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南宋风烟路TXT下载南宋风烟路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南宋风烟路全文阅读

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61章 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投其所好,固然正确,然而谢清发的爱好,是什么,怎样投?初夏黄河,逝水汹涌,林阡独自沿岸边行边想,不觉从长河落日,直走到星夜灿烂。

    林阡和完颜永琏一样,先前都错看了谢清发,以为其既要洗刷父辈耻辱,便一定在意报仇或平反,被吸引被打动并不难。直到谢夫人对楚风月下毒明志,才知谢清发本心是“无论如何都置身事外”,那也是五岳一直以来奉行的方略——“平反昭雪”“报仇雪恨”两种筹码,竟皆无法左右他们的思想、激起他们的战念。

    “这并不表示谢清发就不想洗刷父辈耻辱,只是有些东西他和他父亲看得更重。”这样的猜测形成于三日之前、林阡与燕落秋交涉后的下山途中,很快就被沙溪清证实了一二。沙溪清告诉林阡,谢清发武功与之不相上下,闭关很可能是为了修炼提升。形势如此严峻还能袖手帮派事务去练武,几乎可以断言谢清发的爱好是钻研武学、胜于一切。

    但林阡能掌握到的线索,完颜永琏不会晚多久。

    山深路险,五岳的前三当家都不是寻常探子可以靠近,除了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之“真刚”身处柳林,碛口和孟门一直靠林阡越风越俎代庖,身兼数职、捉襟见肘,消息来源难免狭隘:而金朝腹地,原就有不少官将与谢清发有过接触,控弦庄行事也比盟军要便利得多。越风“暗箭伤人”事件已给林阡示警:仆散安德就在赵西风近身,可以先于盟军掌握谢清发闭关的地点,甚至找到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对此林阡奈何不得。

    找到谢清发,又要用什么条件招诱?世上武功千千万,岂是每一种都能诱惑他?沙溪清说郑王府与谢清发的父辈不熟悉,不代表完颜永琏的曹王府、完颜永功的郢王府不了解。诸如此类,金军可能的优势,无不令林阡心忧。

    好在,林阡在交涉时陈述的利害也杀伤不小,至少三当家的异心、薛焕的分化,已经给五岳预演了兔死狗烹。谢清发也许是武痴,但他不是个傻子,如果不出意外,五岳联合宋军和保持中立的可能性三七分。

    因此,燕落秋“三思之后的抉择”尤其重要,不管她是何居心,公开场合下的她都是谢清发的化身,她的表现、行为都体现着谢清发有未被金军攻克而动摇。她给盟军的这三日眼看就到期限,越风嫌疑既消,沈宣如钱粮已还,下一步便是她给林阡的答复。

    或许,燕落秋已经给出了答案,林阡回到盟军据点时,意外被百灵鸟告知,今晨束乾坤薛焕的自相残杀,竟是燕落秋盗用束乾坤兵符所致。

    “盟主让我来告诉盟王……”百灵鸟的第一句话。

    “……她自己呢。”林阡终究有些失落。

    燕落秋此举,本意可能是对三当家敲山震虎、然后继续坐山观虎斗,亦有可能是警告金军拿出诚意勿再背后捅刀,还有可能是故意靠近林阡、以行动示出联合诚意。无论哪种初衷,都不幸行为过激开罪薛焕,令那位真性情的薛大人大动肝火。吕梁军情,节外生枝——

    正是这一日的入夜时分,金军与五岳不断摩擦终起冲突,折损五岳在柳林十余骁将不谈,更殃及孟门柳林之交数百风雅之士,燕落秋和赵西风即使想隔岸观火都不可能。

    战况传到碛口已是半夜,对盟军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正如越风对吟儿说的那样,燕落秋盗用兵符很可能得罪金军,盟军对五岳的争取只需加点力道,言下之意,林阡应趁此机会提前与她交涉。却想不到这么快,连这一晚都没熬过去,那边就已经在火并,一切都源于金军无法容忍而先行发难。

    发难,表面是忍无可忍、师出有名,内涵应当是薛焕想以军威震慑,给五岳预演枪打出头鸟。诚然,薛焕冒了为丛驱雀的风险,但赢得杀鸡儆猴的机遇。一切只看五岳是激昂者多,还是怯懦者众。

    盟军在侧,何不将怯懦都争取为激昂?网罗五岳,兵贵神速。

    吟儿闻讯便匆忙去找林阡,甫一掀开帘帐,便看见祝孟尝手舞足蹈,而林阡正背对着他,边听边看地图冥想。听到声音,祝孟尝转过脸来,喜不自禁:“哈哈,主母,你也知那事情了?天赐良机!”林阡也侧过身来,平素他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一瞧见她,高兴得溢于言表:“吟儿……回来了!”

