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云顶山上有人来
宋游盘坐乌篷之中,静静感受这镜岛湖的灵韵,也感受着这夜的清凉。
隐隐有别的东西飘来。
是人们的愿力。
宋游没有往神道上走的意思,从未接收过这愿力,自然也不知这愿力从何而来,此刻依然是挥一挥手,让它们自行散去。
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湖面依旧平滑如镜,水上却生了寒烟,飘飘渺渺,又倒映着碧蓝的天空,使船好似不在水上,而在天上。
今日天气好,才清早便是一片晴朗。
外头传来船家的声音:
“先生!”
三花猫立马睁眼扭头看去。
宋游也睁开眼睛,起身往外走。
船家的声音不断传来:
“先生快出来看,今天能看到云顶山呢!这运气可真是好,很少有一大早就能看见云顶山的时候!”
宋游出去,举目一看。
天气晴朗极了,远处一座高山显露出了真容,好似在天上一样,一条白云在它腰间缠了一圈腰带,脚下则是环山而绕的碧湖。
虽然看得见,但见它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便能知晓——
它不仅很高,而且很远!
“先生可别看这云顶山好似近在眼前,可从这走过去,别说到山顶了,若是不坐船过去,就是到山脚下都得走两三天时间。”船家站着船头也抬头凝望着那座颇负盛名的仙山,尽管并未有切实的说法说上面有过神仙,遇见神仙的故事也大多是下山人随口说的,可在这镜岛湖边指着这湖这山吃饭的船家们,又有哪个不对它有敬意呢?
“等我把先生载回岸边,先生若是还能找到自己的马,小人也劝先生不要走路,另找一艘可以载马的大船过去。这湖大得很,长长的一条,从这边撑船到对岸已经是很近了,尚且要撑半天时间,若是走路绕过去,还不知有多远。”
“多谢船家。”
宋游回答着船家的话,却已经收回了看那座仙山的目光,转而往下瞥——
那三花猫也跟着他从船舱里出来了,此时正伏低身子、翘起屁股伸懒腰,粉嫩嫩的舌头吐得长长的,卷起来,伸完懒腰又收回去,和他对视一眼后才把目光投向湖对面位于天上的那座山头。
如此看去,这山好像飘在空中。
“请船家载我们回去吧。”
“好嘞。”
一个时辰后。
船靠了岸。
船家看着这小先生上了岸,又看见远处有一匹枣红马晃着铃铛走来。
那马应是一匹北元马,本身不算高头大马,却也算皮实耐用的好马了,军队里也常用。这马长得比多数北元马更矮小,看起来却颇有灵气,昨夜没有看清,今日再看,才发现这马竟然连缰绳也没有。不仅没有缰绳,甚至身上都没有放过马鞍的痕迹。
难怪晚上不怕被偷。
没有缰绳的马,哪个贼想把它偷回去,怕是要有套马的本事才行。
这可真是长了见识。
“慢走先生。”
“多谢船家。”
船家只见那先生回身来与自己拱手,随即便往前走了,身后马儿驮着被袋,老老实实跟着,三花猫则迈着小碎步,跑到了前头去嗅花——他们终是没有选择撑船过湖,而是说想多看看湖边景色。
“啧……”
船家咋了下舌。
……
昨晚看不清楚,白天一见,这镜岛湖风光当真不错。
昨晚倒映晚霞,倒映星光,今日倒映的则是整个蓝天,湖面也因此变成了碧蓝色。在这如镜子一样的湖水里,却有无数小的岛屿,形状万千,犹如在宣纸上作了画,给这片广袤得看不到边的大湖添了许多点缀,使它不再单调,而是变得精致秀气。
“我们就是要去那座山上吗?”三花猫高高仰头看着天边的山,走到无人处才出声问。
“是啊。”
“好像在天上。”
“是啊。”
“好像很远。”
“三花娘娘想去吗?”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好。”
秀美风光,加上三花娘娘的陪伴,宋游的心情实在很难不好。
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走出不远,他便看见路旁有种植物,长着许多绿色的带钩的小果子,便笑了笑,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请看,你最害怕的苍耳子出来了。”
“哪里?”
三花猫扭头一看,差点原地跳起。
“别怕。”
宋游弯腰捏起一颗,从植株上扯下来,拿在手里随意把玩。
“??”
三花猫见状不由大吃一惊。
竟然没有粘在他的身上?
不愧是道行高深的道士。
随即见他有拿给自己看的意思,于是又连忙后退甩头:“快丢掉快丢掉!”
宋游又笑了,看来她是真的很怕。
不止有苍耳子,毛居子也有了。
一路走来,见到不少。
到后来三花猫总算是想通了,那个东西只会粘在毛毛上,人的皮肤是光滑的,它们是粘不上去的。
于是走到下午的时候,她便化作人形,穿上自己的旧衣服,手中还是拿着那根从走蛟观取的小竹棍,一边走一边打这些草,一边打一边喊着“今天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今天我是不会放过伱的”、“受死吧”、“你们一个都活不了”之类的话。
湖边的苍耳、鬼针倒了大霉。
而要从这里绕过整个镜岛湖,走到云顶山的脚下,确实有将近二百里路,轻装简行脚力好也得两天时间,走得稍微慢一点,就得三天,若是中途停下来欣赏湖畔风光,或是去湖边村庄玩耍,那就打不住了。
宋游与三花娘娘也去过湖边村庄,经常见到有钓鱼捕鱼的人,宋游会向他们买鱼,一半用来给三花娘娘吃,一半烤了给自己充饥。
鱼在这里不值钱,很多人见他是道人,会直接送他两条。
这一路伙食倒也不错。
天气也好,秋高气爽,风景无限。
两日之后。
一人一猫一马已到了湖对面。
这里有个渡口,让从长生县而来的游人可以从对面坐船过来,修了一片亭子,给人休息,有一座在镜岛湖边特别常见的蛙神庙,还有心思活络的当地村民在这里贩卖竹杖、干粮和湖中特产。一条黄土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往看不到头的深山。
有块石头,上边写着——
云顶仙山由此去。
宋游看见有船自湖中来,想来也是来云顶山寻仙的游人,他没有和他们结伴的意思,只买了几条鱼干,便往云顶仙山而去。
这时的小路还不窄,也很平缓。
然而这条路很快就变得窄小陡峭起来,盘山而上,人在上边走,身体好似都是倾斜的,很费体力。
路旁偶尔有一些可以坐的石头,顶上是平的,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搬来的,又不知后来有多少人坐过,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了。这些地方往往都有生过火的痕迹,也许曾有人在此做饭或露宿过。
有时会遇上别的行人,多是被他们所超过的。
因为即使是在这山上,宋游的步子还是那么大,不快也不慢,相比起明显变慢的普通游人们,他就要快很多了。
倒是游人健谈,世人又尤爱与道人僧人交谈,常常有人在碰上宋游时与他搭话,耽搁了他不少时间。
这时山下还很热。
上山路旁、崖壁边上常常长着一种被逸州人称作是“地瓜”的匍匐灌木,贴地生长,根部会结一种小果子,指甲盖大小,红紫色,十分美味,宋游遇见时也忍不住将爬山的进程暂停,耗费不少时间摘了一些。
这是儿时夏天的味道。
再往上走,渐渐就有凉意了。
不过这边生长着一种当地特有的花草,矮矮的一株,开出的花极细极小,只有米点儿那么大,却全部围成一颗颗鸡蛋大小的圆球,浑圆,可爱极了,这凉意渐浓的大山深处似乎正是适宜它们生长的环境,既长得好,又开得好。
行走花丛中,恍惚不觉,好像由夏天逆走到了春天。
一天时间,只爬到半山。
说是云顶山的半山,其实是别的山的山顶。
像是云顶山这样的大山,不是直接就可以爬的,你要翻过一重一重的山,才能来到它真正的脚下,获得爬它的资格。
再往上路就很难走了,很多地方根本不成路,只能说是有人踩过,不仅荆棘丛生,还常常临崖而走,时不时又能听见虎啸狼嚎,让人胆寒。
很多人就只爬到半山。
即使是这半山腰,也已经是立于群山之巅、云海之上,俯瞰人间了,风景足以饱了大家的眼福。而只有最倔强的寻仙者,才会继续向前,又会被这沿路的危险磨难劝返一大部分。
宋游便见过了从面前横穿而过的过山峰,隐隐想把他当午餐的黑熊,又不知邂逅了多少精灵一样的野生动物。
这一段路说来也奇妙。
似乎是越走越高,空气稀薄,温度再降,底下的那些花草在这里也不长了,山上的树也明显有了变化,带上了高山树的特征。
宋游则穿上了莲蓬衣。
“我们到山顶了吗?”
“还没有。”
“这山好高!”
“是啊。”
“我们什么时候能爬上去呢?”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哦。”
“三花娘娘累了吗?”
“三花娘娘不累。”
“那冷吗?”
“不冷。”
“要休息吗?”
“不要。”
“那我们停下来赏赏风景如何?”
“好……”
一人一猫一马便找了一个地方歇息,道人在浅草坪上随地而坐,静观远处风景,三花猫则侧身一倒,躺在地上不动弹了,马儿用嘴拱拱她,便开始吃这高山上的枯草,也许与山下有所不同。
这里已经罕有人至。
可是坐了会儿,却听见身后有铃铛声,随即还听见有说话声。
居然还有人来。
第91章 应是离神仙更近了
“叮叮当当……”
这山间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这铃铛声在白云深处回荡,清脆空灵。
一行三人,一头驴子。
一个身体瘦弱的中年男子,身着宽大长袍,戴着斗笠,蓄着胡须,骑在蹇驴背上。那宽大的长袍盖住了他的腿,人也羸弱,驴也羸弱,互相之间倒是有了一种负负得正的和谐感觉。
好一个清弱的文人形象。
身旁两个从人,一个十八九岁,脸圆圆的,背着行囊牵着驴子。一个二十多岁,一脸坚毅,身背弓箭手提长刀。
“官人,前边有人。”
“好像是位道家先生。”
“过去看看!”
驴背上的男子努力的看过去,读书多年,眼已昏花,看不清楚,但还是露出了兴奋之色。
到了近前,他才看清。
果然是位道家先生。
男子眼睛立马一亮——
在这云顶山上,莫非是仙人?
不过余光瞥到旁边吃草的马、地上放着的被袋时,他心中不免失望,倒也不表现出来,而是骑驴走近,从驴背上下来,向宋游拱手:
“见过先生。”
宋游也只得起身回礼:
“有礼。”
“在下姓崔名尚,字不止,号南溪居士,原是栩州人士,与先生在此相遇,真是有缘。”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先生没有道号么?”
“暂无道号。”
“这……”
“足下莫要误会了,只是在下刚下山不久,还未想好该叫什么。”宋游平静说道。
“原来如此。”
这位崔南溪笑了笑,这才问道:“梦来先生可是要去山上?”
“正是。”
“可要去山顶?”
“要去的。”
“云顶山道路难行,难于上青天,传言越传越玄,倒是越来越少有人敢说往山顶去了。”崔南溪拱了拱手,“一路行来,只见到先生,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与先生同行、共上云顶?”
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眼宋游这一马一猫:“若是遇到豺狼虎豹,也好互相照顾一二。”
“若是脚力相仿,同行自然是好。”
与崔南溪将目光留在宋游身上不同,他身后的护卫观察得更仔细些,很快就将目光瞄向了旁边那匹枣红马,并留意到这匹马没有缰绳。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这只能说明人家走到这里并不是靠的运气,与之相伴,也许是好事。
“先生莫再站着说了,坐吧坐吧。”
“好。”
两人便都在草坪上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都是面朝前方云海,将开阔装入胸中。
崔南溪左看右看,找着话来说:“这是先生家的猫?”
“算是。”
“这猫跟着先生上的山?”
“是啊,累得不轻。”
躺在地上的三花猫闻言顿时把头举起来,盯着宋游看,若非有别人在场,怕是早已出言反驳了。
“它不会跑吗?”
“不会。”
“我听人说,猫很难养熟,不知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以心待之。”
“好一个以心待之!”
崔南溪不由拍掌,觉得这位先生年纪虽轻,却也有妙处,随即道:“先生应当也是慕名来这云顶山上寻仙的吧?”
“看来足下也是。”
“来这里的不都是?”崔南溪仰头看天,露出神往之色,“听说二十年前,乘安先生便曾在这座山上遇到过神仙,把酒言谈,好不快哉!再往前于此山中遇见过神仙的人便不计其数了,只是不知我这一行能否有幸寻见,不知那神仙又是什么样子……”
“乘安先生真遇见了神仙?”
“谁知道呢……”
宋游听他这么一说,便知晓了。
不管以往的人是真在这里遇到了神仙,还是假在这里遇到了神仙,是压根没有遇见,还是只遇见了仿佛是神仙的山中精灵、清修隐士,这位崔南溪都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自己心中的神仙。
看他这样子,怕也正是失意之时。
自古以来,诗人文人落魄便爱寻仙。
不过宋游心中差不多也这么想——
根据那些传闻判断,他觉得这云顶山上多半是没有神仙的,可他仍旧希望能在这里找到。
只是什么是神仙呢?
或者说他想邂逅的、见识的神仙是什么样子呢?
把神仙两个字拆开,意思其实相近互补,不过深究又有不同,在民间多数是把它们混淆成了同一个意思,神和仙区别不大。
细究起来,两相比较,神与信仰、职责、权力这些词更接近,仙则更像是一种境界,一种修养。
若说他想找的神,自然不是天宫那种。可就算不是广义上无所不能的神灵,也该要有他难以想象的伟力、敬佩不已的功劳德行才对。
若说他想找的仙,也该是远离尘世,有高深的道行,又对世间事有独特的见解,有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的人。如果修为境界实在是高,就算道行低一些甚至没有,他也愿意称一句仙。
只是哪里有那么好找。
正想着时,身边传来崔南溪的声音:“坐着也有些凉意,先生,不如我们继续启程吧,争取在今天便爬到顶。”
“也好。”
宋游也起身了。
听见他们说话,三花猫一翻身就爬了起来,伸个懒腰,便当先走在了前头。
为了证明自己其实不累,她将四只小脚倒腾得飞快,碰到路边有野草拦路,连钻都不钻,要故意跳过去。
而崔南溪见宋游没有骑马,便也不再骑驴,而是与他一同步行,看着猫儿,边走边笑:
“先生家的猫儿真通人性。”
“她很聪明。”
“她竟回头来看!”
“她听见了。”
“哎!在下眼睛昏花,竟是现在才发现,先生家的马儿竟然不用牵绳!”
“马儿也听话。”
“也是以心待之吗?”
“差不多。”
“先生也是一位高人啊。”
走到前边不远,忽然见到一片红叶。
不知是什么树,在这山中叶子已然红透,远远看去极其惹眼。
猫儿先到,停下来看他们。
一行人缓步走来,铃声叮当响。
红叶不止是染红了这半片山,也落满了地面,黄红斑驳,踩上去软软的,咔嗤作响,真是美好极了。
深山中有两人的说话声。
“好一幅深山秋景!山下是夏,往上走又百花齐放,好似春天,本以为往上渐渐寒冷萧瑟,便是秋天了,没想到还有这片秋景!早已听闻云顶山一山有四季,尚未亲身体验过,却是不知竟如此神奇!”
“足下冷吗?”
“还好,比先生穿得厚些。”
“那便好。”
“先生也是从长生县过来的吗?”
“正是。”
“那想必也是昨日早晨从对面坐船过来的吧?前天晚上可有去湖中心夜泊?说不定我们的船还离得不远呢。”
“我们早了两天到对岸渡口,倒也去湖心停了一夜,不过早上却原路返回了,后来沿着湖畔绕过来的。”宋游说,“昨天早上开始爬山的。”
“那要绕多远?”崔南溪很惊讶。
“二百里路。”
“为何不直接坐船过来呢?”
“想着湖畔风光好,走走也无妨。”
“先生雅趣!”
“只是无事可做罢了。”
“听闻先生是逸州人士,又怎么到了这里来?”
“云游天下,途经平州。”
“真自在啊!我若年轻一些,也该和先生一样寄身心于这天地才对!”崔南溪摇了摇头,“何至于被这政事纷争所束……”
“足下为何又到这里来了呢?”
“实不相瞒,无意得罪了朝中权贵,又被党争所牵连,贬官至此。”
“原来如此。”
“唉……”
崔南溪不禁长长叹气。
“足下还请开怀,人生起起伏伏,都是常事。”宋游便也随口劝解两句。
“我倒不怕贬官,哪怕把我贬到凄凉之地去,不也照样能换一方山水观赏?在下也曾是个爱好山水之人。”崔南溪无奈叹气,“只是年少便曾立志要名留青史,哈哈,说来也不怕先生觉得崔某自大,数十年下来,崔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认为博古晓今,天文地理无一不知,在长京为官几年也算在文人隐士之间有了不小名气,可却不能实现抱负,实乃是一件憾事。”
“世事难料,未来还长。”
“先生不必宽慰,我于诗词一道难以传颂天下,于朝政一途也难以记入史书,这倒也没什么,又有多少人能留名汗青呢?只是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去踏遍天下山水,寻仙问道!正所谓,千里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不也快哉?”
