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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全文阅读

作者:蚕室废人     北唐txt下载     北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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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代饿殍

    真饿呀!

    前胸贴着后背的感觉,李文革之前只在小说里读到过。对于李文革这样家庭背景的人而言,所谓前胸贴着后背不过是一行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的汉字句式罢了,人有五脏,心肝肺腑,若是前胸真个紧贴后背,哪还有心脏搏动的空间余地?真到了前胸贴着后背的时刻,估计人或许还在,命却是一定没有了的。

    也难怪,从小到大,李文革本是没有什么挨饿的机会的。

    李文革的爷爷是挨过饿的,他的父亲也是挨过饿的,唯独他,却是从生下来到此刻为止都不曾挨过饿的。

    李文革的爷爷叫李旭,这名字是建国后取的,取旭日东升之意。老人家原先的名字读来不大雅致,叫做李柱子,早年不过是西华县李家沟的一个无知童子,1938年6月9日,在日寇的凌厉攻势面前焦头烂额的蒋委员长命令掘开花园口黄河大坝,“以水代兵”遏制日军的攻势。

    就是这么一道命令,李柱子的家乡便成了一片泽国。

    早年的李柱子不懂得什么民族大义,家没了,母亲淹死父亲饿死,无依无靠的李柱子就在同乡讨饭大叔的带领下一路要饭到了山西,在五台山附近,李柱子当了兵,当时当兵也容易,穿着灰布军装负责招兵的人给了他一件长衫,又给了他一杆红缨枪,然后告诉他,他是八路军晋察冀挺进支队下属的游击大队的一名游击队员了。

    啥都不懂的李柱子就这么“从戎”了,老人家读书晚,封建思想比较浓厚,一直管这叫“从龙”。

    不管怎么说,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李柱子就这么当了兵,由游击队到五台县县大队,由县大队到第五军分区,再到冀热辽十六军分区,中间有九个月时间读了阵子“抗大”晋察冀分校。等到1945年鬼子投降的时候,李柱子已经是一名正经的八路军排长了。

    之后就是出关,参加了四保临江,参加了围四平、围锦州,参加了辽西会战,之后又进关,从天津卫一直打到海南岛。

    等到全国解放,李柱子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解放军正营职干部了。

    之后,他去了朝鲜半岛,并把右臂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1955年,任沈阳某部军分区副司令员的李旭(已经改名)被解放军总部授予陆军上校军衔。

    据说,他这个新名字,是伤重回国的时候韩先楚将军亲自给他取的。

    之后老爷子一路晋升,1959年晋升大校,1965年取消军衔,李旭自己却高升为某军副军长,1969年升为军长。

    1971年,随着蒙古某处一声巨响,李旭的仕途也跌入了低谷,总政对他的“审查”一直持续到1979年才结束,在这期间他一直被软禁,子女也被分别下放到地方。

    李文革出生时,爷爷还没有结束审查,那时候文革实际上已经结束,但是为了“紧跟形势”,老爹还是给宝贝儿子取了这么个在当时来讲无比“革命”的名字。

    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李旭也结束审查恢复名誉,出山担任某大军区副司令员,一直到八十年代末彻底离休。

    家里人曾经商量着是否给李文革改个名字,李旭硬邦邦说了一句:“不改!人家都不寒碜,咱寒碜什么?”,于是此事就此作罢。

    李旭小时候要过饭,饿肚子自然不稀奇;李文革的父亲李援朝七十年代被当作黑五类下放到号称当时最黑暗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吃不饱饭也极正常。

    李文革生下来的时候家里的局面已经开始好转,后来李援朝更是下海经商发达得一塌糊涂,李文革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军队,晋升上尉的那天,李援朝买了一辆崭新的宝马轿车送给这根独苗,然而李文革对此却无比反感,那辆宝马便那么在车库里一放四年,从没见他开过。

    如今已经是中校的李文革,对自己的行伍生涯超级没信心,要不是老爷子坚决反对,他早就脱了这身军装下海了。原因嘛……他自己心里清楚,部队里的首长们照顾自己,全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这面子哪天自己升到大校也就差不多用到头了,就照自己这个愣头青的脾气,哪天老爷子蹬了腿,自己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大概也恰恰是因为这么个原因,现实中的纨绔子弟李文革在互联网上可是颇为活跃,新浪上有博客,天涯上有专栏,在铁血上和左愤掐架,在凯迪上和“精英”斗嘴,这些资深网虫的必修课李文革这些年来没少干。

    最近两年他略略消停了些,不再去这些喧嚣沸腾的地方,而是在一个叫做“唐风”的网站上暂且栖身。

    昨天恰逢这个小站聚会,李文革就是在聚会完了回家的时候出事的。

    顾名思义,唐风网聚集的当然大多是唐粉,也就是一大群一天到晚研究唐朝如何如何牛X如何如何强盛如何如何民主如何如何大气的历史发烧友。

    这群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他们专业吧,他们接触不到那么多第一手的考古材料,一天到晚以在现有史料的故纸堆中过八卦干瘾为最大乐事;说他们不专业吧,他们却又孜孜不休,二十五史资治通鉴在他们手里只算通俗普及教材,全唐文册府元龟武经六典等等翻得烂熟,随随便便一段文字他们八来八去往往能够八出一大堆隐藏内容。

    总之,这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

    和这群男女中的那些狂热粉丝比较起来,李文革觉得自己好歹还算一个文明人。

    这些历史发烧友的兴趣大多集中在初唐,也就是前三代一直到女皇,后面的研究的就少了,八卦的热情也降低了许多,大体因为中唐晚唐乱的一塌糊涂实在没有什么可八的缘故吧。

    昨天就是,一群人侃起李世民和李治父子开边的功绩就一发不可收拾,满场桃心四处纷飞,而李文革这个自诩的周世宗粉丝就显得有些落落寡合……

    开席的时候他刚刚说了句“假以时日,柴荣也未必算不得一代天骄”就被一群人用板砖狂拍,其中一个自诩魏粉的胖子则夹枪带棒地讽刺自己说:“能定三关却不能下河东,能制外戚不能制亲将,能罢儒臣却不能平藩镇;柴荣若是算一代天骄,赵匡胤也就堪称古今完人了……”

    争论是怎么开始的李文革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和那胖子争起来就没了首尾,从五代战史争论到天下地利格局,从五代轮替争论到唐末藩镇割据,从唐宋政制演变争论到古今官制迁移,从武夫当国的利弊争论到文官政府的兴衰,天上地下一顿乱扯,酒越喝越多,争论越来越激烈,双方的论点论据也越来越不知所云……

    最后聚会散了,两个人还不肯罢休,硬是砸开了一家已经打烊的酒吧继续纵饮,那老板也有意思,先是说没酒了,然后就是说有酒但不能喝,说那酒叫什么“梦酒”,喝下去的人就会一睡不起,一枕黄粱梦做到天荒地老……

    偏偏李文革不信邪,硬是逼着老板把酒端了上来,那胖子只喝了两口便伏案大睡,整整一瓶度数极高的白干,多半瓶倒是李文革自家灌了下去。

    倒真是好酒,喝光以后李文革便也伏案睡了过去,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不要说做梦,连呼噜都一个没打。只不过,一觉醒来,李文革便到了这里。

    周围全是干硬的地皮,寸草皆无,不远处有一条土路,路两边的树上上下下没有一片叶子,树干上光秃秃白花花一片,上下全然裸露着,树皮似是早就被人剥得精光了。李文革的四周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干巴巴的死尸,一具具都支棱着肋条骨,眼白外凸四肢枯小,生殖器萎缩得如同一小节肠皮,脸色青灰眼窝深陷,如同一具具出土不久的木乃伊。

    李文革没有力气检查自己的身体,不过从虚弱程度上判断,自己比这些倒在这里的人估计也强不到哪里去。

    手脚没有任何知觉,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肚子里早已没有了内脏流转跳动的感受,眼前阵阵眩晕……

    那条不宽的土路上,已经连续过去六拨人了……

    一拨兵,还有五拨过路的人。

    那拨兵拎着明晃晃的刀子过来的时候,李文革吓得立即闭目装死。

    这些当兵的过来挨个搜检尸体,将尸体上附着的衣物和其他物品搜了个精光,开始似乎还打算把尸体上的头颅都割下来,后来挨个打量了一番这些头颅的质量,纷纷摇着头离去了。

    这种程度的人头,从颜色上很难不被当成树根,拿这种人头上去报军功,上司不是糊涂蛋,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

    至于那些行人,对李文革微弱的呼救声要么置若罔闻要么看一眼叹口气无奈地走开。

    让李文革越来越绝望的,并不是这些人冷漠甚至有些居心叵测的态度,而是这些人的衣着和发式。

    行人们大多穿着斜领的袍子,头上梳着髻子,除了在电视剧里,李文革没见过有什么人在现代社会里是这种装束。

    还有那些兵,虽然不像是什么有品位的部队,但身上的铁片皮甲和手中的刀子一看便知是冶炼技术还不甚过关的时代的产品——那样式绝不像是拍电视剧用的。

    现代人拍摄的古代电视剧,一提到刀,就喜欢用那种背直刃弯的柳叶刀,而且明晃晃的一看便知道经过了现代锻造技术的加工处理。

    看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拍电视剧。

    自己……别他妈的是穿越了吧?

    穿越这档子事,一向是属于那种雄心勃勃准备跑回古代或者近代去干一番大事业的倒霉蛋的职业,穿越的人貌似绝大多数是在现实社会中混得不大么如意或者极度怀才不遇的家伙。以自己认识的那群发烧友而言,虽然大多自恃才高脑海中充满了厚古薄今的念头,却没有几个有穿越愿望的,甚至于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是耻于与穿越者为伍的。

    越是熟知历史的人,越是对穿越行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昨晚一起喝酒扯皮的那个胖子就曾经说过一句十分经典的评语:“别以为古人都是泥捏纸糊的!”,这话李文革自己也是十分赞成的,古人若是让什么根基都没有的现代人一个个轻松放到,那还叫什么古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等命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只不过,眼下的李文革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担心这个问题。

    他眼下最迫在眉睫的问题便是如何才能不被饿死。

    他能感受到醒来后聚集的那一点生命力正在飞速自身体内流失,清醒的意识正在重新变得模糊。

    必须想办法,否则柴荣会不会成为一代天骄不知道,不过自己这个倒霉的穿越者倒是很快就要变成一代饿殍了……

    跨越时空实现民族复兴的理想……

    跨越时空改变民族沉沦的命运……

    跨越时空成就传唱千年的爱恋……

    这些都是穿越者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憧憬和愿望……

    自己呢?跨越时空,然后饿死成为历史的一粒尘埃?

    不行,就算成不了一代天骄,起码也不能成为一代饿殍……

    这太悲惨了,这太凄凉了,这太……搞笑离谱了……

    就在李文革即将向注定成为一代穿越时空的饿殍的命运低头臣服之际,一阵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自远处的土坡转角处传了过来,随即远远地听一个声音道:“老爷,离延州城只有二十里了……”

    李文革努力地用尽了全身气力,向着土道方向发出了一声类似于老鼠叫的凄凉嘶喊:“救命啊——”a>

第一章:穿越者(1)

    李文革听说过很多穿越者的故事,这些穿越者穿越到过去的时代后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优待,这种优待有多少来自于作者的偏爱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一般的穿越者在来到古代之后要么通过自己领先于时代的学术见解以及科技知识获得了宗师般的社会地位,要么凭借自己对历史的熟悉搭顺风车傍上了大款,最次的也凭借一些不起眼的小伎俩在落后的世界里做小买卖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就算再差劲一点的,什么本领都没有,起码能够依靠自己那副用二十一世纪的营养学标准喂养出来的好身板挣一口饭吃。

    成为一个农夫,或者是被商人及大户雇佣,都是不错的谋生途径。

    最惨的是成为流浪者,沿街乞讨或者凭着那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去给人算命卜字……

    李文革没有成为走上上述这些道路的穿越者,他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年代的第一步是险些成为了死于原野的饿殍,幸运的是,他被人救了;不幸的是,他成了救他的人的家奴;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二步,这一次晋级让他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也让他的未来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救李文革的好心人叫做李彬,是一位年过五旬的地方文官。

    如果李文革穿越的年代稍微好一点,给一个文官当家奴也并非是完全没有出路的,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顶戴,在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代,文官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有些高级文官的家奴在地方上几乎可以傲视州县,做这样的家奴,其实也还算是人上之人。

    可惜李文革穿越来的这个时代,说唐不唐似宋非宋,后汉乾佑三年,距曾在中国历史上煊赫一时的大唐帝国灭亡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三年,距先天不足的大宋王朝建立还有将近十年时间。

    五代十国,乱世余晖。

    这是一个武人乱国的时代,这是一段文官政治几近中绝的历史。

    在这个年代,什么样的道德文章都不如刀剑长矛有说服力,什么样的治国方略都要让位于兵权和实力的角逐。

    李文革的救命恩人李彬,不巧恰好生长在这样一个时代,在延州藩镇担任七品的御史观察判官。

    乱世文官如草芥,作为乱世文官的家奴,李文革的社会地位连草芥都还不如。

    李彬的家中人丁不算兴旺,他的妻子早丧,除去一儿一女之外,府中还住着三名平日代替他处理文书案牍的幕僚,除此之外,还有十一名家奴。

    李文革是观察府第十二名家奴。

    穿越后的这具身体实在让李文革郁闷。

    原先的李文革身材虽说不算高大威猛,但好歹也算挺拔,站起身来身量也有一米八以上,脱了衣服对着镜子握臂一照,两块健壮的胸肌黑红透亮,长方形的脸上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即使在全师的大老爷们里李文革也称得上是个帅哥。

    如今的李文革,身材板瘦以手加胸能够一根一根数出肋条骨不说,身高刚刚一米七不到,四肢瘦长明显比例失调,面黄肌瘦一见可知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一张灰白色的面孔上生着一副吊梢眉,下面是一对三角眼,脸型瘦长不说,满脸的阴郁之气,哪里还有半点当年堂堂男子汉的阳刚之美?

    作为家奴,李文革的身体强壮程度远远称不上达标,提上一桶水就累得气喘吁吁脚步踉跄,这份体力即使是在观察府这个小环境里也是令所有人轻视的。

    观察府中那个叫做李福的管家不是一个很厚道的人,李福的父亲从四十年前开始就在李彬家中为奴,是个资格颇老的家奴,不过那老头活着的时候据说是个很厚道的人,从不仗着资格老欺压其他的家奴,可惜这个优良传统似乎并没有遗传到李福的身上,这个面上和和气气的管家是个待人相当苛刻的家伙。在观察府中,除了李彬一家人以及三位幕僚“先生”之外,几乎没有他不敢欺负的人。

    像李文革这种干啥啥不行的新人,更是李福大力欺压的对象。

    责骂羞辱和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李文革即使想要扭转这种局面也很不容易,毕竟作为一个从事体力活的家奴体力这么差也确实说不大过去。

    家奴中也有等级,也有阶层,而李文革无疑处在整个等级体系的最下层,因为他是进府最晚的家奴,也是干活最差劲的家奴。

    在这个微型的社会体系中,李文革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只有李彬身边伺候的书童李护儿心肠好一些,经常给吃不饱饭的李文革偷偷带一些吃的,这倒不是因为李护儿的心肠特别好,而是这个身材同样瘦弱的少年很喜欢听这个曾经的流浪者讲述他流浪生涯中那些千奇百怪的见闻故事。

    李护儿掌管李彬的书房,又识文断字,李福惹不起,于是他便采取在事后更重地责罚李文革的方式来表达对这种私下交流的不满。

    对此,李文革忍了下来。

    一天三顿稀粥是无论如何吃不饱肚子的,因此每天李护儿带来的粗粮面饼就变成了李文革保持体力的重要补给物资,更何况,和李护儿之间的交流是他在这万恶的旧社会里唯一的一点精神安慰。

    这样无望的生活整整忍了一年,李文革终于迎来了他家奴生涯当中的第一个转机。

    广顺元年八月,定难军李家的党项铁骑再次大举南下,对延州境内的十个县进行疯狂的抢掠和扫荡,延州州治肤施县东西两城同时戒严,总兵力只有两千多人出头的彰武军龟缩在城中不敢出城应战,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连发四道命令,却没有一支军队肯服从命令出城。

    大怒之下,高允权停发了抗命部队的薪饷。

    没有工钱拿,那些面对党项大军畏如豺虎的军官们立时变了一番嘴脸,他们串联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在当晚发动了兵变,哗变的士兵封锁了东西两城的城门,亲自驻守西城的高允权派了自己的儿子延州衙内指挥使高绍基和副使张图统帅着几百亲信兵丁四处平乱,而东城却被叛军占据,负责留守城中的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成了光杆司令,当他接到高允权的命令去平叛时,手中一兵一卒都没有。

    这个年近花甲的观察判官是个颇有勇气的的人,他当即召集了八个家奴(最为身强力壮的八个),昂首告诉他们,愿意跟随自己去平乱的,将在成功之后获得一百亩坡田和两百贯铜钱的赏赐,如果愿意,他们将脱去奴籍成为自由的农民。

    然而面对正在满城打家劫舍的乱兵,所有的家奴们都战栗着不敢应声。

    正在铡草喂马的李文革就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对观察大人说了一句话:“小人愿意去!”

    于是,这个身材瘦小的新晋家奴便披起了观察府中唯一的一套盔甲,拿起了一柄锋利的短刀(长大的兵器他拿不动),跟随着李彬冲出了府门。

    多少年以后,当《周书·北唐世家》的修撰者们被允许翻开被列为大周帝国最高政治机密的《圣述纪》时,这些一直在追溯推测北唐执政王出身来历的史学家们惊愕地发现这位开创了时代新纪元的伟大人物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李彬不会死的,因为他将死于两年后的高绍基之乱,这是历史。既然他现在不会死去,那么跟着他去平叛就应该是安全的……”

    实际上,在当时,除了这个简单的理性判断之外,李文革还有着另外一份不为人知的感慨和冲动——如果我能在这场变乱中存活下来,那么我将摆脱目前的悲惨境遇;如果我不幸死去,也同样可以摆脱目前这种生不如死的窝囊处境,毕竟作为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我早该死了……

    就这样,一个身材瘦小的穿越者,披着一套和他的身材相去甚远的铠甲,保护着他那身穿绿色官袍的主人开始了九死一生的平乱壮举。

    那场大乱让延州人记忆犹新,乱兵们手持简陋的武器装备砸开了各家各户的家门,抢夺他们的财物,淫辱他们的妻女,甚至剥夺他们的生命,纵火焚烧他们的房屋……

    这一切直到那个身材瘦小的救世主开始当街杀人为止才告一段落。

    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李文革那天提着一柄短刀在东城的大街上连续刺翻了九名乱兵。

    乱兵们的装备很差,不但没有铠甲,连手中的兵器都大多是生锈的废铁,还有相当多的士兵手中拿着的是削尖的木棒,相比起李文革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利刃,这些简陋的装备几乎可以看做空气。

    乱兵的军官们装备得比李文革要好些,可惜这些军官是绝对不肯自己亲自上街拼命的。

    李文革不懂什么兵法,不会什么武艺,甚至连力气都没有多少,在二十一世纪军营当中所受过的简单训练只让他对人体的骨骼构造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就凭着这么一点点优势,他当街刺杀了九名乱兵。

    当短刀从第一个乱兵的锁骨中间空隙刺下去的时候,李文革的手不能遏止地拼命的抖着。

    那个乱兵的血喷溅出来,顷刻间染红了他的面孔。

    当他的短刀当胸从一个乱兵的两根肋骨中间刺入心脏的时候,李文革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四周围的惊呼和惨叫声了。

    当第三个乱兵捂着被割断的颈动脉狂叫着倒下的时候,李文革的手已经不再抖动,他的目光已经冷冰冰转向了下一个猎物,对四周歪歪斜斜射来的几支箭杆视若无睹……

    《周书·北唐世家》:“广顺元年八月乙酉,延州乱,兵众啸聚东城,王时为延州观察判官李彬僚属,扈从在侧,当街刃九人,身背数矢,阖城惊惧,彬许乱兵以饷,遂平……”

第一章:穿越者(2)

    当浑身是血的李文革被年近花甲的观察大人亲自背回府中的时候,阖府的奴仆们以及李彬的一子一女三名幕僚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李文革在李彬的卧室里整整躺了十几天,这些日子除了李观察自己每日前来探视他的伤势之外,众奴仆更是将李文革当主人一样供奉,伺候得无微不至。

    谁也想不到李文革瘦瘦小小一个人,竟然能在那样的时候变成一个杀人的魔王。

    连李文革自己都没有想到。

    跟随李彬出府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将如何应对这场历史上并无记载的变乱。或许是街市上惨烈的呼号和熊熊的火光刺激了他,又或许是来自文明社会的道德良知让他对乱兵的兽性忍无可忍,当一个乱兵用削尖的木棒插着一个尚不足月的婴儿挥舞着示威的时候,李文革只觉得一阵热血涌上了头部,这个乱兵成了他短刀下的第一个亡魂。

    看着李福那近乎战栗的恐惧目光,躺在床上的李文革终于确信,这个可恶的管家未来再也不敢欺压自己了。

    养伤的李文革比较挂念的一件事是李彬的赏格究竟能否兑现,一百亩坡田和两百贯铜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虽然李文革并不会耕田,但是他却希望自己能够用它来回报和帮助那些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人——他已经决定要分五十亩田给李护儿。

    然而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他爬起床来,李彬就带了一张质地相当不错的麻纸来到他养伤的卧榻前,这张纸上写着一行简短的字句“授XX州X氏名X者彰武军陪戎副尉秩从九品下,敕,大周广顺元年二月初四。”,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具署签名,从中书的房官直到兵部的郎中、员外郎,应有尽有,具名的人中官衔最大的是兵部侍郎陶谷,在麻纸的中下部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李文革到这个时代只有一年,虽然大多数通用的繁体字已经认得差不多了,但对印章上的大篆还是有些陌生,看了半晌才模模糊糊地看明白印章上刻的是“尚书兵部告身之印”八个字。

    “陶秀实也是关中人,诗文做得平平,为人却也还厚道,这样的敕牒,从陪戎副尉到致果校尉,兵部共发了三十六份给延州节度。”李彬一面当着李文革的面研墨一面用十分平淡的口气说着。

    李文革完全无语……

    陶谷……《风光好》的作者,如果说他的诗文都只能算“平平”,在李彬眼里究竟什么样的诗词才算是“比较好”的呢?