    “还不赶快去争取她?”吟儿急急问。

    “天还黑着,还是等等。”林阡讷讷说。

    “莫贻误了军机,怕被她勾引,便我陪你去!”吟儿赶紧发号施令。

    祝孟尝憋许久,没止住,索性放声大笑:“主母,主公哪是怕她勾引,分明是怕你喝醋!”

    “不是。”林阡瞪了祝孟尝一眼,严肃否定,祝孟尝一愣闭嘴,吟儿当即板起脸:“不是?那你是更怕她了?”

    “不,更不是。”林阡急忙敛了主公威严,低声温和地对她说,“我已安排仇伟前往柳林救急,算算时间距离,约莫天亮会传回消息。行动比言语更要紧,若能雪中送炭,也好过趁人之危。”

    “哦……”吟儿和祝孟尝大眼瞪小眼,怪不得没见仇香主。

    吟儿想了想,也懂,这起战祸其实已经连累无辜,林阡不可能跟祝孟尝一样怎么看还有点幸灾乐祸,他心里当然救人要紧,她也希望五岳能回报以真心。

    正说着,沈宣如带着钱粮从赵西风那里回来,林阡告诉吟儿和祝孟尝,原本他派遣了一支十三翼护送沈大少,却是一听说柳林祸乱,便将那些兵力全都抽调送去了柳林,“和仇香主路线不同,时间却是差不多的。”只是辛苦了沈大少,瞻前顾后走了好几个时辰。

    “两路救兵,稳得很了。”吟儿笑逐颜开,既是为战乱将消,亦是为联军有望。

    “是啊,吟儿……”林阡看吟儿好像已经不在意,看着她笑,他也不自觉流露了一丝微笑。

    天时地利人和,眼看尽归林阡,然而翌日清晨传来的战况,却令人震惊是宋军大败……

    败得毫无悬念,当仇香主意欲在金军打击下对五岳伸出援手,正在交兵的五岳和金军却突然休战、一同调转矛头指向宋军……

    恍然惊醒,薛焕和燕落秋竟是合谋演了这样的一出戏?!一方面拖延盟军、吊着林阡想联合五岳的胃口,一方面让金军和五岳愈演愈烈、示出机会要盟军相救,却把林阡的心理拿捏得如此精准,请君入瓮,措手不及。

    能算准林阡会派兵雪中送炭而非言语交涉的,吕梁当地还能有谁?必须承认,在完颜永琏统治下的战争,没有一次结果是反常规的。

    若非林阡持续关注、祝孟尝及时补救、十三翼掎角之势,此去柳林的宋军必全军覆没,饶是如此,也只能救仇香主一命、而无法给他逆转败局,小秦淮损失惨重。

    黄河水,千万里沙纵横,千万年血翻滚。

    

    乱世间好像却还真有个心远地自偏的际遇,就像不远之处的碛口桃花溪,将近巳时的此刻,波澜不惊,潭面无风。

    溪边桃花间的绿衣女子,却没有她外表那般晶莹剔透,她这个人,复杂得难以言喻……

    沙溪清想这样概括,她,燕落秋,是在世俗与绝俗中辗转,在风流和风尘间轮回。

    如果说对蓝玉泽是梦萦,对燕落秋便是魂牵,对蓝玉泽有怜爱,对燕落秋则是激赏,此二人皆绝色,不愧倾国与倾城。

    尤其她,燕落秋,是整个河东,抑或天下间唯一让沙溪清深有同感之人。忆当年,扶箫落雪,流水归云弄烟雨。而如今,抚琴戏月,飘花飞絮惹风雷。

    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却太懂玩火终将自焚,所以他再度不请自来,是想阻止她一错再错——

    她竟然答应金军共同对林阡设下骗局?从何时起?一定发生在楚风月围攻林阡的那晚之后,因为当夜她如果就已降金完全可以直接参战;她和赵西风想要中立的本心也不是撒谎,那么她和金军联合是在这不动声色的三天内?然而这三天,她本该在调查柳林三当家的忠诚,聪颖如她,怎就把林阡的敲打抛诸脑后?她不可能轻信平反,那么,是像林阡担心的那样、操控着她的谢清发动摇了?这样快?不应该!就算是,难道,燕落秋竟完全失去了自我,谢清发的主见便是她的路线?

