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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铠全文阅读

作者:老猪     斗铠txt下载     斗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四十 夜行

    b接下来的数天,孟聚的日子过得甚为惬意。本书实时更新lvseshuhaigecom

    他的兵马是隶属于后营第二镇,按大魏军中惯例来说,不参战的兵马在闲暇时要参加cào练或者承担一些大营杂务的,但实际上,压根没人来找孟聚,也没人来通知他任务或者参加cào练什么的,孟聚和手下的官兵每天吃饱喝足,闲得快发霉了。

    于是,孟聚的北疆营就成了大营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其他各军的士卒们都在挥汗如雨地cào练或者干话的时候,北疆营的士兵就嘻嘻哈哈地坐在墙头晒太阳看风景,还很友好地冲他们挥手问好:“弟兄们,好好干哇!”——那种志得意满的小人样子,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各营指挥官纷纷向上司抗议:“北疆营受优待不用干活也就罢了,但能不能请他们不要到处闲逛?再看到他们,我的部下都快兵变了,实在太伤士气了!”但问题是,他们抗议也是白抗议。现在纠察军纪的巡营官见了北疆营的兵就要赶紧绕着走,只要他们不杀人放火就好,谁敢管这帮大爷的事?

    北疆营受到的优待还仅于此。以前,孟聚去兵站领取自己兵马的粮秣(的时候,总要多多少少打点折扣,到手的能有个七成就不错了。对此,孟聚甚为理解;这也是大魏朝特sè了,皇帝虽然从拓跋变成了慕容,但这并不妨碍后勤官员的贪婪。因为有着慕容毅额外的补贴,所以孟聚倒也不是很在意被克扣的那点饷银。

    但现在,奇迹出观了。不必孟聚上mén,兵站的郎中就乖乖把军饷和补给送到了孟聚营中,而且是十足十的足额饷银,不打半点折扣。不但如此,北疆兵马还领到了每人一身的夏装衣裳——虽然只是粗布军服罢了,但孟聚知道,可有大把慕容家的嫡系部队还在穿着去年的冬衣呢,自己这路外来的兵马却是先领到了。

    几百身衣裳不值什么,但这表明了兵站的友善态度。听到报告,孟聚很高兴,亲自去辎重队向那位勤劳又廉洁的郎中道谢。没想到的是,看到孟聚过来,那位兵站郎中的脸就立即白了,他很敷衍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慌慌张张地告辞,一出mén就提着官袍跑得飞快,像是背后有鬼在追赶他似的,一溜烟就没影了。

    吃饱喝足地歇了好几天,孟聚日子过得太无聊,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来了相州,自己是不是该去附近各营跟友军将领们问候一声?先hun个面熟,将来上了战场上也好有个照应啊。

    那些镇帅、路总管之类高官职位太高,孟聚也不好意思登mén免得自讨没趣,但对上那些旅帅级别的中郎将们,孟聚自觉大家地位相当—一甚至自己还略胜一筹,他们应该不会不给自己面子吧?

    想到就干,孟聚立即就出发。第一个拜访的对象是孟聚的左邻,镇军中郎将郭登。孟聚带着随从到了对方军营mén口,吩咐哨兵通报说北疆东陵卫镇督孟聚来访。哨兵进去,过了好一阵才有个行营司马出来,很客气地告诉孟聚:“孟大人,不好意思,郭中郎将昨夜突发暴病,现在还卧chuáng不起,实在无法见客。孟大人倘若有什么吩咐的话,只管跟卑职说就是了,我们必然竭力而为。”

    孟聚也没有要紧的正经事,对方既然病了,他也不好打扰,说了几句希望早日康复之类的客套话,然后他就离开了。本书实时更新lvseshuhaigecom

    接着,孟聚又去拜访自己的右邻,安远中郎将燕穆。不料,到了那边,同样是一位行营司马出来告诉孟聚,安远中郎将下出去公干了,何时回来还不得而知。孟镇督可有什么要紧事吗?如果有事吩咐,即使中郎将不在,他也可以代为处理的。

    这样,孟聚huā了整整一天,连续走访了五处营地,主人们不是重病在身就是外出公干,反正他是一个都见不着——这样连续碰了五次钉子,孟聚就是再蠢也醒悟过来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孟聚回到自己营里,把马公公唤了过来。他忿忿不平地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公公,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马公公苦笑:“镇督,可能……中郎将们确实有事在身,不便见客吧?”

    孟聚斜着眼睛睥睨他:“马公公,你说这种话,可是把孟某当傻瓜了吧?——那也是了,孟某知道,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容华贵人,孟某是北疆来的厮杀军汉,粗俗又不懂礼,哪里放在您眼里?要跟公公这等贵人谈jiāo情,那是孟某高攀,痴心妄想想了

    罢了,罢了,公公您这就请回吧,今天劳您大驾了。”

    眼见这位好怒冲动的孟镇督又有要发飙的迹象了,马贵吓了一跳。他赶紧陪着笑脸:“镇督说的哪话,咱家一个服shi人的奴婢,哪里算什么贵人,镇督您才是咱家的贵人啊!

    今天镇督您碰到这事到底是什么缘由,咱家还真是不清楚。不过咱家有猜测,也不知对不对,不敢贸然说出来,也是怕误导了镇督您大事啊。”

    “猜测?哼,你只管说就是了。”

    按照马公公的猜测,中郎将们应该是被孟聚的剽悍名声吓坏了:皇帝的大舅子、执掌后军第二镇的轩大帅,这样的重量级权臣居然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小镇督骂得吐血,事后居然也没办法报复,这位北疆过来的将军是在也太生猛,太不好打jiāo道了。

    这种横冲直撞的二愣子人物,大家实在是得罪不起;若要说跟他亲近吧,大家又怕上司轩总管记恨——思来想去,中郎将们都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对这位孟大人敬鬼神而远之了。

    这一层意思,马贵说得很隐晦,但孟聚还是听明白了。他哭笑不得:没想到那晚的立威之举,还给自己带来了这样的后果。

    “镇督,外人不明真相相,以讹传讹,以致传闻有误。”马贵尴尬地笑道:“不过日久见人心,想来只要镇督与大家相处久了,误会自然也就渐渐消散了。”

    孟聚饶有兴趣:“哦?传闻中的我,是如何的呢?

    马公公的目光有些躲闪:“这个,流言止于智者,镇督您非凡俗人,那些庸人的流言蜚语,也不必太在意了。咱家朝夕伴随镇督您身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镇督大人您其实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啊!”

    孟聚听得哈哈大笑,心中却是明白缘由了。那晚轩文科在自己这边吃了大亏,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肯定会去找皇帝慕容破告状的。没想到慕容破偏袒自己,不但不出发自己,还派了个太监过来给自己当监军撑腰。

    轩总管眼看拿自己没办法了,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了自古以来无赖文人最擅长的绝技,那就是造谣。本书最新最快更新来自 他在各种场合散布谣言,添油加醋地把自己说得如何嚣张跋扈,如何蛮不讲理,如何心xiong狭窄睚眦必报,总之,他要把孟聚说得跟疯狗似的见人就咬。

    看到孟聚乐呵呵的笑客满肚,马公公大huo不解。他小心翼翼地问:“镇督大人,您好像不生气?”

    孟聚笑而不语。轩总管没想到的是,他的谣言反倒是帮了孟聚,也让他少了很多麻烦。对一个出了名睚眦必报又蛮不讲理的莽夫,谁都不会想去招惹的——比方说,兵站都不敢克扣孟聚的粮草了——为此,孟聚简直想发锦旗去感谢轩总管了。至于说所谓名声——自己又不打算在慕容家军队里面发展,这玩意对自己有什么用?

    他戏谑地望着马贵:“公公,听到这种传闻,您被派到咱军中来,难道就不害怕吗?”

    马贵面lu尴尬:“这个,不怕镇督您笑话了,来之前,想到镇督您的凛凛虎威,咱家还真有点战战兢兢啊。只是皇命在身,也由不得咱家不来。

    说句心里话吧,镇督,现在咱俩可是连在一起的蚂蚱了。现在,咱家就希望镇督您能多打胜仗,多拿犒赏,咱家也能分润一点军功是不?”

    “马公公放心就是。要军功?只要有仗打,这还不容易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孟聚在相州日子过得很悠闲,但慕容家的战局却是日见严峻。

    虽然金吾卫并没有正式宣布战况,但马贵公公却是消息灵通之辈,每天都能打探得不少消息回来跟孟聚说起。

    “卞厦中郎将又吃了败仗,他在虎归县外野战又败给了北疆人。虎归怕是快守不住了。”

    “高野县被北疆军围困已经快两个月了,文山中郎将和李奇中郎将率领的援军没能解围。”

    “金城的乔都督又发求援报来了。陛下很担心金城的局势,有必要派兵马过去增援。他有意要让轩总管挂帅增援部队,但轩总管认为金城的时局势尚好,镇守金城的乔都督只是在危言耸听而己。但又有人说,轩总管不敢带兵增援金城,是怕了李赤眉。”

    “御史都监、相州兵马使吴襄在南mén沟与北疆军遭遇。战况未明……”

    “太子殿下又派援兵过来了,新的四个斗铠旅昨天抵达后营,已经被陛下编入了后营第三路,归慕容南殿下统管。”

    打听来的消息只是一些零碎的的传闻碎片,但凭着这些碎片,孟聚已能大概地勾勒出两军的形势了。慕容破在相州摆的是前轻后重的策略,他委派亲信将领把守高野、金城、虎归、南mén等要害据点,倚靠这些据点组成一条连绵的防线,而他本人在后方掌握着庞大的预备部队。这样,无论北疆军在哪里突破,慕容家都能迅速反击堵上缺口,或者组织起第二条防线继续阻挡。

    在洛京时,太子慕容毅很悲观,好像慕容家明天就要崩溃了一般。但亲临前线之后,孟聚倒觉得,慕容破不愧是执掌金吾卫二十年的大魏国名将,他其实打得很有章法,主力部队并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防线虽然多次被突破,但也都能迅速补上。慕容家输多赢少,但想来对面的北疆军肯定也有不小的战损。

    让孟聚来评价的话,他觉得,慕容破这种伤而不死,旨在消耗敌人兵力和锐气的老练用兵手法很是高明,甚至连自己都远有不及——握有一支强军而打胜仗,那并不为奇,但用一支弱旅却能硬生生把强敌拖死拖垮,这就需要很高超的用兵技艺和坚强的心理素质了。

    孟聚很有信心,哪怕拓跋雄一直连续“胜利”,但最后,先撑不住的,肯定是北疆边军。

    但五月四日,突如起来的一个消息,让孟聚的信心动摇了。

    早晨,孟聚刚刚起chuáng,马公公就小跑着过来,惊慌地告诉孟聚:金城失守了。

    金城县位于相州防线的中段,是整条防线的中枢据点之一。金城的失守,使得慕容家本来就摇摇yu坠的防线上陡然出规了一个大缺口,使得整条防线都出现了危险。

    孟聚吃惊:“原来,轩总管不是跟陛下保证过,说金城县起码还能坚守一十月?”

    “可不是吗?现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出,事情糟透了。”马公公唉声叹气的:“我估计,轩总管那边肯定出大麻烦了,这趟,他在陛下面前不好过关了。”

    轩总管好不好过关,孟聚毫不感兴趣,慕容破把他宰了孟聚只会更高兴。但金城突然丢掉,全线动摇,这就是大事了,一个应对不好的话慕容家就因此输掉这场战争都有可能。

    中午,孟聚和部下们正在吃饭,马公公又来了。他找到孟聚,神sè凝重:“镇督,陛下召见您,请速速随我来。”

    到相州以后,这是慕容破第二次召见自己,孟聚不敢怠慢,赶紧跟着马公公一路疾驰赶往行营。

    还是在上次的那间内堂,慕容破找见了孟聚,但这次不在是单独召见了,在场的还有几位慕容家的将军。几位将军的身份,慕容破并没有向孟聚介绍,但这个危机时候能出现在这里,这几位想来都是慕容家的核心支柱了。

    轩文科总管也站在人群里。比起上次,他的气sè差了很多,脸sè灰白,神sèyin沉。孟聚望过去(的时候,他也恰好望过来,两人目光jiāo错,都是很快地移开了目光。

    皇帝慕容破今天全身披铠,煞气十足。见到孟聚进来,他点头:“孟镇督到了,人齐了,这就开始吧!”

    这位将军出身的皇帝,显然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也没有什么开场白,慕容破的大手在函图上重重一戳:“昨晚,叛军前锋偷袭,突然攻占了金城。”

    环视众将,他加重了语气:“金城县,距我们只有三十里!”

    来之前,孟聚已经对慕容家的处境有了解了,但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禁吃惊:三十里?穿上斗铠,全速行进的话,这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工夫罢了——这就等于说,慕容家的指挥中枢,几乎即使赤luoluo地暴lu在北军兵锋前了。

    没有人出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令人感到压抑,心跳加速,房间里只有慕容破愤怒的声音在回响:“金城县乃我军防线要害,金城失守,敌军将可从这里突入我军防线侧后,威胁虎归、高野的粮道,导致我军全线动摇——要夺回金城!必须要快,不能让他们在金城站住脚了!”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候,慕容破几乎是在咆哮,那回响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他声sè俱厉地喝道:“轩文科!”

    轩总管出列跪倒:“微臣在!”

    “金城丢了,是你的罪责,这件事我们将来再说!现在,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我给你六旅斗铠,外加骑、步两万,你把金城给我抢回来!”

    轩总管脸sè发白,身子站立不稳地晃了一下。谁都看出了,对这个任务,他并不是很有信心,但他还是咬着牙喊道:“陛下放心,哪怕丢了xing命,微臣也定将金城夺回!”

    端详着轩文科,慕客破的目光有点复杂,然后他微微点头,什么也没说。

    当望向孟聚时候,慕客破的表情温和了很多,他沉声道:“孟镇督,我久闻北疆东陵卫骁勇善战,远超我金吾卫各部。只是担心镇督兵马远来疲惫,水土不服,尚未恢复,所以一直不曾派遣出战……”

    闻弦而知雅音,孟聚立即知道慕容破的意思了。他应声道:“陛下,将从北疆带来了两旅铠斗士,都是敢战的jing锐勇士。我部多日来屡受陛下优待,现在陛下有所差遣,将士们自当为陛下效死奋战,只是……”

    他瞟了轩总管一眼,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已把心意表达得够清楚了:皇帝老大,为你打仗没问题,但这个主帅,好像不是很靠谱吧?

    轩总管紧紧咬住牙,一言不发。

    慕容破也望望轩文科,他说:“孟镇督,朕也知道,你与轩总管之间有些误会,但那只是口舌之争的意气而巳,并非什么大事。冤家宜解不宜结,朕愿做个和事老,为你们做个调解——联相信,二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自应有相忍为国的xiong怀。孟镇督,你说是不是?”

    你这个当皇帝的把话都堵死了,我还能说什么?孟聚肚子里嘀咕着,脸上却是十分恭敬:“陛下金yu良言,说得太对了。将椅年轻气盛,莽撞无知,不该得罪了总管,将有错,愿向总管大人赔罪……”

    轩文科连忙接上话:“孟镇督说得哪里话,那时只怪微臣一时冲动说了过分的话才导致口角——陛下,上次的事,错在微臣,不能怪镇督的,还望镇督莫要计较。”

    “不不不,总管言过了。末将不顾上下尊卑冒犯了总管,这才是大错啊。听闻总管大人事后还因此身体微恙——唉,末将心中惶恐,实在是罪孽深重啊!”

    盂聚跟轩文科你来我往地表演着“将相和”,两人越说越是客气,只是彼此眼睛都在躲避着对方的目光。

    看着这一幕,慕容破目光闪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点头道:“很好,将帅和睦,此为制胜之本,朕甚是欣慰。北疆陵卫兵马善战英勇,有了孟镇督率领麾下jing锐加入的话,我军此战胜算大增了。镇督,你先下去准备吧,我们今晚就出发。”

    回到营中,军官们早巳应命集合在孟聚房中,孟聚向他们宣布了军令,然后说:“今晚提前做饭,饭后休息两刻钟,我们连夜出发。去准备吧!”

    孟聚宣读命令的时候,御马监少监马贵亦在场,军官们对孟聚的服从程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知道,现在的大魏朝军队早已兵痞化,如果在金吾卫里,要执行这样连夜赶路打仗的凶险任务,没有大笔的犒赏引自发下去,将领根本就调不动军队。

二百四十一 血夜

    对孟聚这路突然离开的兵马,轩文科还是做了挽回的努力。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大队里延伸出两路火把,那是来寻找他们的队伍。

    可是,孟聚的队伍已经熄灭了火把,在这片广袤而黑暗的平原上寻找一路存心隐匿的小队兵马,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搜寻队伍的指挥官们显然也知道这点,那两路火把只是在附近地域敷衍了一阵,很快就返回了本队去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望着那两路火把的返回,孟聚唇边露出了笑意。很好,看来轩文科也不是真心想把自己找回去,他只是做出寻找的样子而已,以便将来可以在皇帝慕容破面前证明自己确实尽力了,顺带着把两人破裂的责任都推到孟聚头上。

    不过,轩文科不认真找自己,这倒也是好事。那帮人真找过来的话,自己还得费神应付他们,这也是桩很麻烦的事。

    一刻钟后,远处的火把长龙又开始向北移动,增援大军再次出发。

    孟聚回过头来,冲着众将挥手:“出发,跟着他们。”

    在辽阔的原野上,大军陆续开拔向前,星辰低垂,夜幕深沉,草露浓重。因为不是走在官道上,在有些地段,荒芜的野草又高又密,孟聚的队伍开进去,常常就看不见了,只剩那面旗帜在草丛上面招展着。

    没有熟悉道路的向导,也没有照明的火把,要在漆黑的夜里远远缀着另一路兵马前进,这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幸好,远处的那路兵马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自觉,就那样大摇大摆地前进着,那一片璀璨的、蜿蜒数里的火把长龙,即使数里外也能望得非常清晰。

    看到这一幕,孟聚更加坚定了自己离队的信心——这已经不是在行军了,这简直是在挑衅金城北疆军的忍耐啊,这么明显的火把长龙,在高处——比如金城的城头上,十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北疆军除非都变成了瞎子,否则他们绝没理由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

    四更时分,起了浓雾。这雾起得十分突然,浓重的白雾仿佛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一块白色的纱巾几乎是陡然地升起在平坦的原野上。雾霭越来越厚重,前方的道路、树林和原野都像是在浓雾中翻滚,看不清十步外的景色。

    白雾骤起,将官们都是神色凝重,第一旅旅帅王虎按耐不住地直奔孟聚面前:“镇督!”孟聚点点头,他亦是同样的呼吸紧张,心跳加速。说来也真是奇怪,自己出道以来的数场艰难的大战——靖安保卫战、赤城救援战——都是在浓重的大雾天里打的,这是巧合呢,还是真有所谓“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大雾,更加坚定了孟聚的判断:战斗迫在眉睫。对面的北疆军统帅倘若还在犹豫不决的话,这场大雾也会帮他们下定决心的。

    因为大雾,前方的大队行进也慢了下来。那条火把的长龙一片混乱,本来的一字长龙现在已经变形了,变成了一片漫山遍野的火把。在这混乱中,几路火把正在急速地运动着,四处收拢那些散乱的兵马想来是指挥官派出来整顿秩序的马队——孟聚估计,轩文科这时应该也在震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正急着调整队列吧。

    但是,已经迟了。

    对于袭来的敌人,第一个感觉到异常的人,是来自边军的齐鹏管领。本来骑在战马上的他蹙起了眉头,突然从坐骑上跳了下来,将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阵。然后,他抬起头,兴奋地冲孟聚嚷了一声:“镇督,来了!”

    对这位在草原上与北魔交战多年的边军军官,孟聚有着充分的信任。

    闻声,他立即举手,喝道:“止步,备战!一旅,备铠;二旅,候命!”

    命令声下,铠斗士们纷纷奔至队列后的辎重马车找到了自己的斗铠箱,打开箱子取出斗铠。一时间,分解斗铠的细密又清脆的金属响声连成一片,在辅兵的帮助下,铠斗士们纷纷披铠着装。

    孟聚独断专行,带着兵马擅自离开,马公公本来对他抱有老大怨气的。但现在,眼看着孟聚所料居然成了事实,北疆边军兵马居然真有埋伏,马公公方才胸中的怨气顿时化作了惊惧。

    他拉住孟聚:“镇督,镇督!敌人伏兵已出,大军危如累卵!事不容迟,我们速速赶过去增援吧!”

    北疆伏兵潜伏已久,刚刚杀出,正是锐气正盛的时候,这时候冲过去挡他们的道,跟找死没什么两样——孟聚装作没听见马公公的话,掉头喊道:“胡庸,胡管领在哪啊?快过来!”

    “来了来了,镇督!”胡管领一路小跑地过来,喘气甚急。他崇敬地望着孟聚,目光里全是惊佩:“镇督果然料事如神,敌人当真有埋伏!镇督大人,不知您有何吩咐?”

    “胡管领,等下我将率领本部的斗铠出战,你和马公公留下坐镇,护卫好我军的辎重和军粮。管领,马公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万万不可有所损伤的。若你护卫不周,让公公受了惊吓,我定要拿你是问!”

    说着,孟聚冲胡管领使个眼色,后者一愣,立即心领神会,躬身应道:“镇督大人只管放心杀敌便是,末将定然保护好公公。倘若马公公损了半根毫毛,镇督大人只管拿了末将的首级去!”

    对于孟聚的安排,马公公是极力反对的。他情绪激动地向孟聚表示,自己也有一级铠斗士的资质,同样也能批铠上阵,甚至以前也有过战斗经验。他拍着自己孱弱的胸口,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拖累大队行动——可惜,对他慷慨激昂的说辞,孟聚只当是苍蝇的嗡嗡了,从头到尾,他只望着胡庸说话:“很好,胡管领,记住你的话了!辎重和辅兵队伍就交由你指挥了。我们等下要出战,你带着他们先避开了。倘若一个时辰后我们还不能回归,不必等候后命了,你只管回转直奔行营去就是。”

    “镇督放心。末将这就率部后转,在五里外等着镇督您凯旋。镇督勇武盖世,消灭这些北贼易如反掌,末将对此深有信心!”

    在孟聚和胡庸对话的过程中,夹杂着马公公的哀求和嚎叫,两人只当是背景音——胡庸实在知情识趣,他看得出,孟聚是真的不想马公公在身边。于是他也很善解人意地叫了几个辅兵将马公公架走了。孟聚愉快地冲马公公挥手:“公公只管放宽心稍待,我片刻破敌便回!”

    “镇督,镇督,求求你,让我留下吧……啊,你们不要拉扯我!啊”

    看着辅兵们七手八脚地将马贵抬走,孟聚微微一笑,但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他已经能感觉到遥遥传来的那一缕缕震动了,耳边传来了细微但却极沉重的轰隆声。

    他站直了身子,努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望去,目光所及,依然只是一片白茫茫翻滚的白雾和无边无际的黑夜。他一个个望过部下众将,军官们亦是用同样严肃的神色回望着他。

    “准备战斗吧!”

    五月五日凌晨四更时分,当北上增援的金吾卫兵马经过金城十里外的一个无名荒坡(的)时候,已经提前抵达并潜伏在树林中的北疆伏兵终于发动了。

    在巨大的轰隆声中,潮水般的斗铠从树林中涌出来,向着行进中的金吾卫军列猛扑而至。连绵不绝的黑色斗铠一队又一队地从树林中涌出,铠斗士身后白色的斗蓬密集连绵,犹如一片偌大的云朵,那片雪白一眼望不到尽头,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恐怖。

    巨大的轰隆声中,他们人未至,毁天灭地的威势已经笼罩了每一个人。

    最先受到攻击的是前军部队,前军有着三旅兵马,步军、马军和铠斗士加起来有着多达上万人的战兵,士卒精锐,军官们也颇为得力,倘若放在正面战场上,他们是堪称一路劲旅的,但在行军途中遭遇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金吾卫的士兵和军官们都非常清楚,就跟人力无法对抗天地之威一样,肉身也是绝无可能对抗斗铠的。面对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扑来的斗铠群,前军压根就没组织起抵抗,崩溃得可以说是“干脆利索”。

    铺天盖地的斗铠行进声中,士兵们纷纷丢掉了手上的火把,丢掉了包裹和兵器,纷纷离开官道四散奔向原野。因为平坦的官道太适合斗铠(的)冲击了,他们知道自己跑不过全速开动的斗铠,只有躲到树林或者高坡上才能避开追杀。轻松地击溃了前军,边军斗铠群开始调转方向,沿着行军的官道疾奔,冲击金吾卫的整个队列,倒卷杀来。在他们的冲击道上,凡是躲避不及的金吾卫官兵统统被压成了肉泥。

    “逃命吧!”“败了,败了!”

    黑暗中,惊恐的喧嚣四处响起,声浪一波更胜一波,其中还夹杂着濒死伤兵的惨呼。面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控制了金吾卫官兵,连军官的呵斥都无法遏制。被这铺天盖地的恐惧浪潮所席卷,面对那漫山遍野的溃逃兵马,即使一些本来还存有战力的兵马也迅速崩溃了。

    轩文科的亲军位于大军的中段,并不是第一批受到斗铠冲击的部队。当听到前军那边传来的恐怖喧嚣(的)时候,他的脸唰的变得惨白。

    他惊恐万分地了命令,命令前军立即出动反击,阻止北疆军的进攻,为大军赢得整队的时间——其实孟聚错怪了轩总管,他其实还是安排了一批斗铠掩护部队的,总数为一个旅,分布在前军、中军和辎重队各处。但在汹涌而至的北疆军面前,这些分散的掩护兵马并未能为大军争取到应战的时间,数量占了绝对优势的北疆斗铠倾刻间便摧毁了他们,接着便大军赤裸裸地暴露在敌军斗铠面前,被蹂躏得体无完肤。

    在边军猛烈的攻势下,长达数里的北上增援兵马,就像被巨浪冲击的泥沙堤坝一样,轰然倒塌。

    军队的崩溃是一场灾难,无可阻止,无可挽回。即使在数里外的远处,亦能听到那片轰烈的惨叫和喧嚣。那条巨大的火把长龙像是被不可阻挡的巨力猛然一击,断成了数截,紧接着便是火把光点大批而迅速的消灭,龙头、龙颈、龙身。。。那条蜿蜒数里的行军巨龙,一截又一截地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孟聚伫立在高处,注视着那条正在被屠杀的巨龙,耳边传来了那震天的喧嚣,他神情沉静而严峻,心情却是颇为复杂。

    自己的先见之明终于得到了证实,轩文科的愚蠢和固执终将得到应有的惩罚——但这样的代价,委实太过沉重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自己出击援救的最佳时机?

    按孟聚原先的估计,即使最终落败,坐拥上千斗铠、两万战兵的轩文科,怎么也该能抵挡到天亮的,那才是自己出手援救、一击败敌的最佳时机。

    没想到,现在自己看到的却是一面倒的崩溃。敌人攻势狂飙如潮,毫无阻碍,这让孟聚把轩文科恨得牙齿发痒:事前无法预料敌人的伏击,可谓无谋;一意孤行,拒绝孟聚再三的提醒,可谓刚愎;安排的队列被敌人一击即溃,可谓失策——这些都懒的说他了,孟聚本来对这人也没多高期待。

    可是,就算事发突然无法指挥全军吧,把轩文科身边的亲兵家丁披铠武装起来,怎么也能凑上百十具斗铠吧?发动起一次反突击,迟缓敌人的推进,给后面的兵马赢得备战或是撤退的时间,这件事总该办得到吧?就算大军最后落败,他怎么也该能坚持上一两个时辰吧,起码也帮忙消耗下边军的体力吧?

    “本来就知道这家伙是废柴了,没想到废柴到这地步!书生领兵,从没出过什么好事,这帮家伙只会躲在安全地方动嘴皮子,真要让他们到一线临战调度,当场就尿裤子了!十有八九,轩文科这家伙是逃了。”

    孟聚很是为难,轩文科废柴是他的事,可这实在让孟聚处境尴尬。他若是现在掉头就走,自然可以好(毫)发无伤地回去,可慕容家的一路大军被边军追杀殆尽,唯有自己安全归来——自家的兵马死光了,别人的兵马却是毫发无损,就算慕容破胸怀在宽广,只怕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孟聚看了。

    再加上轩文科和一帮吃了败仗的将领们为了推卸责任,肯定要死命地抹黑孟聚的,搞不好把自己栽赃成边军的卧底都有可能——“孟獠未请军令,突率亲兵擅离本队,潜行匿迹,不知所向,王师将官无不惊骇,有识将士,皆以为忧,军心浮动惊惶,虽众将尽力弹压亦无济于事。孟燎方离,北贼旋即掩杀而至,内有一彪带路兵马,皆以赤巾覆面。此路兵马深知我军内情,所击皆为我军要害,虽众将力战不屈,无奈敌众我寡。。。”——拿屁股都知道这帮人会怎么说,那帮龌龊文人,拿敌人是没啥办法,但整起自己人来却是最拿手的。

    孟聚在沉吟着思考,部下众将神情肃然,沉静如林。数年间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早已培养出他们对孟聚近乎无条件的崇拜。镇督总会带着大伙打胜仗的,这就跟太阳在东方升起一般天经地义。该怎么办,自己根本不必操心,不必追问,只需等着镇督发出命令然后照做就好——这也是孟聚要把马贵赶走的原因了,那个死太监在的话,孟聚会被他的公鸭嗓子烦躁死。

    前面传来了一阵急速的脚军步声,一名斥候军官穿过夜色快步走进,他肃然向孟聚行礼:“启禀镇督,边军已经击溃了金吾卫的前军和中军,现在他们正在向后军扑去。”

    “敌人分兵了吗?”

    “有!他们留下一部分斗铠追击溃逃的前军,在击败中军后又派出一部分斗铠去追击,主力则扑向后军,斗铠数不详,但应该不超过五百具斗铠。在他们身后,又有数千步军和马兵随后,但斗铠攻得太快,那些马队和骑兵已跟前锋的斗铠脱节了,足足有两里。”

    “北疆军的旗号打探到了吗?是哪些部队?”

    “抱歉,镇督,北将军攻得太快,他们各部兵马已经混编了,再加上太暗了,实在看不清他们的旗号。”

    “轩文科何在?”

    “他逃了,或是死了。他的主帅旗帜已经不在了,镇督,我们要继续打探吗?”

    孟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了,敌人两次分兵,这已经是自己能等来的最好机会了。再耽搁下去,待那些追击溃兵的斗铠回去头,自己的战斗就更难打了。

    “出发!”孟聚站起身,对环侍的军官们发令,声音不高但却是极锐利:“三刻之内,我军务必击破当面之敌!”

    命令既下,斗铠队伍随之出发。在斥候队带领下,东平陵卫的人马一队队谨慎地、悄悄地向战场接近,远处那片轰隆震天的杀声掩盖了斗铠行进的声音。

    就如从前上战场时一样,孟聚穿着一身豹式斗铠,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转过一片树林,战场赫然已经在目。在那黯淡的苍穹背后,清晰地显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大片火光照红了一方天幕,那是大片的粮草车队被火烧着了,那火焰甚至蔓延到了道边的荒草中,撕裂了一方的黑暗天际。

    就在那火光中,无数的人影在奔走呼号,惨呼声、铿锵的金属撞击声混杂成一片,那声音混成了一片宏大而杂乱的杂音,直冲云霄。

    在那火光明耀处,传来了轰隆的交战声,在红亮的火光照耀下,激烈的交战正在进行着,两股斗铠正在恶斗。三五成群的斗铠战斗群在火光中忽进忽退,那些魁梧的黑色身影反映着血红的火光,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武器的撞击声响震耳欲聋。那些厮杀中的斗铠,犹如地狱中突然冒出来的修罗和恶魔,正在你死我活地争斗着。

    孟聚甚是惊讶,拥有精锐兵马的前军和押营亲兵的中军都是一击即溃,为何反而是一帮战斗力低下的辅兵和辎重兵反而能坚持抵抗得更久?

    但他已经没空思考这个问题了,他刚趟过一片着了火的草丛,绕过一辆翻到的马车,迎面就撞上了一名铠斗士。

    这是一名穿着虎式斗铠的斗士,手提佰刀,身子晃荡着,像是还不适应身上的斗铠。很显然,这次的遭遇对他也是一桩突然事件,看到孟聚突然从火光后冒出来,这铠斗士愣了下,站住了脚步。

    就在他停步的时间,孟聚已经动手了,只听“噌”一声脆响,孟聚手中的佰刀已经准确地捅穿了对方的护喉,激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孟聚的覆面。

    这名铠斗士丢下了长刀,抱着自已的喉咙翻倒在地,痛苦地来回翻滚着。气管被割断了,他说不出话来,一张狰狞的钢铁面具盖住了他的脸面,只有透过覆面的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孟聚,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咯咯”声地,在地上滚来又滚去。

    与对方眼神接触,看到对方不甘又绝望的眼神,孟聚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杀错人了,这应该不是北疆军的铠斗士,而是护卫后军的金吾卫士兵。

    这时,有人在他身边大声“镇督,请您当心,敌人的铠斗士披着白色斗篷!”

    孟聚低沉地“嗯”了一声,望向地上倒下的那名铠斗士果然,他的背后并没有白色的斗篷。他艰难地把目光从那濒死士兵的眼睛里移开,投向了那片如火如荼的战场。

    在那片火光中,两军铠斗士正在厮杀,金吾卫最后有组织的残余力量正在败退。看到这一幕,孟聚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交战的北疆军和金吾卫,他们同样穿着大魏朝的黑色制式斗铠,操着同样的语言,有着几乎同样的军旅编制和服饰——当然,交战日久,双方军官肯定知道该如何区分敌友,但初来乍到的东陵卫却不知道。依孟聚那天怨人怒的人缘,有哪个金吾卫将领会去提点他?

    孟聚冷笑着用力挥舞手上那杆滴血的佰刀,血珠被远远地甩开了,飞舞的刀刃在火光中泛出一道白亮又清冷的轨迹。

    “跟我上。”年青将军的声音清冷又残酷:敌友难辨的,都杀了!”

    孟聚领着麾下铠斗士,径直向那拼杀得最激烈的战场奔去。

    一路过去,他们看到了一片混乱又动荡的情景,大群的溃败士兵、民夫和辅兵从他们身边奔过、逃难的人群汹涌如潮,简直像被那狂风掀起的浪头,惊恐万分的情绪控制了所有人,溃败的人潮抢奔逃窜,呼号惨叫自相倾轧、自相践踏。烈焰焚空,铁骑轰隆,激战方烈,犹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恐怖和绝望气息已经控制了所有人,哭嚷之声震撼天宇。

    越向前走,离战场越近,逃亡的溃兵人潮渐渐稀疏,孟聚穿过大片乱七八糟横垮在道上的粮车和辎重,那些驾驭车队的民夫和辅兵大多已经逃散,只剩数以百计的运粮车和辎重被丢弃在原地,堵塞了整条道路。在有些地段,铠斗士们不得不以佰刀将那横跨在道上的粮车劈开,才能开出一条道来。

    孟聚领着前锋队越过了一排翻倒的粮车,迎面的火光中突然窜来一群铠斗士。

    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对方也看到了孟聚。这群铠斗士不呼喝也不减杀,犹如夜鸟展翼一般迅疾地展开了队列,朝着孟聚这帮人径直就扑了上来。在他们背后,无数雪白的斗篷连成了一片,那些迎风招展的斗篷犹如白色的云朵一般被火光映照着,灿烂无比。

    在这群沉默的铠斗士身上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干练和利索,犹如伏在草丛中的赤练蛇瞄准了猎物突然暴起,他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冲了过来,甚至无视这边人多势众——倘非百战兵,绝无这种目空一切的傲气和自信,也不可能有那种迅若雷霆的反应和速度。

    孟聚立即就能断定,这伙铠斗士,定然是北疆边军中的精锐。

    敌人来得太快,孟聚连叫一声都来不及,战斗已经展开了。铠斗士们扑近,作势正要厮杀,忽然手臂齐齐一扬,尖锐的破风声嗤嗤作响,一波弩箭铺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这种装备在臂上的轻便弩威力很大,尤其是近距离下的攒射,力度足以穿透铠斗士的护铠,这帮铠斗士作势要近身厮杀,却是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狡猾又刁毒。

    眼见这帮人扬手,孟聚心下已知不妙。不待想明白,他的身体已经闪电般做出了反应:急速单膝跪下,左手单臂举起盾牌遮住了头脸和前胸要害。说时慢那时快,在撕裂锦绸一般的尖锐破风声中,“铛”的一声巨响,挡在面前的护盾如被铁锤猛击,孟聚却是松了口气:自己活下来了!

    和孟聚一样,他麾下的铠斗士亦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反应敏捷。当头的一排铠斗士大都做出了闪避和护卫要害的动作,这一轮攒射中,只有几个运气不好的铠斗士被射中了盾牌护卫不到的肩膀处,他们闷哼一声,向后退后,借着同伴的掩护,退出了前锋队列。

    看到这路兵马应变神速,在弩箭的攒射下不显丝毫慌乱,一轮近距离攒射,竟只击中了几个敌人,迎面而来的铠斗士们显得很是意外。没等他们再射,孟聚低吼一声,如同一头咆哮的狮子般,怒吼着向对面冲去。

    见孟聚突然冲近,铠斗士群中有个北疆口音低喝一声:“起!”

    当头的一排铠斗士齐齐把手中的佰刀斜向前竖起,十几把佰刀齐齐竖起,犹如平地上陡然升起来一面闪亮的刀墙,然后齐齐斩下,刀光如瀑布般倾下,眼看着就要把那个胆大又狂妄的疯子乱刀斩碎了——呃,只差了一点。

    孟聚突然加速,他淡淡的身影就像没有实体的幽灵,诡异地穿过了那片密不透风的刀墙,窜进了铠斗士的人墙这瞬间,铠斗士们没一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直冲而来的,他是人还是鬼?

    这边领头的军官是难得的高手,唯有他看清了孟聚的动作,不过,在他看来,在高速的前冲过程中突然变速、扭转身躯,在间不容发的间隙里以眼睛都无法捕捉的迅捷动作,躲过了七八把佰刀的砍劈——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跟鬼怪也没什么区别了!

    “今晚自个碰到硬条子了,金吾卫中哪来这样的高手?他是谁?”

    他来不及想明白了,眼前人影一晃,孟聚已是扑近身前,他暗叫不好,急忙丢下手上的佰刀想要回手格挡——已经迟了,一个巨大的拳头在他眼中忽然急速地扩大,孟聚凶狠的一拳,砸破了他的铁覆面,拳套上那尖锐的手刺已经戳进他的脑中。

    这军官尖锐地惨叫一声,当场倒地身死。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孟聚一侧身,又闪到另一个铠斗士身前,一个凶狠的护臂肘击打过去,将他的脑袋打崩,红白的鲜血和脑浆从头盔里飞溅而出,他用力将这个铠斗士的尸体向前一推,挡住了一把砍过来的佰刀,顺势靠过去,又是一拳打爆了那名佰刀手的护喉。

    这么一转眼功夫,已有三名铠斗士死在孟聚手下了。

    斗铠能增加铠斗士的力量和防御,却没法增加他们的灵巧和速度,对于大多数铠斗士来说,拿着佰刀大开大合地砍杀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现在,碰到孟聚这个全面增幅的怪胎,又被他近了身,边军的铠斗士们根本无法抗衡,就跟站立的木桩没什么区别——他们手中的佰刀太长不利近身搏击,又被自己同伴妨碍着施展不开,被孟聚重拳击中他们的要害,只能一个又一个惨叫着地倒下。

    孟聚鬼魅般的身影在敌人中窜行,速度之快,如影随形,所到之处皆是一击即杀,北疆铠斗士接二连三地倒下,转眼间已有十一人丧命,直到有名机灵的边军头目醒悟过来,急切地呼喝道:“散开,快散开!这厮太强,我们不是对手!”

    铠斗士们如梦初醒,纷纷四散躲开,但在这个过程中,又被孟聚逮到了两人,他轻松地粉碎了其中一个的头盔,顺手扭断了另一名铠斗士的脖子。

    那些散开的铠斗士,他们大多也没能逃得掉,就这回功夫,孟聚的部下们也赶过来了。

    这种短兵交接的厮杀中,最要紧的是一股悍勇锐气和保住阵势不乱。无论厮杀经验还是战力,这路边军的铠斗士都是相当不弱了,倒霉的是,他们碰到了孟聚这个无法以常理估算的怪胎。接下来的交战中,场面呈一面倒,东陵卫一通掩杀,边军铠斗士死伤了五六十人,只有几个机灵的跑得快,遁入夜色中逃了。

    孟聚松了口气。胜负之差,当真只有一线。这路铠斗士,论起真实战力,并不亚于东陵卫,而且指挥官也是老练,恰好乘着东陵卫兵马被废弃粮车堵塞、列队不能展开的时候杀来。倘若不是有孟聚这样强悍的怪物在前头顶住了,他们这样乘着锐气一口气冲杀过来,把东陵卫的兵马杀成倒卷都有可能。

    这时,远处的鼓声响起,咚咚声急鼓,震人心魂,响彻夜幕。咚咚的急鼓声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轰隆的响声,敌人的斗铠正在集结。

    很显然,北疆军指挥官已经发现了这一路新加入战场的兵马了,他们正在急切地调兵遣将应对。黑暗与火光交织的夜色中,出现了如林的憧憧黑影,这片黑影在迅速地列队、成阵,北疆边军的斗铠主力正在集结。

    火光的映照下,黑色的斗铠和白色的斗篷都被火光染成了鲜红,密密麻麻,令人心悸。

    听得从黑暗中传来的轰隆响声和急鼓,看着那如林般屹立的强敌,东陵卫铠斗士全身滚烫,热血沸腾,同样是来自北疆的剽悍战士,边塞的狂热杀戮气息笼罩了他们,刚经历过厮杀的士兵们狂热的斗志犹如滚烫的刀刃,那狼一般的凶残咆哮在黑夜中远远地传开来。

    孟聚轻咬上唇,目露凶光:“看气势,这起码得有三四百斗铠在这边了,全是精锐!”

    倘若有选择,他是绝不愿意跟北疆的主力悍兵这样硬碰硬的,但现在,没别的办法了。自己一退,此次增援金城的千余铠斗士和两万战兵将遭到北疆斗铠和骑兵的一路追杀,能活着逃回行营,十中无一。损折了上千的铠斗士,慕容家就是实力再雄厚,他也难挽败局。慕容家败了,自己就算现在在战场上逃得掉,将来也逃不掉拓跋雄的追杀。

    为人为己,这一仗,自己都得拼老命了!

    孟聚低吼着:“跟我齐冲!北贼,受死吧!”

    全军阵列如山,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奔杀而去。

    几乎同一时刻,对面的那群北疆铠斗士亦是整好了编队,以同样剽悍的气势冲杀而来,风中传来了他们的豪迈呼喝:“弑君的慕容叛贼,统统都杀了,一个不留!”

    轰隆声中,两个钢铁集群在急速地接近,接近,直至一声轰然巨响,两个斗铠方阵终于正面接触了!

二百四十二 诱敌

    二百四十二诱敌

    这是一场漫长的追击,孟聚都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跑了多远,经过了多少地方。他只知道,自己和部下们越过了大片的树林、原野、灌木丛,甚至还从一个废弃的村庄中跑过——当那群横冲直撞的斗铠经过之后,村子里已经找不着一座立着的房屋了,全是被撞塌的废墟和残骸。

    这也是一场残酷的追击。边军铠斗士投入战斗较早,早就疲惫了。但他们都知道,这场赛跑关系自己的性命,每个人都豁出了性命来跑,拼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跑着跑着,不时有人就脱力了,倒在道边昏厥过去,口中吐出带血的白沫。[]

    东陵卫没有跟随的步兵部队,所以没有余力来收容那些俘虏,所以,对于那些落队被抓到的边军铠斗士,铠斗士们压根就没想过俘虏他们,直接一刀就了结了他们。于是,在那荒野树林边,凄厉的惨叫声、求饶声不时地响起。

    对部下的行为,孟聚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并没有阻止——往日,东陵卫与北疆边军的战斗里不会这么残酷,大家容许投降,也不杀俘虏。但现在,自己委实没法手下留情了,敌人兵力远超自己,等这些累倒的铠斗士缓过气来,他们又是能威胁自己的战力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这场长途追逐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林子边上结束,最后一名边军铠斗士在这里被杀死。

    经历了这场长途竞赛,陵卫铠斗士们同样疲惫不堪,很多人站都站不住了,他们摊开手脚平躺在地上,浑身冒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象一条条快被渴死的鱼。

    看到部下的状况,孟聚很是忧虑。他下令全体部下就地歇息,让队长们清点部下们的人数。

    东方的天空出现了鱼肚白,远处和近处的景色都渐渐清晰。晶莹的露珠挂在野草尖头上,大片树林一望无际,荒野特有的清新野草气息随着清凉的晨风拂来。越过树林的上空,一座城郭的黑色轮廓浮现在晨光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

    “你们看,那是座什么城?我们这是跑到哪了?”

    在这完全陌生的地域打了一仗,瞎跑了小半夜,部下们同样茫然。有人说这是金城,有人说这是苦塘,甚至有人说大伙已经跑过金城到南竹城,但谁都不敢下个定论。

    孟聚大感头痛。自己上阵时没带熟悉情况的向导,要搁在平时,自己还可以去道边抓几个村民来问路,可是最近慕容家和边军在相州打拉锯战,周边的乡民早逃得精光,这荒野野岭的,自己该往哪走?

    孟聚还在琢磨着呢,队长们已经清点完各队人数,纷纷来向孟聚报告。听得那报告,孟聚剑眉轻轻一挑:出战前,各队共有三百零五名铠斗士,但在这里能集合的,只剩二百五十一人了。

    知道打仗肯定是要死人的,但这些精锐铠斗士损折了一成多,孟聚还是很心疼。他暗暗发誓,将来绝不再打这样的硬仗了。他现在只能期盼着,那五十几名铠斗士只是在暗夜里跟大队走失、掉队而已——不过在那兵荒马乱的情形,落单的铠斗士跟死也差别不大了。

    这时,齐鹏凑近来:“镇督,这里敌情不明,太危险了,不宜久留。”

    “齐管领,你说,我们该往哪走才对?”