    不过他没心情想这些了,李彬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李文革前世虽然并不是历史专业,好歹历史论坛泡了有四五年的时间,“敕牒”这东西是什么还是知道的。

    这是中央政府给各级官员签发的委任状,由中书拟具,尚书签发,空白的地方是留给地方藩镇填写人名用的。

    李彬说兵部发了三十六份这样的敕牒来延州,也就是说,中央政府分给了彰武军三十六个不同级别的军官名额。

    只不过,按照道理,这东西理应在彰武军节度使延州之主高允权的手上,李彬区区一个七品判官怎么会有这东西呢?

    似乎知道他胸中的疑问,李彬一面拿起毛笔蘸墨一面语气十分轻松地说道:“这样的文书老夫手中有六份,高侍中年初便要我具名推荐,我也一直想举荐几个武出身,奈何一直未得其人,你是第一个!”

    高侍中就是高允权,这一年的年初,郭威在汴梁登基称帝,建立大周,改元广顺,一向作为延州藩镇和中央朝廷之间联络人角色的李彬继四年前出使河东之后再度出使开封,向郭皇帝献上了延州藩镇的敬奉表章,换来了三十六份武官敕牒告身文书,并且额外为高允权请来了检校太师和侍中的册授。因此自年初开始延州藩镇上下一至改称高允权为“高侍中”。

    就在李文革发怔的空挡里,李彬落字,在敕牒上填下了“赵州,李文革”五个字。

    关于自己那莫须有的身世,李文革当初刚刚获救时颇费了一番苦心,他之所以把自己的祖籍设定在河北赵州,倒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仅仅因为李是赵州这个地方首屈一指的大姓,枝枝蔓蔓实在太多了,毕竟几百年前“赵郡李”可是个令大唐开国的几代帝王们都又羡又妒的响当当名号呢!

    至于族氏宗谱——四年前契丹铁蹄南下,族人被屠了个干干净净,自己一个人孤身逃了出来,如今在世上已然是穷竭一身举目无亲了。

    这也不算说谎,在这个时代,李文革绝对称得上举目无亲,连他的十八代祖宗都还没出世呢。

    李彬填好了敕牒,平铺在案子上晾干,随手又抽了一张纸出来——那是印着李文革鲜红手印的卖身契,当着本主的面,李彬将这张质量粗糙的纸撕得粉碎……

    “李文革,这是老夫最后一次直呼你的名讳,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李某人的奴仆,不再是卑贱的等下之人,你是我彰武军的队官,是延州节度辖下的陪戎副尉!”

    这是李彬离开李文革的“病房”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文革就这样成为了延州藩镇的一名军官。作为一名九品武官,李文革开始拥有自己的月俸了,理论上,从九品武官的月俸有三十石,按照这个时代那高得离奇的米价,刨去单领的酱菜和食盐之外,换算成铜钱应该有十八贯之多。对于李文革这样一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而言,这已经是极大的一笔财富了。

    然而实际上李文革每月拿到手中的只有不足两贯铜钱,当然,这点钱也足够他把自己喂饱的了,这时候的李文革开始有点理解这个时代的军队为什么动不动总要闹哗变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钱,就连军官们养家糊口都很困难,更不要提那些饷钱远低于军官的士兵们了。

    衣食足乃知荣辱,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任何对士兵的军纪要求都是苛刻而不实际的。

    像李文革的时代那支长途跋涉两万五千里为信念和信仰而战的红军,绝对属于超时代的产物,在文化水平相对低下的时代里铸造出一支这样的军队是不可想象的,只能说,那个时代的某些人的能力超出了正常逻辑的判断范畴。

    因此延州藩镇的士兵军纪差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市面上的公开抢劫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延州的军法机关和御史监察机关对此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军官们的收入微薄,因此在军队中杜绝贪污腐败几乎是不可能的,延州几乎没有不吃空额的军官,延州节度府对这种情况并不禁止,这种文化自中唐以来已经盛行了将近两百年,对于一种已经延续了两个世纪的顽固习惯,任何人去撼动它所需要的都不仅仅是勇气。

    唐末以来关中兵祸连接,本来人口便一直在减少,延州的情况更为特殊,自从北面占据四州之地的党项李家兴起之后,这块原本算是关中膏腴之地的土地便开始面临严重的军事威胁,数十年来中原王朝轮替军阀争战,石敬瑭活着的时候对这片地方还算有点控制力,但是自从契丹铁蹄南下黄河,五年来党项的活动大大加剧,几乎每年秋高马肥之际党项人都会大举南下,抢夺延州农民辛苦一年的劳作果实。

    这种年度劫掠与契丹的打草谷并不相同,朔方军冯家和彰武军高家是党项劫掠的主要目标,这种劫掠的目的并不是非计划性纯粹抢劫,当向人每次南下,除了精锐的骑兵部队之外,总会裹挟大量的汉人奴隶,这些奴隶会成片成片抢割延州的农民们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庄稼,这些粮食对不事农耕的党项人而言是必要的过冬物资。

    朔方冯家的军事武装相对强大,有着将近万人编制的作战部队,即使是在关中地区所有的藩镇当中,冯家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是延州高家就要相对若得多了,彰武军全军兵力不过两千人出头,作为传统的延州军阀,高允权并非不想扩充自己的军事实力,如果没有党项的威胁,这或许不算什么难事。延州十个县,总人口将近三万户,供养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还是绰绰有余。但是在党项人的威胁下,延州的所有农户都人心惶惶,每年都有上千户农人抛弃家园南逃,成为流民。

    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高允权的扩军计划只能是纸上谈兵。

    这也是延州节度府不肯给军官和士兵发足额饷俸的原因,关键时刻没有必要的物质刺激,根本没有士兵肯上战场去卖命。然而事实上讽刺的是,越是这样,彰武军的战斗素质下滑的就越快,彰武军在战场上见到党项人的骑兵就立即崩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了,最近一次带队的军官们甚至连城门都不愿意出,被彻底激怒的高允权停发了全军的月俸,于是引发了广顺元年八月的兵变。

    彰武军目前编制了五个营的作战部队,每营编制了五个队,每个队编制兵员五十人,加上每营隶属的斥候队和直辖于衙内指挥使的斥候大队,理论上应该有一千六百人的正兵。

    但是实际上,彰武军五个营的总兵力也就是一千人出点头,将近六百人的空额被各级军官吃掉了。

    按照标准配置,每个队都设置一名仁勇校尉作为队正,一名陪戎校尉作为队副。

    但是实际上,目前彰武军每队顶多有一名陪戎校尉作为队正,只有不到半数的部队配置了队副,而这些队副全部没有军阶委任。

    李文革被衙内指挥使司分配到了左营丙队,不是做队副,而是直接做队正。

    原因很简单,左营丙队此刻还没有队正。

    左营丙队的队正,一个叫做丘胜得的陪戎副尉,在八月兵变那天被李文革当街刺杀。

    于是,后周广顺元年九月,李文革身披李彬赠与的铠甲来到了彰武军左营丙队,正式就任该队队正,这也是彰武军建军以来丙队的第三位队官。

第一章:穿越者(3)

    左营丙队编制了五个什长五个伍长,满编制人数应该是五十个人,但是实际上当李文革来到丙队走马就任队官的时候,丙队全队的兵力只有编制兵力的一半,一共只有二十五个人,加上军官是三十个人。李文革一到,队里资格最老的什长,已经四十四岁的周正裕就第一时间献上了自己代管了二十来天的花名册,面对李文革的疑问,这个老兵油子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解释了个清清楚楚。

    五十个兵员,前任队长丘胜得吃掉了十个名额(据周正裕说这是彰武军中的平均水平,丘队正并没有多吃多占),五个什长每人吃掉两个名额,五个伍长每人吃掉一个名额,整整一半的战斗兵员便被队里的十一个军官你一口我一口生生吃掉了。

    周正裕并不像队里其他的军官那样惧怕李文革,在他看来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似乎对很多人情世故都还不太通晓,作为队里公认的老大哥,周正裕自觉有义务帮助李文革尽快熟悉情况。

    检查完了兵员,李文革向周正裕表示他要检查一下士兵们的装备兵器,问周正裕可不可以命令士兵们整装列队。

    周正裕愣了好一会才弄明白李文革的意思,不好驳新上司的面子,这个中年“老”什长只好分头去通知各什伍的带队军官。

    李文革耐着性子等了足足一个半时辰,什长伍长们总算把放了羊的士兵们找齐了,二十多人排成稀稀拉拉的横纵队型,大眼瞪小眼地等待着他们的新任长官的检阅。

    惨不忍睹……实在是惨不忍睹……

    这就是李文革对这支“军队”的评价。

    只有一半人穿上了彰武军的黑蓝底色服装,另外一半人的服装什么样都有,有七个人头上的毡帽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什长和伍长们手里拿着形状各异但却同样锈迹斑斑的长铁片状物什,士兵们清一色手握一端削尖了的木棍,木棍的粗细长短各有千秋,甚至有一个士兵手中的木棍弯得怎么看怎么像一把弓……

    整个丙队找不到一副像样的铠甲,连最粗糙简陋的皮甲都没有。没有头盔,甚至连那种薄铁片制成的鏊头都一顶没有,除了士兵们手持的这些武器之外,库房里还有两副虫蛀鼠咬得不成样子了的弓,但却连一支箭都找不到。

    这就是李文革新接手的部队的人员装备情况。

    李文革仔细端详着他的士兵们,这些士兵年纪从十五六到四十出头都有,足足拉开了有二十几岁的样子,年纪虽然差异巨大,却是一样的面黄肌瘦,一样的无精打采,一样的目光空洞……

    这样的兵要是能打仗,老母猪都会上树了。

    这就是这支号称延州“骄兵悍将”的彰武军左营丙队留给李文革的第一印象。

    队中现役的十名军官,更是令李文革大开眼界。

    周正裕是个在延州当了将近二十年兵的老兵油子,也是延州的“四朝元老”了,平常笑眯眯跟谁都是一团和气,有什么事情的时候第一个缩起来,二十天前的兵变,丘胜得典兵上街,他就跑得没了踪影。不过在丙队里,这个周什长却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物,丙队前两任队正都对他信赖有加,只要他在,什长伍长和队官之间的关系就绝对出不了岔子,他总能左右逢源上下弥缝个大面上过得去。

    总之,要搞“团结”这个人是把好手。

    刘衡的脾气和周正裕正好相反,这个人在队里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什么事情都喜欢斤斤计较,平日里便是半个铜子的亏都不肯吃,谁要指望着想从他那里占点便宜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据说此人当兵将近七年,已经攒下了十余贯钱的家底,此人最大的梦想是十几年后能在延州城中开一家当铺。

    狄怀威是个赌棍,身上随时都带着两副骰子,这位什长倒是不怎么贪财,只是在营地里几乎每天都在拉着士卒赌博。他所统带的什几乎没有不会赌的士兵。

    梁宣是个狠角色,从来不买上司的帐,口角起来说急了拔出破铁片就砍人,一言不和就拳脚相加;队中除了周正裕,他几乎谁的账也不买。此人武艺一般,只是身长体宽,体力比较好,一般打起架来比较占便宜。

    高万青是个比较特殊的人物,此人是高氏族人,论辈分还在高允权之上。这高万青早年间倒也还算家业丰厚,只是经不住他有一桩败家的毛病。此人是个色中饿鬼,一日没有女人便过不下去日子。因此没几年家业便被败得干干净净。走通了延州节度的门路,跑到彰武军中做了一名校尉,奈何他死性不改,仍旧夜夜醉宿勾栏,有一次竟让老鸨子催债催到了衙内指挥署去。高家族门震怒,当即削去了他的门籍,贬到左营丙队来做兵头。

    相比起这五名什长,五位伍长的年龄要轻上许多,社会背景也要单纯上许多。

    魏逊是伍长中年纪最长的,今年二十四岁,这是个颇有大哥风范的家伙,据称他从军前乃是延州东城有名的泼皮无赖,人称“镇两城”。此人年纪不算太大,却是个气度不凡的家伙,平日里银钱粮米过手的不少,却从来不吝啬守财,大多分了给手下人换吃喝。延州地下黑社会不少,除了暗中得到高家支持的盐社之外,魏逊手下的破皮无赖们便是第二大势力。后来若不是和盐社之间起了冲突,延州节度府最终对其采取了行动,魏逊被发遣到左营来充军,只怕此刻还在城中作威作福呢。

    凌普和杨利两个人原本是魏逊的手下,自从事败后跟着老大一道充军来到了左营,这几年凭借着魏逊地影响力也做了伍长。

    二十岁的沈宸是左营丙队当中唯一的“知识分子”,这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的父亲原本是延州军中的一名队官,这位沈队官是个颇有主意的人,很有些远见,他以为乱世断然是不能持久的,天下太平以后终归还是读书人比较有出路,因此便送自己的独子进富家学塾去帮读,直到前年这位沈队官在一次与党项人的战斗中不幸战死,沈家断了生计来源,沈宸才迫不得已进了彰武军当了兵。知识分子从军就是不太一样,目前丙队当中只有沈宸的伍编制了四个人,似乎可以算是满编制了;而且在二十天前发生的兵变中,这个伍是丙队唯一一个没有跟着丘胜得冲上街头的伍。

    和沈宸同岁的陆勋是原延州衙内指挥副使陆甘的儿子,他的老爹原本是原延州节度使周密的亲信,在四年前发生的兵变当中被乱兵乱刀砍成了肉泥。陆勋当时躲在家里逃过了一劫,后来通过彰武军中的一些长辈便也进了左营当兵,如今也当到了伍长。

    见识过了这些下级军官们五花八门的履历,李文革捧着头整整想了一夜,总算理出了一个大体的整顿头绪。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支部队目前根本就称不上是军队,不要说打仗,就是拉出去搞一个十公里武装越野,是怕能有十个人跟着跑回来就不错了。

    但是李彬却不这么看,李文革是李彬荐出去的第一个军官,而左营丙队是李彬手中接触到的第一支军队,不管李文革是怎么看的,李彬对这支“军队”寄以厚望。

    在这个有兵就是草头王的时代,作为文官的李彬自然明白手中军权的重要意义。之前在高家上下的把持下李彬对彰武军基本上没有任何发言权。但是这一次因为李彬以超乎常人的胆色和气魄平定了东城的兵变,使得高允权大喜之下破天荒第一次允许李彬推荐一名队官到军中任职。作为在这个时代沉浮了几十年的老官僚,李彬自然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

    要让李彬满意,李文革新官上任的这三把火是必须要烧的。

    “各位同袍,之前的事情我不管,自今日起,兵肉兵血诸位不能再吃了,每个士兵每月一石的口粮必须足额供给,伴食钱也要给足。”

    李文革一句话,立时在在场的九位军官当中引起了一阵鼓噪。

    军官饷钱本来便不足,再不让吃空额,大家还过不过了。

    畏于李文革当街杀人的赫赫威名,这些丘八们不敢立时翻脸,但叫苦声当即爆发出来,不绝于耳。

    “你们每月从兵士身上拿到的钱粮进项,本队按银钱补给你们,空额绝不能再吃!”

    李文革面色温和,但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听到这句话,临时充作会议室的土坯房内立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之间,周正裕咳嗽一声,开口道:“李陪戎这是体恤下情,小人代士兵们心领了,只是十位同袍的饷资加在一起每个月要开销十五吊,让陪戎一个人破费这许多,小人等实在不忍。小人也听说过,陪戎原本也不是广有积蓄的人,一下子拿出这许多钱也不容易……吃丁额的规矩不是自高侍中才有的,丙队也不是陪戎自家的,陪戎自己贴钱于情理不合,也只怕上峰有些想法……”

    李文革默默地听着这个老兵油子说话,心中不住冷笑,面上却仍旧是木然的神色。他听得周正裕说完,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来,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了,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地上。

    随着一阵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脆响,整整十八吊锃明瓦亮的铜钱,便那么落在了地上。

    “这些便是诸位兄弟下个月的饷钱,诸位现在便可先领了去,这里面有两吊钱是周老哥的,其余剩下的,诸位可以拿去换些酒肉来,就算是本队请大家吃喝了!”

    周正裕等人冲着一地的铜钱咽了半晌口水,才迟疑着道:“小人每月不过六百钱的饷,加上两个丁额也不过才一吊八,陪戎一给就是两吊,这让小人怎么好意思?”

    李文革笑了笑:“周老哥不要不好意思,你当得的,自今日起你就不再是什长了,你是我丙队的队副,每月两吊饷钱,与本队一样!”

    “啊?”周正裕大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却听李文革又张口说了话。

    “周老哥空出来的什长一职,就由魏逊兄弟担当好了,自下月起,魏兄弟的饷钱也涨到一吊八,多出来的部分,我已经全都算在这里面了!”

    一直弥缝着眼睛装作打盹的魏逊这时方才睁开眼睛,略有些惊疑地看了李文革一眼,踌躇着没有说话。

    李文革也丝毫没有等他发表意见的意思,一口气连珠炮似地说道:“还有沈宸兄弟,和魏兄弟一样,也做什长。陆兄弟带的伍,自明日起给本队做亲兵。”

    他说到这里,眼睛才转向魏逊:“魏兄弟,空出来的两个伍长,便自你队里选两个老成的,明日带来给我过目便是!”

    “……陪戎……陪戎稍侯……”周正裕直到此刻才来得及打断了李文革的话,他一面擦着脑门上的汗水一面迷迷糊糊问道,“队里……队里没有第二个什长出缺啊……”

    “哦……这个啊……”李文革满不在乎地点着头道,“高万青髙什长今日没有来,本队点卯他不到,轻慢上官,因此他已经不是什长了……”

第一章:穿越者(4)

    “小辈,你凭什么罢老子的官?”

    若是不看高万青那副尖嘴猴腮的猥琐德行,仅凭这一句怒吼倒是能吓人一大跳。这一嗓子不仅令早已盘算好如何对付他的李文革诧异,就连一门心思看热闹的周正裕都吓了一大跳,虽说猜到这位高什长和这位做事情不管不顾的李陪戎之间必然要有一场冲突,但高万青一上来就兴师问罪,却还是令周正裕不提防间忡怔了一下子。

    “哦,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啊?”

    李文革已经卸了甲,现在索性连头盔都摘了下来,一脸轻松地随便拽了一把凳子,两腿岔开坐了下来,口气温和自如,与高万青的剑拔弩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这小兔崽子少说废话,老子这个什长是高衙内亲自封的,你有何权力罢老子的官?”

    高万青丝毫没有意识到李文革平淡神情中所蕴含的杀气,兀自大吵大闹地质问道。

    李文革冷冷一笑:“高衙内亲封?可有敕牒告身?”

    高万青一愣,他这辈子半个芝麻官都不曾捞到,李文革说的这东西他别说见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下便呆在了那里。

    “……没有敕牒告身也就罢了,可有官凭印信?”李文革继续问道。

    “……”

    “你一个什长,一无官秩二无印信,连未如流的小吏都算不上,本队免了你,难道还越权了不成?”李文革的神情依旧好整似暇,言语间不带半分烟火之气。

    高万青伸了伸脖子,骂道:“你他娘的算个蛋,老子是高侍中家里的人,高侍中见了老子也要叫上一声叔公,你个贼奴敢砸老子的饭碗,老子让你明天小命就不保!”

    李文革眉棱骨轻轻一动,语气渐渐转寒:“好啊,你只要让高侍中来到我这军营之内,当着本队的面叫你一声‘叔公’,本队立刻复了你什长的差遣,若是没有,自明日起,只要在这军营之内再让本队见到你,八十军棍定揍不饶!”

    “你——”高万青被李文革噎得直抽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让高允权跑到军营里来管自己叫叔公……高万青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在高家族群内自己见上高衙内一面都要给那些高家奴仆塞上自己半辈子的积蓄,更不要说见高允权了。

    “……这个……髙什长莫要意气,李陪戎也不要动怒,万事好商量么,一个什长,值不得伤了和气……”可怜周正裕两面周旋,绞尽了脑汁想把今日这个尴尬局面化解了过去。

    李文革的神色认真了起来:“高万青,莫怪本队没有事先提醒你,你们闹哗变那日,本队在延州大街之上杀了九个人,其中有一个朝廷从九品陪戎副尉。队官我都杀得,你一个小小什长,我还没有放在眼里,今天只免了你的职,是便宜你了,你再若鸹噪,休怪本队刀下无情!”

    高万青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才意识到丙队这位新任队官的背景并不寻常,迟疑半晌,他哼了一声,恶狠狠说了一句“你等着瞧”便摔门而去。

    半晌,周正裕方才忧心忡忡地说道:“陪戎,此人心胸狭隘,若是当真去衙内指挥署搅闹一番,只怕于陪戎多有不便……”

    李文革微微一笑:“周老哥放心,此人外强中干,我料他绝不敢去指挥署罗唣,就算去了,高衙内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伤李观察的面子。”

    周正裕似乎还要说几句,李文革摆了摆手,道:“周老哥,小弟正有件事情要请教老哥,还望老哥能够尽言。”

    周正裕怔了一下,问道:“陪戎太客气了,有什么话尽管问,小人定知无不言!”

    李文革笑了笑:“说起来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小弟只是想请周老哥为我说一说我左营丙队的战史。”

    “甚么是‘战屎’?”周正裕迟疑了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问道。

    李文革哑然失笑,部队的文化素质太低确实是件麻烦事,只是此事现在却也急不得。他斟酌着词句道:“便是我左营丙队何时建队,历任队官是谁,都打过哪些场仗,都有哪些同袍阵亡,都有哪些同袍受伤,每战斩首几何,缴获几何,都是由哪位同袍获得,该士卒隶属队中哪个伍,哪个什……大体上就是这些,其他的我今日暂且先不问。”

    “陪戎问这些有甚么用处?”周正裕大张着嘴诧异道。

    李文革随手拿起了周正裕交接给他的花名册,耐心地解释道:“周老哥,这是你给我的册子,这册子上写着的都是一些干巴巴的人名和日期,我想要知道这些人名背后的故事,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做过些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周老哥如今已经是咱丙队的二号当家人了,这册子上日后少不了有你重重一笔,这册子最终是要保存下来,给写书著史的人去翻看勘察的,说不定多少年以后,你周老哥的事迹便会通过这样的册子被记录下来,被写进史书列传流芳千古呢!”

    周正裕更加惊讶了:“咱这样的小角色穷疙瘩,还能被写到书里边去??”