士人爱与僧侣道人交谈的原因便在这里了。
他们认为僧侣道人是世外之人,即使是路边偶遇的僧侣道人,也很乐于向他们寄托心事,寻解忧愁。甚至就是要路边偶遇的才更好开口。
宋游到后来便以听为主了。
穿过这片红叶,衣服又加了一层。
崔南溪走得气喘吁吁,在随从和宋游的劝说下,又骑上了驴子。
只见前边有山泉拦路。
泉水大约到人膝盖,有些湍急,道路湿滑,而且是斜坡,斜向的正是下边的万丈深渊。
要过去,得冒险,得涉水。
崔南溪坐在驴儿背上,两个从人则脱下鞋子,挽起裤脚,准备牵驴涉水而过,看他们踩在水中的样子,便知这高山泉水刺骨。
宋游本也欲脱鞋,只是还没脱下一只来,枣红马便在他身旁卧伏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再看前边,崔南溪也回过了头,来看他准备怎么过这一段水,大有他不会骑马也要请护卫牵着驴儿走两趟把他驮过去的意思。
宋游想了想,便对马儿道了谢,上了它的背。
牵驴的从随从换成了护卫,护卫一只手紧紧抓着驴儿缰绳,一只手还要分出来抓着另一名随从,怕他脚滑摔下去。
马儿高大一点,走起来要稳当一些。
有道人在背上,就走得更稳了。
“先生这马当真神异。”
“一路走来多亏了它。”
“说来咱们运气也好,遇上先生之前的那一路,崔某都还遇到有猛兽山怪,多亏胥乐,才能平安通过,这一路走来,离山下尘世越来越远,却完全没有毒虫猛兽来扰,也完全没有山精鬼怪造访,应该是离神仙更近了。”崔南溪有些兴奋,“我们今天多半能寻见神仙。”
“也许。”
通过这段涉水路,前边便是悬崖,有铁索通往悬崖的另一端。
这里的雾格外浓郁。
直到这里为止,都是一条无数人走过的寻仙路。正是面前这条铁索,拦住了绝大部分要上云顶仙山的寻仙者。
第92章 青松远黛无锦绣
站在悬崖边往下一看——
白云如海,雾气滚滚。
可如果你一抬头——
云顶山就在对面云雾之上。
只有一条碗口粗的铁索,通往悬崖的另一边,雾气氤氲间,对岸风景隐约可见,又隐约不可见,好似并不算远,又好似所见的一切皆是幻景。
“这便是云顶仙索,恐是仙人所建。总之想要去云顶山,便要借由这条铁索爬过去。”崔南溪说道,“对面山太过陡峭,不可能爬得上去,要想上去只能从这边山上爬到这里,再由这条铁索过去。很多人知晓自己不可能从此通过,所以干脆走到半山就回去了,都不会走到这里来。”
“嗯……”
山风激荡,山雾流转。
铁索隐隐还在晃荡。
“这铁索很粗,不用担心它会断,只是山风很大,到中间铁索摇晃加剧,要想过去,哪怕缠了腰绳也依旧千难万难。”崔南溪说道,“每年既有人平安通过,也有人摔落悬崖,粉身碎骨,先生可想好是否要过?”
“自然要过的。”
“好!爽快!”
崔南溪本身心里也很忐忑,听见他回答得这么畅快,便也绝了自己打退堂鼓的想法。
“来都来了,岂有回去的道理?”崔南溪为自己打气,“只是马驴是过不了了,崔某会将驴儿留在这里,将洪修留在这里看管,先生若信得过崔某和崔某的从人,也可一并将马留在这里。”
“多谢足下的好意。”宋游顿了一下,“只是在下的马儿没有缰绳,因此也无人可以约束,它很听话,无需看管,只需任它山上吃草即可。”
“先生倒也有几分神仙风采!”
“不敢当。”
“先生可有带腰绳?”
“腰绳?”
“先生没带?”
“那是何物?”
只见崔南溪摆了摆手,身边从人便从包裹里拿出两根结实的绳子。
“沿着铁索爬过去的时候,绳子一头拴在腰上,另一头这里有个机关,很容易圈在铁索上,这样就算中途乏力或脚滑,也不会掉下去。”
“倒是巧妙。”
“先生既然没带,那便由我……由我和胥乐先行过去。胥乐武艺高强,届时可以再将另一根腰绳带回来,给先生用。”
想来这铁索仍是让他有几分恐惧,说到自己先过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
不过还是说出来了。
宋游却笑了笑:“那倒也不必。”
“嗯?”
崔南溪正是疑惑之时,便见这位先生脚边的三花猫忽然往前几步,脚步轻快,像是小跑,竟随意的就踩上了这根铁索。
随即竟然往前跑去。
跑出几步,还回头来看他们。
像是平常在房梁上行走一样。
崔南溪有些惊讶。
倒不是惊讶于它在铁索上随意行走,这铁索远比正常铁链粗,有碗口那么大,近处晃荡轻微,猫儿在上边行走自是了不起,可也还能理解。让他吃惊的反倒是这猫儿的胆量和灵性,好似完全不怕这悬崖万丈,又好似能听得懂他们说话一样。
也许它还真听得懂人话。
不过也只是近处安稳,到了中央,铁索晃荡加剧,即使是猫也不可能这么走了。
崔南溪如此想着,瞄向宋游。
却只听这位道人恭声说道:
“请三花娘娘先行。”
这猫好像叫三花娘娘。
这名字倒也有趣。
不过他没有把她叫回来的想法吗?
崔南溪正意外之时,那猫真就收回了目光,迈着小碎步,在铁索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路向前走去。
本身猫儿长得就小,一旦走远,就变成了铁索上的一个小点儿,云雾一吹,立马没了身影。
而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此间的风好像静了,这铁索也安静下来,不再晃了。
这猫恐怕真不是凡猫!
这先生定也是位修道高人!
不过猫儿过得轻松,先生又将如何过去呢?
一行三人全都看向宋游。
却只见这位道人带着笑意,向他们拱了拱手,道一句“先行一步”,便同样迈步上了这铁索——轻巧如走平地一样,只随意迈步,那双脚便稳稳当当的每一步都踩在铁索上,甚至他都不用特地看路。
还背了一个小包裹。
就好像这铁索是嵌在地上或画在地上的,而两边的悬崖只是障眼法,其实是平地。
真真是在平地行走。
“……”
崔南溪一时表情僵硬。
身旁的侍卫、从人也看呆了。
渐渐地,那道身影也在云雾中模糊了,隐约可见他最后停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山风吹来一阵雾,便彻底见不到了。
“我们……”
崔南溪内心又开始打鼓。
原本以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那么对方的勇气和从容自然可以被自己借来,激励自己。可现在发现,对方是有真本事的真高人,自己眼中有生死恐怖的难题在对方看来就是平路一条,于是刚才凭空借来的勇气和从容就又都凭空消失了。
那位先生不怕,是因为有过悬崖铁索如履平地的本事。
自己呢?
那位先生没有摔死,也是因为有此本事。
自己呢?
腰绳也不见得保险。
崔南溪又开始纠结起要不要打退堂鼓的问题。
好不容易走到现在,难道要回去?自己畅想了很久的寻仙之路,难道也要如其他凡夫俗子那样,中断在这里?那自己又和他们有何区别?
不回去,摔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呼……”
风又开始吹了,铁索又晃荡起来。
“官人……”
身边的护卫小心问道:“我们……”
说来好笑,明明心里天人交战,打得不可开交,身边人这么一问,却又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摆手说道:
“我先上!”
只是说话时咬着牙而已。
心中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听说云顶仙山时,友人在自己耳边说的——
怯懦犹疑者不可寻仙。
要说来啊,岂止是不可寻仙?
是很多事都做不成啊!
……
过了这悬崖,便是云顶山的山顶了。
这边已经少有泥土,整个山顶几乎是裸露出来的石头,只有最倔强的野草和最清高的松树,才能在石头的夹缝间生长。
而那雾似乎只存在于悬崖之间,过了悬崖,便是一片清朗。
整个云顶山的山头近在眼前。
寒风瑟瑟,传来透骨的凉。
宋游盘膝坐在地面,安静等待。
三花猫则在旁边努力舔毛。
雾中隐隐传来铁索晃荡的声音,有时还会传来惊呼声,只有这时,才能让三花猫暂时停下舔毛的动作,伸长脖子探头朝雾中看去,不知那里边的人是掉下去了还是单纯的被吓得喊叫出声。
希望是掉下去了,这样有趣一些。
又希望没掉下去,活着好一些。
哎呀真是纠结。
雾中却渐渐透出了人影。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身上缠着绳子,绳子另一端圈在铁索上,整个人倒挂在铁索上,手足并用,慢慢爬了过来。
铁索每次摇晃,都传来惊呼。
中间崔南溪又手滑脚滑好几次,若非有腰绳,早已粉身碎骨。
两人终于爬了过来。
爬在前面的崔南溪不仅累得气喘吁吁,而且吓得魂飞魄散,将铁索爬完之后,只张着嘴瞪着眼大口喘气,面色惨白,连爬上岸的力气都没了。抱着铁索休息了一会儿,见已经过了悬崖的宋游一点儿也没有来给他搭一把手的意思,这才强打起精神,咬牙爬上来,解开腰绳。
手忙脚乱的连滚带爬,离悬崖远点!
接着直接坐到地上,上身顺势便倒了下去,躺下来,眼中装满了天空。
不知此刻他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竟是笑了出来。
起初只是咧开嘴,后来渐渐有了声音,声音又逐渐变大,在这云顶山上回荡。
“哈哈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旁边传来道人的声音,“恭喜足下。”
“托先生的福……”
“与我无关。我过索之后,足下心中所剩勇气,每一分一毫皆属于自己。”宋游说道,“能过此索,人生又有何坎坷?”
“那你说我能找到神仙吗?”
“也许。”
“那我回去要是写一篇文章,可能流传千古?”
“也许。”
“哈哈哈哈……”
崔大官人继续仰头大笑。
宋游也跟着微笑。
没有多久,笑声戛然而止,官人亦翻身爬起,抬头看向这云顶山。
“先生,请!”
“请……”
三人一猫,往山上爬去。
此时是彻底没路了。
而且这山非常陡峭,又光秃秃的,表面圆润,与其说是山,更像一颗巨大的石头,表面则呈现出浅浅的黄色,像是山水画中水墨晕开的石山。
在这样的山上,宋游倒是能自然行走,其余人却要手足并用,而且要费尽心力的去找攀爬的路线才行,否则一不小心,头顶就是垂直的了,届时往上爬不上去,往下又退不下去,才是恼火。
更神奇的是,山上竟有无数石刻。
这些石刻覆满了山体,已不知多少年了,日日夜夜的风啊,早已模糊了它的形状,甚至将石刻的轮廓吹成了一条条横向的纹路,而从这些深浅起伏不一的横向纹路中又透出另一种充满岁月感的轮廓,隐约可以辨别出,是一个个或站、或坐、或飞天、或起舞的人形,看来另有一种韵味。
也许风也是一位石刻大师。
崔南溪一边欣赏一边感叹,一边又伸长脖子到处寻找,寄希望于自己一个转角、或者又爬上一层,便可见到仙人站在面前,笑着看自己。
随即邀请自己,把酒言谈话长生。
可惜没能见到……
也许是我无缘。
崔南溪心中遗憾的想到。
但很快又觉得——
即使此行寻不到仙,能爬过那根难倒不知多少寻仙者的铁索,能结识宋先生这样的修道高人,此行也已是不虚。
于是心情又舒畅起来。
感谢“qamda”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93章 云顶山悟道有感
三人一猫登上这云顶之巅,环顾四周,已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山了。入眼所见,只有如海一样的滚滚白云,云海中偶尔有几座高山冒出头来,也只能将将冒出一个头来,成了这云海当中的一座岛屿,此外便是蓝天与太阳,连一朵云都看不见。
“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崔南溪睁大眼睛望向远处。
眼界开阔了,心也开阔了,只觉神仙们的住处怕也就是这样,干干净净的蓝天,一望无际的云海,一眼能看到世界的尽头。
清空明净,远离凡尘。
“咱们这一路倒是顺利,崔某本来以为要接近傍晚的时候才能爬到这里来呢,没想到还不到半下午就到了。”崔南溪对宋游说道,“果然心情轻快了脚步也会跟着轻快起来。”
“早到早好。”
宋游随口应付着他。
“可惜这一路没有遇到神仙,看来是崔某与神仙无缘了。”崔南溪左看右看,又笑了笑,“不过能遇到先生这样的修道高人,也是值得了。”
“不敢当不敢当。”
“一路爬山上坎,想必先生也饿了,胥乐快取干粮梨儿来。”
身旁的护卫也带了个包裹。
包裹中装了些蒸饼,还有几个模样丑陋个子也小的梨儿。
“出门在外,崔某也没带好吃的,刚出门时拙荆倒是费心做了些点心,不过刚出门两天就吃完了,倒是这梨儿……”崔南溪乐道,“是我们昨天早晨爬山时在路边见到的,不知先生有没有见到。别看它生得丑陋、小个,不如平州贡梨漂亮,可是吃起来却又香又甜。那棵树上结得不多,我们虽不好意思全部摘完,可是实在喜欢,也只留了几个给后来人。请先生务必要尝尝。”
“我们也带了干粮的。”
“那便……换着吃?”
“也好。”
宋游听他说时便已露出了微笑:“其实我们也在路边摘了一些野果,不算充饥,只是解馋。”
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于是他也不多推辞,只拿出自己带的馒头,又拿出自己摘的地果,与崔南溪和名叫胥乐的护卫分着吃。
三花猫则吃湖边买的鱼干。
晒得干干脆脆的鱼干,她左右两边牙齿换着嚼,嚼出明显的咔嗤声,听来也让人心情舒畅。
崔南溪摘的野梨儿果然好吃,看着丑陋,可皮却很薄,里面是充满汁水的果肉,下嘴时都不消用力,轻轻的就能咬下一口来。
而宋游的地果别看其貌不扬,味道在野果子里也算上上品了,有一股极好闻的清香,清爽怡人,是上等的美味。
会当凌绝顶,美景无限,又有山间美食,自然心情爽快,郁闷消退。
“不知先生准备何时下山?”
“我倒不急。”
“崔某也不急!”崔南溪说着,顿了下,“不过崔某没有先生那般本事,必须要在日落之前下山,才能通过铁索,晚了就太危险了……”
“那还早。”
“是啊。”
崔南溪露出笑容:“今日风景可要看饱了。”
看着远方的广阔天地,好似无边无际,又亘古如此,真让人感觉人的渺小,百年短暂。
崔南溪难免有种自己那些追求、抱负在这天地之间都显得很可笑的感觉,又有抛下一切只去寻访自在的冲动,只是叹一口气,回过神来,映入眼前的除了这浩然天地,还有苍莽人间。
既然不是仙,难免被俗事牵挂。
“唉……”
崔南溪心中感慨、又羡慕道人的逍遥自在,而这时,他身边的道人已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玉瓶,取出一枚小红丹服了下去。
道人盘膝坐着,面朝云海。
不远处的官人似是有所感慨,独自坐着,对着广阔天地呢喃自语,声音很小,却也飘入了他的耳朵:“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倒也有几分悠闲。
宋游转头,想告知他一声,自己将要入定,见他感怀万千,也不忍打扰,便闭上眼睛。
“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
那自语声仍旧不断传来。
宋游已神魂出窍,趁崔南溪不注意,化作一只燕子,飞上天际。
飞起来之后,天空变得更远了,云海变得更广了,世界变得更大了,而这闻名大晏、引得无数人来的云顶山,也只是海中一座小岛罢了。
只往无尽的苍穹飞去,感受天空宇宙的压迫感,疲倦了单调了便掉头而下,又感受那强烈的失重感,听风声呼啸。随即扎进无边的云海中,在雾茫茫的世界中穿行,不时几个急转弯。
大山莽莽,四季景色都在眼里。
见山腰百花齐放,蝴蝶翩飞,不知从何处来的旅人屈身摘下一朵,低头轻嗅,便消除了爬山的疲惫。
见山底绿树如茵,湖海茫茫,烟波渺渺,风光秀美,有渔人站在小舟之上,戴着草帽遮阳,转身将手中渔网撒出一个浑圆,噗一声落入水中。
见风吹落山间红叶,铺成地毯,燕子翼尖擦过,仿佛也碰掉了一片。
见小鹿在山间低头吃草,燕子从它头顶轻巧划过,几乎没有声音,却还是引得它抬起头来,警惕的左看右看。
见云顶山后有个常人难至的湖泊,浅处白沙如牛奶,深处淡蓝如冰玉,远看在阳光下透着比纯净的宝石更清透的光彩,近看又可见一层层波澜被风推过来冲刷着白色石子,真是世人难见的美。
又见山风经过,万树低头成浪。
不知名的雀子在地上啄食,花豹潜伏在丛林之间,有虫儿从落满腐叶的地里钻出,又有许多寻仙者沿着小路往山上走。
掉头往上,从云海中跃起,眼前只有天空,又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绕着云顶山飞舞一圈,那山体石壁上的石刻都清晰映入眼中,每一条横向波纹都是风和岁月留下的痕迹,隐约辨别得出当时的模样,但绝大多数细节早已淹没在了时间长河中,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够久长?
崔南溪朝燕子看来,被山顶寒风吹得缩起脖子,面上有意外也有欣喜,燕子却不管,只一振翅,又飞向远方。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不知过了多久,燕子才贴着山壁飞上来,在崔南溪和护卫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撞入道人的体内。
道人却没有立马睁眼,而是继续闭着眼睛,借着方才眼中所见的天地盛景,心中触及的玄妙感怀,仔细感悟此时此刻这方天地的灵韵与玄妙。
这云顶山本来也是名山,可出名的也只是它的高度和险峻壮美的风景,不过曾经却有修士在这里修行过,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修士在这里留下了石刻和铁索,因此有了仙山传闻,有了络绎不绝的寻仙求道者,三人成虎,几个传闻,又给这里添了一层仙气,循环往复,造就仙山。
常人哪里能在这里找到仙?