    “自然是往南走,回狭坡县的行营——”

    话说到一半,齐鹏也愣住了,他也想到不对了:队伍昨晚从行营出发,金城在行营的北方,自己该往南走才对。但问题是昨晚伏击大队的北疆兵马只是被自己击溃而已,自己往回走,很有可能碰上那数以千计的溃兵——甚至碰上哪路完整无损的边军兵马都有可能的。

    要继续向北走?同样很有可能遭遇北疆边军的后续部队。

    孟聚沉稳地说:“先不要声张,让大伙安心歇息。等恢复了战斗力,往哪走都不是问题。”

    于是,兵马躲进树林里歇息。孟聚下令,斗铠第一旅的官兵可以脱下斗铠休息回力,第二旅官兵则是依然穿着斗铠戒备——他们已经没什么战力了,但穿着斗铠还是蛮能吓唬人的,起码比一帮赤膊的步兵有威慑力点。

    孟聚在心里估算,要等那帮休息的铠斗士恢复能投入战斗的体力,起码需要一个时辰。然后要等那批执勤的铠斗士也投入休息,再恢复体力——不管怎么说,没有半天功夫,无论想打想跑没不成。

    倘若碰到敌人,不要说碰到敌人的新斗铠了,就是碰到一队步兵就能把自己给收拾掉了。

    太阳升起来了,孟聚锁着眉,望着远处那越来越清晰的城池轮廓,心中忧虑,偏偏还得装出成竹在胸的淡定样子来安抚部下们:“大家好好歇息,喝口水,不用着急的。”

    现在,孟聚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在这时候碰到边军兵马就好。

    但事情就是这样,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太阳升起没多久,负责南面警戒的斥候就跑回来了,他惊惶地向孟聚报告:“镇督南方的道上来了一路边军人马,直冲我们这边来了”

    “是斗铠,还是步兵?”

    “斗铠也有,步骑也有,斗铠约莫一百多,步骑兵两千多。镇督,卑职看,他们不走大路,专门追着打斗的痕迹过来,很像是冲我们来的。敌人现在已至三里外了”

    孟聚微微一震,他召来了王虎、齐鹏等部下:“敌军将至,形势很急。要恢复战力,还需多长时间?”

    部下们嗫嚅着,脸有难色,于是,孟聚知道了,这帮家伙现在是派不上用场了。

    孟聚剑眉一挑,沉声说:“撤回外面的斥候,全军在林中隐蔽,不要出声。我去想办法把这路兵马给引开去。”

    部下们大惊,都说镇督孤身出战实在太冒险了,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办?齐鹏、王虎等人都表示,愿替镇督前去诱敌,让孟聚留在大队里坐镇。

    部下们忠心耿耿,孟聚心里很是高兴,他摆手道:“我既然敢去,就有把握回来。你们不用再说了,我一个人去,要战要跑都方便,料他们也拦不住我。”

    孟聚这么说,部下们谁也没办法反驳,只能一个个涨红了脸——大伙都明白,自己武艺跟镇督差得太远了,若同去的话,非但帮不上忙反倒还成了孟聚的累赘,会连累到孟聚的。

    “镇督,务必千万小心谨慎,莫要逞意气跟敌人硬拼啊”

    “这个,我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孟聚喝了口水,把那口砍得有缺口的佰刀重新换了一把完好的,他对部下们点头:“我走了。你们也要当心,不要被他们发现了,安心等我回来就是。”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已是箭一般蹿了出去,投入了那密林中。

    齐鹏、王虎等人都在身后送行,眼看孟聚穿着重达百斤的重甲在树林中穿行,身形迅捷如电,转眼间,他黑色的背影已没入了葱葱郁郁的绿荫中,所经之路,树不动叶不响,竟如飞鸟过密林一般毫无痕迹。

    倘若不是亲眼目睹,谁都不敢相信,刚刚竟有一具斗铠从这里经过。

    亲眼所见,部属们无不惊叹。齐鹏叹道:“镇督的武功,比起当年靖安大战时候,更有精进了。当今之世,要找堪与镇督相抗的对手,怕是不可能了吧?”

    听了齐鹏的说话,徐浩杰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不要说当今了,怕是追溯古今,镇督只怕也是难寻对手了。说句犯讳的话把,我觉得——哪怕就是当年的大魏天武复起于地下,只怕也照样不是镇督对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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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红的日头从头上直射下来,沃野捉守将李赤眉心烦意乱。汗水从他茂密的头发间流下,顺着脖子流到背脊上,又痒又腻,他很想去挠一挠,但那重达百斤的斗铠阻止了他。

    刚刚度过了纷乱的一夜,比起身体的疲惫,心头的焦虑让李赤眉更感难受。

    昨晚一更时分,李赤眉就从温暖的被窝里被人紧急叫了起来,金城的最高军事长官、怀朔都督拓跋寒山拓跋寒都督紧急召集众将议事。

    拓跋寒都督是拓跋雄元帅的侄子,他虽然年青却很是精明强干,论起资历和战绩,并不逊色于大部分边军将领,是很少数几个敢于亲身上阵的鲜卑皇族将领之一,很得元帅器重,让他年纪轻轻就统带了整整一镇四旅兵马,担当了金城方面攻势的总指挥。

    而这位年青武将也不负元帅重望,前天终于攻下了金城,为北疆边军打开了通往胜利的道路。所有人都可以预见,这位身负功勋的皇族子弟,将来的前程将会无比辉煌。

    等众人集齐,拓跋寒都督很兴奋地告诉众将,斥候已经发现了敌情,有一路金吾卫援军连夜行军,从南方向金城方向开拔而来。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边军将领无不欢呼。夜间行军本来就是兵家大忌,被敌人预先发现的话,那就跟一只脚踏进棺材没什么两样了。开战以来,边军连连获胜,这更是养成了他们的傲气和自信。在这些骁勇的边将看来,那路金吾卫的首级已可以提前折算成他们的军功了。

    当晚,在拓跋都督统领下,金城边军的主力——四旅斗铠和八千多名步骑精兵开始出城向南行进。借着夜色的掩护下,他们瞒过了驻扎在苦塘的金吾卫兵马,于凌晨三更时抵达伏击地点,等待北上的金吾卫兵马落入圈套。

    四更时分,北上的金吾卫兵马果然如预料中那样抵达伏击圈,于是,总攻开始了,四旅斗铠齐头杀出,势不可挡,金吾卫兵马溃不成军,败退得一塌糊涂。

    在击溃金吾卫的前军和中军之后,拓跋寒命令李赤眉率部追击溃逃的金吾卫败兵,而他本人则亲统两旅兵马猛攻敌人残余的后军。

    接到这个命令,李赤眉是很不爽的。他自然明白拓跋寒在打什么主意——敌人的粮草、军饷、武器辎重都在后军那里,光是缴获的斗铠就是一笔大肥肉了——这些好处,全都要落到拓跋寒手上了。

    李赤眉很是忿忿不平:冲锋打头阵,攻城敢死队,那些啃硬骨头的活儿全是我去干了,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一份有油水的活儿,你却是自己抢来吃了,这也太黑了吧

    最近的南下之战里,李赤眉连破强敌,殊功累累,声望急速攀升。在赫连八山死之后,他隐隐已是北疆边军的第一名将了。在这个乱世里,最吃香的就是能打的武将,随着功勋渐长,李赤眉的傲气也逐日增加。

    倘若下这个命令的是旁人,他肯定要当场发作的,无奈发号司令的不是别的,而是拓跋雄的亲侄子——边军将领们早有传言,说拓跋寒虽然名义上是拓跋雄的侄子,实质上却是他的私生子。碰上了这样的皇亲,李赤眉再不服,这口气也只有硬生生地吞下了。

    眼看近在眼前的肥肉却吃不着,赤眉旅上下都憋着一股怨气,他们唯有把这口气发泄在那些金吾卫的败卒身上了。于是,他们追杀得凶狠又凌厉,兵马过处,只闻一片哭爹喊娘的惨叫和哀嚎,金吾卫血流成河。

    五更时分,一名信使紧急奔来,告诉了李赤眉军令:主帅本队告急,速速回归增援

    急匆匆赶回来以后,看到本部大军的惨境,李赤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敢情,就在自己追击金吾卫败兵的同时,边军的本部主力也同样被人追杀着,而且追得更狠,杀得更厉害

    昨晚分兵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赤眉不能亲见,但他找到几个侥幸逃生的残兵,大致了解了情况:正当北军击败金吾卫后军、胜券在握之时,一路斗铠突然从暗地里杀了出来。这路兵马一举摧毁了前去拦截的“白鹰”旅,击杀旅帅鲜于哲,并在随后的决战中堂堂正正地击败了坐拥两旅兵马的拓跋寒,又对随后赶来的五千多步兵展开了一场屠杀——是的,对亲眼目睹过战场痕迹的李赤眉来说,唯有屠杀二字能形容昨晚那场战斗了。

    “那,拓跋都督呢?狼牙旅帅呢?鲜于旅帅呢?高显旅帅呢?”

    那军官表情呆滞,目光茫然,如同梦游的人一般呓语着:“狼牙旅帅被人打死了,鲜于旅帅也被人打爆了头,我们认出了他的斗铠。。。至于拓跋都督和高旅帅,或许是死,或许还活着,谁知道呢?”

    “那他们的兵马,都去了哪?你们可有整整三旅兵马啊”

    那军官把目光投向了那尸骸遍地的战场,神情像是在笑:“兵马?败了,逃了,散了,剩下的,就都在这里。。。”

    望向那尸山血海一般战场,李赤眉呆立当场,他心里像窝着一团乱糟糟的野草,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纷涌而来。

    谁能料到呢,被发配苦差去追击残兵的自己,现在还完好无损;去抢战利品的拓跋都督,现在却是凶多吉少了。

    本来眼看已经到手的一场辉煌大胜,怎么变成了惨败?金吾卫的主力被击溃了,自家的主力却也被重创,这一仗,边军到底算是打输,还是打赢了?

    拓跋寒枉称名将,其实是个废材。整整一路金吾卫大军都被自己杀败了,坐拥三旅重兵的他却败在金吾卫的一路偏师手上,这个废材死了最好

    骂归骂,但李赤眉却不能不管拓跋寒。那废材死了倒还好,自己拿个筐装尸体回去也算有个交代了,但偏偏现在找不到他的尸首,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死了、逃了、伤了还是被金吾卫俘虏了?

    没找到拓跋寒的尸首,不能确定他的死讯,李赤眉就不能回去——整路大军伤亡惨重,你李赤眉却撇下了生死未卜的元帅亲人逃了回来,你真当元帅生气了不敢杀人吗?

    没有办法,李赤眉只好派出部下,四下搜寻幸存的边军士卒询问,有谁知道拓跋都督的下落?

    问了好多人,大伙只知道,拓跋都督集结了三四百具斗铠跟对方硬拼,结果落败了。至于都督死没死,谁都说不清楚——昨晚那场厮杀,凶险又混乱,溃败中,大伙顾自己性命还来不及,谁有兴趣关心拓跋寒是死是活。不过倒是有人知道,落败的边军斗铠是向北逃跑了,而金吾卫的斗铠同样是往这个方向追杀过去了。

    李赤眉越听越是心惊,他是勇悍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傻蛋。敌人能在正面对决中击败金吾卫的三旅重兵,那要收拾了自己这路孤军,想来也不是难事。但拓跋寒的生死,自己又不能不管,却又得非去不可——想来想去,李赤眉唯有硬着头皮跟过去了。

    他打定了主意,一旦碰到金吾卫兵马,自己就马上撤退,绝不恋战,这也算有理由了——连拓跋都督的三旅人马都败了,我这一旅孤军上去,那不是送死吗?

    主意既定,李赤眉便领军出发。因为自家的兵马经历了一夜激战也是疲乏不堪了,为了保存部下的体力,李赤眉也不敢让兵马急走,只敢缓缓而前。

    一路上,道上处处可见昨晚鏖战留下的痕迹,那遗尸累累,犹如道边指路的标识,偏偏一路过来,连半个敌人都没见到,这让边军上下都是又疑又惧:敌人潜踪匿迹,至今不现踪影,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于是军令频频,都是要严加防范,莫让敌人偷袭得手了。为防备敌人偷袭,赤眉旅派出了十几名铠斗士在前头担当探路斥候,这些铠斗士领先大队前两里,刀剑在手,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无论灌木还是树丛,他们全都要探头张望查看一番,以防其中藏有敌人伏兵。于是,兵马前进的速度愈加缓慢,士卒们更添疲惫。

    午间时分,敌人终于出现了。探路的斥候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三百步开外、那片茂密树林边上的一名铠斗士。

    天气明朗,阳光普照,因此,大伙都能将那名铠斗士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名身材颀长的豹式铠斗士,他身上没有边军的白色斗篷,看到边军队伍,他也没有奔过来相认,只是站定了脚步望过来。

    斥候们纷纷停步,很是惊奇:“那边有个慕容家的小贼了。”

    “怎么只有一个人?”

    “看这架势,他不躲不逃,后面准有更多的人。来人,快禀报李帅,发现敌人了”

    因为事先得了李赤眉的吩咐,疑惧这名铠斗士身后的树林中藏有更多的敌人,斥候队长并没有贸然上前厮杀,而是停步在原地观察着对面。

    那名豹式铠斗士也没有离开,他停留在原地,饶有兴趣地张望着这边,仿佛看不到这边的人多势众,又仿佛他打算一个人就挡住整路兵马的道。

    一时间,他盯着他们,他们也在盯着他,两边就这样隔着两百步相互对视着,谁都没有退后,那目光中带着试探,跃跃欲试。

    过了一阵,李赤眉率着本部的兵马也赶到了。听了斥候队长低声的报告,他鹰隼般的目光投向对面,将那名铠斗士瞅了又瞅。

    边军兵马云集,光是铠斗士就有超过百人,后续的步兵、骑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奔泻而至,声势惊人,连道边树林里的鸟儿都被吓得大群地飞走了,那名铠斗士却仿佛没事人一般,依然停留在原地,旁若无人——不管这铠斗士实力如何,光是这份胆色就让李赤眉钦佩了。

    李赤眉皱起眉头,从那个镇定自若的铠斗士身上,他闻到了伏击的味道。

    敌人安排一个孤身铠斗士在这里等着自己,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意味着,敌人在林子藏着更多的兵马,所以安排一人出来挑衅自己?

    但倘若他不出来,自个也是要过去的,对方这样向自己挑衅,岂不是多此一举?

    或者,这就是兵法里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敌人的真实用意,还是要yin*自己过去?

    李赤眉踌躇着,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有落入敌人陷阱的可能,但要就此回头,他又不愿,毕竟敌军兵马并未现身。

    突然,李赤眉陡然惊醒:自己这是怎么了?这般瞻前顾后,这般鼠首观望,这可不是自己作风啊在往常,倘若遇到敌人挑衅,管他一人还是千人,自己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斗铠队直接攻杀而去,将敌人踩踏成泥。这次,为何看到那个现身的铠斗士以后,自己竟象失去了魂魄一样,反应如此异常?

    不能再犹豫了倘若说整旅兵马被一个敌人吓退了,那自己将会成为整个边军的笑柄,今后还有何面目在军中立足?

    李赤眉一声怒吼,仿佛要借此寻回心中的勇气:“斥候队,上前开路”

    命令既下,斥候队长应命而出,持着佰刀跃身奔出。在他身后,又有六名铠斗士奔出。因为这是在旅帅、在全旅同袍眼前出战,铠斗士们都是精神振奋,个个争先恐后,只想在大伙面前显露身手,拿个彩头。

    斥候队长冲在最前头,他边冲边挥舞着佰刀,让沉重的佰刀在手上旋了两圈,耍了一个漂亮的刀花,然后他大步一跃,身子腾空跃起,人在半空中就挥出佰刀向那名金吾卫铠斗士劈去,姿势潇洒无比,口中还呐喊有声:“呔拿命来”

    顿时,身后的观众齐声喝彩:“好~硬是要的”

    “郝管领的身手,果然了得”

    “让这贼子尝尝厉害吧”

    突然,所有的喝彩声戛然而止:那金吾卫铠斗士不躲不避,站在原地一刀挥出,那很随意的一刀却是后发先至,把郝管领的手臂连同脖子都砍断了,郝管领人还在半空就被砍成身首两截。只听噗通一声沉重的回响,他无头的躯体毫无生机地摔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在地上流淌了好大的一滩殷红。

    眼见斥候队中身手最好的郝管领被敌人干脆利索的一刀砍死,剩下的六名铠斗士都是心下一凛,情知碰到了强手。六人互打眼色,放慢了脚步,散开左右包抄逼近过去,绝不冒进让他再有逐个击破的机会。

    上千官兵同时屏息观看,心情紧张。虽有数千人聚集的战场,却是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安静得可以听见风儿吹过林梢发出的沙沙响声。

    有六个持刀的铠斗士正在逼过来,那名豹式铠斗士却浑然不当一回事。在上千敌人的注视下,他很轻松地冲他们挥手示意,然后转身一纵,跃入了身后的树林中,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眼见敌人退入林中,六名铠斗士一愣。他们自然也知道,贸然进入敌情不明的树林中有极大的危险。可是,这时众目睽睽之下,上司和同袍都在身后看着,又是六打一的绝好优势,委实也容不得他们退缩了。

    六人咬咬牙,互打眼色,也跟着冲进了那林中。很快,只听激烈的斗铠打斗声在林中响起,钢铁交击的轰隆声震撼传出,接连不断地传出惨叫声,林中的鸟儿都被惊得大群地飞起,哇哇怪叫着盘旋在树林上空。

    战斗很激烈,但结束得也很快。打斗声很快停止了,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黑色的颀长身影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染血的佰刀很轻松地扛在他肩上,他孤独的身影显得萧瑟又从容,浑然不像刚刚经历过激烈打斗的战士,倒象流落天涯的浪子刚踏上了归家的路程。

    观战的人群起了无声的骚动: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居然不是自家的铠斗士,而是那挡路的金吾卫。以一对六,他居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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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三 夺城

    李赤眉盯着那黑豹铠斗士,眼中露出了警惕的寒芒。

    方才的打斗太短暂,他也判断不出树林里到底有多少铠斗士参战。但敌人能干脆利索地收拾了自己的一个伍,那潜伏在林中的斗铠肯定不会少,战力也不会差到哪去。

    在他这种久经战事的老边军看来,事情非常明显了:敌人派出一名铠斗士在林前挑衅诱敌,企图将自家的兵马引入林中。[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李赤眉不知道对面铠斗士的用意如何,但一条战场准则却是永远适用的——不能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不管树林里有多少埋伏的斗铠,既然对方希望自己进入树林中,那自己就绝不能进去。

    按捺住怒火,李赤眉沉声对部下们说:“不必与这厮纠缠了,留下一队铠斗士看着他就行了。我们只管继续走。”

    军官们都是震惊:“李帅,这厮杀害了我们这么多的兄弟,怎能放过他?”

    李赤眉摆手,斩钉截铁地说:“走,不必管他!”

    赤眉旅中,李赤眉的威望极高。他既然发了军令,军官们纵然愤愤不平,也只有遵命行事。当下,大队照着原路,继续追着昨晚打斗的痕迹出发了。

    看到对方来了这么一手,孟聚很是意外。在他想来,被自己干翻了好几个铠斗士,对面的指挥官的反应该是怒不可遏地带着兵马冲过来围殴自己,然后自己往树林里一逃,且战且退地把他们往树林的纵深处引去,引着他们在这茫茫丛林和广阔原野上大兜圈子——敌人人多势众,但孟聚不信他们的铠斗士能跟自己比拼耐力和体力。磨蹭小半天,等他们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自己的部下们也该恢复体力了,那时逃的就该是对方了。

    但孟聚没想到,对方的指挥官这么冷静,被挑衅后依然不为所动,这下轮到孟聚头疼了——再往前走不到三里路,就是自家兵马歇息的那片树林了。大队斗铠经过的痕迹是没法隐藏的,敌人只要顺着那痕迹找过去,发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该怎么办?想了片刻,孟聚转身一跃,跳入了树林中。

    “那人走了吗?”

    听闻奏报,李赤眉蹙眉不语。和部下不一样,听闻这个神秘敌人自行离去,他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诡异。他隐隐预感,对方不会就此罢休的。

    “继续前进,前路小心戒备。”

    李赤眉的预感应验得非常快,兵马行进不到一里路,斥候又发现了那黑色铠斗士再次出现——还是在一片树林边上,恰好堵住了赤眉旅兵马前进的道。

    听闻部下们报告,李赤眉亲自赶到了队伍前头,看到了那名铠斗士,他心中的怒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尼玛的,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这下,李赤眉再没办法再绕道了——倒不是说前方已经无路可绕了,只是他已经压制不住部下的怒火了。被杀掉了七名同袍,敌人还一再挑衅整路大军,偏偏旅帅不知为何还避让着他,这让那些勇悍又傲气军官们几乎气炸了肚子。

    先锋营的高营官冲到李赤眉跟前,大声嚷道:“李帅,前锋营请战!定要宰了那厮,不能让弟兄白白丧了命!”

    军官们纷纷附和道:“对!那厮辱人太甚,不杀了他,这口气实在吞不下啊!”

    李赤眉环视左右,看到的都是满含怒火的眼睛。于是,他知道,倘若继续压制下去,兵马就有失控的危险了。这时候,他能做的,也唯有顺水推舟了:“高营官,你统带前锋营前去捕杀此獠,其余兵马在林外接应——诸位,倘若发现敌人在林中藏有伏兵,你们须立即撤退!”

    军令一下,铠斗士们更是雀跃。虽然李赤眉下令诸人在林外接应,但众人已怒极,哪里是区区一纸军令能阻拦住的。当下,不但前锋营,中军也有不少铠斗士跟着这股劲头一同杀出,光铠斗士就有三十多人。黑压压的一片钢铁巨人冲杀而前,轰隆鸣响,声势震撼。

    这等惊人的声势,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只当是势均力敌的两路大军对上了,谁能想到他们的对手竟只有区区一个人?

    看到大群敌人杀来,那名铠斗士也不见惊惶。他站在那,伸手出来挑衅地勾了两下,那轻蔑之意表露无遗,然后转身一窜,又钻入了树林里。

    “兔崽子,有种别跑!”

    “留下受死吧!”

    被挑衅的铠斗士们怒不可遏,他们大呼小叫着,一头冲入了那茫茫的树林中。只听“轰隆卡啦”的撞击声接连不断,在大群斗铠的撞击下,树木一根接一根地被撞翻、撞断,轰然倒塌,大片的林鸟被吓得惊飞起,在树林上空盘旋往转着。

    很快,追击的铠斗士冲入了树林中,片刻之后,他们已与敌人接战。树林中只听呼喝喊杀之声大起,显然是追兵已与敌人伏兵接战,而且战情甚是激烈。

    树林中交战之声接连不断,但却不见有人出来禀报战况,这让李赤眉心急如焚。他在犹豫着,是否该调派更多的兵马进去助战,但又担心敌人在林中埋伏重兵,自己派遣参战的兵马越多,损失就越大。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李赤眉唤来一个亲兵:“你进去查探,看看战情如何,敌人伏兵多少,然后速速出来禀报予我,不得迟缓!可听明白了?”

    “李爷请放心,我不与敌人纠缠,速速归来!”

    亲兵应命前去打探,李赤眉在原地急速地踱步,转着圈。倘若有可能,他更愿担任普通一兵,上到前线去真刀实枪地与敌人拼杀,这样更符合他的性格。只是作为一名军将的职责束缚了他,他清楚,比起到一线厮杀拼命,坐镇指挥才是他该做的事。

    这时,树林中密集的交战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了,转而变为稀稀落落,显然交战已是接近尾声了。

    谁输,谁赢了?

    李赤眉急切得像有只小老鼠在抓扰他的心肝,痒得不得了。好在这时,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兵已经从林子里钻出来了,他一路小跑来到李赤眉身前:“启禀旅帅。。。”

    “啰啰嗦嗦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快给我说,里面的弟兄,是输还是赢了?”

    亲兵摇了摇头,神情沮丧,于是,李赤眉知道了结局,他急切地追问道:“那,树林里有多少敌人埋伏?弟兄们损伤可大?”

    “李爷,弟兄们死伤惨重,高营官已经战死了,三十几个弟兄能活着出来的只剩那么十来个人了——他们快要退出来了。”

    老实说,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李赤眉意外——敌人处心积虑要把自己引入树林中,要说他们没有后手埋伏,那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关心的只是有一件事,就是在树林中到底埋伏有多少敌人?这个关键问题上,亲兵也说不清楚,因为他只敢远远地张望战局,不敢靠得太近。不过他很肯定一点,那就是出现的敌人不多。

    “李爷,弟兄们已经退出来了,您可以亲口询问他们就是。”

    李赤眉抬头望去,果然,七八个铠斗士正从林中跑出来,他们跑得很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张望着,象是害怕背后的敌人追杀过来似的,弄得在林外接应的兵马也跟着紧张起来,摆起了警戒的阵势。

    没有人出来,树林静悄悄的,安静得可以听得风儿穿过林梢树叶的鸣响。没有人出来,郁郁葱葱的绿色丛林安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谁都不敢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里刚刚发生过惨烈的厮杀和争斗。

    李赤眉把逃出来的几名铠斗士叫了过来,刚才在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铠斗士们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七嘴八舌地说成一团:“李帅,那家伙不是人,他是鬼来着!人不可能做到那样的。”

    “高营官死了,他被那厮一刀劈死了。那家伙就那样突然从树后闪出来,一刀劈过来,几个弟兄们都来不及救,高营官就这样被他一刀砍成了两截!”

    “那家伙动作实在太快了!他一会在这棵树边出现,一会在那棵树旁蹦出来,偷空砍杀我们一个弟兄后又跃走了,待我们追过去时候,他忽然又从我们后面跳出现,又砍掉我们一个兄弟!他在树林里东奔西窜,比兔子还灵活,滑溜得象条鱼。我们虽然人多,但谁都追不上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后,这几个铠斗士又在彼此埋怨,都说其他人笨手笨脚妨碍了他不能施展,否则早把那偷偷摸摸鬼祟伤人的家伙给斩了——听得他们推卸着责任,李赤眉越听越是狐疑,越听越是惊讶。

    “且慢!你们说,从头到尾,跟你们交战的,只有那那黑豹铠斗士,再无别的敌人了?”

    铠斗士们沮丧地低着头,无言以答。

    倘若有可能,他们是不愿承认这一点的,整营的铠斗士败在一个单枪匹马的敌人手上,连营官都被杀了,这可谓莫大的耻辱了。但问题是,他们仓促地从树林里逃出来,立即就被带到李赤眉面前,大伙还来不及串口供呢,除了承认,他们确实也没别的办法了。

    李赤眉不敢置信,他又追问了一声:“难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别人了?”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片刻之后,李赤眉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李赤眉确实想明白了,为什么从头到尾,敌人只有一人在挑衅——并非对方故作玄虚在摆空城计,只是因为他确确实实只有一个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李赤眉并没有感到轻松,正相反,一股阴寒之气从他背脊上升起,直冲脑海,让他整个人都不寒而栗:那孤身一人的铠斗士,居然干掉了自己整整一个营?

    这怎么可能?

    在说书人嘴里,“万人敌”这个头衔就跟烂大街般不值钱,但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那只是夸张而已。比起普通士兵的厮杀,铠斗士之间的交战来得更残酷、更耗费体力,能同时以一敌二的铠斗士,那都可以算是了不起的勇士了。而就算是军中闻名的骁将也未必能挡住四五个铠斗士联手围攻。

    但面前的敌人却一个人干掉了自己最精悍的前锋营!

    这是什么概念?当年的大魏开国皇帝天武号称说能以一敌万,但他逞威风的对象也只是无铠的步兵而已吧。对上铠斗士,他就不见得那么灵光了,同样在江都城下败在了李长生手下那帮乌合之众手上。

    金吾卫那帮软脚虾,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高手,竟比当年的大魏天武王更厉害?

    这个问题,李赤眉实在想不明白。他冷冷望了周围部下们一眼,刚才还急切求战的军官们此刻全蔫了,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做声。

    大家都不是傻子,都清楚现在的形势实在棘手。对方躲在树林中,这种地形,铠斗士没法组阵配合,弓弩也施展不开,兵力的优势无法发挥,多少兵马投进去都是个死字。方才还吵嚷着要出战的将军们,现在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唯恐李赤眉点上自己冲入林中厮杀。

    李赤眉在原地绕着圈,眉头深蹙。

    按照李赤眉的心意,他是既不愿,也不想与那个神秘敌人再继续打下去了。敌人身手高强不说,算盘也打得极精。他不与自家的大队人马硬拼,只把自己的人马引入丛林中,一个个地偷袭吃掉。其实,只要自己不进林子里,兵马严阵以待,他肯定是拿自己没办法的,但自己却也拿他没办法——自己两千多号人马陪他一个人耗,怎么耗得过?

    而且,继续打下去的话,输赢姑且不论,敌人只有一个,自己有整整一个旅,即使杀了他或者擒了他,既不能增长自己的名声,也不能换得功勋,这场战斗毫无意义;

    但就此罢手退兵的话,却又不行。前前后后,自己已有三十多名铠斗士损折在对方手上了,就此罢休的话,不说对士气的打击,就是日后传扬出去,说是自己整路兵马被一个金吾卫铠斗士逼退了,自己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好吧,就算为了麾下的弟兄们,自己不要脸倒也无所谓了,但没找到拓跋寒都督的下落,就这样回头,自己又如何跟元帅交差呢?

    李赤眉只觉,这实在是他平生所遇最为棘手处境了。打不赢,走不得,回不去,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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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亮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孟聚背倚着一棵大树,大口地喘气。在他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具支离破碎的人体,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子,熏得他头晕脑胀。

    孤身一人与三十多名铠斗士的周旋和厮杀,这种剧烈的运动即使以他超人的体力也难以承受。他抬头望着天空,通过那茂密的枝叶,努力判断太阳的方向。

    自己厮杀多久了呢?一刻钟?半个时辰?或者整整一个时辰?有这个时间,部下们已经恢复战力了吗?孟聚不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休息回力,然后等着敌人下一波攻击。

    这时,林外传来了一阵人叫嚷的声响,孟聚以为边军要进攻了,连忙站起身,拔起了插在身前地上的佰刀——原本锋利的刀刃被砍斫得到处是豁口,参差不齐的象把锯子。他向林外走了几步,于是林子外的人声听得更清楚了,那好像有人在叫嚷着什么。

    孟聚向林外走过去,于是那声音越发清晰。林子外边,有人正在大声喊话:“林子里的金吾卫弟兄听晓了,咱们是边军赤眉旅的兵马!李赤眉将军有请阁下出来,有要事面谈,保证绝无恶意。”

    听了一阵,孟聚愣住了:自己遭遇的这路人马,原来竟是李赤眉的兵马?

    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当年在武川匆匆一晤,李赤眉行事正直,嫉恶如仇,孟聚对他印象很好。尤其是后来知道李赤眉曾揍过申屠绝一顿,孟聚对他更是好感度飙升,直是引为知己。

    “李赤眉,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战场之上,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换了旁人,他只会把这当成是边军引诱自己出树林的诡计,打死都不肯出去。但孟聚总觉得,那位光明磊落的年青武官不至于用这么拙劣的阴谋。而且,即使真的有阴谋,孟聚也不在乎——只要自己转身往树林里一逃,边军那边能拿自己怎样?能追得上自己铠斗士,在这世上还没生出来呢!

    孟聚扛着的佰刀,大摇大摆地出了树林。

    边军的兵马已经退出了两百步外,林子前面空出了大片的空地,空地上只有一名孤身的铠斗士站在那。他解下了头盔,光着脑袋,手中拿着一杆佰刀。

    阳光明媚,烈日普照,孟聚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的铠斗士,正是李赤眉本人。

    孟聚看到李赤眉的时候,李赤眉也看到了他。

    看到黑豹铠斗士从林中走出来,李赤眉微微躬身,身子崩紧,整个人如豹子一般蓄势待发——他倒不是想战斗,只是为了万一对方翻脸时能逃得快些。虽然李赤眉也是一名技艺娴熟的铠斗士,但对上这个连杀三十多名铠斗士的高手,他还真没有把握能从他的攻击下逃生。

    孟聚把佰刀扛在肩头,施施然地走过去,在十几步外停住了脚步。

    “李赤眉李帅吗?久闻大名,幸会了。”

    看到孟聚停下脚步不再靠近,李赤眉如释重负。他打量着孟聚,对方戴着头盔,覆面遮住了他的面目,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有点耳熟,就是不知道在哪听过了——真是奇怪了,眼前的铠斗士身材高挑而匀称,怎么看也不是那种腰粗膀圆的壮汉啊,他哪来这么可怕的力量,能连杀自己那么多的部下?

    有些细节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对方孤身一人面对着整路兵马,还能这般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举止自然,这种器宇和格局绝非一般粗鄙武夫能具备——李赤眉一眼就能断定,这铠斗士是见过大场面的,搞不好他在金吾卫那边的地位还在自己之上呢。

    对方跟自己一样,也属于大魏朝的高阶武官阶层——发现了这个事实,李赤眉感觉好受多了。这是种很微妙的心态,虽然同样是被迫屈服,但向一个跟自己地位相当的朝廷武将低头,和向一个粗鄙的小兵低头,这两者的心理感受绝对是不同的。

    李赤眉抱拳道:“某正是李赤眉,这位金吾卫的武官请了,阁下武艺高强,以一胜众,在下甚是佩服。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在金吾卫中担任何官何职?”

    孟聚抱拳回礼,沉闷的声音从覆面后传来:“某家无名小卒而已,不敢当李帅垂询。李帅找我有事?咱们都是军汉,现在大家又是敌非友,不兴唠叨,李帅有事就直说了吧。”

    “好,阁下快人快语,果然是豪爽汉子!那某家就直说了,请问,我军的拓跋寒都督,他是否落在贵军手上了?”

    孟聚微微错愕:“你说什么?拓跋寒都督?”

    “正是。我军主帅,拓跋寒都督在昨晚混战中失踪,至今不知所向。所以,某家烦劳阁下请问一声,他是否被贵部俘获?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孟聚狐疑地盯着李赤眉,目光中流露出诧异——战阵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拓跋寒是死是活,或许你们边军是很关心,但这关我鸟事?作为敌人,就算我知道拓跋寒的下落,可我干嘛要告诉你?

    看出孟聚的意思,李赤眉赶紧补充道:“阁下如能将拓跋寒都督交还我方,我们必有重酬答谢!”——这个,就是李赤眉苦思冥想半天之后得出的妙计了。打不得,退不得,走不得,再没别的办法了,剩下的路,只有跟敌人和谈一条。

    倘若是别的情况下,边军将领胆敢擅自跟金吾卫私下接触谈判,回去拓跋雄非把他整出屎来不可。但李赤眉却不担心这个,因为他有着绝好的理由——元帅的亲人、拓跋寒都督下落不明,我担心他的安危,不得不与金吾卫那帮贼子周旋接触,这是对元帅的真正忠诚啊。元帅为了自己儿子,肯定也不会怪责李赤眉擅作主张的,只会夸他当机立断应对得当。

    有了这个理由,李赤眉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我是为了元帅的亲人才如此忍辱负重,难道你还以为我们整整一旅兵马真怕了一个孤身的铠斗士吗?那真是笑话了——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这样想,大家只当李赤眉是投鼠忌器,顾忌到拓跋寒的生命安全才不得不与金吾卫委以虚蛇。

    至于说谈判能不能救回拓跋寒,李赤眉反倒不在乎了。如果金吾卫肯把人活着交出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李赤眉估计,除非他们脑子吃错药了才会这么做;

    更大的可能,是金吾卫那边拒不交人——那倒也无妨,李赤眉同样可以说自己确实尽力营救拓跋寒了,回去以后也算有个交代了,现在也可以撤军走人了。

    当然了,李赤眉暗地里打的小算盘,孟聚是不可能猜出的。他在认真地考虑着李赤眉的提议,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重酬答谢?”孟聚问:“李帅,你们边军,能拿出什么来答谢呢?”

    听孟聚没有一口拒绝,李赤眉立即激动起来:有门!搞不好拓跋寒还真在他们手上?

    “阁下,这个好商量。只要贵军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你们要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孟聚想说:“可我没啥想要的。”但话没出口,他的目光扫过远方那座灰褐色的城池,灵机一动,出口的话变成了:“什么都可以谈?金城也可以吗?”

    “金城?”

    “对,你们把金城还给我们,我们就把拓跋寒还给你们。”

    李赤眉一下愣住了。他蹙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要救回拓跋寒,花费点金银赎金,这倒无所谓,拓跋元帅再吝啬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小气的,但金城。。。这个麻烦就大了。

    作为边军的高级将领,李赤眉很清楚金城的重要意义,这可是打开慕容家防线的突破口,甚至可以说是边军集团通往胜利之路的保证。为了拿下金城,边军损折了三千多战兵,两百多架斗铠,可谓代价惨重,自己真敢擅自把它交换的话,元帅搞不好真要杀人的。

    但就此放弃拓跋寒?那也不行,明知元帅亲人失陷敌手,你居然不尽力援救?这个罪名压下来,分量却也是不轻的。

    李赤眉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老子只负责尽力谈,回去只管把结果报上去。至于肯不肯交金城来换拓跋寒这废物,由上面的大佬们来定,那可不关老子的事,老子今天能脱身就行。

    打定了主意,李赤眉很郑重地点头:“只要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什么都是可商量的。”

    “李帅,要把金城交出来,只怕你办不到吧?”

    反正已经打定了麻烦上交的主意,李赤眉也不怕信口开河:“阁下有所不知,金城驻军以拓跋寒都督为首,还有四位旅帅。但其余各位旅帅都在昨晚阵亡了,拓跋都督也是下落不明。所以,眼下的金城兵马,以我为首,这件事我能做主。

    倒是阁下,你说拓跋寒都督在贵军手上,可有什么证据吗?”

    孟聚注视他片刻,点头道:“好。李帅,你和你的部下在这边稍候,我去拿证据就回。”说罢,没等李赤眉反应,他转身又走进了树林中。

    向着来路方向,孟聚在林中飞快地奔驰着,快得象一道闪电。他心急如焚,已顾不得潜藏身影了,三四里路的功夫,不到顷刻间就奔到了。

    部下们看到孟镇督突然回来,都是惊喜,纷纷围了上来,没等他们发问,孟聚已经先开口了:“别说话,听我说——方才我们抓到的那名铠斗士,他现在在哪里了?”

    镇督刚回来就突然说起这个,部下们迷糊了:“镇督,您说的谁啊?”

    “就是特别能跑的那铠斗士,我们追了十几里路,最后才在林外草地上把他活抓的那家伙!我记得,他那身斗铠镶金嵌玉的,很精致的,该是个要紧的人物!王虎,是你的人抓了他吧?快带他来给我看看,我要亲自审问。”

    于是,王虎奔过去,带回来了那名铠斗士俘虏。。。的首级。

    在孟聚愤怒的注视下,这胡汉混血的军官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这个,镇督,您也知道的,我们一路追杀过来,压根没时间收容俘虏。。。所以。。。我就果断行事了。”

    “胡扯!道上没空收容俘虏还可以这样说,可他是最后一个了,完全可以活抓他了!”

    “可是,大伙都杀得顺手了。。。”

    对上这样的部下,孟聚还能说什么呢?

    他派人去查验了尸身,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穿着镶金嵌玉华贵斗铠的铠斗士果然就是怀朔都督拓跋寒,在他的尸身上已经搜出了将领的腰牌、令箭和几封往来信函,孟聚也没功夫细看,但看信封就知道是写给拓跋寒本人的。

    这样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取金城的大好机会,就这样眼睁睁地从指边溜走,孟聚只能徒呼运气太差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恶狠狠地盯着王虎,然后把他好一通臭骂,骂得痛快又淋漓。

    王虎被骂得一头雾水,众将也同样迷糊:杀个边军俘虏罢了,这有多大事,值得这么生气?

    “唉,王虎你这败家胚子,你可害老子丢大笔钱了!你干掉的这家伙,倘若活着的话,边军那边可是愿用金城来把他赎回去的!你们说说,倘若我们夺回了金城,慕容家那边该赏我们多少银子?王虎你这个没脑子的货,你一刀下去爽了,弟兄们的赏银都被你弄没了!”

    众将听说了事情,无不对王虎怒目以示:倘若说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但知道巨大的好处唾手可得,却是因为王虎错过了机会,这种痛惜感真是无法形容!一时间,众将纷纷加入声讨,将王虎拳打脚踢,狠狠痛揍。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王虎一脸的惶恐,偏偏这厮还在死鸭子嘴硬:“镇督,我看,李赤眉那家伙说话未必能算数的,他搞不好在糊弄你呢!您想想,他只是个旅帅而已,要交出金城此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他说话?就算他同意,他的同僚和上司也未必同意呢!”

    “王虎,你懂个屁!现在金城的驻军里,四个旅帅被我们宰了三个,李赤眉的上司拓跋寒都督——喏,就是被你干掉的那家伙——也挂了。现在,金城的最高长官就是李赤眉这个旅帅了,他说了自然就能算——”

    说到这里,孟聚心念一动,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被触动了一般,但却是无法抓住具体的东西,他喃喃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呃,李赤眉说了就能算?他为什么能做主?”

    部下们面面相觑:镇督莫不是气疯了吧?

    “镇督,您刚刚说的,因为金城边军的都督、旅帅级别的将领都在这一仗中阵亡了,只剩李赤眉一个旅帅了。。。”

    被一语点醒,孟聚猛然醒悟过来了。他猛一击掌:“正是如此!在金城,再没有别的旅帅了——你们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东陵卫中千人百人中精挑细选脱颖而出的军官,哪个不是心思机敏、胆大包天的家伙,孟聚都说到这份上,大伙哪里还不明白意思。

    众人眼睛发亮,争先恐后地嚷道:“在金城,他们没有别的将军坐镇了!”

    “肯定是这样:为了偷袭金吾卫,昨晚金城的主力倾城而出,现在城中空虚了!”

    “金城边军有战力的部队就剩下李赤眉的人马了,现在连他们都不在城中——镇督,这可是大好的机会,我们定要抓住了!”

    尤其是王虎,为了掩饰他的过错,他嚷得最是响亮:“镇督,末将领着本部兵马过去,保准把金城给你拿下了!”

    想到拿下了金城,慕容家那边肯定少不了泼天的奖赏,众将都是眼睛发亮,纷纷求战。众人热情似火,反而是孟聚犹豫了:这个,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太乐观了?万一金城守军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空虚,自己领着这支疲惫孤军一头撞上去,那不是找死吗?若李赤眉闻讯后赶回去增援,自己被前后夹攻,全军覆没都是可能的。

    看出了孟聚的犹豫,众将纷纷劝说。齐鹏说道:“镇督,我们现在孤悬在外,需得当机立断!我们现在离行营差不多有三十里路,要回行营的话,道上还有赤眉旅这样的强军挡道,肯定得先跟他们干一仗,否则别想过去。与其要走三十里路回去,倒不如我们径直向前冲,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呢!”

    徐浩杰说道:“镇督不必担心!末将听说,在前面的苦塘镇,还有金吾卫乔都督的一支兵马驻扎。倘若战事不顺,我军还可以避入苦塘,与那路金吾卫兵马会合的。”

    听着众将众口一词,孟聚不禁苦笑:古人说得没错,当真是人为财死啊!不过,既然部下们都不怕死,后路又备好了,自己这个主帅还有什么好怕的?

    “大伙再休息半个时辰,你们几个好好商量筹划一下,看看这仗该怎么打。我再回去跟李赤眉聊聊,得把那家伙稳住了!”

    众将笑容可掬,齐声道:“镇督您辛苦了!”——那笑容,让孟聚好一阵恶寒。

    在众人的欢送下,孟聚又穿过树林去找李赤眉。见到他,孟聚第一句话就是:“李帅,久候了。已经查清楚了,你们的拓跋都督确实在我军手上。”

    孟聚把从拓跋寒尸身上搜出来的身份牌、令箭等物品拿出来,摆在地上,然后他退开几步:“李帅,这就是证据,麻烦阁下亲自查验吧。”

    李赤眉上前拿过物品仔细检查,确实是拓跋寒的物品。看到这些东西,李赤眉已经信了大半,但他还是皱着眉头说:“阁下,能否把拓跋都督带来,让我们亲眼见下?我们要确认,都督确实还活着。”

    孟聚拒绝了他,理由很是理直气壮:“李帅,这是不可能的。你们有几千号人在这边,我只有一个人。我带了拓跋寒过来,万一你们把他抢过去了怎么办?”

    “阁下武艺高强,我们如何能从你手上抢得了人。。。”

    “李帅,都是内行人,你就莫要装糊涂了。我再强也只能保住我自己,倘若带了个累赘,我就跑不动了,被你们几千人围攻,哪还能活命?李帅,你再提这种不可能的要求,大家也不用谈下去了,一拍两散好了!”

    内心的小算盘被揭破了,李赤眉俊脸微红。想了一下,他又问:“那,贵军什么时候可以把人交还给我们?”

    孟聚反问:“贵军什么时候可以交还金城给我们?”

    李赤眉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收到了人,自己立马让出城池来;对此,孟聚嗤之以鼻,他同样拍着胸口担保,只要金吾卫让出城池来,他立即就交出拓跋寒还给边军。

    到底是先交城还是先还人,为这个问题,双方就展开了一番唇枪舌剑的较量——这种讨论本来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扯皮,尤其是谈判的一方在存心拖延时间,另一方却是心怀鬼胎的时候,那这个讨论就变得更加拖沓漫长了。

    谈判当中,双方僵持不下,李赤眉不是没怀疑过:这家伙一再故意拖延时间,不会在耍什么诡计吧?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在打金城的主意。因为从一开始,孟聚就一直在孤身力战,这给李赤眉造成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觉:孟聚并没有同伴——或者他的同伴很少。

    哪怕你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跑去攻城吧?所以,从头到尾,李赤眉压根想不到,对方能对金城构成威胁。

    谈判一直进行到午后,边军士兵被晒得又渴又饿,纷纷席地而坐,拿出干粮来进餐,孟聚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借口说要回林中用餐,吃完了再谈,转身一溜烟又跑进树林里了。

    当他回到临时营地时候,铠斗士们已结束了休整,全副武装地穿起了斗铠。有了整整一个上午的休息,铠斗士们都恢复了七八成战力了。知道此去是要捡一个大功劳的,大家都斗志昂扬,跃跃欲试。

    大家战意十足,孟聚也不用鼓动了,他挥手:“出发吧,目标金城!”