    沙溪清心乱如麻,想开口,但看见她专心致志的模样,不忍打扰,竟迟迟说不出半个字。

    她专注投入的侧脸令任何男人看到都会痴迷神往,而她才不顾谁在观赏谁会驻足,弹得兴起便乱奏一气,自我陶醉也微闭双眼,夏风拂过沙溪清的衣角,他怒气渐渐散了不少,竟忘了来意只想着看她听她。

    不经意间,燕落秋一边抚琴一边问,不曾回头便知是他:“小狂侠,为何对那抗金的联盟死心塌地,难道真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沙溪清不知何时被她发现,一愣,笑道:“我本潇洒之人,便因我最爱的女子——蓝玉泽说要抗金,我便也随她加了她的联盟。我今日也是为了她前来,问你燕落秋一句,当真可以连心仪的男人都敌对?”

    燕落秋弦音轻颤:“心仪?”

    沙溪清听出曲误,笃定一笑:“我记得世人将你与蓝玉泽并称时,曾经有个相士说过一句,蓝玉泽姻缘坎坷,一生不会爱上任何人,而你燕落秋恰恰相反,会爱上无数个人。”

    燕落秋一笑置之:“无情滥情都是自己的事,与旁人何干?”

    沙溪清摇了摇头:“可是那相士说错了,说反了。我见到的蓝玉泽才会爱上无数人,燕落秋你,却没有遇过一个真正爱上的人,因为没有人会触动你内心,直到你遇到他。”

    “你说什么。”燕落秋面不改色、短促地问。

    “难道不是?”沙溪清反问。

    “何以他能触动我?”她认真,翘首以盼。

    “因为你了解我,这世上,能让我沙溪清服气的男人,他是唯一仅有。”沙溪清发自肺腑说真话。

    燕落秋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来。

    “坦荡荡承认吧。”沙溪清永远这么自信。

    她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不是人人如你这般,会将情爱作为原则。”

    “呵,原则就是情爱怎么了,肤浅?可笑?信仰、理想就高尚几许?说到底还不是听从自己内心?”沙溪清冷笑,语气包含失望,“这些,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她眉间掠过一丝惆怅:“那时的我,虽然未动真心,却爱过无数人,当然会这样觉得。可现在,你说动了凡心,却无法……”

    “沙溪清,你怎又来了!?”当是时,赵西风远远看见沙溪清便来逐客,声音太大,将燕落秋“无法”后面的话都盖了过去。

    “小声些!耳朵聋了!”沙溪清怒斥,断水剑已然出鞘。赵西风明明是主,却一怔僵立、大惊退到一边,躲得太急脸上通红一片。

    沙溪清再不啰嗦,旁若无人,述说来意:“我是真不理解,你为何要同完颜永琏结盟?”

    燕落秋看到他眼中仇恨浓烈,叹了口气,答:“镐王与郑王终究不同。”

    “有何不同?即便一开始是不白之冤,五岳在决定公然反抗金廷的那一刻,就因为失去了所有门路,而放弃了据理力争、宁可与金廷成仇。落草为寇,和我郑王府有何不同?”

    “当年没有的路,如今曹王已经铺好。天下大势所迫,或许我们该感谢林阡。”燕落秋淡笑。

    “林大侠不是已同你们讲过,完颜永琏所谓‘平反’是假?”沙溪清怒其不争。

    “我调查过三当家,所谓和薛焕结拜,纯属子虚乌有,此外,对赵西风暗箭伤人确实不是抚今鞭,但也是林阡自己以‘栽赃嫁祸’来反栽赃,故意离间五岳与曹王,雕虫小技。”燕落秋察觉衣衫浸湿,毫不介意于人前更换,说话的同时只睨了他一眼,却透出一股明显的敌意,那敌意,端的也是收放自如、把持有度的敌意。

    “好。好得很。”沙溪清根本分不清这是真话假话,难掩气恼,“就算完颜永琏允诺是真,他也不可能做得到。十多年来,如果你们安分守己,还有希望平反,偏偏作乱民间,比我郑王府罪孽更重,他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说服得了完颜璟。可别忘了,他自己也是完颜璟的眼中钉!到那时他明哲保身,势必对你们过河拆桥,旁人不懂,你竟也一样愚蠢,看不透在被他利用!?”

    燕落秋摇头:“利用?利用是相对的,他利用我们来打林阡,我们也利用他来寻五岳的出路……”

    “出路?让别人侵占自己那叫出路?哼,什么洗刷父辈耻辱,你们这般在意平反,其实是想着要结束流寇命运,回归梦境里的锦衣玉食吧,却不知不当流寇的那一刻,便是死的那一刻。”沙溪清冷笑,回看赵西风,“赵西风,你说得好听,‘要想日后万事听凭我意,务必此时不受外力干扰’,才三日,就被平反的好处干扰,蒙住眼蒙住心,你且等着,五岳被一支支地打散重编,此刻的任何余地,到那时片甲不留。”

    赵西风一凛,当即回应:“五岳面前两条路,一条是很危险,但有机会实现夙愿,另一条下场可能好些,却会让我们越行越偏。我们自然选前者。”

    “什么叫越行越偏,联合林阡怎就走偏?”沙溪清不解其意,“而且你们,明明还可以原地不动!”