只能在这里找到自己。
可也正是那位修士在此修行过,刻下了无数石刻,他这个人也留在了这座山的灵韵中、留在了那一面面石刻里。
宋游便好似看见了他。
准确来说,是看见了云顶山的灵韵。这里面有着这座山经历过的每一场风雨地震,每一次日月更迭,只是那些太多太短了,无数场堆成了一片倒是显眼,可把每一次单独拿出来看,都看不清楚。这里面还有着每一个登山的人,每一个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人,每一个在山顶诗兴大发做出千古名篇的人,只是那些也太多或太短了,并没有被这座山清晰的记住。
只有一位修士,在此修行百年,日日夜夜与这山的灵韵交互,又刻下了满山石刻,留下了仅次于亿万年来日月星光风雨侵蚀的清晰烙印。
许是缘分,许是巧合。
不知是灵韵的功劳,还是石刻的功劳,宋游感想之间,仿佛穿过了时光,一眼就看见了他。
这位修士在这里待了上百年,除了修行,就只做了一件事情——
刻凿石刻。
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在这云顶山上刻下了一道道或站或坐或飞天或起舞的身影。不知道这些对他有什么意义,是他当时心中所想,还是平生所爱或时常怀念的,只知道那时还是清晰的,只是风啊吹了上千年,才使它变了模样。
宋游便在这里看着他凿。
一刀一刀,一凿一凿。
叮叮当当,风吹石屑。
上百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前人不急,后人也不急。
一道道身影成形。
在那百年未曾停止、厌倦的叮当声中,宋游逐渐对这方亘古不变的天地和从未停歇的岁月又有了别样的感触,不仅在于这云顶山,也在于他下山一年以来走过的山山水水,不仅在于那道人和石刻,也在于他自身。
好像明天就又是立秋了。
这么算来,下山已是一年了。
一年二十四节气。
刚巧二十四道灵力。
每次都在不同的山水,每道灵力都带着不同山水的灵韵,也汇集着当时不同的心境感悟。此时此刻,身心与这方天地相通,这些灵力中的妙韵和心境感悟便都在脑中回放出来,既品悟着当时的感受,又有了新的感受,好似又重新走了一道。
……
“刚才那只燕子恐怕就是神仙变的,不然这儿这么高,又这么冷,哪来的燕子?”
崔南溪不好去打扰那位入定修行的先生,只好与胥乐说话。
余光瞥向先生身旁——
那只三花猫倒比人更闲适,走到了山崖边去,探头往远方看,又往下边看,好似也在欣赏风景,时不时打个呵欠晃晃脑袋。
“唉……”
崔南溪叹着气,想与这位修道高人多聊一会儿,却又不能如愿,只好左右扭头,想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带回去作纪念。
怎么也是仙山上的石头。
多少也该有点仙气。
找了一会儿,找到一颗合适的,刚揣进包裹里,便见那只三花猫不知何时转过了头,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面上好像有疑惑。
崔南溪想了想,与它解释道:“我听说那些游访名山的人,特别是游仙山神山的人,有些人会从山上捡一块石头带回去,可以镇宅驱邪……呵我倒是不为了它帮我镇宅驱邪,只是觉得有趣,拿回去收藏。”
说完看向那猫。
只见那猫依然仰着头,目不转睛的与自己对视,好似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崔南溪摇摇头。
也许不知这猫能听懂人话,它只是聪明有灵性,而那位先生有着独特的和动物交流的本事。
为官多年,四处寻访隐士名人,也听说过有人有这种本领。
太阳渐渐西斜。
那先生还没有从入定中出来的意思,倒是那只三花猫已经蜷缩在先生身边睡着了,崔南溪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爪子里还搂着一颗小石头。
“呵……”
这倒是有趣。
似是被猫儿感染,又好像是山顶的太阳催人入眠,或是山上的风吹得头晕,总之他也莫名有了些困意。这困意来了还真挡不住,但他既不想就此下山也不愿惊扰了那先生,只好与护卫说一声,自己也躺下,小眯一会儿。
也许是太阳晒着?居然不冷!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迷糊。
不知过了多久——
醒来之时,除了神清气爽,腰不酸腿不疼了,便只感到一阵清冷,而天光不知何时已经黯淡下来,只能看到天边一抹红,看不到太阳了。
“遭了!”
这时候已经太晚了,怎么下山?
崔南溪刚想去问护卫为什么没有叫醒自己,便见到护卫就在自己旁边,居然也睡着了。
而且还没有醒。
刚想叫醒护卫,却见这不大的山头上竟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左边蹲坐着一只浑身斑点的花豹,右边坐着一只面部斑斓的山魈,后面一只莫名感觉有老态的山羊站在悬崖危险处,前面一只老鹰立在石头上,它们全都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不知何时来的、又来了有多久了。
“……”
崔南溪惊异又疑惑。
又想去叫醒护卫——
正在这时,一道晨光突破云层,从天际射来,刚好打在这座山头,使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用手阻挡。
山都染红了。
第94章 深山与人间
“叮……”
“叮……”
“叮……”
石刻逐渐布满了云顶山。
到后面的时候,宋游仿佛听见他一边凿刻一边与自己说话,与自己聊时间,聊天地,聊古人,聊未来。
后来他终于刻完了最后一面石刻,却没有转过头来,而是又问宋游是从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他也不知晓,又问宋游这石刻那时候还在吗,宋游只说山顶风太大了,那人好像遗憾,又好像释怀,只说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快回去吧,宋游便向他道别。
仿佛与一人有了跨过时空的交流。
事实宋游清楚,只是与这人多年前留在山中、石刻上的灵韵来了一场感悟与交流。
哪有人与他说话聊天?
哪有人问他千年以后?
只不过是宋游看见了他,在他凿刻石雕时感受到了他的精神境界,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宋游自己遗憾,自己释怀,又自己觉得该回来了。
不知这道人修的什么法,不知他道行深浅,只知他内心宁静,胸中有自我,也有天地,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思想出尘脱俗,一生逍遥自在,不受约束。
而他的道行不见得有多高,手段也不见得高明,没有任何一点表现出了他的道行与法术造诣,若问别人他是不是仙人,也许各有各的答案,可宋游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尊称他一句仙人。奇妙的是,若是真的穿越了时间去见到他本人,也许反倒不会这么觉得。
问此山何年来此?西风落日无语。
问此仙何年来此?晨露朝阳也不答。
无需纠结其它,无需去管神仙是谁、何年来又何年去,只找到自己心中的仙,找到自己的自在与感悟,便是收获。
宋游睁开了眼睛。
“……”
这时才觉得不对。
转头一看,崔南溪就坐在自己对面,隔着七八尺的距离,护卫持刀站在山崖边上,四处环视。
一轮朝阳正从东边升起。
再低下头,猫儿伸长了前爪,小脚开花,正在伸懒腰。
“先生!啊不!仙师醒了?”
“请恕罪……”
宋游抿了抿嘴,目光流转,站起身来,向他们郑重行了一礼:“让两位等得太久了。”
“不敢当不敢当!怎当得起仙师如此大礼!”
“耽搁二位了。”
“仙师这又是哪里的话?我们虽不知怎的在这山间睡过了,但是有仙师庇佑,晚上并未感觉寒冷,说来也是好事,免得黄昏下去,过了铁索还得在那边山上找地方过夜,即使不是山顶,可也冷得很!”崔南溪连忙说道,顿了一下,“只是刚才仙师打坐的时候,有一些……一些客人来,都是这山间的野兽猛禽,就站在这边上,不知来做什么,已经全部离开了。”
“无妨。”
崔南溪悄悄瞄着宋游神情,见其镇定自若,并不惊疑,好似这只是常事,不禁呼吸急促,问道:
“敢问仙师可是神仙?”
“不是。”
宋游的回答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我只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处,与足下一样,慕名前来寻仙问道,既不是神,也不是仙。”
“仙师即使不是神仙,也是难得的世外高人了!”崔南溪深施一礼,“结识先生实乃崔某三生有幸!”
“实不敢当,崔公莫要如此。”
“仙师我们……”
“叫先生即可。”
“先生我们……”
“走吧。”
双方都拿起了包裹。
三花猫则凑近了宋游,用爪子扒拉他裤脚,高仰起头看他,见他看向自己,又低头轻轻拨了一下面前的小石头。
宋游弯腰捡起这块石头。
“三花娘娘……”
顺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背,想说什么,又收回去了。
只留下三花猫满脸疑惑。
下山的路更难走。
隐约可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也有野兽藏在悬崖峭壁上,或是底下的森林中,悄悄看向他们,待宋游也看过来,便飞快的收回目光,有机灵的便向他低下头亦或是直身拱手,算是谢了他赐的造化,把他深深记住,这才转身离去。
宋游也不管,只慢慢下山,再看一遍这些石刻。
之前感悟实在难得,山上石刻,山中灵韵,千年前的修士,燕仙赠的燕儿丹,下山一年走过的山水与修行,甚至是今日的天气,山顶的风,还有身边官人带来的好心情与呢喃,猫儿提供的心中自在,恐怕都缺一不可。正是它们恰到好处,才有了这一场玄妙机缘。
该对大家都说一声谢。
只听崔南溪在他身后说:“昨日不识仙师,向仙师说了不少牢骚话,让仙师见笑了。”
“哪里的话。取信于人本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崔公初次见面便能向在下寄托内心烦闷,是信任的表现,在下应当感到荣幸。”
“不知先生可懂算命之法?”
“崔公想问什么?”
“我想问……崔某可还有青史留名的机会?”
“让崔公失望了,在下并不懂算命之法。”宋游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若实在想做什么,就努力去做,实在想要什么,就努力去拿。”
“请先生为崔某指路!”
“好的文章,好的诗词,好的政绩,好的德行,都可以名留青史,崔公自诩博古通今,又有一颗匡扶社稷的心,何必忧愁?”宋游转头看他。
“唉……”
崔南溪摇了摇头,暗自叹气。
在长京时,也曾结识过不少诗人文人,讨论经略史书、天文地理,那些诗人文人都不如他,可要说作诗写文章,他又不如别人。倒也做出过一些自认不错的诗词和文章,可往往当时信心十足,过段时间,再翻到别人的珠玉,便觉自己的都是瓦砾。
至于政绩德行。
要想做出政绩,得要经营,要想德行传扬得远,要么是真有大德行,要么便也要经营,而他哪有那么好的德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这时只听前边传来声音:“崔公既然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如去作一本前人未曾做过的名著,如何?”
“什么名著?”
“崔公可知千年前的人如何说话?如何织布?又如何务农?可与现在一样?”
“千年前早已书同文车同轨,不过官话历朝历代都有变化,我们能认识千年前的字,至于口音,恐怕与现在大有不同。”崔南溪道,“千年前的人如何织布如何务农崔某倒是曾在古书和壁画上见过,不过先生若是说千年前到现在遗落的知识,倒确实不少。”
“崔公果然博学。”
“不敢当。”
“只是几百年后、千年后的人又是否能知晓我们现在如何说话、织布、行医、务农、占星、算命,诸如此类?”
“先生意思是说……”
“在下从未听说过有一部大典,能将万般学识尽收其中,能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的全貌……若有这么一本书,必被后人奉为瑰宝。”
“……”
崔南溪停下了脚步,陷入思索。
这样一部书,必是一部伟大的书,它不用像写诗词文章一样,要神来之笔、要妙手偶得,只需知晓万事万物,这正巧是他的拿手本事。只是这么大的一部大典却绝非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不仅要很多人,恐怕还要有皇权支持才对。
所幸当前大晏重视经济文化,自己若上书谏言,倒有可能被圣上应允。
若数百年前有此书,那战乱年间遗落的东西便不至于彻底失传。
若千年前有此书,那今人的目光便可跨越时空了。
“只是后人能珍视此书吗?”
“既是宝物,自有人珍视。”
“万一此书也遗落了呢?”
“即使此书遗落,书名与崔公之名也当名留青史,只是没那么响亮罢了。”
“多谢先生。”
崔南溪郑重的躬身行礼。
三人一猫很快走到了铁索前。
崔南溪又开始心中打鼓了。
这时只见先生停下脚步,转头对他们说:“我们便要在此别过了。”
“这……”
崔南溪无疑十分不舍。
若是可能,他更愿意与这等世外高人深交,请他去家中做客,抚琴饮茶,探讨高雅之事,聊聊仙道长生。
刚想说点什么,便见先生忽然伸出手,手上有两枚丹药,一枚浅绿,一枚浅白。
“无意间耽搁了二位时间,在下心里十分愧疚,只以两颗丹药为报。这一颗浅绿色的名为立春,赠予崔公,它生气浓郁,虽不可使崔公增长寿命返老还童,也可使崔公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无病无灾。
“这一枚浅白色的,名为雨水,有滋润万物之效。胥公是练武之人,它虽不可助胥公身轻如燕,技艺精进,却也能消除胥公留下的暗疾,日后练武疲惫之时恢复也要快些。”
其实两颗都不是丹药。
是灵力化作而成。
而这两道灵力效果都要比他说得好。
立春是一年生机之始,确实无法增长寿命,不过这年头少有人能活到自然死亡,大多都是病痛而死,立春灵力可使人免除多数病难,只要没有别的灾祸便能寿终正寝,和延年益寿也没有区别。
雨水既滋养万物,也生机勃勃,确实无法让这位侠客成为顶尖高手,可在日后练武增进中的好处,却也远不止治愈暗疾、恢复疲惫这么简单。
两人一听,都是意外又惊喜。
崔南溪本不觉得昨夜耽搁一晚有什么大碍,也不理解先生为何如此重礼,可听这丹药如此神奇,仿佛仙丹妙药,又怎是凡人能够拒绝的?
胥乐更是没有想到,自己区区一个护卫,只是陪在主人身旁,下山也好上山也罢,本都没有区别,竟也能得到如此厚礼。
“先生本不该如此厚礼,崔某真是受之有愧。”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两人说的不一样,却都接过丹药。
“不敢奢求二位谅解,只希望多少弥补一些二位损失的时间。”宋游再次向两人行礼,“还请二位下山之后,勿报我名。”
“自然自然!先生太客气了,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先生名讳!”
“多谢,便有缘再会。”
宋游说完,便踏上了铁索。
风又停了,铁索安静不动。
道人与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之中,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却都逐渐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
悬崖对岸,依然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风景好似一样,又好似不同。
随从和驴子早已经不见了。
只有枣红马依然在这片山上自在吃草,看见宋游,愣了一下,才连忙奔了过来。它身上光溜溜的,原本的被袋被它拖到了不远处的山洞中,来到宋游身边后它便领着宋游去山洞中取。
被袋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难得你还在等我,多谢你了。”宋游抚摸着马儿的脖子,心中唏嘘感慨,“伱又长大一些了……”
第95章 却是人间有谪仙
“官人,请恕小人护卫不力!昨夜小人本在山顶守着官人和仙师,还想着万一等会儿太晚了,就提醒官人,可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好困,小人强撑了一会儿,又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有幻觉,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睡过去了。”
“无妨,非你之过。”
崔南溪摆了摆手,想了想才说:“应是仙师打坐修行,聚吸天地灵气,总揽日月精华,我等本是凡人,受用不了,这才昏昏欲睡……那些山中野兽猛禽必然也是有了灵智,被仙师道韵吸引,这才过来寻求仙缘。”
“原是如此……”
胥乐连忙向官人拱手。
只觉官人果然是喜好仙道长生之人,换了别人,哪知道这么多东西。
这时又听官人问道:“你睡醒之后,可有什么感觉?”
“只觉浑身舒爽,一片清明。”胥乐老老实实答道,“自从小人混迹江湖,见多了厮杀争斗,便很久没有再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我也差不多。”
“那仙师……”
“罢了罢了,遇见已是有缘,有时苛求太多、杂念太多,反倒不好。”崔南溪摆了摆手,“只是我们答应了仙师,下山之后不提仙名,却是万万不可以轻易违背的,否则对不起这段缘分、对不起仙师厚礼不说,恐怕也不好。”
“这丹……”
“先吃了吧,久了怕仙气遗散。”
“好!”
两人俱都服下丹药。
面面相觑,又等了一会儿,暂无什么感觉,胥乐这才问道:
“官人可要歇息歇息再过去?”
“倒是不累,这便过去吧。”崔南溪深吸了口气,“还是我走前面,这样我要是不慎手滑脚滑,你也好拉我一下。”
“是!”
仙丹已经进了肚皮,倒也不必担忧人性与邪念了,可以大大方方的过去。
而这回与上回不同,两人都感觉精力充沛,神台清明,原本就能轻松渡索的武人,渡得更轻松了,原本有些艰难和危险的官人,居然也一次都没有因为手滑脚滑而险些摔落。
只是过索之后,却没有见到原本应该等待在这里的随从,驴儿和行囊也不见了。
倒是远远的看见了仙师离去的背影。
远方晨光下的红叶比血还红,地上不知是什么草,抽出了白色的穗,密集得像一块厚毯,被风吹得朝向同一个方向。在这绝美的秋林间,一条看不出是路的路从南到北,一个道人带马缓行,还是那匹枣红马,还是驮着驮包,已经走得很远了。
再一转角,便看不见了。
“这洪修!”
还当不上一匹马!
官人不禁暗骂。
可也怪不得随从——
自己二人昨夜一夜未归,这山口风大得很,随从等到晚上还等不到人,必然要去能避风的地方过夜,而现在正是清早,也许还没有过来。
所幸下山也只有一条路,自己两人这么往山下走,定然能遇得上他。
于是两人商量着,便开始下山。
有心想去追赶先生,可想着已经道了别,再追上去反倒不美。略微加快了些脚步,却又不得不边走边看两旁,怕随从在路边找到了避风处,自己二人干巴巴的赶路会与他错过,有时还得喊两声,因此走了很远也没有追上先生。
一路走来,道旁好像还是那秋景,又好像有所不同。
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来。
走了很远也没有见到随从的身影。
“这洪修!”
官人这次说出了声来。
两人互相商量,觉得可能是半路错过了,也可能是随从等到晚上还没有等到他们,喊他们也没有回应,又想起白天他们过铁索时的惊呼,觉得他们可能并没有顺利通过铁索,而是掉下去了,所以带上驴儿行囊下山去了。
最坏的结果便是随从晚上去找了地方过夜等他们,结果山上既有毒虫猛兽,又有山妖精怪,没有武人护佑,不慎遭了难。
希望不是这样。
下山要比上山快。
常人来走这么一天,也许早就腿抖了,可也许是仙丹妙用,两人都没有丝毫不适,唯一比较艰难的,便是一路没有饭吃,腹中空空如也。
从早晨走到黄昏,快到湖边了。
渐渐走到之前摘过梨儿的地方,想着自己几人先前留了几颗,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后来人摘光,想去看看,若是运气好,也能取来果腹。然而却只见一棵梨树满满当当,挂的梨儿何止几颗,几十颗恐怕都不止。
两人面面相觑,仔细核对。
确实就是这个地方,这棵梨树。
只是之前明明将梨儿摘得只剩几颗,为何又挂满了枝头?之前踩断的树枝,为何新伤已成旧口?