    歇息的树林距离金城只有五六里,在快速奔驰的斗铠群面前,这不过是短短一刻钟功夫。这是一次非常突然的进攻,大群斗铠突然出现在金城郊外的空地上,以一往无前的凶猛气势向着城池猛扑而去。

    面对从天而降的敌军,金城守军显得惊慌失措。在那急促的警钟声中,士兵们乱哄哄地跑上城头,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踢打着士兵们,城头呈现一片鸡飞狗跳的忙乱,

    趁着城头的混乱,东陵卫铠斗士急速地接近着,孟聚一马当先,奔在冲击阵列的最前头,风儿在他耳边急速的呼啸着,迎面射来的箭矢稀稀拉拉,毫无力度,孟聚随手就拨开了,转瞬间,他已经扑至城下。

    喘了口气,孟聚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的步兵和弓箭兵不少,却没见到铠斗士出现,连重弩都没架起来,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

    金城城墙高九米,城壁厚实,足以抵挡重型斗铠的撞击。这样的城墙,倘若在完好状态,即使以孟聚的身手也无法越过的。但现在,边军占据城池的时间太短,在先前攻城战中造成的城墙缺口,他们还来不及修补——即使来得及,他们也不会补的。边军自恃悍勇,压根不相信金吾卫敢主动来攻打,所以对修补城墙的事也没费心。

    现在,他们尝到苦头了,孟聚一眼扫过去,面前的城墙上,缺口就有三四处。他纵身一跃,已跳上城墙的一处豁口,然后踩着那些参差不齐的城砖裂缝,几个起纵间,他已经跃到了城楼上了。

    城楼上,孟聚转过身,于是,他看到了一张呆若木鸡、惊恐欲绝的面孔——亲眼看到一个铠斗士飞檐走壁地上了城楼,这给了在场的士兵们极大的震撼。在这一刻,守军士兵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反而是向孟聚走近了几步,要把他看得更清楚,浑然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人机器。

    孟聚很友好地冲面前的守军士兵挥挥那把砍斫得满是缺口、红得发黑的佰刀,扬声道:“要活命的,打开城门吧!”

    金城之战的结局,就在孟聚登上城楼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孟聚单手提着佰刀,径直向城门控制室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守军便纷纷退后、避在道边,没人阻拦他的去路。在他的威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刀剑分开了一条道,然后又在他的身后合拢回来——孟聚有种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分开大海前进的圣贤摩西一般。

    在整个过程中,他只碰到了一次抵抗:一个军官领着两个亲兵冲了上来,吆喝着:“弟兄们上啊,打死他!他只有一个人,没啥可怕的!”

    于是,孟聚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面对无铠的步兵,一个孤身的铠斗士能造成怎样的破坏。一道乌黑的刀光过后,那军官连同身边的两个亲兵一起被砍成了两截,那凄厉的惨叫声震撼整个城头。

    看到这样的前车之鉴,守军士兵都放弃了抵抗的妄想。他们太清楚了,在狭窄的城道上,组不成箭阵,重弩也没法掉头,步兵是无法对抗铠斗士的——哪怕这铠斗士只有一个,但却已足以横扫整个城楼的步兵了。

    在城门控制室,在孟聚的威逼下,几个士兵战战兢兢地放下吊绳,打开了城门。候在城下的东陵卫铠斗士欢呼一声,涌入城中。

    占据了一座城池,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安抚降兵、进驻军营、占领武库、粮库、犒赏兵马——但这些事,孟聚一件都来不及做。刚占了城池,孟聚屁股还没坐稳呢,部下就跑来报告了:“镇督,斥候急报——西南方向烟尘大作,一路兵马正在急速向我们接近。看旗号,是边军的人马。”

    听了报告,孟聚不禁莞尔:“李赤眉这家伙,现在才发现上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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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四 逼降

    李赤眉仰望着远处金城城池上飘荡的金吾卫战旗,阴沉着脸,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

    至今他都搞不明白,金城到底是怎么丢的。从他看到城头的烽烟报警到闻讯赶来,这其中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功夫。赶到时候,却看到战斗已经结束了,城头上悬挂的已是金吾卫的旗帜了。

    这一刻,李赤眉真有种不顾颜面破口大骂的冲动:城里留守的王八蛋们,你们得废材到什么地步,才能被人家这么一转眼功夫就把城给夺去了?哪怕撒泡尿都还要解裤子吧?[]

    想到那个连杀自己数十部下的黑豹铠斗士,李赤眉更是恨得牙齿痒痒的。这人不但武艺高强,演技也甚是了得。他假装要谈判,蒙骗了自己,背后却是突然动手,拿下了金城。自己直到看到烽烟时候才发现大事不妙,回想起那时自己的震惊表情,李赤眉都觉得羞愧难当——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这只是很粗浅的瞒天过海、调虎离山计而已啊!

    部下们随在李赤眉身后,同样神色凝重。大军的后路被截断了,这意味着什么后果,大家都同样清楚。

    一个营官越众而出,向李赤眉请战:“旅帅,让我带兵马前去试探攻打一番,也好查探城中敌军的虚实。”

    孟聚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此时,他已经看到了在城头上晃荡的敌人铠斗士,有不下百人之多。按照常规来说,铠斗士要留下一半休息备战的,那就说明,敌人起码有两三百铠斗士在城中。这样的兵力,即使与自己的赤眉旅在野战中遭遇了,自己也是输面多。何况敌人还是占据了城池,占据地利,以逸待劳地等着自己?何况,敌人中间,还很可能有那个“黑豹”铠斗士?

    要强攻夺城,李赤眉并无信心,但他还有一条出路:金城虽然被夺,但他还可以带着兵马绕城而过。但这同样存在风险——金城的敌人会放着自己轻松地过去吗?好吧,或许斗铠部队强行通过没问题,但除了斗铠以外,自己还有三千多人的步、骑兵呢。

    要在敌人面前将数千人的兵马横向展开,以斗铠掩护步兵通过,这是个非常有难度的军事动作,但这并不是李赤眉烦恼的主要原因。

    最让他揪心的事是,即使自家能从金城前杀出一条血路,冲回边军大本营,但回去以后,自己该怎么交代?

    拓跋寒都督被俘,金城得而复失,李赤眉自认在这次惨败中,自己并无过错——即使有也只是很小的过错。但问题是,包括拓跋寒在内的五个旅帅以上级别将领,自己是唯一活着回去的人,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将独立承受元帅的怒火。现在,拓跋寒落在金吾卫的手上,他万一有个好歹,元帅势必会迁怒到自己身上,自己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这时候,李赤眉甚至动了这样的念头:大不了,老子投金吾卫算了!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乱世,武将另投明主,这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尤其交战双方都是鲜卑皇室,这更是让李赤眉觉得,反正哪边都算是大魏朝朝廷,自己投过去也不算丢脸。何况,一直以来,自己特立独行,在边军内部的人缘并不是很好,不然的话,以自己的名声和战绩,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是区区一个旅帅而已了。即使投了过去,自己也没有多少良心上的压力。

    但李赤眉也只是想想而已,真的要投过去的话,他还是不敢。

    一来,现在的形势是边军大好,金吾卫那边节节败退,只是勉强支撑而已。投过去,万一到时候慕容家战败,自己可真的没处逃了;

    二来,李赤眉也存有顾虑,南下之初,自己立功心切,把金吾卫那边打了个稀里哗啦,光是旅帅级别的将领就宰了两个,杀的那些管领级别的军官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了。洛京的将门世家都是沾亲带故、同气连枝的,自己把他们着实得罪得太惨了,估计把自己恨入骨头里了。这帮人打仗的本事稀松,耍手腕却是一流的。倘若真要投了金吾卫,自己一个降将,没后台没靠山,还不被这帮家伙活活整死自己?

    想来想去,李赤眉还是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查清楚,拓跋寒那个废物到底死没死?弄清楚了这件事,自己才能定夺下一步的去向。他叫来个部下,对他吩咐了一阵,后者甚是惊奇,再三确认后才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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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边军那边要求谈判?”

    听闻部下的奏报,孟聚很是吃惊——尼玛的李赤眉,你是谈判谈得有瘾了?刚刚就因为谈判吃了一个大苦头,你还要继续谈?你脑子抽筋了?

    但对方要求谈,孟聚自然也不惧——他坐在城池里有吃有喝有歇息,自然不怕在野地里扎营的李赤眉耍拖延之计。而且孟聚也很好奇,都这时候了,李赤眉还有什么想说的。

    赤眉旅派来的谈判使者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军官,他被人用吊篮吊上城头来,被带到孟聚跟前时候,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了恐惧:他已经认出来了,眼前这个全身黑铠的黑豹铠斗士,就是刚刚屠杀了赤眉旅一个营的高手。

    所以,在孟聚面前,他显得非常恭顺,小心翼翼地转达了自家长官的请求:李赤眉表示,既然金吾卫已经夺回了金城,那也该按照先前谈判中约好的那样,把拓跋寒都督交还给边军。古人云,无信不立,阁下身为一军之首,岂能言而无信呢?

    孟聚差点没笑破了肚皮。李赤眉这家伙,实在太逗了,他还真当自己是那些死读书的酸儒啊,这种程度的激将法就想让自己交人,想得也太便宜了。

    “你回去告诉李赤眉:金城是咱们自个动手拿下的,可不是他交出来的。所以,要想换拓跋寒,让你们李帅再拿出点新东西出来吧。”

    仿佛对这句话早有准备,孟聚话音刚落,那军官便立即接上了话头:“大人说得是。倘若大人您能交还拓跋寒都督给我们的话,我们这边还有点好处奉上——请大人您过目一下,这是礼单。”

    孟聚接过了礼单,一扫眼望去,即使以他的见多识广也不禁心头微颤。礼单上琳琅满目,写满了各式的珍宝和金银,光白银就有十万两。

    孟聚狐疑地盯着那军官望了一阵:“为了赎回拓跋寒都督,你们还真舍得花钱啊。不过,李赤眉有那么多银子吗?”

    “大人请放心,我们军中的储备足够支付。不过,我们李帅希望,交易时候,能亲眼见到拓跋都督。”

    “这样就好。这样吧,就在城头前的那块空地上,你我两边各出一个人。看到你们的李帅带银两来了,我们就下去。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那军官连连点头,告辞而去,还是照旧乘着吊篮从城头下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孟聚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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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听部下奏报时,李赤眉神色凝重。他反复追问:“你确定,他答应得很爽快,一点犹豫都没有?”

    “是的,旅帅。那人只问了卑职一句,问我们是否有那么多的银子来赎人,卑职说有,于是他就立即答应了——卑职看不到他的脸,但听他答应得很是干脆,毫不迟疑。”

    李赤眉沉吟良久,挥手让部下退下。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要下雨了,半天没说一句话。

    部下们不解:“旅帅,既然敌人答应拿钱放回都督,那不是好事吗?”

    李赤眉苦笑良久,哀叹一声道:“倘若我所猜不错,拓跋都督,他此刻该已不在人世了。”

    部下们都是大惊,追问缘由,但李赤眉只是叹气不语,心中苦闷:将心比心,倘若敌人手上真有拓跋寒的话,肯定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赎人的,定然还要在赎金数额上跟自己讨价还价一番。现在,敌人一口就答应下来,这说明对方其实并无交易的诚意,打的恐怕还是到时杀人抢银子的主意罢了——好吧,李赤眉承认,其实自己派人去谈判,本来也没打算诚心交易。

    李赤眉吩咐部下,用几个铁箱装满了石头和泥沙,然后吩咐几个力大的铠斗士将这批箱子搬到了城前的空地上。

    他一个人站在箱前,等着对方来交涉。约莫一刻钟后,金城方向来人了。

    看到远远走来的那熟悉的黑色身影,李赤眉只觉头皮一麻——尼玛的,又是那杀人如麻的货来了!

    他立即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对方没带拓跋寒出来,看来那蠢货多半是挂了。自己再不走,等对方发现箱子里装的是泥沙而不是银子,还不当场斩了自己?

    “李帅,乐平一别,已是久违了。没想到,我们是在这里再见啊!”

    李赤眉停住了脚步,他狐疑地盯着正缓步走来的铠斗士:“你是谁?”

    那黑豹铠斗士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俊朗而神采飞扬的脸。看到他,李赤眉愣了一下,失声叫出来:“你。。。你是东平的孟镇督!”

    乐平的败绩,堪称李赤眉一生的耻辱——当然,现在还得加上金城了。所以,他对孟聚有着极深刻的印象,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赤眉懊恼不已:自己真是太蠢了,跟孟聚面对面说了这么久的话,居然没把他认出来。虽然他穿着斗铠和遮面,但看身高,看体形,听口音,还有,在传说中,孟聚不是号称“血豹”吗,看到这身豹式斗铠,自己早该想到的——咳,自己真是笨,这样层次的高手,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啊!

    孟某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远远就冲着李赤眉抱拳,大声道:“情非得已,孟某得罪了,还望赤眉兄莫怪。改日回了东平,孟某定当摆酒向赤眉兄赔罪。”那份谦逊客气,直如老友见面,哪里看得出是在战场上的敌对双方?

    看着孟聚,李赤眉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己的部下离得并不远,孟聚这么一吆喝,大伙可是都听得清楚了。

    他望望脚边的装满“金银”的几口箱子,脸上苦笑——自己在算计孟聚,对方何尝不是在算计自己呢?对方答应见面,压根就不是为这笔“金银”,而是要彻底断绝自己的后路。

    上次在乐平,自己在孟聚手上全身而退,军中本来就有传言,说自己与孟聚暗中有勾结,只是幸好元帅大度,总算揭过了这事。这次自己再次在孟聚手上惨败而归,丢了金城,也丢了元帅儿子的性命,却是孟聚又把自己活生生地放了回去——要说这其中没点猫腻,不要说别人了,就是李赤眉自己都不信: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碰到孟聚也罢了,别人都死了,唯有你赤眉旅的兵马完好无损地回来,两次都是这样!

    孟聚这么亮明身份一吆喝,已是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啊!

    李赤眉苦笑着拱手:“孟镇督不但威武盖世,而且计谋过人,李某输得心服口服。最后这手釜底抽薪,更是使得神出鬼没啊!”

    “唉,惭愧惭愧。孟某先前小胜,全靠使诈所为,并不磊落啊。”

    “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大丈夫斗智不斗力,这也是常事来着。”

    彼此都是聪明人,李赤眉倒不是很怨恨孟聚。战场上,大家各为其主竭尽全力,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上次,孟聚在占了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并不斩尽杀绝,而是放了自己一马,然后又赠还了一批斗铠,让李赤眉可以跟上官交差,李赤眉觉得,这位孟镇督很够朋友。

    寒暄过后,孟聚将手中捧着的一个木匣子交给了李赤眉,他沉重地说:“李帅,你一直在找寻贵军拓跋寒都督的下落,袍泽情深,令我也深为感动。我令手下查看了下,发现拓跋都督已在昨晚的混战中不幸身亡,还望李帅千万节哀。这是都督的首级,这就转交李帅你带回吧。”

    李赤眉沉着脸接过木匣,打开看了下,然后长叹一声,合上了木匣。

    此刻,他的心情反倒是踏实下来了——已经掉到谷底的人要比悬在半空的人要安心得多,拓跋寒确实死了,自己再没什么可犹豫了。

    他呆滞着脸:“谢谢镇督了。”

    “李帅,先前使诈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大局已定,孟某还是愿讲交情的。李帅和贵部兄弟倘若要归去的话,孟某不会加以阻挠,金城驻军也不会出城攻击,这一点,孟某可以保证,也请李帅放心。”

    孟聚说着,一边观察着李赤眉的表情:“但是李帅,这趟贵军兵败失城,主将战死。。。某家听说,拓跋元帅的度量并非很宽广,你这样回去,不知有无妨碍?”

    李赤眉沉默地听着,他弯下腰,很随意地把装首级的木匣搁在地上,然后站直了身子,眺望着北方的天际好一阵。然后,他转过身,对孟聚苦涩地说:“镇督所料不虚,边军那边,确实已无李某容身之地。镇督,李某愿降,不知贵军可否愿意接纳我这落魄之人?”

    孟聚很严肃地说:“李帅是北疆首屈一指的名将,你愿意加入,此乃孟某的荣幸,我军上下愿倒靴以迎。”

    与其向别的金吾卫军将投降,向曾有过交情的孟聚归降,这让李赤眉觉得好受些。所以,当孟聚再次流露招揽之意时候,李赤眉很爽快就答应了,还说出自己的担心:自己在金吾卫那边的仇家太多,投了金吾卫,自己怕遭人报复和暗算。

    “倘若李帅在担心这个的话。。。”

    孟聚沉吟片刻,爽快地说:“李帅,你所虑确有道理,金吾卫各个世家将门的关系盘根错节,怕是连慕容破都头疼。倘若看得起的话,你不妨来我这边如何?

    我们东平陵卫跟金吾卫只是盟友,不是他们的下属。打完了这仗,我们就要回北疆去了。我就不信,那帮人还有本事把手伸到北疆来报复你?当然,我们庙小,比不得金吾卫的财大气粗,怕是要委屈李帅一阵了。”

    李赤眉却是很高兴,连连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也!李某愿追随大人羽翼,为大人打马开路,效死厮杀!”——在李赤眉看来,孟聚气度宽宏,用兵如神,自己平生所见枭雄,再无第二人能与他并肩的。东平陵卫眼下还不是很强,但孟聚这么年青又能打,又坐拥一支劲旅,在这个乱世里,要出头是很容易的,将来就是割地封王也不足为奇。何况,他又是汉人军头,自己跟随他,总比加到金吾卫这帮鲜卑贵族扎堆的地方好。

    至于李赤眉的另一个担心——即金吾卫战力孱弱,在这场战争中最终可能无法取胜的顾虑,他压根就没提起。亲眼在战场上见到了孟聚,李赤眉立即就知道,这场战争,金吾卫赢不了。有了孟聚和他麾下东平强兵的加入,金吾卫的兵马就补上了自己的短板——何况还有自己的倒戈加入呢?

    整整一个镇的近万边军兵马成编制地被歼灭、投降——此消彼长,李赤眉不敢自大地说这是对拓跋雄的致命打击,但起码也是影响战局的大逆转。

    既然决定了归降,李孟二人都是实干的人,也不废话,很快就进入正题。孟聚问李赤眉:“李帅,勿怪我得罪,你手头可靠的、真正能掌握起来的人马,到底有多少?”

    “斗铠队的一百多号人,我平时视若手足,同吃同住,对他们,我是有把握的;骑兵营从管领到伍长,都是我亲兵放出去的,也不会有问题;步兵的四个管领,一个是我的同族,一个是我老乡,另外那两个管领也不会碍我们的事。麻烦的是我们的旅司马,他是上面派下来的,可能不会跟咱们走——镇督放心,那些不肯跟咱们走的人,咱们让他跟拓跋寒走就是了。”

    要临阵倒戈,易帜换旗,这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重大而危险的事。不是说把旗子换一面就行了,还得做很多细致的准备工作,倒戈不成反倒被忠心原主的士兵们反弹干掉的将领,历史上可是屡见不鲜。

    李赤眉久在军中,十分明了其中关键:关键是要把部属们煽动起来。回去以后,他立即召集心腹军官们,开诚布公地跟众人说了当前的处境:金城丢了,大军的后路被断,辎重和粮食都被夺了,拓跋寒都督也死了,大军处境艰难。

    就算运气好,大家能绕过金城逃回去的话,结局也不会好,因为拓跋元帅死了个侄子,他肯定会迁怒众人。士兵们可能还能有一条活路,但军官们——就是在座的众人——生死难仆,至于李赤眉本人,那是毫无悬念的,那决计是难逃一死的。

    “李某无能,把诸位弟兄带到了这般绝地了,对不起诸位弟兄。现在,李某是六神无主了,该怎么办,弟兄们都说说吧。”

    李赤眉声音低沉,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悲伤。悲哀又凝重的气氛笼罩全场,众军官都是脸色凝重,悲愤又彷徨。

    “旅帅,拓跋寒那废物自己找死,怎能怪罪到我们头上?”

    “李爷,我不服!我们流血厮杀,跟金吾卫拼命厮杀,死了多少弟兄,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拓跋寒那废物,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弟兄!倘若不是为了找他,我们早就回金城了,怎么会让金吾趁虚而入偷了城,又怎会落得这个下场?现在还要责罚我们,这还有道理吗?”

    “道理,元帅什么时候跟咱们讲过道理?这么多年了,咱们赤眉旅拿最少的饷,苦仗硬仗却是一场没落下!”

    “昨晚,眼看着要拿下金吾卫的辎重了,那死鬼拓跋寒还不是把我们支开了?倘若不是这家伙贪心想吃独食,把各路兵马分开了,又怎会被金吾卫反击打得这么惨?”

    “这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贪心的家伙果然不得好死!”

    群情激愤,军官们骂声不断,越说越是出格,李赤眉却没有出声制止,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不时还唉声叹气一阵,以示他心中的愤怒与众人一般无二。

    终于,有人喊出了那句李赤眉一直在期待的话:“李爷,元帅赏罚不公,处事不明。老子受够气了!不如。。。我们不回去了!”

    众人都是一窒,然后齐齐望向李赤眉——年青的武将阴沉着脸,依然沉默着。于是,众人都明白了,旅帅并不反对这个提议。

    捅破了这层纸,大家也没什么顾忌了,拓跋雄一直压制着赤眉旅,军官们早就心埋怨恨了,大伙纷纷表态:大伙一身本事,在哪边不是当兵吃饷?只要旅帅一句话,大伙都跟你走,没说的!

    这时候,李赤眉才向众人交了底:他已经打探清楚了,对面的金吾卫指挥官就是当年在乐平遭遇过的东陵卫镇守督察孟聚。

    听闻是孟聚,众军官都是面露喜色:“孟镇督在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

    当年的乐平事件,虽然李赤眉做得隐蔽,但这种事历来都是瞒上不瞒下的,军官们事后都知道了事情真相。孟聚放过了赤眉旅众人,事后还给了一批斗铠让他们可以交差——对比屠豹旅、杜锋旅、张翼旅等几路兵马全军覆没的悲惨结局,赤眉旅虽然损了一批斗铠,但并未死人,运气可以说好得不得了了,众人都很承孟聚的情。在这时候,恰好能碰到一位有交情的敌方将领,这不能不说是天意了。

    当下,众人都是众口一词:“孟镇督仁义够朋友,我们就投他去!”

    笼络了心腹们,李赤眉这就着手投降事宜。士兵们怎么想的,那倒不是很打紧,关键是军官们——尤其是那些由六镇都督府下派到赤眉旅的军官,届时,他们才是危险的因素。

    庆幸的是,在赤眉旅中,下派的军官并不多,也就那么二十来个。他们中间,有胆子敢冒出头来反对的,也就三五个人。但为了以防万一,李赤眉还是采取了措施,派出心腹盯住他们。

    入夜,赤眉旅兵马在荒野上扎营歇息时候,行动开始了。大批东陵卫的铠斗士从夜色中毫无预兆地出现,毫无阻碍地进入大营中。

    面对大群斗铠,赤眉旅的官兵都很聪明地放弃了抵抗,在军官的带领下有秩序地交出了兵器。他们惊恐又疑惑:为什么没听到斥候的预警,也没有外围兵马的抵抗,敌人就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一般出现在大营中?

    很快,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解答了他们的疑惑——总而言之,太复杂的事跟你们说了也不懂,反正你们只需知道一点就够了:打从这刻起,大伙就不再吃拓跋家的饷银了,而是改吃朝廷的皇粮了!

    整个接管过程十分顺利,除了赤眉旅的行军司马户明在混乱中被东陵卫斗铠格杀以外,这基本算是一场不流血的政变。士兵们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什么大不了的,在哪边不是当兵吃粮,不就是换了个发粮的老板吗?头儿咋说就咋办好了。听说金吾卫的饷银和待遇要比边军的要好得多,不少士兵已在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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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空满天,夜风习习。

    伫立在金城的城头,眺望着满天的星辰,孟聚沉浸在思绪中,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思绪。

    “启禀镇督,赤眉旅已经安顿清点好了。官兵一共三千二百二十三人,其中军官七十三人,战马六百二十三匹,斗铠一百五十三具,至于其他的兵器还没来得及清点。”

    孟聚转过身,对齐鹏和李赤眉点点头:“辛苦了,李帅,齐管领。事情还顺利吗?”

    “镇督,李帅和一帮弟兄十分配合,没起冲突就把事情办了。虽然事发突然,但赤眉旅的官兵大多还是服从命令,留在各自营帐里等候安排,由此可见李帅带兵得力,深孚众望。

    我们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请示镇督的:今晚我们要如何安顿赤眉旅的兵马呢?是让他们入金城安歇,还是让他们在原地扎营呢?”

    孟聚望向李赤眉:“李帅是什么意思呢?”

    李赤眉微微躬身:“全凭镇督大人定夺就是了,末将无异议。”

    “既然这样,那我的意思是——”孟聚微微沉吟,出声道:“暂时委屈赤眉旅弟兄了,大家在城外继续过完今晚吧。”

    李赤眉神色一黯,失望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他强笑着说:“好。镇督放心,那帮家伙壮实得很,平时也是风餐露宿,什么苦都吃过。一个晚上而已,冻不坏他们的。”

    “李帅不必多疑,我倒不是信不过赤眉旅不敢让你们进城,只是大军初降,宜静不宜动,大家留在原来营地的话,会比较安心。贸然拔营,引起乱子就不好了。等军心稳定下来之后再移营,这样会比较妥当。”

    李赤眉霍然开朗:“镇督思虑周到,这个,末将还真是没想到。”

    “还有一个原因是——李帅,你觉得,赤眉旅中,有没有死心塌地忠于拓跋雄,不愿跟我们走的人呢?”

    李赤眉很肯定地说:“有,肯定有。大伙在边军呆了十几年了,就是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有的人念旧,有人确实有些不得已的苦衷,他们的家眷还在边军那边呢。说到这,末将还想向镇督您讨个人情,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情呢?”

    李赤眉犹豫了下,小声地说了:赤眉旅归降金吾卫,虽然大部分军官和士兵都是赞同的,但军中还是有不少反对者。虽然被金吾卫的斗铠监视着,他们也不敢明着反抗,但心里其实还是盼着能回去的。

    “这帮家伙虽然不识大体、顽冥不化,但。。。唉,再怎么说,在一起同甘共苦了那么多年,平时一个槽扒食的伙伴,末将也下不去那个手。

    所以,末将就厚着脸皮斗胆向镇督求情,求您放他们回去吧。反正也不多,就那么十来个军官,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也碍不了什么事。”

    孟聚听着缓缓点头,他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转身望向远方的地平线。地平线上,一轮皎洁的圆月正在升起。

    良久,孟聚才转过身来,沉声道:“李帅,其实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想回去,我们即使把他们强留下来也没用。如果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强留下来,心有怨恨,反而事事给我们捣乱,甚至暗中与边军勾结,那我们的损失不是更大?”

    “镇督英明,正是如此!”

    “所以,我的意见是,赤眉旅暂留城外,今晚我们就不在营外设岗哨和巡查了。只在武库和辎重那边留下警卫。想走的人,今晚我们就给他们机会。军官也罢,士兵也罢,只要想走的,都可以离开——你们觉得,怎么样?”

    对于孟聚的想法,齐鹏和李赤眉都甚是赞同,齐声赞叹孟镇督仁义过人——相比于同时代那些强征民壮、驱民冲阵的那些大小军阀,孟聚的做法简直仁慈到了自杀的地步。

    而李赤眉更是心中愧疚,他以为,这是孟镇督体恤自己的为难,特意帮自己周全了兄弟之情。他在心中暗暗感激,发誓定要奋战,以报答孟聚的这番恩情。

    听着他们夸奖,孟聚只是淡淡一笑。他说:“过完两天,那些有异心的人估计也走得差不多了,然后我们再把赤眉旅调进城里。”他在心里暗暗加了一句:那时候,估计金吾卫的增援兵马也该抵达了,就算出了乱子,自己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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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七日黄昏时候,也就是孟聚夺取金城之后的第三天,一路金吾卫的增援兵马终于抵达金城。事先已经得了通知,孟聚领着众部下出城迎接从行营过来的援军。

    这次增援金城的部队兵马规模很大,足有四个旅,一万六千多人的步骑兵和六百多名铠斗士。孟聚事先已经得到消息了,这支增援部队是仓猝组建的,一部分是来自苦塘镇,原来金城驻军的残兵,一部分则是新调来的洛京兵马。

    率领这支增援兵马的统帅是原舒州都督、原金城统帅、御史大夫乔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在城门处,孟聚与他进行了简单的会晤,担任介绍人的是随军一同过来的马贵马公公。

    见面时候,乔都督一直在打量着孟聚,目光很是怪异。孟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呢,把脸摸了又摸,却没发现异样。

    最后,孟聚干脆直接问:“乔都督,你这么看着。。。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有,没有!”乔都督连忙收回了目光,神色有些慌张:“久闻孟将军的名声了,没想到镇督您这么年轻。孟镇督,本镇听说,镇督大人只带了二百多人,就击垮了整整一路的边军兵马,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托皇上洪福、将士效死,末将侥幸胜出了。”

    “本镇还听说,金城之战中,镇督大人跃上了三丈的城头,孤身一人斩杀边军兵马无数,城头血流成河,终得夺城——这该不会是真的吧?他们都说,镇督大人是飞上去的?”

    说话的时候,乔都督一直低头看着地面,始终不敢抬头与孟聚对视,仿佛他是在跟自己的影子对话似的,孟聚听得很是吃力。

    “那是以讹传讹了。金城战中,末将确实当先登城了,但并没杀多少人——好像只斩了三个人,眼看抵抗无益,守军就投降了。”

    乔都督偷偷抬头望了一眼孟聚,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可以听得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本镇还听说,镇督以二百人之力,硬生生地逼降了李赤眉整整一旅兵马三千多人?”

    “这件事,末将不敢偷天之功。李帅仰慕吾皇威德,弃暗投明,我也是顺水推舟,给了赤眉旅兵马一个机会罢了。”

    孟聚说得很谦逊,但在场众人哪个不是聪明人,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李赤眉号称边军第一名将,在边军之中是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英雄豪杰,倘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谁愿意当降将啊?孟聚这样说,多半还是给李赤眉留面子罢了。

    乔都督偷眼瞅了瞅孟聚,一个念头忽然闯入他脑海:眼前这年青人,他该不是常人吧?

    两百多人打垮了一万多人的整路边军精锐兵马,穿着斗铠跃上了三四丈高的城墙,孤身逼降了整城守军,随后又逼降了十倍于自己兵马的北疆第一名将——这样的人物,是陆地神仙还是罗汉下凡?

    想到这里,他对孟聚的态度更加恭谨了,腰弯得更低了,那态度,浑然不像对待一个部属将领,倒像是在接待长官上司。

    这时,在场的还有马贵公公、胡庸管领等一众官员,但没人笑话乔都督——很显然,有着同样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人。往常,这些人跟孟聚都是说笑不禁的,但这次见面,他们显得拘谨又恭敬,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孟聚了。

    孟聚察觉了异状:“怎么?大家都这么安静?几天没见,老子莫非脸上长花了?”

    马公公小心翼翼地偷望孟聚一眼,飞快地又低下头来:“镇督武勇,震烁古今,惊骇中外——镇督,您是天上的武星下凡,吾等实在不敢正目以视。”

    孟聚哭笑不得,他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呢,只听“啪啪啪”几声,有人鼓掌道:“公公说得没错,孟大人的武勇战绩,追溯古今,我想来想去,怕也只有当年的开国天武堪能比拟吧。”

    孟聚微微蹙眉,他在慕容家的阵营中,被拿来跟当年的天武帝相比,这是件很忌讳的事——或许部下们也有这样的想法,但这王八蛋这么不懂事地公开地说出来,这是想害死老子吗?

    孟聚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声音还带着青春期的稚气。这青年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眉目俊朗,穿着一身金吾卫军袍,那料子却是用明光绸做的,头上的发髻绑得甚是整齐。经历了长途跋涉过来,军官们都是灰头灰脑、风尘仆仆的,唯有这青年却像是刚从自家书斋走出来一般,一张玉脸上半点尘埃不沾,玉树临风,好不俊逸。人未走近,一阵脂粉香风已是扑鼻而来。

    孟聚上下打量着他:“你谁啊?我大魏开国圣君的尊号,也是你随便说的?”

    没想到孟聚会这么不客气,那青年一下子愣住了,马贵公公急忙上前解围:“孟将军,这位是陛下的三皇子,慕容南皇子殿下,请您休得无礼。”

    孟聚又瞅瞅眼前的少年,眼前这小白脸就是慕容毅的弟弟,争嫡的对手?难怪他眉目间有着慕容毅的几分神韵,不过他的气质更斯文、更柔弱,肤色白皙得像是精挑细琢的瓷器。相比之下,慕容毅肤色更黑,显得太粗莽了。

    听说在夺嫡战中,慕容毅老兄被这小白脸逼得很狼狈?不过,这小白脸气势很弱,看上去完全没压力嘛!

    “原来是皇子殿下,孟某是来自边荒的莽夫,不识殿下真容,方才失礼了。”

    还没等慕容南说话,孟聚已经板着脸冲着马贵吆喝了:“马公公,皇子殿下身份尊贵,不好好在行营呆着,跑到前线来,万一被箭石损伤了,这罪过是你担还是我担?”

    马贵被骂得懵了,他眨巴着眼睛,望望孟聚,又望望三皇子,小心翼翼地说:“镇督您误会了,慕容南公子不是偷跑出来的,这是经陛下允许的。镇督,慕容南殿下是担任乔都督的监军大使过来的。”

    “监军?”

    孟聚望望慕容南,再次拱拱手:“监军大人,末将失礼了。话说了,咱们东平陵卫这么辛苦,不知监军大人可有些什么说法不?”

    兵马粮草补给、叙功、奖赏等职责都是监军的职责范畴,但对方刚刚抵达,立足未稳就吵着要犒赏,孟聚未免也有点欺负人的嫌疑了。

    好在慕容南公子看起来脾气甚好,也未见恼怒,笑吟吟地说:“镇督不愧是猛将,直爽坦率,这样的性子我很喜欢。镇督此番的功劳,父皇已经知晓了。因为功劳太大了,最终如何赏赐,父皇还需与阁臣们进一步商议。但父皇体恤将士们的辛苦,已经吩咐我先带赏银过来犒劳大家了。”

    孟聚轻哼一声,心想这还差不多。眼前这家伙是轩文科的外甥,慕容毅的对头,孟聚也没兴趣跟他敷衍:“乔都督,你是本城的镇守官,孟某已经吩咐部下移防了,都督不妨就派遣人手前去接管吧。”

    那乔都督也是老狐狸,看着气氛不对,抱拳行礼,很爽快地告辞而去。

    慕容南站在原地,温和地说:“孟镇督,我初来乍到,又没经验,一应事务都得倚仗您安排了,还请镇督多多照顾才是。”

    “公子言重了。承蒙您看得起,末将定然尽心效劳。南公子,您远来辛苦了,请入城歇息吧。军情详务,接风宴时候末将再向公子您详细禀报便是。”

    看着孟聚一脸不耐烦,显然是在言不由衷,慕容南也不着恼,反而凑近了身,一阵脂粉香风直扑孟聚鼻端,他不动声色地站开两步:“公子?”

    “孟镇督,您武勇盖世,我实在仰慕,很盼着与您交个朋友。舅舅先前有眼无珠,得罪了您,我愿替他赔罪了——镇督,我们两家其实是自己人来着,先前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孟聚瞅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莫不是在路上颠晕脑袋了吧?看着自己能打,想拉拢自己,这倒不是啥稀奇事。但自己是汉人军将出身,跟你这个鲜卑皇族怎么说得上自己人?

    “公子开玩笑了,你我初次见面,说自己人。。。末将实在担当不起啊。哦,差点忘了,末将跟令兄倒是生死之交来着,莫非公子所说自家人,就是指这个吗?这个,倒确实也算一份交情啊!”

    孟聚软硬不吃,但慕容南的涵养甚好,不显丝毫羞恼,反而温和地笑道:“这事,镇督就真有所不知了——镇督,我听说,您与洛京叶家颇有渊源,您当年就是出自叶家门下的吧?”

    孟聚一愣,他缓缓点头:“洛京叶家,确实对我有恩。”

    “呵呵,这就对了,大家其实是一家人来着嘛!”慕容南如释重负,他说:“临来之前,我岳丈叶公爷托我向镇督您问候,并托我带一封信函转交镇督。公爷的意思是,先前的误会是小事来着。。。”

    “等下!”孟聚捉住了慕容南的手腕,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变得沙哑又低沉,像一头受伤的豹子:“刚才,你管叶剑心叫什么?”

    慕容南的手腕像是被一只铁钳夹住,他经受不住,吃疼叫出声来:“镇督,放手,快放手。。。父皇已为我与叶家定了婚约,我即将迎娶叶家独女叶梓君小姐,所以叶公爷是我岳丈啊。。。镇督,你快放手啊!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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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杀机

    .接下来,慕容南还说了些什么,孟聚已经不知道了。(.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他只看到对方的嘴唇在蠕动着,出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声音组合.至于自己如何应答,又是怎么把慕容南给打走的——事后,孟聚回忆起那段谈话,记忆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当孟聚恢复意识的时候,慕容南已经离开了,他被一群喜气洋洋的人围住了,耳边传来了吱吱喳喳的话语:

    。。。那晚咱家就看出来了,镇督料敌机先,边军那边早巳落入镇督(预)料中,这趟出击,准是大胜!咱家那时就琢磨着,该跟着镇督去混一份军功的,可惜镇督不肯捎带上咱家.。。。.马公公,我们记得你那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唉哟唉哟,孟镇督,咱家这趟被你害惨了啊,哈哈,公公,你当时有没有哭鼻子?

    马公公得意洋洋,浑然不在意众人的调侃:老胡,你别说咱家了,你那时吓得也是够呛,比咱家可是好不到哪去!

    不过,镇督,你立的这趟功也太大了,连陛下都不知该怎么赏赐你了.要按咱家看,这么大的功劳,封个公爵不知道够不够,但一个候爵那是绰绰有余了啊,镇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出什么事了?

    孟聚抹了一把脸,感觉像是摸在面具上,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沙哑着嗓子应道:没事,我还好!

    盖聚脸色不对,部属们都看出了异样,胡管领瞅瞅慕容南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孟聚的脸色,眼中隐露忧色一—孟镇督方才跟南公子在这边嘀嘀咕咕一阵,回来时候脸色这么难看,他该不会被南公子拉拢了?

    胡管领将孟聚拉到了没人的地方,低声道:镇督,可是方才南公子跟您说什么了?

    没什么.胡管领,那晚你们回去之后,可知道轩文科的消息?

    镇督,您那晚威风凛凛,可金吾卫就惨了,出击的六旅兵马三万来人,能活着回去的有两万出头,六个旅帅死了三个.倒是轩文科这家伙运气好,居然活着逃回去了,还跪到陛下跟前添油加醋地说你坏话因为你不听调派又暗通边军,才导致了这次的大败.

    轩文科那狗贼满嘴胡诌,陛下也被他说得将信将疑了,可马上捷报就传回来了,镇督你不但打垮了整整一路叛军,还把金城拿下了.这下,姓轩的前面吹的牛皮就全成打脸了,陛下当场就叫侍卫绑他出去砍了一—唉,可惜了那时梅妃娘娘恰好来了,为始轩的求情,不然那天就砍那狗贼脑袋了.

    胡管领极力大说轩科秆、梅妃等人的坏话,心想这样镇督你总不可能跟他们走到一路了,却不知道自己完全是鸡同鸭讲——从头到尾,孟聚压根就没想过转投慕容南.

    孟聚心知肚明:这趟援军过来,姜派的是三皇子慕容南做监军.金城这边,有自己这个绝世猛将坐镇,来多少边军都是送死的命,这摆明是给这小毛孩刷经验值涨声望的:既然慕容破存心要栽培这俊脸小正太,那就不可能把他的重要支持者兼亲舅舅给干掉了:

    而且,慕容破这位篡位皇帝意志坚定至极,他真要杀轩文科,又怎可能为一个女人的求情动摇?慕容破闹了这么一出,估计还是因为轩文科这废物这趟闯祸太大了,害死的人太多了,那些活着回来的金吾卫兵将恨不得要喝他的血,慕容破想保下他的狗命,又不想动摇军心,只好这么装模作势地闹一番了.

    这种事,胡管领还看不透,但孟聚却是因为旁观者清,位置也够高,一眼就看出端倪了.他问胡管领,那位慕容南公子到底带来了多少银两赏赐过来?

    看到孟聚这么关心赏赐的银两,胡管领着实心里愁,边镇丘八大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莫非这位孟镇督真的让南公子的钱财给收买过去了?

    南公子带来了搞赏白银二十万两,斗铠一百具.镇督,这笔钱其实是陛下出的,南公子也就是个经手人罢了,您倒不必太在意他.镇督,您这次出了大力气,太子殿下那边肯定也有一份谢意的,太子殿下为人慷慨,决计不会亏待镇督您的!

    孟聚这有意识到,胡管领在担心什么一—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家伙居然还有空暇在操这种心.孟聚盯着胡管领看了一阵,神情似笑非笑.老胡啊,你是对孟某不怎么放心了一—要不,我们今晚安排一队刀手伏兵,在宴席上把那小白脸剁掉了,这样太子殿下以后也不必为这事烦心了一一你觉得怎样?

    胡管领的脸色刷地白了:小白脸?镇督,你的意思该不会

    对,就是那意思,做掉他!怎样,你敢不敢做?

    胡管领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嘴唇颤抖着,惊恐地向左右张望,生怕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话,然后,他退开一步……小声说:镇督,你喝醉了.末将明白您的心意了,但这件事实在太。。。..这个,末将不敢擅专,必须禀报太子有能做..不是,这意思,末将的意思是,兹事重大。(.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大逆不道

    胡管领越说越急,越说越语无伦次,看他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孟聚沉着脸看了他一阵,忽然笑了:其卖我就是开个玩笑罢了,老胡你还当真了?老胡你说得很对,这种事大逆不道,我都里敢做啊.

    啊,是啊!镇督您真爱开玩笑,未钭胆镇督您还真把末将吓着了,呵呵!

    胡管领强颜欢笑,心脏却是砰砰激烈地跳动着一一方才那刻,孟聚的眼光凶利如刀,身上萦绕着一股浓烈的杀在他身边,自己如坠冰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背上冷汗直流——他真的只是想开个玩笑?一直走出了好远,胡庸还不时地回头望孟聚,那目光像是在看个疯子.孟聚友好她冲他挥挥手,反而吓着了他,一溜烟地跑得没影了.

    晚上,孟聚在金城的太守府中设宴,款待自大本营中过来的一众援军将领,乔颖都督、监军慕容南和幕容家几个旅帅都出席了宴会.

    席间,孟聚先向乔都督移交了城池的镇守权,将虎符和今箭交出一一这就是个象征性的动作罢了,东平兵马和金吾卫径渠分明,孟聚不会跑去对金吾卫的兵马指手画脚,乔都督也不大可能绕过孟聚对他手下下达命令.大家都是懂规矩的人,不可能干出那种蠢事.

    席间,孟聚向乔都督和南公子引见了李赤眉——这也是规矩,虽然说李赤眉投体的是孟聚,但现在名义上孟聚还是金吾卫的一员将,他就不好擅纳降将,哪帕做表面的功夫也罢,他也得先取得金吾卫的同意.

    好在统帅乔颖和监军慕容南都不是那么不识起趣的人。二人都没有对孟聚的做法提出异议。正相反,他们对李赤眉这位闻名遐迩的北疆名将很是重视,态度很客气,南公子还甚至将李赤眉召至自己席间同坐.

    因为两席之间离得远,孟聚也听不到南公子和李赤眉说了些什么,但看南公乎笑意吟吟的凑近李赤眉说话,不停地为李赤眉倒酒,态度亲热得甚至有点行尊降贵了.

    李赤眉腰杆板得很直,目光明澈,神情严肃.他与南公子聊了一阵就起身行礼了,坐回了孟聚席的身后.

    孟聚回头冲他笑笑,李赤眉微微低头:镇督,方有,南公子他

    不必说了,赤眉.既然是宴会,专心吃喝就好了.

    慕容南想做什么,李赤眉不用说孟聚都猜得出来.慕容南现在一心想栽培自己的势力,连孟聚这样铁杆的太子党他都没放弃过来撬一下墙角,而李赤眉这和能打能拼又与金吾卫体系毫无瓜葛、手握一旅强兵的名将,慕容南要是不拉抚他倒是怪事一桩了.

    至于李赤眉会不会动摇了被幕容南拉拢过去——孟聚压根就没操这个心.李赤眉不是蠢人,他该知道,投进了某容南麾下,就得全面加入金吾卫系统.到时候,想剥他皮吃他肉的金吾卫仇家怕不要太多?到时他怕是想逃都没地方逃了:只要李赤眉头脑还清醒,他就不可能做出这

    种蠢事来.

    倒是慕容南这白痴,当着自己面就公然挖自己的手下,未免也太不把自己放眼里了.这么不懂分寸、不知进退,把女儿嫁给这家伙,叶公爷是存心让叶迦南做寡妇吗?一—孟聚心中的杀机越加浓烈,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的小白脸,微笑地冲他举起了杯子

    那位俗世佳公子彬彬有礼地躬身回敬一杯,二人友好地微笑着,干杯执意(什么意思?)。

    军中宴席,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歌姬舞女给将军们助兴的,饭饱酒足之后,将军们吩咐撤下了酒席,遣走了佣仆和闲杂人等.乔颖都督坐了上座,孟聚和慕容南分别坐他左右手边,金吾卫的四名旅帅则分列两边站着说话.

    看着这阵势,是要开始军议了,李赤眉微感不安,他向孟聚投来询问的目光,孟聚微微点头,李赤眉松了口气,起身向众人告辞,落落大方地告辞而去,众人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乔颗都督捋着长须道:李赤眉的名头,本镇也是久闻了.前些日子,他连败我军诸路兵马,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善战猛将.孟镇督能将他收归麾下,使我军多一强力猛将,北贼多一劲敌,此举是北莫大矣(焉?).只是不知孟镇督方才为何让他离开了呢?此人熟知北贼内情,让他参闻军机的话,或许也能也能给吾等助益不少.

