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
此路遥远,这船也不是终日飘在江上,每晚也都是要靠岸停泊的。
偶尔遇到渡口,或可以靠岸的地方,船家往往会征求他们想法,临时停靠一下,宋游便也领马下船排泄。各地渡口往往有妇人卖些吃食,遇到喜欢的宋游也会买点儿,给嘴里添些滋味。
船家所说倒也没错,这船上的餐食吃一顿两顿还好,多吃两天,嘴里便有些寡淡和腥气了,好在宋游还带了一些干粮。
不知不觉行船已然六天。
接近拢郡,两旁风景便有了变化。
两岸江边有不窄的平地,至少田土都是平的,种满了油菜花,初春时节正好开放,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风中也带上了油菜花的甜香。
而在这大地之上,是无数平白隆起的奇异山丘。与平常的山不同,它陡奇而小,如笋一般,人很难上得去,也没有多少上去的价值。无数座这样的小山挡在视线尽头,远远看去重重叠叠,万山如林,视线到不了多久就被挡住了。
说这山中是妖的国度,怕也有人信。
“到拢郡地界了。”
船家一边撑船一边与他说:“拢郡的山就是这样,一坨一坨的,大多都爬不上去,上边也没有地,人只能从山的中间走。”
“很好看。”
“都说好看。”
“有能爬上去的吗?”
“有呢!”
船家脸上沟壑纵横,却带着笑容,他喜欢与这先生讲话:“客官去望城,安清县最好看。到了那里找人一打听,自然知道怎么玩。若客官问小老儿怎么知道的,哈哈,每年不知多少大官人、大诗人、大才子来这里看山水,几乎都是去安清的。”
“多谢老丈。”
宋游只站在船头,眺望船边。
太阳渐渐往西沉去,还未沉入地平线,先沉入了这如笋如林的万山丛中。
最后的光线从那参差不齐又高低仿佛的山林顶上斜斜的照下来,淡金色的,能清楚看到光的形状,江中一半都是山与光的倒映,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者撑船前行,穿着道袍的男子站在船头,整条江只这小舟独自穿行其中。
“今晚应该就能到地方。”
“好。”
船家撑着撑着,竟还高歌起来。
宋游一时觉得极美,心情也美好起来。
“老丈。”
“在听呢!”
“该准备晚饭了吧?”
“客官说得对,这就找地方停。”
“我包中还有一条腊肉,年前没吃完的,带着赶路也沉得很,便请老丈煮了,大家一起尝尝。”
“好嘞!”
于是这万山之间,柳江之上,黄昏天光之下,又多一缕炊烟。
大约两三刻钟后。
书生头发几日没有梳洗,已有些油结了,而他依旧精神饱满,用筷子从碗中捻起一片腊肉来。
腊肉两肥两瘦,三线五花,夹起来借着油灯一看,肥肉部分透明又透金,晶莹剔透,在筷子上油光光颤巍巍。赶着热乎送进嘴里一尝,一丁点儿的油腻都尝不到,只是满满的腊肉香味,透着松柏树枝的清香,不咸也不淡。
“这腊肉好!绝了!”
书生立马惊艳道,又对宋游问:“先生自己做的?”
“别人送的。”
“总归是搭了先生的福气,得谢谢先生。”书生笑呵呵对宋游拱手,筷子下个不停,边吃还边说,“在下还就喜欢吃逸州的腊肉,尤其是这用松柏树枝熏过的,别地都没这个好。”
“突然想起一事。”
“哦?先生何事?”
“逸都北瓦子,云说棚,有位讲书的张老先生。老先生见多识广,精于此道,知晓各地的玄奇妙趣之事。足下今后再去逸都访友,可去北瓦子寻访这位张老先生,若不吝啬些茶钱,礼节到了,定然不会让足下失望。”
“!”
书生哪能想到他突然说的竟是这个,听完立马便收起了嬉皮笑脸,也放下了筷子,郑重对他施了一礼。
只是作一杂书,哪有多少人会真的当一回事?还想长留青史,不轻蔑嗤笑就不错了!可只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叮嘱,他便已从这位萍水相逢的先生身上感受到了重视,一时有些知音之感。
“先生如此,小生难以为报。”
“足下尽心编书即可,当世人不理解,也许后世人会珍视呢?”
“自然!”
宋游不再说话,只夹肉吃,下点水酒。
酒是这书生出的,那一家三口也拿了些果脯来,无所谓哪个贵哪个贱,都算是搭了伙。
这样最好,互不相欠。
渐渐也到了夜里。
今夜有月亮,船家不肯靠岸,只借着月光和经验继续行船,要把他们都送到,明日好回程。
不久便听船家喊道:
“安清到了。”
船只渐渐靠岸,发出声响。
船上除了宋游,都连忙起身。
书生带着衣匣,和那一家三口中的男主人一同对宋游拱手道别。
“有幸同游,就此别过。”
“这几日来与先生同船相谈,常觉受益良多,先生即使不是道门高人,也是清修隐士,只恨此路短暂,不能与先生多待几日。”书生挎着衣匣十分遗憾的看着宋游,“不过世事常常如此,相聚相散都是缘分,便与先生道别了,日后先生若来安清游玩,可一定要来找我。”
“夜里路滑,几位慢走。”
宋游也站在船头与他们拱手,目送他们下船离开。
船家再一撑船,船又离了岸边。
这时却又听见书生的声音:
“且慢!”
只见他站在渡口石阶上,又向宋游拱手,口中道:“先前觉得江湖中人,萍水相逢,何必问来处?倒是没有问先生原在何处清修。但几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先生甚懂我心,斗胆想问先生住在何处,日后若有缘分,再去逸州,还该去拜访。”
“阴阳山,伏龙观。”
“……”
夜里水急,船只很快走远了。
只听船家笑呵呵说:“这书生处处都好,就是有些太吵闹了。”
宋游带着笑意,却不回答,只是问道:
“到凌波县还有多久行程?”
“到凌波县里还挺远,不过那段水路有水妖作乱。那水妖大得很,寻常船只一下就被掀翻了,前几年死了不少人,现在没人敢走。好在凌波是最后一段了,去凌波的客人都在最近的古渡口下,大概一個时辰。”船家顿了下,“只是客官须得当心,从古渡上了岸,去凌波县那条路上山贼不少,虽未听说害过人命,可也常有人被劫。若是寻常客官走这条路,老儿都劝他们遇上贼人给些钱财说些好话,可免遭受皮肉之苦,遇上讲究的,也许还能留一份下来。”
“多谢叮嘱。”
“客官就不一样了,老儿听人说过,讲究的山贼除了不劫送信官差、赶考书生,还有几不劫:不劫道家先生,不劫佛家师父,不劫独行的妙龄女子,不劫迷路的幼小顽童。嘿嘿,至于有多少山贼是讲究的,老儿可就不知道了。”
“老丈回程还好接人吗?”
“不如那边。”
“回程得要几天?”
“十天,十一天。”船家笑着说,“这一趟运气还好,碰见个拖家带口的,又遇上客官你,平日里一趟可带不了这么多人。”
“也是辛苦。”
这么算算,这位老丈跑一趟来回下来,少说能有一千多钱的进账。运气好可能有两千多,运气不好估计也有大几百的样子。一个月肯定跑不了两趟但也不至于只跑一趟,收入还是算不错了。不过水路很长,这一路上又要撑船又要做饭,也是辛劳。
“辛苦赚来自在食!”
船家的声音混杂着水花声传来。
宋游眼前不禁一亮,一时好似被船家踏实又满足的态度感染到了,又惊讶于这样的一句话能从一位普通船家口中说出。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也是傲慢的,既无礼,又不该。
总而言之,得了一句好话,就好像三伏天得了一阵凉风,三九天饮了一杯热茶一样,又像是出门逢了好运,惊喜而又让人心情愉悦。
心里软了,月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将被袋搭上马背,见三花猫在船头轻巧一跃,便跳上了岸,自己也随之一步跨出。
再回身看身后的马。
“慢些,不急。”
只见水波荡漾,船只缓缓悠悠,满耳都是水花声。
月光下马儿小心又紧张的走到船头,本待往岸上跳,听了他的话竟又收回了马蹄,又挪动着找了个更稳妥的位置,这才稳妥上岸。
船家在船头看着,笑而不语。
活得久了,又见得多了,其实有些道理无需书中得,自然会通。他早就看出了这位客官的不凡,只是他一个船家而已,又去多问什么呢?
“先生夜路慢走。”
“老丈也请慢些。”
船桨一撑,小舟便又离了岸。
待船走远,宋游才收回目光来。
只见月光下江水晃荡,波光粼粼,水花拍岸。江面寒气升腾,倒映着明月,又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朦胧,好似碎星点点,江水生光,仙境也不过如此。
再低头寻一寻,三花娘娘到了一处新的地方,又开始跑来跑去,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走了。”
“好的。”
依旧是道人在前,马儿在后,三花猫时前时后时左时右,直到道人说要请她帮忙探路后,她才老实走在前面。
要去寻今晚的露宿之地了。
明德二年,正月中旬,游完柳江。
第47章 家书抵万金
山高皇帝远,草密贼人多。
宋游一夜歇息之后,从渡口往凌波县走,将近百里的行程,除去山路弯折难行、草盛林密之外,光是把他们拦下来的山贼就有两伙。
不过两伙山贼都没有为难他,见他是个真道人,也就放他走了。
要说银钱,宋游身上倒还有些。
出门时带了大概二十两银子,金阳道上一众客商赠了十来两,遁地贼人的布告赏金又有二十两。不过逸都消费挺高,住了半年,宋游几乎没有在生活上亏待过自己,虽然零零散散也有些画符的收入,还是花了近二十两。
剩下的本来想买匹马骡,再剩一些留作开春后再次启程的原始资金,之后有钱就放肆一点,没钱就节省一些,其实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不料得马并未花钱,便省了很大一笔。
要是这些山贼知晓他身上有将近三十两银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到凌波县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宋游根据太阳的方向分辨北方,但其实也不是很准,一来日出不见得是正东方,二来城区东西南北划分不见得精确,半找半问,终于到了北城。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
寻到干枣巷,又问陈汉家。
到家门的时候,太阳已过头顶,宋游站在门口,只希望这陈汉没有搬家,今日也在家中。
送信已是极难,就别再添困扰了。
于是轻扣门环,笃笃声起。
里边很快就有了说话声和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可也许是午休刚起,整理衣衫,没有立马开门。
只听里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找谁?”
“陈汉陈公。”
“先生又是何人?”
宋游看见他凑近了门缝,借门缝看自己。
“我本山野清修散人,游历山河,受陈公之父所托,带一封家书来。”
“家书?从哪来?”
“逸都城外,道边茶摊。”
咣当一声,木门被立马拉开。
门内是个黑瘦的中年男子,衣衫散披,蓄着胡须,面容沧桑,震惊又恭敬。
“我就是陈汉!”
“那便找对了。”
“先生真从逸都来?”
“做不得假。”
“那可有一千六百里路!”
“水路好走。”
“先生啊……”
“不必如此。”
“快快请进!!”
这中年男子嘴皮子都在打哆嗦。
宋游便也随他跨进门中。
里头有个院子,不大也不小,还养了些鸡,倒是可以牵马进来。
“我家马儿听话,不必栓绳,不会乱走。我家猫儿也懂事,不会伤到足下的鸡鸭。”宋游说着,随手从被袋里抽出竹筒,递给这男人——
“算是不负所托!”
陈汉立马伸出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接过竹筒,当即拧掉泥封,拆出信纸,捧在手里才读两三行,便已红了眼眶。
读完之后,顿时嚎啕大哭。
宋游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
哭声之中听不清话语,只隐约分辨出什么“孩儿不孝”、“谢谢先生”之类的话。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家书果真能抵万金啊。
不久里头有人听见哭声走出来,是个妇人,见状连忙搀扶起陈汉,掏出手绢擦掉他的涕泪,又是询问,又是安慰,好久才将他劝住。
“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这为人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都两三年没有回去了,惹得老母思劳成疾,还得请人带信来……”
“世事哪有书中那般轻巧。”
“快!三娘!杀鸡!”
“知道!”
妇人大概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一点不敢耽搁,立马便去外头捉了鸡来。
这年头谁都知晓送信的难,有人不远千里送信而来,可不是给了路费就算了了的,好吃好喝只是礼节,其中情谊难以偿还。
于是在这下午时分,陈家又起了炊烟。
看这样子,自己竟是第一個到的。
宋游更愿意认为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其余人陷于路远,惧于山贼,或有自己的事耽搁了,并非有意送不过来。
或许有人还在半路之上。
“先生!”
“嗯?”
“先生今日也别走了,家中虽然简陋,却也有先生休息的床铺,比城中旅店、城外寺庙还是要好些。”男子红着眼对他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推辞并无意义,只是让人平添亏欠罢了,况且宋游确实需要一落脚之地。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竟又有了敲门声。
“咚咚咚。”
没用门环,比宋游力度稍大。
陈汉连忙抬起袖口,擦掉了面上湿润,与宋游说了一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君子不立瓜田李下,宋游也随他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已喊道:
“敢问……找谁?”
外头传来的则是一道女声:
“这可是陈汉的家?”
陈汉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不敢耽搁,走到门口便立马拉开了院门。
“正是!”
外头一名江湖人,男装打扮,步巾裹脸,身材与正常一般高,左手提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长刀,手腕绕着缰绳,牵着一匹黄色西南马,右手则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满身疲惫风尘。
她看了一眼屋中,着重瞄了眼宋游,随即便立马看向陈汉:
“你就是陈汉?”
“正是!”
“受你老父所托,给你带信来。”
说着她把竹筒递给陈汉,说话间有着江湖人的干脆洒脱,顿了一下:“不过好像已经有人赶在我的前面了。”
她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她。
宋游向她点头致意。
她则小声笑了一声。
千里之远,山水重重,又贼匪横行,前路难料,这条送信路不是常人可以到得了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义。
陈汉自是感激不已,连声道谢,立马又将他们一并请进去。
红黄两匹马便并排站在院子里。
三人则在堂屋中落座。
陈汉再看一遍信,又哭一场。
三花猫跳上桌案,凑近看着他哭。
女子则取下了裹面的步巾,里头是张有些圆的脸,纵使满面风尘,嘴唇也干裂了,还是难掩五官秀气和幼感。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恐怕只有刚砍完人提着带血的刀时才有几分威慑力。
然而她一转身,便对宋游拱手:
“江湖中人,先报名号,我本姓吴,取名所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称呼?”
声音却比长相粗糙许多。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名字不错。”
“足下姓名亦多有道韵。”
“倒确实是青成山的一位道长取的。但我觉得不好听,怕是那道士随口说的。”
“此名合适男子。”
“江湖女子,多取男名。”
“原来如此。”
宋游只觉得自己又长了一点知识。
“你走的哪?居然比我先到。”
“走了段水路。”
宋游这时才隐约分辨出,当时从茶摊出来,走出没几步,回身看去时,那卖茶的老丈又在问一群江湖人去哪,那群江湖人中就有她。
好在没过多久,记忆未曾褪色。
说未曾褪色也是不对的。
若非这女子拿了信来,此时又与他交谈,而只是路旁偶然遇到,定是与记忆关联不起来的。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又见面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哦?”
“之前逸都庙会,我好像就见过你一次。”江湖女子把剑放在桌上,语气一点也不扭捏,“当时看你一身道袍,长得也嫩,还挺显眼,后来转了一圈回来又见你去找那变戏法的汉子,嘿嘿,我们还在猜呢,多半是被那汉子偷了钱吧?”
“有缘。”
“有缘有缘……”
女子反复念叨一遍,却是继续盯着宋游,目光急切:
“可是被偷了钱?”
“足下和同行人打了赌?”
“哈哈倒是没有。”
来自女性的爽朗的笑声,是宋游在这个时代很少听见的。
“我只是好奇心重。”
“足下是个妙人。”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明天一别,天大地大,谁也遇不上谁,我劝你不要扭捏,快快说来。”
“有理。”
宋游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这话也是有妙趣的。
随即才小声说:
“是。”
“我就知道!”
女子似乎感到满意,又问:
“可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
“那汉子倒是讲究。”
“是。”
“不过他好像当晚就被抓了,不会是你去报的官吧。”
“这倒不是。”
“我觉得也是。听说当晚那伙人刚想跑,结果冬日惊雷,晴空霹雳,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多半是岳王爷爷显灵,才捉了他们。”
“也许。”
宋游谈兴并不算高。
陈氏夫妇很快端了饭菜来。
一整只大老母鸡,用香菇炒的,满满一大盆,喷香爽滑,加一盆煎的二面黄,仓促之下,也都是待客的好菜了。
女子并不拘束,大口吃肉。
宋游也不说话,边吃边喂猫。
桌上渐渐堆了一堆骨头,实在畅快。
陈汉对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女子有些畏惧,但人家千里迢迢送信来,自己又如何能落了礼节,于是也请女子留宿家中。女子一边吃着肉,也是极其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也知晓他们心中顾虑,说自己明早就走。
第48章 柳江大会
饭后两人都在院中喂马。
这时已是正月下旬,天气很不错,太阳不晒也不冷,一阵春风徐来,门外老树沙沙的响,舒服极了。
女子斜着眼睛瞄着宋游的马。
“你这马不要缰绳?”