    李文革笑着点了点头:“只要咱们记下来,总有一天会有人把这些写成书的。”

    “……可是,这东西不当饥不挡寒,又有啥用呢?”周正裕对留名青史的兴趣似乎并不是很大。

    “一支没有战史的军队,是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李文革神色肃穆地说道。

    ……

    看着李文革报请任命周正裕为队副的公文,彰武军实质上的最高指挥者,高允权的大儿子延州衙内指挥使高绍基和副使张图不禁面面相觑。这份公文中同时还提到了其他几项人事任命,高万青的免职赫然在列,所不同的是除掉关于周正裕的任命是申请之外,其他几项都是报备,也就是决定已经做出了,只是报请指挥署备案而已。

    “此人没甚学问,手段倒是够干脆!”看着李文革那一笔歪歪斜斜的毛笔字,二十九岁的高绍基微笑着评价道。

    “此人竟是个泼皮——”张图却没有高绍基的涵养,冷着一张面孔道。

    “家奴出身的人,光凭一腔勇力,哪里摆得平军中的事?”高绍基含笑摇头。

    “不能任他这样胡折腾!”张图冷冷说道。

    “还能怎么样?现在就免了他的队正职务?”高绍基苦笑着道,“远谋,你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李彬那老匹夫这一次平了东城的兵乱,占了一个大大的彩头,那个奴才的队正职务,是侍中不得不给他的。现在刚刚授职没有几天就拿掉,不要说李老匹夫,就是侍中那里,我们这一关都过不去。爹爹现在对那老匹夫颇为宠信,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汴梁那边皇帝走马灯似得换,爹爹能够保住延州节度的位置,也多亏了那老匹夫纵横折冲,说起来这一次只给了他一个陪戎副尉和一个队正的实职,只怕爹爹他老人家心中,还颇有些过意不去呢!”

    “那难道便看着那奴才在那里坏规矩?”张图皱起眉头问道。

    “也不尽然!”高绍基冷笑着道,“这一次李彬的面子不能不给,虽然钱饷粮秣都是由我们掌握,李彬或许能够自己补贴一些,他想把这支兵变成他李家私兵是一定的,这年月谁都想要军权,李彬也不例外。只不过光有钱粮没用,调兵权置兵权全都在咱们手上,要做手脚还是极方便的。先找个由头把这个队的编制压制死,让他不能扩兵,再找机会把他们调到北面去打定难军,借党项人的手消灭掉这个泼皮。”

    “那家伙会这么傻么?”张图心中总觉不妥。

    “他若抗命不肯去,那我们撤换他老匹夫便再没有话说了,他不是一直标榜‘设军当保境安民’么,总说我们‘糜费民脂民膏’,这回轮到他自己,看他还有何话讲!”高绍基悠闲地道。

    “果然是妙,带着二十几个人去打党项,出战是死,不出战违抗军法依旧是个死,衙内果然妙计!”张图咧嘴笑道。

    “倒也还要不了他的命,到时候他果真不出战,我们只能免了他把他交还给李彬去发落,当场行军法杀掉。侍中会责怪我们太不给李彬留面子,那些指挥和队官处,也说不过去,彰武军成军四年多了,还没有当真行军法杀过哪个军官呢。真个杀了他,恐怕会引起军官们人人自危,一旦因此再激起一场兵变,就太不划算了……”高绍基看了张图一眼,这个副使听话是听话,就是脑筋转得略略慢了些。

    “他有钱有粮,招齐五十个人其实是不难的,说起来不让他扩兵,言不正名不顺啊!”张图又皱起了眉头。

    “这个简单,让陈家兄弟把他们的两个队都拉到东城去协助城防,指明与他们共用一个营房,丙队一共只有五间土坯营房,我就不信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高绍基阴冷地笑道。

第一章:穿越者(5)

    “你想好了?那一百亩坡田可是你自家的私产!”

    李彬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刚刚被列入延州武弁编制的前任家奴,似乎不相信刚才那番话是从此人口中说出来的。

    “想好了,观察,小人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如今又做了队官,每月皆有定额钱饷粮米,一百亩地于小人并无用处。与其将地荒废在那里,不如用来屯田养兵。观察让小人到左营去做队正,是让我去带兵的,不是让我去蓄产的。丙队虽然人数不多,但于观察而言却是在延州立身的根基,未来或许有大用处也未可知,小人的性命是观察所救,这身官皮也是观察所赐,只要于观察有益,小人并不在意田产……”

    李文革语气极为诚恳,其实有一半本也是他的心里话,对于他这个五谷不分的穿越者而言,一百亩地就算给他了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军队定额粮饷不够,又要整顿军纪不能继续做土匪,除了屯田之外,他实在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好想了。

    李彬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心中有个大体的成算没有?”

    李文革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观察说,小人在家乡时,家中也颇有些田产,并不曾试得稼穑,目下只是有个粗略的想头,根本还没算过呢……”

    李彬点了点头:“难怪你会写字,平日里说话也不似平常下人那般直白粗俗……”

    他笑了笑:“若是水肥都合适,天时也做美,一亩坡田一年大约能产四百斤谷子,脱皮之后怎么也能剩下两百斤左右,一百亩地便是两万斤。一个队五十个兵,每个兵一年大约消耗粮食四百斤左右,五十个兵正好两万斤,再加上原有的饷粮,确乎够用了……”

    他顿了顿,摇着头道:“只是兵都拉去种地了,日常练兵必然要耽搁,这却如何处置?”

    李文革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兵是不会种地的,就算勉强种出来,只怕今年也不会有啥收成。我打的主意是招些佃户来种地,营中军士平时帮着干些体力活还马马虎虎,主要的时候还是要练兵。观察给的两百吊钱,小人一时也用不尽,便先用来招佃。这钱在小人褡裢里,终归是死钱,有了收成,才能变成活钱……”

    李文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你竟还有这般见识……”

    他捋着胡须感叹道:“老夫出仕为官也有三十年了,这死钱活钱一说却是第二次听到……”

    李文革吃了一惊,苦笑道:“观察说笑了,这道理商贾之家大体都是知道的……”

    李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商人向来不读书,他们虽然很会赚钱,你问他这钱为何越来越多,他们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就是读书人居多的朝堂之上,大多数人也都想着怎样加税加赋,怎样从小民百姓手中盘剥粮米银钱以充国库,真正能想着还利于民以图来日的,自唐灭以来也不过桑国侨一人而已,老夫第一次听到死钱活钱的说法,便是十年前在汴梁与他相晤的时候。”

    “桑国侨?桑维翰?”李文革惊讶地问道。

    对于这个后晋朝的权相,出卖燕云十六州的幕后黑手,李文革在自己那个时代可是久闻大名了。倒是想不到这位遗臭万年的大汉奸竟然还颇有商业头脑,更加想不到身在延州的李彬竟然会与此人颇有交情的样子。

    李彬点了点头,感慨地道:“平心而论,国侨持国的那几年,是天下黎庶日子过得还算稍好的难得时光了……”

    他自失地一笑:“我是真老了,和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的想法虽好,却不切实际啊……”

    他皱起眉头,掐指算道:“一百亩地若只用一户佃户耕种,每亩的收成万万到不了四百斤,最少也要用上两户以上的佃户耕种才行,只是两万斤粮食供一队士兵食用一年已然不敷使用,再加上佃户,明显不够啊,佃户也是人,也要吃饭,他们吃不饱没力气,哪里有精神伺候土地?”

    “再有,那百亩坡田都在卧牛山的山坡之上,引水用肥都不方便,乾佑二年至今,延州年年都要闹蝗灾,粮食几乎年年歉收。就算勉强收成了,定难军李家每年一到收割季节便要南下打草谷,卧牛山在延州城外,没有城墙保护,根本挡不住党项人的劫掠……”

    李文革笑了笑:“延河便自卧牛山脚下流过,取水虽然困难,总归还是有办法可想的,有五十个壮劳力在手里,就算用水桶往回打水,也不是做不到。蝗灾再厉害,总归不能年年闹,就是闹起来,想办法扑灭救护就是了,至于定难军——观察命小人练兵,本就是为了抵御党项人保境安民,历来是兵来将挡,士兵训练出来了就是为了打仗的,不打仗养兵何用。观察又不是要自己做藩镇,这一层想开便是了。只是耕地总要用牛,这却没处买去,靠人手去犁地,只怕两户佃户还不够呢……

    李彬定定地看了李文革半晌,忽地一笑:“老夫倒是小看了你的心胸志气了,也罢,既然你不想避战,愿意保护延州一方水土,老夫又何必在乎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听着,卧牛山上,共有老夫名下的田产一千八百亩,可惜都是坡地,下游的河谷地都是高家的田产,老夫虽然在高侍中面前说得上几句话,却也还没能耐去和高家人争田产。这一千八百亩地,平日里只有四百亩有佃户在耕种,府中日常用度便是来自于此。其余的一千四百亩,便全部交给你去屯田,老夫再另行补给你三百贯钱,由你去招佃户,牛的事情你不用担忧了,那四百亩田由十家佃户在种,他们那里有两头牛,也是老夫名下财产,你尽管借去使用,只要明年李家再来拜访之时你手上这一队兵能留下十个党项的人头,老夫便是明年阖府上下一年不吃不喝,也必供给你到底……”

    李文革大喜:“多谢观察慷慨……”

    李彬微微一笑:“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彰武军建镇至今已有五年,五年间全军斩获的党项人头都还不足十个,若非实在太不像样,我也不会向高侍中力荐你入军伍。老夫等着你给彰武军找回些许颜面,给延州黎庶一个交代呢!”

    李文革单膝跪下道:“小人晓得了!”

    李彬看了看他,并未伸手去搀扶,嘴角反倒展开了一个苦笑:“况且田土虽多,耕种需要的人力也便相对多了,你却到哪里去弄这许多丁户啊……”

    ……

    李文革没有在李彬府中用午饭,昨日左营指挥廖建忠便通知他今日午时过去议事,虽然延州军中军法废弛,但是新官上任且明确知道上头对自己极不感冒的李文革却还是觉得加倍小心一点总没过错。再加上此次在李彬处收获颇丰,他的心情也实在不错,自从上次舍命跟随李彬出去平叛之后,以往那悲惨的日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因此当他走进左营指挥所在院落的时候,口中竟然哼起了小调,那旋律分明是《南泥湾》……

    “李队官心情不错啊,你哼的是什么调子,是你家乡的么?”廖建忠一脸讥讽的笑容问道。

    李文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了屋子,看了看屋子里,除了廖建忠之外还坐着两名军官,却并不是左营的军官,他怔了一下,急忙拱手行礼:“廖御侮见谅,小人放肆了……”

    “见谅不敢,你是李观察府上的红人嘛……”廖建忠脸上仍然挂着讥讽的笑容,他见李文革见礼毕,摆手介绍道:“这两位是中营的两位队官,陈烨、陈耀兄弟,奉了指挥署的命令,过来左营协防的。他们的军阶和你一样,都是陪戎副尉,你们便以平礼相见吧!”

    李文革急忙躬身:“两位陪戎辛苦——”

    孰料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把头高高地昂了起来。

    李文革心中顿时大怒,只是这毕竟是军中,不能立时翻脸,自己这条小命在这个年代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也不能总是动不动就拔刀子拼命,当下只好忍着怒气呵呵笑道:“不知指挥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廖建忠轻咳了一声,哈哈笑道:“是这么回事,昨日我问过了那几个队的队官,那几个狗娘养的都推说队里人多,营房紧张,不好安排,便只好把两位队官和诸位弟兄们安排到丙队一起食宿了,还望李陪戎多照应些西城来的兄弟……”

    李文革当即一愣,队里一共便五间营房,二十五个人住本来便已经不宽绰了,现在居然又要塞进整整两个队的人来,这个廖建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看自己不顺眼,专程来给自己小鞋穿的?想想又觉得不太对,自己虽然在队里折腾了一番,却并没有得罪这位御侮校尉啊。

    廖建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嗽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支下派,总得应应景不是?”

    “哼”那个叫陈烨的瞥了廖建忠一眼,显然是对这位左营指挥这种将责任向衙内指挥署推的做法极为不满,他们是中营的队官,因此不必看廖建忠的脸色。

    李文革心中此刻哪里还不明白,廖建忠虽然和自己并不对付,但倒也还没有甚么恶意,此事多半是衙内指挥署的首尾,高大衙内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他心中冷冷一笑,高绍基,便让你再猖狂一年多吧。

    他憨厚地一笑:“禀指挥大人,小人今日正要来禀告指挥大人,小人想将丙队拉到城外卧牛山上去练兵,只是未曾请示廖指挥,不敢擅自行动。正好两位队官来协防,小人情愿将五间营房全都让出来给中营的袍泽们住,小人在卧牛山上有些薄田,是李观察所赐,在那边重新结营,正好顺便看顾,还请指挥大人允准……”

    廖建忠大吃一惊:“李陪戎,你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李文革笑了笑:“小人是认真的,多谢指挥大人关照了!”

    这句话其实是告诉廖建忠,我知道这件事的首尾了,不会把帐算到你头上。

    廖建忠沉下脸道:“李队官你可要清楚,驻扎在城外,不但要受流民强盗的经常滋扰,还有可能受到党项骑兵的攻击,若是定难军再次南下,你若不及入城,本营是万万不敢在没有高衙内手令的情况下出城增援你的……”

    廖建忠说话的语气虽然严厉,其实却是一番好意,提醒他出城扎营危险之极,很可能被高绍基借党项骑兵之刀杀人。

    这时那陈烨却哈哈大笑起来,粗声粗气地道:“既然李兄弟有这么一番好意,廖指挥便赶紧发令吧,如此皆大欢喜,弟兄们也不会闹意气了。”他和弟弟莫名其妙被派到西城来和李文革挤房子,本来便老大不痛快,此刻见李文革主动愿意腾地方,便忍不住起身催促起来。

    廖建忠却一直在踌躇,李文革不足道,但是李彬却是他一个小小指挥得罪不起的。

    李文革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宽慰道:“廖指挥放心,小人这个主意,是观察点了头的,有什么事情,小人一身担了,绝不会连累到廖指挥头上……”

    听李文革如此善解人意,廖建忠竟忍不住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来,他满怀忧虑地看了看李文革:“李队官心意是好的,只是事体重大,城外确实不安全,李队官不妨再考虑考虑再下决断……”

    李文革躬身道:“小人已经想好了,这两日便率领兵士们出城,请廖指挥允准……”

第一章:穿越者(6)

    “咚咚咚咚……”一阵密集沉郁的鼓声将全队的士兵都自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他们一个个探头探脑裹着被子向场院中张望。天才蒙蒙亮,却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在那里擅动军鼓。被硬生生从美梦中惊醒的人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一阵骂骂咧咧的抱怨声顿时从被充做营房的几间土坯房中传了出来。军营重地,此人大清早便来此撹闹,当真是胆大包天。

    “咚咚咚咚……”鼓声还在连续地响着,终于有几个胆大的家伙,胡乱穿起了衣服,钻出门去看个究竟。

    场院角落里有一面日常操练时用的军鼓,此刻正在被人一通猛敲的便是这面鼓,众人定睛看去,却见这面鼓前面站了两个人,均是身材瘦小,其中一个却披着一副沉重之极的铠甲,正在用力擂鼓。

    又擂了一会,那穿盔甲的人将鼓槌交给了没穿盔甲的人,自己向着营房方向走了过来。

    “军鼓再擂一通,还没有从屋子里面出来的人,就不再是我丙队的士兵了——”那人站在走出门外的士兵们面前,口气极为认真地说道。

    “娘唉,是队官大人……”一个士兵在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之后惊呼道。

    李文革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些衣衫不整满眼惺忪正在匆忙从屋子里面跑出来列队的士兵们,心中一下一下计算着时间。最先发现李文革的是新任伍长李德柱的伍,此人原先是魏逊伍中一个小卒,前几天被魏逊推荐做了伍长;然而最先穿好衣服跑出来站好了队列的却是新任什长沈宸直辖的伍,第二个则是陆勋的亲兵伍。

    在李文革心中默数到六百零一下的时候,全队士兵才列队完毕。

    最后入队的是周正裕等几名什伍军官。

    十分钟,李文革心中暗自冷笑着,自己已经尽可能高估了这支队伍的效率了,但最后这个结果还是让他颇为恼怒。

    十分钟,已经够任何一支敌军将营房彻底点着的时间了。

    见士兵们总算列队完毕,李文革挥了一下手,那边敲鼓已经敲得两臂酸麻的李护儿如蒙大赦般将手臂放了下来,扔掉鼓槌一溜小跑过来站到了李文革身边。

    李文革瞥了一眼队列,指着陆勋的亲兵队对李护儿道:“入列!”

    李护儿没有迟疑,迅速跑过去站到了亲兵队的队尾。

    人员到齐了,李文革清了清喉咙,冷冷开腔道:“击鼓进军,鸣金收兵,这是军中的规矩。这鼓声,对于咱们军队来说,便是开始,是起点,是起床的命令,是进军的命令,是冲锋的命令……”

    他咬着牙道:“今日不算,自明日开始,擂鼓一通之内,全队必须列队完成!这是军令!”

    他一面在队列前缓缓走动着一面压抑着胸中的愤怒说道:“一通鼓声一百零八响,一通鼓声之内还没有入列者,罚俯卧撑三十个,两通鼓内仍未入列者,罚六十个;三通鼓响毕,还没有入列者,从此不再是丙队的军士,打起包袱卷滚蛋——”

    军士们面面相觑,周正裕迟疑着开口问道:“陪戎,啥叫俯卧撑?”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扫视了众军一眼,缓缓道:“听我口令——全体——趴下!”

    军官和士兵们一头雾水地散乱着趴了下来,不知道队正究竟要干什么。

    “这是要干啥?”

    “鬼知道,队官大人抽风呢……”

    “是要打军棍么?”

    “不像,连个掌棍的都没有,难道队官亲自来打?”

    “那让咱趴下干啥?”

    “……”

    李文革冷冷看着趴伏在脚下的军士们,拖长了声调道:“让你们趴下,便趴成这个熊样子么?”

    他踢着一个士兵的肚子,骂道:“抬起来,肚子和腿不许挨地……”

    那士兵惶恐地尝试着将肚子和大腿向上一抬,不自觉地两臂一用力,身体便抬了起来。

    “对了……俯卧撑的第一条,便是趴下,除了手掌和脚尖,身体的其余部位一律不得挨地。”

    陆续地,军士们将身体撑了起来。

    李文革点了点头:“好,听我口令——将两臂撑直……”

    “好,听我口令——两臂弯曲,直至鼻子尖将将碰到地面,注意身体其他部位,不许接地……”

    “好,两臂再撑直——”

    “再弯曲——”

    “这便是俯卧撑,知道了么?”李文革低头看着士卒们问道。

    “知——道——了!”拖拖拉拉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

    “大声点,我听不到——!”李文革横眉立目吼叫道。

    “知道了——!”这一次稍好一点,李文革皱了皱眉,没有过分逼迫,他知道,目前对这些军官和士兵的要求还不能太严。

    他自己身穿盔甲也趴了下来,高声叫道:“我现在披着二十斤重的盔甲,你们身上则没有负重,现在跟着我开始做……”

    他努力地将双臂不断弯曲撑直,口中还报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作为一个政工军官,李文革在前世也还是非常注重体能训练的,一般这样的俯卧撑随随便便做上一百来个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如今来到这个时代,身体条件不济且不说,每天吃的饭食粗糙,提供不了多少足够的热量和维生素,再加上二十斤盔甲的负重,因此三十个俯卧撑做下来已经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他轻轻喘着气自地面上爬了起来,斜着眼睛打量着那些一个个有气无力做着屈臂运动的军士们。

    这样一支军队,需要怎样的训练才能练成一支合格的军队啊……

    ……

    这一日的早操终于结束了,李文革挥手命人将早饭抬了进来,看着士兵们没有命令便一窝蜂地涌上去争夺饭食,李文革又叹着气摇了摇头。他斜眼看见了陆勋正浑身湿淋淋虚脱一般准备回屋子去,他转了转眼睛,高声叫道:“陆伍长——”

    陆勋一愣,一路小跑来到了李文革面前:“陪戎有何吩咐?”

    李文革一把拉过了在自己身边发愣的李护儿,对陆勋道:“这是我的兄弟,名字叫李护,愿意跟我一起来军中历练,自今日起,他便是你的亲兵伍的士卒,平日训练值日,伙食粮饷,一如其他弟兄。不过你便不用额外再给本队安排勤务轮值了,有他在平日在本队跟前听用便可……”

    陆勋怔了半晌,这才抱拳应道:“喏——”

    早饭后李文革命兵士解散休息半个时辰,自己也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土坯房中,一面在李护儿帮助下卸着盔甲一面声调温和地轻轻问道:“护儿,累不累?”

    李护儿擂了半日鼓,又随着士兵们做了三十个俯卧撑,此刻双臂酸麻不已,只得强忍着道:“不累——”

    “鬼扯——”李文革笑骂道,“我都累成这德行你会不累?”

    他转过头淡淡地看着李护儿:“护儿兄弟,军中只有袍泽战友,没有血缘远近,你若坚持跟我来军中,每日便须与这些军士们一道出操训练,你的身板只怕撑不了多久。你是我李文革的恩人,让你跟着我吃这些苦,我于心也不忍。”

    李护儿跟着李文革来军中,是李彬的决定。李文革早就猜到李彬未必对自己会有那么放心,总要派一个人跟着自己过来,说是监视也好,说是帮助也罢,总之李彬是绝对不会对自己在军中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的。

    只不过李彬提出让李护儿过来,李文革还是有些意外,不过随即他便想通了。府中的家奴们大多和李文革关系不睦,派这些人过来会让李文革明显地觉察到李彬对他的不信任,在现在李彬正要更多倚重李文革的时候,绝不能给这位自己新培植的亲信大将留下这样的印象,因此派平日和李文革关系最要好的李护儿前来便是理所当然的了。李文革猜想来之前李彬肯定还和李护儿私下交代过些什么,比如要将军中的情况详细向他禀报等等。

    但是李文革对此早就想好了对策,只要自己将带来的人编入军中,用军中的纪律和规矩严加要求,无论谁来便都没有关系了。在军纪的捆绑之下,想私自离营都不可能,怎么还能回府去通报消息呢?在军纪废弛的彰武军中或许士兵可以随便离营上街,但李文革早已下了决心,这种情况在自己的军中决不允许。

    要改变这一点或许很不容易,但是李文革已经做出了准备将全队带出城去的决定,只要离开了延州城,只怕这些士兵再想私自跑出去就很难了,就算跑出去了,只怕想回城也要走上十余里路程。这样想瞒着李文革去通传信息几乎不可能。无论李彬派谁来监视自己,李文革都能够将其的每一步行动掌握在手心里。

    “哥哥说得哪里话,和哥哥一起出来历练,是小弟的福气。这一遭其实不是观察的差遣,是小弟自愿来与哥哥一道从军,实是指望着日后也能似哥哥一般立下些功劳,脱去奴籍,说不定还能置下一些田产积蓄……”李护儿说着,眼睛渐渐发亮,手也有些颤抖,显然有些激动不能自制。

    李文革却有些发愣,他有点拿不准李护儿所言究竟是虚是实。

    便在这时,却听门外有人轻声问道:“陪戎大人在么?”