    孟聚微微欠身答话:回镇帅的话,李帅谨言慎行,他自觉嫌疑之身,不便与闻军机谋划,所以先行回避了.

    呵呵,虽是边境武夫,李赤眉倒也知进退懂礼节嘛.不过无妨,本镇信得过他,镇督还是遣人请他回来.赤眉帅诚心来投,我们也不好寒了他心啊!

    孟聚身形巍然不动:镇帅的话,恕末将不能从命了.末将觉得,李帅骤降,要他出谋划策来对付昔日同袍的话,这会让他忠义难两全.若非迫不得已,末将是不打算派遣李帅来对付北贼的一—末将觉得,还是不要让他参加军议比较好.

    孟聚也是把话说在前头,暗示乔颖和慕容南别打李赤眉的主意,不要指望着等下开战时把赤眉旅当做炮灰一一这并非杞人忧天,大魏朝在处理降兵降将时,常常派他们去做打头阵的前锋兵,一来验证他们对新主的忠诚,二来消耗这些不稳定兵马的实力,三来也让他们手上有自己人的血,从此断了退路.

    听孟聚这般说来,乔颖和慕容南都是一愣——这位孟镇督的做法,也太新奇了?不过李赤眉这路兵马是孟聚收服的,他爱怎么带,旁人倒也管不着.

    慕容南微笑着说:孟镇督宽容大度,重情重义,难怪众心诚服,士卒效命.

    闲话过后,军议便进入了正题.

    乔颖告诉众人,他已得到探子奏报,在金城惨败之后,新一路边军已向金城方向开过来了,这路边军的头目是原怀朔镇守捉讨将洪天翼声仅次于李赤眉的北疆名将.这路边军兵力不下两万之众,将于数天后抵达金城.

    洪天翼并非浪得虚名之辈,这路敌军兵马来势汹汹,怕是不好对付啊!孟镇督,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才好呢?

    说罢,乔颖望向孟聚,目光中带着期待.

    孟聚肃容道:倘若两天前洪贼赶到,那末将还真有点担心.但如今镇帅和监军南公子率领雄兵猛将及时赶到了,末将却是安心得很了.有二位在,我料洪贼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乔颖和慕容南交换个眼神,神情都有些无奈.

    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过了,洪天翼为复仇而来,气势泌汹,金吾卫的战力远不能与边军相比,便是勉强守住防线也是惨胜.例是孟聚麾下的兵马强悍,倘若他肯打头阵先挫了边军的锐气,那接下来的仗就好打多了.

    但问题是,孟聚部下就那么几百兵,他们连鏖战,击败了整整一路边军还拿下了金城,纵然得脸也必然损耗不少.自己带了一万多生力援军过来却不肯上阵,还继续让孟聚这路疲兵上阵,这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闹到皇上那边去也是自己理亏.他们只盼着孟聚年青气盛,被激将之后主动承担了这任务下来,没想到这年青武将狡猾得很,压根不肯上钩.

    看着气氛不好,慕容南出来岔开了话题:他告诉孟聚,为了犒赏东陵卫将士的功劳,父皇已经下了犒赏,赏金他已经带来了,总共二十万两银子.为了方便孟聚放给将士们,这笔赏金一半是实银,一半是凭票提银的军票,实银他已经差人送到东陵卫的辎重军需那边了,军票则是现场给付孟聚.

    晚宴之前,孟聚已经接到部下通知说收到银两了.他接过那厚厚一叠的军票,淡淡道了声多谢皇上厚赐,也多谢慕容公子费心了一—二十万两银子说来很多,但比起孟聚的功劳来说,这又算不得什么了.不要说孟聚斩杀边军四员将领的战绩,也不说孟聚夺回了对金吾卫来说至关重要的金城据点,单说那晚孟聚在这关键时候帮金吾卫拯欺了六旅兵马,光这个功劳就值回二十万两了.收下慕容南的赏赐,孟聚心安理得,坐得四平八稳,半点不觉愧疚。.

    看着这家伙银子拿了,却是死皮赖脸的不肯接任务,乔颖和慕容南都是一点办法没有——对方是客军,又是刚刚大胜的凯旋之师,没有逼他上阵的道理.倒是李赤眉这路降师兵强马壮战力颇强,乔颖和幕容南都颇为心动,可这路兵马是归孟聚的,孟聚不答应,他们也没法插手。

    眼看孟聚老奸巨猾半点不肯沾手,乔颖也死心了.他干咳一声,对麾下的几位旅帅指派起任务来,各旅兵马分驻城头、外围斥候、城中警戒等任务,旅帅们神情肃然,各自领命,倒是孟聚事不关己,直打哈欠.

    分派完了差使,乔颖对孟聚挤出笑容:镇督,贵部兵马连日激战,甚是辛苦.本镇以为,接下来的事就交由我们来料镇督与贵部不妨留在城中好好安歇.倘若我军力有不支,再请贵部出手援助一一镇督以为如何呢?”—一乔颖觉得,让孟聚做预备队,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给足了孟聚面子,对方应该会感激涕零地接受,不料接下来孟聚的答复险些让他气掉了鼻子.

    “镇帅体恤我部兵马辛苦,末将在此代众将士谢过了.只是我部连日激战,兵马伤疲皆众,就连末将本人都中了两处箭创,伤势颇重.末将准备带兵马回洛京去整修一番,顺带着也找个好郎中好好治疗一番,所以,镇帅的差遣,恕末将不能从命了:……

    乔颖和慕容南都是一愣,乔颖沉下脸来:孟镇督,敌军进犯,大战在即,你怎能在这时离开呢?

    末将伤病在身,委实难以支撑,即使留在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回去了.

    慕容南出声道:孟镇督,随我前来的,也有几位不错的金创郎中,具中有一位还是宫中的太医,技艺很娴熟.倘若镇督不嫌弃的话,先让他帮您诊断一番如何?

    唉,末将伤势巳重,巳是药石难治了,即使太医也无能为力了,南公子您就不必为末将费神了:倘若不能回洛京医治,末钭决计是难逃一死了.

    乔颖和慕容南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愤怒—一开什么玩笑,看你这家伙跟我们斗嘴斗得这么精神抖擞,方才一个人吃三个人的饭菜,哪有半分“伤势巳重”的样子!

    二人反复劝说,但孟聚始终不肯松口,坚持说一定要离开.最后,乔颖实在失去了磨嘴皮子的耐心,他威严她喝道:孟镇督,本座乃金吾卫第三镇统帅、舒州都督、御史大大,皇上钦命之金城都督!本座命令你,留在金城参加防御作找,不得违令!

    很抱歉,乔都督,南公子,当初末将受命于陛下,协助轩总管的第二镇兵马反击北贼夺回金城.现在,末将的任务是巳轻完成了,应该是回去向陛下复命了.至于参加接下来的金城防御战事——抱歉,末将并未接到陛下这样的命令。

    乔颖和慕容南面面相觑,孟聚鼻紧扣住一条:自己当初是从皇帝慕容破手上领来任务的,那领的就是钦命.完成钦命,他该回去向皇帝复命了.即使有新任务,那也只能是由皇帝慕容破给他颁布的,眼前的乔颖和慕容南虽然是镇帅和监军,但他们是无权给孟聚下达新命令的一一这个说法虽然嚣张,但在程序上却是完全合法的,也符合大魏朝的朝纲.

    乔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却是半个宇不敢说:再愤怒,他也不敢说自己的命令比皇帝的任务更重要.他后悔死了:怎么当初自己从行营出时候,就没给孟聚带上一份圣旨过来呢?这个小小的疏漏,现在竟成了孟聚抗命的理由了!

    慕容南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镇督,这样,您在城里稍候,我连夜遣人回行营去,让父皇派遣钦差过来,给您下达新的命令,这样如何?

    南公子要请求陛下的旨意,这是您的决断,末将不会干预.不过,在接到陛下钧今之前,末将只能自行其事.

    这点,也请镇帅大人和公子谅解了

    说罢,孟聚从座位上起身,他礼貌但是坚决镇帅,南公子,末将打算明天一早启程归去.二位军务繁忙,就不必来送了.二位请慢用,末将告辞了.

    说罢,孟聚起身拱手行礼,转身向厅外走去.厅内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各怀心思.慕容南目光闪动着,他很想不“谅解”孟聚——这位孟镇督很强悍,但他的嫡系兵马毕竟只有几百人.趁他没有穿上斗铠,喝令卫兵砍了他,把他的兵马强行收编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这位孟镇督违背军令,忤逆上官,自己把他当场格杀,谁也不能说自己错.

    孟聚是大哥的死硬支持者,杀了他,大哥少一臂助!

    想到这里,慕容南心头顿时火热.他刷她收起了扇子,拧头向乔颖望去,右手举起酒杯,借着长袖的掩护,左手做了个砍斫的动作,目露凶光.

    乔颖无动于衷地回望着慕容南,双目茫然,毫无焦点——尼玛的,这位三皇子是古人传奇看多了.杀将夺军,杀伐果断写得是很爽,谁真照着做就是傻逼了(猪,有话你就直说好了,你敲打谁啊?)。

    孟聚这家伙,是好杀的吗?他号称万人敌,那么大的名头,以一敌万的本事他未必有,但再怎么打折,以一敌几十的本事估计还是有的.这样仓促动手,宴席厅门口的那几个卫兵还真未必是他对手.万一自己主动翻脸最后却是让对方给收拾了,那真是连笑话都算不上了.

    就算能干掉孟聚,又怎么样呢?不要说北疆那边还有东陵卫的近万官兵和上千斗铠,把孟聚杀了,只会把这支精锐之师逼得投入边军阵营里,拓跋雄会高兴得做梦都笑出来——单就说眼前,那个降将李赤眉,他摆明是跟孟聚一伙的,他手上可是有整整三千兵马呢,贸然把孟聚杀了,李赤眉闹起乱子来,即使能平定下来,自己也是元气大伤,到时候边军打过来,直接就可以括收城池了.

    更重要的是,孟聚是太子殿下的心腹骁将,杀了他,太子殿下决计放不过自己——孟聚是万人敌不要紧,但一个有后台的万人敌,那就招惹不起了.乔颖一把年纪了,他可不想参合这场争嫡风波里去.

    看着乔颖这样装糊涂,慕容南顿时心中不悦.他“唰”地展开了扇子,轻轻摇摆着,对乔颖说:乔都督,看来这位孟镇督还真是传闻不虚,桀骜得很.看来,孟镇督是自恃功高,得意忘形了.咱们不给他来点厉害的,可是要被他小觑了啊

    乔颗缓缓颌点头,神情肃然:公子说得很是.老朽看着,这位孟镇督确实有点不像话了:年轻人,太过气盛了,将来怕是没有好收场的啊!

    说是这么说,要怎样“给孟聚一个厉害”的,乔颖可半个字不接慕容南的话头.乔颖早打定了主意:慕容南说什么就让他说好了,自己只管附和就好.至于要自己出手来收拾孟聚一—别做梦了,大家还是洗洗睡了.

    

二百四十六 凶残

    出了宴席厅,孟聚长嘘一口气,心头烦恶稍缓——现在只要一见到慕容南那张假惺惺的笑脸,他就恶向胆边生。刚才跟这恶心的家伙敷衍了那么久,孟聚憋得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回到营中,孟聚召集众部下,宣布了命令:东陵卫兵马已经完成了陛下交托的任务,明天一早,全军将撤军返程归还行营。

    “为了防备北贼夜间偷营突袭,传令下去:没得允许,任何擅闯军营的外来人,一律格杀。今晚宿营时候,各旅安排双倍的备铠军士担任警戒,提高警惕,不得懈怠!”[]

    从孟聚平缓的语气中,军官们嗅到了一丝凶险的气味,众人无不凛然。

    “遵命,大帅!”东陵卫军官们齐声应令,然后应命散去。

    孟聚走向了依然站在原地的那名眉头深蹙的武将:“李帅,撤军只是我私人的决断,并非朝廷的指示。我得罪了南公子和乔都督,这趟回去,怕是要被他们记恨的。李帅,南公子好像对你很看重,你和贵部可以留在金城。。。”

    李赤眉抬起头,他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孟聚:“镇督,末将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末将与你共进退。明天,我们一同离开。倘若有人阻挠,末将愿为大人杀开一条血路来——不管敌人是谁!”

    说罢,李赤眉用力行了个军礼,转身大步出了门。

    目送着李赤眉的身影消失在黯淡的夜色中,孟聚并不回头,淡淡道:“马公公一直在这边,方才可都听见了。不知有何见解呢?”

    内侍马贵从烛光的阴影中走出来,神情有点讪讪的。方才孟聚部下众将云集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只是一直没吱声又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众人竟都没注意到他。

    “镇督笑话咱家了,咱家一个阉人,能有啥见解呢?只是镇督,虽说援军抵达了,但金城这仗并未结束,您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撒手走了,这个——不妥吧?”

    孟聚转身过来,他漆黑的军袍在穿堂风猎猎飘舞着,犹如一只翱翔天际的猎鹰,锐利的双眼在黑暗中灼灼发亮。

    “公公多虑了。乔都督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南公子更是少年俊彦,陛下圣明,委派二位贤才坐镇金城,即使边军再度进犯也只能自讨苦吃而已——公公是不放心乔都督,还是担心南公子?又或者,公公是不相信陛下的识人之明?”

    马贵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陛下圣明,委派乔都督和南公子过来镇守金城,这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镇督,事情未竟全功您就身退了,将来在陛下面前,您也不好交差吧?”

    “我部连日激战,伤亡甚重。倘若陛下知悉了实情,陛下仁厚,必会体恤我部将士的辛苦,令我们尽早撤军的——莫非马公公以为陛下不是仁君?”

    马贵公公张大了嘴,苦笑连连——下次谁还敢说这位孟镇督是粗鲁武夫的,自己决计上去啐他一脸。这么犀利的词锋,这么擅长给对手扣帽子,怕是翰林院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儒们都比不上他。

    这时,马公公已经彻底放弃了说服孟聚的打算——跟对方斗嘴皮,自己压根不是对手。跟这种人,只能直截了当摊开了说。他换了一副亲热的口吻:“镇督,你老实跟咱家说吧——您坚持要撤军,是不是太子殿下吩咐你的?你跟咱家说说,倘若是太子殿下吩咐的,那咱家心里也有底,知道该怎么做了。”

    孟聚斜眼睥睨着马公公:“公公说的话很奇怪,末将一点都听不懂。太子远在洛京,我们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孟聚越是坚决否认,马公公越是相信,他肯定是得了慕容毅的暗中指示要跟慕容南捣乱。马贵恍然:“咱家明白,明白,这事跟太子殿下一点关系没有——咱家又不是傻瓜,自然不会出去乱说的。只是,太子殿下要撤军。。。”

    “公公,慎言!”

    “哦哦,咱家就奇怪了,镇督您坚持要撤军,到底有何用意呢?咱家愚顿,竟是一点看不出来啊。”

    孟聚冷笑:“公公好奇心很重啊,这么喜欢刨根问底——这世上,看不出来的事多着呢!比方说,公公你是支持太子殿下,还是支持南公子的,末将也是看不出来啊!”

    马公公打了个哈哈:“哈哈,咱家只是宫中的一个小奴婢,见识浅薄,这等大事是不懂的。反正,陛下怎么说,咱家就怎么办好了。”

    孟聚微微颌首,马公公的回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他们的权势只能依附于皇帝而存在,是不可能独立对争嫡风波表明倾向态度的。但孟聚与马贵攀谈,用意并不在了解他的态度,他直截问道:“公公,南公子与叶家结亲这事,你可了解?”

    “这个,咱家在行营时也略有所闻。”

    看着孟聚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的样子,马公公很善解人意,自己奉上了答案:“其实,自从北贼进犯以来,我们就一直在与叶家商议结盟抵抗之事了,这事谈了都有半年了。”

    “既然结盟以抗北贼对两家都有利,为何要谈这么久?”

    马公公干笑两声,这其中的奥妙,确实是不便讲给外人听的。不过孟聚与慕容毅、与叶家都颇有渊源,就算自己不讲,事后他也可以从那两家处得到消息的,自己也不必枉做小人,还不如透露给他卖点交情。

    “镇督不是外人,与您说了也无妨,但您可千万勿要外泄了啊。

    当初,我们两家商议结盟,陛下和叶公爷都有意联姻。但其中却有个阻碍,咱们的太子殿下已经成亲了,也册封了王妃,叶家又不肯让自家千金做侧室居于人下。于是,陛下提出了一个变通的法子:三皇子南公子和叶家的梓君姑娘岁数也很是般配,让他们成亲如何?

    但叶公爷坚决反对,他说了,叶梓君小姐只能嫁给慕容家的太子做太子妃,其他条件,一律没得谈。

    就为这个,盟约的事就僵持下来了,耽搁了足足小半年了,叶公爷也真是沉得住气,眼看陛下不答应,他们就一直忍着不出手,看着我们在连打败仗都不肯派几个暝觉师过来帮忙。他也不想想,真要让北贼赢了,他们叶家有什么好下场?”

    “公公,且慢,你说先前因为叶公爷反对,盟约一直没成。但我怎么听南公子说,他与叶梓君小姐已经有了婚约?”

    马公公望孟聚一眼,眼神很是古怪。他说:“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可能,叶家的公爷被陛下说服了,他改变主意,愿意把女儿嫁给南公子了——这也是有可能的。”

    对马贵的说法,孟聚嗤之以鼻。孟聚太了解叶剑心了,这家伙的性情简直固执到恶劣。与其相信叶公爷会改变主意,孟聚更宁愿相信慕容破是超级赛亚人三代——等等,这里面有点不对!

    孟聚狐疑地望马贵一眼,后者心虚地转过头去,不敢与孟聚对视。

    孟聚冷哼一声,也不管他,自顾自背着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慢慢梳理着思路,线索在哪里呢?

    叶剑心坚持要把女儿嫁给太子做太子妃;

    叶剑心性情固执,意志坚定,一旦决定的事情,从不更改;

    叶剑心同意把女儿嫁给慕容南了;

    。。。。。。

    寂静的厅堂中,凉风飕飕,只有孟聚平缓的脚步声在回响。。。他骤然停住了脚步,五月的暑天,他却感觉浑身冷飕飕的,冷得发颤。

    慕容毅的太子位要不稳了。

    得出这结论,这个推论过程并不复杂,孟聚都痛恨自己的迟钝了,早该想到的——除非慕容破给叶剑心承诺,将来要扶慕容南为太子,否则,叶剑心怎可能答应这个婚约?

    明眼人都该看得出来。叶家的势力实在太大了,无论叶家与慕容家的哪位皇子联姻,那位皇子得到的助力都太可怕了,会威胁到慕容家的权力架构。这样的势力,只能掌握在慕容家真正的继承人——这就等于说,谁能与叶家联姻,谁就是慕容家的真正太子。

    慕容破让慕容南担当监军,栽培他的声望和势力,这已经是很一个很明显的信号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公开宣布更换太子,估计是因为现在战事正紧,皇帝也不想动摇后方罢了。但只要他下定了决心,慕容毅的失势估计也是时间问题了。

    “我明天就要走,要回洛京去见太子。”孟聚的语气很是坚定。

    马贵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有出口劝阻孟聚——说了也没用。现在,孟聚的大靠山慕容毅眼看就要储位不保了,孟聚不回去打探风声观望形势,还留在前线一个劲地跟边军死磕的话,那真是脑袋进水了。

    “镇督,您要回洛京,咱家也拦不住您。但有几句话确实想跟您说说:现在是乱世了,您这种善战的武将,不论哪个掌权,对您都肯定要重用的。出发金城之前,咱家就亲耳听到陛下赞赏镇督您,说是‘得此一将,身值等金’,对您那份倚重就别说了。

    还有,虽说先前轩总管跟您有点过节,但现在南公子对您不是照样客客气气的?

    象您这样能打胜仗的武将,走遍天下都不怕,跟谁不是一样吃饷拿赏?

    太子殿下,南公子,将来无论哪位少爷掌天下,这是陛下考虑的大事,咱们做臣子的不必掺合,也掺合不起!只要您老老实实打仗,待平定了北贼,陛下肯定少不了那份厚赐的。别的咱家也不敢夸口,一个侯爵总是跑不掉的,将来镇督您富贵荣华,子子孙孙都受益啊!

    当然了,咱家说这个话,也是有点私心的——这也瞒不住镇督您。镇督您将来打垮北贼,活抓了拓跋雄,陛下那时心情舒畅了,看着咱家一直跟镇督奔波的那点苦劳份上,说不定也肯给咱家点啥好处。

    镇督您文武双全,将来肯定是要封侯入相的大人物,咱家知道自己不能跟您比。若陛下肯赏赐咱家一点养老的银子,放咱家出宫,让咱家在老家买上几百亩旱田雇人种上,从叔伯那边收个小孩当义子给咱家送终,安安心心当个富家翁过完这辈子,咱家也就心满意足了。。。”

    马贵絮絮叨叨地说着,孟聚沉默以对。他能听得出,面前的太监确实是抱着善意来对自己说这番话的,他的话也确实是出自肺腑的,并非虚情假意。

    看着马贵期待的眼神,孟聚只能心中暗暗抱歉了:可惜了,你我的道路,并不相同啊。

    他冰冷地、毫无感情地说:“我们明早出发,公公可要记得,不要误了点。”

    ~~~~~~~~~~~~~~~~~~~~~~~~~~~~~~~~~

    五月九日清晨,东平陵卫的兵马撤离金城。

    比起昨晚援军抵达时候倾城而出欢迎的热闹场景,孟聚离别时候就显得很是冷清了,送行的人连一个都没有——好在孟聚也不指望乔颖和慕容南来跟自己上演洒泪挥别的场景,只要他们不来捣蛋自己就很满足了。

    天气明媚,阳光丽日,东陵卫兵马疾行快进。一路上并无意外,日落黄昏时分,兵马已经抵达狭坡县郊外。

    因为派了先遣人员报信,行营对孟聚的抵达早有安排。兵部派来了几名职方司官员在城外等着欢迎孟聚,他们如众星伴月一般簇拥着一位穿着青袍、老态龙钟的内侍。

    看到这位老内侍,马贵公公急忙迎了上去:“吴公公,竟是劳动您老人家亲自过来了?可是陛下有什么话吩咐吗?”

    那老太监满是皱纹的脸笑笑,和气地冲马贵点点头,却是径直向孟聚走来了:“这位,想必就是东平的孟大人了吧?咱家是御马监首领吴平,奉陛下命,在此恭候孟大人大驾。”

    看马贵的做派就知道了,这肯定是一位很有分量的内侍。孟聚拱手行礼:“末将参见吴公公。有劳公公玉趾出迎,末将怎么担当得起啊!”

    老太监干干地笑起来了:“孟大人大破北贼,力挽狂澜,功在社稷,这是擎天保驾的大功劳,咱家迎上一迎,这算得上什么。本来陛下也打算亲自过来迎接的,只是可惜另有要事耽搁了,就让咱家过来走一趟了,希望孟大人莫要嫌弃咱家老朽就是了。”

    看着面前稀稀落落的三只猫两条狗,打死孟聚都不相信慕容破真有打算亲自来迎接他。这种客套话,大家听听也就罢了,客套话孟聚也是张口就来:“公公说的什么话,谁不知道吴公公是皇上身边最宠信的人,公公来了,也就跟皇上来差不多了,末将一样荣幸!”

    “哎,孟镇督这话说得就逾越了,咱家只是皇上的奴婢,怎能跟皇上相比呢?孟大人这话,过了,过了啊!呵呵~”

    一通寒暄过后,气氛很友好,这位吴公公才道明了来意:他带来了慕容破的圣旨,要给孟聚颁布的。听闻这话,马贵公公和旁边几个官员连忙帮忙找来了案台和香炉,孟聚跪倒接旨,只听这位吴公公扯着公鸭嗓扯了一通骈四俪六,孟聚听得是一头雾水,两眼茫然——他虽然有着秀才的功名,可没半分秀才的本事。

    好在吴公公给武将宣旨的场面经得也多了,知道这帮丘八有多少料,翰林院承旨费尽心血做出的美文纯粹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孟聚的表现倒也不稀奇。

    他干笑道:“孟大人,这便接旨了吧,恭喜了。陛下的厚恩,你可得好好感怀在心啊!咱家这回去缴旨了,改日孟大人有空,倒是不妨来找老朽聊聊天。”

    孟聚一头雾水地送走了吴公公和几个贺喜的兵部官员,拿出圣旨抛给马贵:“老马,你帮我看看,皇上到底赏给我啥了?”

    按照马贵的说法,皇帝慕容破对孟聚确实很慷慨了,赏赐共有以下几条:

    一、晋升孟聚出任北疆大都督,兼左都御史大夫、文渊阁学士,官衔为从一品,统掌北疆六镇的一应军政事务;

    二、封孟聚为赤城伯,实封三百户;

    三:赏赐军功银二十万两。

    孟聚听来,只觉啼笑皆非:北疆这块地,现在可是被自己占着,压根不归慕容家管辖,慕容破这招慷他人之慨还真是用得方便。至于赤城伯这个衔头和赤城的三百户封民——好吧,孟聚只能说,慕容破实在太擅长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了。

    不过,今后出去,孟聚也可以摆谱自称“本伯”或者“本督”了,见到乔颖、轩文科这些镇帅也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了,这也算一桩好事吧。

    孟聚问:“陛下有没有说何时要接见我?”

    马贵把圣旨又看了一遍:“圣旨里倒是没有说——陛下说,镇督你连番大战辛苦了,特许你的兵马休养一个月。”

    孟聚默默点头,心想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气度——乔颖和慕容南是纯粹的将军,为了胜利,他们可以不顾一切。但慕容破毕竟顶着个皇帝的头衔,做事总得顾全体面。孟聚千里迢迢赶来增援,击破强敌,力挽狂澜。慕容家还要逼他连续作战不让休息,这种事传出去,慕容破也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对一个凯旋而归、刚被册封为一品大都督的将军,皇帝却连例行接见都没有,这也是很不正常的,这也隐隐透出了慕容破的警告——对于孟聚在前线违抗镇帅军令的行为,皇帝是很不爽的。这种事,下不为例。

    当晚,孟聚在行营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率部离开了行营,向洛京行进。当初,孟聚从洛京赶去并州时,在路上总共走了十三天。但这次从并州返程时,孟聚心急如焚,一路急赶,只用了八天就赶到洛京了。他把兵马驻在城外,带了几个亲兵就急匆匆地进了城。

    在洛京城门口,迎接他的依然是卫铁心旅帅。

    孟聚注意到,在远处看来,卫铁心神情很凝重,眉头紧蹙,眼中蕴着深深的忧色。当孟聚走到近前时候,他才努力绽开了一张笑脸:“欢迎大都督凯旋归来。大都督在金城大展神威,力破北贼。捷报传来时,太子殿下欢喜得不得了,当晚连喝了好几杯啊。”

    打从金城回来以后,几乎孟聚碰到的每个人都要和他说一通差不多的恭喜话,孟聚听得都要吐了。他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卫铁心:“卫旅帅,太子殿下在不在城里?”

    “在,殿下在府中,但他有些事,今天未能亲自来迎,让末将代为。。。”

    “我有要紧的事,今晚需要求见殿下,请卫旅帅抓紧通报——今晚,十万火急、生死攸关的事!”

    卫铁心诧异地望着孟聚,他能感觉到,孟聚那平静口吻下蕴藏的那一丝气急败坏。到底出了什么事,让这位刚刚得胜归来的名将如此焦躁?

    卫铁心知道,太子殿下对孟聚十分看重,对于孟聚的要求,他也不敢轻忽:“末将会尽快通报太子殿下,不过还是请镇督先入城休息吧。”

    这趟重返洛京,孟聚的住处依然在四夷馆。卫铁心将他送到住处就告辞了,孟聚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急速地走来走去,暴躁得象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

    一路从前线着火般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孟聚只抱着一个念头:自己必须要阻止叶迦南与慕容南的联姻!

    至于这件事要如何着手,孟聚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在这件事情上,慕容毅是自己最可靠的盟友。

    倘若让叶家与慕容南成了亲,让慕容南得到了叶家的助力,这对身为太子的慕容毅来说,同样是灭顶之灾。至于慕容毅有没有能力来阻止这件事——孟聚压根就不管他。皇帝慕容破征战在外,慕容毅就是坐镇洛京的最高军政长官,权力很大。这是生死关头了,一个太子监国豁出性命来,总能干出点什么的。

    打定了主意,孟聚在四夷馆中等候慕容毅过来,他坐卧不安,从黄昏一直等到了中夜,直到四夷馆的各处都点上灯火,他才听到一声期待已久的呼喝:“太子殿下到!”

    彼此都很熟了,孟聚也不讲究客套了,急匆匆就从房间里跑出来,在厅堂里恰好与进来的慕容毅撞了个正着。

    见到慕容毅,孟聚吃了一惊——比起上个月自己离开时候,慕容毅的气色更差了。他的脸色呈现一种很不健康的惨白,脸型整个地瘦削下来了,干瘦的身形裹在黑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了。

    更让孟聚揪心的是,这位昔日边关武官曾拥有的锐气和锋芒,那种如同火焰燃烧一般的进取气概,那永远充满信心、激励人心的气场,那明亮又锐利的目光、爽朗的声音——这一切,已在慕容毅的身上消失了。

    慕容毅穿着一身黑色的丝袍里,双肩低垂,眼神黯淡——孟聚觉得,在慕容毅身周,散发着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气氛,仿佛有一层黑色的雾霭,紧紧萦绕着他身边。第一眼望去,旁人会以为这是一个年纪垂暮的老人。

    看到慕容毅这副样子,孟聚不觉心中纠紧。他快步迎上去,一把握住了慕容毅的手:“太子,国事正紧,你更要保重身体啊!看你这样。。。唉!”

    看到孟聚如此动容,慕容毅也不觉心中微微感动。他反手握住孟聚的手,用力摇了摇。他端详孟聚片刻,沉声道:“来,我们进去说话。”

    在厅堂里,两人对坐先闲聊了一阵。慕容毅对孟聚在金城的战绩表示恭贺,顺带着对孟聚进爵赤城伯表示祝贺。

    “太子殿下,这些玩意。。。呵呵,你也知道的,呵呵,还不如多弄点斗铠和银两来更实惠一些。”

    慕容毅莞尔一笑,心想这位孟老弟还真是敢说,连父皇的赏赐他都不以为然。不过在场的都是心腹,他倒也不怕谈话外传。慕容毅挥挥手,把身边的随从们都赶了出去。

    “孟老弟,我也知道,比起你的功劳来,这份赏赐确实有点对不起了。但没办法,现在我还没能当家,将来。。。你要相信,到那一天,我定会补偿你的。”

    慕容毅话锋一转:“我听铁心说,你急匆匆地赶回来,急着要见我?有很要紧的事?”

    “正是。我在前线听到一件事,心里很担心,就急忙赶回来了。听说,叶公爷要把女儿叶梓君嫁给慕容南了?”

    孟聚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慕容毅眼睛微微眯起,眼中寒芒一闪。他缓缓点头:“是有这么一件事。叶公爷确实与父皇定了婚约。”

    看到慕容毅一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孟聚恨不得拿起茶杯把这个死到临头还不知道的蠢货砸死。他按捺住心头的急躁,劝说道:“慕容兄,这件事倘若成了,对你可是很不利啊!我在前线见过令弟,看他样子,可不像是愿屈居人下的人。届时,他有了叶家为后盾,将来怕是不会安分守己了。我看陛下的心意,现在好像也有点动摇了——这件事,我们得把他搅了,绝不能让令弟顺利迎娶叶家女!”

    孟聚说得粗直,但慕容毅知道,这是只有真正自己人才会说的肺腑之言。想到对方从并州连续赶十几天路回来跟自己商议对策的苦心,慕容毅也不禁微微感动:这位孟兄弟,还真为自己的事上心啊!

    他柔声说:“孟老弟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估计它成不了。”

    “啊?慕容兄,你太大意了!叶公爷和陛下已经有了婚约了,你还这么说。。。”

    “父皇和公爷是约定了婚约,但可不一定是小南去娶叶小姐啊。”

    孟聚坐直了身子,眉头紧蹙。慕容毅的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他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太子殿下,你的意思是,你们慕容家还有其他子弟?你打算让他去娶叶小姐?”

    慕容毅摇头:“这一代的嫡系子弟,只有我和小南两人,再无旁人了。”

    “那,这个婚约。。。”

    “我相信,倘若让叶公爷选择的话,在我与小南之间,他应该更倾向于选择我的。毕竟,从前他就曾选择了我一次。”

    慕容毅的这个答复完全出乎孟聚意料,孟聚愣了下:“但我听说,叶公爷择婿,他要的可是正室太子妃呢。可慕容兄你已册封有太子妃了——我记得,是前朝户部何尚书家的小姐吧?慕容兄,这个障碍。。。叶公爷怕是不会答应吧?他可是很顽固的,不好说话啊!”

    说到这里,孟聚心头灵光一闪,他脱口而出:“难道,慕容兄,你把太子妃给休了?”

    孟聚还记得,当年慕容家失势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慕容家不行了,连与他们有婚约的何尚书也要悔婚了。可是那位何小姐对慕容毅一往情深,不顾家中反对,以死相逼,终于才嫁给了慕容毅——要知道,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嫁给慕容家就是等着抄家灭族啊,何小姐对慕容毅的那番感情,那是真正的忠贞不移、同生共死。

    慕容毅不会这么狠心吧,为了娶叶迦南,他居然干出了休妻的事?

    但旋即,孟聚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倘若慕容毅这么忘恩负义,为了娶叶家女就抛弃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原配糟糠之妻,光是世人的口水就足以淹死他了,叶家也绝无可能把女儿嫁给这么一个背信弃义又名声狼藉的人。

    慕容毅脸色微变,他沉声说:“孟老弟不要乱说——唉!”

    仿佛害怕孟聚探询的目光,慕容毅低下头喝茶,然后,他搁下了茶杯,双眼注视着杯中茶水的涟漪,整个人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夜风吹打窗户的声音。

    过了好久,慕容毅才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很虚,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太子妃何氏,五日前深夜里突发暴病,我连夜请太医过来救治,但还等太医赶到,她就已经就走了。。。。。。这两天,我都在府上忙着白事,否则今天就该去城门那边迎接你的。。。可怜何氏,她跟我那么久,虽然名为太子妃,可是整天担惊受怕,可是一天的福都没享过啊。。。”

    说着,慕容毅还抹了一把眼睛,眼睛红红的,仿佛有眼泪正要夺眶而出——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抬起头与孟聚对视。

    孟聚盯着慕容毅,足足看了十秒钟,然后,他才迟疑、僵硬地说:“太子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前线军务正重,洛京还得靠你主持大局,还请您千万节哀振作。”

    听到孟聚的慰问,慕容毅抬起头,冲孟聚微微点头表示谢意,然后他很快又低下头去了——就在这对视的瞬间,孟聚已窥见了对方红肿眼睛里那丝微不可见的惊惶和恐惧。

    一瞬间,孟聚什么都明白了。他惊恐地盯着慕容毅,在这刻,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孔突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恐怖。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震撼得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二百四十六 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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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在这时,慕容毅抬起头,与孟聚的目光对上了。

    孟聚努力咧嘴,但无论他怎么样努力,都做不出一个掩饰心情的微笑,也没办法把目光从慕容毅的脸上移开,他的脸部象石头一般僵硬,能听到自己颈部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这瞬间,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二人仿佛心灵相通一般,瞬间读懂了对方的眼神,真相如闪电一般,刺穿了他们的脑海。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知道了!”

    “咳嗒”一声轻响,慕容毅手一哆嗦,手中的茶杯已打翻在茶几上,茶水淌了一桌子,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滴。

    谁都没有看那个倾倒的茶杯。在孟聚的目光下,慕容毅整个人一点点地萎缩下来。他哀求地望着孟聚,目光中带着恐惧、哀求、绝望和悔恨。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大权在握的慕容家监国太子,不再是当年那敢对着魔族军阵冲锋的勇敢军官,只是一个恶行暴露的罪人罢了。尽管他依然大权在握,威风赫赫,尽管在这世上,已经不存在能惩罚他的人了。

    夜风穿过厅堂,吹打着外面的树叶,一片哗哗的树叶声响。皎洁的明月高高悬挂在半空,月光如凝固的水一般倾泻在庭院里,一片雪白。

    慕容毅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走得很慢,身上仿佛背负着千斤的重担,步履艰难又拖沓。在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孟聚。

    月光下,他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眼神幽深得令人恐惧。他没有说话,但目光再清晰不过地表明了心意:“你说,我该怎么办?”

    孟聚坐在椅子上,目光毫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空洞又飘渺。他没有回应慕容毅。

    慕容毅叹口气,步履蹒跚地走了。

    慕容毅走后,孟聚也没了倦意。在那洒着雪白月光的庭院间,他来回徘徊,心情复杂。

    今晚,他也好,慕容毅也好,大家心里都明白了,我们已不是同路人了。

    对死去的太子妃何家小姐,孟聚并没有什么交情——他连对方脸圆脸长都不知道,哪里谈得上什么交情。但慕容毅就这样谋害了对自己忠贞不移的结发妻子,这实在超出了孟聚能接受的做人底线。或许慕容毅有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他的处境很艰难,但孟聚觉得,这些都不是做出这种事的理由。

    很奇怪的,如果是自己讨厌的人——比方说拓跋雄或者叶剑心做出这种事,孟聚会觉得毫不稀奇,顶多是感叹两句而已,但这件事是自己的朋友慕容毅做出来了,这就让孟聚觉得不能容忍。

    为什么我们对敌人宽容,对自己的朋友和亲人却是格外地严苛呢?

    孟聚醒悟过来:所谓兄弟,那是你能在战斗时放心地将后背交托的人。突然发现一个信任的朋友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那种感觉比遭遇强敌更为痛心,更为残酷。

    在那皎洁的月光下,孟聚又想起了叶迦南。他回忆起了那晚,叶迦南来住处探望受伤的自己。那一夜,美丽少女的一颦一笑,从此铭刻在他的心中。

    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好月亮。在那个夜晚,自己以为失去了叶迦南。

    两年后,也是在同样皎洁的好月色下,自己再次失去了一位曾以为能并肩而行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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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聚在四夷馆只待了一夜,第二天天色蒙蒙亮时候,他已经启程出了洛京,回到了自己在城外的军营。

    太子殿下的红人,北疆大都督只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就仓促地离开,这令四夷馆的官员们十分惶恐。他们诚惶诚恐地询问,是否因为哪里做得不够好,怠慢了大都督,让大都督不满意了?请大都督只管提出,四夷馆一定改进。

    对此,孟聚只能回答他们说,是因为洛京的事情办完了,他军务在身,要急着回前线去——他只能这么说。孟聚总不好意思告诉大家,真实的原因是新鲜出炉的大都督昨晚被吓坏了。

    慕容毅的杀伐果断不但令孟聚心寒,更让他恐惧。这个未来的皇帝连结发妻子都敢动手杀害,自己识破了这件事,天知道他会不会为了保住秘密,把自己也干掉了?

    想到这个,孟聚就感到心悸,四夷馆招待得再舒服,他也呆不下去了,唯有回到自己的军营中,他才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见到孟聚在洛京城里只呆一天就回来了,部属们都很是惊讶,王虎、齐鹏等几个亲信部下都过来打探风声,是否出了什么事?

    孟聚板着一张脸:“去去去,都回自己营地去,这么闲跑来老子这边闲逛——你们可是皮痒了?需要老子安排你们去洗洗茅厕?”

    看出镇督心情不好,部属们连忙一哄而散。

    孟聚在军营里处理各种事务,忙碌了一个上午。下午,亲兵前来禀报,说卫铁心旅帅来求见,孟聚微微蹙眉:“卫铁心?他又来干什么?算了,请他进来吧——呃,把王虎、齐鹏、赤眉他们都叫来,大家一块听听。”——孟聚不知道卫铁心的来意,但他直觉地觉得,不能单独与他相处,有些话,不能让他说出口。

    见到孟聚,卫铁心的态度很客气,笑容盈盈地向孟聚问候请安,又与众将亲热地打着招呼,态度毫无异状。

    但就在那正常中,孟聚感到了最大的不正常——对于孟聚突兀地离开四夷馆出城回到军营里,他只字不提。而按常理来说,作为接待的负责人,哪怕是出于礼貌,卫铁心也该问下孟聚在四夷馆那边是否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是否那边的人有什么失礼之处

    孟聚心中充满了警惕,脸上却是笑吟吟的:“卫旅帅莅临,不知有何指教呢?”

    “指教不敢当,末将奉太子殿下命令前来,有些琐事要与大都督商议。”

    “旅帅请说吧。”

    “大都督麾下的诸位将士与北贼英勇作战,取得接连大捷,太子殿下闻讯十分欣喜,令末将前来为大都督恭贺。末将带来了一点菲薄心意,还望大都督和诸位将军不要嫌弃。”

    孟聚还在沉吟呢,军官们已经喜笑颜开,一窝蜂地涌上来围住卫铁心。齐鹏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殿下太客气了,卫旅帅也辛苦了。既然太子有赐,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就是,这么大热的天,卫旅帅大老远跑过来了,这是辛苦了。快给卫大人上茶——东西在哪呢?我们自个来搬就好了,不劳卫大人动手了。”

    卫铁心谈笑风生地应对着众位军官,一边却在注意着孟聚的反应,神情有些紧张。看到孟聚虽然面无表情,却没有出声阻止军官们,他才松了口气,神情舒缓了下来。

    肯拿钱,这就好说话了。

    趁着众军官围着那些金银绸缎在感叹的时候,卫铁心凑近了孟聚,低声说:“大都督,末将有事禀报。太子殿下有件事想向大都督请教。”

    孟聚心中陡然纠紧,他不动声色:“太子有何垂询呢?卫将军请说吧。”

    “数天前,舒州都督张全禀报,有一路兵马从并州方向入境,他们自称是东平陵卫的南下增援兵马,张都督请示,对这路兵马,是否可以放他们入境?行营也不清楚此事来由,不过他们知道大都督您在洛京,于是托太子殿下向您打听。”

    卫铁心说到一半的时候,孟聚已经猜出来了事情缘由:黑山军这帮家伙终于肯来了。他不动声色地问:“这路兵马有多少人?领头的将领是谁?”

    “据张都督禀报,入境的兵马有万余人之多,领头的有徐良、刘斌、阮振山等人,据他们说,是奉了孟镇督您的钧令南下。张都督不知真假,也不敢放他们进来,不过据他说。。。咳咳,张都督说,这伙人兵民混杂,服饰混乱,好像。。。并非东平陵卫的精锐兵马,而是前阵子闹腾得很厉害,声名狼藉的黑山匪帮。

    而且,他们也拿不出大都督您的调兵手令,张都督怀疑,他们是乱民贼党冒充大都督虎威前来招摇撞骗——大都督,您真有调遣这么一路兵马南下吗?他们该是冒充的吧?”

    孟聚不禁莞尔,卫铁心说得很客气,但那言下之意孟聚还是能听出来的——孟老大,您不会真拿这么一堆垃圾来恶心我们吧?

    倘若在昨天以前,孟聚还会有点不好意思,但经了昨晚的事,他已经悟出了真理。无论拓跋也好,慕容也好,跟这帮鲜卑鞑子们讲良心那是世上最愚蠢的事了。对付这帮厚脸皮的人,唯有没脸皮才是王道。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黑山军给认下来再说。慕容家肯接下这个包袱,自己就算完成了对黑山军的承诺了,也算还了军师刘斌一个人情;倘若慕容家不肯接这个包袱,那孟聚就更高兴了——看看,我可是全力来增援你了,可是你把我的增援兵马给拒之门外了,那就怪不得我了。

    “卫旅帅,张都督有所不知了。这路并州兵马确实是我部下,他们受我差遣南下,即使为了帮朝廷打仗。这件事,先前我就跟太子殿下提过了,我统带的兵马只是先遣兵马,另有大队后续人马将陆续赶来,太子殿下也是知情的——卫旅帅,你只管这样禀报殿下就是,请殿下跟行营回文确认吧。”

    卫铁心牙痛般苦着脸,他当然知道孟聚在胡说八道。舒州张都督的来文写得很清楚,来的这帮人压根就是贼寇裹胁流民,衣衫褴褛,兵甲不全,一个个饿得瘦骨如柴,隔着十里都能闻到他们的臭气——放在平日,舒州驻军早把这帮贼寇剿了。只是现在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孟聚的部下,碍着孟聚的面子,舒州驻军不好擅自动手罢了,舒州方面来文询问本来也是例行公事一下罢了,没想到孟大都督还真把他们认下来了。

    但孟聚这么说了,卫铁心也不好意思直接揭破他,他只能摆出一副惊讶的神色来:“原来是这样,当真是出人意料啊。大帅,不知您的此路来援兵马,总人数多少,内中又有战兵多少,铠斗士多少呢?确认了兵员,朝廷的沿途官府才好接待供给啊。”

    孟聚一时语塞,他哪知道黑山军的详细兵力?好在孟大都督的嘴皮了得,随机应变亦是神速:“此趟为了增援朝廷,我东平陵卫全力以赴了,共计出动战兵八千,辅兵一万,铠斗士一千五百人,总兵力多达两万余人。。。”

    看着卫旅帅的嘴越张越大,孟聚话锋轻轻一转:“只是我军南下,沿途必须冲破北贼的层层拦截,历战下来,损伤必然也不少。至于现在还有多少兵员,却是连本镇都说不好了。”

    卫铁心可怜巴巴地瞅着孟聚,欲言又止——虽然明知孟大都督虽然在吹牛,但他的话却也找不出啥破绽。最后,卫铁心只能长叹一声:“既然大都督这么说了,那末将就这样回复太子殿下吧。”——这件事,自己人微言轻没办法,还是让太子殿下和行营头疼去吧。

    正事说完了,卫铁心却没有告辞离开,而是眨巴着眼睛望着孟聚,孟聚看得不耐烦:“卫旅帅还有事?”