    “我们都想过原地不动,可惜林阡说过,这池水,永远都不可能再清。必须走一步,那便这样走。”燕落秋坚决地说。

    “这个‘我们’,是你和谁?”沙溪清完全明白,赵西风不够资格做主,燕落秋也不见得能支配,一定是谢清发远程调控,所以他真的如林阡所担忧的那样,动摇了,降金了。

    “是谢清发吧,他到底抓住了你怎样的把柄,让你这样迷失自我、为他卖命?!”沙溪清见她不语,情不自禁近前质问。

    “放肆!”她话语陡然严厉,这一刻他与她靠得如此之近,只感到美色与杀气一同排山倒海来袭,这感觉并不错误,因他步入禁区她已骤然提琴,霎时靠近沙溪清的琴端立刻有银针喷射,饶是他武艺高超也险些没有躲过。沙溪清又惊又怒,持剑击荡,后退两步,这一瞬的交手,宣告谈判破裂,敌我泾渭分明。

    “沙溪清,你过分得很了!”赵西风大惊失色,众麾下剑拔弩张。

    “回去吧。向我心仪的男人复命,这便是我三思之后的选择。”燕落秋微笑,沙溪清赵西风皆是一愕。

    

    没有误会,不是假象,五岳和金军果然是预谋。

    沙溪清将话带到柳林孟门之交时,林阡和吟儿尚在收拾残局、安抚当地小秦淮盟军。

    “金军可能见过谢清发,说服了他,没想到,他比我们想得要傻。”沙溪清叹道。

    “或是说,比我们想的要更加痴迷武学?比独孤大侠更痴,接近肖逝、甚至渊声……”吟儿猜。

    “真可惜,我郑王府流落过早,不曾与五岳父辈武斗,无法对你们提供帮助。”沙溪清不无遗憾。

    “这话说的,沙少侠,别见外,你帮助已经足够多!”吟儿笑着拍他肩膀,但看他还是愁眉不展,唉,难道所有的小王爷都是这么心事重重,忽然倒是有点想念思雪,不知她在环庆怎么样了。

    “我推断,谢清发被金人说动,不是因为痴或傻,而是他有魄力,赌得起。”林阡听罢沙溪清的复述,如是说。

    “何解?”沙溪清一愣。

    “上回我去交涉时赵西风说,五岳袖手旁观的根由,是想厉兵秣马、渔翁得利。很显然,五岳是看到如今的胶着情景,预见金宋今后将两败俱伤。这是属于谢清发的冷静,没有因为要洗刷父辈耻辱就一腔热血、忘乎所以。实话说,这方略,未必不可行。”林阡道。

    “能冷静、三思,恰说明不是死穴。洗刷耻辱,真就不是谢清发和他父亲放第一位的。”吟儿点头,“所以我们才推测第一位是武功。”

    “这推测,不全然对,谢清发父子练武是为什么?登峰造极,不还是为了洗刷耻辱?看更重的,明显是练武的那个目的,却比洗刷耻辱还大。”林阡道。

    “可是……还能是什么?”吟儿想不通。

    “下山后,我思前想后,当时赵西风那句话完全可以反驳:五岳如果和盟军联合,直接就可以打破金宋的这种胶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翻金廷,效果既然立竿见影,何必要死守着一条旧方略、不变通?”林阡说时,吟儿脸上一红,平素她还可能反驳,就那天发挥失常。

    “燕落秋的话里就有答案,她说,不愿五岳被卷入纷争、沦为旁人战斗的牺牲品——五岳是既想心愿达成,又要消耗最少啊。”沙溪清解释。

    “可是,即使沙少侠你以‘绝对互信’为据,指出五岳若能与盟军联合,盟军定能予以保护,只是简单造势、绝不过多利用,届时若能推翻金廷,五岳无甚折损亦能恢复父辈声名,算是变相的渔翁得利,还和盟军互利双赢,岂非皆大欢喜?”林阡摇头,继续分析,“燕落秋不会悟不出,但她并没有因此就动心,赵西风也仍然坚持着唯一一套说辞,一味排斥、不肯听进我们的劝,倒是令我觉察出了谢清发看重的是什么——都这样了还闭着耳朵闭着心,道理很简单,谢清发的想法,可以由他推翻金朝的统治,但绝不是协助我们推翻。”

    “不肯协助我们……是因太在意种族?”吟儿蹙眉,内乱怎可寄托于外敌,谢清发是这个意思吗。

    “五岳早就不将金廷看做自己人,这些年来,也从未听说谢清发对俘虏们有关乎种族的区分对待,倒是只有强弱、美丑。”沙溪清摇头,忽而有些懂了,“他这样在意由他亲手推翻,是否可以理解为洗刷父辈耻辱,远不及‘亲手洗刷’来得多?”