“马儿听话。”
“也没有马鞍。”
“我不骑它。”
“倒是有趣……”
女子继续上下打量着宋游这匹马,似乎很感兴趣,像是后世男性聊车一样的语气:“看起来像是一匹北元马。”
“是。”
“我在逸都的时候,也想买匹北元马,但是翻遍整个马市都没有几匹,还贵得要死。”女子摇了摇头,“买不起买不起。”
“今年马少。”
“听说朝廷又有打仗的意思。”
“我也曾听说过。”
“你这马虽然看起来有点矮瘦,怕是在肚子里的时候生过病或者母马饿了肚子,但怎么也是一匹北元马,看起来也健康,算捡了漏了。”
“是。”
“多少钱?”
“故人送的。”
“啧啧……”
女子连连咋舌。
虽是夸奖宋游的马,但她却一直在喂自己的马吃草料,喂得很仔细,另一只手在鬃毛上抚个不停,看来也是一个念情的人。
这时像是忽然想起,她一个转头:
“对了!我也走了水路,怎么没你快?难道你一路上一点都没歇不成?”
“歇了两天。”
“那你走得也算快了。”
“独行轻巧。”
“倒也是,我就是被拖累了。”
“足下的同伴呢?”
“我们只到拢郡,不到凌波。我有几个师兄弟半途晕船晕得厉害,就在安清下了,我独自来的这里。”女子说道,“话说回来,接这信本来就是我的决定,也没必要让大家都跟着我跑一趟。”
“有理。”
“你路上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你怎么脱身的。”
“跟他们说,我只是一名游方道人,一身清贫,唯有一猫一马相伴同行,请他们放我过去。”
“这就行了?”
“差得不多。”
“嗯……”
“……”
“你不好奇我遇上山贼了没?”
宋游立马会意,恭敬问道:“不知足下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足下又是如何解围的呢?”
“吓走一伙,砍翻一伙。”
“足下好武艺。”
宋游瞄了眼她手中的刀,隐隐还有血腥气,想到在逸都遇见她时,他们少说也有十来人,那西山派应是江湖名门才对。
女子忽然又对他问:
“你去哪里?”
“啊?”
“问你此行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有意思。”
女侠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嘴边露出笑意:“游方道人?”
“是。”
“就靠你这一人一马么?”
“还有只猫。”
“哦,还有只猫……”女子不由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带猫远行的。而且这猫还这么听话,不栓绳竟也不跑了去。这马也不栓绳。你们这些道士养的动物都这么神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伱该是有些本事的,难怪敢孤身走江湖。”
“我是道人,寻常山贼也不会为难于我。”
“天下之大,光靠这身道袍,也没有那么好走。”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听不懂。”
“只要愿意走,就总能走到。”
“那你明天去哪?”
“也许去安清。”
“安清县?”
“是。”
“你也是去柳江大会的吗?”
“柳江大会?是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在云游天下之前,你没混过江湖吗?”
“常在道观清修。”
“那你去安清干什么?”
“来此地的路上,见一路山水甚好,听船家说,最好看的就是安清了,所以决心去看看。”
“那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送信。”
“只是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你以前知道拢郡?”
“不知道。”
“有趣……”
女子多看了他两眼。
本以为他也是顺路,就算不来凌波县,也是要来拢郡,才会带信过来,却没想到,他只是纯粹的游山玩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为了送一封信就到了这千里之外的陌生山水中来。
这個道士很妙,有些意思。
“安清山水确实好,十里画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这也是第一次来。”女子笑笑,“看完山水,你倒是可以去柳江大会凑凑热闹。”
“敢问足下,何为柳江大会?”
“柳江大会是江湖盛会,原来是我们西南几州江湖人士聚集起来,比一比武艺,论一论酒量,谈一谈生意,若有恩怨纠缠,这里人多,也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是和是打就此说通。五年一度。你不混江湖的话,不知道也正常。”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女子说,“后来柳江大会慢慢扩大,西北的江湖帮派也来了,再到后来,东南的江湖帮派也都来了,到现如今,已经成了江湖上最大的一个盛会,除了最西北和最东北离得太远以外,就连很多不混江湖的人都会赶来,要么看个热闹,要么找些财源,要么寻些高手招为门客,总之非常热闹。”
“多谢告知。”
“你想去?”
“想。”
宋游几乎没有思考。
既是出来游历观天下,有缘遇到如此大会,又怎能错过?
可别讲江湖粗陋。
出来游历半年,若问宋游有哪些收获,从上往下数,“不可傲慢,保持谦逊”该排在前三。
不可傲慢于这个世界,不可傲慢于这个时代,不可傲慢于船家老丈。
自然也不可傲慢于江湖。
何况江湖精彩纷呈,风风雨雨,既是这个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又迥异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其它部分,是不得不去一观的。
“敢问柳江大会在何时何地举办?”
“二月二,安清马蹄山。”
“多谢。”
“客气。”
女子很随意摆了摆手,她的马是很纯正的西南马,比宋游的马还要小些,此时也差不多吃饱了,只见她拍了拍马脖子,又对宋游问道:
“下午你去哪?”
“不知。”
“我要出去逛逛这凌波县,我倒要看看,这么偏远难行、山贼满地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你要不要一起?”
“有缘自会相遇。”
“那我先去!”
女子也不在意,转身就走。
虽然只是出门闲逛,可她还是带了长刀,只是没再牵马,独自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中,倒也潇洒。
宋游也觉得这人有趣。
过了会儿,见屋中陈氏夫妇已开始收拾东西,要回逸州了,他独自待在这里也是无趣,还要劳烦陈汉来陪他说话,便也带猫出门了。
且去逛逛这偶然相逢的凌波县。
凌波县依山而建,整座城在大山之上,山下就是柳江。
传说古时有大妖作乱,趁雨季引来滔滔洪水,水漫千里,波涛汹涌,三年不退,有一部分幸运的人逃到了这座山上,这才捡了一条命。后边为防止大妖再度作乱,便在山上建了城,取名凌波。
别看是县,其实很小。
总共也就这一片山,只是山路难行,上上下下,既费体力,也费时间。
这里爱吃牛肉,不知是天高皇帝远,还是地方习俗原因,本身就管得不严的关于私自宰杀耕牛的禁令在这里更是仿佛不存在,到处都是牛肉摊,卖得也不贵。在这里吃牛肉倒是比其它地方要更方便一些。
“牛角梳……”
宋游停在一个摊位前。
随手拿起一把梳子,见做工精细,心里喜欢,在三花娘娘背上滑弄两下,也挺顺手,便讲价买了下来。
顺便买了新的牙筹。
黄昏之时,逛回干枣巷。
这巷口如甜水巷一样,前人栽了一棵大树给后人乘凉。后人也不浪费,每逢黄昏清晨,或别的闲暇时候,便来这里歇凉。
大人们下下棋或聊些家长里短的话,小孩儿就绕着树满地乱跑,高低都是小孩儿们的叫声,刺耳得很。
这里今天倒是不同。
因为有老人讲古。
何为讲古?
就是年长者给年轻人说书讲故事,或者讲些年轻人没有见闻过的事,以这种妙趣的形式,传递智慧和人生经验。在这个时代,这是年轻人极重要的获得智慧和经验、了解世界的渠道之一。
一群人围着古树,或坐在石阶上,或坐在石头上,或端来板凳坐着,甚至有小孩儿爬到了树上去,趴在树枝上盯着下边。
那名吴姓女子也在这里,抱刀靠墙。
见宋游过来,她朝他招手。
宋游便走了过去,既不扭捏,也不在意,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随意坐下,三花娘娘也乖巧的跟过去,坐在他身边,好奇的看旁边的小孩儿。
也有小孩儿被她吸引,目不转睛的与她对视,只是碍于宋游和拿刀的女子,一时不敢靠近。
“这可是有缘?”
女子低声问宋游,不敢打搅老人说话。
“有缘。”
宋游小声答道。
这时老人讲的是前朝的故事。
这种是业余讲古,没有说书人的技巧,故事结构也没有那么完整,讲着讲着,还要想一想,像是普通邻居在讲去年发生在隔壁村的事。但这朴实的说法也自有它的乐趣,不时有人插嘴询问,便与老人讨论一通,又说又谈,很是随意。
讲着讲着,小孩儿们便不乐意了。
要是讲古代英雄的传奇故事他们还能勉强听得进去,偏偏讲些公卿宰相,相比起来,他们最想听的是神鬼妖怪的故事。
老人心软,宠爱他们,这便讲来。
第49章 树下讲古
说十年前柳江发大水,江中石桥被从中间拱断,其实不是大水所致,当日有人经过,见水下有黑影,很长一条,多半是走龙。
也是这“龙”拱断了桥。
可惜没有走成,也就没能成龙,后来便长居江中,为祸一方,前几年吃了不少人。
说前年城外罗家湾有户人家死了人,奈何家里贫穷,买不起棺材和坟地,尸体放在堂屋吸了人气,许久也不见臭,指甲头发越长越长。最后村里的人害怕得不行,才凑了钱买了地,草草埋葬。
结果当天晚上雷雨交加,尸体竟从土中爬出,痕迹一直从坟堆延伸到了村口。
好在它爬得慢,刚到村口天就亮了。
又说城外乱葬岗常常闹鬼……
老人的故事当然不全是真的。
有些是编的,别人编的,自己编的。有些是听说的,年轻时听过的,甚至年幼时听过的,都记到了现在,又传给下一代。
也有些确实是亲眼见过。
这些故事倒也不见得多有妙趣,甚至很多都很短,只一两句话就说了一件事,可胜在离身边近,很多就在城外、城中甚至旁边街道。其他大人们有时也会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丰富它的真实感和细节,要么说自己也看见了、也听说了,要么便按照自己的想象或听闻,煞有介事的解释这些妖鬼出现的原因,当然了,也都是神玄奇诡的词语和道理。
很多很真实的鬼怪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一代代传下来,假的也成了真的。
至少这些孩童便深信不疑。
只见他们被吓得睁大了双眼,既害怕又兴奋,不舍得离开。
有些性子好强的,怕落了面子,不是找些闲话来讲,就是到处乱动,以蹩脚的演技来装出自己并不害怕、并不在意的轻松样子。亦或是询问同伴怕不怕,但凡对方有一丁点迟疑,心里就受到了安慰,立马笑话起他来,用这种方式来冲淡自己心里的恐惧,好迎接这种令人上瘾的刺激感。
不过老人胸中储量也有限,又常常在此迎合这些小孩儿的喜好,差不多也快被榨干了,讲了几个,便也有些讲不出来了。
奈何小孩儿们缠得厉害,他说嘴干,就去给他倒水,他说累了,马上就有人来捶背,实在没法,左思右想,老人目光一转,看向了抱刀站立一旁的女子:
“你们别缠着我了,去缠这位大侠。”
小孩儿们瞄了眼女子,却是不敢上前。
哪个少年不慕江湖?这位江湖侠客先前刚一来,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偷偷不知瞄了多少眼。可听多了故事里江湖侠客杀人的故事,心中除了向往还藏着几分畏惧,哪里敢随意与这陌生大侠搭话?
“不要害怕,这位大侠听了这么久,肯定也是个爱听故事的人。江湖人行南闯北,必然有些奇妙经历,说不定还亲自遇过妖怪和鬼呢。你们凑近去说几句好话,也许他会说给你们听。”
闻言女子转头,竟真的看向这群小孩。
终于有个胆大的,用那双纯净又胆怯的眼睛看向她:
“大侠?你遇过妖怪和鬼吗?”
“遇过,不少。”
女子开口说道,声音冷静,看向这小孩儿的目光却很柔和,不觉带起笑意:“我还亲自砍死过妖怪和鬼嘞……”
“啊?”
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既吃惊于这位裹面的侠客是个女子,又吃惊于她所说的话。
小孩儿们则眼睛发光。
“真的吗?”
“我给你们讲一個。”
“好。”
小孩天生亲近女性,人类又有照顾幼童的本能,双方之间不再沉默,便立马亲切了许多。那侠客的身份一旦没了疏离,便只剩下了向往。
只听女子略显粗糙的声音:
“那是去年的事了,哦,现在已经是新年了,那就是前年的事了。
“有一次我从逸都,哦,逸都就是逸州的治所,逸州和这里挨着的。我从逸都回师门的路上,哦,师门就是教我武艺的宗门教派。
“我回师门的路上走了一条近路,半路走错了,耽搁了很多时间,带的干粮也吃完了,饿得不行。
“那会儿是秋天,山里倒是有野果子,也能打点鸟儿来烤,不过野果子酸得要死,鸟儿干烤也难吃得要命。
“刚巧见远处有人烟,过去一看,是一个庄子,庄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在办白事。
“嘿!我一想!这不得去吃一顿?
“我也不白吃,我就说我是老人的远房侄女,从小上山学武去了,再赶个礼,了不起再给他磕个头,不也就得了?那么多人在那吃饭,莫非谁还会来找我问个清楚明白?
“我就去吃了!”
看见一群小孩儿露出聚精会神、又紧张的表情,她的语气多了点笑意。
“吃饭很顺利。
“饭也好吃,大鱼大肉。
“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习武之人本来饭量就大,又饿惨了,吃得我很过瘾。啧啧,你们是没吃过我逸州的席,最好是有钱人家的席,那叫一个好吃。”
就几句话,别的什么也没描述,仅靠她那语气,便成功调动起了小孩儿们的胃口。
有人都开始咽口水了。
还有人问都有些什么菜,女子也一一答来。
说了两句别的话,她又转了回来,接着道:“吃饱喝足,人都散了,我不想走,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睡觉。睡到半夜,感觉有人推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个老头儿。我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很好,多半是这户人家的主人,而且他年纪也大了,我就没多少戒心,后来回想起来,有人能趁我熟睡不知不觉靠近我身边,推我我才醒,我应该会立马抽刀的。
“后来他跟我说话,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棺材里那个人的远房侄女,他说他不认识我,我说我从小就上山学武了,他说那个人没有侄女儿。
“我还想编点故事,结果一想啊,我都已经吃饱喝足了,明天拍拍屁股就走,而且我礼钱也给了,头也磕了,吃你一顿饭又怎么了?就凭你们还能叫我吐出来不成?”
女子手臂夹着长刀,右手打左手,啪的一声:
“我就直说了,我只是路过的,走错路了,带的东西吃完了,实在饿得没有法了,看这里有人办席,所以过来赶了个礼,吃一顿饭。
“那老头儿笑了。说这里来的大部分人他也都不认识,有些十几年都没见过了。有些人每次不仅打空手来,走的时候还得要点钱。还有些就只是纯粹来吃顿好饭,头都不肯磕一个。至于他们以前交往的好友,现在就算还没死,也都老了,走不动路,全都来不了,今天来的这些人,还不如我这个蹭饭的有诚意。
“我也笑了。
“后来和他多聊一会儿,觉得困了,就睡了。”
古树下没有别的声音。
大人们若有所思,小孩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三花娘娘虽然觉得还是爬上这树捉鸟儿更好玩,但还是乖巧的坐在宋游身边,用尾巴环着小脚,低头舔舐自己胸口的毛,要梳得整整齐齐。
“再一觉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了,雾蒙蒙的,有人来找到我,说我是贵客,要请我去上桌坐,吃最好的席。
“这还用想?
“肯定是昨天晚上那个老头儿和我聊得投缘,觉得我人不错,这才让晚辈来请我。
“结果路上他们给我说,是昨天晚上他们做了梦,梦见已经死掉的父亲告诉他们,我是他很久没见的远房侄女儿,叫他们好好招待我。他们睡醒后又惊讶又觉得神奇,互相一商量,就来找找看,结果没想到还真找到我了。”
这时小孩儿们已惊呼出声。
“我起初还不信,结果我凑到棺材前一看……哦,不晓得你们晓不晓得,我们那办丧事,法事期间棺材是不盖严的,要留一条缝,做完法事之后才会盖上盖子抬上山埋,所以凑过去就可以看到里头的人。
“我凑过一看——
“就是昨晚那老头儿!
“衣服都一样!”
小孩儿们睁大了眼睛。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那吃了顿早饭呗,走的时候他们还给我准备了鸡腿、肉干和包子,找人给我指路,还非要给我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是多少钱?”
“大概六千吧。”
“六千是多少?”
“反正很多。”
“你要了吗?”
“哈哈怎么可能?这么大一笔钱,我哪里好意思要?我只是去吃饭的,吃饱喝足也就该走了,不过鸡腿和肉干我倒是带回师门了,给我的师父啊师兄弟们都尝了尝,好吃得很。”
“哇……”
女子所说这个故事,比起先前老人所说的,既没那么玄幻,也没那么吓人,可亲身经历,胜在真实,其中的细节,讲时的感情神态,都不是老人所讲的故事能比拟的。
而且这个故事其中自有妙趣,小孩子们不知道妙在哪里,听来却也觉得喜欢。
“再讲一个。”
“女大侠再讲一个。”
“姐姐~”
“嘴巴真甜!我倒遇见过好几次妖怪和鬼,也听说过不少,不过今天不想讲了。”女子说完,又斜着眼睛瞄了眼旁边的道士,见这道士一副若有所思的回味样子,不由轻轻一笑,对小孩子们说,“这旁边就站着一个道士呢,你们不去缠着他,缠着我干什么?”