    “这个,大都督,您可有什么要跟太子殿下说的吗?末将可以代为转达的。”

    “要说的?哦,太子殿下厚赐,我就却之不恭了,麻烦将军代向殿下转达感激之意吧。”

    “一定,一定——除此之外,大都督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聚冷冷地望着卫铁心,一直看到对方忍不住回避了自己的视线,他才缓缓说:“微臣感谢太子殿下的厚赐,我们将继续与北方叛军战斗,直到最终将他们击败——在这个问题上,东平陵卫兵马将坚持自己的承诺。”

    可以看到,卫铁心明显地松了口气。他恭敬地对孟聚行了个礼:“末将定然将大都督的话转达太子殿下,殿下一定很高兴!”

    卫铁心告辞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孟聚只能长叹一声:曾经肝胆相照、并肩作战的好兄弟,现在只能这样貌离神合地彼此提防吗?

    叶迦南已去,王柱战死,现在连慕容毅都变了。这世上,自己能完全信任的朋友,现在一个都没有了。念及至此,孟聚不禁悲上心头。

    ~~~~~~~~~~~~~~~~~~~~~~~~~~~~~~~~~

    落霞满天,映红了军营前的树林。苏芮镇督披着一身的红霞走进院子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边一身褐色武士装的孟聚。她立即趋身近前,跪倒行礼:“末将参见总镇大人。”

    听到苏芮的称呼,孟聚很是无言——自从苏芮向自己宣布了白无沙的遗言之后,苏芮就一直坚持认为孟聚已经是东陵卫的“总镇督”。虽然孟聚没有接受,但苏芮并不理会,一直坚持这样称呼他。

    当年,在洛京东陵卫时候,苏芮则是洛京东陵卫的副帅,孟聚只是一名低阶小军官,对她只有远远地仰望的份。但就在这短短三年间,昔日尊敬的上司,突然变成了自己下属,反过来还对自己参拜——孟聚觉得,这事真是世事无常、人生变幻的最好诠释了。

    “苏镇督,好久不见,快起来,勿要多礼。这趟过来,可是辛苦你了。”

    “有劳总镇牵怀了。末将已经听闻,总镇在前方以寡击众,三百陵卫大破两万边军,此战令总镇威名轰传天下,身为陵卫一员,末将亦深以为荣啊!”

    孟聚淡淡一笑,这种恭维话,这些天他真是听得太多了,从行营到洛京,路上碰到条狗都会跳出来跟自己嚷上两句将军威武恭贺大捷。但苏芮是他很看重的人,虽然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但她所得的待遇自然与那些阿谀小人不同。

    “苏镇督过奖了,此战我也很侥幸。边军人马大捷在即,人心松懈,各部兵马早已分散,我军突然杀出,养精蓄锐之师以有心击无心,击溃他们并不为难——来,苏镇督,这边坐,这几天很辛苦吧?”

    “有劳总镇牵怀了。末将还好,诸事都很顺利。”

    两人边聊边走,孟聚领着苏芮进了客厅,待遣散了左右,孟聚神情严肃起来:“诸事——都很顺利吗?”

    苏芮明白他的意思:“总镇,关于丙辰字号方案,末将要向您做个禀报。

    按照总镇大人的指示,末将在洛京各处走访,前总镇在洛京留下的十三处贮存点,末将皆全部发掘。除了有一处储藏点遭遇乱兵掠夺后,其余各处储藏点都是完好的。末将粗略统计了下,各处储藏点贮藏银两超过一百三十万两,五百多具斗铠,各式轻重弩五千多具。,步骑铠三千多副。。。。。。”

    听着苏芮一笔笔财富娓娓道来,孟聚不禁心中疑惑顿生:“苏镇督,恕我多嘴打断一句:为何慕容家造反发难之时,这批军械和物资都没能用上?”

    “这件事,末将就不得而知了。末将也考虑过此事,白总镇在洛京储藏这么多武器和金银,这怕不是我们东陵卫一家的事,只怕还是先帝委托白总镇代管的,为的是当敌军围城之时,洛京守军可以有补给。但白总镇没想到的是,外敌没来,我们却是祸起萧墙了!

    那时,慕容家突然发难,我军措手不及,初战失利后,我们已被逼出洛京城外了,那时,京畿和皇城已被叛军占据了,白总镇即使想取出也办不到了——可惜白总镇一世聪明,这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苏芮这样解释,孟聚亦是觉得合情合理。说起白无沙的败亡,二人嘘唏了一阵,又说回了正事。拿到了斗铠和钱财,这让孟聚很是开心,但他更关心的是,在慕容家眼皮底下,怎样才能把这笔财富运走呢?

    “苏镇督,你探寻这批库藏,可引起慕容家的注意了吗?”

    苏芮笑笑:“总镇小觑我了,末将以前就是洛京东陵卫的,人地皆熟,这点小事真不算什么。慕容家倒是派了个管事来跟着我,好在这人猥琐又胆小,我只花了一点小钱,他就立即被收买了,碍不了事。”

    “猥琐又胆小的管事?”

    孟聚嘴角抽搐,苏芮的形容,让他产生了一丝奇妙的熟悉感。他低声问:“这个管事,他该不会是姓陆的吧?”

    苏芮很是惊讶:“总镇,您怎么知道的?这个陆管事,听说以前是在四夷馆做事的,临时被调来协助我。这没什么问题吧?”

    孟聚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

    易先生,这个阴魂不散的鬼啊,他总能出现在自己最想象不到的地方。

    不过既然知道是易先生在负责监视苏芮,孟聚倒是放下心来了。那个猥琐的不良中年虽然好色贪杯,毛病多多,但向鲜卑人出卖自己,这种事估计他还做不出来。

    经过盘算,孟聚和苏芮都确定,要把这批物资运走,队伍里需要增添一百三十辆以上的辎重车。队伍要添了这么多的车辆,不惊动慕容家是不可能的。大伙在洛京人生地不熟,没有慕容家帮忙张罗,光是募集这批辎重车和赶车的民夫就能要了孟聚的老命。

    “这事,我跟卫铁心开口要的话,他肯定是会帮忙的。但他若是问起来,我要这批车辆和民夫运什么东西,这事也挺难措词的。倘若引起慕容家注意或者走漏了风声,让慕容家知道我们发了这笔横财,难保他们不会动了贪念要截下我们来,那时就不好办了。”

    苏芮亦是深以为然。两人反复商议,都觉得想在不惊动慕容家的情况下把这批库存运出去,实在太难,需要另想别的法子。

    入夜时分,苏芮告辞了,孟聚送她出了军营。在军营门口,苏芮一再推辞,孟聚恳切地说:“苏镇督为本镇辛苦奔走,本镇实在心中感激。你孤悬敌营,置身狼窝虎穴之中,切记万事多加小心,勿要轻信他人!”

    与以往的口吻不同,孟聚这次明白无误地把慕容家称为敌人,这让苏芮很是惊喜。她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总镇,您的意思是。。。”

    “苏镇督稍安勿躁,来日便知分晓——白总镇的仇,本镇片刻未忘。”

    苏芮眼睛一亮,她凝视着孟聚良久,最后用力地点头:“总镇,末将回去了。请你也多保重。”

    站在军营门口,目送着苏芮一骑绝尘地消失在洒着白色月光的道路尽头,孟聚正待转身回营,却是突然站住了脚步。他看着军营前的树丛,低声喝道:“谁在那边?给我出来?”

    树林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听到孟聚的呼喝,站在远处的几名亲兵急忙跑了过来:“大人,出什么事了?”

    “小心,有人藏在树林里!”

    亲兵们闻声顿时脸色大变——让不明来意的人物潜近大帅身边,这可太危险了!

    两名亲兵立即站上前,用身躯和盾牌挡住了孟聚,其余的亲兵纷纷擎出刀剑,小心翼翼地散开来,朝那片树丛围了过去。有人擎出了弓箭,瞄准了树丛就要乱射——就在这时,树林中响起了嚷声:“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大都督,咱们可不是敌人!”

    “滚出来,再不出来就放箭了!”

    随着悉悉索索的响声,树林里钻出了两个人。看到领头那山羊胡子干瘦中年男,孟聚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了——世上事还真是巧,刚才自己刚说到易先生呢,他立即就出现了。

    孟聚摆摆手,示意部下们不必紧张。他笑着迎了上来:“原来是四夷馆的陆管事,本镇还以为是谁呢,差点出误会了。这么巧啊?”

    挂着满身的树叶和灰尘,易先生“唰”地擎出了扇子,拿在手中摇晃着:“大都督,今晚风清月明,某家出城来郊游把赏明月,没想到恰好碰到大都督,原来您也有这番风雅情趣?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你我一同赏月吟诗如何?”

    这家伙不骚包会死吗?

    孟聚忍住笑:“能在这荒郊相遇,这也是本镇与管事难得的缘分,既然先生有邀,那本镇也不客气了,咱们不妨漫步月下,一同赏月吟诗去吧。”

    他做个手势,亲兵们纷纷应命退开,遥遥散布在周围左近。

    士兵们散开了,孟聚这才有空暇打量了下易先生的同伴。看到来人,他微微一愣:眼前人一身白色书生袍,身材高挑纤细,瓜子脸白皙而洁净,眼波流转,明眸洁齿,却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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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八 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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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这少女,孟聚的第一反应是:易老鬼那贪花爱色的老毛病莫非又犯了,接头时还带个相好的过来?

    但马上,孟聚醒悟过来:这少女秀眉如剑,美丽中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贵气。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象有一把剑在戳着自己似的。看气质就知道了,这女子的出身非富即贵,易先生爱勾搭的都是些怀春小寡妇,这种层次的豪门少女,可不是他能搭上的。[]

    少女也在打量着孟聚: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身褐衣魏军军装,除了腰间一把黑鞘的长剑外,他不戴任何饰物,衣裳用黑牛皮在腰间束得紧紧的,身形笔挺,腰挺肩平,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利索的劲头。

    他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鹰脸,脸庞被日头晒得黝黑,瘦骨嶙峋,唇边有着淡淡的胡须——这是一张饱经磨砺、军人的脸,一张很有内涵的脸。他的眉目间蕴含着深深的忧郁,仿佛铭刻着一道思念。当他注视着人的时候,对方能感觉得到他目光的深度。

    在见到孟聚之前,少女一直以为,所谓美男子,说的就是那些擅长吟诗赏月、白脸红唇、比女子还要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呢。但这位来自遥远北方边关的大魏国武将,却为她展现了男儿的另一种美感。尽管他并不符合目前江都流行的主流审美观,但即使以最挑剔的女性眼光来看,他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易先生干笑两声:“孟校尉,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姑娘是我的同僚。。。”

    孟聚扬扬剑眉,笑道:“同僚?”

    “嗯嗯,你就不要问了,总之,这位姑娘是可信任的人,咱们说话不必避她的。”

    少女温婉一笑,插口来说:“易主事,孟将军是自己人,我们应当坦诚相见,奴家的身份说了也无妨——奴家姓沈名惜竹,官居北府河南厅参事,与易主事是同僚。”

    她提起长衫,对孟聚行了个女子的屈膝礼,甜甜笑道:“孟将军的威名,奴家是早有耳闻了。将军少年英雄,于北疆横空出世,纵横北疆和中原,身经百战从无败绩。

    金城之战中,将军犹如神兵天降,孤身夺城,黑刀之下,万军降服——此等传奇战绩,可谓前绝古人后愧来者。对将军,奴家早就心驰神往,只可惜敌我相隔,无法见面。

    直到数日前,奴家才知道,将军竟是我大唐北府的鹰侯校尉!孟将军身居伪朝一品高位,却依然心怀忠义,恪守华夏正统,甘冒巨险潜身敌营,实在令奴家钦佩有加!

    因为对将军实在太仰慕了,听说将军回到了洛京,奴家厚颜请易主事引荐,不请自来了,就是为见将军一面,还请将军原谅奴家的冒昧。今日终于有幸得见我大唐的光荣,天下第一猛将,奴家深感荣幸,足以告慰平生矣。”

    先前,孟聚在北疆也有着“万人敌”的赫赫威名,但那毕竟是边塞,离中原太过遥远了,中原的官兵和百姓也不大买账。经过金城一役后,他才真正奠定了自己的无敌威名。

    现在,这位漂亮的沈参事口口声声说很仰慕自己,一口江南姑苏口音说起话来又爹又绵,每句赞赏都扰到了孟聚的痒处,尤其她提起了孟聚最得意的战绩金城之战,还称孟聚为“天下第一猛将”——孟聚象热天里喝了一杯冰冷饮,全身舒爽,每根汗毛都舒服得左右摇摆。

    “沈参事过奖了,末将愧不敢当。参事大人潜入北国,亲身涉险,巾帼气概不让须眉,末将也很佩服的。”

    沈惜竹笑而不语。她望向易先生,后者会意,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孟校尉,北府有个重要任务要交托你。”

    孟聚眉头紧锁,愁眉苦脸——按照以往的经验,易先生这话接下来的准是一堆麻烦事。现在自己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哪还有心情帮北府料理杂事?

    倘若今天只有易先生,孟聚还可以跟他讨价还价,顺势再把他勒索一番。但今天,旁边还站着一个河南厅参事在后面押阵——这小姑娘用亮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两个小酒窝甜得快要淌出蜜来。在她充满仰慕之情的美眸注视下,孟聚委实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勇猛无畏一心报国的英雄可真不好当啊!

    孟聚硬着头皮说:“一切为了复兴大业!既然是朝廷有差遣,末将自然义不容辞。易先生,请说任务吧。”

    易先生与那沈参事对视一眼,他奸笑得象抓到了小鸡的黄鼠狼:“呵呵,对你来说,这任务很简单的——北府希望你立即率军起义,拿下洛京。”

    听到这话,孟聚吓了一跳。他盯着易先生足足看了五秒钟,跳起来骂道:“姓易的,就算你想赖掉欠我的债,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你不必做得这么绝,非把我往死里整吧?”——大难当前,英雄形象却也暂时顾不上了,还是自己小命要紧些。

    易先生老脸一红,那位沈参事却是来插话了:“孟将军,您想岔了。奴家保证,这件事并无危险,也无害处。”

    “沈大人,末将失礼了。但您该知道,洛京是伪朝的皇都,兵马守备森严。末将只有区区三千兵马,要在鲜卑人统治的中心区起义,这不是等于让末将去送死吗!”

    沈参事嫣然一笑:“孟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在庙算一项,却是有点弱了。北府得到了确切消息,在洛京一带,慕容家的兵备十分空虚,洛京金吾卫的主力兵马全去相州了,在洛京,慕容家只剩下守卫皇城的几百宫廷侍卫和京兆尹衙门的捕快民壮而已。

    孟将军,您掌控三千精锐战兵,四百多名铠斗士,只要您首倡发难,出其不意之下,拿下洛京绝无问题。一旦夺下洛京,就等于断了慕容军的补给和后勤基地,他们也就离死不远了。”

    沈惜竹说洛京没有多少兵力留驻了,这句话,孟聚倒也相信。接连数场大败,慕容家的兵力资源也是濒临枯竭了。尤其是孟聚亲身经历的那场金城大战,倘若不是自己出手救了一把,轩文科那蠢货险些要把慕容家的最后一点家底给败光了。现在,为了填补战线缺口,慕容家已经是把能拉得出的部队都在往相州调,孟聚这两天在洛京看到的,不要说平时满街乱窜的金吾卫兵没了踪影,就连青壮年都少了,可见慕容家抓壮丁抓得多厉害。

    “沈大人,突然袭击的话,或许打下洛京并不难,但要守住洛京,这才是难事。洛京四战之地,慕容家的相州大营离洛京不过十来天路途,末将一旦举事,他们势必全力反扑。

    在我们南边,还有伪朝的江淮大都督朴立英,他是铁杆的鲜卑贵族,对伪朝死心塌地。对慕容家和拓跋家的内讧,他可能未必会插手,但末将若是举事的话,他是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末将再能打,被数十万鲜卑兵马围攻,绝对难以支撑!”

    沈惜竹轻轻点头,她细声慢语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鞑虏兵马还有一些力量,将军现在有所顾虑,那也是正常的。但须教将军得知,朝廷对中原的讨伐即将打响,鞑虏朝已是日落黄昏,那些至今还为鞑子卖命的兵将早已心生异志,即使他们看起来还是声势浩大,其实不过回光返照的乌合之众。

    奴家可以给将军保证,只要将军在洛京首倡义旗,朝廷的支援大军立即就渡过长江,北地的各路义军也会起义声援将军,面对遍地烽火,鞑虏军队将首尾不能两顾,无法全力对付将军。只要将军您能在洛京坚持一个月,朝廷的援军必至。

    陛下已公告天下,朝廷诸路军将,先下洛京者封王。这时候,将军恰好手握一支劲旅雄踞洛京,这不正是天赐将军良机吗?

    以将军万人敌之武勇,麾下数千狼虎精锐,倚靠洛京坚城,坚守一个月,其实并不为难。您可要知道,这个时候,在江都,不知有多少朝廷将领羡慕将军,盼着跟您换个位置呢!将军,如此良机,倘若错过了,那多可惜啊。须知天赐弗受,必受其咎啊!”

    停顿了一下,看得出孟聚正在犹豫,那沈参事笑得更甜了:“将军孤身潜伏北国,虽受伪朝功名厚禄,但对朝廷的忠诚始终不曾动摇,将军的忠义之心,奴家亦十分敬佩。

    将军无敌威名天下传扬,区区鹰扬校尉一职,对将军来说,确实有点委屈了。萧大人对将军十分赏识,无奈朝廷有体制,无功不得高位,萧大人亦是无可奈何。

    今观天下之势,西蜀已归我朝版图,朝廷席卷之势已成。以明君伐无道,以万人齐心伐四分五裂,以人心所向伐众叛亲离,战事未开,胜负已决于庙堂。奴家斗胆断言,只要北伐战事一开,必是王师摧灰拉朽、势如破竹之局——将军,天下一统在即,英雄豪杰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富贵险中求,将军如果还不肯冒险,那将来新朝之上,如何有将军的立足之地?”

    少女的声音清脆又悦耳,一席话中,既有入情入理的分析和说理,又有功名利禄的诱惑,还藏着隐隐的威胁——尽管那一丝味道很淡,但孟聚还是听出来她的意思了:“将来新朝建立,你一个寸功未立的北人,如何保住现在的地位?”

    孟聚锁眉沉思:是啊,确实是这样。慕容家兵马虽多,但北兵压境,他们从前线能抽出多少兵力来对付自己?顶多三五个斗铠旅罢了。自己全力发挥,要顶住应该不难。

    以自己统带的三千精兵、四百斗铠为核心战力,靠着白无沙留下的大批钱财来募集兵马,组建新军。对外,自己有着来自南唐的强力外援;对内,自己则控制着皇家联合工场和工部的制造厂,凭着自己的超强武力,坚守一个月等待南唐的援军,这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驱逐鞑虏光复中原的第一首功,封王裂土——想到那美好前景,孟聚不禁呼吸急促,砰然心跳。

    “沈大人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朝廷兵马,真的能一月之内赶到洛京来增援我吗?”

    “这个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北府给将军的承诺,将军对朝廷可得有信心!”

    “倘若这个真能办到的话。。。”

    孟聚正待答应,但却见易先生站在沈主事身后,朝他急打眼色,神情有些焦急。

    看到易先生的暗示,孟聚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陡然清醒起来。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急速改口道:“。。。但事关众人身家性命,末将还得与部属们仔细商议,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孟聚方才的犹豫,沈参事早就看在心里,知道他已是快被说服了。她双眸发亮,樱唇含笑——没想到,这个北疆武将磨蹭了半天,最后却突然来了个转折,美女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瞪大眼睛望着孟聚:煮熟的鸭子都能从锅里飞出去了?

    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孟聚都觉得难受,恨不得帮她把嘴角的笑意抹去了。

    沈参事还在笑着,只是那笑容已不怎么自然了:“事关重大,将军要慎重考虑也是应该的。但将军需得记住,我等北府鹰侯,为国舍身乃职责分内事。倘若有人只顾惜身保命,罔顾朝廷恩义,此等三心二意、贪生怕死之徒,北府是决不能容忍的。”

    孟聚闷哼一声,心想这算什么?利诱不成,竟敢来威逼自己,这小娘皮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冷着面不说话,目光有些阴冷——倘若不是易先生在场,就算这小娘皮是北府的高官又怎样?自己把她挖个坑一埋,谁知道是自己干的?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死个人多正常。

    眼见气氛尴尬,易先生干咳一声,出来打圆场道:“这个,沈参事是秉承上命,孟校尉确实也有自己的难处,大家要彼此体谅,都是为了复兴大业嘛。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暂时谈不妥不要紧,来日再谈就是了,总有解决办法的。”

    听易先生说话,沈参事脸上又浮起了那甜美的笑容:“易主事说得很对,是奴家急躁了。将军,人生百年,机遇往往只有短短一瞬。何去何从,还请您仔细思量,奴家还有事,暂先告退了。易主事不妨留下,和孟将军好好叙旧吧。”

    说罢,沈参事对孟聚盈盈屈膝道别,孟聚沉默地向她躬身回礼。在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的脸马上就蒙上一层冷冷的、霜一样的东西,那张笑脸向冷面的转变得几乎是瞬间,让孟聚看得很不舒服。

    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孟聚望向易先生,鼻子喷出一声冷哼:“年纪轻轻就当了河南厅参事?这该是五品官吧?”

    易先生淡淡说:“从五品官,与你的鹰扬校尉是平阶。不过你只是武职的虚衔,人家可是掌控洛京所有鹰侯和情报的实权文官,就连我在这边也得听她命令——没法比。”

    “嘿嘿,厉害!这小娘皮,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浩然的女儿,世家大族子弟,自然不同你我凡俗。”

    “沈家?天策沈家?”

    易先生点头,孟聚想起了那个志大才疏的前北疆情报站主管韩启峰,他也是沈家的门人。

    “沈家,又是沈家。”孟聚冷笑:“劝我在洛京起事——真的把我当傻瓜了吗?这帮人真当世上只有自己长着脑子,其他人都是狗?!”

    沈参事走了,没有她在耳边劝说,孟聚也冷静下来了:自己在慕容家后方大捣其乱,万一搞得慕容家真的崩溃了,那到时,在实力雄厚的皇族拓跋雄与自己这个威望值不足五的边疆土鳖之间,那些走投无路的金吾卫兵会选择谁?

    拿膝盖想都知道了,肯定不会是自己。吸纳了金吾卫的降兵之后,拓跋雄将变得更加强大。只怕南唐的援兵未至,自己就得独力应付北疆边军的围攻,最后只会落得个拼光家底、落荒而逃的下场。

    自己拼命干掉了慕容家,落个反叛盟友的坏名声,一点好处没有,反倒是平白帮了拓跋雄的大忙——假若不是易先生提点,自己险些就糊里糊涂答应下这件事来,到时麻烦就大了。

    孟聚很奇怪,自己历经沙场磨砺,意志坚定如钢。上次拓跋雄的幕僚文先生来访,雄辩滔滔,舌灿莲花,自己也没被他动摇过。但在这个沈参事面前,自己突然就变蠢了,完全被这黄毛丫头牵着鼻子,她如何说,自己就如何想,完全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这也太恐怖了吧?

    看到孟聚神情不安,易先生安慰他道:“孟聚,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你是属于北疆厅管辖的鹰侯,沈参事只是河南厅的主管,并非你的直属上司,你不必担心她。你名声在外,实力雄厚,萧大人对你也很看重,甚至连陛下都听说过你——”

    易先生自嘲地笑笑:“沈家又怎样?还真以为现在还是沈天策的年代啊?这年头啊,有兵有地盘就是大爷,孟聚你能打又有兵,就算沈家的人也拿你没办法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算了,不提这个。易先生,有个事我觉得很奇怪:朝廷为什么让我这支偏师在洛京先发动?按正常来说,该是朝廷军队先渡过长江,然后我们才配合起义,策应朝廷主力,这才是正常的吧?现在却是要朝廷的主力不远千里跑来策应我这路偏师,这也太反常了吧?”

    “这其中,自然是有奥妙的。不过这事,咱们只能在洛京说,回了江都,我可是坚决不认的。”

    按照易先生的说法,这事牵涉到南唐仁兴皇帝与臣子们的矛盾。在征讨西蜀之役接近成功的时候,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长江以北的中原大地。

    这次,皇帝的野心遭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反对。南唐朝臣们虽然平时政争不断,但在对待皇帝的新战争计划上,他们达成了高度的一致立场。户部尚书刘烨说征西战役花费太大,现在国库没钱了;枢密院知院欧阳文说征西各路兵马伤疲甚多,没有半年休养无力再战;兵部尚书方岩则说库存的斗铠已经消耗一光,没有半年时间无法补充完毕。

    面对众臣反对,仁兴帝依然坚持己见。他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趁着北魏内乱,南唐大军一旦过江,不但那些怀念华夏故国的遗民会箪食壶浆地迎接北上的大军,那些对鲜卑政权的混乱已经失去信心的北魏军队也很有可能出现兵不血刃、降者如云的崩溃场景。倘若错过这个时机,待拓跋家和慕容家的战争分出了分晓,胜利者自然会接收北魏的全部武力和地盘,出现了新的朝廷,那时候再劳师远征就事倍功半了。

    “圣上认为,朝廷必须在近期尽快北伐。现在朝廷上正僵持着,廷议纷争不断,有时甚至圣上都亲自下场争辩,可见争论激烈了。”

    “圣上要讨伐伪朝,大臣们反对,这自然是大事,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唉哟,孟聚你真是笨死了!为什么北府要你在洛京起事?这就是原因了!萧大人可是皇上的心腹亲信,这个时候,他要为圣上分忧啊!你在洛京先动手,战事一起,圣上就有理由开战了,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呃,我不能再说了,反正,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易先生话说一半就急匆匆地走人了,孟聚回想着他的话,越想越觉得心有余悸。

    华族的政治之道,千载之下永远不变:内部问题,外部解决。北府指派孟聚在洛京起事,并不是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纯粹是因为内部政争需要罢了。只要孟聚先动起手来,南唐的皇帝就能以此为借口出兵——增援被鞑虏包围的鹰侯义士,光复洛京故都,这是多光明正大的出兵理由?这就是大义名分!哪个大臣敢反对的,老百姓的臭鸡蛋都砸死他了!

    那时候,皇帝高兴了,孟聚怕就要哭了——皇帝是打着增援孟聚的旗号开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一定要把孟聚救回来,他只是需要个开战的借口罢了,只要战事一开,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孟聚的存在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南唐征讨北魏,这是灭国之战,规模必定不小,出动军队规模肯定达到数十万之多。这等规模的大军,行军作战步骤肯定有周密的规划,急进不得。

    孟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南唐皇帝心中的分量——大概就跟当初小军官刘真在叶迦南镇督心里的分量差不多吧。叶迦南不会在乎刘真的死活,同样,仁兴皇帝也不怎么可能为区区一个自己而加快北伐大军的进军节奏。

    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孟聚,在两大势力对峙时充当急先锋第一个挑起战火的角色,往往也是第一个倒霉的。自己在洛京造反,激怒了全体鲜卑人,他们肯定会倾尽全力地围剿自己的——不管这场规模空前的北伐战争最后胜负如何,自己肯定是看不到结果了。

    想到这里,孟聚对沈参事恨得牙痒痒的: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笑得又甜又美,但心眼可是着实歹毒,她简直是存心把自己往死里带的。好在老易还算够朋友,不然自己真的要被她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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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数天的准备工作,在太昌九年的五月二十九日——按照慕容家的新历,现在该是天佑元年了,但民间其实多还是沿用太昌年历——驻扎在洛京城外的东平陵卫兵马拔营返程。

    比起初到洛京时三百人的小队伍,返程时的队伍庞大了何至十倍,不但多了李赤眉的兵马,还多了两百多辆的辎重车辆。不用说,这批辎重车自然是孟聚找卫铁心讨要来的。他说是手下的兵马多了,所需物资和补给也多起来了,车子不够了。卫铁心很爽快,没请示慕容毅就答应下来了,还找来了赶车的民夫——至于精明的慕容毅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孟聚也懒得管他了。

    在洛京的几天里,慕容毅一直托病躲在太子府里,孟聚一直没有见到他。他们的来往联系,都是由卫铁心转达的。但出发的这天,慕容毅还是亲自过来送行了。在刚见面的时候,两人的神色都有点不自然。

    “大都督此番重返相州,必能再建殊功,孤在洛京翘首以盼啊。”

    “末将定然努力,不负殿下厚望。殿下只管安坐洛京,静候捷报便是。”

    在外人看来,监国太子对大都督的倚重和亲热跟往日没什么两样,两人并肩而立,谈笑风生,不时爆发出欢快或者爽朗的笑声,气氛很是愉悦。

    在最后告别的时候,慕容毅握住了孟聚的手:“兄弟,多多保重。家中事勿忧,一切有孤。你这一去。。。希望我们还能有再见的那天。”

    “太子殿下不必忧心,待末将破了北贼,再回来与殿下把盏共醉。”

    “把盏共醉?是啊,在东平的时候,大家过得多快活啊,我们一起在喝酒,一起打北胡。。。兄弟,你救过我的命,那个大雪的黑天里,是你把我从几百个胡人铠斗士堆里抢出来的啊!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啊!”

    慕容毅凝视孟聚,他的眼眶渐渐发红,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然后,他笑了,但连那笑容都是凄苦的。

    “要小心叶公爷,他就在相州行营。要当心他,这人很危险!”

    “殿下?”

    慕容毅退后一步,他向孟聚用力地挥手:“大都督,一路顺风。假若有来生,我们再做一回兄弟吧。”

    挥着手,泪水从慕容毅眼中夺眶而出,流淌在脸上。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东宫官员无不震骇:公开场合,太子殿下如此失仪,这事倘若传扬出去,怕是会挨陛下责罚了。

    望着慕容毅流着泪的脸,交往的往事一幕幕流过眼前,孟聚亦是同样心怀感触。

    对视片刻,孟聚深深地低头:“慕容兄,珍重。”

    他转身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抽了一鞭子,胯下战马长嘶一声,风一般地向前跃去。孟聚昂着头,让那迎面扑来的劲风扑打着自己的脸,感受着那呼啸而来的朔风力量。五月的夏日,官道两边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野草的芬芳气息随着劲风扑入鼻端。

    直到奔出了很远,孟聚才回头望去——在巍峨的洛京城门前,那个穿着黄袍的渺小身影依然伫立着,他依然还在固执地挥着手,努力地向这边望过来。

    驻马停步,突然袭来的悲伤使得孟聚身躯颤抖,他也遥遥举起了手,用力向着慕容毅挥舞着,泪眼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那荒淫、动乱、无耻的年代,兄弟,请不要深责自己的兄弟。我们都只是风尘中扬起的沙子,随风漂泊。风平后,我们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再见了,我曾经的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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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陵卫的兵马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兵马疾驰,两天后,已经抵达了洛京外围的扶遂县。东陵卫兵马在城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继续上路。

    刚出发不远,马公公就急匆匆地跑来找孟聚了:“大都督,我们好像走错路了吧?右边的道才是去相州的,我们走在左边的道上了,这是去遂西的,遂西之后再过去就是上党郡了。”

    孟聚的神情轻松:“公公稍安勿躁,这是有缘故的。太子殿下委托本镇帮他料理些事务,所以要绕道过遂西。公公放心吧,不会误事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走回原来道上了。”

    听孟聚这么说,马贵也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咱家还以为走错路了呢,没想到是大都督奉太子钧令有差遣要办。太子殿下可是要办啥事啊?大都督能否给咱家透露一些?”

    孟聚望着马贵,神情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嘱托本镇的事——公公您确定真的想听?”

    看孟聚这副蔫坏的表情,马贵立即察觉不妙,他把头摇得飞快:“不想,不想。咱家多嘴了,大都督莫怪,莫怪!咱家这就回去,大都督您就当咱家没来过好了。”

    陵卫兵马向着西北方向又走了两天,已经过遂西县了,孟聚却是依然没有回头转向的迹象。这时,马贵公公终于坐不住了,他再次跑来找孟聚:“大都督,咱家知道不该多事的,不过您能否透露下,您办这趟差事,可是准备要去哪啊?咱们离相州,可是越来越远了,路上耽误得太久了,误了军机就不好了。”

    “不远了,再过两天就到了。到那边办完了事,我们立即调转回头,绝对误不了事!”

    孟大都督口中的两天,那就跟沙漠中的绿洲一般,那是永远可望不可即的幻影。三天之后,东陵卫兵马进了上党郡,孟聚却依然没有回头的意思,这时候,马贵就是再糊涂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他跑来找孟聚大吵一顿,要求他立即调头重返相州行营,否则将被朝廷视为叛逃,“必遭大军剿灭”!

    马贵发难的时候,孟聚一言不发,脸沉如水——说实话,他还是很佩服马公公胆气的。这可是在孟聚的中军,左近军士全是孟聚亲信,惹恼了孟聚,被乱刀砍死也不是什么怪事。虽然平常奴颜婢膝,但在关键时候,这阉人忠于职责,很让孟聚敬佩。

    待马贵骂累喘气的时候,孟聚才吩咐左右:“马公公累了,你们把他送回住处歇息吧。”

    “大都督,你辜负吾皇圣恩,若不悬崖勒马,立即回头,朝廷大军一至,必将。。。”

    孟聚站起身,打断了马贵:“公公的肝胆和忠义,我是很佩服的。但今日之事,非言辞能动。天下的离合聚散,无非缘分。我军南下助战,是因缘而来;我今日北上,也是因缘已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缘尽人散,本是世事常态,公公又何必这么看不开呢?

    此番南下,孟某自诩对朝廷还是略有薄功的,即使今日分手,公公何必口出恶言呢?大家都留几分情面,留待将来再见之日吧——来人,送公公回去歇息。”

    几个亲兵入营帐来,将马贵捂了嘴拖了出去,后者圆睁两眼,怒目以示,让孟聚好不郁闷:慕容家的想法也真太奇葩了,自己帮他们打垮了整整一路边军,夺回了金城,救回他们的整路兵马,作为回报,慕容破就只封了自己一个北疆大都督的空头衔——战绩和回报相差悬殊,现在,他们居然还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们!

    “有些人呐,还真不能跟他们走得太近了啊!”

    孟聚摇头晃脑地叹道,他把头转向左边的人:“胡管领,这事,你怎么看?”

    胡庸平视前方,表情木然,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幕视而不见。听到孟聚问话,他躬身答道:“大帅,末将受太子殿下钧令,跟随大帅听候差遣。现在,末将并没有接到太子殿下的新命令,所以,大帅有何差遣,末将都会从命的。”

    “倘若我要你随我一同回北疆东平呢?”

    “倘若大帅有命的话,末将不敢不从。”

    孟聚微微颌首。胡庸的表态,证实了他的心中的揣测:慕容毅确实猜出了自己用意了。否则的话,知道自己要北归,作为慕容毅亲信的胡庸绝不可能这么平静。只是,慕容毅既然知道自己要走,他为什么不阻拦自己,反而还派部下来协助孟聚返程呢。

    想到离别时候慕容毅那泪流满面的脸,孟聚隐隐猜到了缘由,他叹惜一声。

    人心呐,真是世界上最复杂最不可揣摩的东西了。

    “胡管领明晰事理,本镇很是欣慰。既然这样,劳烦阁下跟我们走一趟吧,本镇不会让阁下和贵部白辛苦的。”

    “不敢,这是末将职分而已。”

    孟聚一个个望过在座的部将,微笑道:“弟兄们,我们这就——回家吧!”

    其实,早在扶遂县走上岔道那天,有聪明的部下已经猜出一点端倪了,但直至此刻,孟聚亲口宣布了,大家才能确定,真的可以回家了。

    当下,军官们面露喜色,纷纷跑出营帐回自己兵马去。不久,军营各处都响起了士兵们响亮的欢呼声。这趟南下征战,东平陵卫兵马离乡日久,众人早在思念家乡的亲人了。倘若不是孟聚威望高,军功犒赏又丰厚,士兵们早就抗议了。

    晚上歇营的时候,有部下跑来向孟聚禀告,说是监军太监马贵失踪了。孟聚倒也不在意:“让他去吧。他碍不了咱们的事了。”

    孟聚算得很清楚,从上党郡直奔相州,就算快马疾驰也需要四五天。即使马贵能一路狂奔回相州报信,皇帝慕容破要调集大批兵马过来拦截自己,那起码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自己早出慕容家的边界了,慕容破就是再吹胡子瞪眼也拿自己没办法了。

    太昌九年六月十日,孟聚兵马抵达上党郡的祁峰县。这里已经接近慕容家与北疆军交战的前沿了,考虑到连日赶路兵马疲惫,前面很快就要进入北疆军的占领区了,在敌占区行军需要充足的体力,孟聚于是下令兵马在此歇息一天,养精蓄锐之后再出发。

    祁峰县是个很小的县城,城里不过几千户人家。进城后,孟聚的亲兵很不客气地把上门劳军的县令给赶跑了,把县衙抢过来当了孟聚的临时住处。

    既然上司如此,部属们自然是有样学样,军官们纷纷领着部下去城里的大户人家处找地方“借脚歇息”——还好,军官们都知道孟镇督军纪严明,奸淫掳掠的事是不敢干的,不过敲诈屋主一顿好酒好菜招待还是免不了的。孟聚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这不是自己的地盘,这笔账都会记在慕容家的朝廷身上,自己倒也不必太客气。

    在县衙里美美地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才刚蒙蒙亮,孟聚的门就被拍得砰砰响了。孟聚睡眼朦胧地爬起身,亲兵去开了门,却见第一旅旅帅王虎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嘴里嚷得天响:“镇督,镇督!大事不好了,咱们可是被慕容家堵住了!他们追上我们了!”

    “慕容家来拦截了?真是快啊!”

    慕容家的兵马抵达得比预想中要快了很多,但孟聚并不在意——他们来得这么快,肯定来不及调集多少兵马。就算有一两旅斗铠,以东平陵卫现在的实力,击溃他们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只是孟聚觉得,这一仗打来毫无意义,就算赢了对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平白损折兵力还跟慕容家彻底翻脸,所以,这一仗,孟聚还是想极力避免的。

    “我说虎子啊,身为一旅统帅,你得镇定!这么慌慌张张的,放在弟兄们眼里成啥样了?说吧,慕容家到底来了多少兵马,领兵的是哪位将军?”

    “启禀镇督,他们有多少兵马,现在还没查清。不过他们的斗铠可是已经堵在县城门口了!他们给我们发话了,说要镇督您立即出去见他们,不然就要不客气了!”

    听闻此言,孟聚胸口顿时一股怒气上涌,自南下以来,自己战无不胜,屡破强敌,就连皇帝慕容破和太子慕容毅对自己都要礼敬有加。这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敌将居然如此嚣张?

    “呵呵,真是有趣。虎子,对面是慕容家的哪位将军?我倒想看看,谁的口气这么大啊,敢这么跟我说话?”

    王虎知道了,镇督显然已经动了怒气。他高兴地嚷道:“就是,来传话的那小子口气忒大,板着张脸,鼻子都翘到天上去。那神气,象咱们是他家养的奴才似的。倘若不是没得镇督您允许不好动手,我当场就把他给宰了。。。”

    “虎子,你越来越像个婆娘了!我在问你话,你在给我东拉西扯什么?对面带头的,是谁?”

    王虎涨红了脸,他说:“镇督,那传话的小子说,他们的将军是行营第七镇的行军总管,具体啥官职咱也记不清,好像是都督兼御史大夫的,姓叶,叫叶子军——镇督,这姓叶的敢对咱们这么无礼,咱们可不能放过他。等下开打,末将定要当先锋,镇督您可得答应我啊!”

    “虎子,你先给老子闭嘴——叶子军,这名字好熟啊,我在哪听过了?”

    下一个瞬间,孟聚整个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不对,是叶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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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九 勿忘

    太阳出来了,平原上白雾蒸腾,即将消散的白色雾霭散布在黄褐色的土地上。官道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青绿野草,远处影影绰绰地浮现着淡青色的山川和丘陵。

    在荒草蔓延的官道上上,一行人正在等候着。相州行营第七镇行军总管,遥领冀北都督兼三品谏议大夫的叶梓君将军坐在道边的石头上歇息,盛夏的凉风吹拂她额头的刘海,连夜赶路使得她神情疲惫。日头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着微微的汗水光亮。

    她抹了一把脸,望向远处的城池:“那就是祁峰县?杨鹏,东平兵马就在城里吗?”[]

    在叶梓君身后,站着四个高矮不一的男女,有傲气的年轻男子,有正当妙龄的清雅少女,有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也有邋遢颓废的浪荡子。他们同样穿着魏军的武官服,但谁都能看出,这几个人的气质做派,根本不像武官。

    那位青年微微躬身:“小姐,把守城门的,确实是北疆的东平兵马。孟聚就在里边。小姐,从传话到现在,足足有半个时辰了,再等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了,我们该动手了。”

    叶迦南侧头望着他:“动手?”

    “既然那姓孟的不肯出来了,那我们就不妨进去,把他给抓出来!”

    那青年刚说完,旁边的清雅女子“噗嗤”的一声笑出来了,笑声中隐含讥讽。

    “柳小姐,有甚好笑的?”

    柳空琴唇边带笑:“没事。北疆第一高手,杨先生说抓就能抓回来,这么大的本领,小女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此恭贺杨先生马到成功,手到擒来吧!”

    杨鹏望着柳空琴,神情有些生气:“柳姑娘,这主意可是你出的,你说,只要我们报上叶小姐的名号,姓孟的准会乖乖出来。现在,我们站这都半个时辰了,可有个鬼出来?”

    “我相信,孟将军会出来的。”

    “柳姑娘,你说得倒是轻巧,那姓孟的一直不出来,我们就要等到天黑不成?”

    “哪怕等到明天都得等。在这里等,死不了人的。但倘若硬闯动手的话——”

    柳空琴清丽的脸上流露寒意:“即使能把孟聚带出来,我们也得死上一半的人。杨先生,家主要我们请孟将军回去,并没有让我们大打出手。好好谈就可以解决的事,何必要弄得血淋淋的?”

    杨鹏仰头“哈哈”了两声,脸上却是半点笑意都欠奉:“死上一半人——柳小姐,你是在吓唬我不成?”

    柳空琴淡淡说:“我从不吓人。”

    “笑话!那姓孟的名头是很大,但他部下连一个暝觉师都没有!你倒跟我说说,他拿什么让我们伤亡惨重?”

    柳空琴咬着樱唇不说话。按常理来说,杨鹏的话是对的。所有的战例都在证明他的话,在暝觉师面前,普通的战士和铠斗士是没有抵挡能力的。孟聚只是一名铠斗士而已——就算他是很强的铠斗士,但即使强如当年开国天武,照样败在了暝觉师沈天策手上。

    但柳空琴就是有这种感觉:倘若与孟聚生死相搏的话,最后的活下来的人,决计不会是自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基于理智,只是出于作为生物的直觉反应而已——哪怕从没见过猫的老鼠,见到猫的第一反应都是逃跑而不是搏斗。

    叶迦南淡淡道:“左先生,你怎么看?”

    被叶迦南唤作左先生的是一位身材匀称的中年男子,他面白微须,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气质儒雅。听到叶迦南的问话,他捋着短须,平和地说:“柳姑娘慎重把持,这自然是不会错的,但我们却也不必太畏缩了。

    毕竟,这里有四位暝觉师,哪怕这祁峰县就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大可闯上一闯了。虽说家主要我们劝孟将军回去,但家主的意思显然是——这个,在下斗胆揣测吧,这事倘若是言辞能解决的话,家主也不必派我们几位来了。”

    “那,左先生的意思,我们该强硬行事?”

    “依在下之见,最好还是先礼后兵吧。对方号称北疆万人敌,破阵如破纸,损折在他手上的高手数不胜数。能闯下偌大的名头,此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我们不可轻敌。”

    “左先生言之有理,那我们就再等半个时辰吧。倘若他再不出来的话,我们的礼数也尽到了,你们就冲进去抓人吧。”

    “是,小姐。”三名暝觉师躬身答话吧。

    这时,第四名暝觉师,那个坐在地上始终没有说话的邋遢男子抬起了头。他从腰间的行囊里拿出一个酒瓶,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那股低劣陈酒的味道散发出来,众人不禁蹙眉。

    邋遢男子站起身,显出了高大的身架。他随手把酒壶一扔,披散的长头发胡乱绑了起来,露出了一张瘦削、肮脏、满是胡子茬的脸。他望着城门的方向,那眼神竟是出乎意料地明亮和锐利。

    “小姐,不用去了。”他声音低沉又沙哑:“他们自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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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方传来低沉的轰隆响声。在那连绵的野草的上方,黑色的斗铠连绵不绝地出现,在草丛的上方。黑色的佰刀在草丛中密集地竖起,犹如一片会移动的树林。

    号角低沉呜呜吹鸣中,数以百计的铠斗士们并肩前行,沉重的钢铁步履碾压着草地,“嗨、嗨、嗨”的低声呼喝遥遥传来,那些浑身黑甲的强悍战士踏草而来,一股凌厉的杀气冲天而起。

    走在前面那名魁梧的虎式铠斗士,他高高擎着一面黑色的战旗,鲜红的日头下,战旗迎着晨风猎猎招展,战旗上,白色的猛虎正在张牙舞爪地咆哮着。

    “空琴,看那边啊!”

    叶迦南抬着头,指着那面黑底白虎旗,她说:“这旗,是北疆东平陵卫的黑室战队,这是东陵卫的前导旗,白虎所在,千军披靡!”——叶迦南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这面旗,自己就能脱口说出它的来历,仿佛这些知识早就深深铭刻在自己脑海中。

    亲眼目睹一支行进中的斗铠军队,这是令人震撼的。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高阶暝觉师,但亲眼目睹这样的军旅之威,钢铁和力量的完美结合,这依然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着逼近的兵马,邋遢的男子在冷笑,不停地喝着酒;左先生矜持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微笑不语;杨鹏转过身来,他对柳空琴嚷道:“柳姑娘,你可是出的好主意!你通知孟聚出来,结果他们出来了整整一路兵马!按我说的,趁他们没防备,我们几个摸进去,早把孟聚给抓出来了。”

    柳空琴没有说话,心头却涌起了淡淡的失落感。她是了解孟聚的,知道他对叶迦南的爱恋,那种情感真挚而热烈,决计不是出于伪装。

    难道,对现在的孟聚来说,叶迦南这个名字,已经不再具有特别的意义了吗?短短一年间,那个重情重义、多愁善感的男子,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斗铠的大部队在一里外停下了脚步,展开了战斗队形戒备。大队中分出一小队的铠斗士朝这边奔过来。然后,在数十步外,这小队铠斗士也停下了脚步,只有一个铠斗士径直朝这边奔来。看到那穿着黑色铠甲的战士,柳空琴心情复杂。

    她已经认出来了,来人就是孟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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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的,孟聚就看到叶迦南了。

    这一瞬间,孟聚的第一感觉不是喜悦或者激动,而是羞愧。他很想把王虎暴打一顿——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敌人大军堵门,害得自己点齐了兵马出来,才发现对方来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这次的脸丢得够大了!