    李护儿立即转身,略带警惕地问道:“谁?”

    “小人魏逊,有些事情想要禀告大人——”

    李文革一愣,随即开口道:“魏什长请进,本队正在卸甲,却是不恭地很了……”

    “不妨,不妨……”

    随着话音,魏逊推门弯着腰走了进来,毡帽在他手中拿着,随手又将房门关上了。

    “魏兄弟有什么话,尽管对本队说。自就任以来,我本待和众位兄弟一个一个聊聊天的,奈何一直未能得空,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好好拉拉话……”李文革挥手命李护儿站到一边,伸手拉过一张胡床,招呼魏逊道:“魏兄弟坐,不要拘束……”

    魏逊脸上带着些许不安,在胡床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李护儿,却一句话不说。

    李文革一怔:“魏兄弟可是有体己话要和本队说?”

    魏逊点了点头:“正是,还望陪戎……”,一面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李护儿。

    李文革哈哈大笑:“你不认得他,这是我兄弟,刚从老家来投奔我,不必有啥顾虑,咱们当兵的,每日一处吃一处睡,还有甚么事磨不开面子?就是老婆偷汉子,说出来虽然难为情,也只有袍泽们为你打报不平的,不会有人取笑与你……”

    魏逊这才释然,他开口道:“当日陪戎提拔小人做了什长,还不曾谢过陪戎的大恩……”

    李文革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轻轻应道:“那也没甚么,你魏兄弟向来人缘好,这一个队里面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军士和你相好。除了沈兄弟那伍人马之外,你魏兄弟的话在队里比哪个什长都要好使,让你做什长,也是众望所归。我初来丙队,军心总是还要顺应的……”

    魏逊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在地方上做泼皮时留下的坏习气,便是好交个朋友,陪戎一来队上便提拔了小人,小人心中好生感激。我们这些混过帮社的人,最讲究个义气,陪戎看重我姓魏的,我也不能对不起陪戎。小人知道,陪戎心中,是有大志向的,小人在地方上混了许多年,自认这双眼睛看人还是准的,陪戎不同于以前的丘陪戎,这个小人心中明白……”

    李文革笑了笑,却没接魏逊的话头。

    魏逊迟疑着说道:“只是陪戎还不熟悉队中诸位什伍的心性品行,有些事情,本不是小人该管该问,然则若不对陪戎明言,小人却觉得有些对不住陪戎的器重……”

    “魏兄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李文革目光炯炯,盯着这个年纪不大却是一副圆滑世故模样的什长问道。

    “有人对陪戎极为不满,暗中商议着要给陪戎惹些乱子……”

    “哦?”李文革皱起了眉头,“是什么人?”

    “配戎恐怕不知道,周队副在队中颇有些影响,许多人唯其马首是瞻。周队副本人是个滥好人,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有些指望着他的人对陪戎不满,想要有所举动,不利于陪戎……”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观察着李文革的脸色道:“本来小人以为没甚么大不了的,只是方才用饭的时候,梁宣拉着沈宸去说了好一阵子话,小人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不过看梁某的脸色,似乎很是不善。沈宸这人素来与队中的人不大合得来,大家一般也不去理他。此番梁某连他都要串联游说,小人以为事情似乎不大妙……”

    李文革的眼睛眯缝了起来,语调拖长问道:“那么魏兄弟以为,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梁宣自恃勇力,想要刺杀大人,到时候只要队中弟兄一起出面将罪责扛下来,按照彰武军中的惯例,指挥署和营里是不会追究的,大不了再派一个新队官来便是了……”魏逊压低声音说道。

    “想杀我?只怕不容易吧?”李文革冷笑着说道。

    “他们想半夜纵火焚烧陪戎的房子,到时候只要报一个火灾,大家便都无事了……”魏逊舔着嘴唇轻声道。

第一章:穿越者(7)

    “这位魏大哥却是个好人……”待魏逊离去后,李护儿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道。

    “好人?”李文革不禁哑然失笑,他含笑看了眼前这个前任书童一眼,心想难怪终日在李彬身边伺候,这个小兄弟在府中却仍然斗不过李福,无论是见识还是辨别力,李护儿都差了些,从这个角度来讲,李彬让他来监视自己,实在是选错了人。

    不过想起李护儿适才说话的神情,李文革又有点犹豫,他不得不承认,李护儿说的不太像假话;况且李彬此人历史上的记录虽少,却并未留下权变手段方面的恶劣名声;最终此人在延州的内部斗争中败北被高绍基灭门,起码也说明了此人纵然有些权变手段也并不高明,否则就不会败在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手中了……

    自己是否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不是么?有人商议着要害哥哥,他来通传报信,若不是好人,怎会如此做?”李护儿脸色微红,怯怯说道。

    李文革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魏逊,他笑了笑:“我的好兄弟,我原先便说过,你待人太实诚,终归是要吃亏的……”

    他缓了口气,说道:“你注意没有,魏逊说了这许多话,其中不乏紧要言语,但是他却始终未说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有人要害我,却半句不提他是如何知道有人要害我的,而且不但知道是什么人要害我,甚至还知道这些人在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手段来害我,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古怪么?”

    李护呆了一下,分辩道:“可是……是哥哥没有问他啊……”

    “不错,是我没有问他……”李文革点了点头道,“魏逊也知道我不会问他。他一开始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这个人好交朋友,在队里面朋友很多,消息也灵通……哈哈,只怕就算我问了消息的来路,他也会用这一番话来敷衍我吧……”

    李护皱起了眉头:“不是如此么?我却以为是某个兵卒听到了他们的密谋,悄悄告诉了魏什长,他这才来告诉哥哥的……”

    “那正是他要给你造成的印象……”李文革古怪地笑道,“试想那些人密谋的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加防范让不相干的人听了壁角?魏逊便是消息再灵通,这样的消息岂是他能轻易打听来的?但是他却并没有骗你,因为他告诉你的内容是真的,他这人在队里消息灵通也是真的,只不过这两件事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罢了……”

    李护这才似乎有点明白的样子,却又诧异道:“那哥哥却又说他的消息不假,这么重要的消息却是哪里得来的呢?”

    李文革冷笑着重复道:“是啊,这么重要的消息,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他回过身,一面整理着甲叶子一面缓缓说道:“要把新来的队官赶跑,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些人会不和他这个在队里交下了半个队好人缘的实力派商议?怎么说都是在一个队里面一起吃了几年粮的人,相互之间怎么也比我这个新来的上司要亲近些。再说这件事情做下并不难,但是要想瞒住却不容易,无论怎么说,在军中刺杀上官这个罪名还是很重的,所以梁宣才要去找沈宸,并不是指望沈宸抐能帮他的忙,而是希望他在事后能够闭嘴,只要众口一词,指挥署和营里面又本来便对我这个陪戎副尉捏着鼻子,只怕此事便会不了了之了吧……”

    “可是,姓魏的图的却是个啥?”李护儿更加不解了,“他既然言语中处处打埋伏,说的却又是实得不能再实的实情,这却又何苦呢?他便是把事情照实说了,哥哥也不会追究他什么责任。他这么含含糊糊,于他自己并无必要啊……”

    “兄弟,你说到点子上了——”李文革笑着拍了拍李护儿的肩膀,“魏逊图的其实不是我的信任,而是我的依赖……他知道,我初来乍到,对队伍里的情况不甚了解,需要一个人给自己做耳目,更加需要一个人帮助我管好这些熊兵。我提拔他做了什长,但是他并不满意,他现在瞄上了周正裕的位置,想取此人而代之,这便是他心中希图的东西……”

    说罢,李文革摇了摇头:“周正裕在军中十多年了,梁宣刘衡狄怀威他们都听他的,魏逊想拱倒他,只怕不容易……”

    李护儿仰着头想了想:“哥哥不准备拿掉姓周的?”

    李文革笑了笑:“没有他的事情,我为何要拿掉他?”

    李护儿皱眉道:“可是他是主谋啊……”

    李文革哈哈大笑:“你如何知道他是主谋?”

    李护儿脱口道:“姓魏的刚才说……”

    说道半截,这个半大孩子大张着两口再也说不下去,李文革促狭地眨着眼睛冲着他直笑,笑得李护儿脸上越发红了,李文革这才慢悠悠开口道:“是啊,仔细想想,姓魏的刚才其实压根没说周正裕啥坏话,可是他却让我们都觉得,周正裕是此事的主谋,这事情难道不荒谬么?”

    见李护儿眼前已经有明显的金星在飞舞了,李文革笑着开始解释:“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梁宣对我极为不满,预谋要对付我,刘衡狄怀威他们可能也有份参与,于是他们便一道去找周正裕商议,在这些人心中,周正裕才是这队中真正的主心骨,为了壮声势,他们连魏逊也拉上了。不料在周正裕那里,他们的计划遭到了周正裕的强烈反对。一方面,我来丙队之后,给了周某不少的好处,另一方面周某见识过我拿下高万青的雷霆手段,而指挥署方面对此的默认更让周正裕认定我是一个得罪不得的人。因此周正裕把这几个不安分的人训斥了一顿,要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或许是因为实在怨气太深,又或是魏逊这个鬼东西从中挑唆了几句什么,又将梁宣的念头撩拨了上来,梁宣决定瞒着周正裕下手,这才继续出去串联,为善后预作准备。奈何魏逊心中另有打算,便来向我告密,他既希望经过此次的事情我能对他极度信任,更希望我感觉到在这个队里除他之外四面都是敌人,这样的话我不想重用他都不成了……”

    “……试想一下,今天晚间梁宣纵火,被我抓个正着。当然,除了梁宣,旁人是不会被抓住的。梁宣讲义气,万万不会将周正裕供出来,因此周正裕是不会有事的,但是我却认定了周正裕是幕后主使,是心腹之患,今后怎能再安心信用此人?因此纵然周正裕不会受到牵连,和我的疏远也是自然之事,那时候我在这个队里还有何人可以信用?当然便只有他魏逊这个威望出众对我又忠心耿耿的人了,如此又忠诚又能干之人,是你你不用么?”

    李护儿听得直咋舌头:“……这姓魏的心机也未免太深了点吧,就这么一件事情,让他生生整出这么多道道来……”

    说着他又用近似于敬神一样的目光看着李文革:“姓魏的是精明鬼,哥哥便是神仙了,这些事情一丝一毫没有能瞒过你的,小弟想,便是那戏文里说的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文革不禁又是一阵苦笑:“看穿这点小伎俩算甚么本事,魏某这点心计,在观察面前只怕穿帮得更快,不是你哥哥我太高明,而是他们这些伎俩耍的实在太拙劣……”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了解人的品性,看穿这些把戏便一点都不困难……”

    李护儿搔了搔头,问道:“那如今我们怎么办?”

    李文革摆了摆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今日已经定下要将队伍开拔出城的日程,定好了的事情不变,为这点小事改变计划安排太不值了……”

    李护儿怔了怔,问道:“那岂不太便宜姓梁的他们了?”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声:“梁宣自以为武勇,平常傲得不得了,他若是真个要自己一个人来和我单挑,就算是为了压服军心,我都可以将计划往后拖一日……夜间纵火,想烧死我,这么没志气的诡计,我还真没心思等,为这种下三滥的人和事改变计划,太不值了!”

    李护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称赞道:“哥哥果然是英雄……”

    李文革又是一笑:“你去将沈宸叫来,然后悄悄去告诉魏逊,今日他的伍和沈宸的伍一道,在行军时护卫队伍的左右两翼,他负责护卫左翼,沈宸负责护卫右翼……”

    李护儿应了一声,不解地问道:“小弟直接通知沈什长便是了,又何必再让他来一趟?”

    李文革苦笑道:“魏逊做事粗疏,该细密处不细密,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来找我告密,我是要给他擦擦屁股,免得我还没被烧死,他先被梁宣活活打死……”

    ……

    “卑职沈宸,见过陪戎大人”

    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什长面上带着些许不安的神色向李文革行礼之后,便那么笔直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发一言。

    “梁宣方才找你了?”

    “……是!”

    “他说了些甚么?”

    “……”

    李文革笑了起来:“沈兄弟,你不必有甚么顾虑,我初来乍到,也不想找任何人麻烦,只是有些事情要做到心中有数。我既然知道梁宣找过你,便也知道梁宣找你是为了何事,找你来问问,只是想弄个清楚明白。我不会用未发生的事情治手下弟兄的罪,梁宣是块什么样的货色本队心中清楚得很,你也不必替他担忧……”

    “……梁宣是刚刚来找过卑职,但是卑职并没有答应他甚么……”沈宸踌躇了一阵,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说道。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他的,他是个浑人,脑子不大清楚,正常人不会跟着他一道发疯的……”

    “陪戎误会了,梁宣脾气暴躁些,其实心眼并不坏,他这次其实是被人挑唆了……”

    “我知道,我也知道挑唆他的人是谁,沈兄弟你不用把那个人说出来。我既然来做你们的队正,若是连这点事情也弄不明白,不如直接卷着铺盖卷走人。”李文革打断了沈宸的话,含笑看着这位站得笔直的什长。

    好俊的军姿……

    “陪戎清楚便好,卑职本来是打算今夜将梁宣灌醉,让他发不得疯的,此事卑职并不想禀报陪戎,还请陪戎见谅。既然此刻陪戎已经甚么都明白了,卑职也不多说甚么,但凭陪戎处置便是。”沈宸脸上,居然带出了几分傲然之色。

    李文革哑然失笑:“处置?梁宣我都不打算处置,处置你做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地道:“沈兄弟,你不必多虑!虽然来队里只有几天,但是我甚么都看得很明白。在这个二十几个人的队里,你是不大合群的,也是不大受人待见的。你不用辩解,也不用替其他人解释甚么,我心里明白,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宸昂起头,两只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李文革问道:“敢问陪戎,卑职和其他弟兄有何不同?”

    李文革看了看这位满脸认真神气的沈宸,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平日里你便不屑于和他们一道,难道此刻反倒转了性?”

    他正了正颜色,道:“说白了吧,他们是兵痞,而你是个军人……”

    “兵痞……军人……”沈宸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声调略微降了降,缓缓道:“……其实,无兵不痞,卑职闲时候一样吃酒骂娘,只不过酒量不大,骂人也不太会骂而已……”

    “可是你不吃丁额,你的队伍是满员的;你知道服从命令,万事不会敷衍懈怠;你知道自己是打仗的兵,时时刻刻都绷着这根弦,今日早课,你的队伍是集结得最快的;你不滋扰老百姓,从不出营去吃酒打架闹事,上个月闹兵变,你抗了丘胜得的乱命,你的队伍里一个兵都没有上街参与祸害老百姓,若不是你手下的兵护着,丘某人当时便要了你的脑袋……”

    李文革一口气说将下来,几乎不给沈宸还嘴的空隙,说完了这些事,他喘了口气,指了指沈宸此刻的立姿,笑着道:“便说此刻,我敢说全队的什长伍长们,没有一个人能在我面前站得如此规矩。所以我说你是军人,来日能够上阵杀敌效命疆场的军人,而不是终日只会混日子滋扰百姓祸害地方的兵痞……”

    沈宸张着嘴听了半晌,眼中竟然浮上一阵热气来,他拼命地睁大眼睛,以避免自己在上司面前当面失态,心中却是一阵阵汹涌澎湃。

    “……我那日升任老周做队副,升任魏逊做什长,让他推荐新伍长的人选,都是权谋手段。但是升你做什长,却没有任何私心……我要能打仗的军官,我巴不得全队的军官都是你沈宸这样的军官。若能如此,我彰武军便不必惧党项李家分毫……”

    “陪戎大人明鉴,沈宸感佩至深,若有机会跟随陪戎阵上杀敌,沈宸此生无憾……”沈宸拼命睁大着眼睛大声答道,只是声音略略有些发颤,话语里隐隐带着一丝鼻音。

    李文革静静地凝视了这位年轻的什长半晌,缓缓问道:“你读过书,是吧?”

    沈宸默默地点了点头:“回禀陪戎,孙子、吴子、司马法,卑职都读过。”

    李文革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有表字么?”

    沈宸怔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李文革想了想:“你若不嫌弃,本队替你起一个别字如何?”

    沈宸身体一耸,大声道:“请陪戎大人赐号。”

    李文革笑道:“你若不反对,自今日起我便叫你君廷,我不想对自己最器重的部下直呼其名。”

    沈宸胸前一阵起伏,平复了良久方才缓缓道:“自今日起,我便叫沈君廷……”

    李文革摆了摆手:“君廷是字,你还是叫沈宸,这名字是父母所起,轻易更动不得。令尊在疆场殉国,是我彰武军的烈士,他起的名字,应当是你一生的骄傲……”

    他顿了顿,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今日行军,你负责队伍右翼的警戒……”

    ……

    沈宸走了出去,在一旁听了许久却一句话都没能插上的李护儿十分不解地问道:“这位沈什长说他晚上要去拦着梁宣,却又说不会向哥哥禀报此事,没发生的事情,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只是这么空口白牙的说,谁知道他是副甚么心肠呢?”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是啊,他说的是他还没有做的事情,但是我信!”

    李护儿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哥哥似乎是信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如果梁宣今天真的来纵火,我想沈宸一定会来阻止他的!”

    李护儿不解地道:“我怎么就觉不出来?魏逊说得那么仔细,哥哥却不信他,偏偏信这个几乎甚么也没说的沈什长?”

    李文革笑了笑:“有些人说得再多,再合情理,我也不会贸然轻信;但是另外一些人便是说得再少,再不合情理,再不可能,我也相信……”

第一章:穿越者(8)

    五代时的延州分为东西两城,是比较罕见的双城结构。延河水穿城而过,将两城分开。延州城的西城驻有彰武军节度府和延州节度判官署,同时延州军方的最高指挥机构衙内指挥署也驻在西城,这些机构直接主管西城的民政军务,权力极大。相应的,西城内居住的大多是延州境内的达官显贵名门望族,高家便是这些郡望士族的典型代表。这些末代门阀把持着整个延州几乎全部的经济命脉和主要收入,也把持着延州地方的几乎全部军政大权。因此,西城的城墙相对坚固高大,城防体系和治安状况相对严密,城中驻扎有彰武军主力四个营的兵力。

    相比之下,东城城垣残破武备不足,城中只驻有一个左营两百多人的兵力不说,就连稍微富庶一点的人家都没有。城中的主要人口大多是本地的贫困百姓和一些外地流民,还有一些南北往来贩卖粮食食盐马匹等稀缺物资的商贾,为了躲避西城的高额过境税收而取道东城。西城方面对流民的残酷政策是流民们大多聚集在东城的重要原因。东城设有肤施县衙和延州节度观察判官府两个政权机构,李彬便是实际上的东城最高军政官员。

    因此在关中地区,一提起“延州”其实指的是西城,一提起“肤施”指的便是东城。

    肤施县东南有一座并不算险隘的大山,名叫丰林山,俗称卧牛山。延河水自山脚下蜿蜒流过,滋润了山上的水土植被,因此一到春夏之际这座山上郁郁葱葱煞是可爱。丰林山上有座宝塔,乃是唐代大历年间修建,经过多年兵乱,已经颇为破败,山高处还有两座高台,一个是延州城外最高的一座烽火台,另外一座建设在山峰最高处的望寇台。前者是为州城示警之用,后者却是四面观察敌情之用。因望寇台在峰顶,势若高悬,星辰逼临,故而又称作摘星楼。

    山脚下有一条大路,穿越子午岭一路向北,可直达河套草原,这条路被称作秦直道,乃是关中通往河套一带最重要的军事通道。丰林山便矗立于这条大道之侧,南面可以俯瞰关中平原,北面则将秦直道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对于延州而言,这座山实际上是个战略要地,原先周密做延州节度之时原本在山上驻扎过一营兵士,高允权接手延州后废除了这个营的建制。

    丰林山在这个时代还不是很有名,但是九十多年以后,在这里成为抵御西夏铁蹄的第一线之后,将有一位极为伟大的人物来到这里,在这里建立军寨,训练士兵,并在山上修建起一座书院,名曰嘉岭书院,这座山也因此人在山脚下留下的墨宝而改名“嘉岭山”

    嘉岭书院后来又被称为范公书院,因为那位修建他的伟大人物,便是被西夏党项人称为“小范老子”的范仲淹。

    丰林山上的宝塔在明代经过修缮,成为了一处风景胜地,嘉岭山也因此又得了一个在李文革那个时代可称如雷贯耳的名字——宝塔山。

    当然,那个时候,延州早已经恢复了隋时的故称——延安。

    丰林山的山势平缓,水土肥沃,十分利于农作物的生长,除了地势因素之外,山上的坡地在其他条件上并不比关中平原上的土地来得差多少。

    只是由于乱世的缘故,延州境内盗贼颇多,商贾往来往往要结队而行方才安全。再加上北面的党项人年年南下抢掠,导致丰林山脚下的农人们纷纷逃亡肤施,而山坡上的农户也日渐稀少。到广顺元年,整座丰林山上只剩下了一个叫做卧牛村的小村子,村中只有不到十户人家。

    在这个小村子的旁边,有数百亩上好的坡田地,其中四百亩由村中的人耕种,只是他们的收成却不能完全自己享用,每年收获的庄稼有六成要送到肤施去交给延州观察判官李彬老爷子。这半山坡的地,并没有一亩属于村民,李彬才是这些土地的主人。

    广顺元年十月初一,这个村子来了一群陌生的客人……

    ……

    李文革擦着身上的汗,冷眼打量着身后这些一个个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活宝。

    十八里路程,整整两个时辰,便将丙队全军跑成了这么个德行。

    开始还勉强成行成列的队形,此刻早已散乱得不忍卒睹。除了沈宸所带的伍靠着相互搀扶拉拽算是全建制带到之外,其余的什伍几乎没有一个到齐的。陆勋的亲兵队原来的两名士兵一个没到,只有陆勋和李护儿咬着牙跟了上来。魏逊带的左翼跑丢了一个,他自己也险些在中途半路折回去。

    全队三十一个人,真正最后跟着跑到丰林山下的只有十六个人。

    队副周正裕,什长刘衡、狄怀威,伍长赵群、杨利,全部掉队。

    十八里路,跑丢了一半的兵员,跑没了一半的军官。

    李文革心中一阵阵发凉,越和这些士兵接触下来,他就越发地感到前途的艰难。没有钱没有粮,要将面前这些乌合之众训练成能打仗的强军,这个难度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啊……

    到达山脚下的十六名士兵当中,有九个人扔掉了身上背的衣被卷,还有两人扔掉了手中尖头木棍。

    李文革叫这两名士兵出列。

    他用淡淡的语气说道:“你们现在回去,捡起半路扔掉的棍子,然后回来,我会在这里等着你们。全队都在这里等着你们。若是捡不回来,你们就也不必回来了,我丙队不要连武器都跑丢了的熊兵。当兵的没了武器,便是丢了饭碗,这个道理,之前你们若是不懂,便从今日开始学起……”

    说着,他又看了看那九名扔掉了衣被卷的士兵道:“你们也可以回去捡起你们的行囊背包,也可以不回去捡,本队决不强求。只是要提醒你们一句,今夜开始我们便要在山上驻扎过夜,没有营房,没有帐篷,露天睡觉。山上风大,谁不怕冷不惧寒,便不用回去捡铺盖了……”

    看着那失魂落魄面面相觑的十一个人,李文革转过头对沈宸道:“你在山下守候,后面到的人便通知他们到山上的村子里面集合。一个时辰之后,我命人来换你。”

    说罢,他再次扫视了一眼面前这支惨不忍睹的队伍,大声道:“没有丢掉武器和被服的,跟我上山!”

