品放到了石桌上。
有天心楼自酿的好酒,有九河县产的红糖、何家庄的布匹,还带了一套茶具,看得出是费了心的。
“罗某早该来拜访的,只是最近一直忙于抓捕贼人,忙得脚不沾地。”罗捕头这才空出手来行礼,“昨日下午倒是得了空闲想来拜访先生,不赶巧,先生刚好出门了。”
“怎当得班头如此大礼?”
宋游看着这些礼物,皱起了眉。
“先生是高人,自然当得。”没等宋游说话,罗捕头便又说,“实不相瞒,昨日罗某到来时,刚巧遇上吴山县的茶商也来拜访先生,相谈之下才听说,将金阳道上雾鬼剪除的高人竟然就是先生……”
“顺手而为罢了。”
“先生为民除害却不图名利,罗某实在敬佩,该向先生施一礼。”罗捕头说着便又向宋游施礼。
“太客气了。”
宋游只面露无奈之色。
大晏社会上这种风气就很重,无论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礼貌至上的。
例如陈姓镖师并非镖头,但寻常人见了他都称一声镖头,例如宋游开始并不知罗捕头是捕快还是捕头,但也开口就是一声班头,再例如寻常人说话,都格外的客气,宋游不知习惯与否,总之是不喜欢的。
好在罗捕头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见状哪里还不知道,像是先生这种高人,多半不喜这些弯弯绕绕。
自己直接一些怕还能博几分好感。
“实不相瞒,罗某此次前来,除了拜访邻居,也还有一事想向先生求教。”
“罗班头无需客气,直言即可。”
“说来话长。”
罗捕头长叹了口气:
“最近一两年来,逸都城中盗案频发,那窃贼所盗之物尽是贵人府中珍宝,甚至盗到了知州大人头上。城中大人们皆是大怒,责令我等立即将之捉拿归案,可我等想尽了办法,仍丝毫也捉不到盗贼踪迹,甚至城中百姓一度传为是妖鬼作案。直到前几月,我等才终于见到了那盗贼的真正面目,也终于知道那盗贼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贵人府中作案且逃脱我等追踪的了。”
“那盗贼会飞天遁地么?”
“先生也听说过?”
“城门口见过。”
宋游想起了自己来的时候,在城门口看到过一位遁地大盗的通缉令。
“就是那盗贼!那盗贼虽不会飞天,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身遁地的本领!”罗捕头说着,看向宋游,“不知先生对那遁地之法可有了解?”
“有些了解。”
“当真?”
罗捕头下意识说道。
话音落地,才觉不妥,便又慌忙解释道:“这段时日来,那遁地贼久抓不到,城中大人已经下了通牒,偏偏我们又拿他没有丝毫办法。好几次设了陷阱,可那贼人生性胆小、狡诈多疑,到了陷阱前都不进去,甚至前日那贼人就站在不远处嘲讽我等,端的是可恶至极,在下也是想捉拿他好紧了……
“而且不瞒先生,在下也曾去找过泰安寺的高人请教过,然而……”
罗捕头话没说完,摇了摇头。
“泰安寺的高人出了什么主意?”宋游忽然来了些好奇心。
“泰安寺的广宏法师说,让我们挖一圈坑埋下大粪,可破那贼的遁地术。”罗捕头说着无奈的笑了。
“对一些学艺不精的人,倒可能有用。”
“这么说那广宏法师也没哄我?”
“污秽破法的说法向来有之,也许那位法师也只是看班头心切,自己心里也是拿不准的。”
“罗某也是这般想的。”
罗捕头说完,又看着宋游:“先生可有别的法子?若是有先生相助,擒了那贼人,罗某向先生承诺,不仅劝说知县视作先生捉了那贼,赏金全额奉上,额外还必有重谢。”
“听班头说,那贼人是个胆小多疑的性子?”
“这是罗某的个人判断。”
“班头经验丰富,想来不会错。”
“不知这与捉那贼人有何相干?”