再联想到仙师所言所赠……
联想到那些山中时间过得更快的传说……
两人心中这才慌张起来。
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渡口边,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找了个船家询问,今夕是何年。
只听船家向他们答道:
“明德三年。”
又忙追问几月几日。
船家估摸了一下:“怕是六月下旬,快七月了,都要立秋了。”
刚好过去一年时间。
两人呆在原地,脑中空白。
等缓过神来,连忙回首望去,只见背后草木深深,山影重重,刚刚走下来的山,哪里还能看得见顶?早晨见过的仙人,又哪里还能知晓踪迹?
两人怔了许久,心中复杂难明。
后来又问了几位船家,才知晓去年石足县新上任的知县来登云顶山,寻访仙踪,结果随从在铁索对岸等到了第三天也不见有人回来。随从询问其它通过铁索的人,却只听说对岸聚集了许多野兽,不乏豺狼虎豹,那些人过了铁索,也都不敢攀登云顶山,他的主人如果不是中途掉下去了,就定然是被对岸聚集的野兽吃掉了,随从只好哭哭啼啼的独自下山,好在下山顺利,一路都没有遇上野兽山怪。
那知县挺有名气,在云顶山一年摔死的人中,也算比较知名的了,去年他的家人还曾来这里祭奠过,长生县的知县都来了。
崔南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再次看向那座夜幕中的山。
青松远黛无锦绣啊……
却是人间有谪仙。
……
一艘小船飘在镜岛湖中。
夜越来越深了,头顶星河横挂,船下也是漫天繁星,夜风吹得小船晃动,在镜中荡开圈圈涟漪。
船家的呼噜声震天响。
三花猫蜷缩在道人身边,好像在睡,又好像没有。
道人则看向湖天夜色,不言也不语,心中静静思索着这场修行,这场感悟,这次契机,这凭空流走的一年光阴,还有那个常常思索的问题——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好似越发知晓了。
又好似越发迷茫。
猫儿抓了他一下。
道人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脑中想法,小声问道:“明天又是立秋了,三花娘娘想吃什么?”
“唔?”
“嗯?”
三花猫侧躺着抬起头来,瞄了眼船家,见船家睡得香,这才看着他,小声答道:“三花娘娘不是已经提前吃掉了吗?”
“又是一年了呀。”
“听不懂。”
“又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伱撒谎,一年哪有这么短。”
“真的。”
“一年真的这么短呀!”
“不是一年短,是我们在山里过了一年,山里要过得快些。”宋游伸手轻缓的抚着她的背,感觉毛发的质感和她的体温,这小猫儿啊,对于时间的概念还不是很清晰,不过她在这世间本无多少牵挂,也没与别人有多少牵扯,说自己耽搁了她一年,却也不是很恰当。
“山里要过得快些吗?”
“有时是这样。”
“那我们以后多去山里走,我是不是就可以很快到立秋?你也可以很快到春分!”
“三花娘娘还记得春分啊。”
“对的!”
“三花娘娘聪明绝顶,又记忆超群,在下佩服。”宋游微笑道,“不过不是什么山都可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那什么山可以?什么时候可以呢?”
“可遇而不可求。”
“听不懂。”
“三花娘娘知道自己以前几岁了吗?”
“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就长了一岁,又长了一岁了。”
“那是几岁?”
“不知道。”
“你不聪明。”
“你也一样。”
三花猫举着脑袋盯着道人,道人也低头盯着她,一人一猫都没出声。
风推船移,一切都很轻柔。
过了会儿船舱中才又响起三花猫的声音:“我在山上捡的石头还在吗?”
“还在。”
宋游回答完,才又问道:“三花娘娘怎么捡了颗石头,要用来做什么?”
“那些游访名山的人,会从山上捡一颗石头带回去,可以镇宅驱邪。”三花猫声音虽然小,语气却像模像样的,“只是我是猫神,猫神不用石头来镇宅驱邪,猫神自己就可以镇宅驱邪,我是觉得有趣,拿回去收藏。”
“这样啊……”
“你说我把它藏在哪里?”
“三花娘娘以前把东西都藏在哪里呢?”
“庙子房梁上,或者埋在土里。”
“挺好。”
“快说!”
“这种小石头,三花娘娘可以把它放在被袋里,好好珍藏。也可以放在布兜里,这样可以经常看到。变成人形时,还可以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收藏把玩一个小物件的方法。”宋游顿了一下,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若是把它从这里扔下去,落到湖中间,三花娘娘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摸到它的人了。”
“那猫呢?”
“猫也是。”
三花猫眨巴着眼睛看他。
“噗通!”
一颗石子落入水中,荡开几圈波纹,湖中的星空一下子变皱了。
银汉迢迢,又是一个金风玉露的新秋。
第96章 镜神有请
五更天时,星河最是璀璨。
不过船下的星河却莫名泛起了涟漪,起了波涛,星光点点全都碎掉。
有一道身影自水中浮出。
只见来人一身白衣,身材婀娜,看不清容貌,却也知晓是个女子。水面在她脚下好似平地一样,她便如此站着,探头看向乌篷小船。
过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对着乌篷船吹气之时,船中人便醒了。
宋游抿了抿嘴,眯着眼睛转头一看。
那女子便停下了准备吹气的动作,却也不见慌乱之色,只站在水面上,款款向他施了一礼:
“尊驾,妾身有礼了。”
“足下可是镜神?”
“正是。”
宋游便看向这名女子。
见她白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可神灵自有风采,哪怕不见真容,也非世间的凡俗女子可比。
上次坐船时船家便与他说过,这湖中是位名叫镜神的女神,传说是之前乱世某个小国的公主,她心地善良,待民众很好,又生得美貌,后来爆发战乱,公主被敌军追到了这里,宁死不肯委身于敌,遂投湖自尽,后来世人感念她的善良和气节,便在湖边为她立了庙,奉她为镜岛湖神。
现在是正儿八经有敕封的正神。
正是因她,这湖才如此安静。
船家还说,偶有才华盖世的文人泛舟湖上,被这船压星河的美景所感,脱口而出名篇名句,晚上睡着了镜神便入梦而来,亲自感谢。
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文人乱说、世人讹传,总之这里这么多文人爱来夜泊湖心,也是有这个原因的。
宋游也不纠结这些,只问道:“镜神半夜来找,不知所为何事?”
“扰了尊驾清梦,还请海涵。”镜神先是恭敬行了一礼,随即才说,“只是妾身为这镜岛湖的湖神,有高人来访,怎能不出来相迎?上次尊驾来的时候妾身便有所感,只是未识尊驾真面,已是失了礼,这次尊驾再来,也是缘分,妾身若再闭门不见,便是太失礼了。”
“镜神误会。”
宋游对镜神说道:“在下只是听闻湖心风景甚美,特来感受一番,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不过当夜的星空,倒真是让在下难以忘怀,于是再次来到镜岛湖边时便又来了一次,绝无搅扰镜神之意。”
“那便纯是有缘了,还请尊驾到水下一叙。”
“镜神不必如此多礼。”
“妾身也只是仰慕尊驾风采,又念及有缘,备了些酒菜,想请尊驾去水下一叙罢了。”
“……”
如此如何也不好拒绝了。
“不过在下并非独身来此,而是还有一位同伴,却是不好抛下她独行赴宴。”
“是那位猫儿女?”
“正是。”
“她是尊驾的同伴?”
“我与她结伴同行已走过一年的山水,相伴也已经两年了。”
“原来如此。”
镜神目光中有些异样之色。
“那便也请她来。”
“只是如何去呢?”
“妾身自有神通。”
“好。”
只见镜神绣口一吐,便是一口白气。
这一口气落到猫儿身上,也落到宋游身上,眼前登时升起氤氲,荡开圈圈涟漪。
再回过神,已到一处楼阁前。
这楼阁修得雅致,颇有古时风韵,想来是镜神那个时代的风格。头顶一个透明屏障,隔开了万钧湖水,却是别有洞天。
此时是黑夜,不晓得白天的天光能否透过湖水照到这里来,现在却是没有天光的。只是这楼阁从外面开始,便处处都有玉石灯柱,灯柱中镶嵌的是一颗颗放出微弱白光的明珠,而楼阁里头,则更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皆是女侍。
宋游低头一看——
脚边一只猫儿,迷迷糊糊才刚醒,趴在地上用后脚来挠自己的耳后根,发现不对,先是迷惑的看向他,又迷惑的看向面前的镜神。
“道士,这是哪?她是谁?三花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做梦吗?”
“这是镜岛湖湖神的府邸,这位就是湖神,她请我和三花娘娘来这里做客,这或许是梦,也或许不是。”宋游一一耐心的解答着。
“两位,请。”
镜神向他们做出请的手势。
宋游不轻视三花猫,自然地,将宋游奉为贵客的她,也不会轻视这只三花猫。
两人便随她往里边走。
见宋游抬头看天,镜神便解释道:“此处是湖心,大约三十丈深,这上边离尊驾泊船的位置也不远。”
“在下只是山间一道人,尊驾一称却是担当不起,镜神若愿意,叫道长或先生皆可。”
“恭敬不如从命。”
“此处白天能看见光吗?”
宋游问出了自己刚刚就在想的问题。
“啊?”
镜神似是没有想到他说话这么随心所欲,刚刚还在说称呼的问题,一下子就又在问湖底见光的事了,但也很快答道:“镜岛湖湖水清澈,即使是阴天也可见到隐约的天光,若是夏日晴天,便要亮些。”
“原来如此。”
此时两人一猫已进了楼阁。
里面装饰清雅不失精致,有神灵韵味,又不似寻常神殿那般金碧辉煌,而是充满了古朴玄妙的韵味。
这镜神的审美倒是合他胃口。
“请坐!”
“好……”
两人一猫分宾主落座。
本来镜神只准备了两张桌案,见三花猫来,想去准备另一张,不过被宋游劝止了。
一来三花猫很小一只,完全可以与他同坐一张桌案。二来这桌上摆的尽是一些湖鲜,最多的便是蟹,还有一些鱼虾,而无论是虾是蟹三花猫吃起来都不太方便,可能还要自己与她剥壳。
只听前边镜神说道:
“湖底没有多少吃的,这些虾蟹吃来麻烦,用于待客多有不雅之处,还请道长见谅。不过此时的蟹正是肥美之时,妾身思来想去,既是请道长来湖中做客,用湖中特产来招待道长最适合不过了。”
“多谢镜神。”
宋游只拱手说道。
三花猫则在他身边,扒着桌案,凑近了看桌上的螃蟹。
口中说着虾蟹用于待客多有不雅之处,镜神却叫了两名侍女来为他们拆蟹剥虾,一人一猫只管吃就可以了。只是侍女剥了两只,宋游便以自己也想体悟其中乐趣为由,请侍女退下了,转而自己拆蟹剥虾,分与猫儿同食。
镜神也取下了面纱,下边的容貌说来并不算绝美,只是神灵气质出尘,气色肤色都好,便也让人觉得世间词语难以形容了。
宋游却不管,只专心拆蟹吃。
此时的蟹真是膏黄满溢。
这东西也无需复杂的做法与调料,简简单单,便是顶级的鲜美。
镜神便在上座看着,不时举杯请他同饮。
说来这道人也是奇妙,自己饮酒,不肯让猫儿也饮酒,却又不愿让猫儿什么都不喝,竟也给她要了一杯清水来。
每次他们对酌,猫儿就舔水。
直到道人吃饱了,猫儿也吃饱了。
镜神看见那猫儿躺倒在地上,道人则低头看着,眼中含笑:“三花娘娘现在还觉得螃蟹没有肉吗?”
三花猫摇了摇脑袋,说不出来。
镜神一时也觉得心中温暖。
世人爱将女道士称作道姑,爱将女神称作神女,其实在道教和天宫神灵体系中,道士就是道士,男道士女道士都是道士,神就是神,男神女神都是一样的神,自身并没有道姑、神女这个称呼。
面前这位仙师一直称自己为镜神,她起初只觉得仙师知晓其中规矩,后来听先生将那小猫儿称作同伴,又见他与她相处,既不因她是异类也不因她是女子而有轻视之意或区别对待,反而在言语之间平等真诚,互相恭敬,在这年头,虽不罕见,也属难得。
此时镜神又见道人向自己看来,便立马露出笑容,有倾倒天下之态:
“道长吃得可还满意?”
“满意至极,多谢款待。”
“三花娘娘可还满意?”
“满意寄极,多谢宽待~”
镜神闻言,便也露出了满意的笑。
宋游却依旧看着她,问道:“蟹是极品的蟹,酒也是极品的酒,只是别的道长来此,镜神也会如此招待吗?”
宋游总觉得这些神灵与烧香的信徒接触多了,便如信徒一样了。
信徒无事不来烧香。
神灵无事也不显身。
镜神面对着他的目光,想了想才说:“并非如此。每年来这湖上的人不计其数,名人有,高人也有,不乏王侯将相,也有人传言妾身会去特意招待某位王公大臣、名人贤士,其实虽不敢说全是空穴来风,可也都是莫须有的事。”
“怎么说?”
“妾身这里侍女百名,也许便有哪个耐不住水下寂寞,又听说水上的是一位千古才子,或世间显赫的将相良才,便去与他相会了,只是那也不过是为史书文集上添一段佳话,虽然污了妾身名誉,但妾身生性懒惰,也不爱去管。”镜神顿了下,“道长去年泛舟湖上,妾身便有所感,但妾身之所以在今日冒昧请道长过来一叙……”
镜神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坦然道:“是因为此处距离云顶山近,道长在那山顶修行,沟通天地,一夜便当一年,妾身见了惊为天人,于是这才在今夜露面请道长过来,希望能结一良缘,顺便、顺便有一件小事想向道长求助。”
宋游闻言笑了笑。
向人求助,总得请一顿饭,自己吃得舒坦了,也愿意在力所能及之内帮个一顿饭的忙,这位湖神做得也算合适。
只是他更喜欢说在前头。
免得自己帮不上,心中亏欠。
第97章 湖边蛙神
“镜神先说来听听。”
“不知道长可有听说过湖边的蛙神?”
“有所听闻。”宋游想了想,“那应是一位山间野神,听说当地民众觉得湖边青蛙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所以奉他为神,乞求福气。”
“道长可有去查探过?”
“上次路过湖边,蛙神庙宇众多,倒也进去看过、还借宿过,只是在下并不在意正神与野神,见他没有作乱,便也没管。”宋游顿了下,“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妾身与这位蛙神离得很近,便由妾身来说说这蛙神的来历吧。”镜神微笑着说。
“愿闻其详。”
“原先这里没有蛙神,确实如道长所说,原先当地百姓觉得湖边青蛙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所以自发的敬奉了蛙神,乞求福气。直到这个时候百姓祭拜供奉的蛙神仍是空庙,没有真神。”镜神顿了下,“后来有位山间妖精,长得与百姓供奉的蛙神之像颇为相似,便占了神庙,懵懵懂懂的将神庙香火据为己有,偶尔无意间显出真身,人们便觉得是蛙神显身,供奉他的人便越来越多了,神庙也遍布了湖边。”
“后来呢?”
“后来这位‘蛙神’便一直吸聚香火,道行精进。虽然他是野神,不得敕封,也不得天宫审查承认,但妾身生性懒惰,加上妾身见这位蛙神一直以来只是吸聚香火,偶尔有人向他祈祷家人中邪闯鬼之类的困难,他也真的解决,妾身便没有出手制止,也没有向天宫禀报。”镜神说,“只是之后这位蛙神道行长进,却渐渐不满足于这些香火了。大概从去年开始,他用了些邪法,使得百姓越发虔诚,吸聚更多香火,道行大涨。”
“镜神何不向上通禀呢?”
“妾身这等小神,每逢满月,才可向上通禀述职一次。”镜神摇头,“可妾身是为小神,此事也是小事,通禀两次,却都不得天宫重视。前段时间他已有了贪图我镜岛湖水域的想法”
“容我先去看看。”
宋游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
镜神也立马起身行礼:
“道长一见便知。”
“多谢镜神款待。”
“该妾身谢谢道长。”
宋游正想道别,又看见身旁侍女,不由问了一句:“这些……”
“都是阴魂。”
镜神向他解释道:“镜岛湖畔,大小村庄数十座,每年都有不知多少女婴被投入湖中。这些女婴虽刚刚降生,却也魂魄齐全,有的被淹死之后很快就消散在这天地间了,也有些不愿消散,我便把她们收拢起来,用神力滋养,她们就能慢慢长大,此后便留在湖底,做我侍女。”
“……”
宋游不禁沉默了下。
这年头就是这样,常常有人遗弃女婴,很多小孩儿诞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看这世界,生命就没了。
就是男婴,即使父母愿意养大,也要过一重又一重的坎。
要问世人,要问那些遗弃女婴的人,他们或许心中有愧,也只道一句没有办法,或许连愧疚也没有,只给你说一句大家都这样做,又或者说一句我生的便由我来决定,诸天神佛也无能为力。
“镜神仁德,在下钦佩。”
“没什么好钦佩的,妾身也不过是随手为之,可惜她们虽能长大,却一生都要被这湖泊所困,不得见识真正的天地。”
“随手为之,便已是功德无量。”宋游拱手说道,“镜神也不必这么说。这年头多少人活了一辈子,走过的地方也许还没有这片镜岛湖大。”
“多谢道长。”
“这便告辞。”
“妾身送道长。”
“……”
走出阁楼,才觉得头顶已然透光。
身旁侍女依旧来来往往。
宋游悄悄看向她们。
这年头顽疾无数,为天下之过,也为时代之过,非是一人可以根治,也只有时代才能慢慢将这些东西淘下去。没有哪个人可以改换新天,若说单单一人能有什么办法,便是让它走得快些。
只是此生还长,且先去看看别地人间。
水波荡漾,涟漪一圈又一圈,眼前变得朦胧起来,模糊不清了。
再一睁开眼,天已大亮。
映入眼帘的是乌篷船的篷顶,转头一看,外边天光照来,船家已经醒了,坐在船头等他们,昨夜的一切好似是一场梦。
“先生醒了?”