一群小孩闻言,又看向了宋游。
许是先前与女子的相处给了他们经验和勇气,立马便来缠着他讲。
宋游实在经受不住。
听了这么久,又不好离去。
他也没有想到,前些天在船上才讲了不少故事,现在又要在这里讲。
只是同一个故事不讲二遍。
那讲什么呢?
“……”
宋游看看面前这群幼童,见他们之前听了不少吓人的故事,刚刚听了女子讲的,已经缓和了一些,但恐怕也只是暂时的,等回了家,到了夜里,多半还是会被吓得睡不着觉,甚至一段时间都有阴影……
那就再冲淡一下吧。
于是他低头瞄了眼脚边乖巧的三花猫:“我也讲一个我真实见过的故事,一个路边的猫儿庙,猫儿神的故事。”
三花猫闻声抬头,疑惑盯着他。
宋游却只是微微笑:
“大概去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半年前了,我下山游历,走金阳道,见到一个小庙,小庙里供奉的不是人,不是仙,而是一只猫……”
宋游也细细的讲来。
脸上忍不住带上微笑。
三花猫起初不解,后来也发起了呆。
时间常常带来一种恍惚感。
第50章 牧童骑水牛
这个故事并不长。
当然省却了王善公,省却了他受王善公所托与找三花娘娘的事,只说自己在那里见到了一座猫儿庙,猫儿庙里有位小猫神,自己晚上借宿时与那猫神交流谈话,知道猫神辛苦,兢兢业业,帮人捕鼠,后来下山一问,果然如此。
或许正是因为省却了和王善公的交流,省却了小猫神的麻烦,又或许是因为宋游讲故事的本领不算高超,显得不那么惊奇有趣,小孩儿们在听的过程中并没有之前那么大的反应,有人听完后还有些不太相信。
倒是有几人觉得会说话的猫儿可爱。
好在宋游也算过了关,正巧天色渐晚,旁边街巷里陆续传来呼声,这些小孩儿一听,便立马撒腿飞奔回去了,像是一群麻雀一样。宋游也带着三花娘娘和那女子一同往陈汉家走。
早春仍有寒意,晚风习习。
“你的故事不错。”
“足下的故事也很妙趣。”
“我也这么觉得。”女子毫不扭捏,“我觉得那是一件奇妙的事,和我其它时候走夜路闯了鬼不一样,恐怕我死之前都会记得。”
“足下人生丰富。”
“少来了。”
女子淡淡瞥了一眼宋游:“你讲的故事虽然跟哄小孩儿差不多,但我听得出,那也是真的。”
“怎么听出的?”
“表情,语气。”
“怎么说?”
“你很喜欢那天的相遇。”
“原来如此。”
“明天你去安清?”
“是。”
“我觉得你人不错,能这么远送信过来,还带着一只猫,不会是个烂人。我本来想说你明早跟我一起,这路上山贼多,你之前运气好,明天不见得每个都会放你走,我可以护你一程。”女子说着停顿一下,“不过下午叫你一起出去逛,你没答应我,我也不好再邀请你。”
“足下误会了……”
“不必解释!既然伱与我讲缘,那便这样,我们明早自然睡醒,自然出门,若能碰上,就说明有缘,便同行去安清,不行就算了……”
女子说着看向宋游:
“如何?”
宋游想了想,微笑说道:
“善!”
“善什么善?”
“好!”
“……”
两人已跨进了院门。
陈汉赶忙出来迎接。
本以为晚上能吃到牛肉,这里的牛肉和猪肉差不多价,勉强算个特产了,宋游其实有些馋。奈何陈汉是经商的,见识并不少,知道道士不吃牛肉,竟是贴心的买了猪肉羊肉来,做了一大桌子。
总归也是肉,宋游仍然吃得畅快。
晚上便睡在院子左边的房间。
被褥什么也都干净整洁。
三花娘娘走到床边,乖巧的任宋游扯起他的道袍衣角,为她擦拭脚底,同时仰头对他问:“道士,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讲三花娘娘的事?”
“嗯?”
宋游想了想:
“因为三花娘娘品性高洁,又很可爱,小孩子应该听这样的故事。”
“小孩子好像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擦干净了。”
“哦!”
三花猫跳上床,又继续盯着他看。
“是因为三花娘娘太好了,他们不相信有这样的猫儿神。也因为他们想听的是让人害怕的故事,而三花娘娘只会讨人喜欢。”宋游也在黑暗中摸索着钻进了被窝里,“这和三花娘娘无关。”
“哦……”
一人一猫的声音都很轻。
又讲了一会儿话,渐渐睡去。
宋游迷迷糊糊做了一梦。
梦中是一道观,观中有位老道,是一位老坤道,头发花白,面容也显出了老态,她拆开信封,取出一封信纸,满纸的墨香……
不知她读信时又有何感触。
……
次日清早,睡到自然醒。
陈氏夫妇为他们准备了早饭和洗漱的水帕。
宋游自是恭声道谢。
洗漱完毕,来吃早饭,见那位女侠的黄鬃马仍然在院子里,却不见她人,于是边吃边问:
“那位女侠还没睡醒?”
“还没有。”
“陈公东西可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准备何时启程呢?”
“等小人二叔到了就走。”
“陈公可要与我同行?至少能平安走到渡口。”
“多谢先生。”
陈汉说着顿了一下,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昨日吴女侠已与我说好,让我们一家等她睡醒,随她同行……”
“也好。”
“辜负了先生好意……”
“哪里的话,那位女侠敢孤身走山路过来,本事定是极好的。”宋游笑道,“只是承蒙足下款待,未能报答,有些遗憾。”
“先生折煞小人了……”
宋游吃完了饭,那女子还没醒,他也不等她,只遵守着二人约定,收拾好东西,与陈氏夫妇道别,拿了剩下二百文的送信钱,便出门了。
刚出院门,才到巷口,又遇上昨日听他讲故事的一个小孩儿,跟在他家大人身边,由对面走来。
这小孩儿偷瞄着他们,再三犹豫,还是壮着胆子与他打招呼:
“小先生你走啦?”
“走了。”
“那個女侠呢?”
“也快走了。”
“你们慢走哦……”
“多谢。”
双方交错而过时,小孩儿被猫吸引,便下意识矮下身去,伸手想摸三花猫,却不料三花猫机警得很,一溜烟就往前窜出一截,停下来回头来盯着他。
小孩儿便咧嘴笑,挥手与她道别:
“猫猫也慢走。”
三花猫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偏头思索片刻,竟也学着宋游的语气,开口说了话:
“多谢。”
声音轻轻细细,极度悦耳。
小孩儿顿时呆住。
旁边的大人也睁大眼睛,被吓了一跳。
三花猫则满意了,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上了宋游和马,最后再停步回头看他们一眼,便小跑着过了转角了。
“你呀……”
宋游摇头微微笑。
仔细想想也有妙趣——
也许今日过后,自己和三花娘娘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多年之后,甚至数十年后,现在的这群小孩儿都已经老了,也许还会在一群顽童的央求下把今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
此去安清,多是原路而回。
山水依旧秀美。
道路两旁一座座山峰,依旧是江边看到的那种,如破土的春笋,如天降的巨石,上面都长满草木,郁郁葱葱,有时在左右排成一排,有时小路就从这些山峰中间穿过去。眼前刚刚还被阻挡,才过一山,又是广阔的平地。
一人一马慢慢走着,小猫儿跳脱得很。
近日阳光好,仿佛画中游。
尤其清早还有晨雾,于是这万峰丛林又被晨雾缭绕,青山半掩,白云堆积,其间有马铃叮当,从中走来的,安知不是神仙。
走出不远,宋游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马儿随他停下,三花猫倒是迈着轻快的小碎步一路往前,走到前面去了才发现身后的道士和马没有跟上,于是又停下来,回头盯着他们。
“怎么了?道士。”
“有水花声。”
“又怎么了?”
“三花娘娘听见了吗?”
“听见了,都听见几次了。”
“那我不如三花娘娘。”
宋游刚刚才听见,听见也很微弱了。
不是江水湍急处的水流声,不是堤岸高低落差的水花声,而是噗通一声,传到这里时,声音虽然小,但能辨得出其遥远,结合起来,更像是远处江中有巨物砸入水面的声音。
宋游静立原地,脑中浮现的第一画面便是海中巨鲸跃出水面,黑色的脊背,雪白带条纹的肚皮,身上长的藤壶,在空中优雅的身姿。
随即陡然砸落海面,水花四起。
“三花娘娘觉得是什么声音?”
“鱼儿的声音。”
“那就是了。”
“怎么了?”
“三花娘娘知道在哪边吗?”
三花猫闻言疑惑,但还是扭头看了眼左边,随即才答:
“这边。”
“好。”
“你想去钓鱼吗?”
“去看看。”
宋游看向道路的左边。
奈何丛林茂密,山峰拦路,实在不知怎么去到江边。
又在此时,忽闻一阵笛声。
宋游一下又抿住了嘴,静静倾听。
只觉这笛声清幽婉转,空灵悦耳,从前方群山林樾中穿来。明明是声音,闻之却好像看到了空谷幽林,带着露水与青草芬芳,身上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了初春清晨的凉意,耳朵也被洗净了。
也许这便是诗人口中的仙气。
才听一会儿,笛声便越来越近。
宋游稍驻,往前慢走。
转了一弯,见一少年,十几岁的年纪,穿着麻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侧坐于老牛背上,一腿蜷缩着,垫在身下,一腿悠闲的垂着,身后背着一个竹背篓,里头装满了草。
一支竹笛,想是格外心爱之物,还系上了红流苏。
是一牧童,骑牛穿林而来。
林中青草深深,露水还未干,晶莹剔透,如这骑牛的牧童一样,又如那笛声,丝毫也不染世事尘埃。
不是凡间景,不是浊世人。
是从画中来。
牧童见到道人,忽然闭口立。
宋游这才躬身行礼:
“有礼。”
牧童连忙学着行礼,动作笨拙。
“怎么了……”
“足下不要慌张,在下只是来问个路。”宋游顿了下,“不过远远听见足下笛声清幽悦耳,音乐大家返璞归真也不过如此,心中喜爱,不知足下吹的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我……听不懂……”
“很好听。”
“乱吹的……”
“此曲可有名字?”
“我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人都会,好像没有名字。”
“可惜了。”
宋游摇了摇头,倒不是可惜它没有名字,只是觉得有名字才好传于后世,没有名字要更容易落在历史中一些。
但他还是拱手称赞:“无论如何,足下吹得很好,不输于音乐大家了。”
“我只会这一首。”
“原来如此……”
见牧童露出慌张之色,他虽未失礼,却也觉得自己不该,既不该无端使人慌张,也不该扰了这份灵气,于是便又问道:
“这边可是有山贼,足下不怕么?”
“这边挨着城,没有山贼。”
“也得小心才是。”
“先生去哪?”
“去安清。”
“安清往前走,路上山贼可多了……”
“山贼也不会为难我这道人。”宋游争取使声音柔和一些,“不过在下并非想问去安清的路,而是想请问足下,附近哪里能走到江边?”
“先生去江边做什么?”
“手脏了,想洗个手。”
“江里有妖怪,会吃人的。”
“我就在岸边上。”
“前边走一点点,就有路可以下去。”牧童担心的看着他,“小心一些,不要下水。”
“多谢……”
宋游拱手道谢,便继续向前走。
马儿从地上拔了一口草,一边嚼着一边慢悠悠跟上去,小猫儿则多看了牧童和水牛一眼,还看了看马,似是比对,随即也跟了上去。
牧童不由随之转身,持笛而立,看着这一行,心中觉得奇妙又奇怪。
而那先生袖袍下的手……
干干净净。
牧童疑惑着重新上了水牛的背,往村里走,可走出不远,他犹豫再三,还是让水牛掉了头,要去看看那先生做什么去了。
第51章 明德二年正月于此除妖
往前不足半里,左边有条小路,可到江边。
那是原先的凌波渡口。
渡口不大,也就是一个可以上下人的台阶,路也很窄,荒废许久,更是杂草丛生,树枝拦路,从中穿行,得挡住自己的脸。
牧童骑着牛,一路往下。
中途没有遇到那位先生回来。
牧童内心希望是自己刚才走了太远才折返,那先生早已经洗完了手,在自己进小路前就回了大路,此时已往安清县去了。可千万不要是在江边逗留或出了什么意外啊,虽然短短片刻交谈,可那先生的温柔与赞赏仍让他有所感触。
渐渐到了江边,只听水花阵阵。
牧童拨开最后一层树枝与杂草,定睛看向江面时,不由一惊——
只见一人穿着道袍,在江中扑腾,似是不慎落了水,又不会游泳,已经呛水喊不出声来了。
远远看不清楚,可不是那位先生还能有谁?
牧童心中焦急,又不敢下水。
想大声呼救,可此处离大路甚远,又久无人至,哪里有人能听得见?
就在这时,水下有黑影显现。
“!”
牧童陡然瞪大了双眼。
那黑影长长一条,像是鱼的样子,又巨大无比,比船还大,在水中隐隐约约,看得见又看不清,如此最是恐惧。
而且它速度还非常快。
“先生!水下!”
牧童慌张之下,不由大喊。
似乎喊来也无用……
可不喊又能做什么呢?
没等牧童反应过来,那巨大的黑影便到了扑腾的人影身下,黑影一下缩小了些,下一秒又陡然变大。
“噗!!”
率先跃出水面的是一张巨口,张得和身子差不多大,怕是能一口将一艘舟船吞进去。随即出水的是半个身子,真当大得难以想象,下一秒这鱼便又重新落回了水中,激起水花数丈。
牧童屏住了呼吸,不敢吱声。
他听说过水妖化人上岸的故事,害怕这妖怪也能上岸,怕被它发现,只得躲在林中,看水面逐渐恢复平静,一如先前。
这时江上已什么都没有了。
牧童仍然睁大眼睛,呆立原地。
手上牧笛掉在地上都没发现。
往常听大人说过这水中有吃人的妖怪,却没想到这妖怪如此之大,如此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就亲眼目睹了这妖怪吃人的画面,而就在先前还与他说话的那位温柔先生,已被这妖怪一口吞掉。
“……”
牧童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足下怎么来这里了?”
“啊!”
牧童一惊,陡然回身,一下没坐稳,差一点就从牛背上掉下来了。
只见身后站着一人,面容清秀,表情温和,一身干净旧道袍。身后跟着一匹枣红马,低头安静吃草,脚边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着,歪着头盯着自己看,似乎也在发问。
“你不是刚刚……”
牧童盯着他,又指了指江心。
但见这位先生依旧是那副温柔从容的样子,哪里像是落了水?
如他这般,又怎会在水中扑腾?
“假的,草木做的。”
宋游几步走过来,停在水牛边,弯腰在草中捡起他的牧笛,直起腰来笑着递给他。
“你的竹笛掉了。”
牧童脑子转不过来,只呆呆接过。
宋游又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
“等那水妖浮出,被人发现,要么有人壮着胆子将之捞起,要么在下游搁浅。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符纸贴在它身上,符纸亮起来,等它不再亮的时候你就揭下来,回去烧了煎水喝,虽不能延年益寿,也不能开聪启智,但能保你一生健康,无病无灾。”
牧童仍旧是呆呆接过。
那道人便转身走了,马儿自觉跟上。
牧童终于忍不住,问出一句:
“你是神仙吗?”
“我看你比我更像神仙……”
那一人一马逐渐消失在草木深处。
牧童怔怔出神,心中震撼不已。
这时江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咕噜咕噜……”
远处的江面不知因何,底下透出了火烧一样的红光,接着水面如同被烧开了一般,咕咚咕咚冒泡,然后是一阵阵巨大的水花,水花中有巨大的身影在挣扎翻滚,形成波涛,涌上江岸,拍打草木。
这动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随即江上浮出一条庞然大物。
与先前不同,这时的它一动不动。
……
阳光渐渐驱散了早晨的露水。
太阳也有些晃眼睛了。
宋游抬头一看,已是正午时分,于是找了一合适的地方停下,卸下被袋,放马儿去休息吃草,自己则去找了干柴来,搭了灶,取出锅,又取出一个芭蕉叶层层包裹的物件来。
一层层拆开芭蕉叶,里边是今早出门时割的两斤牛肉,已请屠户帮忙切好了。
牛肉色红有光泽,看起来肉质极好。
这年头别的地方也不是吃不着牛肉。
大晏有一道“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规定不假,现在也在施行中,但一来政令的实施不见得到位,根据当地情况,各有不同,还有些地方不让人家吃牛肉等于不让人家活,天子也不能干这样的事。二来这条政令本身其实约束范围也有限,“私自”、“宰杀”和“耕牛”已经是三个并行的条件了,没有那么容易触犯,用有“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法令来说明吃牛肉犯法、吃不到牛肉并不成立。
事实上前世也是如此。
纵观诗词文献,都有相当多的吃牛肉的描写,许多诗人文人,或是得意或是落魄,或是打仗或是被贬,都在吃牛肉,一边吃还一边写诗。
而在逸州,牛肉的价格一般高于猪肉,低于羊肉,不过只有逸都这种大城才常常有卖,别的小城不好买到。
总之不如这里方便便宜肉质好。
来都来了,还真就非得吃这一顿不可。
宋游收集好了干柴,便取出水囊,往锅里倒水,又取出盐料来,打算炖煮一半,炙烤一半。
随手拈起一片,赠与狸奴吃。
“这是牛肉。”
“牛肉~”
三花猫说着,伸长脖子接过来。
“以前吃过吗?”