    他瞪了王虎一眼,后者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躲进了齐鹏身后,嘴里还在解释:“镇督,这可不怪我,那家伙气势汹汹地过来,口气那么大,说有什么都督又有什么总管的,我怎想得到他只有这么点人啊。。。”

    “闭嘴吧,回去收拾你——你们也是,我过去跟那边谈谈,不要过来碍事!”

    亲兵们嘻嘻哈哈地答应了,他们也看得清楚,那边只有几个没拿武器的男女。孟镇督武勇盖世,这几个男男女女怎么看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孟聚解下斗铠的头盔,光着头走过去。

    叶迦南穿着一身红色的武官袍,在荒草黄土中亭亭玉立,犹如遍地荒草中长出的一朵鲜艳红花,清丽娇艳一如往昔。看到她,孟聚心头火热,他正激动着呢,一个高瘦的青年不知从哪冒出来,拦住了他:“大都督,留步了!”

    孟聚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我家家主找你有话说,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家主?”孟聚一愣:“叶公爷,他在哪?他也来了吗?”——他心头涌起了一阵失望:倘若叶剑心这顽固家伙也来了,那真是太煞风景了。

    “你不用问,跟我们走就知道了。”

    孟聚不怒反笑,他看了两眼这家伙:满脸的青春痘和唯我独尊的蠢相,大饼脸三角眼勾下巴鹰勾鼻,那脸丑得不用放技能都可以拉仇恨了——这厮倘若在脸上写上“来揍我吧”几个字,那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小子,你很有胆,敢这样跟我说话?看叶小姐份上,我饶你一次,你可得好好珍惜了啊。”

    说罢,孟聚也不理会他,随手把他一拨,继续朝叶迦南走过去——那青年感觉自己面前的是一座巍峨的大山,那股巨力涌来根本无可抗拒,他踉踉跄跄跌了开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得满脸通红。

    他喝道:“孟将军,叶公爷可是给你写过信了!你屡召不至,可是有意藐视咱们叶家吗?”

    孟聚停下了脚步:叶剑心确实是托慕容南给自己带过一封信,但那时听闻叶迦南定亲的消息,自己心神激荡,神情恍惚,待清醒过来时候,那封信已被自己揉得稀烂了,无法辨认。

    说起来,这件事确实是自己不对,但是——孟聚冷笑一声:“既然叶梓君小姐在这里,那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代表叶家说话?滚开,我要跟你主子说话,别挡道了!”

    那年青人一愣,他不知所措,回头冲叶迦南望去,后者心中暗叹,情知部下完全不是这种沙场悍将的对手,再纠缠下去也只能出丑而已。

    “杨先生,请大都督过来吧。”

    叶迦南穿着一身红色的武官袍,腰间系着剑,看到全身斗铠的孟聚走近,她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右手也按在了剑柄上。但她并没有退缩,反而是迎着孟聚跨前一步,扬声道:“来人可是北疆大都督孟聚?”

    孟聚不觉莞尔:当年面对申屠绝,叶迦南吓得腿脚哆嗦都不肯稍露怯色,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丧失记忆了,自己老上司的性子还是这么倔强啊。

    在叶迦南的身后,孟聚看到了柳空琴。这个清雅女子身穿一身黑色的魏军军袍,神情淡雅,一如往昔。他点头,对柳空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柳空琴微微颌首,以微笑回礼。

    穿上斗铠,孟聚比叶迦南要高出一个头来。他屈膝蹲下,与叶迦南四目平视,他温柔地说:“是,我就是孟聚。叶小姐,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以凶悍桀骜闻名的北疆武将对自己态度如此温和,这很让叶迦南意外。她顿时轻松下来了。上次在洛京家中相遇太过短促,她没能把孟聚看得清楚。现在,她终于有机会把他细细打量了。

    这是一个英俊的年青男子,边关的风沙岁月磨砺了他的英气和沧桑。在他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忧郁。当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悲伤而深邃的目光令叶迦南迷醉。看到这目光,她就知道了,面前的年青男人,他定然拥有过超越众生的辉煌,也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与悲伤。当往事如烟云般散去,在他眼中只留下了风轻云淡。

    “大都督,您好。我当然记得您,上次在洛京时候,您到访敝家,那时小女子多有失礼,请您莫要见怪。”

    “叶小姐客气了。那次是我行事孟浪了。公爷身体可安康?”

    “家父很好,大都督有心了。”

    注视着叶迦南,孟聚轻声说:“后来,我听说叶小姐还曾去洛京东陵卫那边找我?”

    提起了这件事,叶迦南粉脸微红。但她并没有羞涩,反而很爽朗地笑道:“那时我很调皮任性,行事多是随意而为的。去找您,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小女孩的胡思乱想罢了。呃,一个很荒唐的念头而已,我以为。。。呃,算了,还是不说了,会让您笑话的。”

    孟聚举起了一只手,微笑着说:“我保证不笑话。”

    但叶迦南不肯说,她咯咯地娇笑着,象一只快活的百灵鸟:“大都督,那只是我的傻念头,对您这样的人来说,真的是个笑话来着,你会觉得无聊的。呵呵,这么久了,没想到您还记得这件小事啊。”

    叶迦南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按理来说,孟聚这样出名凶悍的武将在自己面前,自己该感到很紧张、全身绷紧如临大敌才对。但事实上,自己并没有害怕,反而觉得很放松,就像跟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聊天一般安心。铠斗士魁梧的钢铁身躯就好像一面抵御风雨的墙壁,让她感到安全和倚靠。

    叶迦南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那美丽的笑容让孟聚心神俱醉,恍惚中,他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自己重又回到了曾经渡过的美好时代。

    镇督,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的一颦一笑,对我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啊。

    看着叶迦南语笑嫣然,气质神态与往昔一般无异,孟聚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女孩内在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了。

    虽然明知不妥,孟聚还是忍不住了:“叶小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你曾跟我说过的话,还有我们的。。。那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叶迦南愣了下,她望着孟聚,神情迷惘。过了一阵,她歉意地笑笑:“大都督,说真的,上次在家中第一次见面时候,我就觉得您很熟悉,那种感觉。。。好像我们不但认识,还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般。但我就是记不起来了。我们以前见过吗?在哪里?”

    孟聚心下一凉,他正待继续追问下去,旁边有人干咳一声:“孟大都督,梓君小姐,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孟聚愤怒地转头望去,打断他跟叶迦南说话的是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见到孟聚瞪他,他笑笑,把手中的折扇一收,语气却是毫不退让:“抱歉,孟将军,临来之前,家主有重托,事情比较急,我们还是先出发,路上再谈如何?”

    “出发?去哪里?”

    那文士笑吟吟的:“自然是去见家主了。”

    “叶公爷也来了吗?他在哪?”

    “等到了地头,大都督自然就知道了。大都督,朝廷对您十分倚重,热情款待,将军却是不告而辞,这可不是做客之道啊!”

    孟聚上下打量了那文士一番,冷冷吐出几个字:“关你屁事!”

    笑容僵在那文士脸上,叶迦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柳空琴无动于衷地转过头来,但唇边的一丝涟漪也暴露了她的笑意。

    那文士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正待再说什么,孟聚却已不看他了:“叶小姐,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们的家奴可以随便插口?叶家,真是有规矩啊!”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脸色大变。叶迦南连忙解释:“大都督此言差矣。诸位先生虽然在我们叶家,但他们是我们家的客卿,叶家上下对他们都视若上宾,十分尊重。”

    “吃人供养,受人驱使,无论名字怎么好听,家奴就是家奴,顶多是高级点的奴才罢了。”

    暝觉师们大怒:“闭嘴!粗莽军汉,有几斤蛮力就出言不逊,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小子口气忒大啊!老子想秤秤你的分量,看看你这万人敌是否真是名符其实!”

    “这丘八忒也无礼!小姐,我们还跟他废话什么?拿下算了!”

    柳空琴诧异地望着孟聚,“家奴”二字,可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这般粗鲁无礼,这般咄咄逼人,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儒雅而理智的书生军官孟聚啊!

    恰在这时,孟聚转过头来,他对柳空琴笑笑,笑容中蕴含歉意。柳空琴也看到了孟聚的眼神——并无半分怒意,目光清明而冷静。

    她立即明白过来:孟聚是存心的,他是存心挑衅,就是想跟叶家闹翻好动手——但为什么呢?

    柳空琴心下喟叹,知道这场争斗已是无法避免。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眼波流转地注视着场面的进展。

    柳空琴能想到的,叶迦南还看不出来,她还在苦心劝解:“大都督勿要动怒,我们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北贼未平,大敌仍在,您怎能在这时离开呢?大都督,朝廷对您十分倚重,只要您能回头去相州,家父愿意担保,朝廷绝不会追究这次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叶小姐,公爷的好意,末将心领了。但边境不安,北疆有胡人入寇,我必须立即赶回料理。烦请小姐转告公爷,待处理了那边,末将会尽快回来为朝廷助战的。”

    叶迦南微蹙眉头,眼前的这位年青英俊的北疆大都督令她有种莫名的好感,她是非常不愿意伤害他的。她注视着孟聚,柔声说:“大都督,您真的不能随我回相州吗?就当是我对您的请求,可以吗?”

    凝视着面前女孩的如花容颜,孟聚心绪万千。

    这是叶梓君的请求。

    这终究不是叶迦南的请求。

    倘若真的是你从沉睡中醒来,对我说出这句话——不要说留下来打边军这种区区小事了,就是哪怕赴汤蹈火我也不会拒绝你啊!

    孟聚深吸一口气,沉声说:“叶小姐,恕孟某难以从命。”

    叶迦南再三劝说,孟聚却是只管摇头。这时,那脾气暴躁的杨鹏终于忍不住了,他嚷道:“叶小姐,您苦心相劝,但此人顽冥不化,您不必再为他浪费口舌了!”

    “正该如此!空琴,你陪小姐离开吧,这边留给我们几个料理便是。”

    部下们群情激奋,叶迦南心中暗叹。她缓缓说:“既然您固执己见,大都督,那迦南也别无办法,只好说声得罪了——诸位,动手有些分寸,勿要伤着了大都督。”

    她看着孟聚,眸中眼波流转,心中乱如丝麻。最后,她轻叹一声,转身飘然离去,心头却是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感。

    孟聚伫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眼中蕴含着深深的悲哀,心潮澎湃。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家里更在乎!你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起码得是镇守一方的方面大员吧,否则。。。你就真的一点机会没有了!”

    迦南,现在,我已是大魏朝的北疆一品大都督,朝廷的贵族,手握重兵,举足轻重。当初我们的约定,我历经千辛万苦,沙场拼死,终于做到了承诺。

    迦南,你的期盼,我终于达到了,但你,却没能遵守你的承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念及至此,孟聚胸中激愤,他脱口喊道:“叶小姐!”

    听闻呼声,叶迦南很快地转过身来,喜形于色:“大都督,您改变主意了吗?只要您愿意。。。”

    孟聚打断她:“叶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叶迦南愕然:“啊?大都督,你要求我什么事?”

    “我不叫大都督,我叫孟聚!请您看着我,请您看着我的眼,请您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的人,请您——不要再忘了我!”

    在这一刻,天地消失了。落寞又憔悴的英俊将军伫立于荒草黄沙间,他对美丽的少女深深凝望,目光炽热,身形落寞又孤独。

    叶迦南听不明白孟聚的话,但被这种热烈的情绪感染着,她能感受得到他的悲哀,他的痛苦,他的爱恋和思念,她深深震撼,此时此刻,她只想到了一句话:“情深似海。”

    他在思念着爱人吗?那女子是谁?

    有这样深爱着自己的男人,她真幸福啊!

    但他为何这样看着我?

    难道。。。。。。

    一瞬间,年青的叶家少主心如鹿跳,绯红上脸。她不敢往下想,她很想掩脸跑开,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跑。

    她认真地点头:“孟聚,我答应你,我会记得你,绝不会忘了你——”想了一下,她加上一句话:“——只要我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巨大的悲恸闪电般击中了孟聚,他浑身颤抖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不愿让那夺眶而出的泪水被她看到了,只能侧过脸去,用力朝叶迦南挥着手,示意她快点离开。

    叶迦南低着头,慢慢地走远了去。她对身边的柳空琴说:“空琴,这个大都督孟聚。。。很怪。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他总是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柳空琴淡淡说:“他是个傻子。”

    叶迦南“嗯”了一声,但眉头依然是蹙着的——就在方才下令动手一瞬间,她的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痛了一下,痛得那么真切,那么难受。她忍不住回头望去,日光下,那员黑豹铠斗士依然屹立于荒草黄沙之间,那道炙热的目光始终在跟随着自己。

    叶迦南心乱如麻:“希望,他们不要伤了他才好。”

    ~~~~~~~~~~~~~~~~~~~~~~

    荒草,黄土,几个男人都在目送着叶迦南和柳空琴的背影,直到两个女子走出百步开外,那一身酒气的颓废男才转过身来,他冲孟聚把大拇指一翘:“大都督虽然嘴巴很臭,但光明磊落,是条汉子!”

    孟聚淡淡一笑。他明白他的意思:自己没有趁叶迦南在场的时候动手让对方碍手碍脚,这种做法很光明磊落。

    “阁下怎么称呼?”

    “某家姓韩,族中排行老九,大都督叫我韩九就行。大都督,丑话说前头了,这趟我们听上命差遣,没法讲究江湖好汉的单打独斗,我们可是要占你便宜倚多为胜了。你若觉得不服,不如就此弃手随我们回去算了,大家也不伤和气,如何?”

    “韩先生是个爽快人。不过——”孟聚笑道:“你们只有这么几个人,我这边可是有几百兄弟呢!到时到底谁倚多为胜,那还真说不好啊!”

    韩九昂头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豪迈:“哈哈,大都督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看来终究还是要动手见个真章啊!上命所在,某家得罪了。”

    “不必客气,大家各尽本领,生死有命!”

    话音未落,孟聚已经飞身而起,鬼魅般贴近了韩九,手刀插向他的咽喉——这是沙场拼杀磨练成的厮杀技,干脆利索,一击致命,孟聚能看到韩九眼中的惊恐。

    但这一击未能奏效,孟聚的手都已经摸到了韩九的喉咙了,脑中突然袭来一阵刺痛。他眼前一黑,噗通一声,整个身子都重重地摔在地上了。

    韩九惊魂未定,手摸着喉咙连连倒退,直到此刻,他仍是不敢置信——自己跟孟聚相隔近二十步,他是怎么一瞬间就扑近自己身前的?

    那速度,形如鬼魅!

    杨鹏走过来,恨恨地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孟聚,他骂道:“这厮口气忒大,本事却是稀松。一个心灵冲击都抵受不住,亏他还好意思号称啥第一猛将。。。”

    “小心!”

    “当心,他还没。。。”

    两声惊呼声中,伏在地上的孟聚突然动了。他反手一握,闪电般把杨鹏的脚踝握在手中。后者惊呼一声,想要后退,但好不容易抓住他了,孟聚哪能让他跑了?

    他手腕发力一捏,“格拉”一声脆响,杨鹏的脚踝关节已被捏碎——纵然是瞑觉师也无法抵御这样的剧痛,杨鹏尖声惨叫一声,已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陡然之间,惊变突发,两个暝觉师还没反应过来,孟聚已抓住杨鹏的脚,把他整个人提起像掷石头般砸向左先生。左先生正要酝酿一个心灵冲击波,但杨鹏已经砸来了,他不得不中断了技能,闪身避过,没等他重新发招,孟聚已风一般俯身冲近了!

    看到杨鹏的前车之覆,左先生吓得魂飞魄散:穿着斗铠的孟聚简直就是人间凶器,被他靠近,自己非死即伤。

    他高声嚷道:“老九救我!”

    比起那倒霉的杨鹏,韩九的江湖经验更老道,交手经验更为丰富。危急间,他也来不及使那些复杂的大技能,只能使出一个最简单的“扰敌”——果然,孟聚前冲的身形滞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继续猛冲而前。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耽误,已使得左先生缓过气来了。他急忙对孟聚使出一个致幻术——孟聚眼前一黑,前后左右都出现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左先生,每个人都跟真人一般无异。

    放在一般铠斗士来说,这种情形足以让他惊慌失措了,但对熟知瞑觉师套路的孟聚来说,他压根就不当一回事,不就是一个幻觉嘛!

    孟聚气沉丹田,猛然发力一吼:“给我——破!”

    这声怒吼,蕴含了沙场拼杀历练出的罡烈杀气,犹如晴天霹雳横扫荒野。措手不及之下,两位暝觉师感觉像被人用铁锤猛敲了一记脸面,头晕目眩。

    在孟聚眼前,那些幻影纷纷破灭,只剩下左先生的真身站在原地,摇摇欲坠,口鼻出血——那饱含着杀意的霹雳吼震得他心神激荡,再也无法维持幻术了。

    眼见孟聚冰冷的目光扫来,左先生浑身颤栗。他急呼道:“我拖住他,老九你快出大招——扰敌,震慑!”

    扰敌和震慑都是简单的低阶冥觉技能,可以瞬间出招。眼见孟聚身躯摇晃了一下,左先生心头一喜。但他还来不及高兴,转眼间,孟聚已恢复了正常,重又猛扑过来。

    左先生急忙不停后退,连续急放扰敌,心中叫苦不迭:“扰敌术、震慑术放在别的铠斗士身上,怎么也能让他们昏厥上一刻半会。但孟聚这家伙,扰敌术对他根本无效,震慑也只能制止他一瞬间,转眼间他就能若无其事继续战斗——强大的铠斗士,强大的冥觉抵抗能力,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毫无破绽的怪胎!”

    这时候,左先生已知道,孟聚对那些低阶的冥觉术是近乎免疫的。要想制止他,自己必须放心灵风暴或者心灵冲击波这种中阶瞑术才行。但问题是,中阶暝术施放都是需要时间酝酿的,现在自己被孟聚追得死紧,得不断地施放扰敌来迟缓他,哪有功夫来准备这种大招?

    这时候,左先生才明白过来,叶剑心为什么要派出四名高阶瞑觉师来对付孟聚了:孟聚太强,只有四人联手配合,才能稳操胜券地制服他。但自己没领会公爷的深意,太过轻敌大意了,先把柳空琴给遣走了,杨鹏那头猪又犯了低级错误被废掉了,只剩自己和韩九二人,被逼到了崩溃边缘。

二百五十 天阶

    眼看形势危急,左先生也顾不得脸面了,他急嚷道:“老九,你是死人吗?快动手啊!”

    韩九紧盯着孟聚,手捏印诀,口中喃喃念诵着咒语,但这时,“砰”的一声急响,他后脑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疼得他惨叫一声,那酝酿的大招也被迫中断了。

    韩九又惊又惧:自己竟被无声无息地偷袭了?这是什么暝术?除了叶家,在场的还有其他暝觉师?他摸着头上的痛处,看到手上湿漉漉的,全是血——这时,韩九才醒悟过来:这不是暝觉术,自己被人砸伤脑袋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韩九急忙转身,他看到草丛中不知何时已伏着一名陵卫军士,手上拿着几块碎石。见韩九望来,那军士嚷道:“妖人,再吃我一记!”话音未落,他手一甩,又是一块碎石飞过来,韩九急忙侧头,那石头就擦着他耳鬓飞过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虽然头破血流脑袋剧痛,韩九却是放下心来了:对方只是普通的军士,不是暝觉师。

    那名军士正是王虎。因为误传军情被孟聚臭骂了一通,王虎心中实在不甘。其他官兵都听孟聚的命令在远处等候了,只有他偷偷跟着孟聚过来了。王虎过来,其实也没别的目的,就是想看有没有机会把来传话的那个气焰嚣张的小子——也就是杨鹏——给揍上一顿。

    那家伙傲慢又可恶,还害得自己被镇督臭骂,说不定还要受镇督责罚,王虎把他恨得牙痒痒的。现在发现对方只有几个人,王虎马上觉得来了机会: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反正揍了你老子就回北疆了,有种你来东平找老子麻烦吧!

    这位胡汉混血的铠斗士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说干就干。穿着斗铠不便潜入,他干脆把斗铠给脱掉了,钻进草丛里慢慢地潜了过去,躲在十几步开外的草丛里。他唯一顾忌的是孟聚在场,所以打算等孟聚谈完离开之后,那时他才跳出来动手——虽然对方有四五个人,但在这久经杀戮的军汉眼里,洛京的这些少爷小姐们弱爆了,自己一只手就能把他们打出屎来。

    孟聚与他们的对答,王虎离得远,听得模糊,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得出来,事情起了变化,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僵,最后,这帮人居然想要跟镇督动手!

    躲在草丛里,王虎拼命地捂住嘴,笑得牙都要掉了:这帮人疯了吗?镇督是什么人,这几个狗男女想跟他放对,镇督一个喷嚏就把他们给打死了!这倒也省事了,自己也不用找那杨鹏麻烦了,镇督会收拾他的。

    确实打起来了,但王虎没想到的是,战斗完全不是他想象那样,镇督居然战斗得很吃力。连他这旁观者都看出了,孟聚的动作僵硬又迟缓,经常出现停顿和失误,完全没了往日那行云流水的顺畅和迅猛,甚至还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倒地。

    刚开始时,王虎是害怕孟聚责怪,不敢出去帮忙,但随着战斗进展,他越看越是心惊:这帮人远远就能使人昏厥倒地,这分明使的是妖法!虽然镇督武星下凡,有天生罡气护体,妖人们暂时奈何他不得,但妖人们法术诡异,又是以多为胜,万一镇督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办?

    不行了,哪怕事后挨镇督责罚,现在也必须出手帮他一把!

    因为轻身潜入,王虎没穿斗铠也没带弩箭,他身上只带了一把匕首。他知道这几个妖人厉害,不能正面为敌,偷偷找了块碎石,看了一阵,瞅着了机会:嘿,这大个子妖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念咒呢,没错,就他了!

    眼见偷袭失手,王虎立即高声嚷道:“这里有刺客,要谋害镇督,弟兄们,快——”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普通一声,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

    “自己居然被一个凡人打伤了!”

    韩九脸色铁青,鲜血浸进了他的眼睛,视界里一片通红,他望远处眺望过去——虽然击晕了那名军士,但那呼喝已远远的传开来了,远处的孟聚亲兵已经发现这边的异状了,他们正在朝这边赶来,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铠斗士正在赶来增援。

    与左先生先合力除掉孟聚,还是先对付那些来增援的东平兵将?

    就在这一瞬间,韩九已经下了决心:先干掉孟聚,然后再和左先生联手对付前来增援的孟聚部下。

    主意既定,韩九重又把注意力投回那交手的战场上——相比于这边血淋淋的厮杀,孟聚跟左先生的战斗简直是个笑话。

    战斗模式如下:孟聚冲向左先生,半道上突然停顿,而趁着孟聚停步的时间,左先生急忙跑开几步;孟聚再冲,再次被定身,然后左先生又再次撒腿急跑;孟聚再追,贴近,又被定住了,左先生再次拉开距离。。。

    双方在草地上一逃一追,来回兜着圈子,放在外人眼里,会觉得很好笑:这两个人约好了在玩放水的老鹰抓小鸡游戏吗?只有亲临者才明白这其中的凶险——左先生一个技能放得不及时,被孟聚近了身,那他就必死无疑。

    现在的场面看似僵持,但左先生颓势已现:连续放十几个扰敌,他的精神力还能支持,但他的体力撑不住了——暝觉师之间的战斗,讲究的是攻击犀利、一击必杀。而拥有更强的精神力,才能掌握更强大的暝觉术,所以他们平时都是专注于增进精神力的修炼而忽视其他。

    放在平时,这倒也无妨,铠斗士经不住暝觉师的雷霆一击,所以暝觉师在体力上的这个短板也显不出来。但碰到孟聚这种具备超高冥觉抵抗能力的铠斗士,场面进入僵持以后,文先生就有大麻烦了,这种一边逃跑一边放暝术的放风筝打法太耗体力了,平素养尊处优缺乏锻炼的他实在支持不住。他喘气急得得连求援的话都喊不出来了,只能频频望向韩九,目光中带着焦虑和哀求。

    韩九点头示意明白,他盯着孟聚奔跑的身影,再次急速念着咒语,酝酿着一个精神冲击波,然后瞄准了孟聚的身影,放出去,然后——然后什么也没发生,孟聚照旧在追,左先生依然在逃。

    韩九愕然间,耳边传来了左先生的断断续续的怒喝:“韩九。。。你。。。你这蠢货,你。。。你这招朝。。。朝哪边放的。。。你砸到。。。我了。。。”

    韩九愕然,定睛一看——糟了!不知怎么回事,自己那个冲击波竟朝左先生放过去了!好在左先生冥觉防护厉害,一个中阶暝术倒没给他造成多大的麻烦,只是步子顿了一下,被孟聚逼近了一点,他吓得连放两个扰敌术定住孟聚,再次气喘嘘嘘地逃脱,边跑边嚷:“韩。。。九。。。你。。。你想害死我啊。。。。”

    韩九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自个明明是瞄准孟聚放的招,怎么一晃眼,那位置上的人就变成左先生了?难道是鲜血流淌到眼里,模糊了自己的视野,把这两个人搞混了?但即使看花眼了,自己也不该犯这样的低级失误啊!

    时间紧迫,韩九也没时间细想了,他忍着头上的剧痛,第三次准备精神冲击波——但已经来不及了,“嗖嗖嗖飕”几声尖锐的破风声响起,几根急速飞过的弩箭划过他身周,再次将他的咒语打断。

    斗铠全速急驰,两百步距离不过转瞬即至,第一批冲来救援的铠斗士眼见这边的打斗,已经朝他放箭了,韩九心下暗叹,情知已无法在援兵赶到前拿下孟聚了。

    他冲左先生喝道:“我挡住他们,你拖住孟聚,呼叫柳空琴帮忙!”

    说罢,韩九转身迎着铠斗士们冲去,他张开双臂,一身宽大的衣裳无风自动,那宽大的袖子象翅膀般鼓起,在风中呼呼作响,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径直迎着铠斗士们飞去。

    光天白日之下,这魁梧汉子居然离地飞了起来,这场景实在诡异,凡是在场眼见的铠斗士都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是个妖人,射死他!”

    不用指挥官命令了,铠斗士们纷纷抬起手上的斗铠弩,向韩九攒射而去。但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射来的箭矢在飞入韩九身周时候,统统失去了力道,象雨点一般纷纷落地。

    看到这一幕,李赤眉脸都白了。身为边军的高级将领,他也是见识过一些暝觉师的,但能把精神力量外放形成实质的保护罩,使得刀枪不入——这样恐怖的冥觉力量简直骇人听闻,相比之下,他以前认识的那些暝觉师简直就跟玩泥巴的小孩一样。

    “这厮搞不好是天阶暝觉师——啊,不好!”李赤眉大声嚷道:“大伙快散开!”

    已经迟了,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飓风卷过,铠斗士们如野草般纷纷倒地,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呻吟或者昏厥的士兵,就连李赤眉本人都未能逃脱,他被一个精神风暴波及,当场昏厥。

    这时,第二批五十多名增援的铠斗士也赶到了,但他们的命运并不比先行者好多少。韩九又一个精神风暴放过来,那效果是立竿见影的,铠斗士们纷纷倒地昏厥,只剩一个人还能勉强站着,但那身形也是摇摇欲坠的。

    齐鹏管领忍受住脑中频频袭来的眩晕感,一手拄着佰刀半跪在地上,他嘶声裂肺地喊道:“有妖人!不要近他身,散开放箭射死他,快救~~”一句话没说完,他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身体也软倒下来,那手却是依然死死抓住佰刀的刀柄,昏而不倒。

    眼看前边的百来名铠斗士都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后续赶来的兵马都纷纷停住了脚步,军官大声吆喝:“散开来,散开来!妖人妖法厉害,不要靠近他,用箭射死他!”

    东陵卫兵马已尽量远离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没能逃脱暝觉术的轰击。韩九已经进入了状态,他全力开动,飞速施法,各种大范围杀伤的冥觉法术频频放出,每时每刻,都有铠斗士在惨叫着不支倒地。而且以韩九为中心,那杀伤范围还在越扩越大,铠斗士们被逼得站立不住,步步后退,呼声此起彼伏:“徐头,吴队也倒下了。。。啊,张队也不行了。。。”

    “将军,我们有大半人都中邪了。妖人法术厉害得很,我们根本近不了身!怎么办!”

    “快回城里找只黑狗宰了,拿血来淋他——啊,我头晕。。。救命。。。”

    看着被逼得狼狈后撤的铠斗士们,再看看地上躺满一地的人体,韩九满意地嘘出一口气:以一当百,所向披靡,这才是天阶暝觉师该有的力量和表现。孟聚那个怪胎太变态了,碰上他,自己连信心都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在这帮普通铠斗士身上找回了自信。

    “韩先生真厉害,当者披靡——你该到以神铸型的天阶层次了吧?”

    身后传来了悠悠的赞扬声,韩九下意识地谦逊道:“哪里,某家学艺不精,才只是。。。”

    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了,僵硬地、慢慢地回过身来——孟聚正站在他身后,笑吟吟的,手上还抓着左先生的脖子——后者已烂泥般瘫成一团,四肢无力地垂下。

    孟聚把左先生的身体放在草地上平躺着。他问韩九:“韩先生,还要继续动手吗?”

    韩九蹙着眉,他看着四面八方围过来的东陵卫铠斗士,再看着眼前距离自己不到三米远的孟聚——他从腰囊中摸出了酒壶,咕噜咕噜长喝一口,打了个酒嗝,摇着头道:“不必了,单打独斗,某家不是你对手,某认输。大都督,能问你个事吗?”

    “韩先生请说。”

    “方才我那个放错的精神冲击波——是否大都督你给我动了手脚?你到底怎么办到的?”

    胜负已分,可韩九输得实在不服气。这一仗打得太窝囊,杨鹏和左先生的表现低劣就不说了,连自己都犯下了低级的错误,居然把左先生看成了孟聚。韩九想起想去,觉得只有一个解释:自己肯定是中了致幻术了,否则不可能错得这么离谱。只是在场又没有其他暝觉师,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他想来想去,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在场唯一可能放这个致幻术的,只有孟聚本人了。只是,高阶暝觉师都具备强大的冥觉防护,不可能轻易被别人扰乱知觉,孟聚到底是如何致幻自己的呢?这一点,韩九始终想不明白。

    孟聚笑笑,没说话。他当然不会告诉韩九,自己是趁着他被石头砸破头、心慌意乱的那一刻趁机扰乱了他的五识——天阶暝觉师的冥觉抵抗力实在强悍,倘若没有王虎帮忙,自己是没办法侵入他识海的。

    孟聚虽然没回答,韩九也猜到几分了。盯着孟聚看了好一阵,他的目光很复杂,像是在惊叹,又像是艳羡。最后,他长叹一声道:“自古相传,每次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时,斗暝双修都会应命而生。这次大魏朝的战乱中,大都督你跻身其中,搅动风云,逆转战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风头之劲,一时无双——某家真是太笨了,早该想到的,这一次斗暝双修若不是你,还能是谁?

    这么说,我们三个暝觉师是输给了一个斗暝双修,这倒也不算很丢脸啊。”

    对于韩九的猜测,孟聚的反应依然是淡淡一笑——现在北魏朝廷衰弱,孟聚这地方军阀也是实力丰满,羽翼已成,他也不象以前那么忌讳别人猜出他斗暝双修的身份了。只是这种事,自己也不必主动承认,就让他们猜去吧!

    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风声传出去,还能增加自己的人望和知名度呢!

    “大都督,这趟差事,我们认输了。请大都督把左先生和杨先生交还我们吧,我们这就离开,不会再来打扰大都督了。”

    孟聚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打输了拍拍屁股就走人?韩先生,你真是爱说笑话了。”

    孟聚的身体突然晃了下,但又马上出现在原地,仿佛根本没动过,韩九都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但马上,他知道这不是错觉了,他的胸腹间受了重重一击,那阵撕心裂肺的的剧痛瞬间控制了他,他疼得站不直身子了,倒在地上卷曲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呕吐着胆汁。

    韩九努力抬起头来,吃力地说道:“大都督,你。。。你真要跟我们叶家。。。彻底为敌吗?”

    孟聚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但那冷酷而不带情感的一眼,已让韩九彻底绝望了——这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他能感觉到,几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整个人捆了起来,捆得密密实实,有人往他嘴里塞了布条,绑死了他的嘴,有人拿头罩把他的脑袋罩了起来,眼前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惊恐中,他听到了孟聚的喝声:“把他们几个,统统这样绑起来!多捆两根绳子——等下回了县衙,你们找县令要几副三十斤的大枷,借几辆囚车,把他们统统装进去,严加看押!”

    “镇督,那边还有两个女的,是跟这几个妖人一块过来的。”

    “那两个女的,我去会会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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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升到了天空正中,雾气已经散去了。天气晴朗无云,天空蓝得象水洗过一般,黄色的荒野,黄褐色的官道,大地尽头的群山轮廓,空旷的原野有一种沁人心扉的美。

    柳空琴收回了眺望远处的目光,她说:“小姐,左先生他们失手了,已经被东陵卫捉拿了。”她的口气是轻描淡写的,完全不似在谈论如此严重的问题。

    自从回来以后,叶迦南一直处于精神恍惚中,一直望着原野出神,淡眉轻蹙。听到柳空琴的话,她没反应过来:“空琴,你说什么?”

    柳空琴平和地把话重复了一遍:“小姐,左先生他们已经失手,被东陵卫擒拿了。”

    叶迦南“呀”了一声,她脱口而出:“这该不会搞错了吧?左先生他们,可是很厉害的啊!”

    柳空琴摇头不语。叶迦南才记起来,眼前的人还是位天阶暝觉师——暝觉师之间彼此可以心灵感应的。

    叶迦南茫然,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方才,她一直在担心左先生他们会不会伤着了孟聚。对那位见面不多、几乎可以称为陌生人的北疆重将,她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亲近感,一直在为他担忧。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担心的对象,竟能一举击败三位高阶暝觉师的联手。

    “韩先生他们,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会失手了?”

    “杨先生犯下了低级错误,刚开始就被孟将军废掉了;左先生与孟将军打成了僵持,而韩先生则被孟将军的部下拖住了,最后,左先生先被孟将军击败,韩先生孤木难支,也只能停手了。

    小姐,文先生和韩先生都认为,孟将军很强,非常强,他能免疫所有低阶暝术,速度奇快,可以称为暝觉师的克星,他们都建议我们叶家一定要想办法。。。采取必要措施,否则将来他对我们的威胁太大了。”

    “暝觉师的克星?孟将军真有这么厉害吗?几位先生还说了什么吗?”

    柳空琴犹豫了下,淡淡说:“左先生已经失去知觉了。韩九给我传话,孟聚将军和他的部下正朝我们这边过来,很快就要到了。”在刚才的打斗过程中,左同和韩九一直在不停地向她求援,要她过去增援,但她一直没有回应。这件事,柳空琴隐瞒了没有说。

    听到孟聚正在过来的消息,叶迦南有点茫然:“大都督要过来?空琴,那我们怎么办?”

    看一眼叶迦南,柳空琴微微叹息——虽然外表上一模一样,但千金小姐的叶迦南毕竟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东陵卫叶镇督,她不具备那种坚强的内在。局面超出了预料,她就惊慌、不知所措起来。

    “叶小姐不必担心。我们与孟将军以前颇有渊源,孟将军对您也颇有好感,虽然现在任务失败了,但只要您对他多多安抚。。。他绝不会对您不利的。何况,左先生、韩先生他们都落在东陵卫手上,我们不能弃他们而去。跟孟将军交涉放人的事,恐怕还得劳驾小姐您亲自出马了——啊,他已经来了。”

    远处已经出现了孟聚的身影,那个穿斗铠的年青将军踏着碧草黄沙接近,速度之快像是在草地上滑行一般,步履间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在离她们数步开外,孟聚停住了脚步,他微笑着招呼道:“叶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呃,孟将军,你好。这个。。。”

    叶迦南嗫嚅着,她不知该怎么说好:自己主动挑起了战斗,现在又来求对方放人?这未免太无耻了吧?世家豪门子弟的骄傲,让她实在无法做出这种惹人耻笑的事来。

    反倒是旁边的柳空琴耐不住,她问:“孟将军,左先生、韩先生他们三个,可有性命危险吗?”

    “请放心,几位先生都只是皮肉伤而已——就是那位杨先生,今后走路怕是不怎么方便了。不过,几位先生性命都是无忧的。”

    叶迦南松了口气。这是她第一次出来独立办差。差事办砸倒还无所谓,但高阶暝觉师是叶家最重要的财产,一次损失了三名高阶暝觉师,她回去还真不知道怎么跟父亲交代了。

    她鼓足了勇气,轻声说:“孟大都督,这次的冲突,错在我。小女子不识大都督威严,轻率冒犯——下达命令的人是小女子,左先生他们只是执行我的命令而已,还请您宽宏大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计较。”

    说话的时候,叶迦南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面红耳赤。

    “好说好说,既然叶小姐您说话了——我素来敬仰叶公爷,叶家以前对我也颇有恩惠。一场小小误会而已,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的。几位先生,到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交还叶家的。”

    听孟聚这么说,叶迦南松了口气:“大都督宽宏海量,小女子感激不尽。大都督的这番恩情,叶家定会铭记在心。”

    “叶小姐不必客气,只是有一件事,我这边也是深以为忧。我即使释放了几位先生,但他们受伤颇重,一时半会怕是恢复不了战力了。。。”

    生怕孟聚改口反悔,叶迦南连忙解释:“几位先生的伤势,我们叶家自然会照料的,大都督不必担心。”

    “呵呵,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叶小姐您啊!”

    “我?”叶迦南感到莫名其妙:“小女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今时势颇不太平,战乱不休,各地都颇不安宁,盗贼匪帮多如牛毛,流寇层出不穷。此去相州大营路途遥远,叶小姐和柳姑娘都是丽质女子,身边没有可靠的战力护送,我很不放心。让二位佳丽干冒刀兵之险孤身返程,这事——万万不可!可是我部也正在北归,一时也无暇护送二位回家。。。”

    孟聚踌躇着,显得很为难的样子,叶迦南还在莫名其妙,但熟知内情的柳空琴却是早已看破了他的作态,心下雪亮:难怪孟聚方才如此咄咄逼人,把暝觉师们称为“家奴”,用意就在于此了。他分明早就想挑衅动手了——护卫叶迦南的暝觉师们不除掉,孟聚怎能把叶迦南掳去北疆?

    这场战斗,就算叶家不主动挑起,孟聚也会主动找机会挑衅开打的——可怜的是单纯的叶迦南啊,方才她还真的为孟聚担心,她压根没想到,对方其实早不怀好意、蓄谋在心了。

    对这家伙的龌蹉用心洞若观火,柳空琴冷笑道:“大都督莫不是想请叶小姐随你一道回东平吧?”

    柳空琴秀目中饱含轻蔑和鄙视,孟聚被看得老脸通红。好在做这件事之前,他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了,马上厚着脸皮往下说:“啊,柳姑娘这提议真是妙,我怎么没想到呢?就这样定了吧,叶小姐请随我军一同前往北疆东平,我部有五百斗铠三千战兵,足以能保证叶小姐您在路途上的安全。

    小姐勿要担心,回东平以后,我会修书一封给公爷,待叶公爷派来可靠人手前来接应,那时,叶小姐自然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叶迦南听得目瞪口呆——自己为留客而来,现在不但留不住客,连自己都要被这位孟大都督带走了?

    “大都督的关心和美意,小女子谢过了。但实不相瞒,除了几位先生以外,我随行而来的,还有不少叶家的武士。他们就在左近,有他们在,足以保护我们道上的安全,不必劳烦大都督费心了。”

    “叶小姐不可大意啊!当今时局纷乱,盗贼匪帮多如牛毛,没有大队人马随行,光靠几个家丁,怕是难以保证二位佳人的安全。这事,叶小姐您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您可是为了我才过来的,倘若让您在道上出了意外,我可怎么跟公爷交代?这岂不是我害了小姐您?所以,作为叶家的朋友,这件事,我是绝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孟聚满嘴胡说八道,自己都觉得虚伪无比。不过现在可不是顾面子的时候了,不要脸才是王道。叶家敢这么托大,派几个暝觉师就敢把叶迦南送到自己面前了,自己再客气的话——沈家那小妮说的什么?天赐弗受,必受其咎!

    孟聚下了决心,不管如何艰难,被骂恬不知耻也好,卑鄙好色也好,哪怕万人唾骂,自己也定然要把叶迦南带走。这样做虽然卑鄙,但总比自己放她离开,她嫁给慕容南或者慕容毅之后,却突然万一恢复了和自己的记忆,那时岂不更加悲剧?

    上天已经从自己手上夺走了他一次,自己决不允许第二次失去她。

    看着叶迦南很认真地和孟聚争论道上安全与否的问题,柳空琴不由叹了口气:叶小姐实在也太过天真了——这位孟大都督只是需要个抢人的借口罢了,你跟他争这个有意义吗?

    “大都督,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说罢,也不等孟聚答话,柳空琴自顾地转身走开了,在十几步外等候着,漠然地望着孟聚。

    孟聚愣了下,对叶迦南说声失陪,也跟着过去了。

    “柳姑娘,你找我。。。”

    “孟将军,你想掳叶小姐去北疆?”

    柳空琴开门见山地把事说白了,孟聚顿时大感尴尬。不知为何,他敢对叶迦南这么满口胡诌,但对上柳空琴,他却不敢同样乱来。柳空琴那清雅而冰冷的目光,象能穿透他内心的箭一般,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柳姑娘,你这样说实在太难听了——呃,算了吧,没错,我确实诚心想请叶小姐回东平。”

    柳空琴眼波流转,深深凝视着孟聚,那眼神很复杂,有鄙夷,有惋惜,有同情,有轻蔑,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看到昔日的好朋友沦落成街头乞丐一般,这目光深深地刺痛了孟聚。

    “孟将军,您是堂堂好男儿,顶天立地的英雄,行事应光明磊落。你爱慕叶家小姐,这不是丢人的事。以您今日的地位,您已经有资格向叶公爷提亲了。以您今日的地位、实力,叶公爷对您又很看重,只要您拿出诚意来,并不是没有机会的。到时候,您将叶小姐明媒正娶地娶回家中,皆大欢喜,这不是更好吗?何必使这种龌蹉又——”

    柳空琴粉脸微红,那个词不雅,她实在不愿在口中说出:“——的手段,强掳叶小姐回去?这样做,既有损叶小姐的清白名节,也有损您英雄豪杰的声誉,更破坏了您跟叶家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孟将军您的英明,应当知道其中的利弊。”

    柳空琴一番话入情入理,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孟聚也不禁踌躇。但想到自己的对手是慕容毅——这可是要家世有家世、要实力有实力的皇族俊彦,大魏朝未来的皇帝啊。自己虽然在北疆那边也算创下了一番事业,算是个人物了,但相比慕容毅这样的高富帅,自己这北疆王照旧是大号屌丝。

    至于柳空琴说到以诚意去打动叶公爷,孟聚只当她是开玩笑——为了抢叶迦南,慕容毅连自己老婆都杀了,这诚意怕不甩自己几条街去?大家都公平竞争去提亲的话,叶剑心那奸人哪只眼睛会瞄自己?

    想到这里,孟聚更加坚定了抢亲的决心。他说:“柳姑娘,那些世俗凡间人等的看法,我现在也没法顾及太多了。我与迦南以前的事,你该是知道的——你不该阻碍我们。”

    “孟将军,你搞错了,我并没有阻碍你们,我阻碍的只是你——倘若叶小姐真愿意跟你走,那我也决计不会反对。”

    “这个,柳姑娘,你是清楚的,迦南现在暂时把我给忘了。。。”

    柳空琴淡淡一笑:“没错,你和‘过去’的叶小姐之间的事,我是清楚的。”在“过去”两个字上,她加重了读音来强调,孟聚顿时语塞。

    “孟将军,我知道,您以前在东平时候,曾与叶小姐。。。这个,但你也该知道,那位叶小姐,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的这位叶小姐,她对你一无所知——你怎能把那段感情强加在她身上呢?”

    “不对吧?柳姑娘,这可是您亲口跟我说过的,过去叶镇督的很多习性和细节,这位叶小姐都保留了,那将来有朝一日,说不定她还能恢复记忆呢?”

    柳空琴淡淡道:“暝觉之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将来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叶小姐能记起那些旧回忆来。不过现在来说,只要她不愿意跟你走的话——孟将军,我的职责是护卫叶小姐,绝不能允许有人强迫她的意愿,逼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所以,将军,请您勿要让我为难吧。”

    柳空琴淡淡道:“暝觉之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将来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叶小姐能记起那些事,不过现在来说,只要她不愿意跟你走的话——孟将军,我的职责是护卫叶小姐,绝不允许有人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所以,将军,请您勿要让我为难。”

    孟聚注视柳空琴良久,最后黯然长叹——倘若有可能,他是很不情愿与柳空琴为敌的。这个气质淡雅、坚强独立的秀丽女子,就像夏夜里的玉兰一般芬芳而清灵,孟聚一直对她抱有很高的敬意。但这件事上,自己有自己的追求,柳空琴也有她的坚持,当两条道路发生交叉的时候,碰撞就是不可避免了。

    “柳姑娘,这件事,不但关系我,也关系迦南一生的幸福。为了她,我委实无法退让——所以,只好得罪了。”

    话音未落,孟聚已出手,右手闪电般抓向柳空琴的肩膀——因为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孟聚深知柳空琴实力超群,比先前自己对付的那三位暝觉师都要强得多。她一旦全力发动,就算把自己的部下全填上都未必冲得破她的防御圈。要对付暝觉师,决计不能让他开动起来,只能是以快打快。

    两人近在咫尺之间,孟聚又是突然出手,他相信,柳空琴决计躲不过这一记的。考虑到暝觉师的体质弱,孟聚出手其实已经留了分寸,电闪雷鸣间,他的手已经抓住了柳空琴的肩头——啊,不对,是猛然戳进了柳空琴的肩膀里!