“醒了。”
“那我们便回岸?”
“麻烦船家。”
“好嘞!”
小船儿立马便动了起来。
船家一边划桨,一边对他说:“先生来的时日倒是刚刚好。”
宋游小声回道:“怎么说?”
“今天立秋了,外面还热,然而这湖上倒是凉快。最近天气也好。”船家说道,“最主要的呀,还是咱们镜岛湖的蟹。咱们这儿的蟹可不比旁边梨花沟的平州贡梨差,只是蟹不好运到长京去,所以才没那么出名,也多是咱们湖边的穷苦人家在吃。可外地来寻仙的官人们来到这儿,但凡能吃上这么一口,可从来没有不夸赞的。”
“那我可得尝尝。”
“这会儿虽然还不是吃蟹最好的时候,可也已经差得不多了,只是再晚来一个月更好就是了。”船家一边推桨一边对他说,“也只有咱们镜岛湖的水才能养得出这么好的蟹了,大家都说啊,是湖神保佑,所以湖中鱼虾蟹蚌也有了灵气,总之先生你一定去尝尝就是了。”
“多谢船家指点。”
“嗨这有什么……”
“那湖神好像很灵验?”
“那还用说!”船家说道,“先生没见这湖不管多大的风都不起浪吗?”
“倒也神奇。”
“可不是嘛!”船家说着说着,倒来了劲,“所以哪怕湖神很少显灵,可只要有这水波不起的湖在,便是给了我们所有湖畔渔家,所有指着这云顶山和镜岛湖吃饭的人天大的恩赐。”
“有理……”
宋游顿了一下:“我听说还有个蛙神?”
“是啊,湖边满地的蛙神庙。”
“蛙神也灵验吗?”
“灵验得很呢!”
“蛙神又有什么奇妙呢?”
“什么奇妙?”
“拜蛙神有什么好处呢?”
“保佑你多子多福,长命百岁嘞!”船家说着,“除了这个,伱但凡家中闯鬼撞邪了,去诚心上炷香,多半当晚就好了。而且从今年开始,你要是肯在蛙神庙里待上一天,诚心祭拜,还能消除疲惫,舒爽赛神仙嘞!”
“怎么消除疲惫?又怎么个舒爽法?”
“那怎么好说?”
“哈哈……”
宋游也不说话了。
只待船从湖中划过,波纹展翼,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
到达渡口,马儿依旧等在这里。
一人一猫一马又沿着湖畔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三花娘娘昨晚好像做了个梦。”三花猫一边走一边仰头看他,“梦见三花娘娘和你到了湖底下,有个女的湖神请我们吃饭喝酒,还请我们吃了好多鱼儿虾子和螃蟹,吃得好饱。”
“那酒好喝吗?”
“跟水一样。”
“螃蟹好吃吗?”
“好吃的!里面全是肉!跟你以前说的螃蟹一样!”
三花猫眼睛亮晶晶,面上也全是满足,若非现在正在走路,恐怕要在宋游的裤脚上来蹭上两下。
甚至她还砸吧了两下嘴。
现在是没有味道了,可刚刚醒来的时候,嘴里却是还有点螃蟹味的。
“我也梦见了。”
“是吗?”
“三花娘娘立秋快乐。”
“唔!?”
宋游只是笑笑。
那是梦,又不是。
他也说不清楚。
这世间法术神通千变万化,尤其以神通最难捉摸。加上这世上信息流通不便,高人都隐居世外,即使是伏龙观历代观主都加起来,也不敢说看遍了这世间的所有神通法术,更不要说理解了。
甚至有些手段根本就不是自己参悟出来的,也不是自己学的,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也许让施术者自己来说,也只能说出玄妙,说不出究竟。
去看它的精彩即可。
……
湖边处处都是蛙神庙,只是多数是土地庙一样的小庙,只能猫儿进去,人进不去,想来并非船家口中“进去待一天”的庙子。
宋游上一次走的时候,是记得有一间大庙的,不过这次虽然还是环湖而走,却和上次来的方向并不一样——上次绕了大约一半的镜岛湖,这次绕的是另外的一半,他想要绕湖走一圈。
走过一个村庄,终于见到一间大庙。
是单间的庙,大概有一间房子那么大。
庙里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是一尊蛙神泥像,神台上一个石槽,插满了残香,边上一个功德箱,一个香油壶,光明灯竟然还亮着火光。
宋游一踏进去便是一股油灯和草香的味道。
许是湖畔寺庙太多,蛙神在别的地方,许是出去忙了,总之此时并不在这间庙里。
宋游不知事情真相,不敢轻易请人家来,正好走过来也有些疲累,这里遮风又挡雨,还有现成的蒲团,便靠墙坐下来等待。
三花猫也端端正正坐着,悄悄瞄着蛙神的像,时不时又瞄一眼道士。
感觉有点奇妙。
不多时,有一群湖畔村民结伴而来,笑嘻嘻的走进庙子。
竟还有位熟人。
第98章 便请雷公出来一见
“这儿怎么有匹马?”
“里边怎么还有个道士?”
“嘿!还带了一只猫!”
“路过在此歇息的吧?”
“先生,你怎么在这?”
有个人凑到宋游身边问道。
宋游也连忙起身,将身下的蒲团推回神像前,免得影响到人家了,随即一边打量这些人,一边行礼回道:“在下从此路过,见有个庙子,于是进来避一避风歇息一会儿,可是耽搁或是打扰到了诸位?”
“倒也没有。”
那个人也是很和气的:“只是咱们马上要在这里祭奉蛙神,吵闹得很,先生你要想休息,往那边再走二里地,就是周雷公的庙,也不小,一般那里倒是都挺清净的,你可以去那里歇息。”
“周雷公的庙?”
“是,那和伱们是一家。”
“原来如此。”
宋游觉得有趣,又不免摇头。
随即他也没有立马走,而是又虚心请教了一句:“听说这位蛙神也很灵验,不知又是哪方神灵呢?”
“这是我们当地的神。”这人倒是热心,给他介绍道,“蛙神能保佑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多子多福,你要是想,也可以留下来,和我们咱们一起祭祀蛙神,保管你走了一天的脚啊腿啊腰啊的,立马就不酸痛了,还比神仙都自在。”
“这么神奇?”
“不信你试,不过要心诚才行。”
“那在下恐怕不太行。”
宋游笑了笑,往外边走去。
这时,人群中一个被晒得黢黑的中年人左看右看,看那匹枣红马,又看这只三花猫,再看这道人,似是终于勾起了回忆,想起这位道人便是自己去年载过的那位颇有些奇异的道人,不由眼睛一亮,出声道:
“是你!先生!”
宋游也登时停下脚步,笑吟吟的行了一礼:“见过船家,一年没见,船家倒是有些脱了相了,差点没认出来。”
“先生怎么又来了?”
“风景太好了。”
“你不是云游天下吗?”
“没有走远。”
宋游老老实实的回答,并不说谎,随即又客套道:“倒是没有想到还能遇到船家,真是有缘。”
“有缘有缘……”
“船家今日不出船吗?”
“不出船。”
“是因为今日要来祭祀蛙神吗?”
“我都快一个月没出过船了。”
“为何?换了生计?”
“出船有什么意思?不自在!”船家摆了摆手,并不愿细说,随即又看了看他,“先生可真是高人啊,一年没见,几乎没有变样!”
“船家倒是瘦了不少。”
“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怎能不瘦?挺着个大肚子可是官人富人们才有的本事。”
“有理……”
宋游瞥着这位船家消瘦虚弱、面黄眼黑的样子,也并不说什么,只客气道:“我听人说,年纪大了,瘦一些可能还要好些。”
“真的假的?”
“但也不能太瘦。”
“哈哈也是。”
“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先生去吧,我们要开始了。”
“告辞。”
宋游向他回了礼,便出了庙子。
方才见他们好像故人相逢,谈论之时也没人打扰,大家都在等着他们,等他们聊完了,宋游走了,祭祀便开始了。
这个过程并不严肃,多有随意。
先是轮流上香,磕头祷告。
上香者诚心诚意,其余人却并没有严肃安静,而是小声闲聊着,看得出这个祭祀是很随意的,还没有正式明显的规章。
宋游站在门口,安静看也安静听。
听他们中有人说昨晚遇见怪事,有个人从云顶山上下来,问他们今年是哪一年,今天是几月几日,像是疯子一样,立马便又有人站出来说自己也遇到那人向他打听去年石足县知县失踪一事,听完像是失了神,喃喃自语神仙什么的。
又听说去年一年,云顶山头野兽齐聚,已经很久没人打算去登顶云顶山了,大多数打算登顶的人,慕名来到这里,也被大家劝返,不知道云顶山头那些野兽为何聚在一起,又何时才会散去。
一人起身,便立马有人接替上香。
有人说到一半,轮到自己,便立马跪到神像前,虔诚祈祷,一站起来,又重新加入闲聊。
到一半的时候,神像就有了神采。
燃出的烟气也全都往神像飘去,没入泥像之中,像是里边有个无底洞。
上完香后,香还没烧完。
趁着这段时间,有个领头的,开始向大家宣讲一些关于蛙神、关于地府和轮回的事情,大抵是信了蛙神,下辈子便能投个好胎,有些人犯了罪原本进了地府该受罪的,信了蛙神,便不必了。
算是巩固信仰的一些小手段。
等到宣讲完了,所有人点的香也都燃尽,奇妙的事便发生了——那泥像上竟然凭空渗出点点油脂,在天光之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看起来像极了刚吹起来的泡泡的表面,而这些人见状立马疯狂,涌上前去,舔食这些油脂一样的东西。
只舔一口,便眯起眼睛。
再舔一口,便露出享受之色。
多舔几口,已神情飘然,偏偏倒倒的退回来,靠着墙坐下或者横七竖八的躺下,看神情已飘飘欲仙。有的似是还有了幻觉,要么独自言语,要么呵呵直笑,要么伸手去抓空中的东西。
宋游见状,只摇了摇头。
“走吧。”
转身往远处走去。
身后马铃声响。
三花猫也迈着小碎步,感觉每一步都是蹦跶起来的,扭头看他:“那个蛤蟆也犯错了吗?”
“是啊。”
“和三花娘娘以前一样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三花娘娘是做自己的事情,是凡人自己给三花娘娘立了像,又给三花娘娘上香,最后还把神像搬到了那个大庙里来的。三花娘娘和信众们是你情我愿的等价交换,靠勤劳的双爪换取香火。三花娘娘没有犯错,错的是天宫。”宋游边走边说,声音平缓,“但是庙里那只蛤蟆不一样,这个庙子本来不是他的,他占了这座空庙,这倒也还好,不过现在用这种邪法来骗取信仰,吸聚香火,却实在是害人。”
“占别人庙子?这最可恶了!”
“……”
猫和人的关注果然不同。
宋游笑了笑,也不纠正,只是补充道:“用害人的方法来骗取信仰、吸聚香火也很可恶。”
“我有个办法收拾他!”
“什么办法?”
“我们找来很多毛居子、苍耳子,放在他身上。”
“……倒是个好办法。”宋游抿了抿嘴,过了几秒才说,“不过蟾蜍身上没有毛,毛居子和苍耳子是粘不上去的。”
“是哦!”
三花猫好似这才想起。
随即不由说了一句——
“好丑!”
“什么好丑?”
“没有毛,好丑!”
“人没毛,也丑吗?”
“……”
三花猫抬头默默看了眼宋游,又默默低下了头,没再说话了。
宋游便紧紧抿住了嘴。
这份沉默,震耳欲聋。
过了几秒,又见三花猫抬起爪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裤脚,抬头与他对视。
“……”
这份安慰,也让人不太好受。
默默走出几步,回头一看,那蛙神庙仍旧在那里,不见有人出来,倒陆续有人进去。
宋游不免觉得有些奇妙。
奇妙在于那位船家。
自己只是爬了一座山,用了三天时间,一切就在三天前,可在别人看来,却已经是昨年的事了,这一年以来,生活大变。
奇妙在于那位蛙神。
上次来的时候,那蛙神虽然没有保佑人健康长寿、多子多福的本领,却也能替人驱邪,虽说终究是贪慕了人间香火,却也没做别的事情,天宫和别的道士可能会管他,宋游却不愿意管,没想到这次再来,他已经算是邪神了。
想想还挺唏嘘。
又让人不禁感慨,追名逐利呀,从来都不是人才会做的事情,妖精鬼怪,乃至神灵都免除不了。
不过那蛤蟆也该是个愚蠢的妖精。
香火对于山妖精怪来说有致命的诱惑,香火又是神灵的命,占据空庙是无知精怪的本能,吸聚香火也是所有神灵都在做的事,可是用这种手段便不是天宫和朝廷能容忍得了的了,也可以说是为神道和人道所不容。
就算自己不来,除非长生县的县官昏庸腐败无能,当地又无神灵通禀,否则过段时间,不是天宫就是朝廷,总之都会有人来收拾他。
只是这或许是天宫的职责,是朝廷的职责,是道士的职责,却不是伏龙观的职责。
若是此地没有人管也就罢了,宋游也许会出手,可既然两里之外就是雷公庙,这种妖邪本来也该是归他管的,宋游却是打算先去问一问,看这里面究竟是另有玄机,还是这位盛名在外的雷公在吃干饭。
刚过小村,过了一棵树,前面便有了一间小庙,比那蛙神庙还要小些。
宋游走了过去。
门口依然有副门联:
好大胆敢来见我;
快回头切莫害人!
进去一看,里面中间坐着一尊神像,身材挺拔魁梧,一脸正气,怒目圆睁,穿的却是一身皂衣,正是周雷公。身旁还有几尊小神像,是当地的土地公之类的小神还有村民们随便供的其他神灵。
“道士……”
“嗯?”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宋游低头一看,三花猫有些不安。
这庙子明明没有那蛙神庙大,也没有蛙神庙修得好,可她却明显感到心虚,不断悄悄瞄向坐在主位的神像,声音都变小了。
雷公不愧是雷公啊。
便请雷公出来一见。
第99章 天宫与雷神
神台之上,雷公神像流光溢彩。
原本涂得十分僵硬的塑彩逐渐变得自然起来,原本造得生硬的棱角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许多,神像的眼睛光泽一闪,像是夜里的雷光乍现,这尊泥像似乎逐渐的活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盯着下边,有骇人的威严。
“何人叫我?”
是如雷鸣般震耳的声音,在庙中回荡,听在耳中,好似有雷声交加。
三花猫已躲在了道人腿后,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悄悄观察,眼珠子睁得大大的。
只见道人站在下边,向神台拱手:
“在下有请。”
“一个道士……”
周雷公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受到了冒犯,沉声道:“你是哪派的传承?师承何人?竟如此无礼!求见神灵,连一炷香都不上么?”
“雷公误会了,只是行走在外,没有随身带香,非是有意无礼。在下姓宋名游,为阴阳山伏龙观第三十代传人,师承自多行道人。”宋游恭恭敬敬,只是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家师尚在,若雷公想问个清楚,也可去灵泉县阴阳山寻她。”
这三十代是从伏龙观的传承开始算起,却不是从有伏龙观开始算起。伏龙观的传承传到了一半,才有人创立了道教,随后才有位祖师脑子一热在这阴阳山上建了伏龙观,后来不少懒惰的祖师靠它吃饭。要说起来,伏龙观的传承不仅比天宫久,也要比道教更久。
“阴阳山伏龙观……”
周雷公眼睛逐渐眯了起来,却是并不畏惧:“原来是伏龙观的传人,不过伏龙观的传人也不该如此无礼吧?我雷部正神怕你不成!”
说着目光又一低,正好盯着那三花猫的半边脑袋、一只眼睛。
“刷!”
三花猫迅速躲了起来。
“哪来的小猫妖?身上竟还有几分香火气,可是山间淫祠邪祀?今日你就是捉了这山间野神,送到我这里来?”
三花猫紧紧躲着,坚决不冒头。
“雷公还是莫要吓小孩了。”
只见道人与雷公对视,道:“雷公可知这湖畔有位蛙神?可是没有朝廷敕封、不得天宫认可的野神。”
“野神又如何?”
雷公皱着眉头盯着他:“神从人来,百姓愿意祭祀,只要那蛤蟆没有犯错,我平白无故的,何须在他身上多花精力?”
“雷公对野神竟如此宽容?”
“这满天神灵,有多少是先受香火再被敕封的,难道伱不知晓?”
“原来如此。”
宋游倒是露出了笑容。
听起来这位周雷公和那些一看见淫祠邪祀、未受封的野神就要捉起来问罪,急着维护正神权力的神灵与道人的观念并不相同。
这倒是更符合宋游的思想。
一刀切若非无奈,便是懒政行为。
宋游顿了顿,才又说:“说来我去年来时,这位蛙神倒也本分,怎奈今年再从湖边过,便发现他用了些别的手段,不知雷公又是否清楚?”
“原来是来问罪来了。”
周雷公立马便知晓了他的来意,只是他面色依旧坦然,声如雷鸣:“你伏龙观代代传人行走天下,这天下有多大,你们难道不知晓?难不成每个山间野神做了恶我都要第一时间知晓不成?”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有话便请直说。”
“在下知晓神灵神力其实有限,只是一来听说镜岛湖神已向上通禀两次,都不得重视。二来那蛙神新修的庙子,就在雷公庙前两里处,甚至若非房屋和村树所挡,站在雷公庙前便能看见,而这平州本是雷公诞生之地,我想啊,他是不是有些太不给雷公面子了?”
“……”
周雷公脸色不太好看了。
神像本为泥塑,又被庙墙所挡,神灵眼界有限,神力也有限,哪能尽知天下妖魔乱事?只是这蛙神当真作乱的话,还把庙子修到了他旁边,他这个民间正有名的雷部正神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确实不该,确实失职,确实丢脸。
此时又听那道人问道:
“雷公觉得如何?”