“唔……”
“好吃吗?”
“唔唔……”
宋游不禁露出笑容。
自己还没尝到,见她吃得香,心中已先多了几分喜悦。
正想生火,不远处有人来。
宋游扭头一看。
一匹矮小的黄鬃马,比驴儿也大不了多少,被一名侠客牵着。马儿背上驮着行囊,身后跟着一家四口,大人挎着褡裢。
过了转角,很快就到了近前。
陈汉面露喜色,先对宋游拱手施礼:
“先生,又见了。”
宋游也拱手回了一礼。
“又见了。”
随即那男装的女侠也朝他抱拳,笑着看他:
“可是有缘?”
“有缘。”
“先生该不是怕前路山贼,特意在此地等我们吧?”
“路上耽搁了。”
“在造饭?”
“是。”
“我们大约也该造饭了,可方便一起搭個伙?省些建灶埋锅寻柴的功夫。”
“自然。”
“我看你吃什么……”
女子凑过去,往芭蕉叶上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牛肉,随即哦呀一声,很惊奇的看向宋游:
“你一个道士吃牛肉?”
“道法自然,顺心而为。”
“……”
女子只见他满面淡然,语气从容,毫无羞愧窘迫之心,好似他不是道士,或是吃的不是牛肉一样,她不禁乐了一下,倒也不多说。
而她也不白搭伙。
只见她回身从马背上的被袋里掏了一下,竟也掏出一个被层层芭蕉叶包裹得严实的物件来。
看样子竟比宋游的还要大些。
宋游看她,她看宋游。
互相心中想法都很了然。
女子开口问道:“你割了几斤?”
“将近两斤,不如你多。”
“我也两斤,一样多的。”
女子解开稻草,拆开重重蕉叶:“只是我怕半路漏了,请那老板多给我用了两片叶子来包。”
“足下细心。”
“你做还是我做?”
“实不相瞒。”宋游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在下于此一道颇有心得。”
“那我烧火!”
女子性子比他急,毫不拖泥带水,一口拒绝了陈氏夫妇帮忙的请求,便掏出火石火绒,四下看了看,又去找了些芦苇穗、干叶子来,就蹲下来缩在宋游搭的小灶前,开始生起了火。
宋游仔细看她打着火石。
“啪、啪、啪……”
有火星迸溅出来,落入火绒中。
三花猫也凑近了仔细看。
那女子余光一瞥,不由笑了:“伱们看什么?还怕我点不燃火不成?”
三花猫依旧看,宋游也不语。
这确实是这年头常见的生火办法不假,但他也确实很少见到人这么生火。无论是在道观中时,还是行于荒野之中,亦或是在逸都租住,他都从来没有用过火石生火,倒是偶尔见别人用过一两次。
现在看来,还是觉得有意思。
点火像烧火一样,其中自有趣味。
“呼……”
女子已点燃了火,小心扶大。
扭头看这一人一猫,心中疑惑。
“怎么还看?”
只见猫儿扭头就走,跑去路边玩去了。
道人也收回目光,开始准备午饭。
炊烟升起,直入青云。
肉香弥漫,引人生津。
第52章 处处皆江湖
一群人围着灶,一手用筷子夹着牛肉吃,一手拿着陈氏夫妇带的馒头啃着。
女子是江湖人,向来放得开,加上自己又出了肉又干了活,没什么顾忌的,此时是既不管礼仪也不顾形象,只大口吃肉。
陈汉一家起先还有些拘束,毕竟只出了馒头,人家先生和女侠本就有恩于自己,现在还得为自己一家做饭,实在过意不去。奈何宋游做饭的手艺实在领先这个时代,美食当前,约束也少了几分。
宋游的手艺还真没话讲。
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前世,调料如此多样,食材丰富易得,信息交流又如此方便,全国各地做饭的水平仍旧参差不齐,不乏美食洼地。
大家都不愿承认自己省份做的饭不好,但大多又都认可某些省的人就是更会做饭。
更不要说这个年代了。
宋游甚至花了不少钱买了香料,这年头主要还是富人才会经常用到香料烹饪,平民百姓连盐都得省着用,哪有这么讲究?
“嗝~”
女子把汤喝得干净,陈氏夫妇则连忙上前来,主动把锅擦洗了。
“一起走吧?”
女子斜着眼睛瞥着宋游:“本来就认识,现在饭也吃了,又顺路,要是不一起走,等下路上一次次的碰上,难道一次次的打招呼?”
“有理。”
宋游便也点头答应下来。
再度上路时,一人成六人。
陈氏夫妇带了儿女回乡见老人,小孩脚力不好,走得要比原先慢得多。
那女子性格也很跳脱。
刚刚相识,短短相处,见着还有几分沉稳,同行走得久了,也许是憋不住了,便露出了顽皮多动的性子来——
时而跑去与三花猫说话,时而上下打量宋游的马,时而去逗陈家的小孩,时而骑上她的马趴着发呆,时而跳上路边巨石远眺前路,时而独自落到后面抽刀砍草玩,等陈家小孩累了,便抱一个坐到她的马上去,也是个好心人。
从她身上宋游看到了江湖人可爱的一面。
这年头百姓活得苦,女孩早嫁,男孩早早当家,大家都透出一副被生活重担压垮了的成熟,这般性格也许就只在江湖中才找得见了。
还得是这個世界的江湖才行。
下午又遇上了一次山贼。
女子是个讲究有担当的江湖人,行走江湖遇江湖事,自然不能退缩,立马便抢在前头,上前去交涉。
这个过程在宋游看来实在有趣——
见面先拱手,道声辛苦,放低身段,自报家门,如此才是江湖。
那些贼人也不能任她上前搭话,要动些手脚、言语考教,而在江湖人看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规矩,所以并不觉得是冒犯或挑衅。
待你全都一一应付过来了,便说明你确实是同类人,也说明你确实有本事与他们平等对话,这才有商量的可能。
此时时节也特殊。
柳江大会近在眼前,安清与此不足百里,不知多少江湖人汇集过来。
放在往常,即使是名门大派的江湖人,这些山匪贼人也不见得会轻易放走。既然单枪匹马,多少也得留点什么。然而这个时候,名门大派的传人难道有哪个是独自来这里参会的吗?不给足了脸面,不说乌压压涌来一群人讨说法,怕是其他江湖人听了,也要来凑个热闹。
至少今天遇到的这伙山贼是聪明的。
只是女子也不是独自一人。
只听贼首指着后边问:“那群人又是何人?此地油水本就不多,女侠从我等山前经过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带几个人走吗?”
“那是我的叔父叔母,侄儿侄女,至于那道人,嘿,清苦得很,你们与他较什么劲?”
“当真?”
“我西山派来柳江参会,师门长辈与师兄弟都去了安清,要不是有亲人要接,我一个人去那鸟不拉屎的凌波县搞什么?”
“西山派在逸州,你叔父叔母怎跑到这里来了。”
“都是苦命人,还不是找条活路?”女子看了一眼这群山贼,又拱手叹气道,“就是众位好汉,要不是山下没有活路,又怎会跑到山上去?”
这话真假暂且不论,可真是说到山贼们心里去了。
落草为寇,哪有那么潇洒?
剪道劫财,少不得还得沾点血光,罪孽日深,晚上又岂是那么好睡的?官兵每年一来,每回都要割掉一茬,谁又知晓今年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还是拱了手。
“女侠还请走好……”
“谢字不多提,后会有期!”
女子也与他们拱手,这才又折回来,带众人通行。
宋游缓缓经过,只是若有所思。
女子所言真真假假,依旧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也是透出这年头生活的无奈。而她一言一行,看似照搬江湖礼节,一板一眼,细细想来,无论是起初给予的尊重还是后来无意间透出师门的威慑,或是最后的交心感慨,互相组合起来,才有了这最简单的过关的法子。
若是动武,少不得麻烦与血腥。
怕是输赢也不好说。
“这位女侠。”
“嗯?叫我?”
“还能有谁?”
“嘿!不称足下了?”
“你好像更喜欢女侠。”
“你怎么晓得?”
“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
“表情,语气。”
“你这人……”
女子听出这是自己昨晚与他说过的话,便咧嘴笑了,随即问道:
“叫我什么事?”
“想从女侠口中听听这江湖。”
“你听江湖干什么?”
“既是游历天下,又怎能错过江湖。”
“倒也有道理。”女子点点头,算是认可,又笑道,“不过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
“到安清恐怕得明晚了。”
“十文钱。”
“哗啦……”
宋游从怀里掏出一小把钱,数出十文。
女子一把接过,这便开说。
宋游则安静听着,自行在脑中整理。
江湖在古书中是个很大的概念,与“有限”这个词相对,意味着所有、无限。
后来的江湖则是佛教传入东土之后,佛门僧人有传道和交流的需求,常在三江两湖之地行走,称之为走江湖。
再到后来这个概念被引申,被放大,逐渐不再属于佛门僧人,而属于全天下。这时的它已经成了一个与“庙堂”、“官府”相对的词,虽不如古书中的江湖大,但也是一个很大的词了。
僧侣道人是江湖,客商背夫也是江湖。
山贼土匪是江湖,城中浑人也是江湖。
民间帮派是江湖,漕盐货运也是江湖。
就连山间隐士都算江湖。
江湖是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各大帮派、打打杀杀只占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要说江湖势力,也是百花齐放。
只是大多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一样,全都是练武教武的,好似存在的目的与延续的方式就是教出打杀好手。武艺是帮助吃饭的工具之一,但武艺并不能直接当饭吃,这些势力建立的目的主要还是挣钱,或帮助自己更好的挣钱。
有镖局这类主要靠走镖生活的。
有漕帮盐帮这种起初主要由力工水手走私商人为了保障自身利益自发成立的秘密结社。
有地方帮派,各有挣钱的方法。
有通过信仰建立起来的,如一些不学法术学武术或者一样学一点的道观寺庙,一些打着某些神灵旗号甚至根本就是非法宗教成立的教派。
也有主要以武艺为主,靠招收弟子传授武艺挣钱的武馆山门。
有些王侯将相出于不同目的,也会养些江湖门派,甚至还有些江湖门派从血统上就不正,有着西域人或塞北人的影子。
只是江湖险恶,律法不周,还有妖鬼,要想行走江湖,除了懂规矩,也需要一些武艺来当自己的本钱。
西山派位于逸州,山门距离逸都三百里,在雪山脚下,依托着近几百年来逸州繁荣的经济和文化逐渐壮大,算是江湖上的一大派。据这女子说是江湖上最大的几个势力之一,弟子都以武艺闻名于江湖。
不过行走江湖,如无必要,也很少有人动刀杀人。
能讲道理还是讲道理。
就好比这些山贼,用女子的话来说,天下山贼多是为非作恶之徒,要算起来,不乏死有余辜之人。可人命毕竟大于天,这么大的一个朝廷判人死刑尚且要上报中央,再由天子亲定,把杀人这件事的罪孽分成了许多份,大家平摊,才好心安,寻常谁又愿意轻易害了人命去呢?
而寻常出来跑江湖的,哪个不苦哪个不难,说不得还有家儿老小,一些口角冲突就害了人家性命,那孽可造得不轻。
这算是这年头江湖人中普遍的想法。
宋游一边听一边沉思。
不谈对错好坏,仅是这个时代江湖人普遍的想法理念这一点,便多少也是时代的一角了,已然够他品悟与收获。
次日下午,抵达古渡。
就是宋游之前下船的地方。
陈汉恭恭敬敬对宋游和女子说:“这一路多谢二位恩人相助,此去安清还有几十里山路,走水路不见得更快当,倒是要舒服许多,不如二位恩人便与我们一同走水路上去,在安清渡口下,我们夫妇出点船钱,虽然不多,也算报答。”
女子抬眼瞄了眼宋游:
“你怎么选?”
“多谢陈公好意,不过在下本就是由水路而来,再往安清去,应走陆路才是。”宋游拱手回道。
“和我想的一样!”
女子笑着对陈汉抱拳:“客气话就别说了,山高路远,江湖再见,就此别过,就是哪天我要是落魄了,路过你家门口,招待一顿就是。”
“此情小人永记不忘。”
陈汉说着又对他们施了大礼。
“快走快走……”
女子倒没有拦他行礼,而是坦然受之,只连连摆手,催他快走。
第53章 凡事无需说破
“此去安清还有几十里山路,慢悠悠的走,就算能到,恐怕也已经进不了城了。”女子对宋游说,“要是骑马跑一程,倒是能进城,只是可惜了这临近安清的一路风景,阁下又怎么选?”
“在下是出来游历的,想多看看风景。”
“明智的选择。”
女子便当先牵马往前走了:“听我师父说,从凌波往安清,快到安清的这最后一截,有十里画廊之称,早晚风景各有千秋。况且如今大量江湖人士涌入安清,就算安清经常有游人来,客栈旅店也多,还是经不住这么多人,恐怕城外的破庙都挤满了,进了城也没有住处。”
“有理。”
宋游小声回答。
听这女子这样正经的说话,包括昨日她与山贼交涉时,其实他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她这一路舞刀将草斩首的样子。
却不料这女子忽然回头。
宋游不惊,淡淡看她。
“而且……”
女子又将目光瞄向了他的马:“你该不会骑不来马吧?”
“会骑,只是骑得不好。”
“那你不安马鞍?”
“我喜欢走路。”
“可能……”
两道身影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这路时而在山顶,时而在山底,时而在大山腰间,马铃声叮叮当当,数十里山路尽在脚下。
三花猫却好似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样,自顾自的跑着,不是去江边看底下的鱼,就是到悬崖边上看下边有多高,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是来来回回都在宋游的前后,不曾离远了。
黄昏天光下的十里画廊果然美丽,如顶尖的丹青大师的风景、水墨晕开一样,又有天光加持,映在江中,美得很静谧。
刚好走到一半,天就黑了。
如此正好,今日看一半黄昏,明日还能再看一半侵晨。
此处有一亭子,名为燕仙亭。
亭子左边有一石雕的燕子雕像,前面还有一石槽,里头装有泥土,竟是也插满了残香。
想来又是当地民众感激某某燕仙修建的。
两人在亭子中停下,点起篝火,取出小锅烧了一锅开水,就着馒头饼子吃了顿晚饭,便各自取出被垫,在火堆左右躺下。
一睁眼便是明月星辰。
女子比他先躺好,也比他先说话:“明日一早,就到安清了。”
“是。”
“和你相遇也算缘分,相处也算有趣,江湖中人,相逢就是相识,到了安清县,你要有空闲,可来寻我。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住哪。不过柳江大会开了之后,你定是可以寻到我们西山派的位置的。我们西山派虽不比有些帮派那么富裕,但也能管你一顿好饭。”
“好。”
宋游答应下来。
这女子是个随性好动的性格,和这样的人相处没有负担,而且她也有趣,遇事不论大小都不往后缩,这两日和她同行倒也轻松。
篝火噼啪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三花猫在他毛毯里钻,弄得痒酥酥。
宋游渐渐闭上了眼睛。
就连两匹马都在外边睡了。
只是黄鬃马是站着睡的,枣红马则是卧着睡的,说明它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很有安全感。
月落江横,数峰天远。
晚上有些动静,是那女子起来加了柴,半夜降温又起了雾,只让猫在宋游怀里贴得更紧了些,也是互相温暖。
……
次日清早,远处数声啼鸟。
猫儿似乎受到了引诱,开始在裹得紧紧的毛毯里匍匐前进,要去外面查探一番。
这也将宋游闹醒了。
一掀开毯子,三花猫陡然跳出,那叫一个精神抖擞,快跑几步出了亭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树上看。
那女子早醒了,盘坐一旁,腿上横刀。
中间的火堆早已燃尽熄灭。
宋游不由坐起来,打了声招呼:
“足下醒得早。”
“太冷了,睡不着。”女子转头瞥了他一眼,“你倒是睡得挺好。”
“多亏足下半夜添柴。”
“添不添柴也只是一边冷暖……”女子瞄着宋游的毛毡毛毯,“看不出你这道士还挺有钱。”
“有缘人送的。”
“那你认识的有缘人还不少。”
“见笑。”
“去江边洗把脸吧,清醒一下。”女子站了起来,“我重新生个火,烧点热水,等你洗完脸回来,吃个热和的饭,咱们就该走了。”
“那便多谢。”
宋游知道她是個不喜欢扭捏的人,也不多说什么,便往江边走去。
顺便还带上了水囊。
倒是三花猫一直被树上鸣叫的鸟儿吸引,没有跟着他去,而是站在原地,仰头盯着看个不停。
“怎么?想把它弄下来?”