“班头有所不知,这遁地术和穿墙术一样,有个讲究,就是施术之时要对遁法成功深信不疑。若是施术者自己心中都有所怀疑和忐忑,便可能将自己闷死在土里,或封在墙上。”宋游如是说道,“所以自古以来,学穿墙术遁地术的人,要么是心性坚定、胆大之人,要么便是愚蠢,痴绝之辈。”
宋游是真的了解过这门遁术的。
伏龙观有完整的遁地术、穿墙术的术法,甚至他对这两门法术的原理很了解,只是他却不会这两门法术。
信则有不信则无、坚信则强生疑则弱的道理对很多法术都适用,可遁地术穿墙术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它的缺陷就是无论你将它学得多好,用得出神入化,它也始终会存在失败的概率,只是概率高低罢了。
你苦心钻研半生,也只能让这个概率降低些许。
而这就与前面所说的“施术者要对成功深信不疑”产生了矛盾。
因此自古以来,很少有修道高人会这两门法术的——对它越是了解,越知道它的缺陷,当施术时心里就越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动摇,从而放大它的失败概率,乃至于形成一個恶性循环。
使用它的,多是宵小之辈。
罗捕头听完皱起了眉。
“这段时日以来,罗某陆陆续续也与那贼人打了几次照面,只是因为他会遁地之术,每每才让他跑掉。而且罗某上月已知晓了他家住何方,自认对那贼人已有了几分了解。罗某断定,那人最多与愚蠢沾些边,绝不是先生口中坚定胆大之人,也称不上痴绝。”
“那人以前可有精于此道?”
“以前不过一个落魄书生罢了,考不上功名,不知从哪学了这遁地术,开始走起了歪路。”
“也许背后有人传授与他,要么是没告诉他此法的弊端,要么便是以秘法使他不再生疑生怯。也许是他只得了遁法却没得知个中奥妙。”宋游说着停顿下来,余光瞄了瞄罗捕头带来的礼物,稍作沉吟才说,“若是这二者对了其一,我便有一计可试,但也只是请班头试试,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先生请说。”
“点破即可。”
“如何点破?”
“班头可知有一本书,名为桃李岁时记?”
“桃李岁时记……”
罗捕头怎么也不明白破除遁地之法怎么与一本书扯上关系了。
好在大晏读书识字率为历代最高,他出身大族,也是习过字的,想了半天,还真想起来了——这似乎是一本讲述各类奇怪诡谲的故事的文集,可以当妖鬼玄幻故事集来看。
“罗某有些印象。”
“班头只需在下次碰见那他时,告知他说,桃李岁时记上曾记,有人惯施遁地术,闷死于三尺地下。”
“能成?”
“也许。”
“这……”
罗捕头愣了一下,虽觉得这比挖坑埋粪还要玄乎,却也表示记下。
又聊了几句,宋游将他送走。
这《桃李岁时记》也是有名。这类杂书销量本身就高,这年代又没有版权意识,很多书铺都有刊印。而此书的编纂者本就是一玄门道人,里边很多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或亲闻之事,细节真实度相当高,但凡与玄门沾点边的人都能看得出这点来,那贼人既胆小多疑,听说之后,定然会去查证。
即使他不认字,听人这么有头有据的喊出来,内心也会不由得动摇。
能成则成,不能成再说就是。
“……”
宋游摇摇头,开始清点起物品来。
腊肉腊肠挂上灶屋的房梁,红糖茶饼和酒也收到灶屋放好,本是租的鬼宅,居然也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要吃一段时间了。”
宋游呢喃着,又看向这匹布。
布是上好的料子,怕是众多礼物中最值钱的,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旧衣袍,倒是可以重新做一件。
只是这布太花,他爱的是素色。
“……”
还是算了。
这身衣袍虽穿得旧了,但多年来一直为自己遮羞避寒,兢兢业业,早已经磨合成了最舒服合适的样子,而今它不曾破了洞漏了风,依旧在为自己蔽体保暖,自己又怎能因它旧了一些就将它换掉呢?
再回到院中时,见三花娘娘已跑到了石桌下方,桌上原本用来提酒的麻绳垂了下来,它正用爪子勾着玩。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宋游如此,三花娘娘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