    “可以。因为相同条件下,三当家要为父辈伸冤,轻易就能被薛焕的‘平反’打动;四五当家只要能逼完颜璟改口,哪怕借我之手也无所谓。可是,谢清发心里却有一股劲,绝不靠金宋任意一方,所以才硬要中立当这第三国。”林阡点头。平反昭雪、报仇雪恨,都不能激起他战意?不,是靠完颜永琏平反昭雪、借林阡之手报仇雪恨,他都不干。

    “也说得通……他钻研武学,就是为了变强,免受他人摆布……‘亲手’洗刷,这就是他父子放在第一位的东西。”吟儿叹,只差两字,天壤之别。

    “所以此刻谢清发对金军的依附,是暂时的,也是虚情假意的。”沙溪清叹道。

    “燕落秋说‘利用是相对的’,便是这个意思。”林阡之所以提出这个推断,正是听到了燕落秋的这句话。

    “好个谢清发,果然有魄力,明目张胆地和金军互相利用,不惧五岳被打散重编,因为他会抢在军心涣散之前,给那些金军反戈一击。”沙溪清点头,所以谢清发和金军不能算勠力同心,而更像埋在金军里的一颗重磅炸药。

    “可这些都是推断啊……”吟儿又有怀疑,“而且,谢清发既然要赌,为何不和我们互相利用呢?”

    “难怪说什么‘越行越偏’,因为,他最不要和别人‘绝对互信’。”沙溪清说时,吟儿醍醐灌顶,绝对互信这四字,对旁人或还吸引,对谢清发,却是万般的驱赶。谢清发怕他和沙溪清一样,被林阡的抗金联盟融合。

    “恨只恨,燕落秋竟对谢清发死心塌地,谢清发说中立她就中立、说降金她就降金,心甘情愿地对我们欺骗设计。”沙溪清的愁郁,原来完全来自于燕落秋。

    林阡对这句话却持保留意见,轻声对沙溪清说了一句“你随我来”,只为了给沙溪清看两个人,来给他阴霾的心情拨云见日。

    

    千回百转,沙溪清随林阡和吟儿来到僻远之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营房。

    那两个头上身上还缠着绷带的陌生人,据称是这一晚五岳和金军交战时的逃兵。

    “逃兵?”沙溪清闻言一怔,如果是串谋做戏,没必要逃跑,除非上面交代不清……但海上升明月称,此二人在柳林地位不低,若知真相,怎可能假戏真做。

    “是继续在上演新戏,用这两个人来骗我们,还是……”沙溪清立刻想到了更大的可能,“五岳和金军的交战,起先并不是骗局?后来才……”

    那两个逃兵小命要紧,被十三翼层层保护,自然感激不尽,在尚不知林阡实际身份的此刻,愤怒向众人吐露此战害他们被殃及的燕落秋和赵西风——

    “赵西风?好口才?哈哈,给他个主见,是能说得天花乱坠,换个思路给他,他能把前一个喷得一无是处……卧薪尝胆?若不是寨主逼他上进,他能在孟门卧薪尝胆一辈子!”

    “燕落秋,美是很美,红颜祸水!我们三当家早便说过,她被掳来时父亲被杀,必然对寨主恨之入骨。后来所谓与风雅之士聊得来,只不过是障眼法,伺机复仇罢了!赵西风那帮人,从上到下被迷得晕头转向,还以命担保说她已经消解仇恨、融入了我们……”

    这些抱怨,真是人前听不到的。他们的知无不言,多亏了十三翼循循善诱。

    赵西风,完全是谢清发的傀儡,而燕落秋,竟与谢清发有着杀父之仇?!

    “原来她的父亲是那时被杀……”沙溪清觉更加迷惑,出帐后问林阡,“这两个人的说辞,该信几分?”