女子的声音传来。
三花猫顿时低下头,疑惑的看向她。
“我也喜欢打鸟。”
只见那女子从被袋里一掏,竟掏出一个弹弓,在她面前炫耀似的晃悠一圈:“可惜你不会用……”
果真是炫耀——
晃了一圈她又收了回去。
三花猫将头一偏,更疑惑了。
随即女子开始生火。
鸟儿还在叫个不停。
三花猫抬头看鸟,低头看人,似是心下纠结,终究还是舍弃了这鸟,跑到了女子身边来,看她点火。
可清早雾重,干柴与引火之物都有些湿润,光靠火绒一时很难点燃。
“啪、啪、啪……”
女侠点了又点,火石打个不停。
“锤子哦……”
女子随口嘀咕一声,余光一瞥,见这猫蹲在自己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点火,脖子伸得老长,就差没钻进去看了。
好像她点不燃火很好看一样。
“不去看你的鸟了?”
女子笑了声,便又继续做无用功。
三花猫扭头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面露思索之色,随即忽的上前两步,凑近木柴:
“呼……”
一口明黄火焰吐出。
火焰持续不久,也有半个弹指的样子,点不燃木柴,却是迅速烤干了引火之物,将其点燃。
女子大惊。
“铖!”
只见她睁大双眼,瞬间起身,刀出半鞘,警惕的盯着这只三花猫。
三花猫则退回原地,歪头盯着她。
再看一看火,又看回她。
那眼神也像是炫耀。
“嗤……”
女子长刀慢慢回鞘,也坐回原地。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眼中光泽闪烁,思考几番,还是屈身去将火扶大,瞄了几眼这猫,便继续烤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宋游回来,火已烧得很旺了。
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拿出馒头,吃了早饭,随后两人便继续启程,一如之前。
十里画廊,还剩半里。
黄昏时天光黯淡,风景静谧,早晨又是晨雾缭绕,清新出尘,如同仙境,都是画中也难以见到的美景。
山间穿梭不久,前方逐渐出现一座小城。
没到城口,先见到了石碑。
“安清县界……”
宋游念出石碑上的字。
随即两人往城门口走去。
门口有官差盘查。
宋游出示度牒,女子也有路引。
好歹是名门大派,即使为朝廷所不喜,终究有些渠道。寻常行走江湖也就罢了,此次出来参加柳江大会,若是没有路引,还是多有不便。
进了城门,果然满是提刀带剑之人,与那古朴的屋檐瓦角一衬,这座小城立马便盛满了江湖气。
“阁下……”
宋游听见女子的声音,连忙转身。
只见这女子对他说:“路终有尽时,伱我也该就此分道了。”
“自然。”
“临别之时,我有一问,憋在心里,也难受得很。”女子皱了皱眉,看起来倒确实是个耐不住好奇的性子,“不知阁下可否解答?”
“女侠请问。”
“你先前在凌波讲的故事,金阳道上遇见那位猫儿神……”女子瞄了眼三花猫,“该不会也是只三花猫吧?”
“是。”
“问完了。”
“足下可还有疑问?”
“没了。”女子指了指左右,“我走这边,你走那边,我去寻师门,你也去寻住处吧,愿你好运。”
“有缘再会。”
“江湖见。”
两人互相行礼,就此分开,倒也洒脱。
街道很窄,人来人往。
江湖人还常带马骡,也有带驴子的,不过驴子长得羸弱,受文人和道人的钟爱,倒是不讨江湖人的喜欢。再加上这些江湖人还带兵器,本就狭窄的街道变得更难通行了,不是与马擦肩,就是被刀剑碰到。
这里的人快赶上逸都的庙会了。
也许这本就是江湖人的庙会。
只是这么多人,宋游很难不怀疑——
城中哪里还能找到住处?
第54章 仙仙尘尘
“没房了……”
“对不住了客官。”
“早就没房了。”
“城里哪还有房啊?”
“满了满了……”
“哎哟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真的是连柴房都睡不下了!最近城外柳江大会,来了好多天南地北的江湖人,别说城里的逆旅了,就是城外的鸡毛店和寺庙都住满了,很多江湖人都是随便找个巷子,有铺的打个铺,没铺的天为盖地为床,就这么将就了。”
宋游问了半天,收获了一堆拒绝的话。
也许是近日问房的人实在太多,有人也被问得烦了,不算敷衍却也失了耐心。
倒是最后一位店主心善,见他是道人,与他说了不少话,最后还说:“不过客官若实在不想露宿街头,小人倒是能为客官出两个主意。”
宋游立马躬身行礼:
“请店家指点。”
“一是客官去附近的百姓家中敲门询问。有些脑子活的,家里没女眷的,这会儿都在家中铺了床,卖给那些江湖人住,赚这一笔钱。”店主是个年纪比较大的人,才有此般耐心,“再说客官是位道家先生,不比那些江湖人,就算遇到寻常百姓,说几句好话,遇到心善的,或者本身就信佛信道的人,也就让先生住下了。”
“敢问店家,二又是何法?”
“二是东城门外的走蛟观。那道观观主脾气不好,许多江湖人上门求宿,他都不应,听说有些走江湖的道观传人去求宿,他也不应。客官倒是可以去试试运气,说不定那位观主就应了呢。”
“多谢店家。”
宋游只连声感谢这位店主。
转身又回到了大街上。
仍旧是人来人往。
三花猫抬头疑惑看他,虽并未开口,可见她那神情,宋游就好似听见了她的声音。
于是小声答道:
“去城外。”
两相比较,走蛟观借宿更难,不过住宿条件显然更好,也更清净,今天天色还早,自然该先去走蛟观碰碰运气。
也许走蛟观的观主只是不喜欢那些与江湖武人牵扯过深的道观传人呢?再一想,安清风景如画,如此知名,柳江大会开了二十多回,百余年间算算已有两名伏龙观的观主出世游历,也许他们也曾来过这里,也许也曾赶过柳江大会,也曾被在哪借宿的问题困扰过。
一人一马便往东城走。
猫儿怕被人踩到,站在马背上。
这年头的爱猫之人也不少,甚至许多敢打敢杀的江湖人也拜倒在了猫儿的娇声柔体之下。三花娘娘又生得好看,孔大师都称赞不凡,一路走过不知多少人为她回头。还有对她挑眉弹舌的,甚至有伸手想来摸的。三花娘娘其实能嗅出人的善意,可毕竟不是宠物猫,又独居多年,对于这些陌生人的喜欢和挑逗还是很不适应的。
避让得烦了,恰好那道士回过头来,问她要不要他抱,她稍稍想了想,便也跳入了他怀中。
一下双方都得了好处。
从东城门出城而去,不远便有一观。
道观不大不小,修有院墙,山门顶上一个横幅,鎏金字迹笔走龙蛇:
走蛟观!
再看山门左右:
天地无私,为善自然获福;
圣贤有教,修身可以齐家。
无需宋游上前叩门,已有几名江湖人到了此地,想求宿于此。
江湖人大多讲究,却也粗陋。
于是这讲究就分成了两种。
有些人明事理,懂分寸,知进退,知道哪般可为,哪般不可为,世事又该如何去做,是从内而外的讲究。有些人讲究只是顺应规矩,他们之所以讲究不过是想以此换得别人同等的回报,如果没能如愿,就可能变脸。
就如这时的几名江湖人。
叩开门后,请求住宿时,又是抱拳又是躬身,言语也客客气气,礼节拿捏得到位,可当发现自己都这样了别人还是不愿留他们住宿时,心里就有些不忿和不平了,觉得自己以礼相求,对方却没有以礼相待,自己被轻蔑了,于是想讨個说法。
可那童儿年纪小,却不是好吓唬的。
“诸位好汉须得知晓,你们每五年就在安清开一次大会,好多江湖人来,名门大派有多少,江湖高手又有多少,我观可曾留谁借宿了?”
“什么意思?你这童儿倒是胆大!”
“诸位好汉想想,要是一些江湖高手带着刀剑来,就能留宿观中,我观早就住满人了……诸位当真以为自己来得早不成?”
几名江湖人细细一想,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互相对视几度,找了个场面话,还是扭身走了。
经过宋游身边,少不得多看几眼。
有人斥问他还不离去、难道也想受点冷脸,宋游也只笑笑,等到他们走远了,这才上前,躬身行礼。
语气从内而外的温和:
“道长有礼。”
那小童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见他穿着道袍,怀中抱猫,面容清秀白净,看来不像江湖人,因此没有急着关门,免得他再来敲,只问道:
“道长何事?”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修行,游历至此,见城中人满为患,想借宿于此。”
童儿又打量了他一眼。
道士一般不会自称在下。
“你真是道士?”
“有度牒在身。”
“练武的还是修道的?”
“不练武。”
“不知度牒可否一观……”
不知不觉间,童儿的语气已客气了些。
看来宋游先前猜得对,这走蛟观的观主并非毫不容情,只是不喜欢江湖粗人。至于部分名为道观实则是武艺门派的道观的传人,可能走蛟观觉得他们入世牵扯太深,或因练武疏漏了道法修行,因此也不喜欢。
于是宋游取出度牒,恭敬递上。
看到这本折子,童儿不动声色,打开又仔细看了看,便递给他,说道:“容我先去禀报师父,再由师父定夺。”
观主似是就在里头,能听见说话声。
“师父,门外有位道长,说不是练武的,说是逸州游历来的,什么县阴阳山伏龙观的传人……”
“什么观?”
“伏龙观。”
“阴阳山伏龙观?”
“弟子看了度牒,是这么写的。”
“快请他进来!”
宋游闻言抿了抿嘴,低头与猫对视。
这时门内已是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当大门再打开时,就不再是一条缝了。
“贵客请进。”
小童儿当先往他身后走,想为他牵马,发现没有缰绳,愣了一下,随即挥了挥空气掩饰尴尬,又对他说:“道兄将马放在院中即可,道兄既不带缰绳,想来也无需将之拴好吧?”
称呼也改了。
宋游道了声谢,抬头一看,便见一名老道快步朝自己走来,面露急切之色。
“你是伏龙观传人?”
“晚辈有礼了……”
“可是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正是。”
“多行道人你可认识!?”
“正是家师。”
“她……她现在可好?”
宋游一看这老道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在心里暗自摇头。
早想过自己的师父或师祖可能曾来过走蛟观,但心里也将几率设得很低,哪想到不仅来过,似乎还有一段不浅的缘分。
心里想着,不影响表面恭敬拱手:
“家师尚且安好。”
“快来快来!”
老道立马拉着他往里走,又吩咐童儿去准备晚饭,要好吃好喝招待宋游。
“你叫什么?”
“宋游,字梦来。”
“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
“我名青阳子,你可有听你师父提过?”
“……晚辈向来记性不佳。”
“噢……”
青阳子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随即又说:“你们道观是闭山了吗?我早年曾去过阴阳山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
“道观常常闭山隐去。”
“常常?”
“……一般上午闭山,好睡到自然醒。”
“那下午呢?”
“……下午有时闭山,有时不闭,即使不闭,多数也只山下的香客可以到来,总之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师父的故人来访。”
“原来是这样……”
青阳子又是遗憾不已。
遗憾中好像又得了些安慰。
至少不是单单不见他,而是所有故人都不再见。
于是只得道一句:“多行道长的道行自然远非贫道所能相比,找不到也正常、也正常……”
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
宋游更是暗自摇头。
难以想象,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道长,还会有这般失神之态。
不过倒也不觉惊异。
师父确实很少向他说起自己早年的游历生涯不假,可凭着听过的少数几件事,以及相处二十余年攒来的细节,他也大概能猜出一些事来。
那老道年轻时应该长得很好看。
这年头女子行走江湖毕竟还是少见,若不是如吴女侠那样一身武艺,就是如老道年轻时那般一身道行,总之要有所依仗。
长得好看,道行高深,性格外向,爱交朋友,不受世事拘束,不管官府鬼神,于是处处结缘。
回到道观已是晚年,容颜减退,倔强不肯延年,骄傲不愿见人,于是久居深山,少有外出。后来倒是想通了,不再在意这些了,可这时的她反而喜欢上了孤独,将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独自发呆、与八哥说话、睡觉或做别的喜欢做的事情,钟爱与自己相处,进了一个新的境界。
仙仙尘尘,本就彼此难分。
只是那一路长长,大江南北,又不知误了多少人的青春。
许多人都已不在了吧?
第55章 静与动
“吱呀~”
宋游推开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很大,一走进来,便晓得被褥都是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走蛟观应该很少留人住宿,被褥在柜子里放久了便沾了柜子的味道,一拿出来抖开便散在了房间里,是木料的味道,倒也不难闻。
“啊……”
宋游舒了口气,在床上躺下。
躺在床上的感觉真是全然不同。
不过只刚一躺下,还没感受清楚,就感觉到三花猫在扒拉他的裤脚,而他也会意,于是又直起身来,把她抱起,给她擦拭脚底。
这个过程其实是很享受的。
宋游一边擦一边问:“三花娘娘白天被那位女侠看出来了吗?”
“她早就看出来了。”
三花猫乖巧躺着,声音清细。
“怎么看出来的?”
“三花娘娘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又怎么知道她早就看出来了呢?”
“因为她一直对三花娘娘说话。”
“这样啊……”
宋游不由得笑了。
看来这猫对人还是不够了解,其实与猫说话对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见三花猫扭过头,疑惑的盯着他:
“难道她没有看出来吗?”
“多半看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三花娘娘也这样觉得。”
“是哦。”
“好了……”
三花猫一个翻身,便跑上了床,就地一倒,打滚打得很自然。
随即又躺着对这道士问:
“那这里可以说话吗?”
“可以。”
“可以去捉耗子吗?”
“也可以。”宋游顿了下,“不过三花娘娘毕竟不是普通的猫,而且已经化形了,还是要注意一点,不要去上了锁、关了门的房子里。有些地方我们随便进去是不礼貌的。”
“耗子都在那些房子里。”
“那没办法了。”
宋游说着话时,又已经躺了下来。
这个房间还蛮大的,在道观最后面,有人来敲山门也打扰不到他,还挨着一片竹林,满是听风吹竹林声,宋游喜欢这种意境。
除了最好的客房,吃喝上也毫不含糊,就是枣红马也因此沾了光,吃的都是上等的半干草。
于是一人一猫就在这里住下了。
此时是正月下旬,距离二月二的柳江大会还有几天。
除了一起吃饭,走蛟观的观主还常常请他去喝茶,聊一些安清县和灵泉县的事,或是亲自领他出去观赏安清山水,追云海,逐日落。观主在安清县已过了数十年的神仙日子了,哪里有好的风景、哪里又是最佳观赏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游山玩水,亦是修行。
……
二月二,马蹄山。
今天是个烟雨天。
宋游撑了把土黄色的油纸伞,带着三花猫,去往了马蹄山。
安清可真是個山水之城。
不过安清的山大多是小山,一坨一坨的,小而陡峭,最陡的像一根石柱插在地上,甚至有倒山,因此才大多爬不上去。
可也有能爬上去的大山。
马蹄山就是安清城外最大的山。
这里风景也很不错,只是前些天观主问他要不要来这里,他没有来。
等着今天再来看。
今日烟雾朦胧,别有一番风味。
柳江大会的地点不在马蹄山上,而在马蹄山下,山下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很大,直连山脚和江边,通体由青石板铺就,名唤燕仙台。
宋游到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
人多,很多。
大多是江湖人,且很好分辨。
江湖人大多没有打伞。
此外还有些商人,有世族大家的人,也有州上贪玩的衙内,甚至官府的探子,以及安清县的平民百姓。
这些人里有人打伞,好让宋游看来并不异类。
仅仅江湖人,恐怕就上万了。
上万人是什么概念?