    ……

    沿着还算好走的山路,又整整爬了两刻光景,李文革终于带着剩下的六名“幸存者”在通红的夕阳下走进了已经开始升起袅袅炊烟的卧牛村。

    来到村头的场院处,在李文革下达了“解散”的命令后,六个人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再也支持不住了。跑了十八里路,又爬了半天的山,早上吃下去的那点食物早就消化的一干二净了,此刻又累又饿,两腿发软,眼前直冒金星,恨不得倒下便再也不要爬起来。

    一个满脸胡子茬佝偻着腰的农夫怯怯地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这些人,脸上的皱纹在山风吹动下一阵阵抖动,似乎有些拿不准是否要上前说话。

    李文革看到了这位老汉,他几步走到他跟前:“郝阿公,都准备好了么?”

    那被称作郝阿公的人急忙点头道:“准备下了准备下了,大人吩咐的,都准备下了。足足准备了三十个人的量呢,已经叫娃娃们往这边抬了……”

    李文革微笑着对他道:“阿公,你放心,这几日借用的粮食,我后日便叫人送上山来,不会白吃你们的……”

    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了将近三十枚铜钱,道:“这点钱不成敬意,阿公拿去沽点酒喝……”

    那老人吓得连连摇手:“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前日大人给的两百钱已经多了,这一顿饭食总共连二十文也不值,怎当得大人再给?”

    李文革笑着摇了摇手:“阿公,这是两回事,我们是军队,是有粮饷的,用掉的村里的粮食是暂借,过几日就会还上。这钱,还有先前给的钱,是这几日麻烦你们帮忙做饭的工钱,不是买粮食的钱。您就放心收下好了……”

    郝老人又是一阵摇手,哆哆嗦嗦地道:“这可太多了,用不了这许多,就是做顿饭,哪里用得这许多钱?”

    他抿了抿唇,道:“村里腾了两间房子出来给军爷们住,三十多人住着有点挤,不过若是就这么七八个人,还是住得开的,只要军爷们不嫌破败简陋,就好了……”

    “够住了够住了,后面没跟上的那批窝囊废,让他们盖着月亮睡好了……”

    四肢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梁宣高声叫道。

    李文革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笑道:“阿公,我们不会住村里的房子,不能搅扰你们,这是有军纪有规矩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这阵子农闲,村里人都还有点功夫。自明日起,我们要修复东边那座大兵营,五年多没用了,连房顶都没了,我们人手不够,还要村子里的父老们帮忙,这样,定下价钱,村里的乡亲们帮着我们修房子,我们每人每天给发十文钱的工钱,阿公觉得如何,若是嫌少,还可以再添……”

    那老人又是一阵急促地摇手:“该当的该当的,怎么敢再和军爷们要钱,村里这阵子地里不忙,都在家闲着呢,已经拿了大人这许多钱,怎么好意思再让大人破费?”

    说着,他又迟疑地问道:“这几日没有房子住,军爷们……?”

    李文革笑了笑:“这几日没有房子住不打紧,我们会露天扎营,就在这场院里面睡觉……”

    “啊——?”那老汉又一次怔住了……

    便在这时,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抬来了三个腾腾冒着热气的箩筐和一个圆口的坛子,每个筐里面都岗尖地堆满了刚刚蒸好的粗粮面饼子,坛子里则是村民们自己腌制的咸菜。

    走在最后面的的那个村民挑着两桶刚刚打上来的井水。

    已经饿了一天的士兵们顿时眼睛发蓝,饭食的香气一阵阵刺激着他们空空如也的肠胃,让原本好像已经被抽干了的身体内又生出了新的气力。

    李文革也有些饿了,他看了一眼士兵们,又看了一眼表情麻木的村民们,高声发令道:“全体起立,列队!”

    六个人勉强站了起来,战成了一排。

    不知这位活阎王又要玩什么样的花样,又要如何折腾大家。

    李文革扫视了这六个人一眼,板着面孔道:“这食物,这水,都是卧牛村的乡亲们给我们做的。说得大一点,我们当兵的身上穿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手中的武器,每个月的粮饷,无一不是乡亲们给的。饮水要思源,当兵的吃粮,要知道是吃的谁的粮。我们吃的,是老百姓的粮,是乡亲们的粮,没有他们交粮缴税,我们便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没有饷钱拿。因此——”

    他转过身,右手齐胸道:“听我口令,跟着我说——谢谢乡亲们!”

    众人已经对李文革层出不穷的新鲜花样习以为常了,这些疲惫不堪的士卒们立刻有样学样,平胸行军礼跟着稀稀拉拉叫道:“谢谢乡亲们……”

    李文革也不转头,冷笑着说道:“这便是你们的道谢么?跟蚊子叫一样,我没有听到!”

    “谢谢乡亲们——”

    “还是没听到,今天喊不过关,就都别吃饭,我这个队官陪着大家一道饿肚子——”

    “谢——谢——乡亲——们——”这一回,连魏逊都扯着脖子喊上了,乖乖,累了一天还不叫吃饭,这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李文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下面开始领取食物,不许争不许抢,排队领取,小个在前高个在后,士兵们先领,士兵领完军官再领,我这个队官最后领!”

    魏逊险些哭出来:“老天爷,这是给我们派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

    当日晚间,掉队的士兵和军官们纷纷到达。半夜丑时许,周正裕这位队副在一个年轻士兵的搀扶下终于也爬上山来,至此,共有二十二名士兵和军官抵达了卧牛村,还有七名士兵始终没有归队,什长狄怀威带着他所统带的什返回了东城的兵营,没有抵达卧牛村。

    得知这一消息的李文革连声冷笑,对着来向自己汇报此事的沈宸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不愿跟着我李文革走的人,我决不强求,我走的本便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富贵险中求,没有这份志气和耐力的,早走早省心……”

    他看了看裹着被子勉强成行倒卧的士卒们,抬起头缓缓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就在这卧牛山上,就靠这二十二个现在暂时还不能算做士兵的士兵。我们要修建起军营,我们要建立起军垦,我们要训练他们,我们要打磨他们,我们要换装更加精良的武器,我们要招募更多的勇士,我们要组建更强大的军阵。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只要我们认认真真一件一件去做,不懈怠,不苟且,终有一日,我们的足迹将踏遍中原大地,我们的声音——将响彻整个时代……”

第二章:五代十国(1)

    广顺元年八月底发生在延州的这场未遂兵变在当年而言并不算多么大的一件事情,在藩镇林立诸侯四起的五代年间,这样的兵变几乎每年都要发生个十几起甚至几十起,所谓乱世,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递往开封汴梁的密奏却依然引起了后周朝廷中枢的高度重视。从皇帝郭威到其亲信重臣枢密使王峻,均对此显得忧心忡忡。

    他们的担忧并非来自延州本身,而是来自这次延州兵变的诱因。

    党项人盘踞银夏四州已有五十多年的时间了,这五十年间中原王朝轮替鼎器变迁,党项人在银夏地区的势力却是稳步增长越来越大,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为关中地区最大的一个藩镇。其人马上万几,割地近千里,据有四州八县之地,已经成为中原王朝在潼关以西的最大军事威胁。

    因为该地距离开封实在太远,因此自从后梁建政开封开始,五朝十代中原的皇帝都对定难军四州采取了怀柔安抚加官笼络的统战政策。后周朝廷建政之初,今年正月,新登基的皇帝郭威在皇帝任期的第一天便发布诏书,册封现任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为陇西郡王,这个封号原本便是前朝的皇帝封给党项李家的封号,如今郭威又恢复了这个王爵给李彝殷,实际上便是代表新朝廷承认了李彝殷的割据地位。当然,中原这时候还比较乱,封王是很普遍的安抚手段,并不算多么值钱。但是这起码代表了朝廷对银夏方面的安抚怀柔态度。

    然而奉诏前往夏州宣敕的使者却并没有能够见到李彝殷,这位定难军节度使称病躲了起来,仅派遣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人幕僚出来接见使者,终日以酒食相款待,就是不提接旨之事。使者在夏州居住了一个半月,不但没有见到李彝殷本人,连党项李氏族中任何一位年长人士均为见到,只得怏怏而返。使者刚刚到达汴梁的第三天,夏州方面便传来了消息。李彝殷向在晋阳起兵称帝的北汉国主,被郭威部将弑杀的后汉湘阴公刘赟的父亲刘均上表称臣。

    这件事情对后周政权的外交统战工作无疑是一大打击,定难军虽远,却毕竟是一方诸侯。如今一个外族藩镇都不肯承认自己以周代汉的合法性,仍然表示忠诚于已经在开封亡国的后汉政权,这对郭威来讲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但是在广顺元年,后周还没有真正稳定各地的藩镇和地方政权,在东面还有慕容彦超这个公然不肯臣服的军事割据集团存在,相比起党项人,慕容彦超的威胁更加直观也更加现实。因此在接到李彝殷公然依附北汉的消息之后,后周集团内部的多数意见是对此装作视而不见,既不谴责也不承认,留待日后慢慢解决之。

    当月澶州刺史检校太保太原郡侯皇子郭荣曾经上表,向郭威力陈银夏藩镇的危险性,建议在延州和朔方建立两个比较大的节度编制来遏制其发展趋势。但是对于刚刚接手国家军政事务不久的郭威而言,既没有人力也没有财力来实施郭荣的这个建议,因此在枢密使王峻的坚决反对下,郭荣的这份奏议无疾而终,而建议对定难军采取绥靖政策的王峻本人却在几日后被郭威册拜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监修国史,仍兼枢密使,以宰相身份兼任枢密使,这在五代时期是成为首相的标志。

    因此这一次党项的南侵,虽然属于例行公事,却是自其向北汉称臣以来第一次滋扰后周边境,因此意义重大。刚刚以兵部侍郎身份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之一)不久的范质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因此他将奏表上呈给王峻的同时,转抄了一份命人送往特旨可以三日一至禁中理事的四朝元老弘文馆大学士中书令冯道的府邸。冯道是当朝元老,又是名义上的首相(中书令),因此范质此举虽然不合规矩,却也并不犯什么政治错误。

    但是这件事情的直接结果就是,在王峻还没有决定是否将此事上奏皇帝的时候,皇帝的中旨便发到了禁中的中书门下省,召王峻、范质以及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李谷入延英殿议事。

    延英议事的制度原本始于唐高宗上元年间,后来废止,直到后唐年间才恢复起来,之后数代朝廷均沿用为定制,成为君主内朝的一种主要形式。

    当三位宰相急匆匆赶到延英殿的时候,才发现胡须花白神情萎靡不振的“冯令公”赫然在座。

    王峻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皇帝在延英殿召见宰臣本来没什么,但是冯道的突然出现并且先行赐座最起码说明一点,此次君相会议是应这个老匹夫的建议临时召开的。虽说理论上冯道的地位和职务都在自己之上,但是平日里习惯了独揽大权的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

    因此当下向皇帝行礼毕,就在郭威挥手吩咐:“赐各位相公坐……”之后,王峻向着冯道躬身一礼,语气冷冰冰地道:“若王某记得不差,令公三日一至中书门下,今日不是令公当值吧?”

    他此言一出,按照班次站在他身后的范质当即发言道:“秀峰此言差矣,主上恩宠,命冯令公三日一至中书门下,仿李景武公故事,乃是顾及令公年老体弱,不堪中枢劳碌,故而特命其三日一至即可。这不是禁中轮值制度,令公若是体力旺盛,每日皆可至禁中平章政事,若体力不支,则可三日一至,主上敕旨亦未曾限定令公入值日期及次序,秀峰又何以当值与否相询?”

    王峻当即回眸冷眼打量了范质一番,沉着脸道:“我倒不知,文素熟知典籍掌故,可知‘泄露禁中语’是何等罪过?”

    范质一说话,王峻立即意识到此事当中有此人首尾,他甚至已经猜到范质究竟做了什么手脚了,因此才以“泄露禁中语”的罪名相质问,在唐代,这是一个相当重的罪名,足以导致宰相被贬外出。贞观年与魏徵齐名的宰相王珪便曾以这个罪名被外贬地方,后来虽然回朝,先后担任礼部尚书和魏王傅等高官,但终生未得再入阁。

    因此王峻以这番言语来质问范质,威胁的味道已经相当明显了。

    然而范质却丝毫不惧他,昂首冷笑道:“令公为朝首,范某向其通禀乃是国之经义,却并不晓得甚么是‘泄露禁中语’。再者,范某究竟是否泄露禁中语,有台谏在,也轮不到秀峰来论断……”

    王峻冷哼了一声:“明日便教文素见到台谏的弹章——”

    范质淡然一笑:“既是弹劾范某的谏章,理当回避,自古未有受弹劾者自读谏章的道理,秀峰相公难道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王峻张嘴还要说话,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大周皇帝郭威不悦地轻轻拍了拍案几:“朕叫你们几位丞相来,是来议事的,不是来吵架的!冯令公是朕忒忒请来的,他是四朝元老,对军国大事经验丰富谋划老道,朕是指望着能够倚重于他,秀峰,你虽功高,却也不可对令公无礼。还是要有尊老敬上之心,令公是前辈,我们都在他跟前行过参拜礼的。你此刻放肆,岂不是连纲常都要乱了么?”

    郭威出身武将,说话殊少文雅,但是意思说的是极明白的,王峻虽没奈何,却也只能悻悻谢罪。

    范质却知皇帝仍然在维护王峻,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当下郭威命王峻陈说定难军方面的局势,王峻也不拿李彬的奏表,当下口说手比,将延州兵变的起因和发展经过一一陈说清楚,同时还描述了延州受害的情况,范质等人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暗自佩服,李彬的奏章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其情节曲微处连范质这等号称过目不忘之才的儒士都不能尽数记下,王峻却在顷刻间摘其要点节略一一分说明白,同时还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此人性情急躁跋扈自大是真的,却也实实在在是有宰相之才的,也难怪郭威总要回护他。

    “绕州城而过,大掠八县……”郭威默默念叨着李彬奏表上的词句。

    他忽然间抬起头,问道:“秀峰,依你之见,李彝殷此番南下,究竟意在何为?”

    王峻冷冷一笑:“党项小丑,不过是照例抢一把回去过冬罢了。李彝殷一个不读书的蛮子,还能有什么远见卓识?以李彬所言,延州城当时正在闹兵变,若是李彝殷趁势攻城,只怕延州当时便被他攻破了,高允权连一天都守不了。然则其竟然绕城而过,劫掠诸县,这不是愚蠢么?”

    “不然——”范质当即反驳道,“臣观李彬奏章所言,定难军此番深入延州境内,竟弃延州北部肤施、丰林两县不顾,自东面的罢交侵入延州,径直挥军南下,滋扰金城,继而向西,劫掠临真;再向北,自延川、延水返回夏州。这绝不简简单单是劫掠,必有其大所图……”

    王峻鄙夷地看了范质一眼:“某倒是要听听,李彝殷有甚么大所图?”

    范质丝毫不理会王峻的讥讽,脸色凝重地道:“李氏这一番来去,延州南部的两条重要官道以及州县驿道小路对定难军再无秘密可言,明岁李家若发大兵,只怕延州不守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郭威的眉毛竖了起来,却听范质继续说道:“延州以南,鄜州、坊州、丹州、耀州,均无节度建制,未曾驻有大兵。一旦延州被破,自延河到长安,一马平川之地,且无大军阻隔,四州自有之防兵,在李彝殷的骑兵面前不过形同虚设罢了。若是不事先加以防范,只怕李彝殷明年一旦出兵,兵锋不指向京兆府是不会收兵的。”

    郭威听到这里已经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转向王峻,却见王峻冷哼一声,淡淡道:“危言耸听,好为大言!”

    范质大怒,但却知道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起身跪倒奏道:“陛下,臣先为枢密副使兵部侍郎,于天下图文典籍多所历阅,关中形势实在不容乐观。灵武冯氏,家风悍勇,李氏一时奈何其不得,但延州高氏,却皆是昏愚不知兵之人,兵微将寡不说,士卒根本不敢与党项人交锋,五六年来,十战十败,而延州以南,无险关雄隘,无强兵名将。李彝殷不图则已,若图我关中,则一二年间,必当据而有之,到时候京兆沦陷,潼关失守,陛下再兴大兵,只怕便来不及了……”

    郭威抬眼问道:“秀峰,若此刻发兵关中,有多少兵可调?”

    王峻冷冷一笑:“陛下,我朝建制不久,百废待举,如今天下之兵分为三部,一部在建雄军与北汉军对峙,一部在天雄军与慕容氏对峙,还有一部是陛下的邺下旧部,如今聚兵河北以备契丹。朝廷的能战之兵便是这么多,抽调了哪里的都不合适,范质要调兵去关中,也需能调的出来才是!”

    郭威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转过脸去看站在范质身后的李谷:“李卿,你怎么看?”

    李谷看了看皇帝,不动声色地道:“兵事臣不懂,不敢妄言。不过臣此刻判户部度支盐铁三司,陛下若举兵伐关中,两万人马半年粮饷臣还能筹措出来,再多了便不好说了……”

    王峻眼看自己的意见孤立了,略有些着急,起身向皇帝躬身施礼道:“陛下是知兵的,仓促招募新军,未经训练,亦未经沙场磨砺,送到前线去面对党项骑兵不过是鱼肉之于刀俎罢了,此乃兵家大忌,陛下不可不慎。”

    郭威挥了挥手:“范卿起身,坐着说事,不要动不动就下跪,宰相坐而论道,这是汉高祖定下的规矩了。既是朝廷的制度,也是国家的体面,不可轻废……”

    范质应诺,起身坐下道:“臣以为无论如何艰难,长安千年帝都,万万不能弃之不顾,必得抽调强兵大将坐镇关中,以震慑党项人不敢轻易南下……”

    王峻冷冷道:“空口白牙说说容易,兵从何来?”

    范质怒道:“国难时无兵可调,朝廷设枢使何益?”

    王峻大怒:“你是在质问我么?”

    “够了!”郭威再次轻喝一声,打断了两人的意气争执,见范质又要起身谢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谢罪。

    郭威垂头沉思半晌,转过头去看向坐在右侧自诸臣进殿以来便一语不发的中书令冯道,此老自从进殿说明来意之后便那么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满脸倦容萎靡不振,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便是在范质和王峻因为他的事情相互争执攻讦之际,他仍是面无表情地呆坐在那里,仿佛压根听不到两人的争吵,又仿佛马上便要睡着了……

    “令公……可有良策为朕分忧?”郭威试探着问了一句,他也担心冯道是真的睡着了,万一自己骤然发问吓到了这位四朝元老让他从椅子上摔下来,那可就闹大笑话了。

    不过他一发问,冯道的脸立即转向了他,看来是并没有睡着的样子,郭威这才心下稍安,温和地问道:“令公请讲……”

    “陛下,老臣听说折从阮进京陛见,不知回府州了没有?”

    冯道的声音干瘪而没有丝毫气力,但所问的话语却令殿中诸臣均是一愣。郭威立刻将目光转向王峻,王峻急忙奏道:“折镇还在馆驿,放不放其回府州,枢密和中书还在合议,臣以为不如使其居留中枢,以备咨询顾问为好,或者授其相职入值也是一个办法……”

    郭威点了点头,转头问冯道:“令公以为呢?”

    冯道咧嘴笑了笑:“原本折从阮做不做宰相都无所谓,不过既然现在关中吃紧,倒不如拜其为侍中,调他率其本部兵马出镇关中,府州节度由其子折德扆继任。折家军向有天下强兵之名,想必不会输给党项人,朝廷只要给足他粮饷补给便足够了……”

    郭威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以折从阮的能力,支撑住关中局面还是不难的。

    他心下正自暗中琢磨,范质已然奏道:“令公所言,实为良策,陛下可授折从阮彰武军节度使,召高允权入朝为官……”

    郭威笑着摇了摇头:“那会先逼反了高家的,不必如此,授折从阮静难军节度使,节制宣义、保义、静难三镇,拜其为侍中,授折德扆为永安军节度使,知府州事。命其受命之日建节起行,届时朕亲授节钺,为其壮行……”

    王峻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低头应了声“臣等奉诏”。

    郭威道:“兵部和枢府,还有三司,钱饷粮草,要给折从阮备足,不能让人家府州兵饿着肚子为咱们打仗……可听明白了?”

    几位大臣起身应制,郭威又扭头问冯道:“令公还有什么建议?”