    “我个人信十分。”林阡回答,“这两个是真的遭遇了激战而逃跑,说明五岳和金军起先没有合作,至少束乾坤兵符是真的被燕落秋盗用。”

    “也便是说,她和我们最初揣测的一样,是对三当家敲山震虎,然后想宣布继续袖手旁观;可是却行为过激,引发了薛焕的杀鸡儆猴。”沙溪清如释重负,“虽然她是抱守着中立的思路,好歹她是真诚的没有欺骗……”

    “是的。五岳和金人,是在半夜之后才对我们设计,那已经是谢清发本人在控制。”林阡点头。

    “她那盗用兵符的过激行为,之所以过激,其实潜意识已经对金军生出嫌恶。”沙溪清欣喜,“冲这一点,她可能只认可谢清发的中立,甚而至于潜意识里更亲近我们,半夜之后的降金她是被迫为之。也就是说,她今日和我说的话是违心的……”

    当然欣喜,谢清发说中立就中立、说降金就降金的,只有赵西风一个,没有她燕落秋。她有充分的是非观不赞同他,她更有十足的动机与他对着干,她对他并未死心塌地。

    “胜南,为何信这两个逃兵十分?我都不敢。”吟儿奇问,“还有,就算盗用兵符是真,也不能说明半夜后她没变卦,为何你如此确定是谢清发本人的控制?”

    “一则,燕落秋和赵西风都不可能自作主张,他们无论怎样表现,哪怕过激,都在谢清发限定的框架,从中立到降金这样大的变卦,必须经过谢清发授意;二则,天亮前,海上升明月在柳林见到谢清发神色匆忙离开,可想而知,是燕落秋犯错无法弥补,谢清发非得亲身制止。”林阡说,“可惜这情报晚了一步,否则我断然不教仇伟冒险。”

    “不带这样的,你知道的比我们多!”吟儿黑着脸说林阡赖皮。

    “说得是,我就要知道的比谁都多。”林阡笑,与他二人离开那两个逃兵的居处。林阡当然将这两个逃兵先行保护,既是照顾,也是隔离,各取所需,他不想他掌握的东西这么快被完颜永琏知晓,能拖一时是一时。

    燕父之死,谢清发讳莫如深,众部下不敢乱言,想来也是,谢清发意图征服燕落秋而不得,自然不可能任凭麾下流传他夫妻不和。而赵西风性情,众人只敢背后议论,不可能是因惧怕赵西风,而只是慑于谢清发威严,即使他正闭关修炼……由此可见,谢清发约束力如何之高。

    多事之秋,从未见过今夜这般阵仗的柳林,难得出了两个逃兵凑巧和林阡的人相遇,才给了盟军这样好的契机,离开的路上,林阡对沙溪清说:“燕落秋,要一分为二地看待她,现如今她不得不做谢清发的化身、难得行为过激了一次却不算悖逆他的妻子,将来她必然以真面目现身。我不知她是否融入镐王府、把为父报仇看得多重、对于金宋她自身的立场是什么。但我总有这样的预感,谢清发是设局的锁,燕落秋是解局的钥。”

    沙溪清听罢喜忧参半,既喜燕落秋果真不曾沦落,又忧燕落秋竟是孤军奋战,更疑燕落秋为何不肯道出实情。回碛口据点的这一路,他都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连凤箫吟喊他也是经林阡提醒才听见。

    “怎么?林夫人?”沙溪清回神,勉强恢复了一丝笑意,他素来乐观豁达,却是在燕落秋的问题上反复纠缠。

    “我听闻,你每遇见一个女子,都要问她,这一生当中,最痛恨的三个人是哪三个。”吟儿说起旧事,努力寻找切入点。

    沙溪清一愣,即刻想起玉泽的答案:“玉泽竟找不出一个,该恨的她都爱着。”

    “燕落秋的三个痛恨,我很好奇,会是谁?”吟儿问。

    “容我回忆回忆。”沙溪清思索片刻,“第一个,应是她的母亲,据说很小的时候便抛弃了她和父亲。”

    “那她河东的家宅,是她父亲后来另娶?”吟儿问时,沙溪清点头:“她虽是寄人篱下的性质,却是喧宾夺主的气质。”

    “第二个,是她的父亲,无端惹怒了她母亲,导致母亲与他决裂。”沙溪清又道。

    “她是个很重亲情的女子。”林阡叹,“三个痛恨两个是对她父母,便有两种极端的可能,一则燕落秋是真心恨她父母,对她父亲的死不在乎甚至很痛快,二则,燕落秋爱之深恨之切,对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谢清发对燕父之死严禁讨论,倒是说明后者更多。”