“我乃雷部正神,镜岛湖神向上禀报未得重视,既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不过那蛙神,倒确实为我之过。”庙子中雷公的声音小了许多,可听起来还是有种雷鸣的感觉,“然而这也只是足下一家之言,具体如何,还待本神查清,再按天条定罪处罚!”
“周雷公果然刚正不阿。”
“不知足下从何处来?”
“逸州来。”
“何时下山游历?游了几州了?”
“约两年前,游了三州了。”
“足下有空该去北方边境看看,那边人间战事刚歇,涂炭千里,十室九空,群魔乱舞,大妖豢人,或许能给足下不一样的感悟……”周雷公停顿了一下,“足下或许也能知晓,我雷部正神为何对近在咫尺的山间野神也看不见了。”
“竟是这样……”
这样的话,倒真是误会他了。
真假不知,暂且相信。
那便有错就认。
“那便是在下误解雷公,对雷公无礼了,请雷公恕罪。”宋游笑着拱手,“既然如此,区区小事,还是不耽搁雷公了,在下代劳即可。”
“在其位,尽其职,不敢劳烦足下。”周雷公说着,身形已渐渐恢复成塑像,只留下声音,“只请足下今后再找我何事,记得为我上几炷香。”
“慢走……”
面前很快便只剩一尊泥像了。
宋游站在原地,沉思许久。
三花猫这才回过神来,用爪子抓着宋游的裤脚,抬头看他:
“那就是雷公吗?”
“是啊。”
“好凶!”
“不做亏心事,就别怕他们。”
“唔……”
哪有妖精鬼怪不怕雷公的?
“走吧。”
一人一猫走出了庙子。
没走多远,便听几声闷响。
转头一看,晴天霹雳,巨大的闪电在湖畔接连响起,怕是将所有蛙神的庙子都摧毁殆尽了,惊得湖中水族、山野禽兽都是胆寒不已。
宋游仿佛看见一名神灵提着一只蟾蜍,身影瞬间就消失不见。
周雷公,原名周康伯,二百年前生人,本是平州人,在平都任捕头一职。本朝太祖晚年时,长京治安混乱,多有仗势欺人之辈,时任宰相的谷寿曾在平州出任知州,见不惯长京混乱而捕头捕役无所作为,又知晓平都捕头周康伯一身正气,刚正不阿,遂将周康伯调任长京总捕,当时的大晏几乎没有将一地吏胥调到另一地去的操作。
后来的周康伯果然一身正气,不畏强权,秉公办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惩治了不知多少恶霸与衙内,端掉了不知多少地下恶势力,据说连混迹在长京城内的妖邪鬼怪都揪了不少出来,但凡害过人的,都当街宰掉,终于将长京治安给控了下来。
最后据说是被仇杀。
长京百姓感念他的大公无私,惩治妖邪恶人时的公正不阿,于是将他奉为雷神。后来又有人出了一些话本评书,他在里边戏份都不少,于是大江南北的民众都知晓了他的名字,名气一涨,香火就涨,现在大晏境内他的神像神庙恐怕比雷部主官还要多些。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此事仍非如此而已。
雷部正神忙于北方乱世妖魔,一时忽略此地情有可原。可一个小小的占了蛙神庙的蟾蜍精,并非一定要雷部正神才能处理,人家镜岛湖神向天宫禀报了两次都不得重视,两个多月的时间啊,这个效率比人间朝廷还要低。
难不成所有能降妖的神灵都去北边降妖除魔去了?
了解不够,就不多细想了。
宋游继续往前走着,倒又想起了那蛙神的“庙祝”所宣讲的地府和轮回。
也是有些意思。
也许千百年后,后人再听古代神话,会觉得体系已经相对健全,可现在却还是神灵体系逐渐趋于完善的时候。
千年之前道教才诞生。
八百年前才有天宫。
两百年前天宫之主还不是赤金大帝,两百年后也不见得还是他。
天宫神灵也在逐步完善。
眼下为止,既无地府,也无轮回。
不过近几十年来,民间已经有了地府和轮回转世的传说,这其实是受多方面的影响的,宋游已经听人说起过好多次了。
这位蛙神的“庙祝”为蛙神巩固信仰的时候,特意将地府和轮回拿出来说,若非是他自发而为,便有很大的思索的空间——莫非是天上或者地上哪一位在试着靠民众信念凝聚地府?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走着。
今夜便宿于湖边。
夜半时分,又见那位倾倒众生的镜岛湖神来访,于他行礼道:
“见过道长。”
“在下有礼了。”
“多谢道长。”镜神说道,“昨夜才向道长求助,今日白天那位‘蛙神’就被雷公正法了,妾身特来道谢。”
“那本是周雷公所为,在下连监察都算不上,不过只是提醒了一下,如何敢冒领这份功劳?”宋游想着她估计是不敢去找周雷公道谢的,因此也不说要谢就去谢周雷公这种话。
“还是该谢谢道长,若非道长法力高强,请来雷公,此事又怎能那么容易解决?”
“在下有些疑惑,不知镜神能否解答。”
“道长请讲。”
“这类事情本是雷部神灵职责,可在下之前与周雷公对话之时,却听周雷公似是完全不知此地蛙神作乱……”宋游诚恳的向镜神请教,“难道最近天宫有别的什么事要忙,镜神两次禀报,竟都传不到雷部那里去?”
“也许天宫也有无奈之处。”
“怎么说?”
“妾身只是小神,并不知晓天宫如何。”镜神看了眼宋游,笑意吟吟,“只是生前经历告知过妾身一个道理。”
“请指教。”
“人是人,国是国,哪怕国由人组成,可国的想法与人的想法仍旧完全不同。”镜神顿了一下,“好人不见得是好官,即使是一群好官,也不见得能组成一个好国。人一旦多起来,想法便由不得这个,又由不得那个。”
“这样啊……”
这话倒是意味深长,值得品味。
“道长之后又将去往何方?”
“先去长京,再往东往北。”
“此生恐怕再难相见了。”
“镜神在此为神不知多少年了,大多数人恐怕都只会见一面吧。”
“道长毕竟于妾身有恩。”
“那便看缘分吧。”
“妾身告辞。”
“告辞。”
神是懒神,人也是懒人,说了几句,尽了礼节,便各自散去。
镜神回她的镜岛湖。
宋游回自己的睡梦。
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才成功绕镜岛湖走完一圈,又花一天时间,回到长生县。
此时已是下山的第五天。
长生县满是云顶山上的神仙传闻。
第100章 莫道君行早
“若说江湖偶遇,几人敢说自己能在那舒一凡剑下活命?乱军之中,曹炎百步穿杨,数十丈犹能透甲,谁又敢说能躲得开他那一箭?塞北人天生就在马背上吃饭,每年的弯刀王可都是割头无数!可要是穿上盔甲,放眼天下,又有谁敢说能在陈子毅长枪下走百十个回合?
“天下英雄豪杰无数,到底谁武艺更高?
“大家都聚在一起,谁才是世间第一?
“怕是各个场合各有高低!
“英雄豪杰无法凑在一起,老朽便在台上给大家分个高下,今日为大家论一论天下英雄,仅是一家之言,希望各位捧场。”
台上一个瘦弱的说书先生,声音抑扬顿挫,讲得极有吸引力。
然而下方刚进来的看官却不太买账。
“今天不讲这个成不成?”
“客官又想听什么?”
“听说又有人在那云顶山上遇到神仙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来了兴趣。
是了,这里是平州。
人们最爱听的故事,还是仙神鬼怪的故事,尤其是近在咫尺的、真实的仙神鬼怪故事。
却见台上的说书先生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台下的老顾客:“倒不是老朽不愿意讲,实在是上一堂才讲过,这台下诸位客官都还没走,哪有收诸位一回的钱却要让某位听同一个故事两次的道理?”
话音刚落,便是一片叮当响。
见有人扔钱,别人也跟着扔,还有今年新秋刚结的梨儿,都往台上丢,至少百十个钱,七八个梨儿。
“哎哟哎哟!
“谢谢诸君!
“真是谢谢……”
说书先生连忙拱手道谢,弯着腰把钱一文一文的捡起来,什么瓜果也都不落下,收好后才又拱手:“既然诸君都想听,那就再讲一回。”
咳嗽两声,抿了抿嘴:
“去年的事不知诸位还记不记得?那石足县新上任的知县来咱们这爬云顶山,结果失踪了,只剩下一个随从跑下山来,大家都以为他要么是过云顶铁索的时候摔死了,要么便是被山间的野兽精怪吃掉了。
“那可不是一般人!虽然到旁边石足县做知县,可人家以前可是京官,也有文名,相交遍天下,当时咱们长生县的知县都去上了香,连郡里都有和他有交情的贵人,也来云顶山上上了香。
“可谁能知晓?
“前几天他和护卫竟从山上下来了!”
下边众人哄然,议论纷纷,有先前听过的,已经开始与旁边人小声讲后面的事了。
“这可做不得假!”
说书先生瞪圆了眼睛说:“以前有人从云顶山上下来,说遇到了神仙,老朽不好说是真是假,反正空口无凭,真真假假都是有的,可无论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的可信度高!
“人家是贬下来的京官!又有文名,虽不是出身名门大族,也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失踪了一整年,世人皆知!结果朝廷派下来的新知县还没有到,妻儿守孝都还没完,人家又真真切切的从山上下来了,这谁能做得了假?
“整个石足县都传疯了!”
底下立马有人问道:“他怎么说?”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诸君可曾听说过?那位知县便是遇见了一位神仙,和那位神仙结伴同行,在山顶的时候犯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还以为只是睡了一晚上,结果下来才发现,竟是已经从明德二年睡到了明德三年,你说神奇不神奇?”
底下的人乱哄哄一片。
又听有人问道:“他的妻妾改嫁了么?”
是道温润的声音。
“那倒没有。”
说书先生顿了一下:“诸君静一静,老朽这儿还有更多细节,是石足县过来的人亲口说的……”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只听他说。
这个故事虽然传得远,但那崔南溪和护卫果然守信用,没有透露他的名字。知晓了这一点,再加上知晓了崔南溪的妻妾还没有改嫁,这一年对他的影响便也小了一些,宋游便满意了,起身离开。
有遇仙的传闻,名气增长,那崔南溪脑子活络一点,也许还可以说编撰大典是仙人授意,更容易得到天子与朝堂的同意,也更容易担任总裁。
算是除灵丹外的另一重补偿了。
勾栏内吵得很,外头倒是安静,阳光正好,马儿安静停在瓦子的马棚里。
宋游刚刚走近,布兜里的三花猫就好像认得他的脚步声一样,噌一下从布兜里钻出头来,面带疑惑的盯着他看。
“你听完了吗?”
“听完了。”
“我以为你要听到天黑呢。”
“走吧。”
道人一走,马儿也跟着走,任由身后闹哄哄,讲着山上神仙。
只是这么一来,这云顶山上有神仙的传闻怕是要坐实了,又不知有多少人从大江南北慕名而来,要来这云顶山上寻仙。
误了多少人的时光啊。
“唉……”
马儿一路往城外走去。
出了长生县,再有二百里,就出平州了。
……
过了平州,便是竞州。
马铃声叮叮当当。
小女童穿着三色的夏装,走在前头,身上的衣服洗了几次,颜色没有一开始那么鲜艳了,不过看起来却越发的柔和、顺眼了。
此时她手上拿着一个已经干黄的巴茅球,在空中抛接着玩儿。
每次都把球抛得老高,刚好抛到前方一些的位置,自己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走过去刚好接到。偶尔失误,就要等一下或多跑几步,这般活泼的小女童形象亦吸引了沿途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身后的道人却思考着柴米油盐。
今年开春,啊不,已经是去年了。
去年开春离开安清的时候,身上大约有二十七八两银子。
这笔钱是多是少,不太好说。
如果是平头老百姓,平常生活多数靠自给自足,既没有多少挣钱的地方,也没有多少花钱的机会,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非常多了,按照他们的用法或许能用数十年时间。
如果是不种地的人,纯靠钱吃饭的人,那在这个商业繁荣的时代,便远远用不了那么久了。
宋游和三花猫一路走来,行于山间的时候,花费其实不高,不过一旦进了城,虽说住的都不是顶好的客栈顶好的房间,却也不便宜,又很少在吃食方面亏待自己,连枣红马吃的草料都是好的,花费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半年以来,花了十多两。
现在还剩十三两银子,铜钱六七百个。
前边要去长京,得穿过竞州,再过昂州,虽说不如栩州山水如画,也不如平州满地风景名胜、仙神妖怪传说,却也有自己的民情风俗,即使花的时间不如栩州平州久,恐怕也要好几个月。
逸都物价就已经很高了,长京物价恐怕更高,得留一些钱,起码进长京的时候不至于露宿街头,之后再考虑如何来钱。
还得留一顿饭钱,一顿好饭钱。
此时距离安清一别,已过了一年半,不知还能否在长京遇上吴女侠,也不知长京一顿好饭要多少钱,总之先把这笔钱留着,多留一点。
如此一来,可供花销的就不多了。
只是宋游也并不忧愁,只是算算,富裕就富裕一点,清苦就清苦一点,总之都是行走人间,不至于饿死便是了。
越行越远,露浓雾重,日渐秋深。
不知不觉又过了秋分。
天气逐渐变寒,毛毡和薄毯所能保得的温暖越来越少了,宋游将自己买的薄毯和俞知州赠的羊毛毯一起用,还得靠三花娘娘来互相温暖,这种天气露宿野外便根本没有赖床的想法,醒了就想早点起来烧锅热水,吃点东西暖和暖和,然后便继续上路。
走起来就暖和了。
又是一个清早,道人带着三花猫和马从村庄中间穿过。
村中房屋稀稀疏疏,周围的草地也好,树叶也罢,都是金黄色的,晨雾笼罩着整个世界,阳光从东边刚刚照来,有种特别的温暖温馨感。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宋游停在小桥之上,身后是一串的脚印,既有他的,也有马蹄印,还有一串梅花。面前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人,身后亦是一串脚印,两人在这座石板桥上相逢,因道人的行礼而互相停留。
老人拄杖,道人也拄杖。
只见道人恭恭敬敬问道:“老人家,不知这附近可有修马蹄的?”
三花猫也仰起头看向老人。
“修马蹄?”
“对,修马蹄。”
“修马蹄啊……”
老人家说话含糊不清,得仰头看他,抬起手想指,却是晃了小半圈才找清方向:“前面有个村子里,有个铁匠,好像是会修马蹄的……”
“就前边吗?”
“要走得久哦……”
“直走吗?”
“啊……”
老人家说得很模糊,宋游也不太确定。
不过还是恭敬道:
“多谢老丈。”
老人家摇了摇头,便走了。
道人也带着马和猫走了。
黄土路上,两串脚印交错而过。
宋游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惊觉那位老人穿的衣裳竟比他的还要单薄一些。
这大清早,又不知已经走了多远了。
第101章 浮云观有真人
往前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个铁匠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铁匠,打铁时裸着上身,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说是会修马蹄的。
老铁匠检查了下马蹄,对他说道:“你这马蹄都快磨完了。”
“是。”
“平常拉车多还是骑得多?”
“老丈误会了,在下不换马蹄,只请老丈把原来快磨完的马蹄铁取下来就行。”
“信不过我手艺?”
“万万没有!”宋游连忙拱手,“只是不用马蹄铁了……”
“不用了?用马少?”
“差不多。”
“哎嗯……”
老铁匠发出一串听不懂的语气词,似是还是觉得他信不过他的手艺,在表达不满。
宋游也很无奈。
现在枣红马脚上的马蹄铁,还是在从南画县到镜岛湖云顶山的路途中打的,到现在已过去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了。在云顶山上,自己和三花娘娘是用一夜过了一年时间,枣红马可是实打实的在下边呆了一整年,结果它的马蹄竟然没有长长,一直到现在都不需要修。
这无疑是很神异的。
能让马蹄不长长,肯定不止是不长长这么简单,可以让它停止生长,就可以让它长得更快。
宋游便知道了,这匹枣红马已经很不凡了,大概是用不上马蹄铁了——起码就磨损马蹄这一点而言,是无需马蹄铁的帮助了。
只是马蹄铁除了避免磨损,还有着在驮重物的情况下保护马蹄不开裂、防滑等多种功效,拉车的马和驮人的马用的马蹄铁都不一样,所以宋游也没有马上将它的马蹄铁取下来。一路走来,常走山间泥土小路,枣红马驮得也不重,一直到现在,才将马蹄铁磨得差不多。
先不安蹄铁试一试,也省一笔支出。
老铁匠动作很流利,两三下就取下了一只马蹄的蹄铁,顺便还帮着修整一下。
马蹄比他想象的硬很多,这让这个本该赏心悦目的过程看起来有些吃力。
“可真费劲!”
“老丈劳神。”
“你这马从哪买的?”
“友人送的。”
“不栓绳不怕跑了?”
“不怕……”
这也是个老问题了,见到的人都要问一句。
“从哪来啊?”
“逸州来。”
“逸州在哪?”
“这边往南,是平州,再下去栩州,栩州往西就是逸州。”
“那可够远的。”
“慢慢走。”
“去哪里呢?”
“想去真山看看。”
宋游说到这里,顺便问一问路:“不知从此地去真山怎么走?”
“哪个真山?有很多道观的那个?”
“正是。”
“你去找真山上的道观?”
“是啊。”
“去投靠哪个吗?”
“不是,只是听说真山也是道教名山之一,上边道观如云,不乏修道真人,行经此处,所以想去拜访一下,看看是真是假。”
“那伱还是莫要去了……”
“怎么说?”
宋游来了一些兴趣。
老铁匠放下一只马蹄,站起来喘了口气,似是累得够呛,这才直起腰来对他说:“那真山上也就是道观多,没多少有真本事的道士,而且听说之前入秋的时候下大雨把山冲垮了,现在好像都还没修好,山上难走得很。”
宋游左右看了看这条大路。
这也是一条官道,虽是村庄,却也有铁匠铺和茅店,都是指着这条路吃饭的,往来消息应当也很灵通。
这时又听老铁匠说:“我们本地人都知道,真正有本事的道观不在真山上,在另一边,叫浮云观。老汉我年轻的时候呀,也喜欢这些,我亲眼见过浮云观以前的老观主有兴云布雨的本事,那才是神仙一样。”
“浮云观又怎么走呢?”