    冯道目光游移了片刻,垂下眼睑道:“陛下英睿,谋划至当,臣也没有甚么好说的了。只是兖州那边,还是尽早解决的好,能不战则不战,刀兵一起,遭殃的还是黎庶百姓……”

第二章:五代十国(2)

    汴梁的大人物们策划的大事对延州的小角色没有任何直接的影响。最起码在广顺元年,李文革还感受不到来自开封方向的任何压力,尽管这种压力曾经在一个时期之内(大约三四年的时间)成为了悬在延州和他自己头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至少在此刻,在高允权还没有死高家还没有倒台的此刻,李文革还用不着面对任何来自汴梁方面的直接压力。他现在主要的难题,是怎样解决兵员不足垦员亦不足的困难局面。

    修房子的工作稀稀拉拉拖了一个月之久,即使有村民们的帮助,要把全部营房恢复到周密时期的水平也是一桩不小的工程。土石木料都就地取材,李文革在延州城中请来的木匠还是有一定水准的,他刨出的大梁是李文革所见过的手工时代所能做到的最笔直标准的大梁了。不过没有现代起重机械,没有锋利坚硬的铁制工具,凭借木铲木抹等效率比较低的木制简陋工具,能在这么长时间内把三十余间土坯房全部恢复旧观确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好在有那位姓毛的木匠在,生产建设工具的任何损坏都能够得到及时的补充,不至于影响到工程进度。

    李文革是颇有些雄心的,在见识到了木匠这一技术工种对于古代工程的重要意义之后,便死死缠着毛木匠要他留下来帮忙,并声称自己愿意付出让毛木匠满意的任何价钱。但是毛木匠十分趾高气昂地告诉李文革,他在延州城(东城)当中的木匠铺子每个月都能赚到一吊钱上下。李文革则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愿意出十五吊钱雇佣毛木匠一年。

    这个价钱致使李文革被后来知道此事的周正裕好好抱怨了一顿,这位老兵油子声称这样的价钱即使在延州城里也能够同时雇佣三个专职木匠了,他告诉李文革,十伍吊,比延州城中最好的铁匠价钱还贵。周正裕二话没说,也不顾李文革面子上不好看,当即便吩咐刘衡去和毛木匠重新谈价钱。

    于是刘衡去了,一个时辰后他回来告诉周正裕——以十吊钱一年成交,同时他不住抱怨李文革把话说的太死了,导致他的二次谈判进行得颇为艰难。

    还没等李文革发话,周正裕便做出了直接反应,他脱掉了鞋子,追着刘衡满场院的打,最终打得刘衡吐露了谈成的底价——八吊钱一年。

    周正裕这才罢手,李文革则相当大气,不但不追究刘衡私下吃回扣的恶劣行为,反倒当场扔了一吊钱给这个锱铢必较的吝啬鬼,并且告诉他,以后队里的所有生意都交给他去谈,一律按照八分之一的比例给他提成。

    这个行为再次遭到了周正裕的批评,他认为李文革花钱过于大手大脚了,不过效果很好,自从李文革来队之后几乎从来没有露出过笑脸的刘衡当场喜笑颜开。

    这件事情让李文革开始重新审视手下这些拿不上台面的军官们的个人价值,周正裕和刘衡这样的兵油子作为军人在李文革的眼中是绝对不合格的,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们没有自己的价值所在,作为一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李文革坚持认为没有不具备个人价值的人,只有不会发掘他们潜在价值的领导者。

    狄怀威等人在李文革率领大多数人抵达卧牛村的第三天也跟了上来,他率领着自己的什回到了城中的营房,本来打算等李文革将队伍带回去再想办法转圜,但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陈氏兄弟便带领着两个队将近五十号人开进了营区,直接将他们赶了出来,这些人在延州城内转悠了三天,因为滋扰饭馆被李彬指示肤施县衙拉去打了一顿板子,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出城来寻找李文革等大部队。

    李文革默默接受了他们归队的现实,但是他当场免掉了狄怀威的什长职务,由自己比较信任的陆勋顶替了上去,亲兵伍伍长职务暂时空缺。对于这项人事变动,周正裕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开始有点习惯李文革独断专行的作风了。

    被降为小兵的狄怀威在那个时代的军队里是无处投诉的,只能接受这个即成现实,李文革认为他不久就会开小差,这个赌棍没有了赌资只怕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在军队中,任何一种赌博都将是军纪和战斗力的天敌,李文革虽然已经开始打算笼络这批旧军官,但丝毫不打算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和任何人妥协。

    李文革曾经想在山上搭建起一座铁匠铺并且聘请一位专业铁匠来为自己的军队打造兵器。但是周正裕直接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在延州,一个铁匠不敢接受任何一笔没有彰武军节度府官引凭证的生意,就算这笔买卖看上去再挣钱也不成,那是要掉脑袋的。

    在仔细了解了延州的地方商业法规之后,李文革只好无奈地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些事情暂时不是急务,修造营寨已经花去了整整一个月的宝贵时间,李文革越来越有紧迫感了。当营寨造好之后,延州的天气已经全面转寒了,士兵们的食物不能提供最起码的御寒热量,而指挥署方面的冬装又还没有发下来。李文革当即便通过李彬私下先购置了五十套过冬的棉服,这批货真价实的棉服同样价格不菲,花去了李文革整整五吊钱,不过据刘衡讲,这个成本不能再压缩了,在延州,棉服属于战略物资,除了有背景有权势的人和官府之外一般市面上是不允许倒卖这种物资的。

    在士兵们的保暖问题得到基本的解决之后李文革开始正式考虑练兵问题了。他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新的见解,虽然他本人很想创新,但是在仔细筹划了一夜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按照自己那个时代军队的训练体制制定了一套训练计划。

    第二天早上,在李护儿一通鼓声之后,二十八名士兵自营房里冲出来七人一排站成了四行。这些日子一来,他们已经习惯这种独特的叫起方式了,现在虽然还是很不满,这些人已经勉强能够做到在规定时间内起床列队了,没有人想再被罚做那种累死人不偿命的“俯卧撑”。

    李文革扫视了一眼这群一个月前还松松垮垮不成模样的士兵,一个月来的伙食情况虽然没什么大的改善,但是在能吃饱而且每天都保持大运动量的情况下,士兵们的身体素质明显有所改善。每个人的脸上都增添了一丝血色,那是身体机理趋于协调的明证。尽管目前的食物提供的热量还不能支撑过大的运动量和训练强度,但这些人和以前还是有了很明显的不同。

    李文革清了清喉咙,开始训话了。

    “大家都看到了,营房已经建成,这个冬天你们已经能够在生着火的暖和屋子里面睡觉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们便要开始接受者正式的军事训练了……”

    “报告——”

    这也是李文革在队中推行的一项制度改革,每个人都可以在训话或者训练活动中进行提问,只是一定要先喊报告并且得到上级指挥官的批准,一个月来士兵们初步适应了这个不错的制度变化,对于士兵基本没什么发言权的旧军阀军队而言,这是一个十分人性化的改革。不过士兵们不太确定自己是否会因为这种报告的行为而受到惩罚,因此绝大多数人一时半会还不敢来尝试。不过对于有的人而言,是不存在这层问题的。

    目前这个喊报告的人,正是在队中对李文革最不服气的梁宣。

    尽管上一次纵火未遂,但是梁宣并没有改变他准备给李文革添点堵的念头,只是自从那天抵达卧牛村开始,沈宸这个愣头青便死死看住了他,几乎随时在注意他的动向,他有任何私下的行动都甩不开这个尾巴,梁宣曾经想先揍沈宸一顿出出气,但是每当他和沈宸开始单挑,沈宸的四名老部下就会突然出现,单挑立即就会变成群殴。他也曾经想聚齐自己直辖的伍去找沈宸群殴,但是这帮怂兵配合度差不说,一打起来往往几下就被沈宸的兵挤到外围去,根本帮不上忙,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五个人的局面。这种打斗进行了几次之后,梁宣不得不暂时打消了在山上纵火的念头。

    让丙队的老兵油子们稍感意外的是,李文革似乎并不禁止这种私下斗殴的习气,只要不动器械,随便怎么打他都不会理睬。这一点倒是让梁宣对此人的感受有了一点好转,这个人也并不是什么事都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李文革冷冷扫了一眼梁宣,简单地命令道:“讲话!”

    梁宣大声道:“军事训练是啥东西?”

    李文革微微一笑:“问得好,算你动脑子!”

    他看着自己手下这些士兵,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听不明白,都想问我。不过,只有梁宣最终问出来了,所以——今天的午饭,梁宣加一个饼子两条咸菜,这是对他敢第一个向我提问的奖励!”

    自从来到卧牛村之后,李文革便打破了队中每天只有早晚两顿饭的惯例,开始实行三餐制,他明白,只有让士兵们尽可能补充体力,他们的体质才有可能在未来跟上训练的速度,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战争中面对敌军士兵取得一定的优势。

    “……你们听好,我只讲一遍,所谓的军事训练,便是大家日常讲的练兵。兵是做什么用的?兵是用来在战场上厮杀的,是用来打仗的,打仗便是军事行动,因此在日常进行打仗的训练,便是军事训练——”

    他看了看梁宣:“明白了么?”

    梁宣搔了搔头:“……有点明白了……”

    李文革此刻还没有在军中严肃军姿,目前还不到那一步。

    他转了个身,缓缓道:“军事训练不是你们每日熟悉的拿着木棍子乱挥乱舞,那是小孩子过家家酒,不是训练!”

    “……所以,我下面说的话,你们要一句句记牢……”

    “军事训练,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体能训练,也就是锻炼你们的体质,让你们壮得像一头牛一样,在战场上遇到敌人,你的力气比他大,你就能揍扁他,你的力气要是比他小,你就会被敌人揍扁……这是很浅显的道理……我相信,你们没有人愿意被敌人揍扁……”

    “第二个部分,是作战技能训练,这一部分要用到器械,也就是你们平时所说的兵器、兵刃。你的拳头再有力,敌人一刀就能把它砍下来,因此作战不是打架斗殴,光凭拳头和膝盖赢不了战争,你们必须学会如何使用兵器,你们必须熟悉每种兵器的属性,熟悉它们的特征,它们的缺陷,以及它们一切的一切,必须做到当你们拿起这件兵器,你便能够发挥它的最大威力,将它最锋利最有力的部分楔入敌人的身体最柔软、最致命的部位,不要以为未来的战争会允许你们拿着武器去与敌人对打,战场上的生死,只在一瞬间决定,若是你的攻击不能立时将对方置于死地,那么就轮到你要死在对方的一击之下了……”

    “第三个部分,便是作战素质的训练……”

    “报告——”

    梁宣又叫了起来。

    “讲话——”

    “啥叫作战嗉子?这人又不是鸡,咋会有嗉子?”

    梁宣的问题在队列中引发了一阵哄笑。

    李文革没有笑,他仰起脸,叫道:“沈宸——”

    “在!”沈宸在队中干脆利落地答道。

    “出列——”

    沈宸大步跨出队列,笔直站好。

    李文革点了点头,缓缓问道:“《孙子兵法》有多少篇?”

    “十三篇!”沈宸快速答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又问道:“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沈宸大声吼道:“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李文革点了点头:“给大家解释解释,是什么意思!”

    沈宸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缓缓道:“就是说,打仗是国家和朝廷的大事,事关士兵的生死,军队的存亡,不能不认真仔细谨慎小心……”

    李文革冲着他笑了笑:“解释的很好——入列!”

    “喏”

    沈宸大步退回队列中,李文革转向有些莫名其妙的梁宣:“看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

    梁宣眨巴着眼睛困惑地答道:“听……听见了……”

    “听懂了没有?”

    “前面的不懂……后面的听懂了……”

    “这便是——一个军人的军事素质!”李文革大声吼道。

    “军队,不是谁的力气大谁就能打胜仗,也不是谁的兵器好谁就能打胜仗,而是谁的策略高明,谁的准备充分,谁的战术合理,谁犯的错误少,谁才能打胜仗,明白没有?”

    梁宣又搔了搔头:“不太明白,力气大兵器好都打不赢,那咋还能打赢?”

    李文革表情严肃地问他道:“你这一个月,和沈宸打了不下十三架,可是有的?”

    梁宣一个激灵,心中一沉,暗叫不好,这位队官大人终于要秋后算总账了,他讪讪一笑:“……有……”

    李文革目光如刀狠狠盯着他,质问道:“你打赢了几次?”

    梁宣顿时委屈地叫了起来:“沈宸耍赖,每次都是五个人对俺一个……”

    “你手下有六个兵,比他还多,为什么你还是一次都没有赢?”

    “这些兔崽子不卖力气,一打起来便被他们挤到后面去了,还是我一个对沈宸他们五个!”

    李文革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容:“沈宸只有五个人,你却有七个人,可是每次打起来,沈宸都能用五个人集中打你一个,你的七个人,真正能够全力出手的却只有你一个,你的力气比沈宸大,你们手上都没有武器,你的人数比沈宸多,而沈宸在自己的总力量占弱势的情况下还能形成对你的绝对力量优势,这便是你弄不明白的军事素质,现在明白了么?你若是还不明白,以后打架,你还是一次也赢不了……”

    说到最后这句,李文革自己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他顿了顿,说道:“军事素质,便是能够将你们的体能和技能充分调动起来,以最合理的方式进行分配和调度,最终保证在战场上击败敌军的方法和技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沈宸方才所说的,叫做兵法,是将军们打胜仗的学问,也是军人的军事素质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报告——”梁宣再一次喊道。

    “讲话——”

    “俺们不是将军,为啥还要知道这些兵法?”

    李文革冷冷看着梁宣:“你是一个士兵吗?”

    “当然是——”

    “你想做一个好士兵吗?”

    梁宣这时候也学着沈宸站得笔直,仰着脖子大叫道:“报告,当然想!”

    “好,那我告诉你——”李文革扫视了全队一眼,大声吼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第二章:五代十国(3)

    “周老哥,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

    第一天的训练科目结束之后,李文革找到了歪在屋子里面冲盹的周正裕。周正裕岁数实在太大了,大得连李文革自己都认为再让他参加自己设计的这种每天都要从事剧烈身体运动的训练实在是一种超级不人道的行为。因此他默许了周正裕不参与军事训练的事实。周正裕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私下里也对李文革这种网开一面的态度表示了相应程度的感谢,全队的军官和士兵当中,只有魏逊对此颇为不满,不过那是个聪明人,知道李文革都不说话,自己是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出头来犯众怒的。

    李文革坐到了周正裕的对面,斟酌着词句道:“老哥,是这么回事,我想着在咱们队里设一个司务长的职务,由你老哥来兼任,不知你老哥愿不愿意屈就……”

    周正裕愣了一下:“啥叫司务长?这是干啥的?”

    李文革道:“是这样,司务长主管全队的伙食、后勤、被服、兵器保养、采购以及财务监督……”

    这一连串的新名词立刻让老周眼花缭乱起来,他一面揉着眼前乱飞的小星星一面道:“这……这都是……这都是些啥东西?”

    “说白了,就是队里的大管家……”李文革简单地说道。

    “咱们队每个月花在士兵伙食上面的钱有三十五吊,这只是日常训练,未来长途行军或者打仗,花的钱肯定会更多,以后队伍要换装武器,总不能老拿着根木棍子到处乱晃,这也要钱,每年还要额外花上一笔被子和衣服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包括未来的屯田,都要专人去管,我这个队官每天都要忙着训练,时间实在不够用,你老兄在延州人头也熟,市面行情摸得比我要透彻许多,起码不会吃亏上当花冤枉钱。我本来便不是理财的料子,索性这些事情,一律都扔给你老兄去管,每个月我只看看账簿子,这样我也轻松点,队里还能省点钱,你看呢?”

    周正裕看了看李文革,笑了笑:“不瞒陪戎说,原先丘队官的时候,这队里的帐一直是我在管,自从陪戎来了以后我才清闲了下来,说起这摊事务,倒是熟悉得很。陪戎若是信得过我老周,我便重操旧业,把这些事情替陪戎管起来……”

    一番话说得李文革面上阵阵发热,他有些尴尬地道:“那便麻烦老哥了……”

    周正裕笑了笑:“不知道咱们队里这一年的用项一共有多少银钱库存?陪戎来之前一年的公饷是五十五吊,粮食另算。不过那时候公饷大多被军官们吃掉了,陪戎来了以后不再叫吃丁额,这些钱应该省下了,只是修着兵营花费了许多,太可惜了,其实修好五间房子就可以了,只要过去这个冬天,明年再修五间,怎么也够了,咱们队就这么几十号人,再多的房子也住不开……”

    李文革迟疑了片刻,说道:“除掉这阵子花掉的,从现在到明年此刻,队里的公款还剩下四百四十八吊零一百八十个钱,营里每个月只配给咱们十五石粮食,一共只有九百来斤,均摊下来每人每天只有一斤,根本不够,这阵子弟兄们每天的定量都在两斤以上,这都是到市面上去买下的,这是个固定花销……”

    他抬起头,却发现周正裕两眼直勾勾发呆,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周老哥——周老哥——”

    周正裕这才回过神来,大张着嘴问道:“陪戎方才说,队里的公款还有……还有……还有多少?”

    李文革愣了一下,答道:“还有四百四十八吊多啊……”

    “怎……怎生……怎生有这许多?”周正裕呆呆问道。

    李文革笑了笑:“这是我在李观察处给弟兄们额外请来的公饷……”

    周正裕呆了半晌,忽然傻呆呆笑了起来,一面笑还一面在铺上用力颠了两下,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李文革一跳,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伸手拉住周正裕叫道:“周老哥——周老哥——你没事吧?”

    周正裕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一面连连摇手,喘息着道:“我……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四百多吊……四百多吊……啥事情干不成啊……”

    李文革这才放下心来,他苦笑道:“我算过了,这些钱,只怕撑不到明年这时候……”

    周正裕的笑声噶然而止,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死死盯着李文革猛看,半晌才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话是咋说的?四百多吊钱还支撑不了一年?陪戎,你在说胡话么?”

    李文革掰着手指头道:“你算算啊,现在一石粮食要六百钱,一个月最少要补给士兵们十五石,也就是每个月的粮食补贴是九吊钱,一年就是一百零八吊。咱们队现在兵员不足,要招齐便是五十个人五十张嘴,每人每天两斤粮食,全队每天就要吃掉一百斤粮食,每天最少要补贴六十斤粮食,一个月就是三十石,也就是十八吊钱,一年就是两百一十六吊钱,这仅仅是粮食钱,还有伴食钱没有算。除了这些士兵之外,咱们还得屯田,屯田的农户这一年的粮食也得供给人家,这又是最少五十吊钱,再加上以后咱们的被服、兵器、盔甲这些装备……唉……初时观察给我钱的时候倒是觉得挺多的,真正一花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陪戎……你疯了么?”周正裕沉默了半晌,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不是这么算的!”周正裕以老爷爷教训小孙子一般的口气对李文革说道,“要让士兵们吃饱饭,这个道理咱老周也懂,不过去弄粮食不是像陪戎这么弄。还一石粮食六百钱,那是市面的价。每个月去辎重营运口粮的时候,只要在称粮食的什官手里塞上一吊钱,他的秤斜一斜,两斤粮食便变成一斤了,这样一年下来,也不过多花个二十来吊钱……”

    “再说伴食,咱自己有了这么多钱,根本不用再去辎重营领伴食受那些黑心司膳们的盘剥,在东城菜市,一吊钱能买五百个大萝卜,足够咱们的兵吃上两个月,盐要贵一些,不要去黑市买,还是到辎重营去,只要私下塞点小钱给那些司膳,青盐整罐子往回搬也不会有人管咱。辎重营管着全军两千多人的伴食,一个月多用掉几十斤盐根本不算一回事,而且那些黑心司膳精着呢,他们会在别的营队的伴食里面把盐克扣回来的,一个队扣一点点,根本觉察不到……”

    “再说兵器甲杖这些东西,这是真要花钱的,不过也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据我知道的,节度府和衙内指挥署的库房里都有不少好兵器,只不过平时不会拿出来罢了,高衙内和张副使他们还指着这些东西和西北的冯家做生意呢,成捆成捆往外弄肯定不成,被发觉了便要掉脑袋,不过塞点小钱,整个十几件出来还是可以的,毕竟兵器也会生锈,也会磨损,看库房的那些家伙都精着呢。”

    “盔甲难一点,可以以后再说。眼下这些钱可以先拿出十吊钱来,先去乡下收一百只鸡上来,公鸡不值这个价,咱主要收母鸡,公鸡随便收几只便好,有了这些鸡,正好也有空屋子,咱们养起来。只要养得好,每只鸡每两天产一个蛋,就够咱们的兵一天一人一个了。这鸡蛋可是好东西,不但能扛时候,还能换钱,一个鸡蛋最多能换回五文钱,最少也能换三文,太值了……”

    李文革眼睛也是一阵发亮,想起鸡蛋的滋味,他的口中也不禁有些湿润,来到这个时代快两年了,只有在养伤那段日子里自己每日才有一个鸡蛋吃,因此即使是对于他这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周正裕的说法也仍然是极富诱惑力的。

    他也插话道:“不妨多买一些鸡,鸡生了蛋孵出小鸡,再养大,岂不是能够赚一大笔?”

    他话刚出口,周正裕的头就摇得像吃了摇头丸:“不成……不成……让鸡生蛋容易,把蛋孵出来太难了。这且不说,目下在延州,能吃得起鸡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和名门士族,这些人收鸡的价格都是极低的,和明抢差不了许多,寻常老百姓哪个吃得起鸡?而且将一只鸡养大,耗费的粮食鸡料也忒多了,咱们家底子薄,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想了想:“只是这屯田一事不好办,种子和粪肥都好说,种地的人却不好找。况且庄稼怕旱,这里离延河的距离又实在太远,空着身子都要跑上小半个时辰,我打听过了,便是村子里,每年也都是靠天吃饭。而且还要防着六七月份的蝗虫,这些事情却不是咱们现在能应对的,要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倒是可以打渔,给弟兄们补补身子……”

    李文革顿时眼睛一亮:“延河里能够打渔么?”