放在后世,一所大学开个校会,如果能把人都叫齐,就有上万人了。
可此时不比后世。
大晏因推行民生政策、引进国外优良稻种等原因,人口近两亿,总计一千八百县,每县大约十万来人,安清偏远,也许还没有十万人。而这是整个县的人口,绝大多数人都不住在县里,单说安清县城,常住的可能也就一万多人。
难怪城中找不到住宿。
宋游摇摇头,想挤进去看,又觉得中间恐怕都被那些能叫得出名号的江湖势力占了,正当纠结之时,不经意间抬眼一瞄——
山腰上有个小亭子。
目光探寻一番,见一条小路,远远看去如一条灰色细线落在山上,尽头正是那座亭子。
于是他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一路走去,并无同行人。
也许是江湖人觉得那亭子太远,今日天气又烟雨朦胧,在山上看不清楚,还不如往里挤,等有人开始整理秩序了,自然大家都有位置看。
宋游不懂武艺,凑近了也看不出多少名堂,也许看得模糊一些还要好点。
一路往上,没多久就到了亭中。
居高临下,能将整个燕仙台尽收眼底,自然也能看到远处山水。
宋游一时被惊了一下。
不是燕仙台,也不是燕仙台上的江湖人士,而是远处的山水。
今日细雨蒙蒙,水地生烟,阳光照不进来,于是山与水都变成了墨一样的灰黑,只是深浅各有不同。远远看去,江边柳枝细如丝,千条万条,被吹向一个方向,江上有小舟静静驶来,无论远处或是山顶都是模糊的,难以分清云烟还是雾雨,底下的人一粒一粒,都成了小黑点儿,一切都朦朦胧胧,如掉进了雾的世界。
这绝不是阴阳山能看到的风景。
就是前世,想见到此般美景亦是千难万难。
“啪……”
宋游合上伞,置于一旁,见亭中干净,干脆盘膝坐地,静视前方,任由三花猫在旁边打着呵欠。
不知不觉间,柳江大会开始了。
开始于这一副水墨山水画里。
宋游分了一些目光到底下燕仙台上。
准确说来,柳江大会没有准确开始的时间,江湖人到了这里,开始交谈,开始饮酒,大会便已经开始了,今日是大会上开始比武的时间。
江湖人终究是注重武艺的。
钱多钱少,脑袋只有一颗。
武艺低了,少不得要被人看轻欺负。武艺高强,日后行走江湖碰上了,大家也都多卖一分面子,省下一些争斗的功夫。
没过多久,底下便有人切磋了。
宋游惊奇的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的看得那么模糊,也没有那么远,还挺清楚的。
此时下边比武的两人,一人手拿长枪,一人手持细剑。
一人戴着斗笠,一人披着蓑衣。
细雨模糊了视线,也消减了声音,宋游听不见那枪剑碰撞的叮当响,传过来的众人的呼声也变得模糊。只见燕仙台中间有一阴阳鱼图,这两人便在那阴阳鱼图上边比试,身法闪转腾挪,各自试探与拆招。
争斗的紧张感好似也被细雨冲淡了。
又或许是之前看多了山水,这时还没缓过神来,总之看在宋游眼中,两人好比是在起舞,身姿是前世人演绎不出的潇洒,又像是在作画,那一剑一枪挥洒出的都该是雨水,身法闪转间,也该有水珠洒落一圈,像是撑伞的人,将雨伞一转,雨水如珠帘一般。
就是那在雨中飞过的燕子,羽毛上也该滑落几滴雨水才对。
这是一副由雨雾倾洒出的水墨画。
宋游还看见了吴女侠。
这位女侠与同门坐在一起,是第一排的好位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期间不时伸长了脖子,往围观者中看一圈,好像是在找人,也许就是在找他,可他在半山腰的亭子中,她显然是找不到的。
不久,比斗就结束了。
两位侠客似是伯仲之间,又似是早已相识,最后点到为止,未分胜负。
也许胜负已在他们心中。
也许也在周边围观者心中。
总之宋游心中是没有的。
而他也不在意,他来看的本就不是胜负,也不是比武,也不是热闹。
只是这人间盛宴罢了。
从早上,到下午,下边不知打了多少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锤,十八般兵器全都一一上演过。众多侠客或是点到为止或是血染画卷,或是身法翩然或是迅猛刚劲,看得人开了眼界。
期间也有西山派的弟子上场。
西山派果然不复那位女侠吹下的牛,不仅打得漂亮,常常取胜,甚至有时上了场,周围的人左看右看,都不太想上台应战。
如此无论胜负几何,在江湖人心中,西山派应该是比较有本事的。
不觉已到黄昏时候。
天光更暗了,于是水墨也更重了几分。
下方众人渐渐散去。
宋游意犹未尽,也出了亭子,又重新撑开伞,往山下走去。
刚到山脚,还未走出燕仙台,又见远处天边燕子在飞,时左时右,忽上忽下,轻灵矫健,在这雨雾蒙蒙中,只是这幅山水里的一点自在。
宋游笑笑,刚抬步要走,忽然一怔。
眼睛眯起,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此时才是二月初,勉强算个早春时节,燕子冬天飞往南方,大多数可是要飞几万里路,这么早就回来过冬了吗?
隐隐有所察觉,于是再回身一看——
烟雨氤氲中,马蹄山依旧。
可哪里有亭子了?
又哪来的山间小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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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对燕子不感兴趣了
临近晚上,雨比白天来得大些,淋在油纸伞上,是笃笃的沉闷声音,听来很让人心静。
宋游边走边想,走得很慢。
这马蹄山上的手法实在巧妙,即使以他的道行修为,也只是看见了那小路、那亭子,却没注意到其中的玄机。
只觉得布置者的相关造诣定然不浅。
当然也说不一定。
世间万般法术,各有玄机,好比万种学识、无数行当,又有谁能面面俱到?
尤其是这世道信息闭塞,学识见闻到了一定境界后,再想进步,那就真只能用眼睛去看,用时间去堆,用自己的心去自行感悟。千年神仙尚且不敢说对世间玄法了如指掌,何况宋游来此仅仅二十多年,世间多的是他不知道、伏龙观也没有记载的手段。
也没有道行高深便可破万物的道理,道行是道行,学识是学识,见闻是见闻,修为是修为,老神仙也可能被没见过的小手段所迷惑。
这是合理自洽,也是玄妙玄机。
只是宋游还是想到了一位——
安清的“燕仙”。
前些天和青阳子聊到了燕仙。
是他向青阳子请问的。
说这燕仙长居安清,不知有多少年了,青阳子也只见过他一面,倒是他的师祖曾与燕仙喝过好几杯茶。
当时还聊到了城外的燕仙亭。
其实城外还有一座燕仙庙。
说这燕仙起码在走蛟观之前就在安清了,那时就已有了不低的道行,到现在没活千年,起码也活了八百,可万事万物皆有尽时,现如今道行的增长赶不上自身的衰弱,大限将近的老燕仙为了延寿,不得不换条路子,于是开始谋求香火神道。
虽说成神也很难不朽,可有一日香火,便可存续一日,终究是能续命的。
数十年前,栩州大旱,颗粒无收,燕仙作法,保了这安清一地的民生。虽不算风调雨顺,却也比周边郡县好了不少。后来粮食也不够,他又化作无数燕子从别地官仓衔来粮米,救了不少人。
安清人感激他的功德,为他立庙塑像。
这就是城外的燕仙庙,现在是江湖人的大通铺。
这庙里香火不少,也有香油钱,不过燕仙又托梦下来,让庙里住持少买香油,把钱拿去修了路,给众人走,又修了亭子,好给路人遮风。
可以说真的很努力在吸聚香火。
可惜啊可惜……
燕仙当初自官仓取粮,倒也不说一定开罪了朝廷,可终究是朝廷不喜的,这种例子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于是他始终未得朝廷敕封。
又终究是异类,想来天宫也是不容的。
一管凡世,二管鬼神,两者相加,导致燕仙之名始终限于安清一地,就连相隔不远的凌波都没有他一座庙宇。
若非他有千载修行,又得安清民心,怕是早就安上个淫祠邪祀的名头了。
“千年大妖啊……”
宋游也是有些感慨的。
这世间又有多少千年的妖?
可别轻视了这千年二字。
世间传闻中常有千年老妖的影子,可除了少数本身就能活上千年的动植物偶然成精以外,其它多是讹传、夸大。就如这世间仙神,皆传他们有万载万万载的年岁,可其实大多也只吃了几百年香火。诸君须知,大晏往前再推一两千年,已经没有记载于书上的历史,那时候天下民众信奉的神灵大多都已消失在了历史中。
现在人们敬奉的神灵,不谈神力、本领,只说年纪,大多数都比不上这燕仙。
宋游想起这位,也是倍感压力。
倒不是道行、法力本领。
首先千年年岁不代表千年修为,也不代表千年道行。其次修为、道行也不都是为了武力服务,就是天宫众神,其实也是以文官为主。
而是千年岁月本身的厚重。
人类走到现在,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有敬老爱幼的本能。就是贤德的皇帝出游,碰见八十岁的老人,也得恭敬叫声老丈。就是那金阳道上栽种了上千年的古柏,活得久了,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多给一点尊重,连官府都立法保护。何况一位亲眼见证了千年历史风霜的长者。
这种压力,本质是种尊重。
而这燕仙台多半也与他有关。
只是既然安清有这位在,为何凌波的水妖却久久未除呢?
如是想着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那位道长!”
是个粗糙的女声。
一人一猫顿时停步,同时扭头望去。
烟雨中有一道身影走来。
麻布衣裳,披散头发,手拿长刀,没再裹面了,露出一张有些圆的鹅蛋脸,眼睛黑白分明。
“吴女侠,有礼。”
“巧啊。”
“挺巧。”
“你们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们没来呢,找了你们半天都没找到。”
“我们站的远。”
“我眼神好着呢。”
“比较远。”
“怎么样?好看吗?”
“大开眼界。”
“嘿嘿……”女子咧嘴一笑,和他们一起并肩往前走,“早晓得你们在看,我也上去玩玩,好教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
“见识了足下不少师兄弟,都是江湖高手,已能想象到足下的几分风采了。”
“他们比我还差一点。”
“厉害。”
宋游恭维一句,顿了一下,又问道:“这块青石空地倒修得挺好,中间还有阴阳鱼图,怕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吧?只是为何叫燕仙台呢?”
“嘿!我今天才问了师父!”
“愿闻其详。”
“这可不是人修的?”
“那是……”
“说是以前江湖人将这里定位大会地址、来这里参会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块平土地。开到第二回,便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燕仙后人,说感动于那群江湖前辈的英雄气魄,愿意为他们在此修一平台,以供日后交流比武所用,只愿他们感念燕仙馈赠,来往之时上两炷香就是。”女子说着又回头瞄了眼那块江边山脚的平台,“江湖前辈们一听,还有这好事,半信半疑就答应下来,于是此地一夜变化一次,每次变了一层,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有了这燕仙台。”
“神奇。”
“我也觉得……”
女子忽然皱起眉头:
“诶对!你们道士是不是对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这些数情有独钟啊,为何做什么事总是这么久?”
“我们多数随心所欲,不拘这些,是多久就是多久,是多少就是多少。只是世人传闻时,觉得这些数说来好听,充满玄妙,又或是道人自身想用这些数来讲给世人听,又或是沿用了前人习惯,或是别的什么,所以……”
宋游微笑着说。
“噢……”
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连连点头。
天上的雨没有断,她的头发早已淋湿,贴在脸上,衣服也湿透了,贴在身上,而她却全然不觉,只信步往前走着,既不觉得淋雨不好,也不觉得宋游打伞有什么不好,只是在雨水哪里惹到了自己的时候,或是晃一晃头,或是抹一把脸,或是歪嘴吹一口气,解了困扰,也就罢了。
宋游见状,不由问了句:
“可要打伞?”
却只见这女子摆了摆手,笑着道:“江湖中人,自己就是天,打什么伞……”
那一瞬间的潇洒,让宋游看了好几眼。
脚步都不由得放缓了几分。
……
青瓦古观,雨打竹林。
宋游将伞递还给小童儿,恭恭敬敬:“谢过道友的撑花。”
“道兄说什么谢……”小童儿将伞收起来,人虽小,说话却很成熟,“师父年纪大了,便爱待在道观里煮茶喝,下雨天我们都不出门的,这伞放了好久都没用,都快放坏了,道兄拿来用一用,还省得我再拿出来淋水了。”
这话听来实在舒服。
宋游也不由得笑着说:“那便是我与它的缘分。”
“是了……”
小童儿也笑,哪里还有前几日在江湖人面前的冷脸了。
只是伞刚收到一半,他又忽然想起:
“道兄明日不出门了吗?”
“要出门。”
“不用伞了吗?”
“我猜明日不会下雨。”
“那样最好,明天可以去山上找找菌子,都二月了,不晓得出来没有。”小童儿也不生疑,只收起伞往屋里走去,“道兄快来吃饭了。”
吃过晚饭,宋游回了房间。
点上油灯,铺开麻纸。
宋游本想再请三花娘娘帮忙研磨,可见她独自在床上与空气斗智斗勇,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玩得忘乎所以,不忍打扰,于是自己拿着砚台出去在屋檐下接了点雨水,取墨条耐心磨开。
提笔蘸墨,想了想才落笔。
用的墨也是凝香。
虽是最最顶级的墨,价比黄金,可他也没有将之用于收藏的意思,每天仍旧照常的用,或者该说是将之收藏在了其它地方。
忽然之间,猫儿跳到了桌上来。
“道士,你在写什么?”
“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拢郡安清县,巧遇江湖盛事,柳江大会……”
“这是什么?”
“写的东西。”
“写它做什么?”
“好知晓来此世间走了一遭。”
“唔……”
三花猫只凑近了纸张看。
明明不识字,还是要看,看就罢了,还要用爪子扒拉宋游的手,别挡着她了。
这样实在是没有办法写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
好不容易写完,想去吹灯,发现油灯里的油已经见了底,原先是没想用这么多的。
只是油灯虽贵,可如果是用在这些地方,却也还是值得。
“三花娘娘。”
“做什么?”
“睡觉了,明日早起。”
“做什么?”
“去马蹄山。”
“还是去看那些人打架吗?”
“去会一会安清燕仙。”
“是燕子吗?”
三花猫顿时凑到了他面前来,凑得好近,嘴鼻都快戳到他的脸上了。
“是千年的大妖。”
“一千年?”
“是。”
“……”
三花猫逐渐冷静了下来。
第57章 燕子少年
次日清早,是个多云的天气。
柳江大会的比武要持续三天,今日又是许多江湖人往燕仙台去。
宋游又看见了那座亭台,又看见了那条通往亭台的羊肠小路,只是今日没了烟雾朦胧,一切看起来都很清晰。
而他并无顾虑,依旧抬步往上。
没多久便到了亭台之中。
依旧盘膝坐下,静观风景。
安清山水晴雨相宜,各有各的风情。
没过多久,天上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一只燕子,依旧是胡乱的飞,上下左右不定,只是不曾离开燕仙台的上空。这让宋游想到夏日傍晚,总有燕子在天上飞舞打闹,也是这般轻灵,给人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
宋游站了起来,拍拍灰尘。
只见他朝天空拱手作礼:
“足下在此盘桓许久,何不过来一叙?”
燕子依旧在天上乱飞。
下方的江湖人也有称奇的——
这个季节实在太早了。
不过大家都知晓这里叫燕仙台,也都听过燕仙台和燕仙的传闻,抬头看去时,除了感到惊奇,也有几分敬意。
只是看着看着,那燕子就不见了。
山腰亭中已多了一名小少年。
且看这少年大约二七二八的年华,身形纤瘦,唇红齿白,长得极其漂亮,乍一看去,男女难分。
少年的漂亮很难用词语去形容。
这年头书上的绝世佳人、如玉公子不少,其实因为多方面的原因,现实中真正长得好看的人不算多。又由于化妆技术的限制,一个人好看那就真得是纯天然的好看,这是稀缺的。而眼前这少年的容貌,无论前世也好,后世也罢,哪个年代也很难有人比拟得了。
因为他本就不是凡人,自然了,再好看的凡人也不如他。
是妖怪就不奇怪了。
化形的妖但凡有意追求容貌,大多如此。
可这少年却好像极其怕生,或者极其怕人,又或者极其怕宋游,只站在亭子边缘,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他,抬手行礼:
“在下燕安,见过先生……”
“在下宋游,有礼。”
宋游回完一礼,这才问:“在下可是占了足下的地方?”
“没有没有……”
“足下好像很拘束?莫非怕我?”
“不是……我本性如此……”
“这样啊。”
宋游见他局促不已,便点点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局促:“不知足下与传闻中的燕仙有何关系。”
“那是我家老祖……”
少年站得远远的,真如怕人的鸟雀一样。
声音则和变声期的人类少年差不多。
只是答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又壮着胆子问:“敢问先生……可是那在凌波县除了水妖的先生?”
“足下怎会知道?”
“我特地来寻先生。”
“嗯?”
“祖宗听说凌波县的水妖被一路过的高人除了,又听说那高人牵着一匹马,带了一只三花猫……”少年说着瞄了一眼宋游旁边的三花猫,虽然他现在比三花猫大很多,可还是莫名胆怯,“除完妖后便往安清县走来了。祖宗推测,先生定会来安清,于是让我在城里寻找,可这几日找下来都没找见牵马带猫的道家先生,倒是昨日先生无意走到了这山上亭子里来,我过来一看,这才找到先生。”
“这亭子……”
“这是原先柳江大会刚开的时候,祖宗修来看大会用的。后来祖宗身体日渐衰弱,也就少有人来了。”少年说道,“这里有些玄机,非是有高深的道行看不见这条路、这亭子。”
“原来如此……”
宋游说着又看向少年,疑惑道:“只是足下既然昨日就发现我了,昨日也在这里,为何不来找我呢?”