“你从这边来?”
“没错。”
“最后要去哪里?”
“昂州。”
“跟着往前,四十里路,有一条岔路,往右走就通到真山,往左走就能到浮云观,两条路都不用回来,可以一直往前走。”
“多谢……”
宋游有些犹疑起来。
一边是道教名山,一边是山野小观。一边闻名遐迩,一边本地有名。一边盛誉在外,一边有老人说亲眼见过仙法。
似乎并不难选。
付了修马蹄的钱,谢过了老铁匠,宋游带着马一路往前。
中途又找了几人问路,起码从两人口中都有听说,那真山虽然名气在外,号称道教四大名山之一,也有厉害的道长在上面修行,不过要说真正厉害的还得数这山野间的浮云观,里面道长好比活神仙,既本事高超,又乐于助人。
从上午走到下午,过岔路往左。
半下午时,在路边停下休息。
还没见到浮云观的影子,倒是这天气,秋高气爽,阳光直照,让宋游忍不住伸着懒腰。
旁边有个小山坡。
宋游左右看了看,便往山坡上走。
走出几步,停下一回头,果然见那只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自己。见他停下,三花猫都还走出几步,这才跟着停下来,举头看他,一人一猫疑惑对视。
“怎么不走了?”
“三花娘娘不要跟着我。”
“你去哪里?”
“别跟来就是了。”
“你去做什么?”
“三花娘娘应该回去看着马。”
“!”
一听说马,三花猫这才回头,见马儿独自站在路边,很是孤独,犹豫了下,才走回去。
宋游则独自上了小坡。
回头一看,底下那猫儿倒是老实待在马儿身边,没有跟上来,不过却人立而起,站得高高的,伸长脖子盯着他看。
“……”
宋游只得再走一点,走到她看不到的位置去,否则她肯定要跟上来。
飞流直下三千尺。
水声刚刚停止,便听身后一道喊声:
“哪来的猫妖?”
宋游重新走上坡顶一看,见下边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中年道人,正皱眉盯着三花娘娘看。
三花猫正在往小山坡上走,蹑手蹑脚,本打算去偷看那道士在悄悄做什么,见突然又来了一个道人,又是陌生人,她既没有与他争斗的心思,也没有与他解释的想法,甚至都没有多想,便立马加快速度,想往小山坡上跑去。
“别走!”
道人见她鬼鬼祟祟,又做贼心虚,一言不答就要跑,哪里肯轻易放她走,于是一挥袖袍,便有一阵柔风吹出,掀起尘沙。
然而风沙还未落地,便听一声:
“道长且慢!”
宋游不疾不徐,一口气吹出,风沙顿息。
随即迈步往小山坡下走去。
三花猫没受到任何影响,继续向他这里跑来,不过也只跑出一半,便又停下来,回头看那中年道人,眼睛里又是好奇又是警惕。
好似不知这道人在做什么。
中年道人也扭头看向宋游,又看看那猫儿,眯了眯眼睛,露出疑惑之色。
疑惑中又有些尴尬。
宋游一边走向他,一边拱了拱手:“道友为何为难我家猫儿?”
“这猫妖是道友带来的?”
“正是。”
“原来如此,那便是误会了。”道人也向着宋游拱手,“我是说这马儿停在路边,怎么不见有人,只有一只小妖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问又不答,还以为在行偷鸡摸狗害人之事……”
宋游想了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世上没有哪一只猫能克制得住自己去守着人上厕所的欲望,哪怕人不让看,也要偷偷去,有此误会,换个角度,也是有趣。
“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见过道长。”
“喵喵~”
“北山道人,见过道友。”北山道人又瞄了眼宋游身边的猫,“道友养的小猫妖,怎的也不打个记号?要是出了差错,误会可就大了!”
“她是在下的同伴。”
“……”北山道人又眯起眼睛,“敢问道友在哪个道观修行?”
“阴阳山,伏龙观。”
“难怪……”
“道长如何知晓?”
“虽说那‘留步风’也只是贫道随手施然,可普天之下,能吹一口气就将之破掉的道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加上逸州灵泉县,不称贫道,很容易就联想到大名鼎鼎的伏龙观。”北山道人说道,“这一代传人又出来了?”
“敢问道长可是在浮云观修行?”
“你又如何知晓?”
“来的路上听一位老丈说,浮云观有真高人,喜好降妖除魔,为人解难,道行高深,手段好比神仙,特来访问。”
“那可真是有缘。”
“有缘。”
“请请请……”
往前走出不远,才发现这里离浮云观其实很近。
浮云观是正统道观,和伏龙观不一样,他们降妖除魔的意愿可能要高一些。妖怪本不该轻易到人间的道路上来,更何况跑到了人家家门口,还猫猫祟祟的一看就是想行不轨之事,也难怪人家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不让轻易离开。
只是委屈三花娘娘受惊了。
两人一猫一马走向道观。
浮云观建在一座小山上,绿树如茵,刚到山门下,便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直通往道观大门。整个道观也是越进一个院子,就要更高一层,如此仰头望去倒也有几分清雅之感,如观一座山。
“宋道友,请!”
“不知道长出门打算去哪?”
“本打算去平州的。”
“去平州?”
“是啊。”
“那可远啊。”
宋游有些意外。
自己从平州过来,慢慢的走,走了将近两个月了,而这道人便这么打着空手,看起来像是只在附近转一圈,却没想到竟是要去平州。
“哈哈哈,咱们道观与伏龙观不同,从这里去平州,路上有哪些道观贫道都很清楚,就算不熟,他们多少也该听过我浮云观的大名,贫道只需每日赶到一个道观歇息即可,自然有吃有住。”北山道人仰头大笑,随即又说,“贫道前几日听人说平州又有人在云顶山上遇到了神仙,这次听来和以往不太一样,于是想去看看,究竟是真有仙人,还是哪来的妖物,装神弄鬼,耽搁了人一年时间。”
“……”
“道友又从哪来?”
“从平州来。”
“有缘有缘。”
北山道人走到道观前,只一挥手,山门便轰然一声开了。
宋游驻足一看——
头顶有个牌匾,没有写字。
两侧写着门联:
壶中世界青天近;
洞里烟霞白日闲。
跨进门槛,里头青石铺地,落叶不扫,道人缓行,清风雅静。
中间一棵古树,更是点睛之笔,只是它的亭盖本该遮蔽整个外院,现在却因照料不周而失了生气,只剩枯黄枝干与天空映衬,多少有些遗憾。
第102章 三花娘娘有自己的本事
北山道人便是这浮云观的观主。
这位道人是真的有本事的。
伏龙观也许在民间不太有名,可对于这等高人来说,再怎么也不至于没听说过,野外偶遇,实在有缘,于是北山道人请他们在观中住下。
一间房间,简朴随意。
有弟子为他们搬进来行囊。
宋游在房间中坐了会儿,觉得先前北山道人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三花娘娘毕竟是妖,精于除妖的道人,自有识别妖物的本领。三花娘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还好,一旦离自己远了,碰上有道行的道人,就算不吃点苦头恐怕也要受些惊吓。
只是这天下间有道行的道人并不多,一路走来,碰见的也很少,所以并没有使得他重视这一点。
之后要去长京。
长京乃天下首善之城,可能道门高人喜好清净,并不见得会往那里聚集,可佛门高人却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前些年还喜欢参政,很多朝廷要员都和一些佛门高僧交好,甚至有些朝廷重臣的幕僚中也有僧人,直到最近二十年,有个道人当了国师,这种情况才好了一些。
除了佛道高人,还有民间高人,以及牛鬼蛇神,甚至还有一些妖怪混迹其中。
确实,三花娘娘和自己是同伴关系,像是其他道人与灵兽、神仙与坐骑一样打个标记是万万不能的,可也能想点其它办法。
宋游在被袋里翻找了一会儿,从自己下山时带的那个行囊中找到一个小木牌。
木牌做得精致,好似凡间令牌一样,两面皆有云纹,正面写着“伏龙观”三个大字,背面写着一些小字,有宋游的名字和第多少代。
宋游打量一圈,捏住一个角。
“啪!”
轻松捏下一个小角。
大概指甲盖那么大。
随即开始打磨塑形。
身后的三花猫朝他爬了过来,一步一步爬得很慢,到他身边,仰头看他的脸,又低头看这个小木头,都凑得好近。
“你在做什么?”
“做个牌子。”
“什么牌子?”
“你看——”
宋游拿起原先自己伏龙观传人的木牌给她看:“我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这样别人看了,就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了,我想三花娘娘也该有个一样的牌子……不过要小一点。”
“送给我的吗?”
“是啊。”
宋游对她说道:“它可以当一个项链,戴在脖子上。要是三花娘娘不喜欢,觉得不好看,也可以在变成人形的时候带在自己身上。”
“这样别人就知道我是你的猫了吗?”
“不是。”
宋游一边打磨一边说道:“这样别人看了,就知道三花娘娘是和我一起的,不是坏妖怪了,就不会为难伱了。”
“是因为三花娘娘很弱吗?”
“三花娘娘有自己的本事。”
“什么本事?”
“可多了……”
宋游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边打磨,一边说道,似乎并没有经过思考:“就好比昨天中午吃的兔子,可是三花娘娘从山上捉来的。之前在路上吃的鸟蛋也是三花娘娘掏来的。若不是三花娘娘,我哪来的鸟蛋兔子吃。这些都是我没有的本事。”
“道士。”
“嗯?”
“三花娘娘会给你丢人吗?”
“怎么会?”
宋游顿时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看她。
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三花猫仰着头与他对视,脸上也很认真:“三花娘娘会被雷公吓到,又会被别的道士吓到,要是三花娘娘很厉害,就不会这样了。”
“妖怪会被雷公和道士吓到是很正常的,绝大多数妖怪都会害怕雷公和道士,很多非常厉害的妖怪也会害怕雷公。”宋游顿了一下,“不过三花娘娘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轻轻松松就开启了灵智,又自然而然就化了形,中间虽然误入神道,却也经营得香火昌盛,如此天赋和本事,想来修成大妖也要不了多久,届时我说不得还得仰仗三花娘娘的保护。”
三花猫一时没有说话,只站在他身边,甚至两只前爪都踩在他的腿上,高高仰着头,和他对视。
许久她才收回目光,却是一下子扭身跳到地上,去玩她的巴茅球去了。
“……”
宋游摇了摇头。
谁又知道猫在想什么呢?
继续打磨。
只听旁边传来声音:“要做得和你的一样,栓个绳绳,我要戴在颈子上……”
“……”
考验起手艺来了。
……
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
道观清净之余,又多了许多脚步声。
有一道脚步声到了宋游门口。
“笃笃!”
“道长,观主请您来吃饭了。”
“这就来!”
宋游推门,与猫同去。
北山道长在这里设宴款待他们。
一个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端着菜来来往往,一道道送往饭堂之中。
浮云观这种道观,自然是不必交税的,在当地名气又很大,于是收益定然也不小。某种程度上来说,和灵泉县的伏龙观比较相似,只是伏龙观时而开时而不开的,又不爱接待香客,所以影响了香火收益,而浮云观应当会富有一些。
今日招待贵客,不说菜品多么丰盛,也不至于简陋。
宋游一走进去,便分宾主落座。
北山道人作为观主,坐在主上位,下边两旁各有一排座位,宋游和三花娘娘坐在最前边,桌上五六盘稀奇的菜肴,一个莲蓬,一壶酒水。
北山道人先敬了三花娘娘一杯,与她说了误会,道了歉,这才招呼大家快吃。
宋游低头瞄向桌子上。
一盘羊肉,是烤的。
一盘腊肉,煮得亮晶晶切了薄片。
一道像是油炸的蔬菜,用莲叶盛放。一些类似海苔一样的深绿色薄片。一些切成小段的只有手指粗细的藕,似乎是生的。一条生鱼,还有一盘分辨不出是什么炒的蔬菜,最后便是那整个的莲蓬了。
宋游看了许久,才下筷子。
看了看别人桌上,知晓这条生鱼只有自己桌上才有,想来是特意为三花娘娘准备的,于是先夹给她。
随即挨着挨着尝菜。
坐在上主位的北山道长留意着他的神情动作,笑呵呵的为他解释:“这是用荷叶炸的,取最嫩的荷叶,裹上淀粉油炸。”
宋游吃着其实已不太能吃得出里边是什么了,反正便是油炸食物的味道。
不过也是稀奇的。
这年头油炸食物都很稀奇,不是逢年过节,不是招待贵客,或者家境显赫,是舍不得用这么多油的。
随即又吃那类似海苔的薄片。
只听北山道人为他讲解:“这是青苔,压成薄片烘烤而成,干干脆脆,闲来无事当个零嘴,吃来耍也不错。”
那藕倒是认识,就是没长大的藕。
这时候最是嫩脆,甜甜的。
而那盘蔬菜竟是用荷叶尖炒的,就是刚刚出水还没来得及展开的荷叶,它是一层一层裹起来的,一口咬下去,层层分明,口感十分奇妙。
“我们这儿虽然不缺吃喝,可也采买不便,仓促之下,只好拿出山中特产了,还请道友多多担待。”
“道长折煞我了。”
宋游连忙放下筷子,拱手道:“只是这时分明已是深秋,又是哪里来的荷叶莲蓬呢?”
北山道人还未说话,倒是宋游身旁的年轻道人笑着回道:“道长有所不知,我家后山有口灵泉,为四时泉,里面流出的水为四时水,汇集成的池子便是四时池,这水啊,无论什么季节的植株都能……”
话没说完,北山道人便皱起了眉。
那年轻道人也连忙闭上了嘴。
北山道人这才露出笑意,对宋游呵呵直笑:“我这徒儿平生就爱吹嘘,道友莫要听他乱讲,其实只是山上温泉,颇有灵气,这泉水一点不热,不能用来泡澡煮蛋,只是刚好使池水不寒,加之灵气妙法,莲藕自然四季生长。”
“原来如此……”
宋游也只笑着点头。
若真如年轻道人所说,四季植株都能靠此水生长,那便颇有神异,北山道人不愿告知别人也很正常。若是如北山道人所说,就要普通许多了。
又听北山道人说:
“干吃饭也枯燥得很,不如请画中仙子来歌舞一曲、助兴如何?”
说完他便拍了拍手,扭头看向宋游这边。
宋游和三花猫回头一看,只见自己背后的墙壁上赫然有着一副歌舞画,画中是个装饰豪华的宫殿,轻纱幔帐,却无人用餐,只有一群婀娜貌美的女子在大殿中间,有人吹弹,有人起舞,舞姿翩翩。
忽然间画中人好像动了起来。
一道道人影从中飞出。
刚从画中出来时人影还小,越往前飞一寸,就变大一分,落到饭堂中间时,已和真人无异。
而不知何时中间已有了几把椅子,拿着乐器的女子刚好坐下。
琵琶一拨,声如泉水跳跃。
萧笛立刻也随之吹响。
没有任何迟滞的,非常自然而然的,这饭堂之中就充满了管弦之声,好像她们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吹奏、未曾断歇一样。
这声音悦耳,犹如天籁。
传统音乐的魅力一时展露无遗。
中间则还有一名女子,身穿红蓝衣裳,袖带瓢瓢,翩翩起舞。
却不是在地上。
女子好似真的是仙子,又好似轻如薄纸,整个人多数时候都在空中,偶尔落地,也只脚尖轻轻一点,便又重新飞起,姿态飘逸极了。
便只见她时而舒展着曼妙身材,全身衣裳都像没有重量一样,在空中飘着。时而随手一招,那袖带便飞扬出去,从宋游的身边划过。时而脚尖轻点地面做飞天奔月之态,缓缓飞到半空,悬浮片刻,又缓缓落下。
这是一曲飞天舞。
虽然衣裳穿得不多,可并不暴露,不见任何情色,只有出尘飘逸的舞姿、女子的柔美,美得不可方物。
这种法术其实是幻术的一种。
常见于典籍小说的,是从月亮中召月宫仙子来,这样比较能迷惑凡人,让凡人觉得施术者果然厉害,仙子都能请来。而这种法术也确实厉害,它需要施术者在这方面浸淫多年,有大把的闲时间来学它才行。
宋游学着其他道人的样子,拿起莲蓬来,从中取出莲子,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将一颗颗莲子放进嘴中,尤其清甜。
同时瞄了眼其他道人。
只见这些道人虽然也装出兴奋之色,可脸上并无多少惊艳,想来观主的这一手法术他们已然见过很多次了,说不定每次歌舞都是一样的。
第103章 直往长京而去
画中仙子吹奏舞毕,全都回了画中,北山道人又叫他的弟子们上来表演。
这些弟子们年纪有大有小,有的看起来比北山道人年纪还大,都是有本事的,放在外面,也能当得上一句高人。有些人会一些纯观赏性或具备一定的观赏性的法术,便被师父拉来助兴。
弟子们也不敢拒绝。
有人吹一口气,雾中满地开花。
有人手一招,酒杯出龙。
有人略一做法,吹灭油灯,顿时在房顶上投下周天星斗。
都是一些小法术,有些伏龙观也有记载,有些则没有,宋游也不管这些道长们被师父叫出来的时候情不情愿,反正他边吃边看,也看得高兴。
饭后弟子们纷纷散去,也撤去了桌上的饭菜,只留了莲蓬和酒,油灯也继续点着,饭堂中只剩宋游、北山道人和三花猫。
昏黄的油灯摇晃着屋光。
北山道人从上主位坐到了宋游旁边来,好与他闲聊,三花猫端正蹲坐一旁,认真听也认真看,眼睛反着烛光,亮晶晶的。
“我敬宋道友一杯。”
“客气客气……”
宋游也举起杯子,他不喜喝酒,于是只小抿一口。
“宋道友何时下山游历的呢?”