    周正裕笑了笑:“我这几日一直看着眼馋,想做个鱼竿去钓几条来解馋,一直还未曾动手……这山上的人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不过河里的鱼却是够肥,这条延河若是用得好了,不要说养活我们一个队,只怕十来个队都绰绰有余……”

    李文革听得入神,连连点头,他心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把财政大权下放给周正裕呢。白白花掉一大笔钱不说,还耽误了季节,再过些日子,只怕延河上就要结冰了,到时候破冰捕鱼,难度就要大许多了。

    不过不能屯田,他心中还是不甘,未来要扩军,不屯田是不可能的,他思忖了半晌,道:“明日的训练让沈宸带队,我进趟城,农户的事情,还是要和观察大人商议一下,他或许有什么好办法也未可知……”

    ……

    第二日一大早,李文革便起身上了路,下得山来,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的地势,在自己那个时代,他虽然只是一名政工干部,却也接受了最基本的军事指挥训练,对于地形和地势还是颇为敏感的。丰林山即使是在自己那个时代,也是一道极有用的天然屏障,当年西北野战军转战陕北之时,这道屏障曾经有效地阻止了胡宗南的中央军和西北银夏地区的马家军相互之间的呼应配合,彭大将军指挥着两万多人便在这个夹缝中间辗转来去,牵着胡宗南的鼻子来回转蘑菇,最终一股一股将胡的主力吃掉了大半,在这个过程中西北马家基本上没给西野造成任何大的战略威胁。

    黄土高原的地势虽然不算险要,但也并不是十分利于骑兵机动,党项李家每次南下都能来去自如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凭借快速的机动,而是仗着延州彰武军根本不敢出城一战。以彰武军的战斗力而言,基本上听到党项骑兵的马蹄子响阵列就濒临崩溃了,这种程度的军队根本给党项人造成不了任何实际的威胁,因此党项人每次南侵打草谷,都是从容来去进退自如,实在不是党项人太强悍,而是彰武军实在太无能……

    秦直道直通北面的榆林和后世的绥远,富饶的河套草原原本是片人间乐土,自从大唐贞观四年李靖指挥的定襄战役之后,这里一直是唐军的天然马场,也是大唐百姓日耕夜歇的家园,自从契丹兴起之后,这片土地开始屡屡受到兵祸的威胁,而党项的崛起更加加速了这一过程。如今这里每日都有数十甚至上百的流民经过,这些流民有的在丰林山以东渡过延河南下延长县,有的则沿着道路转过山脚前往肤施县城。

    李文革渐渐和一队扶老携幼的流民走到了一起,这些流民随身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个个面色憔悴疲惫不堪,老人大多拄着一根棍子,妇女们则或抱或背地带着孩子。

    这些古代的儿童大多头大身小,均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李文革一面走着,一面和一个老人聊了起来:“阿公,哪里来的啊?”

    “麟州……过兵……打仗叻,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跑过来叻……”

    “麟州?”李文革一愣,没想到这批难民居然是从杨家将的地盘上跑过来的,他愣了一阵,又问道:“是哪家和哪家打啊?”

    “不知道啊……过兵啊……杨家的兵……折家的兵……河东的兵……都过啊,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过不下去喽……”

    李文革心中一片恻然,这是一个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时代,后世闻名天下的折家军杨家将,在这些普通的百姓眼中也不过是某个军阀的兵罢了,这些兵没有区别,都只会杀戮百姓,焚烧村庄,都只会破坏,只会给大多数善良的人们带来死亡和灾难。也难怪在这些百姓眼里,无论是杨家还是折家又或是北汉兵,都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中原的郭家兵要好些吧,李文革心中自我安慰着……

    一个约三四岁大的娃娃哭了起来,母亲怎么安抚都没有用,看来似乎是有些饿了……

    李文革没有犹豫,从自己怀中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作为午饭的饼子,掰了一块递给那娃娃,那母亲满怀戒意地看了看他身上的兵服,踌躇半晌,还是接了过来,把饼子递给了娃娃,却连一句最起码的谢谢都没有说。

    李文革丝毫没有介怀,他理解这些人对军人的恐惧和憎恨,在这个时代,军队这一本来应该行使保国安民使命的国家机器却变成了最疯狂的杀戮机器,藩镇之间的战争,国家之间的战争,民族之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性质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在这些战争中大量死亡的,往往并不是军人,而是那些手无寸铁没有丝毫保护自己能力的老百姓。

    这些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远不是自己那个时代所能想象的,从唐末黄巢起事到宋朝建立的六十多年中,中国的五千万人口被杀掉了百分之九十之多。这些人口当中的大多数并不是在契丹的南下或者党项的扩张中被屠杀掉的,他们是被大大小小林立在中国大地上的一百零七个藩镇,是被那走马灯一样轮流坐庄轮流沐猴而冠的五个王朝,是被那补丁一样你一块我一块将整个中国扯得四分五裂的十个国家,是被这些原本应该算作“自己人”的人屠杀掉的。

    李文革有点庆幸了,他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五代历史已经接近尾声的时代,而不是五十年前,那个不管是叛军还是官军都要靠人肉来代替军粮的黑暗时代。

    不知不觉中,周围的难民们都聚集了上来,他们一个个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李文革手中剩下的那块饼子。

    李文革神色凝重了起来,他伸手自鞘中拉出了那把短刀,雪亮的刀光刺得周围那些饥饿的人群一阵惶恐。

    李文革一手举刀,一手举起剩下的半块饼,口中迟缓却坚定地说道:“这块饼给你们——但是只给娃娃们……”

第二章:五代十国(4)

    在延州东门的城门口,李文革见到了一幕他此生所见到过的场景中最为震撼的一幕。这一幕情景在他日后几十年的戎马和执政生涯中不断在他眼前闪现,让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午夜梦回都有惊心动魄之感。这情景不断拷问着他的良心,激励着他的责任感,在看到这一幕之前,李文革所想的所做的大多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在这个时代立足,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能够为这个时代那些饱受苦难的老百姓去做些什么,但是从这一刻开始,李文革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变化,他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力,他开始为着向更高的目标迈进做准备。

    十几名彰武军的官兵,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兵器——这些兵器上面刺鼻的油腥味说明他们刚刚被从库房里拿出来没有多久——正在命令由一百多名男女老幼组成的流民脱guang身上的衣服。在那些散发着寒气的兵刃的威逼下,这些流民迟疑麻木地机械动作着,他们很快便脱guang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在零上十度以内的低温中瑟瑟发抖,许多老人和孩子很快便被冻得脸色发青,若是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毫无疑问这些人很快都会被冻死……

    五六名军官模样的彰武军军人面无表情地将流民的包袱一一抖开,将金银制钱首饰珠宝器皿等物扔进一个大箩筐里,而将那些包袱以及包袱中的衣物和流民们脱下来的衣物一道堆成一堆。。

    很快,这些士兵检查完了每一个人的身体,分类甄别开始了。

    在对妇女进行体质检查的同时,青壮年男子们也被挑了出来,并被赶到了大路的另外一侧,两名手持兵刃的军官同样对他们的身体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同样被查出体质虚弱或者有疾病的男子也被赶回了路中间,几乎没用多长时间,体质良好的青壮年男女都被挑了出来,大路中间除了那些虚弱的生病的男女之外,只剩下了在阵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

    随着城楼上一名军官的一声高喊,这些士兵们开始挥舞着武器将这些被挑剩下的人往路边赶,赶着他们沿着城墙向北走,顿时,人们的惊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妇女们的尖叫哀求声,男人们愤怒的咒骂声同时响起。城门下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警惕起来,都紧握着手中的长矛或者刀盾开始向这些蠢蠢欲动的流民逼近。

    城楼上射下一支箭矢,毫不费力便将身体上没有任何保护的女人穿透钉在了地上。

    过路的行人们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战战兢兢地掏摸着身上宝贝一样珍藏的官凭路引,生恐不慎丢失了这保命的凭证。士兵们不耐烦地驱赶着这些出入城池的人们。带队的军官眼睛一亮,远处又有一队流民队伍缓缓接近了……

    李文革清晰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看到了那个母亲被城头的利箭射杀,清晰地看到了些正被押往城北的老人和孩子。在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令自己喘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

    他并不是一个没见过血的雏儿了,他也曾当街杀人,也曾冷血地将手中的利器捅入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剥夺他们的生命,让他们的血液像泉水一样喷流不止。然而这一刻,他仍然被惊呆了,被这种只在梦魇中见到过的残酷场景惊呆了。

    在战斗中将敌人置于死地,和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及平民,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年战史教官的一句话,突然在此刻浮上了李文革的心头。

    眼前这幕惨景,看着怎么这么熟悉?自己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种景象?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是一个月前,兵乱当日?不对,不是那天,那天的局面很混乱,虽然很危险,但是远没有目前这种场景如此具有视觉冲击力。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自己还没有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么?是的,好像是的?

    不自觉地,李文革停下了脚步。

    不自觉地,所有跟着李文革一路走来的流民们都停下了脚步。

    此刻李文革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叫做愤怒……

    此刻流民们的脸上,有一种神情叫做恐惧……

    “大家不能再往前走了……都退回刚才的山脚下去……快——”

    见流民们都呆呆地没有了动作,李文革心急如焚地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逃难的男女老幼们终于清醒了过来,他们仓皇地转身,尽自己最大力气向来路跑去。原本有气无力的人们,此刻仿佛都挤出了身体内最后一点点能量,在拼了命地飞奔,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跑,他们也并不理解他们方才看到的一切,他们只是本能地在逃,逃离那可怕的场景,逃离那地狱般的情状,逃离死亡,逃离危险。

    城门口,那名军官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大声吩咐了一声什么,带着七八个士兵追了过来……

    李文革缓缓放下了自己的包袱,打开,摊开,里面赫然是李彬赠送自己的那套盔甲。

    披好胸甲、背甲,系好丝绦,然后是肩甲和臂甲以及护腕……

    戴好头盔……

    李文革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看清楚了那个远远跑来的人,正是那日在廖建中处有过一面之缘的陈烨。

    他怎么突然跑到城门口来了呢?

    陈烨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跟前,冲着李文革便是一顿大骂:“……你是死人么?看见他们逃,你就不会拦下来?亏你还穿着盔甲……咦?”

    骂了好几句陈烨才看清了李文革的面貌,惊讶道:“是你啊?”

    李文革远远打量着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又看了看那些已经被押得远去的老人和孩子们,扬了扬下巴,问道:“……那些人……都是押往那里去的?”

    陈烨回过身看了看,满不在意地答道:“那些都是没用的废物,留下来只会白白消耗粮食,拉到城北去填壕沟,这是高衙内的命令……”

    “高衙内的命令?”李文革心中打了个突,这种公然的屠杀命令居然是高绍基下的。

    “李队官不是号称在山上练兵么?怎么今日下来了?”陈烨用讥讽地眼神打量着李文革,口中调侃着。

    几个士兵此刻追到了,一面停下来喘气一面怔怔看着长官和这个身穿盔甲的军官说话。

    不过这么几步路,就跑成了这个德行,李文革心中冷哼了一声,看来中营的这些待遇较好的士兵也是中看不中用……

    他在心中紧张地计较着,这命令背后究竟有没有高允权的授意?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以及手中的实力,是在还没有本钱呵高允权对着干,就算加上一个李彬,也还仍然不够分量。

    是否要救下这些人呢,救下这些人之后,是否会激化李彬和高绍基之间的矛盾,甚至引起高允权对李彬的不满?

    眼见那些人越走越远,李彬的心中越发地焦急了起来。

    “怎么?李队官莫不是见到了那些娘儿,眼睛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陈烨眼看着李文革发愣的呆样,哈哈大笑起来。

    士兵们眼见陈烨对这个军官殊无尊敬之意,也放肆地大笑起来……

    李文革闭上了眼睛,心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不管此事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内幕,自己都必须立即动手,否则那些人一旦在自己的眼前被带走屠杀掉,自己这辈子都不要想睡好觉了。也许自己可以用力不能及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却绝对无法摆脱良心的拷问。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对着陈烨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陈队官知道我是如何当上这个陪戎副尉的么?”

    陈烨一愣,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李文革已经悠然开口:“是因为兵乱当日,我当着李观察他老人家的面在东城大街上杀了九个人……”

    话音未落,他的左手已经拉住了陈烨的胳膊,右脚飞起,直踢陈烨左脚的踝子骨,右手已经摁住了短刀的刀柄——

    陈烨一眨眼之间,只觉得左脚一阵剧痛,身子站立不稳,恰于此时右侧又传来一阵虽然不大却恰到好处的牵引力道,身子一晃,顿时失去了平衡,直直向着李文革栽了过来……

    他顿时大怒,身子刚刚在李文革的搀扶下稳住,边大叫出声:“你他娘的敢——”

    他的吼叫声戛然而止,因为李文革的短刀已经横在了他的颈间,冰冷的刀锋压迫着颈动脉血管,一阵轻微的刺痛令他顿时清醒了过来……

    “人的脖子上有一根大筋,人身上的血便是通过这根大筋流向四肢百骸,只要这根大筋被割断,鲜血便会喷涌而出,只需要喘几口气的光景,全身的血液便将流尽,这死法痛快得很,陈队官要不要试一试?”李文革脸上仍然带着极为温柔的微笑,语气平淡舒缓,半分着急上火的意思都没有,将周围士兵的惊呼以及六杆围着自己逼上来的长矛视若无物。

    “你——姓——姓李的——你要干什么?”陈烨的语气中终于带出了惊慌之意,李文革的话语再温柔,顶在脖子上的刀子却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啧啧啧……”李文革缓缓摇着头咋着嘴,用及其悠闲的语气道:“……陈队官……你手下这些兵蛋子可是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安危啊……明明看见了你脖子上有一把刀子架着,还敢冒冒失失拿着这些破铜烂铁往上瞎晃悠……他们是真不怕把你的这条金贵性命送到这里啊……”

    “你——姓李的——我……我告诉你,你不要胡来,占你的营房,是高衙内的命令,谁让你得罪了他老人家呢,和我们兄弟屁关系都没有,你……你不要拿我们撒气……”陈烨声音颤抖着说道。

    李文革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少他娘废话,也少拿高衙内来压老子,让你的兵把家伙都扔下,否则老子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老子那天宰掉了九个,算上你正好凑个整数……”

    陈烨急忙道:“好说……好说……你们——他娘的都把家伙扔地上,你们想害死老子不成么?”

    士兵们对望了两眼,十分听话地将手中的长矛扔在了地上。

    见陈烨如此配合,李文革点了点头:“很好,不错,这才是个聪明人嘛……陈队官,你听好了,下面我说的话,你要吩咐你的兄弟一字不改地去办,否则明年这个时候,不管您老人家想吃什么喝什么都只能让你那个兄弟烧给你了……”

    “李队官,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兄弟我……”

    “少废话,叫你的弟兄,过去把那些填壕沟的人给我带回来,让他们穿好衣服,还有那些你们挑出来的男人和女人,一律穿好衣服给我带过来,听明白没有?”

    “……李兄弟,不是我不答应你,这事可是高衙内交代的,你若是缺女人,我做主送你一个两个的不算什么,你要全拿走,小弟我没法给高衙内回话啊……再者说那些填壕沟的人,病的病老的老,还有些屁事不懂的娃娃,你要走了有什么用啊?”

    李文革刀子上略略用上了些力道:“陈队官,我看你实在是勇敢得很,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自这么明白事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便成全了你,这些人我一个不要了。让你这些弟兄回报高衙内,就说你陈队官为他尽忠了,你看这样可算你对高衙内有个交代了吧?”

    陈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高叫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还不快依着李队官的意思办,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老子死在这里么?”

    那些士兵此时无人主事,没了主心骨,听得陈烨的语气颇为不善,只怕稍微去得慢一点日后免不了找自己秋后算账,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当下竟然一窝蜂都朝那群被押走的人的方向跑了下去,连一个留下来看着李文革的人都没有。

    这下连李文革也闹得一愣,没想到这些士兵竟然如此没有脑子,此刻自己若是便这么将陈烨绑走了,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剩下了自己和陈烨两个人,李文革的心略略放了些下来,但是仍然不敢放松警惕,陈灿身大力强,真要拼起力气来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他想了想,开口问道:“原先不是一直廖指挥派人来守城门么?怎么今日换了你来了?”

    不断跟他说话,让他脑子里来不及盘算鬼主意……

    陈烨叹道:“姓廖的那个王八蛋若是肯得罪人,哪里还用我们跑到东城来受罪?”

    这句话却意外地引起了李文革的注意,他一面抓紧了手中的刀子一面问道:“廖指挥怕得罪什么人?”

    陈烨很恨道:“还不是城中那些文官,那个姓秦的县令,还有李彬那个老匹……”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挟持自己的这个人的出身来历,顿时心中一凉,赶紧道:“我说错了……呸……看我这张臭嘴……是李观察他老人家……”

    李文革此刻却是心中大乐,他伸左手捏了捏陈烨那粗糙的脸蛋:“这我可是要多谢你陈队官了,你可真是个实在人啊……”

第二章:五代十国(5)

    肤施县衙内堂,几十名兵丁手摁腰刀将二堂外的院落团团围住,县中的衙役一个个被推搡到一边,脸上均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院落当中,一张舒适的靠背椅上稳稳端坐着一个人,脸上颇带着些从容不迫的神色,却正是延州节度衙内都指挥使,延州节度使高允权的儿子高绍基。

    高绍基今日来,是来寻肤施县令秦固的晦气的。

    北临党项地界,延州境内的流民问题始终是困扰延州军政当局的一个老大难问题。自从高允权的父亲高万金时代开始,银夏地区的原住民就开始不断南逃延州,后唐同光年间甚至因此而在延州境内闹出来一次大范围的饥荒,一次性饿死了将近十万人,延州原本也算是个边陲大郡,经那一次后元气大伤,至今仍没能够恢复过来。

    对于延州而言,流民问题和党项的问题威胁同样严重,这些流民不断地消耗着延州的资源储备,使得延州的经济状况始终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也使得延州始终处于一种危机状态中,无论是扩军还是屯田,都只能想想,却做不起来。高万兴如此、高万金如此,周密如此,到了高允权,同样如此。

    延州的流民政策已经经历了数次改变了,后唐年间那次饥荒之前,延州几乎年年接收北方的流民,这些流民当时因为延州官方对他们采取了赈济的政策,便常驻不走,这样一来渐渐在延州城北形成了一个流民大营。这些外地流民不但带来了党项人的敌视,同时也带来了疾病和瘟疫。因此没过多久,延州方面就告诫这些难民,他们必须离开延州。

    结果是流民在几个中坚分子的带头下揭竿而起,一度围攻延州城未遂,结果抢劫了延州附近的丰林县,而后一哄而散。

    在那次教训以后,延州军事当局便开始对流民不报好感,这许多年以来,延州的文官系统一直希望能够利用流民的廉价劳动力来推动本州的农业和人口发展;而军方则一直在驱赶和杀戮那些进入延州的新流民。

    延州的文官和军方之间关于流民问题的这种政策性争执绵延了几十年。几十年来双方一直未能就此问题达成过妥协。按道理来说,流民问题牵涉广大,属于民政事务范畴,而民政却又恰恰是文官的权力范畴。但是在五代十国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全国的文官政府体系被一百零八个节度使藩镇所取代,军阀林立的结果便是,自大唐贞观年间开始在数代君臣的小心呵护下建立起来的以科举制为基础的文官体系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和打击,直至今天也仍然没有恢复元气。

    然则事物都有两面,即便是军阀,也没有办法真正做到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毕竟军队最擅长的还是破坏而非建设,因此在任何一个藩镇中都不可能完全没有文官的存在,黄巢那样根本不考虑建设和政权稳定性的流寇却又要另当别论。在这种情况下,军人团体和文官团体的权力之争便变成了很常见的事情。这种权力斗争在任何一个稍具规模的藩镇内部都存在,只不过表现模式和剧烈程度各有不同罢了。

    延州的这种情况也是由来已久,只要藩镇们任用文官来主持辖境内的民政事务,就不可避免地要扩大文官的权限,而这在客观上又必然会导致军方的利益和权力受到挑战。双方的矛盾一旦产生,便不容易消弭。在双方的这种斗争中,军方因为握有最强大的国家机器军队,因而zhan有天然的优势。每当双方的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乃至不可调和的时候,藩镇往往会牺牲文官的利益而迁就军方的态度。这个时候的文官集团就面临妥协或者灭亡的命运。

    最起码在五代十国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绝大多数文官集团在这种时候会选择妥协求存以待来日,挂过四朝相印的冯道便是这些文官中的杰出代表。

    延州的文武之争当中,文官集团唯一的一次占据相对优势是在后晋天福年间,著名的儿皇帝石敬瑭掌国时间在五代的皇帝当中相对算比较长的,加上石重贵的那几年前后有十年的时间,这十年时间内中原的局势相对稳定,中央政府的权威日益增强,对边疆地区的控制也随之增强,而天下文官集团同气连枝的性质更刺激了延州藩镇内部文官力量的增强。当时的延州节度使周密在人地生疏的延州采取了与文官集团结盟以壮大自己权势的策略,导致后晋年间文官集团在延州的发言权一度达到鼎盛时期。目前延州九县的所有县令县丞县主簿和县尉都是当时任命的,文官集团把持了地方实权。

    但是这种情况直接触犯了延州军方的利益,心怀不满的军队发动了兵变,夺取了西城,把延州高家的新一任族长高允权抬出来领头,将周密赶到了东城。原本这种几乎等同于公然聚众造反的行为必然将导致后晋朝廷的讨伐,但当时面对契丹强大军事入侵的后晋朝廷根本没有实力再派出军队平叛。兵变爆发时,石重贵政权已经在契丹面前轰然倒下,这也是延州的军人们敢于公然对抗周密的前提。

    这次兵变的结果是以李彬为代表的延州文官集团再次妥协,在与高允权进行了秘密协商之后,延州的文官集团放弃了对周密的支持,转而支持高允权,同时,李彬利用自己在中原政权内部的活动能力为高允权与新兴的中原霸主刘知远建立了联系,成功解决了高允权政权的合法性问题。而作为回报,高允权对于文官集团在后晋年间取得的政治地位予以确认,不再进行秋后算账。

    高允权此人世居延州,对延州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其本人并不善军伍,更像一个文官。因此高实际上是延州士族延州军方和延州文官之间妥协的一个产物。高允权一面小心翼翼地在延州军方和延州文官集团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面逐渐地将一些军方元老重将排挤出军队,而以自己的亲朋故旧甚至家人子弟取代之;另外一面则在尊重文官利益的同时在自己的节度府中培植一些亲信文官作为预备资源,在各县长吏出缺的时候见缝插针将这些年轻文官补充进去,一步一步夺取延州的实际主控权。

    因此高允权通过自己的儿子高绍基逐渐将军权控制在手中,同时不时大力重申李彬在延州节度当中的重要地位及不可替代性,严禁延州军方任何人做出敢于冒犯李彬权威的事情。事实上也确乎如此,高允权十分清楚,高家之所以能够被中原的皇帝所认定,并不是因为高家的实力有多么强悍,而是因为李彬的存在始终令汴梁方面感到放心。控制汴梁的军阀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控制汴梁的文官集团却是雷打不动,在这种诸侯纷争的乱世,文官集团的生命力要明显强于他们所效忠的藩镇本身。

    因此高允权很清楚,得罪军方会招致眼前的祸患,但是得罪文官集团从长远角度来讲对高家更加的不划算。

    他试图在这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点,那便是将军队和文官都变成自己私人的势力,用这种手段,将可以保证高家势力在延州的延续。