    沙溪清点头,接着他的话说:“她耿耿于怀,因此在与谢清发的相处中,她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她不肯旁人称她谢夫人,只愿旁人叫她倾城;谢清发把处理寨中事务的实权交给她,竟似有些讨好;谢清发半夜制止了她对薛焕的打击,却不曾有任何惩罚举措,反倒是她得寸进尺,当着赵西风的面毫不避嫌地与他斗气,称林大侠你是她心仪的男人。”

    “什么……”吟儿脸霎时一变,林阡起先还没听懂,所以和她一起问了一句,语气截然不同。

    “只是故意去气谢清发而已……”沙溪清赶快弥补失误。

    “结果故意气到了我!”吟儿气不打一处来。

    “吟儿,那女子阅人无数,怎可能真心对我?你尽管放心好了。”林阡笑而摇头。

    “哼,能在翻云覆雨的时候附庸风雅,多符合那种绝世大美女的需求!”吟儿醋意正浓。

    “原来吟儿喜欢我这里啊……”林阡恍然,大笑。

    “什么!”吟儿那种不自信的,怎会听出林阡重点是捧她。

    “吟儿这杞人忧天,真配我庸人自扰。”林阡笑着去挽她衣袖,她不依,还闪躲。

    “你俩想听她第三恨吗?”沙溪清抓住吟儿的心理。

    “恨的是谁?”吟儿对新的线索翘首以盼。

    “她恨玉泽。既生瑜,何生亮。”怎么听都不像有效情报……

    吟儿难免有些失望:“这三个痛恨,其实也是没有痛恨而拈来凑数。”

    “林夫人,你可有三个痛恨?”沙溪清问。

    “有啊,三个痛恨,揽月公子,祸水命,糊涂鬼!”吟儿忍不住气恼,她总觉得阑珊说得不全对,那女子不是要骗林阡,而是真就看上了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帮林阡去防备,还是帮自己去抵抗。

    

    回到碛口,已是日暮。

    夕阳西斜,群峰深邃,山色簇拥之下,只觉所有景物都离自己遥远,伸手不及。

    “五岳与金军正式结盟,从今往后,会逐步打散重编。”情况实在不妙,却也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抗金联盟接下来都是硬仗。孤军深入河东,竟遭两面夹击,实在事与愿违。

    不容喘息,战势的陡转,从这日的酉时便体现——

    碛口东北,海逐浪夫妇不敌司马隆高风雷与谢清发联军,被围困于星火湾急派人向越风求援。

    而与此同时,赵西风已派遣兵马,与凌大杰解涛一起,向越风驻地挑衅。

    祸不单行,越风闻讯时与阑珊在帅帐中,却头痛欲裂、力不从心。

    迫在眉睫,岂能乱了军心,然而,命不受控,寸步难行。

    “莫告诉任何人,除了林阡。”越风闭上眼睛努力凝神,当疼痛在头颅内隐约间断地流窜着、才减轻些却感觉脑中好像缺了一块,他只能拍打着太阳穴尽可能使自己清醒。战场瞬息万变,他作为河东盟军主帅,大病小患的可能性都必须为零!

    “好。你先躺下。”阑珊点头出帐,立即告知林阡。越风病倒的真相,为防动摇军心,便连吟儿也不曾告诉,而只限于林阡和阑珊知晓。

    “原想以河东的胜绩给你俩接风,却想不到屡屡这般不济。”越风不得已之下,只能对林阡表示歉意。

    “谁都不是铁打,会有抱恙、受伤之时,你且安心休整。”林阡匆忙率众救援,临出发前询问阑珊,“前些日子还无碍,为何不见好转还加重?”

    “盟王放心。从脉象看,沉夕哥是没有好转。军务繁琐,他不曾休息充分,所以才显得是加重了。”阑珊轻声回答,“但是不曾好转,也是棘手之事,我需尝试为他换药。”

    “和他哥哥……可有不同之处?会是同样的病症?”林阡压低声音,问出他心中最怕的后果。

    阑珊一震,久矣,坚定摇头:“不会。我不会让他死。”

第1362章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祸不单行,当金军与五岳达成一致、联手围困海逐浪,身为河东盟军统帅的越风竟被伤病击倒、无力营救。而不容喘息也是这晚,凌大杰和赵西风两路人马攻袭碛口据点,意图将盟军一切可能的增援扼杀于萌芽。

    形势凶急,祝孟尝、沙溪清临危受命,前往迎战凌大杰、解涛;盟军后方本营,暂由殷柔、沈宣如坐镇布防;仇香主则负责硬扛赵西风。

    多事之秋,人手短缺,仇香主才被金军暗算过一战、尚未休整到最佳状态,林阡对他委以重任的同时,自然要对其多加关怀,因此一边疾行一边与他多说了几句:“仇伟,我记得初见你时,还是淮南争霸,你在西津渡迎我们上岸,告诉我们你是京口的副香主。”