    刚触及柳空琴的身体,孟聚立即察觉了异状——那感觉像是戳进了空气里一般,完全感觉不到阻力!

    柳空琴低头淡淡看了下孟聚插在自己肩上的手,对孟聚的这记偷袭,她并不显得如何愤怒,反而对孟聚笑了笑,那笑容颇为意味深长。

    孟聚大骇,他下意识地把手抽出,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柳空琴整个人泡沫般破灭了,在原地消失无踪。

    “幻觉!”

    孟聚立即意识到,自己中暗算了——自己想着偷袭柳空琴,没想到对方也没闲着,就在方才跟自己谈话的过程中,她已不知不觉地给自己下了致幻冥觉,用一个幻影代替了她的真身,还跟自己对话了那么久。

    相比于左先生那种破绽百出的致幻术,柳空琴的手法精妙得太多,润物细无声,在整个施法过程里,自己竟是丝毫没察觉异状——不对,柳空琴的冥觉并不仅仅如此,她并不止制造了一个幻影!

    孟聚这才发现了异状:不但柳空琴不知所向了,方才叶迦南站立的地方,现在已同样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张望四周,只见碧空如洗,草海起伏,但却没有半点声音——连空中飞过的鸟儿鸣啾声、荒草的沙沙声都消失了,目光所及,一片寂静。

    “自己是在幻觉中?这是障眼法!”

    对如何破解暝觉师的致幻术,孟聚早已轻车熟路了。他屏息静气,潜运真气,猛然间,丹田发力,喷出一声怒吼:“给我——破!”

    蕴含真气的吼声霹雳如雷,在原野上远远地传了开去——什么也没发生,自己照旧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叶迦南和柳空琴照旧不见踪影,天空碧蓝,荒草连绵起伏,眼见的世界和平又安宁。

    孟聚愣了一阵,他转身向回走,一边走一边呼喊:“虎子,浩杰!你们在哪?”他一路奔过去,回到了刚才的地方,张目望去,却是不见半个人影——方才还在这里的数百名铠斗士,此刻已经全部不见了,只剩空荡荡的官道,顺风摇摆的荒草。

    刺骨的寒意陡然从孟聚心中升起,这表面上毫无异状的世界,才是最大的恐怖。他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幻觉中,还是处在真实的世界里——不,毫无疑问了,这肯定是幻觉中的世界,柳空琴本事再大,她也没办法把自己的部下都给变没了。

    但问题是,自己怎样才能从这个幻觉中挣脱出来。呃,一个人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他怎样才能从梦里醒过来?

    理智告诉孟聚,世上不可能存在完美无缺的冥觉术。那些能瞬发的冥觉术一般威力小,而威力大的冥觉则需要比较长的准备时间。而柳空琴的冥觉术,能在自己毫不知觉的情形下把自己拖入了幻觉世界,而这个幻觉又如此逼真、甚至能让自己这个半调子的暝觉师都无法挣脱,那这个冥觉术肯定存在某个巨大的缺陷——但孟聚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这个缺陷。

    “该怎么办?”

    孟聚茫然,他下意识地顺着官道前进,又走回了祁峰县城里——城门洞开,白花花的日头照耀下,县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他在街上茫然地走着,看着散落在道边的菜摊子、敞开大门的米铺、悬挂着五色招牌的布行、酒旗招展的酒楼、洞开大门的县衙。。。

    一个人都没有,那种诡异的空旷和寂静让孟聚毛骨悚然。他转身奔出了县城,跑回到荒野上,又回到了柳空琴跟自己谈话的地方,他在附近来回梭巡——孟聚都不知道该找些什么,但他觉得,在事情发生的地方,应该有些东西对自己脱离幻觉有帮助的。

    太阳从头顶正中慢慢西移,最后落到了西边的地平线上,灿烂的红霞铺满了西边的天际。饥疲交加的孟聚望着鲜红的太阳,眼中满是绝望。

    对着那辽阔空旷的原野,孟聚突然爆发了,他愤怒地喊道:“啊~~柳空琴,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啊!啊~~”那嘶声裂肺的痛苦嘶喊,在辽远的荒野上远远地传开,引回了阵阵回音。他一直喊,一直叫,直到自己喉咙沙哑,再说不出话来。

    夕阳西下,孟聚的耐性也消耗殆尽了,他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为了从这幻境中脱离,他使尽浑身解数,他用冥觉醒脑,运真气爆发,甚至连拿头撞地、割腕自残来刺激肉体——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这寂静的世界无视他所有的尝试。

    孟聚精疲力竭地倒在荒草中,又累又饿。他仰面朝天,最后一线落日余晖射在他脸上,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幻觉困住了,永远也醒不来了?”

    疲惫中,他的眼皮渐渐沉重,视野渐渐模糊,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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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慢慢从黑暗的深渊中浮起,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亮,于是朝那光亮而去,于是意识渐渐清醒,恢复。。。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记忆。

    我是孟聚。。。我是东陵卫的镇督。。。我是。。。

    脑子里昏昏沉沉,眼皮沉得象是有千斤的重锁压着,连睁开眼都成了困难。孟聚努力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他朦胧看到了头上的睡床纱笼罩顶,雅致的淡红壁柜,镂空雕的书架上摆满了各式书籍——这是一间很有书香气息的睡房,布置得典雅大方,显然是富贵人家。

    房间的窗户开着,和煦的日光从那里照进来,一个白衣的书生正在窗前的书桌前写字,孟聚只能看到那书生的背脊,笔直挺拔,英气十足。

    孟聚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听到他的声音,那书生从书桌前站起身,转过身来,他英俊的脸上神情淡淡的:“孟聚,你可是醒过来了?”

    看到来人,孟聚顿时全身冰凉:眼前的人,正是叶家家主叶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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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十一 叶家

    “黄粱?”孟聚念着这个词,心中若有所感。

    “末将败军之将,也没资格评论什么了。但柳姑娘造诣非凡,这一招,在下败得心服口服——不知这是哪位瞑觉大师首创的绝艺呢?”[]

    叶剑心表情有些古怪,他说:“创造‘黄粱’的这位暝觉师,大都督你是决计不会听过的——她叫黄二妞。”

    “呃,这个名字倒是颇为古朴。这位黄大师。。。”

    “她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一个刚入门的冥觉学徒而已——说起来,她的瞑觉等级比孟大都督您还要低上一些。”

    “那,这位黄先生。。。”

    “她也当不得先生的称号,她只是个七岁的女娃子而已,是我们大厨黄麻子的女儿,不过刚踏入冥觉之道的入门罢了。”

    说罢,叶剑心饶有兴趣地望着孟聚:“大都督,你想说什么呢?”

    孟聚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想找块豆腐来一头撞死——叶剑心,你不带这么欺负人吧?

    老子被你们打败了,老子认栽服输,顺便吹捧下你们叶家的瞑觉术果然大大的厉害,暗示老子其实也是很厉害的,不过强中更有强中手,老子输得也不冤枉啊——这样一来,不是你好我也好了,大家都有面子?

    你非要把事情掰开来,非要告诉老子,其实你只是输给一个大厨的女儿,哦,那小妞今年还七岁不到——还能有更恶心人的事吗?你是不是想逼得老子拉泡尿淹死自己才甘心?

    黄姑娘天颖聪慧,“黄粱”暝术大有奥妙,深得瞑觉精要。。。”

    “大都督过奖了。黄粱这个暝术,其实是个无用的废招来着。”

    孟聚恨恨地望叶剑心一眼,眼中满是怨恨——“黄粱”是废招。那被废招打败的自己算什么?算了,老子不说了。让你姓叶的自己吹去吧!

    “黄粱暝术毫无征兆,一旦陷入便无法挣脱,直到精神力被耗尽失去意识,确实很厉害。但它也有缺陷:施法距离太近了,必须在三步以内,还需要半刻钟的时间来准备——这倒也罢了,但它还有一个更大的缺陷,使得这招压根就成了废招。”

    叶剑心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很简单的一件事,在他口中就变得曲折动人起来。很能吊人胃口,孟聚不禁出声追问:“什么缺陷呢?”

    “要施展黄粱暝术,施法者对目标绝不能心怀恶念——不能存有任何对他不利的念头,任何杀意、伤害、仇恨、憎恶对方的想法都不能存在。否则。这招是施展不成功的。

    搞清楚了这个以后,我们就放弃了对黄粱暝术的研究了,这压根是个废招。这暝术。最大的用途,怕是只能给小孩子玩捉mi藏游戏上了——这也是黄二妞发明这个暝术的本意。”

    看着目瞪口呆的孟聚,叶剑心笑道:“要论战斗瞑觉,韩九和杨鹏其实都在柳空琴之上,尤其是韩九,他可是我们这一代第一个达到天阶层次的高手。没想到他们都败在镇督你手上。反倒是柳空琴靠一个废招把大都督给击倒,这可真是天意啊!”

    叶剑心微笑着。神情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孟聚扯动嘴角,跟着干干地笑起来——

    叶剑心今天太多话了,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在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孟聚心中恨恨:不就是拿一个废招赢了自己这个万人敌吗?看他得瑟成这副样子啊——好吧,如果是自己拿副235吃了别人的豹子,估计自己也会见人就说,吹上一辈子的。

    孟聚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只觉得身躯酸软无力,浑身肌肉酸疼。他望着窗外的庭院,阳光明媚,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一派安静祥和的情景。

    “叶公爷。。。我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扶遂县,我们家的一处庄园,很安全,大都督你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是扶遂而不是洛京,孟聚微微松了口气。刚干出企图强抢人家未婚妻的事,他可是不好意思见慕容毅了——不过,企图抢人家女儿又被人家老爹抓个正着,这好像也光彩不到哪去。

    好在叶剑心并没有提起孟聚最担心的话题,他只是问起孟聚的身体——头可还在疼?身上可有哪些地方不舒服的吗?

    “其他的倒也没啥,就是脑袋晕沉,看东西模糊——其他的,一切正常。”

    “这很正常,精神力消耗过度都会出现这个状况。不必担心,休养一两天就能康复了。”

    “请问公爷,我昏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大都督失手以后,柳空琴救回了韩九他们,然后和小女一起带着大都督回来了。到今天为止,大都督昏睡五天了——具体情形,我没问得太细,不过大都督放心吧,空琴跟我说过,贵部无人死伤。”

    叶剑心说得轻描淡写,但孟聚能想象得出,为了救回自己,自己部下与柳空琴肯定有一场恶斗的。

    看着孟聚yu言又止的担心样子,叶剑心站起身:“大都督且先安心歇息吧,好好休养——都很好,你不必担心。回头待你有精神些,我再来与你详谈吧。”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门外有人为他开了门,叶家主人昂着头出去了,ting拔又傲气。

    孟聚叹了口气,躺回chuáng上把柔软的丝绸被子往头上一盖,真的安心睡觉了——叶剑心强调这里“很安全”,这个言下之意,他还是明白的。

    孟聚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落黄昏时候,落日余晖洒满了窗台和书桌。

    这次醒过来,孟聚感到比上次好多了,深沉的睡眠补充了他的精力,脑袋不再晕沉,活力重又回到他的身躯里。

    孟聚从chuáng上爬起来áng前的椅子上搁着一身书生袍、ku子和鞋,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孟聚拿起衣裳看了下。都是崭新的绸衣,用檀香熏过,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孟聚换上了新衣裳、新鞋袜,顿感一身清爽。房门虚掩着没锁,他一推就开了,带着草木和阳光芬芳气息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心旷神怡。

    孟聚的住处坐落在一个庄园中,门前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绿荫道,道旁栽满了不知名的小树。树上开着蛋黄sè的小花朵。

    日头已经西斜,苍穹变成了淡紫sè,黄昏的光线开始染上紫sè和堇sè,象炫丽的猫眼石那样变化着sè彩。于是那树木和绿叶也跟着光线一同变幻着颜sè。

    顺着青石板的小路。孟聚一路前行。道上,他也碰到不少人,三三两两的男女在道上悠闲地漫步着。轻声细语地谈论着,那些宽袍大袖的男女有高有矮,有老有少,看做派和神情,他们并不是叶家的佣仆,见到孟聚这生面孔。他们只是淡淡地望一眼,没人上来盘问。也没人阻拦孟聚的去路。

    黄昏的寂静笼罩着这些人,这些不知名的树林和整个的花园,这种寂静令孟聚有所感触,感受着那宁谧又安详的气氛,眼前的情形让他想起了前世黄昏时候的大学校园。

    顺着这林荫小道走了一段,孟聚看到了徐伯。

    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仆人偻着身体站在道边,就像一棵苍老的松柏。他冲着孟聚温和地微笑着,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在那笑容里,孟聚并没有感受到敌意,有的只是慈祥与平和。

    “徐伯,好久不见了。”

    “老奴给孟公子请安。公子身子可好些了吗?晚上天气凉,公子可要多穿衣裳啊。”

    “我好多了,谢谢徐伯费心了。叶公爷在哪呢?我想求见他。”

    “公子来得正是时候了,少爷正在自己打谱呢。老奴领公子过去吧。”

    天sè才黄昏呢,徐伯的手上却已提着一盏灯笼了。他在前面走着,孟聚跟在身后,一路看着那悠悠晃晃的灯笼,心情却是是出于意料的轻松。

    直觉告诉他,叶剑心抓他回来,对他并无恶意。

    顺着林荫小路穿过一片树林,孟聚的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是个低矮的小山坡,山头有一座小亭子。叶剑心便在那亭子中央,他正坐在一张席子上,对案前的一盘围棋在凝神思考着。听到孟聚的声音,他抬头望了一下,又低头去看棋谱了。

    “孟聚参见公爷。”

    叶剑心依然盯着棋盘,手指很有节奏地敲着棋案:“大都督免礼,请坐吧。大都督对弈道也有研究吗?”

    “抱歉了,公爷,末将对此一窍不通。”

    “那就很可惜了。大都督该学学的,黑白弈道到了高深之处,与兵法搏杀颇有相通之处。学了这个,相信对大都督的用兵造诣会有所增益的。”

    倘若不是说这句话的人是叶剑心,孟聚真的要笑出声了。

    下围棋跟兵法相似,这是他听到最荒谬的理论了。打仗是最实际、最残酷的事,真刀实枪,刀刀见血,大汗淋漓,痛苦不堪。那些宅在家的书生们往自己脸上贴金,把个游戏跟打仗相提并论,好像真能靠这个治国平天下一般——不过现在打不过你,你说什么就什么好了。

    “公爷教导得是,末将以前在这方面涉猎不多,今后看来要多学学这个了。”

    “大都督,你出身行伍,是一刀一剑杀出的功名富贵——这也是没办法的,边塞武官,不靠这个如何出头?”

    叶剑心终于抬起了头,他平视孟聚:“不过,到了现在的地位之后,你若还抱着以前那种想法,那就不再合适了。现在你要用的是脑子——比起你的刀剑,脑子更加重要。

    到了你我这种身份,已经容不得我们犯错误了!要多想,想得再多都不过分,一失足成千古恨,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即使你的刀剑再犀利也无法挽回。”

    叶剑心拈起了一只黑sè的棋子,放在眼前抚摩着:“我有一位二十年的老棋友,他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想错了。尽管后来,他也是很努力很拼命地想挽回,但最终——这盘棋他只能提前退局了。”

    叶剑心的语气很深沉。他凝视着手上的黑子,仿佛在凝视着那位已不可能再出现的棋友。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悲伤。他望向孟聚,目光深沉而锐利:“光凭匹夫莽力是走不远的——这句话,是我代那位棋友教你的。”

    孟聚隐隐猜出,叶剑心的那位棋友是谁了。想起白无沙的音容笑貌,他肃容应道:“是。公爷的教诲,末将定然铭记在心。”

    叶剑心微微颌首,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有一件事,大都督能否见教于我呢?在这战事正急的时候,大都督却选择了突然离开。返程北疆,这到底是出于何用意呢?”

    “不为什么。只是末将觉得,再这样打下去,对末将也没什么好处了。所以就走了。”

    “没有好处?”叶剑心愣了一下。哑然失笑:“很好,大都督直人直语,我们说起话来就爽快多了。大都督比我想得更聪明。知道打仗赢七分的道理,这很好。”

    “公爷,您请末将过来,是想为朝廷挽留末将的吗?”

    “鲜卑人的事,我为何要替他们操心?我要挽留你不假,但不是为慕容家。而是为了我们叶家。”

    叶剑心目光炯炯:“大都督,让我们把话都摊开说吧: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好处?不妨说来听听,嗯?”

    孟聚吞咽了一口口水,心脏砰砰直跳。想了一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公爷,有一件事,末将很想开口向你恳求,只是委实难以启齿的,这个。。想。。。但是”

    驰骋沙场的无敌武将,忽然变成了脸红耳赤、话都说不完整的废物,这情景实在有趣。叶剑心饶有兴趣地看着孟聚,看他吞吞吐吐半天,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大都督所求之事,是否跟小女有关?”

    孟聚如释重负,他连连点头,脸红耳赤。

    叶剑心并没有笑,他站起身,在亭子里来回踱步走着,神情很严肃。孟聚盯着他的身影,手心出汗,喉头发干。

    叶剑心又坐回了棋席前,他和缓地说:“空琴她们回来之后,跟叶某也说过一些,大都督的心意,叶某也算是知道一二了。”

    “在下也知道荒唐。。。但委实是。。。咳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什么好荒唐的。小女蒲柳之姿,xing情顽劣,能得大都督这样有为的良人君子赏识,这是她的福分,也是我们叶家的荣幸。孟家是洛京的书香世家,前朝时还是出过大学士的,这样的门第,也算配得上我们叶家。

    而且,大都督先前与小女也是患难之交,对小女有过救命之恩——倘若与大都督的话,还有个好处,小女曾失忆的事,我也不必费心再遮掩了。。。”

    孟聚急忙点头:“没错,这事前后我都清楚,公爷放心便是。那,公爷您的意思是。。。”

    叶剑心淡淡说:“倘若大都督能早些开口的话,叶某肯定会答应的。但现在。。。叶某已经答应了慕容破了——出尔反尔地悔婚,此事有损我们叶家的家誉和清名,叶某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没希望不要紧,最怕的是充满希望然后再从高处掉下来,孟聚的胃口已经被叶剑心吊得老高了,对方却突然来了这么个转折,如同当头浇了孟聚一盆冷水,他浑身冰凉,失hun落魄。

    他苦涩地说:“是末将痴心妄想了,叶姑娘花容月貌,才貌双全,门第高贵,也确实只有皇族子弟才配得上她的身份。孟某这样的粗鲁武夫,除了厮杀以外别无所长,贸然开确实是自取其辱了。”

    “大都督不必妄自菲薄。大都督年轻有为,白手起家,年纪轻轻就开镇一方,又是当代罕见的斗暝双修——这样的佳婿,倘若可能,叶某求都求不来,又怎会拒之门外呢?

    至于门第之说,更是荒谬——所谓皇族,不过鞑虏人往脸上贴金罢了!三百年前,孟家先祖已是洛京的衣冠华门了,而这帮人的祖先还不知在哪里茹毛饮血呢。”

    叶剑心望着孟聚,神情很温和:“只是,反悔终止婚约的话。不能由叶某提出。大都督,叶某的为难。希望你能理解。”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里面有些异样的东西,孟聚却是一时看不明白。

    出口求婚被拒,孟聚心情沮丧,他也没心情谈什么大事了,直截问:“那,公爷请末将过来,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吗?叶家麾下高手如云,实力雄厚。有什么事要与末将商议的?”

    叶剑心望了孟聚一眼——不知是否孟聚的错觉,那一眼间,他竟感觉到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大都督,你武技娴熟。铠斗之术举世无双。麾下更拥有大魏朝最强悍的斗铠部队。正面对捍,你的三百斗铠就足以摧毁边军的整路大军,强兵猛将。威震天下。

    而你的的缺陷也很明显。你麾下缺乏能治民的文官人才、缺乏生产斗铠的能力。你现在治域尚小,还没感觉到这个缺陷,但当你扩张地盘之后,缺乏有能力部下的问题就会成为制约你发展的约束了。。。”

    “飕”的一声尖锐刺响,孟聚下意识地把身子向后一倾,一股劲风划过他的脸庞。“窦”的一声钝声响起,他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一根长箭正正的插在凉亭的柱子上,那箭尾的白羽还在嗡嗡地颤抖着。

    盯着那箭矢看了足足一秒钟,孟聚才反应过来:有人正在冲他们放箭!

    叶剑心霍然拂袖站起,他愤怒地盯着那片披着红霞的树林,喊道:“徐伯!”

    “少爷,老奴知道了。”

    徐伯应了一声。这老家仆巍巍颤颤地走进亭子里,对叶剑心跪倒磕了个头:“老奴无能,让刺客惊扰了少爷——孟公子也受惊了。请不必担心,老奴已经传令了,儿郎们会抓到他的。”

    这时,树林里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吆喝声:“刺客在这!”“莫要放跑了他们!”打斗声,叱骂声接连响起,亭子里的几个人纷纷望了过去。

    叶剑心闷哼一声:“家里最近真是懈怠得太久了——传令下去,要抓活的!”

    徐伯应了一声,微微闭目。过了一阵,他向叶剑心微微低头:“少爷,护卫们已经把刺客围住了。他们跑不掉的。”

    叶剑心淡淡“嗯”了一声,闭目不语。

    没过多久,树林中的打斗声便结束了,一群人从树林里出来了。一群青衣的武士们押着两名仆役打扮的汉子过来了,这行人在山坡下停住了脚步,一个领头的青衣武士独自上前,来到亭子前。

    孟聚认出来了,此名青衣武士正是上次随叶剑心到东平的武士队长,姓什么他倒是忘了。

    “启禀家主,两名刺客已经全部拿下。他们穿上杂役衣服混进来,躲过了外层的护卫,躲在林中用弓箭行刺家主。此二獠的身份来历,我们还没来得及盘查,家主可需要亲自问话吗?”

    叶剑心不置可否,他问孟聚:“大都督做客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我们愧对大都督了。让大都督受惊了,您可需亲自问话吗?”

    “既然在叶府上,自然是由公爷做主,末将不敢越俎代庖。只是末将觉得,两名刺客无关紧要,但查明他们的来历和意图,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还是很重要的。”

    “大都督言之有理。齐统制,把刺客带上来,我和大都督要亲自问话。”

    青衣武士应声退后,他指挥着几名部下将两名刺客带了上来。暮光中,孟聚看得清楚,那一高一矮的两名汉子身材高大,衣裳破烂,斑斑点点全是血,他们被绳子反捆着,脸上满是郁愤之情。

    尽管他们已被绳子绑得足够严实了,但每个刺客身后还是站着三个武士,用力抓住刺客的肩头和手臂,防止他们挣脱绳索发难。

    叶剑心冷冷看着那两个刺客,刺客们也在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神中带着仇恨和桀骜。

    齐统制尖锐地喝叱道:“狂徒,还不跪下了?”

    话音未落,青衣武士们立即狠狠往刺客膝盖弯里踹了几脚,两名刺客都发出低沉的闷哼声。那高个子的刺客被踹得站不住了,但他不肯跪下,而是踉踉跄跄地就势扑倒在地。另一名矮个子刺客则依然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仿佛那tui脚是铁铸的一般。

    齐统制脸皮抽搐两下。他yin冷地说:“好汉子,好俊的下盘功夫!我倒想看看,阁下的膝盖是不是真的铁铸的?”

    说话间,他已从身后的部下手里接过了一条齐眉大棒。他望向叶剑心,等了一阵,见家主面无表情,他一棒便朝那汉子的膝盖戳了过去,只听“格拉”一声脆响,那汉子的身子颤了一下。脸sè陡然白了,额头上大滴的冷汗流下。他紧紧咬着嘴,却是半个字也没发出。

    齐统制冷笑两声,又狠狠敲了他两记膝盖。只听清脆的骨折声响声。那汉子再也站不住了。倒在地上,疼得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着,却是始终没出半句求饶的话。

    孟聚蹙眉。经历这样的场景,他觉得很是尴尬,但这是叶家的事,他也没法插口,只能移开了目光回避了。

    看到他的表情,叶剑心微微一笑:“大都督虽然久经沙场。但这肝胆心肠,还是要历练一番啊——够了吧。这些血淋淋的事,你们下去自己弄吧。下面的人,是谁指使你们来行刺我的?叶某跟你们有何仇怨,你们要甘冒巨险前来刺杀我?”

    那tui被打断的矮汉子在地上艰难地抬起了头,他一个个望过亭子中的众人,目光中流lu出**luo、毫不掩饰的仇恨。

    他嘶哑地喊道:“叶家老贼引狼入室,卖我中原,以致神州沦亡,华夏沦丧,尔等叶贼助纣为虐,残民久矣,万民苦鞑虏三百年,哪个与你们叶逆无仇?

    吾等今日天诛国贼,早抱定一死决心!今日不成功,来日朝廷王师定然为吾等复仇!叶逆,吾等在地府里等着你便是了!”

    叶剑心脸sè一沉:“你们是南朝北府的鹰侯?是哪房的部下?”

    “呸!叶贼,要杀便杀,要探知吾等来历,那是休想!”

    叶剑心脸sèyin沉不定,那齐统制观颜察sè,知道家主已是怒极,抓紧了齐眉棒又要下手,但叶剑心却是叫住了他:“停手。”

    齐统制垂下了手,叶剑心从座位上站起身,他背对着众人,望着西边落山的太阳,负手伫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片红光,他雪白的衣裳映在落日夕阳的背景上,那ting拔又瘦削的身形镀上了一层金sè的光晕,散发着犹如神一般的美感。

    叶剑心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神sè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地说:“把这两个人带下去。”他望着徐伯:“徐伯,你请她过来,就说我在等着她。”

    武士们应声将两个刺客带下,那个膝盖被打退的汉子已经走不得路了,于是武士们便抓住他的tui把他象件什么东西一般倒拖着走了,在他经过的道上,留下了长长的、殷红的血迹。几个杂役快步上来,拿着扫把和抹布,迅速把那血痕抹掉了。

    “大都督,叶某御下不严,防范不周,让你见笑了。”

    孟聚神情恍惚。听到叶剑心的说话,他回过神来:“公爷说得过了。贵府武士反应神速,顷刻之间便将刺客捉拿,此等训练有素的精锐,公爷何愧之有呢?

    昔日以东陵卫总署防范之严,白总镇也同样遭过同样遇刺之灾。这些江湖匪类多如牛毛又是诡计多端,那是防不胜防。”

    “江湖匪类?嘿嘿,只怕并非江湖匪类那么简单啊!大都督,等下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你莫要惊讶。”

    “公爷介绍的朋友,定然是高能大贤了,末将欢迎还来不及,又怎会惊讶呢?”

    孟聚和叶剑心谈笑风生,但他眼前挥之不去,却是那两道长长的、殷红的血迹,他心潮jidàng,那本来已经麻木的心灵,再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如画江山,多少英雄以血洗之!

    在匡扶华夏的道路上,那条自己已经放弃的道路上,仍然有不屈的志士在牺牲,在流血!

    两人谈了一阵,徐伯低声禀报道:“公爷,她来了。”

    两人同时抬头望过去,从孟聚过来的那条林间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那女子身材纤细窈窕,体态婀娜。远看就知道是位美人了。

    她轻移莲步,缓缓走来。借着那最后一缕的落日余晖,孟聚已看清了她的面貌,顿时震惊:来人竟是自己的熟人,那位北府河南司参事沈惜竹小姐。

    她怎么会在叶府上?是潜藏隐匿、有所图谋?还是。。。

    没等孟聚想出个究竟,沈惜竹已经来到了亭前,人未至,她那银铃般的jiāo笑声已经传进来了:“徐伯,听说叶家公爷召奴家前来,不知有何要事?烦劳您通报公爷一声。奴家已经到了。”

    徐伯还没答话,叶剑心先出声了,他笑盈盈地说:“沈家侄女如此多礼,人都到这里了还如此客气——快快进来吧。”

    沈惜竹轻移莲步。进得亭里。她对叶剑心万福行礼:“奴家给公爷请安了。”

    叶剑心摆摆手:“贤侄女不必客气。快坐下吧。”

    沈惜竹浅笑盈盈,眼中美

    o流转,目光在亭子中的人里扫了一眼。在看见孟聚时。她的神sè不显丝毫异状,而是很自然地微笑颌首。

    她妩媚地笑道:“公爷今天如此闲逸雅兴,与这位公子在手谈吗?当真是风趣雅事啊,只可惜奴家棋力不佳,难以领会二位高招的奥妙了——啊,奴家猜到了。公爷莫非是想奴家为二位抚琴助兴不成?

    呵呵,能为二位贤士达人抚琴助兴。这实在是奴家的荣幸啊,不过奴家技艺粗浅,还望公爷和这位公子莫要嫌弃才好。”

    “贤侄女的琴艺自然是顶好的,这个就莫要谦虚了,呵呵——来,我给你介绍一位贵客:这位是赤城伯、左都御史大夫、文渊阁学士,统掌北疆军务的孟聚孟大都督。”

    “哎呀!”沈惜竹脸上lu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喜表情,她玉手轻捂樱chun,jiāo笑道:“原来这位英俊公子竟就是大名鼎鼎的孟镇督!奴家早闻镇督大名了,将军一骑破千,威震天下。奴家一直以为,将军如此威猛剽悍,定然是个不知如何魁梧雄壮的壮汉呢,没料到竟是位。。。呵呵,是位俊俏的翩翩俗世佳公子啊。

    孟将军文武双全,英雄了得,又是如此俊俏英气——将军,您要俘获我们女儿家的芳心,想来比在俘获魔族的兵将更容易啊。奴家见过大都督了,这厢有礼了。”

    她笑着对孟聚福了一福,眼中满是仰慕之意,那声音甜得快要流下mi来了。孟聚起身还礼:“姑娘过誉了,孟某实在愧不敢当——公爷,敢问这位沈姑娘是?”

    “沈小姐家里,与我们叶家可是数十代人的世交了。当年,沈家的先祖与我们叶家先祖有着师徒之交,叶某痴长沈小姐几岁,便托大叫一声贤侄女吧——”

    沈惜竹jiāo笑着插话:“公爷说的哪里话,能有您这个世伯,该是惜竹高攀才对。”

    “呵呵,贤侄女真是会说话——大都督,这位沈小姐是南朝沈家的嫡女,也是天策北府河南司参事。大都督莫要因沈姑娘这般jiāo俏就小觑了她啊,她可是南朝的从五品官了呢!”

    听叶剑心这么说,孟聚立即“霍然变sè”。他面无表情,声音变得低沉又yin冷:“北府的河南司参事?那,沈小姐就是鹰侯的大头目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了身,眼睛微微眯起,那作态,颇有一言不合就扑过去抓人的架势。

    沈惜竹依然在笑着,只是那笑容已经有点不自然了,她望向叶剑心,显得很不明所以。

    “哎,”叶剑心蹙起眉,他严厉地说:“大都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过去那套老规矩,你也莫要那么死板了——大都督,沈侄女是专程来拜访我这个世伯的,你莫非是想让我这个做主人的为难不成?”

    孟聚沉吟片刻,哼了一声,显得很不情愿地坐了回来,沉声说:“既然是在公爷府那便算沈小姐你运气吧。”他气鼓鼓地转过脸,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看着孟聚的表现,叶剑心微微一笑。他转向沈惜竹:“贤侄女啊,有一件事,世伯很是不明,特意召你来,便是盼你能给我解huo的——或者我该叫你北府的沈参事才对?”

    从叶剑心的话中。沈惜竹嗅到了一丝不友好的味道。她诧异道:“世伯何出此言呢?奴家前来,纯是为续延沈叶两族世代交情。也为北府表达善意而来。北府也好,沈家也好,对世伯都很尊敬的,两家并无区别。”

    “那麻烦贤侄女跟我解释下,为何北府一边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绝无敌意,一边又派遣杀手前来行刺于我?”

    “派遣杀手行刺?”沈惜竹很吃惊——或者她装出很吃惊的样子,孟聚委实分辨不出来:“公爷说的哪里话?侄女竟是听不懂了,公爷不会是搞错了吧?”

    “嘿嘿,搞没搞错。我也弄不清了。贤侄女,这边有你的两个同僚,我便交还给你了。有什么话,你回去慢慢问他们吧——徐伯。让他们把人带来。”

    徐伯应了一声。一会儿,青衣武士们便把两名刺客带到了亭子外——比起方才被带走的时候,两个刺客现在更惨了。浑身上下被打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脸却偏偏还是完好的,相貌清晰可辨。

    看到被抓来的两个刺客,沈惜竹脸sè大变,她紧紧抿着嘴chun,一言不发。身子微微颤抖。

    刺客们也看到了沈惜竹。那一瞬间,两个刺客脸上都出现了震惊的表情。但很快。他们移开了目光,大声地shēn吟、呼疼着,骂声不断:“叶贼,有种的你给老子一个痛快!不敢动手吗?”

    “叶贼,只管下手好了,老子皱一皱眉便是你养的!”

    这瞬间,两名刺客的表情已落到了孟聚眼里,曾当过刑案官的他轻叹一声,心知肚明:这二人,肯定与沈惜竹是认识的,现在他们只是在假装而已。

    叶剑心看看那两个刺客,又看看沈惜竹,冷笑着,那表情像是在戏弄老鼠的猫。

    他脸上又浮上了那傲慢的笑容:“沈参事,这两位兄弟来得突然,又没报北府的字号,下面人不知道,动手没分寸,让这两位兄弟受苦了。来人啊,这里有两百两银子,沈参事拿回去给这两位兄弟好好养伤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沈参事,你这便带他们走吧。”

    沈惜竹木雕泥塑一般站在原地,她呆呆地看着那两个血肉模糊的刺客,一动不动,对叶剑心的话充耳不闻。

    “沈参事,你可听到我的话了吗?”

    沈惜竹慢慢转过身来,她茫然地望着叶剑心——只有孟聚才知道,此刻,她的目光其实望的是叶剑心身旁的自己。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

    美丽的双眸里,充满了无助、哀求、期盼、柔弱和绝望——沈惜竹的眼神,让孟聚想起了那晚的慕容毅,她在盼着孟聚帮她解围,她在盼着孟聚帮她从这个困境中解救。

    面对着沈惜竹的目光,孟聚能回报的只有苦笑——不要看自己光鲜体面地跟叶剑心在一块下棋好像很悠闲,说起实质来,自己也是叶家的阶下囚徒,自己能帮她什么呢?

    他还是尽了自己的努力:“公爷,这伙人,既然是南朝的鹰侯头目,您何必跟他们客气甚么?不瞒您说,末将以前当过内情官,对跟这帮逆贼打交道,还是有点心得的。这几个狗男女,你交给末将好了,末将保准把他们整得把爹妈是谁都说出来!”

    叶剑心没看孟聚,他淡淡说:“大都督的这番心意,叶某心领了,但这是叶府的家事,贤侄女是自己人,东陵卫那些手段用在这里,怕是不怎么合适了——这二位兄弟倘若是贤侄女麾下的话,那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更加不能得罪了,我们会好好将他们礼送出府的。这事,就不劳大都督费心了——贤侄女,你说,是不是该这样呢?”

    说话间,叶剑心一直在盯着沈惜竹,眼神凶残又冷酷,他的嘴chun抿得薄薄的,透出了一股森然的杀机。

    沈惜竹终于有了反应,她冲孟聚嫣然一笑:“公爷说得很是,这是我们沈叶两家的家务事,你们东陵卫来多事什么呢?”——美丽女子那灿烂而凄婉的笑容,这一刻深深地铭记在孟聚的心中,让他多少次在噩梦中惊醒过来。

    沈惜竹轻移莲步,款款走到了齐统制跟前,细声慢语地说:“这位大哥,能借腰刀一用吗?”

    齐统制望向了叶剑心。后者轻轻点头,于是他从腰间解下了刀。双手递给了沈惜竹。后者接过刀,她走到了那两个刺客跟前,“噌”的一声拔出了腰刀,雪亮的刀身水光般流动着光芒。

    她在望着他们,他们也在望着她,谁都没有说话。

    大家都在望着他们,场面静得跟死一般,孟聚心脏砰砰直跳,紧张得快跳出嗓子来了。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但他实在不敢相信。

    没有任何预兆,沈惜竹突然挥刀猛砍,那刀刃落在那个高个子刺客的脖子上,鲜血猛然喷出。溅了她一头一脸。

    “啊!”那刺客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沈惜竹毫不留情地追上去,继续砍斫。鲜血喷溅,凄厉的惨呼声接连不断,像是在这风雅又幽静的地方突然开了个屠宰场。

    一阵,惨叫声低落下来,最后停息——那刺客已被砍得身首分离,但他的眼睛仍是圆睁着的。目中仍然是不敢置信的震惊。

    对那些不熟练的人来说,砍人头是件非常耗费体力的活计。很显然。沈惜竹这个河南司参事并不是惯于上阵打仗的人物,砍下一颗人头,她已累得不行,拄着刀在原地歇息着,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脸上、身上都溅满了鲜血和碎肉,那张jiāo美的脸犹如鬼怪一般的狰狞。

    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沈惜竹的目光已经望向了另一名还活着的矮个子刺客了。

    那刺客望着沈惜竹,那表情委实复杂难言。他嘴chun嗫嚅着,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长叹一声,紧紧抿嘴,闭目待死。

    沈惜竹从地上拔起了刀刃,慢慢地走了过去——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孟聚实在不忍再看,他闭上了眼睛,但那尖利的惨叫声和刀刃砍斫骨头的钝响声却是接连不断地传入他耳朵,那一声声钝响像是砍在他的心脏,让他同样感到了刻骨的刺痛,整个人抽搐起来。

    待孟聚睁开眼睛时候,沈惜竹已提着两颗头颅放在了凉亭外的空地上。

    她向亭中万福行礼,jiāo喘吁吁,声音依然是细声慢语的:“江湖匪类冒充我北府鹰侯,前来冒犯世伯。此为别有用心的jiān人挑唆之计,为的破坏我们两家的交情。侄女儿恳请世伯明鉴,莫要中了他们的挑拨离间之计啊!”

    “贤侄女辛苦了。有你提醒,我自然不会中他们jiān计的,你安心便是。”

    “如此,奴家便安心了。奴家衣裳污秽,要回房去更衣沐浴了,恕不能继续奉陪世伯与孟将军了,还望见谅。”

    “贤侄女自便就是了——齐统制,你带人护送沈小姐回房吧,莫要让那些不长眼的闲杂人sāo扰了她。”

    看到那个白衣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暮sè中,孟聚和叶剑心都是久久都没有说话——刚才发生的一幕太过震撼了。孟聚并不是没杀过人,但一个花蕊般jiāonèn的美丽少女突然化身成了血腥修罗,这鲜明的反差太令人震撼了。

    良久,叶剑心嘘出一口气,他感慨道:“面若桃花妖娆,心如蛇蝎狠毒——大都督,我们有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爷说得对,这位沈参事心狠手毒,杀伐果断。。。”

    “我说的不是沈惜竹——一个女子,她心再狠,能成什么事!

    大都督,你有大魏朝最强悍的斗铠部队,所向披靡,至今从无败绩。但大都督,你要知道,你以前战胜的对手都是没有暝觉师坐镇的兵马,所以才能无往而不胜。

    而我们叶家,则拥有大魏朝最强的暝觉师团队,在扫dàng普通军队时候,我们也同样拥有压倒xing的优势。”

    望向沈惜竹消失的方向,叶剑心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但很快,我们要有新的敌人了。他们不但拥有庞大的斗铠军团,也同样拥有着为数众多的高阶暝觉师——暝觉师和斗铠的结合,那绝非一加一等于二,那种威力,无论是你还是我,单独都无法与之抗衡。

    大都督,你要看得清楚,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拓跋雄,也不是慕容家——这帮死到临头还在内斗不休的鲜卑鞑虏,他们已是墓中白骨了!

    南朝兵很快就要来了!你看这位沈惜竹,你便知道北府是怎样的了。无论现在说得多么好听,将来,他们都是决计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北地的豪门的。我叶家自然是他们眼中的鞑虏走狗,头号汉jiān;而大都督你既是东陵卫的官员又执掌北疆军务——你我同样都在他们的必杀名单上,来日大难,我们将在劫难逃!”

    叶剑心目光炯炯地盯着孟聚,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逼人的光芒:“大都督,你是天阶铠斗士,我有天阶暝觉师,我们又有着共同的敌人——就像当年天武帝和叶倾城,不如我们两家联盟,扫平这乱世,共创朗朗乾坤,你意下如何?”!。

二百五十二 结盟

    “结盟?”

    听到这话,孟聚愣住了。若不是叶剑心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会以为自己听错话了。那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叶公爷,现在主动要求跟自己结盟?

    孟聚xiong中升腾起一股暖洋洋的自豪感。回首往事,他不禁嘘叹:当年那个在叶剑心面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小督察,不知不觉间,已成长到有资格与对方平起平坐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叶家是大魏朝的世代豪族,实力雄厚,末将只是边塞的一介武夫,承méng公爷赏识,末将深感荣幸,只是不知有何能为公爷效劳的呢?”

    叶剑心chun边lu出了笑意:“大都督太谦了,以大都督的武勇,将来我们叶家要倚重阁下的地方还有很多的。这么说,大都督的意思是。。。”

    “公爷说得很有道理,末将有斗铠,而叶家则有暝觉师,两家恰能互补缺陷,而我们两家也没有利益冲突——两家联手,有百益而无一害,公爷的提议,末将十分赞成!承méng公爷提携,自今后起,末将就唯公爷马首是瞻了。”

    孟聚这么爽快就一口答应下来,叶剑心显然也觉得很满意,两人举手击掌三下,相视而笑。

    叶剑心抚掌笑道:“大都督,既然我们已是盟友了,那动向就该彼此知照,如此才能守护相望,互相支持——你今后有些什么打算,可有筹划了吗?”

    “这个,末将见识浅薄,现在还是茫无头绪,还是请公爷来指点mi津吧。”

    “大都督太谦了。也罢。叶某就先抛砖引玉吧。

    按叶某的判断,鲜卑人的这场内讧,也该是到结束的时候了。北疆边军的叛乱,将会很快被镇压下去——我估计,今年之内就该结束了。大都督在考虑今后计划的时候,不妨把这条加进去考虑。”

    孟聚微微一愣:叶剑心说得很有把握,但就孟聚亲身的经历来说,对于北疆边军和洛京金吾卫两大军政团体的争斗。他其实更加看好边军一些。

    两军相争,并不单纯是军力和财力相较,一些看不见的、无形的因素有时候作用更加大。论起统帅之才来,慕容破和拓跋雄相去不远,二人都堪称一时枭雄。论起战略决策,二人都不会太离谱——但问题出在决策的执行人,那些中级的将领和军官上。

    就孟聚的亲身体会,相比于暮气沉沉的金吾卫,边军的将领和军官显然更优秀。边军拥有一个优秀的军官团体,他们强悍。精干,务实,积极进取,具备主动进攻精神。

    相比之下。金吾卫的将官群给孟聚的感觉是——一群吃饱了正在打瞌睡的猪,这帮猪的心思都放在跟自己人斗心眼上了。一边是易小刀、李赤眉、白御边、洪天翼这样狡诈又凶猛的悍将,一边是轩文科这帮装腔作势专门坑害自己人的货——无论让孟聚怎么买,他都不可能把筹码下在金吾卫这边。

    如果说,经过漫长的僵持之后,金吾卫可能会靠着自己在后勤和补给上的优势把边军磨死了。孟聚是相信的。但说金吾卫能在今年以内速战速决地赢——拉倒了吧,靠那群猪的本事,输得很快的本领倒是有,要想赢得速战速决,恐怕只能靠睡梦了。

    “公爷的这个推断,倒也颇为新颖。其实末将也觉得金吾卫会赢,但要说今年之内就能彻底全赢的话。只怕过于乐观了。。。”

    叶剑心瞟了孟聚一眼,他说:“过于乐观?大都督觉得,慕容家赢得很快是好事?大都督,你以为南唐的李功伟在等什么?假若你是他,北伐的最佳时机,你会选在什么时候?”

    “自然是慕容家和拓跋家两败俱伤,实力消耗殆尽的时候了——啊,末将明白公爷的意思了!”

    孟聚确实明白过来了,南唐朝廷目前在江淮前线不停地累积兵力,蓄积物资,却是一直没有动手,没做好准备固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南唐朝廷还在等待更好的动手时机。倘若动手太早,引起了慕容和拓跋两家的警觉,万一逼得他们两家停战议和共抵唐军,那就得不偿失了。

    从南唐朝廷决策者的角度来看,最佳的动手时机自然是慕容或者拓跋两家分出胜负的那一刻了:损兵折将、精疲力竭的胜利者还来不及接收对手的军队和地盘呢,南唐蓄势已久的雷霆一击就已经来了。

    而对慕容家的官兵来说,刚刚结束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战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他们马上就要面对另一场更加残酷和恐怖的战争,那种绝望感会逼得他们崩溃的——这种精神上的打击,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未战便已先声夺人了。

    孟聚沉吟道:“南朝虎视眈眈,确实是很大的威胁。公爷认为,我们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这得大都督自己考虑了。叶某能给大都督的,只有一个判断:半年之内,北疆王拓跋雄的边军,将会灰飞烟灭。慕容家的金吾卫集团,也同样会损伤惨重,无力维持对大魏朝的统治。

    大都督,有心人的话,现在就该开始做准备了——要多想,只要想得够多,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孟聚还在发愣呢,叶剑心已经转过了头,他望着那散发着暗红sè光芒的西方地平线,淡淡说:“天sè已晚,叶某不敢耽搁大都督休息了。”

    知道这是对方在下逐客令了,孟聚站起身,施了一礼:“今日能与公爷会晤,承méng公爷不吝赐教,末将增益良多,实在感ji不尽。末将告辞了。”

    叶剑心冷漠地点头,摆摆手,孟聚知趣地向外走。

    但走到一半时候,他停住了脚步,回头问:“公爷,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自打我跟马公公分道扬镳,也不过区区几天时间而已,你们就在祁峰县追上我们了——你们怎么来得如此之快?我先前估计,消息要传到相州去,起码要七八天功夫。”

    叶剑心轻蔑地看了孟聚一眼,那神气,像是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看孟聚还是没领会,他很不耐烦地说:“暝觉师!”