    高绍基便是延州军方在高允权府中的最高代表。

    而新上任还不到一年的肤施县令秦固,则是高允权亲自培植笼络的年轻文官代表。

    两人的争执,实际上源于一份被称之为《延州流民安置告示》的文件。

    一般而言,起草安民告示是文官的份内事,流民安置告示理应由文官起草。

    但是这份告示却是高绍基一手炮制的。

    和军中其他人对流民的态度不同,高绍基同样看到了流民这种潜在廉价劳动力的价值所在。从这个角度上讲,高绍基的看法倒是与文官们不谋而合,不过差异在于,文官们认为流民的价值应当融入到延州经济民生的整体框架内来实现,通过流民的劳动增进延州的粮食储备,最终达到增加延州人口基数,流民被转化为原住民的目的。

    但是高绍基的目的则完全不同,他所炮制的流民安置条例不仅仅完全剥夺了流民的私人财产拥有权,还同时剥夺了流民的人身自由权,这些人以后将作为高家和延州士族大姓的奴隶存在,他们将为延州士族耕种那些在战乱中*来的大量土地,并且成为士族私人武装家丁的主要兵员来源。

    高允权一直不扩军也是这个原因,他并不愿意延州有一支不属于自己力量控制范围之内的军队,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把延州藩镇的武装力量变成一支真正的高家军。

    只是高绍基的这个流民安置方案实在太残酷,方案中规定凡是五十岁以上十岁以下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孩子都将被直接屠杀掉,也就是“填壕”,这个说法比活埋稍稍好听一点。

    因此这个方案在延州西城得到了贯彻实施,但是在东城肤施县,在延州境内的其余八个县,这个方案遭到了文官集团的一致抵制。

    对于对此意见最大的李彬,高绍基目前还不敢招惹,但是对于站在李彬身边为其摇旗呐喊的肤施县令秦固,高绍基则恨之入骨,原因很简单,秦固是从高允权身边的一个普通文案被其越级提拔为肤施县令的。而秦固这种忘恩负义家奴背主的行径令高绍基尤其不能容忍。

    原本高绍基对东城的事务是无权插手的,而东城驻军首领左营指挥廖建忠又是个老油条,既不肯得罪他也不敢在李彬面前放肆无礼。因此高绍基虽然对东城咬牙切齿,平日却没甚么办法。

    然而一个月前,李文革突然率领丙队出城驻扎,而高绍基则不失时机地派遣了两个队的中营士兵进驻左营。

    在廖建忠两不相帮的情况下,陈氏兄弟便成了高绍基在东城内的一张王牌。

    今日高绍基突然发难,一面命陈烨率队接管了城门防务,一面亲自率领亲兵来到东城,在陈耀的配合下突然闯进了肤施县衙,准备逼迫秦固在安置告示上签名用印。

    他来的时候想得很好,秦固不签名无所谓,只要大印在手,秦固事后不认账都不怕,反正告示以肤施县的名义发出去,周围八个县都会得到消息,他高绍基并不要秦固这种顽固顶透的书呆子合作,他只要造成这种影响就足够了……

    反正他是高允权的儿子,李彬就算再愤怒,也只能到老爹面前去告一状,而自己大不了被老爷子叫去骂上一顿,还能怎样?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秦固这个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竟然如此精明,就在自己带兵进大堂的那一刻,这位县太爷挟起大印就回到了二堂,这些手中只有棍棒的衙役们虽然只阻拦了自己的人不过喘口气的功夫,秦固便已经在二堂内做好了准备。

    二堂的公案上,县令大印裹在蓝皮包袱里,方方正正放在那里,秦固自己穿戴着官服官帽坐在公案的后面,手中握着一柄宝剑,宝剑直直横在这位相貌清秀俊雅的书生脖子上。

    虽然是面临大变,这个书生的眉宇间丝毫不见惶急,反倒有一丝傲然;嘴角没有半分焦虑,反倒带着淡淡笑容……

    局面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强行进去抢印,秦固肯定拦不住,但是秦固真的要自杀,高绍基却也拦不住。

    本来一个七品县令,死了也便死了,高绍基本不在乎。

    但是与他这个“衙内都指挥使”不同,县令再小,也是朝廷命官,是在汴梁的吏部备了案的。

    秦固本人固然死不足惜,但是由此闹出的风波却绝对无法收场。高绍基可以想见,盛怒之下的李彬极可能要求父亲立刻解除自己的兵权,父亲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驳回李彬的请求的,否则李彬一纸奏章送到汴梁,弹劾自己以衙内军将擅杀朝廷县令,等同谋反,汴梁方面行文过来,父亲仍旧是要有交待的。高绍基十分熟悉李彬,那虽然是个君子,却也绝不缺乏权谋,他可以相像,不管秦固是怎么死的,只要他当场身死,李彬在弹章中是一定要写成是被自己杀死的。

    到时候自己想上表辩解都没可能,自己这么个角色,还上不得汴梁那样的席面。

    即使父亲到时候爱子心切,为自己上表辩冤谢罪,但是没有李彬的转达,汴京方面的宅集使是万万不会将这封辩冤的表章上呈的。到时候只能派家人快马将表章送京师,花钱行贿打点门路看看当道诸公有哪个肯为自己将表章上呈到中书……

    即便是表章呈了上去,那对高家来讲恐怕也绝非好事。正在谋划削藩的朝廷中枢说不定便要任命一位大臣或者六宅寻访使来调查此事,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这种差事一般而言都是由朝廷亲信的实权藩镇将令担任,就延州这点兵马,钦使一来城中军事力量对比立时便要逆转,到时候自己的生死便操在别人的手中了……

    高绍基想得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真的逼死了秦固,否则父亲那一关首先便过不去。自己这个衙内都指挥使的位置虽说已经很稳当了,但是也绝非是没有潜在的竞争者的,家里的弟弟们和族中的堂兄堂弟们表面上对自己恭恭敬敬,谁知道背地里安的什么心思。

    想到此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子坚这又何苦?你我相争,却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秦固脸上的表情依然淡然无波,声音也甚是轻柔好听:“……衙内言重了,秦固何人,怎敢与侍中衙内相争?只不过世道纷乱,皆当道者罪过,黎庶何辜?秦固只是不忍见背家者再有埋骨异域之苦,魂魄不得返乡之怨,这也是为了侍中和衙内积些阴德,以免高家祖坟为困鬼所扰,有碍高氏先贤地下清宁……”

    高绍基眼珠子转了转:“子坚却是一片好心,我又岂能不知?只是这不是你这个肤施县令的分内之事,你如今抱着大印手持宝剑以性命相威胁,还有半点明府堂尊的风度襟怀么,只怕传出去要为天下所笑……”

    秦固笑了:“秦某不才,甘愿为天下所笑,也不愿手染无辜者鲜血,为天下良善所疾……”

    高绍基的脸色冷了下来:“子坚不要执迷不悟,节度府已经发出了文告,你已不是肤施县令了,你如今不肯交印,已然形同谋反,我劝你还是识相些,不要执迷不悟为好……”

    秦固神色无丝毫波动,淡淡道:“请衙内出示文告,秦固自当按规制将县印交与接任者……”

    他顿了顿,补充道:“按制,节度文告上当有观察判官监察御史副署,方能生效……”

    高绍基心头火起,正欲答话,忽听身后院外传来一声长笑:“甚么样的文告?高衙内可告与老夫么?”

五代十国(6)

    随着话音,一位绿袍老者大步走进院落,老人所到之处,高绍基带来的衙内亲兵和彰武军军卒纷纷后退闪避,不敢有丝毫无状。

    正是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挂汴梁御史台监察御史衔的李彬。

    高绍基措不及防,急忙自椅子上跳起来躬身行礼:“些许小事,怎么惊动了世叔了?”

    同样是品秩卑微的七品官,高绍基可以不将堂堂一县之主秦固放在眼里,却不敢在李彬面前有丝毫无礼之处。

    从制度上讲,延州所有的文武官员当中,只有李彬是不属于高允权这个节度使管辖范围的官员。晚唐节度使制度紊乱,节镇权力暴涨,很多当年设置节度使之初的制约形同虚设,这才导致了唐末藩镇林立乃至五代十国诸侯割据政权频换的特殊现象。

    与节度使制度几乎同时期出现的观察使制度,实际上代表的是中央朝廷对于地方藩镇的一种制约与控制,最初的节度使只有军权而并无行政权和监察权,监察诸州道的权力在观察使手中,因而观察使曾经有一个阶段曾经成为唐代地方行政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在节度使开始侵染行政权力之后,观察使的权力被大大削弱,而代表监察权的观察使最终没落也同时标志着强大地方藩镇的兴起。

    事物都有两面,节度使的大权独揽虽然使得观察使编制逐渐从地方官编制当中消失,但却并不能在地方上完全抹除代表文官集团行政监察职责的所有印迹。节度观察判官制度便是观察使制度在节度使制度框架之下的一种延伸和延续。各镇节度观察判官一般品秩低微,对节度使的权力并不造成威胁,但其在节度使权力体系之内又相对独立,拥有中央朝廷和节度使共同授予的行政监察权。

    一般而言,每一个节度观察判官的任命都要经过中央和地方的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妥协,节度使任命的观察判官若是得不到中央朝廷的认可,则意味着这个观察判官任命是无效的,一般而言,如果一个观察判官得不到中央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加衔,则该判官便是不被中央认可的,其发往朝廷中枢的任何公文也将被认为是无效的,这同时也就意味着该藩镇节度使在朝廷心目中已经失去了制约,需要认真考虑削藩的问题了。

    同样,中央单方面任命的观察判官若是得不到节度使的认可,也是无法开展工作的,一个不受节度使尊重的观察判官是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行政监察职责的,因此朝廷强行任命观察判官的结果有可能导致该藩镇直接被逼反或者从此不再尊奉朝廷号令,这也同样是很严重的。

    因此对于任何一个藩镇而言,妥善的选择自己的观察判官人选都是第一要务,这不仅关系着地方与朝廷之间的关系,也关系着自己藩镇内部权力的分配和妥协。

    而李彬高超的外交才华和其与汴京方面文官集团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才是他在节度观察判官这个职位上一坐将近二十年的主要原因。没有他,在延州根基并不稳固的高允权就失去了与汴梁方面进行沟通协调的直接通道,没有了他,高允权便不能随时随地掌握汴梁的政治动态和朝廷对待自己的态度,因此李彬的存在对于延州藩镇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他的存在是汴梁方面判定延州藩镇是一个服从中央命令的地方政权与否的标志。

    因此尽管在延州藩镇内部,在延州的文官集团内部,李彬的职衔常年只有七品,却被九县文官视为旗帜,哪怕是五品的节度判官见了李彬也要恭恭敬敬执弟子礼,绝不敢凭借着自己的官职在他面前倨傲无礼。

    因此尽管高绍基贵为衙内都指挥使,见了李彬也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行礼。

    李彬的官虽小,却是延州自高允权以下的二号人物。

    无论实权如何,高绍基在表面上都必须承认李彬的这个地位。因为高允权曾经很明确地告诫过他:“我死之后朝廷是否允许你接替我的职务世镇延州,李文质(李彬的字)的态度是个关键,他的一句话在当道诸公那里比为父的十句话还要管用……”

    所以此刻,他高绍基可以在七品的秦固面前傲然据坐,却必须在同样七品的李彬面前乖乖站起行礼,脸上还不能带出丝毫的不满之色。

    李彬捻着胡须微笑道:“怎么,侍中有免去秦子坚县令的意思?”

    高绍基急忙道:“小侄和子坚兄说笑呢,子坚乃是家父一手调教出来的治材,怎么会轻易罢黜?再说了,便是罢黜,家父又怎么会瞒着世叔?”

    李彬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看:“那你带这许多兵到县衙来做甚么?”

    高绍基的反应极快,笑道:“我是为了安置文告一事来与子坚兄商议的,世叔知道,节度判官署那边已经签发了告示,西城已经开始执行新的流民安置举措,肤施这边却毫无动静,州内九县,肤施是首县,子坚不带头,大家便都观望着。判官署的文告不就形同虚设了么?所以西府乔判官便托小侄来东城劝说一下子坚兄不要执拗。小侄这才过来,事情不大,小侄恐怕惊动了世叔不恭敬,这便没有事先通禀,本想办完了事,再去世叔府上问安,谁知道我一进门,子坚兄便误会了,竟然以为我是来夺印的……呵呵……这个误会可是大了去了……”

    李彬看了他一眼:“节度判官署那个告示我看过了,骇人听闻啊……此文一出,侍中势将成为千夫所指,不止是朝廷那边说不过去,只怕延州九县之内,率先便要起反。再说节度判官管的是府事不是地方民政,他并不是刺史,设署理事本来便已经越权,发这样的告示更是胡闹,子坚抗命是依制而为。在延州,只要不是侍中的节度文告,子坚一律可以置之不理……”

    说到此处,他又抬头打量了高绍基一番:“……他们胡闹,你不要跟着一起胡闹……替侍中带好兵,管住军队,别再闹乱子,这才是正经,虽说是乱世,可是这些军队兵变闹得也忒频繁了吧?”

    高绍基连连点头:“世叔教训的是,小侄此刻也觉得今日来得孟浪了,这便向子坚兄赔罪了,他日在府中置酒,再为子坚收惊……”

    正说话间,却不防一个军官冒冒失失衣衫不整地闯了进来,一面连滚带爬跪倒在高绍基面前一面连声惊叫:“衙内……衙内不好……那……那姓李的……反了……”

    一阵恶臭自他身上散发了出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禁集中到他的下襟,高绍基当即掩着鼻子斥骂道:“你这杀才,什么不好了,又有谁反了?”

    来者正是被李文革要挟着释放了所有流民的陈烨队正。

    陈烨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连李彬也在场,顿时脖子一缩,支支吾吾起来:“便是……便是那个一个月前带兵出城驻扎的丙队李某……”

    一语甫出,李彬的心中顿时一惊,他脸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听而不闻一般。

    高绍基眼睛一亮,他瞥了李彬一眼,口中却对陈烨道:“你且细细说来——”

    陈烨哭诉道:“他……他劫走了卑职手中的人犯,还……还险些伤了卑职性命……”

    “人犯?”李彬顿时转过了脸来,“衙内署何时开始坐衙理案了?”

    见陈烨愣神,李彬冷笑道:“案卷何在?”

    陈烨张了张口,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高绍基在一旁又气又急,眼见李彬这老匹夫一副护短的嘴脸,他却不能公然撕破面皮,只得讪讪笑了笑:“想必是他们刚刚抓的人,还不曾立案……”

    “哦,那便是嫌犯,还不是人犯……”李彬捻着胡须沉吟道,“嫌犯姓名是甚么?何方人士?年方几何?所犯何罪?”

    高绍基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心中明白李彬这是纯粹装聋作哑想把水搅浑。此刻他已经知道,自己这次这个安置计划已经万万难以在东城实施,这件事情只能就此作罢。倒不如把这件事抖开了说,但是却可以借机将那个被李彬硬生生楔进军中的钉子借机拔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也是个意外的收获。

    当下他踢了陈烨一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吞吞吐吐,照实说来——”

    那陈烨见高绍基一副认真模样,当下口说手比,将当时情形一一描述出来。

    李彬一面听着,心中暗自觉得解气,却见高绍基脸色越来越不善,显然是已经恼羞成怒。

    高绍基此刻却不是怨恨李文革,而是心中恼恨陈烨的窝囊无能,平白丢了一个大人,放跑了已经到手的妇女和青壮倒还在其次。

    默默地听着陈烨将事情说毕,他当即向李彬道:“世叔,此事却叫小侄为难了。安置措置虽然不妥,陈烨却是奉军令行事,本身并无罪过,李某抗拒军令放走流民不说,竟然挟持同袍,以利刃相加,这已然形同谋反。虽然他是观察府旧人,却为小侄军中军法所不容,不过小侄也不好公然落世叔的颜面,只能禀报家父,将李某除名除籍,罢其陪戎副尉军阶,发回世叔府中发落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自恃李彬无言反驳。

    果然,李彬沉吟了片刻,叹道:“你说得有道理,军中的规矩亦不可废,也罢,我便陪你去见侍中,这便走吧……”

    他如此痛快,高绍基反倒迟疑起来,不知这个老狐狸又在做甚么打算。

    他脑中飞快地算计了一番,怎么也想不出李彬究竟有什么主意能将李文革继续留在军中,当下忍不住出言试探道:“些许小事,也值得劳动世叔大驾么?”

    李彬淡然一笑:“李某不过是一介奴仆,老夫怎会为此等小事劳动侍中?更不会为其罔顾军法而不顾……”

    他顿了顿,大有深意地看了高绍基一眼:“我去见侍中,是有大事禀报的……”

    不知怎地,被李彬那对眼睛一扫,高绍基顿时又心虚起来,他迟疑着问道:“不知是何等大事?世叔能对小侄先透露些许么?”

    李彬笑道:“原本按制不能告诉你的,不过你既然典兵府中,此时好歹也算与你有些关系,先告诉你却也无妨……”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汴梁宅集使寄来了朝廷邸报,中书和枢密已经联名布告中外,折可久拜侍中,领宣义、保义、静难三镇节度使,不日将领兵前来关中坐镇,诏书上说,关中节镇兵马,悉从其调度,以备定难军南侵滋扰……”

    问听此言,高绍基只觉如同当胸挨了一锤,顿时胸中一阵气血不畅,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竟然再说不出片言只字……

    折从阮的名头,关中的藩镇们却是久仰的了,此人坐镇府州多年,面对契丹铁骑的威胁,拒不称臣。即使是在耶律德光南下黄河平灭后晋入主汴京的一年多时间里,府州折氏也从未向这些异族蛮子低头。契丹骑兵之骁勇锋锐,中原几乎无兵可敌,只有府州折家从不畏惧。多年来屡次交兵,契丹人竟然没有在折家军手上讨得半分便宜。

    如此强兵名将一旦来到关中,又有总关中兵马的名义,哪里还会有彰武军这样的小藩镇的好日子过?

    更何况折从阮虽然是打着防备党项人入侵的名义来的,但是鬼才知道这是否是朝廷削藩的一步策略,有折家军在卧榻之侧,无论是延州的高家还是朔方的冯家,谁都不要想能睡个踏实觉。冯家毕竟离得远,而且本部兵马又强悍能战,暂时还不会太有威胁感。但兵微将寡士不能战的彰武军便完全不同了,折家军若真要动手的话,只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把高绍基手上这两千来人马收拾干净……

    高绍基强忍着惊惧,面色青灰地用干涩的声音问道:“……却不知……折府州此来……对我延州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

    “是折侍中了——”李彬面色平静地提醒道,“折可久此人久经沙场,于河东一带颇有威望,以契丹之强,亦不敢轻捋虎须。前年他家孙女与麟州杨氏联姻,老夫曾经亲往致贺,此人待人接物,颇有胸襟风范,御下有术,家风甚严。有他在背后为强援,党项小丑,当不敢再逾丰林之南……”

    高绍基立刻听出了重点:“原来世叔与折侍中也有交情……”

    李彬笑了笑:“交情谈不上,不过泛泛,他那般大人物,也未必还能记得我……”

    听到此处,高绍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躬身道:“这确是大事,小侄不敢再以军中小事劳烦世叔,这便告辞回去,节度判官那边,世叔不必担心,都包在小侄身上,定能说服他收回告示,世叔务须忧心……”

    李彬捻着胡须沉吟道:“然则军法毕竟不可废……”

    高绍基干笑道:“李某毕竟没有当真伤了陈队官的性命,军中互扑为戏由来已久,不过是玩笑耍子罢了,也并不当真的,况且李某毕竟是平乱有功之人,这点过错本来也不算甚么,看在世叔面上,更没有穷追的道理。想来陈烨也不会当真记恨,是不是,陈队官?”

    那陈烨兀自呆呆跪在那里不知所措,李彬和高绍基所说的事情他一概听不懂,此时见高绍基恶狠狠盯着自己,不觉打了个哆嗦,更加说不出话来。

    李彬笑了笑:“既如此,也算老夫欠你一个人情,多谢贤侄了……”

    高绍基急忙逊谢:“怎敢当世叔一个谢字?小侄打扰了子坚兄和世叔这半日,也该告辞了。”

    说罢,他挥手命兵士退出县衙,自己又回身向李彬行了一个礼,这才转身辞去。

    “只怕这位衙内,终究不会善罢甘休——”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固此刻终于放松下来,将宝剑回鞘,走到李彬身边望着高绍基的背影说道。

    “这些以兵为私产的武人,终究是靠不住的……”李彬冷笑着道。

    秦固看了看李彬:“文质公,侍中在一日,我们还有折冲回旋的余地,侍中千秋之后呢?”

    李彬长叹了一声:“手中无兵,便只能折冲借势。若要延州长治久安,我们手上,也必须得有一支信得过的兵才行。”

    秦固苦笑了一声:“文质公推荐去左营的那个副尉,便是去分高衙内的军权的吧?文质公便不怕养虎为患,又培植了一个军阀出来?”

    李彬沉吟了片刻,道:“此刻还不至于,一个队正,能有多大能为?况且……”

    他顿了顿,口气有些犹豫地道:“此人临阵时虽然骁勇,却并不似一般军士那般粗鄙不文,能读经史,粗通文字,不像一个只知杀人的武人。”

    秦固默默地听着,并不插言,待李彬说到此处,他方才略带忧郁地道:“乱世武人有胆略有学识的亦不少,中原那些藩镇,大抵如此。能读经史粗通文字只能说这个武人胸有大志绝非池中之物,却不能断定此人的志向于这纷乱之世和糜苦黎庶究竟是福还是祸——”

    说到此处,他的精神反倒一震:“不过这位李副尉今日之举,倒是让固有眼前一亮之感,此事应当不是文质公事先安排的吧?”

    李彬苦笑道:“我哪里有这般神机妙算?此事是他自为,我并不知情。”

    “虽然鲁莽,却是一番仁义肝胆——”秦固眼神清澈地赞誉道。

    李彬点着头道:“是啊,若非是他,这百多流民,青壮年和妇女且不去说,老人和孩子们是断难逃得今日之劫的,此人在府中时沉默寡言,我却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副慈悲心肠……”

    秦固点着头道:“此人与一般兵士不同,颇有侠气。”

    他顿了顿,道:“我倒想见见此人,说不定日后在延州翻转乾坤者,便是此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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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吃人的黑暗时代
一个倒霉的穿越者
一个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北唐执政王的奋斗史,五代十国末期的传奇与梦想北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