“我……”
少年面色羞得通红:“我害怕……”
“怕什么?”
宋游反倒笑了:“我又不吃人。”
“与先生无关!”
少年生怕他误会似的,慌忙解释:“是我本性如此,从小胆怯,不中用,也不敢与人说话,虽然祖宗下了令,可我……”
说到一半他便不说了。
宋游本待再笑两声,好表现得随和温柔一些,冲淡他的紧张感,再作答复,可见他满脸慌张胆怯,身子都在抖,害怕中又十分惭愧,便不由得将笑容收起了,认真说道:
“足下此言,在下不敢苟同。即使足下真的不爱与人交流,也不过是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喜好罢了,仅仅如此,又何来不中用一说?”
“啊?”
少年不禁偷偷瞄他,却只见这位先生温和之中还有几分认真。
“先生不觉得我奇怪?”
“哪里的话。这個世界上的人就是多种多样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人生,我想妖也是这样。”宋游说,“可千万不能妄自菲薄。”
“……”
小妖怪忽然怔了怔。
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妄自菲薄,而是从小祖宗就这么说。不敢与人说话,不敢与人交流,这就是胆子小,就是不中用。大家也都这么认为。
反倒是这先生的说法……
才是奇怪的,从未听过的。
“足下……”
“啊?啊失礼了!”
“无妨。”
宋游说完,便看着他。
不料这少年也站在原地,却是一副眼睛不知往何处瞄、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就连脚站的位置都自我感觉不对劲的别扭样子,不自在极了。
亭中一时安静了几息时间。
宋游等了一会儿,才无奈说:
“足下奉燕仙之命,特地来寻我,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哦!”
少年似是这才想起,连忙对宋游躬身说:“祖宗想请先生去家中一叙。”
“什么时候呢?”
“现在……”
少年悄悄瞄着宋游:
“可以吗?”
“在下也想快些见识燕仙的风采。”宋游露出遗憾的表情,指着前边,“可惜现在正是柳江大会呢。”
“那……明天呢?”
“非是在下对燕仙不敬,可足下也知晓,明天正是柳江大会最精彩的时候。”宋游歉意的说,“恰好在下与一位相识之人事先约好了,明天要一起看大会上的英雄比试。”
“没事没事……”
“不知今晚如何?”
“可以可以!”
“好。”
“那……”
“一言为定。”
“黄昏前我便来寻先生……”
“我在此处等你。”
“那……”
“对了——”
“先生还有何事?”
“有一事想请问足下。”
少年只见这位先生笑着,随后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天空,眼睛似有光:“天上的风景,可是要比地上好些?”
“这……”
少年愣了一下:“我不知……”
“那便算了。”
“我……”
“无妨。”
宋游表情温和:“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
“足下慢走。”
“篷……”
灰烟炸开,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冲上天空,怕跑不及似的,一下子就飞远了,隐入云层不见。
宋游摇了摇头,倒也不惊奇。
同为人类,尚且千奇百怪,何况妖类如此之多,什么样子性格都有才该是正常的。
于是继续坐下,看柳江大会。
今日天晴,参会的江湖人心情好似也好了不少,上去比试也更积极一些。只是所有人都聚集在下边燕仙台上,纷纷扰扰,呼喊不断,只有宋游在山腰上的亭子里,看了半天江湖盛事,也赏了半日云卷云舒。
……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只有通了路的地方,才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这话其实差得不多。
这个年头确实是这样的。大晏东西一万八千里,南北也有上万里,看似疆域广阔,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属于朝廷,一旦远离了城池、远离了官府修建的大小道路,朝廷的控制力影响力就直线下降。
越远越低。
出了安清县,还有大小官道,离了官道,还有许多交错的小路,通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庄各有田地。可除了这些,安清还有十万峰林。
那是人很难到得了的地方。
也让人很难想象,这山里居然有一座古朴的深宅大院。
“扑扑扑……”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
一只燕子飞来,化为黑白衣裳的少年,落入堂屋中。
而面前是一名坐在椅子上的老者。
“老祖宗……”
少年连忙行礼,头只看脚尖。
“咳咳……免礼!”
“……”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
“说话大声一点!头也抬起来!这可是在自家人面前咳咳……”
老者一边咳嗽一边斥道:“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该坦坦荡荡,堂堂正正,你总这幅样子,出去谁看得起你?”
“……”
少年不敢说话。
老祖宗说得自然没错,都是教人的道理,都是为了他好,他不敢反驳。
可莫名的,却是想到了那先生。
这时老者的声音又响起,吓了他一激灵:“这么几日了,你可寻到那位先生了?”
少年连忙回答:
“寻到了……”
“怎么样?”
“那位先生……道行很高,他一眼就看到了老祖宗隐在马蹄山上的小路和亭子!”少年老实汇报,“我已与先生说好,晚上带他过来。”
“你有没有问他,是不是伏龙观的?”
“我……我忘了……”
少年脸色顿时一白。
“你在做什么?”
老者用拐杖愤怒的杵着地面,发出哆哆声,口中道:“忘了便忘了,是什么大事不成?我又能拿你怎么办?你怕什么?现在族里小辈就你先修出了人形,可看你这胆怯的样子,又能成什么事?”
少年不敢回答。
也许不是怕,是羞愧,觉得自己无用,连这小事也做不好。也许也是怕,可绝不是怕被老祖宗责骂。
“去吧。”
老者摆了摆手,有气无力。
只觉现在的后人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少年也转过身,低头往外走。
不过走出两步,脸上便露出思索犹豫之色,又走出几步,他才回头,颤着声音说:“老祖宗,我想,想去取一粒燕儿丹……”
刚一说完,便马上说出理由:
“因为、因为晚上再去请先生的话,总不好叫先生走路来。”
悄悄打量老祖宗,生怕受到拒绝。
而那并非被拒绝那么简单。
可老者只是摆了摆手,看也没看:
“难得你有回主见……”
“那?”
“去!!”
老者怒其不争。
随即又是一阵咳嗽声。
“……”
少年一个激灵,连忙跑了出去。
第58章 奇妙之旅
黄昏时,马蹄山。
一只燕子在云层之上盘桓,盘桓盘桓,一遍一遍的在心里演练等下该怎么说怎么做,确保不出差漏,这才往下穿过云层,飞进亭子。
底下燕仙台上的江湖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些零散的人还在这里,或是切磋,或是讨论,或是相约散步、谈天说地。
亭中一名年轻道人盘膝坐地,双目紧闭。
一只三花猫在亭子左边,伏低身子翘起屁股伸着懒腰,伸完之后,又把头摇得看不清五官。
燕子停在亭子最右边,化作少年。
年轻道人也睁开了双眼。
“足下有礼。”
“先生久等,我……”
刚才演练的莫名从脑子里消失了。
“……”
少年沉默片刻,只弯腰伸手,手心一枚小红丹:“先生请服此丹。”
宋游接过,稍作一看,便对旁边的猫儿说:“三花娘娘就在此地,我要离开片刻,不过肉身仍会留在这里,三花娘娘可别以为我死了……”
三花猫扭头看来:
“什么?”
宋游摇了摇头,仰头服下。
天地巨震,灵魂出窍。
世界还是那世界,颜色还是那颜色,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只见三花猫扭头看看坐在地上的宋游,又抬头看看已经站起来的宋游,眼睛渐渐越睁越大,嘴巴也微微张开,仔细看去,还隐约可以看到露出来的两颗小尖牙,总之一副惊讶至极的样子。
“道士你变成鬼了!”
“只是神游而已。”
“神游是什么游?”
“回来再与三花娘娘解释。”宋游小声说,“还请三花娘娘替我看着肉身。”
“哦……”
宋游这才看向那少年,朝他点头:
“请足下带路。”
“好……”
那少年陡然变回一只燕子。
奇妙的是,宋游也跟随他变成了一只燕子。因为燕子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不同,看到的事物光线都不一样,所以在变成燕子后,宋游感受最大的便是整个世界在眼中变了模样。
天地万物的远近、高低、色彩,乃至于对于动、静之物的感受,都不一样了。
甚至看三花娘娘还有些害怕。
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
“走了……”
少年化作的燕子振翅飞走。
宋游自是不懂燕子飞行的经验本领,可他此时并不需要控制自身,完全是前边燕子怎么飞,他自己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做。
而感官感受则保留了下来。
于是触摸到了晚风,又撞进了云雾之中,忽然纵览十万峰林,江水连横,又远眺夕阳沉入大地、血染一片山河。
燕子飞得快,飞得急,还喜欢变向。
时而扶摇直上,几乎垂直,整个视线中一丝一毫的大地也看不见,像是要刺破苍穹一般,直到撞进云雾深处,满身湿凉。
穿出云层,已在云海之上。
黄昏时的天无比纯净,高空的夕阳还未消失,云海被染红,头顶已有亮星几点,越数越多。
此时内心是无限的自由,仿佛天下之大,尽可去得。
没等感受多久,燕子又忽然收拢翅膀,像是一支失了力气的箭矢一样,直直往下扎进云海。
待得重新穿出云层,眼前便满满当当全是大地,以旁观来看,就只是两只燕子在天上飞罢了,不觉惊奇,可亲身体验,却是风声急啸,在与长空搏击,能将常人吓得喊出声来。
直到地面在眼前越来越大,地上的草木都看得清楚了,直感觉马上要撞死在地上,燕子这才张开翅膀,却又陡然变向,往左边飞去。
如此时左时右,忽上忽下。
这种刺激感就如高空俯瞰下的山水之美一样,挑战着感官和内心的极限。
可对燕子来说,这不过是寻常。
天色渐暗,群山只剩了影子,江水也只是一条倒映着霞光的带子了。
燕子远离人烟,只往黄昏飞去。
可惜路终有尽时。
燕子飞进深山宅院。
“篷……”
两只燕子都化作人形。
宅院房檐下全是燕子窝,屋里屋外也飞着许多燕子,叽叽喳喳。
院中彩灯高挂,却不见几道人影。
“先生……”
少年悄悄瞄他,比了请的手势。
宋游便跟他往里走去。
走进一间大屋,里头装饰典雅,却只有一名老者坐在上首。那老者身材高瘦,发如银丝,满面皱纹,好似风都吹得倒。只见他这模样,宋游便知晓为何燕仙在此那水妖还能作乱一方了。
而见他走进来,老者却是连忙杵着拐杖站起,向他拱手说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宋游不敢怠慢,也是连忙还礼:
“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早闻燕仙大名,如今得见,实乃有幸。”
“当不得当不得,不过是山下世人胡乱喊的名号。”老者声音也苍老得不行,又连忙指着旁边椅子,“道友快快请坐。”
“多谢。”
宋游也不扭捏,叫坐就坐。
“按着现在山下世人的习惯,道友称我一声燕公即可,燕仙却是当不得的。”
“燕仙客气。”
“道友年纪虽小,一身道行却是惊人,又在凌波县为民除害,是大义之人,我本该亲自相请,奈何年纪大了,行走不便,只好叫这不成器的子孙代我来请道友了。”老者说道,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少年,暗自摇头,“这小子胆小无用,但愿没有怠慢道友。”
“燕仙此言差矣……”
宋游也瞥了一眼那名低头的少年。
自己今早才问了他天上风景如何,晚上他便请自己体验了一把奇妙的飞行之旅,他不觉得这是巧合,也不觉得燕仙请人一向是这样请的。
小妖精不谙世事,感情淳朴真挚,你对他报以善意,他便回你善意。
宋游很难不喜欢他。
再说今夜这飞行之旅,莫说千金,实在是万金也难以换来的,到现在他心里还念念不忘。
宋游很难不感激他。
于是只笑着说:“这位小友性格纯真善良,与我相处虽短,可两次相谈,却也融洽,并非燕仙所说那样。”
“道友不知……”
老燕仙笑呵呵给他说:“这孩子从小胆怯,不敢与人说话,见了人就害怕,见了同类,长辈,甚至兄弟姐妹,都说不出几句话来。”
“那他一定很擅长与自己相处。”
“哈哈,不说这个……”
老燕仙摆了摆手:“还未请道友饮茶,实在无礼。”
话音刚落,桌案上多出两杯盖碗茶。
老燕仙先端了其中一杯。
宋游便端了另一杯。
奇怪的是,他本是神游,却能照常将这杯子端起,再掀开盖子,凑近闻一闻,茶香依旧,撇一撇上边的茶沫,一口下去,也能喝个真切。
“好茶……”
宋游笑着夸奖。
这倒是有意思。
“道友喜欢就好。”老燕仙顿了下,“方才听道友自称来自逸州灵泉县,敢问道友可是出自伏龙观?”
“正是。”
宋游倒也不惊讶。
伏龙观每一代传人下山游历起码间隔三四十年,在这个人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年代,说隔了很多人的一生不太恰当,却也隔了很久了。加上许多观主游历之时并不随意透露来处,普通人不知晓也正常,可这位燕仙这把年纪了,要说他不知道伏龙观,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听老燕仙又感叹一句:
“又一代了呀……”
“是啊。”
“多行道人是你的师父?”
“是。”
“我见过她……”
老燕仙的眼睛里露出回忆之色。
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又真是一个莽人,只修五行灵法,只学五行法术,当时见她,她还不到三十吧,这般年纪,若是单论斗法,这世间怕是就连天宫雷部主官,还有大名鼎鼎的金灵官也不见得在她之上。
真是天之骄子。
可这般天之骄子,行走世间,又太过随和,有时却实在不该。
那时他还有个不错的后人,与那多行道人一见如故,仰慕不已,可这缘分一结,却也误了不少修行。
这次也算有了教训——
算着时间,算到那位在凌波县除掉水妖的有可能是伏龙观传人,便选了一位最不喜与人交涉的后人去请,免得再误修行。
老燕仙瞥了眼那少年,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只继续说:
“天算道人是你师祖?”
“正是。”
“说来我还多亏了他。”
“愿闻其详。”
“虽然已是近百年前了,可那时我也已到垂暮之年,苦求神道而不得。”老燕仙摇头叹气,“恰逢伏龙观天算道人游历途经此地,他算出今后栩州将遭遇大旱灾,让我早做准备。后来栩州果然大旱,我在这里庇护一方百姓,于香火神道也算站稳了脚跟。”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就难怪了——
调风顺雨如今已是神道本领,要想单靠道行法术在大旱灾下保一方雨水实在太难,先前听说时,他还惊了一下,以为这燕仙本领通天。可如果是提前准备了很多年,那便好接受多了。
再说神道——
走上神道本身不难,找些信徒就是,不过老燕仙存世千年,追求的自然和那乡间野神不同。
一是香火来路要正。
二是不可惹来天宫与朝廷清剿。
至于那位师祖,宋游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是知晓的。
伏龙观历代观主皆是不凡,不过本事都不相同,例如师父最擅长斗法,师祖则不一样,擅长演算天机。
道号都是自己取的。
师父行走万里,于是取名多行道人,师祖取名天算,人算不如天算,而我就是天算,也是狂妄,不过听说他晚年不祥,死之前并不舒坦。
“总之我承伏龙观一大人情,未还于天算道人,也该还于伏龙观的后人。”
“燕仙说笑了。”
宋游恭恭敬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拯救黎民苍生与水火本是善事,燕仙觉得是自己借我观师祖本领走上香火神道,可在我观师祖看来又何尝不是他借燕仙的本事造福一方、替自己积些功德造化呢?无论如何,此般造福生灵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
一边说着,一边瞄向老燕仙。
这老燕仙已近灯枯,如此死去,即使依旧能靠安清县百姓的信仰成就神灵,可一地信仰罢了,又有多大的神通?
届时他肉身不在,没了道行,又没有朝廷敕封天宫认可,成了山间野神,可还能这么潇洒?
就算天宫朝廷不管,又能再活多久?
赤金大帝二百年前尚且不在,二百年后,此地民众可还记得有一燕仙?
宋游觉得他怕是还有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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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夜晚散步而已
“唉……”
老燕仙长长叹气,举杯欲饮,却又放下,对他说道:“可怜我虽借了天算道友一分天机,造福一方,可我终究是异类,为天宫所忌,取官仓开粮也惹得此世朝廷不喜……”
声音难免有几分悲凉。
“可怜我族本是家燕,自古就与人相处,亲近于人,又怎会像其它化形之妖那般,做下于人道不利之事呢?”
宋游心里道了一声果然。
但他也不表现出来,依旧恭恭敬敬,只问道:“燕仙当年保下一地风雨,已是造福了万众生灵,为何还要冒险,去别地官仓取粮呢?燕仙须知当时在位的天子若是当今天子这般性格,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燕仙好过。”
“我又如何不知?”
燕仙又叹了口气:“可我与天算道友事先约好,必尽心竭力,不让此地饿死一个人。我本非人,本就为人所忌,若再是个无信无义的,这九百年来也没办法在这世间立足了。”
“燕仙大义。”
宋游诚心诚意道了一句。
这样的品行,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都已值得人尊敬了。
“如今我寿元将尽,待此道身枯化,便借香火成一地阴神,只是我本有心造福民众,奈何天宫朝廷不许,怕是死后也不可存世多久……”燕仙再看向宋游时,已不再隐瞒,“当年天算道友告知于我,说他的弟子,嗯,帮不了我,但数十年后,他的徒孙再来,却可能是我的机缘。”
“燕仙当真?”