    孟聚立即恍然: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答案竟是如此简单:在马贵身边,有暝觉师存在。当发现自己不对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向相州大营报告,叶家也能迅速做出反应,派人来追上自己。自己那时对马贵过于轻视了,认为即使他捣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这真是太失策了。

    ~~~~~~~~~~~~~~~~~~~~~~~~~~~

    天sè完全暗下来了,远远近近的树林和山丘都笼罩在深沉的夜sè中。远处的林荫道上,有人依次点起了灯笼,那星星点点的火光远远近近地闪烁着,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孟聚已经离开很久了,叶剑心却依然还坐在席子上思索着。他的双眼注视着繁星如尘的天际,仿佛在那漆黑的星空中有他探寻的答案。

    “徐伯。”

    “老奴在。”漆黑的角落里传来了答话声:“少爷,夜深了,可要点灯笼吗?”

    叶剑心缓缓摇着头,他说:“徐伯,方才我与孟大都督的说话,你可听到了?”

    “是,老奴都听着了。”

    “方才大都督的说的,可是真话?”

    “少爷,孟都督向家主求婚的时候,他的说话,确实是发自肺腑的。少爷倘若把小姐交给这个小伙子的话,老奴会很欣慰的。老奴觉得,这位孟公子,比起慕容家那两位少爷来,孟公子。。。”

    黑暗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徐伯在斟酌自己的字句:“。。。让老奴放心得多了。他会是我们小姐的好夫婿的,将来也定能将我们叶家发扬光大。”

    叶剑心淡淡一笑:“能否娶得迦南,这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和悟xing了——徐伯,你该知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

    “少爷,孟公子虽然答应跟您结盟,但他的话,并非出自由衷。”

    叶剑心的chun边流lu笑意:“我猜也是。他答应得太爽快了,明显是在敷衍我。”

    “老奴看来,孟公子的反应其实很正常。他失手被擒,身陷人手,他提防少爷,不敢相信您的诚意,这是人之常情。其实,少爷,要孟公子相信我们的诚意,其实有最简单的办法,只要我们把。。。”

    “我知道,这事我自有分寸。徐伯,你下去休息吧。我在这边再想一下。”

    叶剑心固执己见,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失望的叹息:“是,老奴退下了。”

    ~~~~~~~~~~~~~~~~~~~~~~~~~~~~~~~~~~~

    齐统制领着几名提着灯笼的青衣武士将孟聚送回住处。把孟聚送到了住处门前的小道上,他停住了脚步,微微躬身:“大都督,前面就是您的住处,小的就不跟过去了。请您早点安歇吧。”

    “辛苦阁下了。”

    看着齐统制和一众武士消失在小径尽头,孟聚舒出口气。他转身向住处走,突然停住了脚步:自己的屋子里灯火通明,在那亮着光的窗户前,那那明亮的窗台前,一个女子窈窕的剪影跃然在目。!。

二百五十三 图谋

    有女子在自己房中?难道是。。。

    孟聚心头涌起一阵激动。他快步走到门前,推开了门: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裳的少女背对自己坐在书桌前临襟正坐,拿着本书很入神地看着。从身后看去,她的背脊挺拔而纤细,一头漆黑的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倩丽可人。

    听到孟聚进来的声音,少女回转过身,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孟将军,您回来了?”

    看到来人,孟聚发出一声失望的轻叹——早该想到的,自己在这鬼地方的熟人,除了柳空琴还能有谁呢?

    “柳姑娘,找我有事?”

    觉察到孟聚话语中的冷淡和疏远,柳空琴一愣。她犹豫了一下,问:“孟将军,你好像不怎么欢迎我?”

    孟聚苦笑,他不知道柳空琴是毫无机心还是太迟钝了——对一个刚刚把自己打昏带走、破坏了自己一生幸福的人,他实在拿不出更好的态度来了。

    他挥挥手:“柳姑娘,这不是欢迎不欢迎的问题——算了,我们还是不说这个了吧。你找我,有事吗?”

    柳空琴黯然地垂下了眼帘。她凝视着桌子上的蜡烛。烛光下,她修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昏黄的烛光下,这纤细的少女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令孟聚不忍催促她。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孟聚:“我一直以为,孟将军您这种英雄人物,胸怀应该比小女子想象中更宽广。为那天的事,您还在耿耿于怀?”

    孟聚拖了另一张椅子过来,他没好气地一屁股坐下来:“所以,我这种心胸狭窄的人物。肯定不是英雄。柳姑娘。我估计你不是为道歉来的吧?有什么事,你还是直说了吧。夜色晚了,你留我这边太久,对你的清誉怕是有损。”

    “这个,小女子倒是无妨的。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女子都要承蒙将军照顾了,倒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耽搁了。”

    “柳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将军。你是不是刚刚跟家主达成了结盟誓约?”

    “这倒是有的,”孟聚唇边浮起了讽刺的微笑:“我刚刚与你们家主击掌为誓,从此守护相望,互相援助——空琴啊,今后啊,你可要对孟大爷俺尊敬点了,我可是你们家主的‘盟友’了呢!”

    柳空琴好脾气地笑笑:“这就是了。因为缺少瞑觉师的加持,将军您的兵马存在致命的缺陷,一旦遭遇强敌,很可能会造成重大的损失——抱歉。这是家主的原话,空琴只是照样复述。

    对于您这位盟友,家主是很上心的。他通知我,带几个暝觉师到你军中增援坐镇——当然。这件事家主只是一个提议,当然需要将军您的同意。”

    孟聚蹙起了眉头。叶家往自己军中派驻暝觉师派,这种手段让他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啊,且慢!

    “柳姑娘,你要随我回北疆去?”

    “不单是我。还有我的同伴们——只要镇督您同意,我们会随镇督您一同回去的。”

    孟聚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呢?”

    柳空琴奇怪地望孟聚一眼:“将军,这个要看您自己吧?我们既然跟着您,那就是您的属下,但做主的人是您啊!”

    “空琴啊,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既然这样。这件事我就答应了——柳姑娘,烦劳你通知伙计们,大家今晚就做好准备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北疆去!”

    “明天一早,这么急?”

    柳空琴微蹙秀眉,孟聚看得心脏砰然直跳,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好在对方嫣然一笑:“看来将军还真是归心似箭啊。好的,就明早吧。”

    孟聚长舒出一口气,虽然叶家款待得很有礼貌,庄园的环境也很漂亮,但待在这里,他浑身感觉不自在,像是在笼子里的鸟一般。眼看天高海阔重获自由了,他的心情顿时大为好转,顺带着对柳空琴也看得顺眼起来了。

    “柳姑娘要重返北疆的话,我们自然是热情欢迎的。。。呵呵,大家都是老朋友嘛。”

    柳空琴很认真地望着孟聚,她说:“大都督,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样笑得好虚伪,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孟聚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尴尬地东张西望:“这个。。。柳姑娘,你口渴吗?我给你找杯茶啊——啊,抱歉,我也不知道茶叶放在哪里了,这个,咱们还是喝水吧。“

    柳空琴轻叹一声,她的目光在孟聚脸上梭巡着,神情有些惆怅:她很不喜欢现在眼前这个一脸虚伪假笑的大都督,她更喜欢那个站在荒草黄沙上,流淌着泪水对着心爱女子喊“请记得我名字”的年轻人。

    那时,尽管大家互为敌人,但那年轻人的真挚和热烈,令她砰然心动

    在那一刻,她是真心地羡慕叶迦南。有这样刻骨铭心爱着自己的男人,不论生死,这是身为女子的最大幸福了。

    “大都督,你今天见了家主,可有跟他提亲吗?结果如何呢?”

    说起这件事,孟聚就一肚子火大。他叹气说:“柳姑娘,你算给我出了个好主意了。照你说的,我今天去跟公爷提亲了,结果。。。唉,不说也罢。想高攀一等公爵世家,只能算我自取其辱吧。”

    柳空琴微蹙秀眉,她诧异道:“不该这样啊,家主并非局限门第之见的人啊,对大都督您这样的优秀人物,他没理由拒之门外的。大都督,今天家主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总之是些拒绝的话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大都督,家主当时到底是如何说的呢?我想,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柳空琴态度温柔却是十分坚定。孟聚拗不过她。只得把叶剑心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苦笑着说:“总算公爷给我留了两分脸面,没有笑我痴心妄想罢了。”

    柳空琴垂下了眼帘,她修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烛光中微微颤动着。过了一阵,她轻声说:“大都督,从头到尾,家主都没有拒绝你的提亲啊!”

    “呃?柳姑娘,公爷明明说他已经答应了慕容家。又说他不能出口反悔,这。。。”

    “这只是说婚事还存在障碍——家主不能主动反悔与慕容家的婚约而已,但家主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并不反对你跟叶小姐的婚事。”

    柳空琴轻启丹唇,明眸洁齿,清丽难言:“这其中的区别,连小女子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大都督却是迷惑其中,看来这还是关心则乱啊!”

    孟聚一震,他想起了叶剑心那时的眼神——意味深长。欲言又止。

    “但叶公爷不悔婚的话,叶小姐跟慕容家的婚约又怎么办呢?”

    “中止婚约,并非一定要由我们叶家提出的——由慕容家提出,也是同样可以的。小女子觉得。家主的意思,怕是让将军你去想办法解决吧?”

    “这怎么可能?慕容毅和慕容南两兄弟都想娶叶小姐为妻,为这个,慕容毅甚至。。。唉,总之,慕容家势在必得了。他们又怎可能主动放弃?”

    柳空琴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家主行事历来深谋远虑,思虑周到。他既然给了你这个暗示,那肯定就有他的用意——大都督不妨再想想?”

    孟聚在很努力地想,在他的脑海里,各种东西走马灯般纷纷浮现。

    “北疆拓跋雄的边军,将会灰飞烟灭。慕容家的金吾卫集团。也同样会损伤惨重。。。大都督,有心人的话,现在就该开始做准备了。。。”

    “大都督不必妄自菲薄。大都督年轻有为,白手起家,年纪轻轻就开镇一方,又是当代罕见的斗暝双修——这样的佳婿,倘若可能,叶某求都求不来,又怎会拒之门外呢?”

    “中止与慕容家的婚约,不能由叶某本人提出。大都督,希望你能理解叶某的为难吧。。。”

    “要多想,只要想得够多,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

    真的象叶剑心说的,只要想得足够深,就什么都明白了。

    孟聚的手心慢慢捏紧,手中全是汗:自己真是太笨了,叶剑心给自己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阻碍自己与叶迦南婚约的唯一阻碍,就是慕容家。

    如何让这个阻碍不再成为阻碍呢?

    既然无法劝说慕容家退让,那——让慕容家消失,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叶家家主甚至连动手的时机都给孟聚暗示了:当慕容家击败拓跋雄的时候,那就是消灭他们的最佳时机了。

    叶剑心,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跟南唐的北府有暗中来往,与沈家攀交情,与慕容家联姻结盟,又暗中与自己结盟——纵横捭阖,叶家家主布局之深,所谋之大,令孟聚深为震惊。

    借助慕容家来消灭北疆的拓跋雄集团,再以叶迦南为诱饵,借助孟聚的力量来消灭慕容家,最后——难道,叶剑心自己想当北魏的皇帝?

    想到这里,孟聚打了个寒颤,但他忍不住继续往下想:就算叶剑心策谋成功,暗算了慕容家,但他如何去应对北伐的唐军呢?

    他如何压制各地拥兵自保的鲜卑军阀?

    他往自己军中派遣暝觉师,又有些什么打算?

    。。。

    整件事里,有太多孟聚想不明白的东西了。想来想去,他唯有得出结论:叶家的现任家主,他的图谋已经不是“野心勃勃”几个字能形容了——他压根是个疯子!现在,孟聚唯一的想法就是离这个疯子越远越好,让他自己玩去吧。

    看到孟聚发着呆,脸色阴晴不定,柳空琴好奇地望着他:“大都督,您想到什么了呢?”

    孟聚摇摇头,答非所问:“柳姑娘,已经很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这是今晚孟聚第二次下逐客令了。柳空琴神情一黯。她轻垂琼首:“是的,很晚了。空琴确实该告辞了。”

    看到柳空琴脸上那隐隐的受伤感,孟聚有了些愧疚。但此刻,他心情纷乱,已经顾不上体谅对方的心情了,他打开门,把柳空琴送出了门。

    孟聚微微躬身,柳空琴还以屈膝万福礼。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在那苍茫的夜色中道别分手。

    晚上,孟聚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眠——或许是这几天他睡得太多了,或许今天遭遇的事太多了,诸事繁杂萦绕心中,让他半点睡意也没有,只能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辗转反侧熬到半夜了,半睡半醒的迷糊中,孟聚突然听到了一阵轻微又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正朝他的住处快步走来。

    孟聚开始并不在意。只当这是叶家的巡查武士经过。他把被子往头上一盖继续睡,但那轻微的脚步声却是在他门前停下了,接着窗格上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响声,来人正在打开孟聚的窗口。

    孟聚大惊。表面却是不动声色,还发出了轻微而规律的鼾声——刺客若看到自己睡熟了,说不定会有些懈怠大意,这样的话,自己拼命一搏还有些机会。

    好在,孟聚担心的最坏情形并没有出现。来人并没有爬进来。而是窸窸窣窣地放了什么东西进来,搁在书桌上——孟聚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到了,伸进自己窗户的那只手白皙而纤细,显然是年轻女子的手。

    然后,孟聚听到细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离,来人已离开了自己的住处。

    孟聚如释重负,发现背后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等了一刻钟之后,他再无没听到别的异声,他才披衣起身,用火折子点燃了房间的蜡烛。

    窗台前的书桌上突兀地摆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下压着一张纸条。

    孟聚拿起了纸条,凑到了蜡烛前。纸条上面的笔迹纤细而柔弱,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鹰扬:帮我,他日必有回报。竹”

    盯着那纸条足足看了一阵,孟聚感觉一头雾水。

    很明显,写这张纸条的人肯定是北府的河南司参事沈小姐了。她要自己帮她什么呢?难道说,她现在有生命危险,要向同为北府鹰侯的自己求救吗?

    但现在,自己自顾不暇,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孟聚又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揣测大概走错方向了:沈惜竹不但是北府的河南司参事,还是沈家的女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算得上南朝的要人了。叶剑心图谋甚大,他现在决计是不肯跟南唐撕破脸的,沈惜竹现在应该并无危险——从她半夜能跑来跟自己塞纸条应该就能看出了,叶家对她的看管相当松散,这并不像一个生命安全受威胁的人。

    那,沈惜竹到底想自己帮她什么?

    揣着这个疑惑,孟聚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终于彻底失眠了。

    ~~~~~~~~~~~~~~~~~~~~~~~~~~

    第二天,在孟聚焦虑的等待中,太阳终于慢吞吞地升起来了。

    按孟聚的本意,他是很想天一亮就立马退房走人的,但叶剑心挽留了他:“大都督何去之匆匆?莫非是我们叶家慢待得罪了,大都督连这片刻都不能忍耐了吗?”

    “公爷言过了,只是末将离开兵马太久了,怕出了什么乱子。。。”

    “这个,大都督就不必担心了。贵部还在祁峰县驻扎,安心等候大都督回归——我已经派人给他们传讯了,他们都知道大都督很快就会回来,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此去万里之遥,重逢不知何年何日,请容叶某表达一番心意。这个饯行宴,还望大都督千万赏脸。”

    叶剑心都说到这份上了,孟聚也实在无法推辞了。午间,就在昨天详谈的亭子里,叶剑心设宴为孟聚饯行。参加宴会的不单有孟聚,还有几位即将和孟聚一同前去北疆的瞑觉师——看到那几位瞑觉师,孟聚顿时感觉头大:他们赫然正是韩九、左先生和柳空琴。

    叶家的酒宴精美可口,侍女们也是个个漂亮,秀色可餐。孟聚却是没多少胃口——无论谁。看到刚刚打了一架的对手坐在身边,估计谁都不会有多少胃口的。

    柳空琴倒也罢了,毕竟大家有交情,就算打了一架也照旧是朋友——而且,柳空琴还是个赏心悦目的美女,而男人对美女的宽容度总是特别大的。

    但韩九和左先生两个臭男人也来跟孟聚干杯,口口声声说跟大都督不打不相识,今后大家就是好朋友了——孟聚终于深刻理解昨晚柳空琴的感受了。原来看着一个大男人假笑确实是件很痛苦的事。

    看着孟聚尴尬的笑脸,叶剑心在一边沉稳地微笑着,风轻云淡得象翩翩的天外白鹤。他说:“大都督,这几位先生都是熟人了。他们的安危,我可是拜托大都督了——几位先生的本领,你也是见识过的,有他们辅助,相信大都督定能在北疆大展宏图了吧?”

    “是,几位先生的本领,末将是很钦佩的。有几位先生相助,末将真是如虎添翼啊——来,左先生,韩先生。我们再干一杯。”

    “本来我还打算把杨鹏也派去帮助大都督的,但可惜,他的腿脚受伤了,走不得远路,这次就算了吧。”

    “杨先生的技艺精湛,瞑觉深厚——他不能来。真是太可惜了。”

    孟聚摇头晃脑叹着可惜,心中也在大叫可惜——当初抓到韩九他们的时候,自己怎么忘记把他们的腿也给打断了呢?

    席间,大家互相敬酒致意。叶剑心恭祝孟聚在北疆事业顺利,大展宏图,孟聚则感谢叶家对自己的大力支持,他借着酒气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今后,倘若中原有事,公爷只要一声招呼,末将马上统率麾下数千儿郎南下,为公爷助战鼓威!末将就不信:有公爷和末将两家联手,天下谁能阻挡我们去路?”

    “好,这才是纵横无敌的猛将气概!”

    不知是激动还是酒意,叶剑心脸上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

    “只是,大都督,我们两家盟好之事,在这边说说倒还无妨了。但在外边,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声张。。。以免有心人忌讳了。”

    叶剑心指的有心人是谁,孟聚心知肚明。他连连点头:“公爷提醒得是,末将又鲁莽了,险误大事。”

    “无妨,无妨。大都督是武官,直来直去,言谈无忌,这是武夫本色,何过之有呢?”

    孟聚知情识趣,一点就醒,叶剑心很是满意。他压低了声音:“到那时候,大都督所求之事。。。天下无难事,事在人为嘛!”

    孟聚心中冷笑,脸上却是摆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一场践行宴吃得宾主尽欢,直到日头西斜才散了宴。叶剑心将孟聚送出庄园的门口,临别时,孟聚装作不经意地问:“差点忘记了,公爷,昨晚那个南朝的女鹰侯,公爷倘若没有什么其他用处的话,能否把她交给末将?”

    看到叶剑心诧异的眼神,孟聚解释说:“不怕公爷您笑话了,我们北疆东平那边潜伏着一个高级鹰侯内线,他代号‘破军星’。为了找到这人,我们内情处忙活好几年了,但那帮饭桶却也太无能了,一直找不到人。

    今后末将就要统掌北疆了,这颗钉子藏在那里,始终是心腹大患——末将斗胆,向公爷讨个人情,听说那女鹰侯在北府的地位很高,应该知道不少内情。公爷把她交给末将的话,末将总能从她身上找到点线索的。”

    “破军星?这事,叶某以前倒是听无沙提起过的,说北府有个高级鹰侯就在北疆潜伏——至今还还找不到人?这厮倒也了得啊。

    只是不巧,大都督迟一步了,今天一早,沈惜竹就离开了,大都督现在去抓人的话,恐怕是来不及了。”

    叶剑心说话的时候,孟聚很用心地观察着他,但叶家家主的眼神、语调都是毫无异状,孟聚也没法判断他是否在说谎——不过以叶剑心的骄傲,他若是不愿交人,大可直言不讳,倒也用不着对自己撒谎。

二百五十四 归程

    吃过践行宴,孟聚一行从叶家的庄园出发,当晚便到了扶遂县城。

    按照孟聚的本意,他是很想连夜赶路奔回祁峰县的,但队伍里还有柳空琴和左先生等暝觉师——虽然是天阶暝觉师,可这帮人的体力可不是天阶的,骑了小半天马,左先生便已气喘嘘嘘,叫苦不迭了。[]

    看到同伴们都这样了,孟聚也没办法,只得在扶遂县中歇息一晚。问过了路人,知道扶遂县里最好的客栈是城西的高家客栈,一行人便径直朝高家客栈奔去。

    高家客栈是家老字号的客栈,青瓦旧墙,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孟聚一行刚到客栈门口,店小二便迎了上来,道歉道:“客官,抱歉了,今儿不巧,咱们客栈刚刚客满了。客官有意投宿的话,往前走几步有家徐家客栈,也是老字号的店子。”

    “既然客满了,那我们就走吧。”

    孟聚正待离开,但这时,客栈中有个便装的胡汉混血儿走出来,恰好与他撞了个正着。看到那汉子,孟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虎子,怎么是你?”

    王虎亦是满脸不敢置信:“镇督,您怎么在这?叶家那帮狗贼放您出来了。。。”话音未落,他已看到孟聚身后的柳空琴和左先生等人,顿时脸sè大变。一瞬间,王虎已经想到了答案:镇督还没恢复自由呢,这帮暝觉师,定然是看押镇督的看守了。。。

    想到这,王虎二话不说,猛然欺身近前,大拳头狠狠砸向左先生的脸面,嘴里还在嚷:“来人啊,都快出来啊!”

    孟聚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了王虎的手肘,喝道:“虎子,休得无礼!左先生已是自己人了!”

    说话间,客栈里已涌出一大群人,都是便装打扮的东陵卫军士,看到孟聚,大伙发出了惊喜的欢呼声,围上来问长问短。

    孟聚跟众人解释了一下,说左先生他们并非敌人,大家已经是朋友了。叶家也并不是敌人,他们请自己过去是有事相商,并无恶意,现在,自己已经获得自由了。

    孟聚召来王虎单独问话:“虎子,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你们不是在祁峰县吗?”

    “镇督,你落到叶家的手上了,我们哪个还在祁峰县呆得住啊!我和齐大哥、徐大哥他们,大伙听说叶家在扶遂这边有一处庄园,便过来打探,看有没有您的线索,没想到真碰到了您——若不是今天碰到了您,今晚上我们就要闯入庄园找人了。啊,齐鹏他们已经出去打探了,我们得赶紧把他们叫回来!”

    孟聚听得冷汗直冒,好在自己在这里碰到了他们。叶剑心身边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倘若部下们真闯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下,他赶紧吩咐王虎派出部下去通知齐鹏他们回来,千万不要闯进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齐鹏和徐浩杰等人得到通知,纷纷赶回来了。见到孟聚,他们ji动得说不出话来,当场跪倒了一地:“镇督,吾等属下无能,让您受委屈了!”

    看到这一幕,高家客栈的掌柜和店小二都吓得躲在柜台下了,索索发抖:这帮人身形剽悍,举止粗豪,却对这年青人毕恭毕敬——这该不会是哪家的山匪首领吧?

    孟聚忙把众人扶起,抚慰道:“众位兄弟不必如此,是孟某自己大意了,并非你们的错。”

    自从追随孟聚以来,军官们早把孟聚当做了主心骨。孟聚骤然战败失踪,大伙儿那时真有种天崩地陷的感觉。现在,眼见镇督好端端地重现眼前,众人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狂喜之下,齐鹏连泪水都流出来了:“镇督,您吉人天相,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您不在,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虎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嚷道:“掌柜,快拿酒来!诸位兄弟,为庆祝镇督脱险重逢,今晚我们不醉无归!”

    这家伙分明是借机撒酒疯的,孟聚赶紧拦住了他:“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我们还没和大队会合,这里还是朝廷的地头,不可轻忽大意。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早我们就赶路回祁峰县。”

    众人在客栈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继续出发。因为轻车熟路,又没有辎重拖累,一行人前进的速度很快,三天后便抵达了祁峰县。

    孟聚一行抵达祁峰县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李赤眉、胡庸等部将都得到了通知,赶到城门口来迎接孟聚。看到孟聚无恙归来,众人都甚是欢喜——尤其是李赤眉,他已经叛离了边军,若是新老板孟聚也倒台的话,天下之大,他还真无家可归了。

    晚上,孟聚在祁峰县衙中设宴全体将领,庆贺大家顺利重逢。在这次宴席上,几位来自叶家的瞑觉师也被介绍给众人。

    得知镇督已与叶家化敌为友,几位昔日强敌的瞑觉师从此将是大伙的战友了,军官们都显得很“友好”——至少他们表现得很热情的样子。几位军官纷纷向几位瞑觉师敬酒,都说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喝了这杯酒,今后就是好朋友了柳空琴是女子,又是镇督的旧识,军官们不好相逼,他们的火力都集中在左先生和韩九二人身上了。左先生拙于言辞,推辞说不善饮酒——不喝?那阁下肯定是还对镇督怀恨在心喽?或者你瞧不起咱们这些大老粗丘八?左先生被挤兑得没办法,被逼着喝了一杯又一杯,一阵便烂醉在地,不省人事。

    倒是那韩九是个厉害角sè,他来者不拒,手起杯干,一转眼间,六坛烧刀子酒已经见了底,他却是依然不动声sè,谈笑风生。开始是军官们追着他敬酒,到后来反倒是他追着军官们敬酒了。

    看着他的做派,军官们都是暗叫一声坏了,情知是撞到铁板了——传说中千杯不倒的酒仙居然真的存在?王虎被连灌了半坛子酒,他见势不妙,借口如厕出去了就再没回来,剩下齐鹏、徐浩杰和李赤眉三人人轮番上阵都不顶用,被韩九灌得烂醉如泥,统统躺到了桌底下了。最后,偌大的酒桌,倒的倒,躺的躺,只剩韩九旁若无人地在自斟自饮。

    部下们如此丢脸,想在酒桌上报复却反被对方反灌回来,孟聚也有点不好意思。他笑道:“韩先生真是海量,这帮家伙酒品不行,韩先生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大都督言重了,众位兄弟豪爽热情,何过之有呢?”

    喝了起码十几坛烧刀子酒,韩九的眼睛却是依然犀利而明亮,浑然不像一个喝醉的人。他对孟聚笑道:“麾下有这样的虎贲儿郎,大都督将来必能一展宏图,前程贵不可言。”

    “韩先生此言何意呢?”

    韩九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大都督,与其他人不同,韩某是半途投入叶家的,以前在行伍里呆过,也混过江湖,也算有点见识吧。

    世人提到大都督,皆言您武勇万人敌,但在韩某看来,所谓武勇只是匹夫悍勇,再强终有局限,算不得什么。最让韩某钦佩的,还是大都督您的统军之能。

    现在的世道,朝廷颠覆,人心涣散。哪怕是朝廷的官军,如果主官阵亡了,部属们多半也分了辎重和粮草一哄而散了。可您的兵马不同,在您失踪的时候,贵部全力搜寻营救您,看守辎重,安抚士卒,军中丝毫不乱。

    主官失踪十余日,部将们能各司其责,遇变不乱,官兵无逃离,财物无损失,军心不乱不溃——这样的强兵,韩某游历江湖多年,闻所未闻。这样的兵马,已经具备了军hun了。”

    “军hun?”

    “对,军hun,军中hun魄!万人之师,若无hun魄,可轻易一冲即溃;若有hun之军,纵然十人小伍,即使面对百倍强敌也能力战不屈,至死不退。韩某纵观史册,那些能清史留名的强师劲旅,无不有hun!

    大都督的兵马,已同样具备了此种强兵hun魄。如今虽然人数不多,但只要以此为根基扩充,三年之内,东平兵马必定无敌于天下——大都督,金银财帛不足惜,这些好儿郎才是您最大的财富啊!”

    “韩先生不但瞑觉深厚,见识也甚是高超,孟某受教了。”

    孟聚知道,韩九所称的军hun,其实就是军队的战斗意志和精神。真正的强师劲旅,并非是那种杀人如麻的嗜血疯子,而是那种具备忠诚、凝聚和韧xing的军队。无论如何艰难困苦,他们都能坚持纪律和信心,能够承受伤亡而不后退,这才是真正的钢铁之师。

    要建设这样的军队,一个忠诚的军官团是必不可少的——那是能令军队脱胎换骨战斗力倍增的恐怖利器。自己从北疆带出来的三百名铠斗士,屡经征战,存活的只剩二百五十余人。这些军士经历长途跋涉,沙场鏖战,早已百炼成钢,忠诚、经验和战力都是无可挑剔,是担当下级军官的最好对象。孟聚早有打算,将这批忠诚又善战的军士带回北疆,把他们当做建军核心,自己必将能锤炼出一支真正的无敌强军!

    ~~~~~~~~~~~~~~~~~~~~~~~~~~~~~~~~~~~~

    太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东陵卫的大队人马离开上党郡的祁峰县,继续向北开进。行进两天,队伍走了一百多里,抵达慕容家的前沿战线。

    孟聚一行连兵马带辎重多达五千来人,堪称一路浩浩dàngdàng的大军。这路不告自来的兵马,引起了慕容家前沿驻军的极大警惕。尽管孟聚一再向他们声明自己是隶属朝廷的军队,也提供了慕容家颁发的关防,但沿途的几个驻军堡垒和郡县还是不相信,纷纷紧闭了城门,如临大敌——好吧,孟聚承认,这确实是自己的错,没给李赤眉的部下换上金吾卫的军装,以致他们穿的依然还是边军的褐sè军装。看到这么一路浩浩dàngdàng的边军人马,那些驻军要是肯开门放他们进去的话那才真的叫脑子进水了。

    好在各城驻军虽然没有接纳他们入内,但他们也没有来阻碍孟聚,于是孟聚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各城守备兵警惕的眼神中绕城而行,继续北行。

    三天后,孟聚的队伍越过了吴昌县,脱离了慕容家的控制范围,进入了北疆边军的控制区域。上党郡的党归县,这是北疆边军的最前沿阵地了,当孟聚兵马接近的时候,城头响起了响亮的号角声,镇守兵纷纷涌上城头,如临大敌。

    李赤眉派个部下过去,向城头的边军守将喊话,说自己是隶属沃野边军奔狼部的兵马,刚执行完拓跋元帅的命令归来,这里有全套的军官印章、关防、腰牌可以验证。

    很显然,尽管面对的人不同了,但孟聚一行人的处境却是没丝毫改变。党归县的边军守将的反应与对面的慕容家同行几乎一模一样:他将那印章和关防验了又验,又在城头与那军官反复问话对答,这样折腾了半天,却是始终不敢开门将他们接入城中。

    于是,李赤眉的部下发火了:“许若庭你这老匹夫,莫非是消遣老子吗?行,你们武川军的架子大,咱们沃野军招惹不起,这城,我们不进了,我们绕城走还不行吗?”

    他骂骂咧咧地回归队伍里,队伍绕城而去。

    城头的守将看着他们离去,却是长吁一口气。这帮人从对面慕容家的地盘过来,行迹诡异,来历不明,但偏偏听口音和风格却又是正宗的北疆兵,证件查验也是毫无破绽。要放他们进城,自己不敢;要拒绝他们嘛,又没有理由——好在,他们自己走了,这真是最好的解决了。

    只是,要不要把这件事禀报上头呢?

    那守将琢磨了一下,最后很干脆利索地决定:装没看到好了。这路兵马若是自己人,镇帅只会当你是个大惊小怪的笨蛋;若是敌人的话——那更麻烦了。这路兵马眼看着起码有四五千人,自己只有半个旅的兵力,若是自己报告上去,镇帅下令让自己出击拦截的话,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只要自己镇守的城池没出事就好,至于这队人马到底是什么来路——管他呢,只要他们不是来攻打我就好了。

    ~~~~~~~~~~~~~~~~~~~~~~~~~~~~~~~~

    七月二日中午,上党郡治。

    七月酷暑,空气热得跟蒸笼一样,一丝风都没有,树叶一动不动”易小刀光着膀子躺在庭院的凉椅上乘凉,他有气无力地打着扇子,婆娑的树荫斑驳地罩住他。

    外面传出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粗豪汉子大步急促地闯了进来:“易老弟,这大热的天,你可真是会享福啊——那谁,快来人,拿碗茶水给我喝喝,快渴死我了!”

    易小刀从凉椅上撑起了身子,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粗莽壮汉:“原来是关旅帅来了,这么大热的天,老哥怎么有兴致跑我这边来了?”

    “咱老关上门,肯定是有好事找老弟了——”

    这时,易小刀的亲兵已端了茶水上来,关山河也不客气,仰头一口饮得干净了,那淌落的茶水淋湿了他的衣襟。他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在易小刀身边坐下,叹道:“还是易老弟你懂享受啊,这大热的天,躲树荫底下乘凉是真快活的,拿个神仙来都不换啊。”

    “老关啊,你也可以学着我嘛,谁不让你歇息了?”

    “不行啊,天气热,咱老关心里更热!拖欠饷银都三个月了,粮草只剩三四天的了——儿郎们都快兵变了,咱老关怎么安心歇得下来啊!”

    易小刀警惕地望着他:“我说关旅帅,这大热的天,你该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老关摆手:“老弟你不用担这个心,你我难兄难弟来着,我知道你比我好不了多少。是这样,有个事我要跟你打听,沃野那边你可熟悉吗?”

    “熟倒谈不上,不过倒是认识一些朋友。老关你要打听啥呢?”

    “沃野的奔狼旅,不知老弟你可知道吗?”

    “奔狼旅?我听过这路兵马,他们前旅帅黄狼牙倒也是个能打仗的好手,只是这人xing情孤僻,不怎么跟外人交往,我跟他不熟——前阵子他们在金城吃了个大败仗,死了不少人,黄狼牙都给金吾卫给打死了。”

    “黄狼牙死在金城了?那,他们的新旅帅是谁?”

    “这我就不清楚了。金城那一仗死的人够多了,死了一个镇帅,三个旅帅——关老哥,你打听他们干嘛?他们在相州,我们在上党,离得老远了。”

    “倒不是无缘无故来打听。今天,儿郎报告,奔狼旅经过我的防区。我看他们车队庞大,辎重颇为繁重,光是辎重车就有六七百辆,粮草辎重不计其数,运送得很是辛苦——嘿嘿,嘿嘿!”

    易小刀霍然动容,他从座椅上一下爬了起来:“老关,你得打探清楚了?这帮沃野人真有那么有钱?”

    “绝对不会错!我的探子看得清楚,他们光是辎重车就有七百多辆。他跟我保证,其中起码有三十辆车上满装的是银子和黄金,分量起码有三十万两之多——他以前是马匪探子出身,看这个东西决计是不会错的。”

    关山河笑得诡异,易小刀也笑,扇子扇得飞快:“明白了,大家既然吝为同袍,老哥看着沃野的弟兄运那么多银子太辛苦,想做好事帮他们减轻一点负累吧?”

    关山河摇头晃脑地笑道:“还是易老弟了解俺啊,咱老关一向古道热肠,最爱给人帮忙的!怎样,易老弟,这个事,咱们一起干吧?”

    “既然老哥这么热心,此等好事,老弟自然没有甘落人后的道理,自然是追随翼尾了!”

    两名旅帅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在他们看来,一个被打残的沃野奔狼旅,旅帅也死了,带队的不是副旅帅就是旅司马而已。这么条大肥羊经过自己的旁边,不顺手抢他一把当真是天理不容。就算事后奔狼旅的人找元帅告状,二人却也不怎么在乎——这种牵涉到两个军镇之间的纠纷,各自军镇都会偏袒自己部下,这官司怕是能打到天长地久了。

    而且,沃野的几个旅最近在金城那边被打残了,连大名鼎鼎的沃野捉守将李赤眉都投诚金吾卫了。沃野边军这次的脸丢得大了。这次被东平军打劫了,即使他们跑去告状也不会有谁搭理他们的——谁会为一帮残兵败将得罪实力雄厚的东平军?

    “关老哥,这个奔狼旅,他们有多少人马护送车队?”

    说到正事,关山河收敛了笑容:“人倒是不少,除去近两千的民夫和辅兵,队伍里起码有三千的战兵,骑兵五六百,斗铠多少倒没看出来——哎,这倒是件怪事了,老弟,你说奔狼旅在金城被打残了,但我看,他们的人马精壮,那股精神气,倒不像一路被打残的军队啊!就是说他们是整装的出征兵马,老子也要信的。”

    “三千战兵?哎,这倒不好下手了,”易小刀蹙着眉:“我手下能拉得出来的战兵,也就两千五六而已。。。老关,你能出多少兵?”

    “除去守老营的,我能出的兵跟你差不多——老易,你的鬼主意多,这事你来抓主意好了,我听你的!”

    易小刀沉吟不语,他不住地摇着扇子,久久没有说话,关山河倒有些担心了:该不是看到对方实力雄厚,这位易老弟想打退堂鼓了吧?

    “哎,我说老易你别闷在肚子里算盘啊,有啥想法,都跟我说说啊?”

    易小刀口里啧啧有声:“看来这条肥鱼,还真不是好下手的——关老哥,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把白御边也拉过来一块干吧。”

    “拉那个假惺惺的老白?”关山河不悦,他低头不语。

    易小刀明白关山河的心思,他分明是担心人多了,到时分赃时候多了一个人,得的钱财少了。他笑道:“关老哥,莫要眼界短浅了。拉白旅帅进来,好处多着了。

    其一,人多势便众,这是不消我说的道理。我们两旅兵马出去干活,那奔狼旅若是拼命反抗,到时真要大打出手的话,损伤就大了,到时元帅跟前也不好交代。但若是我们有了三旅兵马一起行动,那声势就大起来了,奔狼旅压根就兴不起反抗的念头来,多半是任我们予取予求了——这是头一个好处。

    其二,这事干出来,到时倘若真出什么岔子,元帅责难下来,多个人分担总是好的。岂不闻法不责众的道理?

    其三,你、我和白旅帅,大家都是东平一脉的兵马,现在卖个交情给他,结个善缘。将来大家共进退,彼此也有个关照吧。现在这时势,将来如何,谁也说不好了。我们东平出来的兵马,大家抱成团滚一起,谁想整我们都得掂量掂量——老兄,钱财身外物,都是虚幻的,兵马和兄弟才是真的!”

    易小刀都说到这份上了,关山河也不好再反对了,他笑道:“老弟这话说得,好像咱老关是眼里只有钱财似的憨人似的,其实咱只是看老白那假惺惺xing子不爽罢了。不过既然老弟这么说了,咱们就把他也请来吧——那谁,你跑一趟,就说我和易老弟有请,请白旅帅过来一叙。”

    易小刀派手下出去请人了,二人继续闲聊。

    “老弟,我听说,我们最近的形势不是太妙?听说金城之后,咱们在相州那边连续吃了几个败仗啊,这势头好像不怎么对啊!都怪那个死鬼拓跋寒,他在金城败了一仗,把我们的势头都给打丢了!”

    “金城之战,我倒是听到一些消息,拓跋寒不是输给金吾卫的。那随后的败仗,其中也有内情,洪天翼口口声声说对面的金吾卫里面肯定有高阶暝觉师,他们败得非战之功。”

    “高阶暝觉师?叶家参战了吗?”

    “这个谁知道?不过,为当年叶镇督的事,咱们的元帅可是跟叶家结下死仇了,他们真参战的话,那也不稀奇。”

    说到这里,二人脸上都是méng上了一层yin霾。二人都是边军的高级武官,深知高阶暝觉师的恐怖,那威力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倘若叶家真的与慕容家联手了,那边军就大势不妙了。

    “老易,我听到消息,因为相州方面接连受挫,行营方面有意调整兵略了。金城之后,慕容家的主力云集相州,那边兵马多得要成海了!

    慕容家的兵马再软蛋,但经不住他们这样一层层地叠起来啊,要在相州打开缺口,太难了。反倒是上党郡这边,慕容家的兵备较为薄弱,说不定有机会打开缺口。

    行营方面有意调转攻势,相州方面转攻为守,而转而在上党郡转入攻势,把我们调到上党郡,就是为这个原因了——老易,我们有大仗要打了!”

    “这消息我也听说了。这一仗,元帅很重视。到时候,大公子要亲自提点督阵,参战的也不光我们几个,还有从怀朔抽过来的两个旅。现在大公子正带着两个怀朔旅赶来,到时候两个怀朔旅加上我们四个东平旅,总共六旅兵马。

    这时候调集那么多的兵马,我揣测,行营的意图,怕是不单让我们突破缺口啊!他们怕是想我们突破慕容家的上党防线,从侧后突进洛京,端了慕容家的老窝。”

    显然,比起关山河的消息,易小刀的消息更灵通一些,关山河听得头皮发麻,他喃喃说:“直入洛京?这帮人也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么孤军直冲三四百里,没有友军策应也没有后续跟上,万一慕容家反应过来,我们不就被。。。”

    接下来的话不甚吉利,他没有继续说,但易小刀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苦笑:“这种事,只能是看命了。运气好,我们直下洛京,慕容家崩溃,我们就拿了这开战的最大功。。。”

    “呸!老易,你拿我当小孩哄呢!狗屁的功劳,还不是他们姓拓跋的一张嘴?开仗以来,我们打了多少苦仗累仗,打垮了多少慕容家军队?死在你易小刀手上的金吾卫将官,没有十个也有四五个了吧?

    结果如何,你老易还不是照旧是个旅帅,连分镇捉守将都不算!

    平时我们东平军的粮饷,分量总是比其他军镇的要少,其他军镇都能发个八成的,我们只能发五成,还得常被拖欠,到手的还常是发霉的陈米!若不是老子弹压得力,儿郎们早哗变了!不是这个原因,老子吃饱了撑的要去打劫沃野的兵马啊!

    我们东平军,吃得比鸡少,干得比牛多——现在好,这仗打成烂仗了,老爷们又想到我们了。我敢跟你打赌,到时真要在上党郡打起来,到时有什么难啃的骨头,肯定是让我们东平兵马来打头阵的;真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那肯定是怀朔来的兵马占大头了——我们这些外系兵马,难道还想跟押衙军抢功不成?”

    关山河喘着粗气,一脸的忿忿不平:“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该留在东平不南下了!孟镇督可不会那么刻薄。。。”

    “老关,慎言!”易小刀严厉打断了他,望望左右无他人,他凑近关山河耳边,低声说:“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元帅这样待我们,原因老兄你也是知道的!”

    原因是什么,所有东平军将都是心知肚明。当年,东平镇督孟聚跟东平都督长孙寿斗得厉害,东平的几路兵马都是袖手旁观,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长孙寿被杀。这件事,拓跋雄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怀疑他们跟东平镇督孟聚暗中勾结。东平军后来遭受的诸番苛刻和刁难,原因也就在此了——倘若不是当前战事急迫,正是用人之际,元帅早把这几个东平将官给换掉了。

    关山河大声嚷道:“这算什么?就算我们当初有点小错,但我们打了那么多的胜仗,为元帅立了那么多的功劳,还抵消不了那小小的过错吗?”

    易小刀瞅了他一眼,没有吱声——作为统兵将领,打几场败仗没啥,虚报军功也不算什么大罪,但立场不够坚定忠诚,这就是最大的罪了。拓跋雄对来自东平的军将们“青眼有加”,要等元帅心头消去这个疙瘩,还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两人坐了一阵,亲兵来禀报,说是御边旅旅帅白御边来了。

    白御边与关山河同为边军将领,但气质却是截然不同。他四十来岁,相貌俊朗而端庄,身材颀长,气质斯文,这大热的天气,他依然穿着一身青衫军袍,衣衫齐整。

    大家都是熟悉的老伙计,见面也不需要寒暄了。关山河简单把事情说了下,听说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车队即将过境,白御边听得眼睛发亮,明显动心了——和关山旅一样,御边旅也是同样被六镇都督府克扣粮饷,白御边同样面临军心不稳的问题,有这么一笔银两入手,可以缓解很长时间的困境了。

    他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事,谢谢二位旅帅关照我们御边旅了。只是,关旅帅,这奔狼旅带这么多的银两和辎重过境,到底是要去哪、干什么,你可打探清楚了吗?”

    二人都是一愣:先前大家都是光关心银子了,奔狼旅的意图和任务,两人还真没注意。

    易小刀一拍大tui:“亏得白旅帅提醒了,这奔狼旅的来历和身份,我们还得再打探。若这笔钱财是奔狼旅的si财,那是最好了。但若万一是元帅的军饷,结果被我们劫了,到时元帅责怪下来,我们只怕落不得个好下场。老关,你怎么看?”

    关山河面lu难sè:“打探兵力辎重,这事我还勉强可为。但要打探他们的来历和任务,这种机密怕不是探子能打听出来的——二位兄弟,他们还有两天的路程就要过我防区了,时间不多,到时就不好下手了。”

    关山河说得有道理,易小刀和白御边也是深以为然。白御边目光闪烁:“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亲自上门拜访,与他们旅帅会晤一番?

    一来,打探下他们来头,看看能否下手;

    二来,这也是先礼后兵。我们三家旅帅齐齐上门,就说最近钱饷不足,军中士卒sāo动,难以压制,请求沃野友军襄助一二,到时都督府发下粮饷之后再予归偿——倘若奔狼旅的新帅是个懂事的,拿些银两出来与众家兄弟分享,我们倒也省下了动手的麻烦。倘若他顽冥不化,那——无粮无饷,军心浮动,乱兵滋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元帅责怪我们也是有理由的。二位旅帅,你们意下如何?”

    易小刀和关山河对视一眼,二人都点头:“白兄弟的提议很稳妥。能不动手,顾全了袍泽之情,那是自然最好了。”

    “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去找他们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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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铠介绍:
三百年前,斗铠兵器横空出世,改变了华夏大地的命运。在天武王带领下,蛮夷贵族们入主中原,建立了辽阔的北魏帝国。掌控着十数个强大的斗铠军镇,帝国压制南唐和西蜀,威震四方,魔族皇帝们坚信,他们的帝国将万世长存。
三百年后,在帝国的北方边疆,年青的小军官孟聚和伙伴们卷动了天下风云。为了野心,为了信念,优秀的战士们驱动着各种斗铠踏上征途,就如当年的天武王,他们的目标,同样是整个天下!
(老猪继《紫川》之后的中国风玄幻新书,希望大家能继续喜欢和支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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