“大约两年前。”
“不知下山以来,又见了多少趣事、多少风景呢?不妨讲来听听,说不得道友走过的路,贫道也曾走过,看旧时风景与现在还对不对得上。”
“……”
宋游露出了笑容。
要说下山以来遇见的趣事,那可是太多了,多少风景,多少人,都注定是要铭记一生的,一时好难讲得过来。
不过倒确实有一件事,心中有找人闲谈的想法,却又找不到人。
面前这位北山道人并不简单,见多识广,法力高强,又常年隐居于此,饭酒到了这里,正好说来闲聊。
于是宋游想了想,借着油灯昏暗光泽,转头与北山道人对视,手上则剥着莲子:“在下这一路走来,倒是常常听人说起地府与轮回,这些说法和思想大有深入人心的感觉,却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北山道人一听,眼神也顿时一凝,微皱眉头。
以他的道行,自然知晓其中牵涉。
世间之所以有神,神之所以为神,不就是人们相信有神吗?
那周雷公原先只是长京总捕,生前也是肉体凡躯,不然怎会被人暗算围杀?可现在他之所以居于高天之上,成为雷公,掌握天雷神罚之力,天下间妖鬼恶人无不怕他,这神职神力从何而来?
当年天宫怎么来的?
赤金大帝怎么来的?
可现在大家都开始相信地府轮回……
北山道人却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对宋游闲聊似的问道:“道友才下山两年的话,那也没走几州吧?”
“这才第四州。”
“噢……”
北山道人稍作回想,便知晓他的路线了:“还没去过长京,也没去过北方、东方。”
“正打算去长京。”
“挺好挺好。”
北山道人明显是去过长京的,只笑呵呵的说:“那朝中国师要是知晓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到了长京来,不知是何表情。”
“道兄去过长京?”
“去过。”
“见过国师?”
“见过……”
北山道人又端杯自饮,笑吟吟说:“那国师出自鹿鸣山,你便知晓了。”
“原来如此。”
宋游早已听说过这位国师的事迹,也听说过他的政绩、本领,早有猜测他是鹿鸣山的传承,现在算是被证实了。
鹿鸣山和青成山、真山一样,是道教几大名山之一。听说鹿鸣山上有个出名的奉天观,观中道长虽没有降妖除魔、兴云布雨的本事,却通读经略史书又知晓算命窥天的本事,也就是很聪明、有学问,又擅长窥知天命未来,会一些杂术,说起来和当年那位天算师祖走的是差不多的路子。
是天生的做幕僚、军师的料子。
三朝以来,达官贵人乃至太子、皇帝都最喜欢请教鹿鸣山的道长们,也最喜欢请鹿鸣山的道长做幕僚,不过做到国师的却只有这一位,其余时候朝廷几乎没有设立国师一职,足见他的本事。
又听北山道人说:
“那国师玩弄一些权术人心、推演布置倒有些本事,于国也算有利,颇有惠国惠民的良策。前些年北方大胜、威震四海,也有他的功劳,只是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在北边还是一片乱象,功过贫道评说不了,后人怕也讲不清楚。”
“难道这说法与国师有关?”
“敬道友一杯。”
北山道人笑着举杯点头:“地府轮回一说,早就有了苗头,与多方面都有关系,那时候恐怕那位国师还没有出生,是自然而然诞生的说法。不过如今之所以越传越广,深入人心,里面确实有国师的影子。”
“道兄又是如何知晓呢?”
“呵呵……”
北山道人便不言了。
只是偶遇闲谈,宋游也不追问,只是又道:“难道那位国师想打造出地府与轮回?”
“推波助澜而已。”
“也是厉害。”
天下果然能人无数。
历史也果然精彩纷呈。
宋游不免有些感叹。
只不过现在头顶虽有天宫,可天宫说白了只是神灵们组建而成,有了天条约束、各司其职而已,天宫本身并没有多少别的能力。可地府若只是简简单单由阴神组成一个类似天宫的架子,那也容易,可要牵涉轮回,这便是上天的事情了,这是仅靠生灵愿力所能达成的吗?
与北山道人说,北山道人也不知晓。
“贫道倒不管那国师与朝廷如何推波助澜,又是为了牟取什么神职、利益。”北山道人说,“贫道只是担心,若是这地府轮回真的衍化成形,上苍亲近你伏龙观,倒是不知你伏龙观如何,我等修道人死后,岂不是还要看人脸色?”
“天宫又如何看待这凡间事呢?”
“贫道哪管那些闲事。”
“也是……”
道人多数都是追寻逍遥自在的。
宋游笑了笑,把莲子送到三花猫嘴边,不过三花猫只是嗅了嗅,就把头扭开了,他只好自己吃。
又谈到北方乱世,谈到长京。
谈到传说中凤鸣龙腾之地。
谈到天宫。
门外偶有道人路过,只听见只言片语,便心惊胆战,不敢多听。
直到外头夜渐渐深了。
两人起身拱手。
北山道人对他说道:“道友不如在贫道这里多住几日?”
“多谢好意,与道兄相谈也是十分畅快。”宋游对他说道,“不过天下世事风景还在等着在下,不好多留,明日就走。”
“那便不多留了。”
“多谢道兄款待,在下去休息了。”
“那贫道也不打扰,愿道友今夜好睡,有什么事与弟子们说就是。”
“好……”
宋游便领着三花娘娘回了房间。
洗漱后躺在床上,仍有所想。
别的道人行走天下,留宿道观,遇到投缘的道友,闲聊一晚是常有的事,也是雅趣。不过宋游是假道士,一路走来,访问的道观也并不多,他又害怕别的道人和他谈道教经义,他是不懂的,所以很少去道观与别的道人主动相谈,倒是少有这种体验。
北山道人见多识广,与他相谈倒也有趣。
这样的谈论自然只是闲谈,各抒己见,只做参考,具体如何还得自己亲自去看,不过也算有些收获。
只是他毕竟惊吓到了三花娘娘,宋游自然也不多待了。
一夜安眠。
次日清早,宋游吃过早饭,便已收拾好了行囊。
领马走到院子中,他却不由停下脚步,抬头打量着眼前这棵枯树,露出可惜之色,对身边相送的北山道人说:“道兄山后泉水既有灵气,能让夏季开放的荷花在冬季也接连盛开,可见生机无限,为何不取来将这棵枯死的树救回来呢?”
“道友有所不知。”北山道人对他说道,“这棵树已病入膏肓,那灵泉灵池的水离了池子,灵气很快就会散去,却是救不回来它。”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抬起手来,手中几缕灵气:“承蒙道兄款待,在下感激不尽,便为道兄救回院中古树,以作回报,也好为道兄这浮云观多添一份雅趣。”
说完一摆手,灵气飞向古树。
常人见不到古树的变化,只是修道之人却能感觉到,里边生气已然复活。
“道友好手笔,谢过了。”
“该我谢谢道兄。”
北山道人一直送他到道观门口。
“对了,昨晚与道友聊得尽兴,越聊越远,倒是忘了那近在眼前的平州云顶山之事。”北山道人突然想起,便在门口问宋游,“道友既是从平州来,可曾去过云顶山?”
“自然去了。”
宋游却不好不答。
北山道人又问:“也是去寻仙的么?”
“正是。”
“哈哈,贫道只道阴阳山伏龙观修士有如仙人,却不料伏龙观的仙人也在寻仙。”北山道人笑了,“道友可找到了?”
“在下在山上见到古人留下的石刻,又在大山灵韵中窥得古人一面,知他隐匿山间,品性高洁,便也觉得此行不虚。”宋游如实答道。
“那便不是最近传闻中那位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了。”
“自然不是。”
“想必道友也曾听说过崔知县遇仙的传闻,道友就没想过再去云顶山上寻找一次?谈个究竟?”
“没有。”
“哦?这是为何?”
北山道人一愣,倒是不解了。
“不好说。”
“不好说?”
北山道人皱起了眉,陷入了思索。
“贫道昨日本是想去云顶山上走一趟,寻访那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不管是真仙人,还是妖邪耽搁凡人寿命,都要去找一找,只是消息传来贫道耳中已用了很久了,此时再去,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见,正好,刚一出门,便遇上道友。”北山道人如此说着,瞄向宋游,“既然道友是从云顶山上下来,那以道友所见,贫道此行可还能找见那‘仙人’?”
“恐怕找不到了。”宋游如实说道,“不过云顶山风景奇美,石刻沧桑,去一趟也无妨。”
“好……”
北山道人点头微笑。
“在下……”
“哦!道友慢走!”
“告辞。”
宋游转身一步,便跨出了道观。
再回首仰头一看,不知何时,门口头顶上的牌匾上已写上了字。
写的“浮云观”三个字。
两旁的门联也已经换了:
心似浮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西东。
“……”
想来这才是这间道观山门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模样,而自己昨日见的,则是它以前的样子。这浮云观,也该是个古老的传承。
古时人道昌盛,长生易求,常有厉害的修士。不过后来天道衍化,人道长生难求,反而神道兴起,天下间厉害的修士和传承就很少了,伏龙观属于其中的例外,里边有不少玄秘。
“走吧。”
一人一猫一马走下山门,不再留恋回首,只是这时,猫儿脖颈上已多了根小红绳,穿着一个木质的小吊坠,这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乖巧。
身后道观的大门也缓缓关闭。
一名道人在门后连连咋舌。
……
一路过了竞州,穿过昂州。
晨雾起时便走,暮霭来时才休。
溪山作伴,云月为俦。
从深秋走到冬日。
竞州昂州的冬日比逸州栩州更冷,到后来便是彻底没法露宿荒野了,只得借宿茅店或车马店,才能有个遮风的地方,条件经常简陋得很。
又从冬日走到初春。
中途歇歇玩玩,往长京而去。
第104章 长京有故人
明德四年,正月底,东和县。
这里距离长京城还不到百里,然而春雨连绵,已经下了三天了。
宋游也在这里停了三天。
要说下山以来,宋游在城里做得最多的娱乐活动,便是听书了。
旅店旁边就是瓦舍,也有人说书。
听书划得来,真真假假都能听到很多东西,几文钱就能在里边坐上半天,中间还能与说书先生闲聊,尤其适合如今钱快花完的宋游。
便听台上说书先生讲道:
“要说天下江湖,武功最高、名气最大的三大门派,咱们长京的云鹤门当为天下第一大派。逸州武林门派多不胜数,西山派为其中翘楚,刀法剑法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也是公认的天下三大门派之一。北方常年乱世,长枪门屹立不倒,弟子门徒无数,也算其中之一。”
这瓦舍勾栏还算雅致,临江而建。
宋游坐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喝茶听书,一边看向窗外边。
此时的雨都是细雨,比毛发还细,却密密麻麻,碧波江水本来如镜,细雨绵绵,也淋出了无数细密的磨砂感。
说书先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杯茶,一下午。
大概一个时辰后,说书先生已经讲完了,正在收捡客官的赏钱,却听底下有人问:“先生见多识广,可知晓长京有哪些找乐子的地方?”
说书先生抬头望去,宋游也抬头望去,见是几个文人打扮的人,应该也是初去长京,被这场雨留在了东和县。
这几人方才没少丢赏钱,说书先生不敢怠慢,只说道:
“那要看几位官人想找什么乐子了?”
“听来先生果然很懂?”
“小人吃这口饭的……”
说书先生拿着折扇给他们拱手。
“便要向先生请教请教了。”
“请教不敢当,小人去年去长京时,听说长京有十绝。”
“又是哪十绝?”
勾栏中熙熙攘攘,不少人依旧往外走,却也有人停住了脚步,想要长点见识。
宋游也坐在原地没动。
茶碗里都还剩一口。
只见说书先生以折扇打手,即使是闲谈,也有几分讲书的姿态:“要说这长京十绝,云春楼的席面是一绝。民间都传,是宫里流出来的菜式,不过呀多半是讹传,因为要是宫里流出来的菜式,宫中贵人和公主殿下就不会叫人从云春楼订菜了。”
“宫中贵人和公主殿下都去订菜,那一顿怕是要不少钱吧?”
“那要看客官怎么吃了。”
“哦?”
“小人可没有吃过。不过听说啊,云春楼的席面,便宜的一桌下来也得二三两银子,要吃好的,得要提前订好不说,起码也要十几两银子。若想吃到和宫中贵人公主殿下一样的,那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这么贵啊?”
“那真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什么珍奇物件都能给你捉来。值不值看各位,反正小人是吃不起的,也都是道听途说。”
“还有呢?”
“京窑产的瓷器是一绝,长京城的晚江姑娘是一绝,城外长山上的杏花是一绝,东西两市和夜市上的繁华是一绝,半夜的鬼市也是一绝,天海寺的香火灵验一绝,南边青红院、北边梨花园的姑娘们也是一绝,安乐管的茶是一绝,最后一绝嘛,便是长京城的宅屋房价了……”
“这不是重复了嘛?”
“客官有所不知……”
“……”
宋游离开瓦舍,撑伞往回走去。
这十绝他可是记住了。
尤其是那最后一绝……
以前在阴阳山上修道的时候,他着实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被房价为难的一天。
快要走到客栈门口了,却见一只三花猫也正从对面走来,猫儿自然没有打伞,在雨中漫步,身上毛发都被淋湿了,她却浑然不觉,左看右看,有时还抬头看一看天,似是在看天上的雨点。
忽然一把伞为她遮住了雨。
抬头一看,是个道士。
仔细一看,是自家道士。
“唔……”
一人一猫往客栈中走去。
回到房间,宋游取来了帕子,把她浑身都裹着,细细擦拭,擦得她头一晃一晃,毛发炸起来,都快认不出之前的样子了。
道人声音温和:“三花娘娘去哪玩了?”
“逛街去了。”
“下雨了怎么还跑出去玩?”
“你都出去玩了。”
“我向店家借了伞。”
“只是下雨而已~”
轻轻细细的声音,随口说来。
宋游与她相识以来,常常听到这样的句式,不知猫儿如何想的,他却常常听到一种豁达,常有触动,今日也是怔了神。
不过今日却是又想起了那位女侠。
此去百里,便是长京城。
恍惚间已过去近两年的时间了。
当年的约定他还记得。
却不知她还在不在长京。
宋游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三花猫敏锐的察觉到了,于是探头好奇的盯着他看。
“道士……”
“嗯?”
“你想什么?”
“我想明早雨可能会停。”
“伱怎么知道?”
“猜的。”
“你还说你不会算命!”
“……”
宋游暗自摇头,继续擦拭。
……
次日清早,雨果然停了。
道人带着马和猫再次上路。
今日刚好是二月初一。
此路过去,正好是西城门。
从清晨走到黄昏,踏上一座小坡时,长京城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面极其高大的城墙,从小坡上翻下来时,离它还有段距离,可左右依旧差点看不到尽头。今日小雨停了,暮霭却格外浓重,远方的一切包括那座长京城都笼罩在沉沉暮霭中,远远看去,有种梦幻感。
宋游驻足与它对视,没有说话。
虽然长京也只是其中一个途经点,只暂时歇息,并非目的地,可从逸都走来,他也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这两年多以来,真是跨过千山万水。
曾在凌波除过水妖,在安清看过柳江大会,无数江湖英雄比斗,曾与千年的燕仙交谈,邂逅过斩鬼的绝世剑客,曾走过大山间的妖鬼集市,于数百里荒山之中与大山神灵对饮,去云顶山上寻过仙,也曾在镜湖夜泊,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
不知多少日出日落,多少风景人情。
上万里路,汇聚成画,都在眼中。
人这一生,是由走过的所有路、看过的所有风景、认识的每一个人和说过的每一句话、读过的每一段文字、做出的每一个细小的选择构成的。
当然,宋游也还记得,自己曾感念于一位江湖女子对友谊的赤忱之心,与她定下长京之约。
如今终于到了这里。
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这个时代的世界最中心,无数人心中的梦。
也到了赴约之时。
远远看去,只见烟雾中的城池,只见那宽广的城墙,近处尚能看见人来人往,远处便看不清了。
那位女侠会在城外吗?
宋游并不知晓。
仔细算算,吴女侠当时是直奔长京而去的,栩州过去不绕路并不算远,即使走得慢,中途耽搁,也应该在明德二年春天结束前就到这里了,最迟初夏也该到了,再不济夏末,而现在距离明德二年的夏末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宋游既不确定那位女侠还是否在长京,是否还好,也不确定她当时说的话是不是只是一时兴起,高兴之下冲动而言,之后来到长京,来这里转过几次或几个月便觉得无趣了,没有意义了,便放弃了。
或者等的时间实在太长,一年多还没等到,也就觉得自己不会来了,或者觉得自己来了长京也没有去找她,便不再来等了。
或者这倒春寒的时候长京实在太冷,不想出来转,也就不来了。
说很想见到她倒也没有。
当初两人相识不久,接触也不多,有多深的交情谈不上。
不过宋游很想知道,在这个年代的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因为想保住一份友谊、一份难得的缘分,便连着一个月每天都来西城门,又连着二十多个月每个月初一都来这里等待。
这本身是一样珍贵的东西。
宋游站了许久,终于迈步。
往下走,也往前走。
路旁桃花三两株。
城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城门口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座大晏都城渐渐展现出了它威严繁华的一面。
城门旁贴着有布告,和逸都城外差不多,大致是告示、通缉令和悬赏令等等。
许多人围在那里观看。
其中有道身影,穿着灰黑色的冬衣,裹得很厚,头发披散着,毛毛躁躁的,也站在人群中,高高仰头看着布告。不过很快她就觉得没趣,转身在空地上踱着步转悠几圈,像是等待接活干的闲汉一样,只是没多久,又踢起了地上的碎石子儿,不知不觉踢到了官差的脚下。
官差呵斥她,她连忙认错。
再一转身,只见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满身风尘,正与她对视。
宋游默默看着她,感触不已。
原来真的有人会用两年的时间来等一位友人,为了一段缘分,每月都来一次。
女子也愣愣的盯着他,充满意外。
好似陌生了,又好似不敢相信。
终究是江湖人,只见她咧嘴一笑,便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道长!好久不见!”
道人亦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女侠,好久不见。”
当年一别,已是两年的风霜了。
桃花不误春约,故人也不曾失信。
这番相遇,和当年一样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