“老朽数百年未再说过假话。”
“……”
宋游不由得被惊了一下。
他知道这世间有命理推算的本事,也知晓师祖大概于此一道登峰造极,可他也记得自己的来处,难道这样都能被师祖所算到?
真是天算不成?
再仔细一想,便略微放松了些。
也许并非如此。
也许天算师祖并未算到他,只是算到后面,便算不走了,找不到答案本身亦是一种答案,由此可知,后来者必定不凡,所以留下这句。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满,只留了可能二字。
也许天算师祖什么也没算到,只是算到自己弟子是个莽夫,弟子不行,自然只能叫燕仙求助再之后的徒孙,而并未限定是谁。
甚至徒孙也不单指弟子的弟子,此后一代一代,都算徒孙,一年一年,都是数十年后。
这三种猜测也是合理的。
这时只听老燕仙又对他说:“也是实在没了别的办法,才只好求助道友,若道友有办法助我更进一步,我必竭力相报,万死不辞。”
“如何更进一步?”
宋游收回思绪,看向燕仙,随即笑问:“燕仙说的是香火昌盛,还是朝廷敕封?”
燕仙闻言哪里还不知——
这位道友确有办法。
于是连忙又杵着拐杖站起,躬身行礼道:“还请道友指点。”
宋游哪里敢受,连忙避开。
随即在心中叹气。
这人间究竟有多少待头?长生又有何魅力?能让文人苦寻半生,能让小猫儿也念在嘴边,还能让这九百年的老燕仙执着至此,与他行礼。
不过既然师祖都愿意助他,宋游自然也愿意。
或者说并非是助他。
就如先前所说——
几十年前燕仙借观中师祖计谋成神,师祖又何尝不是借他本事造福百姓?
从燕仙的角度看,这事做得不算完美,毕竟还是惹了朝廷不喜,没有得到敕封,可从师祖的角度看也许就不一样了,二人目的本不相同。
“在下从小在道观长大,去年夏末下山游历,今年刚到栩州,还未去过玉京,既未见过天子王侯,也不认识宰相公卿,燕仙若想让在下替燕仙向朝廷求一敕封,请恕在下办不到。”宋游顿了顿,“不过燕仙若想香火昌盛,在下倒是有些想法。”
“敢问道友,如何香火昌盛?”
“自是造福百姓。”宋游对燕仙说,“燕仙造福安清百姓,便得安清百姓供奉,若造福天下万民,自得天下万民供奉。”
“道友所言有理,可我限于安清一地,而天宫众神总揽万事,哪里又轮得到我去造福万民?”
这话说得隐晦。
其实真想造福天下民生,无论本事大小,哪里找不出方法来?
三花娘娘都能保几个村子粮米无灾呢。
只是如燕仙所说,此世有天宫,大家都知道造福民众能吸聚香火,可哪个地方没個宫观寺院本地神庙?造福民众的办法大家都在做,你又要去哪位的地盘做哪位原本就在做的事呢?
宋游摇了摇头:
“若在下想法为真,自是别的神灵尚未做过的办法。燕仙只要做到,必造福整个天下。天宫挡不了,朝廷也挡不了,功德无量。”
一句功德无量,老燕仙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
又激动,又忐忑。
眼神闪烁几番,又坐了下来,小心谨慎的说:“既是功德无量之事,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看似是说轮不到自己来做,其实是怕被别的神灵抢了功德。
燕仙虽有九百余岁,可燕子本身力量微薄,不善争斗,且此世人道为主,天宫众神吸聚万民香火,就算神灵年纪不如他,可神通广大,就如那雷部众神和大名鼎鼎的金灵官,真要找上来,又岂是他能抗衡的?
只听宋游说道:
“我闻神灵多以德行得道,燕仙若真造福万民,自该得到他们敬重,要是有谁冒领燕仙功德,如此品行,可还能为神?”
说着笑了笑,一挥手:
“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老燕仙心中顿时一震。
此话实在有理,人人都可以说。
可从伏龙观的传人口中说出,又怎能与常人随口一说等同?
神道本来自于人道,神是人道的神,终究依托于人道。即使凡人短暂,神灵长久,人道衰弱,神道昌盛,可这天地仍是凡人的天地,老燕仙很早就明白了谁才是此方世界真正的宠儿。
而伏龙观,则是人道修士之巅。
“先生……”
老燕仙连忙让旁边少年退下,这才恭恭敬敬对宋游说:“请先生赐教……”
“此地……”
“先生尽管说,此山皆隔天听。”
“燕仙好手段……”
“也就只会这些,让先生见笑。”
“那我们就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
“山间散步,随便聊聊。”
“好!”
老燕仙也不多说,杵着拐杖站起来,请他往后山去散步。
晚风清凉,石阶缓上。
两道声音在夜空中交替响起。
“燕子本是候鸟?”
“不知何谓候鸟?”
“冬往南飞,夏回大晏,便为候鸟。”
“那便是了。”
燕仙点头对他说:“我族大多如此,不过得了造化,成妖化形以后,便不必年年都去南方过冬了。”
“燕仙还记得自己成妖化形之前的事吗?”
“这……太久远了……”
燕仙摇了摇头,又顿了一下:“不过我成妖化形之后也还去过很多次。”
“真羡慕啊。”
“不止成妖化形之后去过,就是百余年前,我感觉到身体已开始衰老,都还去过一次。不过那次不是过冬,我用了好几年时间,飞得也远比普通燕子过冬飞得远。”燕仙说道,“年纪大了,就想去看看以前飞过的路。”
“又是些什么地方呢?”
宋游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不同的燕子飞往的地方也有不同。我最开始飞去过冬之处,距此仅上万里。不过我去过很多不同的地方,尤其是成妖化形后,有时会故意换一个不同的方向,去找不同的南方,也有时会与路上遇见的燕子交谈,去找它们口中那些地方。”
燕仙也不管他问什么,只问就答,同时暗自思索他的深意,可无论如何思索也没个所以然,好像真就只是上山来随意聊聊而已。
干脆少想一些,继续说道:
“飞出几千里后,很多时候不是临着海飞,就是众多小岛,甚至别的陆地,风土人情与大晏多有不同,要算起来,飞得最远的燕子停下的地方已是海的对面了。而海的对面又有燕子,从不同的北方来,要去不同的南方,一时难以说得清楚。”
“燕仙才是见过真正的天地的啊!”
宋游不由得感慨一句,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既是天性,也是无奈。”
“成妖后也是如此吗?”
“年少爱追风罢了。”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山林茂密处。
满耳都是风穿山林声。
宋游边走边问,语气轻松,真当好似闲聊一般:“燕仙可知本朝人口几何?”
“一万万又九千万。”
“前朝人口又几何?”
“前朝初年,大战刚熄,朝廷大索貌阅,无论老小皆写入户口,人口两千万,百年后已翻了一倍有余,末年时有八千万。”
“燕仙真是通古晓今啊。”
“不过活得长而已。”
“可是为何大晏如今竟比前朝末年还多了一倍有余呢?”
“自是因为大晏注重民生和经济,百姓过得好,人口自然增长迅速。”燕仙说道,“前朝之后,数十年乱世,大晏开朝时仅四千万人口,到百年前已增长到了万万之多,咳,老朽不知该说不该说。”
“此处隔绝天听,燕仙与我随便聊聊,又有何不可说?”
“其实已成危患。”
“人多是灾。”
“先生年纪轻轻,亦有如此见解,实在难得。”老燕仙很自然的回赞了一句,“月满则亏,天下之事亦是如此,盛极必衰。”
“燕仙可知,后来又是如何解决的?”
“当时大晏宰相名为何发,既颁发良策,还土于民,又从东方引进优良稻种,每亩产量大增,这才过了那关,也造就了如今前所未有之盛世。”燕仙说到这里不由连连叹息,“可惜何公,却没得个好下场,还好民众感念他的恩德,自发建庙,助他死后成神,如今位列仙班,在天宫中也备受敬重。”
“可现在大晏一万万又九千万民众,比当时又多了将近一倍,在下这一路走来,多见贫苦百姓,耕地少,人口多,家中无粮,岂不是又走到了百年前的难关前?”
“先生想说,天下要乱了?”
“如此下去,矛盾日深,百姓无地可种,无粮可吃,恐怕是要乱了。除非再出一个何公,更厉害的何公。”宋游顿了一下,“只是在下想说的却并非这个。”
“哦?”
老燕仙疑惑的看向宋游。
第60章 俗人怎解仙人意
宋游往前走着。
夜里星光微弱,其实看不清路边的草木,但也无需看清。
一切都已在他的心中——
梅兰竹菊,松柏杨柳。
枣红马爱吃的苜蓿,今日在马蹄山上才摘了一朵的蒲公英,对了,上山那条小路上还开得有野菊花。
水仙月季,清荷芍药。
柑橘柚子,豌豆黄瓜。
这熟悉的万事万物……
宋游转头看向老燕仙,又问:
“海对面也有人吧?”
“这是自然,有些地方还与大晏有贸易往来,甚至向大晏称臣。”
“那别的陆地呢?”
“自然也有。”老燕仙答道,“不仅有人,还有盛世王朝,只是风情与此地不同,人也长得不同,所信的神灵也不同。”
“他们也吃稻米么?”
“自然不……”
老燕仙说到这里,忽然睁大眼睛。
“燕仙去过所有燕子的来处与去处,恐怕比这世上所有候鸟都要飞得远些,燕仙可有留意过他们所食之物与我大晏有何区别?亩产多少?可能饱腹?耐旱与否?”
“先生是说……”
“我知晓几样作物,亩产更胜东方稻,燕仙若将之寻到,对当前大晏来说,可解燃眉之急,暂保大晏民生安定。即使无法根治,也算造福苍生万民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而对后世千秋万代来说,功德不见得比此时更小。”
老燕仙呼吸已然急促起来。
不过他仍保持着理智,又问道:“先生此般大恩,老朽又该如何相报呢?”
“当年天算师祖又要了什么报答?”
“说来惭愧。”老燕仙露出愧疚之色,“老夫至今没能报答天算道友。”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要燕仙回报?”宋游笑着看向燕仙,“方才才说了,造福天下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此事算起来,不过是晚辈与燕仙共同出力、为苍生谋些福利罢了,说起来还是燕仙出了更大的力,自然,于世该留燕仙之名。”
“这……”
老燕仙怔在原地。
宋游只继续往前走着,声音传来:“若燕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倒确实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老燕仙急忙问道,想求一心安。
“不知燕仙飞行数万里,有没有在别的陆地上见过一种植物。应是长在低矮的树上,果实小小一颗,吃着有辣味,嘴中如火烧。”宋游转头很诚挚的看向老燕仙,“若有见过,老燕仙顺带为我带些种子回来即可。”
“就……这事?”
“对。”
“那可是什么稀世灵株?”
“应是常见的植物,多被用来调味。”
“先生要它是想……”
“调味。”
“这……”
老燕仙很难不感到费解。
自己虽不富裕,可毕竟活了千年,千年之间,多少还是有些家底与收藏。曾经刚化人形时,也是个附庸风流之妖,燕子又与人亲近,不免结识了许多当年的名人贤士。有些东西在当时不算珍贵,流传至今,也成了许多人心中至宝。本以为这位小先生多少会求点珍贵之物,甚至可能是自己不见得拿得出来的东西,或是请自己做什么难事,当然无论再难,即使做不成,也得竭力去做。
哪里想得到,却是这样一件请求。
只听前边传来声音:
“燕仙若能替我寻到,那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感激不尽。”
“……”
老燕仙心中疑惑,转头看他。
却只见这年轻道人一脸真挚,既不像是在说假话,也不像是随便找了件事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心安,好像那株用来调味的作物,在他看来真的比自己所想的那一切都要来得珍贵一般。
即使他千年的城府,也不由怔了怔。
随即若有所思,慢慢回过神来。
只在心中暗叹,任你活了千年又如何,妖精哪来的琉璃心,俗人又怎解仙人意?
心中想透,便也正色转身,认真拱手:“既然先生开了口,老朽定倾尽全力为先生寻找,但凡是有些像的,都替先生带回来。”
“多谢燕仙,但还是请燕仙以寻觅主粮为主,在下所托顺便即可,一切随缘。”
“这个自然。”
“须知此行可不容易。也许它们就在大晏燕子的南迁路上,也许不在,也许容易找着,也许孤悬海外。茫茫天地,千难万险,燕仙的子子孙孙们可要吃些苦了。”
“只尽力为之。”
此时已到山顶,头顶星河璀璨。
宋游在亭子边缘站着,赏了会儿星星,对燕仙说了自己熟知的几种海外作物,也叫他不必执着于此,顺便叮嘱几句,不要随意带回活物及一些印象中有些危险的植物。
老燕仙自是对他千言万谢。
讲完之后,两道身影又往回走,不久便回到了宅院中。
“天色已晚了,在下肉身还在燕仙修建的亭子中。我家猫儿调皮得很,总用爪子来拨弄我的脸,再不回去,怕是她要担心。”
“我送先生。”
老燕仙杵着拐杖,送他出门。
走出不远,宋游又见到了那名少年。
他笑着对少年施了一礼:
“多谢小友。”
少年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出声。
老燕仙又是一阵恨铁不成钢。
宋游却只是笑笑:“小友不必如此,燕仙也不必如此。须知道法自然,凡存世之物皆是自然,燕子本来自由,小友也该多些自由才对。”
说完朝双方作礼,他便走了。
往前一步,就跨出了门。
随即原地消失。
来时是离肉身而去,要变成燕子辛苦飞来,去时则是回归肉身,神魂肉身本是一体,这点距离,只需一念之间。
等他走后,一老一小两只燕子仍是沉思不已。
少年思索的是宋游的话,思索的是这个从未见过的人,从未听过的言语。
其实他本聪慧。
老燕仙想的也是宋游的话,也是宋游这个人。
这位道友年纪虽小,还不足他的零头,可他仍旧从未轻视,既是对伏龙观的尊重,也是他自身的修养。
先前与宋游随便聊聊,聊到那件功德无量之事,虽然听来虚无缥缈,可见他讲得真切,一点一点有序道来,老燕仙便已信了一半。后来听他介绍那几种异域作物,其实讲到一半,他便已隐约有了一点印象,心下更是深信不疑,更是震惊不已。
此时内心已难以言明,甚至激动得全身颤抖。
那可是造福天下万民。
现如今大晏地少人多,不知多少人吃不饱饭,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十几年,大晏必然内乱,届时又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已经是天下有识之士皆知的事情了。奈何没有第二个何公,也许有,也不敢再站出来了。
于是上至朝堂天子,下至民间高人,对此皆忧虑不已。
自己此事若真能成,真能有先生所说的效果,那可真当得起“功德无量”这四個字了。
纵观漫天神佛,又有几位有此功德?
若是自己以此成神,满满当当的功德全部收下,甚至只收一半,靠着天下百姓民心,怕是传闻中的凤凰也不可与自己相比了。
甚至自己再费些心思略微添一把火,这世上恐怕要再多一个流传千年的神话了。
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只源于今夜这一番话。
想到这里燕仙仍是心惊不已。
可仔细一想,这一夜谈话的氛围好像又真如先生所说,只是夜晚山间散了个步闲聊一番而已,他轻飘飘而来,闲谈一番,又轻飘飘而去。
老燕仙细细一品——
今日一见,尚且没有见识到伏龙观这一代传人的本领,不知那位宋道友修的是何种灵法,又学了什么本事,可就这今晚闲庭散步之间,老燕仙便已觉得他的气度风采不比数十年前的天算道人差了。
可天算道人精于推算,这本是他的看家本领,且两人路线不同,天算道人到栩州时已经游遍天下,是折返而回,此时修为已然大成,而这位才刚刚下山。
“……”
这一代似乎更了不得了。
老燕仙深吸口气,这时才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让他走了,应该再好好感谢一番才对。
然而纵使自己也有不少家底收藏,原本也是有几分信心的,可今天他细细看了那位道友的表情,只觉得那位道友比天算道人更为超然,自己那些家底收藏在他看来怕也都是些凡俗之物,要讨他喜,得讨到心里去。
老燕仙左思右想,拿不定个主意。
就在这时,他瞄见了同样沉思的少年,忽然想起一事。
“燕安。”
“啊?老祖宗……”
“先生刚刚谢你什么?”
“我……我不知道……”
“胆子大些!”
“应该……应该是今天早上的时候,先生问我天上的风景是不是要比地上好看。”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燕仙真是又气又无奈。
“那他谢你什么?”
少年连忙低下头,又说道:“后来我取了一粒燕儿丹,带先生飞上天看了看,先生好像很喜欢,所以,所以才对我说谢。”
“燕儿丹……”
“是……”
“天上风景……”
老燕仙若有所思。
于是立马叫少年去取所有的燕儿丹来,明日赶早,去献予先生。
少年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