    “后来能成香主,幸得帮主赏识,也多亏有南龙将军提拔……”仇伟眼圈一红,“可惜,他……”

    林阡面色微变:“南将军去得可惜,还待你帮他实现夙愿。”说的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这一战,拜托了。”

    仇伟腰杆当即一挺:“是,盟王。”

    林阡知赵西风无甚本领,只要仇伟能忘记上一战的打击,击退赵西风不是难事,见他振作,放下心来,亲自动身营救海逐浪夫妇。

    轻骑简从,卷甲韬戈,风驰电掣。却不出预料,那条通往海逐浪驻地的最快战路上,以逸待劳着一支最精锐的敌军,正是由燕落秋所领的五岳兵马。

    狭路相逢,道阻且难。

    “回去吧,这阵法你过不去。”燕落秋身后,谢清发麾下百余人布列阵势,给他设了一道据说比登天还难的障碍,存心要在他赶到之前教海逐浪粮尽援绝,甚而至于要他知难而退根本就去不了。

    不管关于燕落秋有苦衷的推断是否正确,这一战的表面,她都是敌人无误。

    但看她身后这百余人,并不全是虎背熊腰,大半都是白衣儒雅,隐者居士,林阡一见,难免恻隐:“饮恨刀不愿杀无辜,现在退下,还来得及。”

    她原是对他劝退,未想他还施彼身,一怔,笑:“家园近在咫尺,有几人是无辜。”一声令下,这些人全数剑拔弩张,杀气凛冽,群情激越,原是被他小觑。

    “好!”他听得出这阵法内的鼓声如雷、气势逼人,欣慰着敌人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忍不住喝了一声好:“既都是热血男儿,哪个会不战而退?众将听令,全力突围!”

    豪情干云,一呼百应,饮恨刀在手,众兵将在后,何惧之有,一往无前——

    破阵!

    比这人多势众、诡异万倍的阵法他都见过,哪种不是来势汹汹、去势凄凄?!

    甫一闯到阵中,便窥出属性一二:这一百余人刀枪剑戟纵横交错,构造出的阵法境界令人感觉置身熔炉,前后左右上下六面,哪个方位都有焦灼之感——是火阵,十年前林阡在魔门就与诸葛其谁较量过,以水克之,方法大同小异。

    林阡胆魄过人,却怀敬敌之心,故而不曾怠慢,不遗余力撞围,饮恨刀锋芒壮盛,如水浩荡,光影掠处,震地冲天。不消半刻,第一层的敌人便被他杀得七零八落,跟在他身后拼杀的十三翼都有火势颓败之感。

    倏忽攻入第二重兵阵,林阡持刀左冲右突,杀气震荡,刀声慑人,群敌竟觉不仅兵刃在退,而且兵刃的色泽在褪,视觉听觉皆受其损,大叹饮恨刀名不虚传。待到推进第三阵时,他贯穿驰骋,仍游刃有余,十三翼紧随其后,都有此阵不过如此念头。

    谁料就在这第三阵末尾,林阡正摧枯拉朽之际,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死角,突然斜出一人一剑,恶狠狠向他要害刺去,无论力道速度,都比先前见过的直接跃了三四等级——

    这真是故意令你轻慢,忽然超乎意料祭出实力,便好比你走出火场,以为小事一桩,一时松懈,背后砸下火柱一般。

    若将阵法比人,前三阵就如四五当家和赵西风,不费吹灰之力,不配成为对手,可到了这第四阵的起始,便换了燕落秋、谢清发、三当家那样的棘手劲敌,这才显露出真正实力。

    所幸林阡不曾轻敌,一旦后背生风,即刻低腰后斥,打偏了那人手中长剑。饶是如他般武功卓绝,都因此人速力诡谲而牵动伤口,大叹吕梁人杰地灵、猛将如云。

    “五岳火行阵,盟王认为如何?”那人虽被林阡内力震退,脸上却是棋逢对手的笑。

    “超乎寻常,不同凡响。”林阡发自肺腑赞,好一个五岳,连一个排不上号的武将都能这般武功气度。

    “盟王亦刀法绝妙,田揽月实在佩服。”眉清目秀还带些书生气,原来是五岳的风雅之士,传说中的揽月公子本尊。

    竟不止诗书画三绝,林阡朗声大笑:“不虚此行,河东豪杰亦入吾刀中!”揽月公子一愕,居然被迫接受这——这不是挑战,竟是征服?

    征服之路,岂是轻易,障碍重重,伤痕累累,第四阵过后,整座山林都充溢着如揽月公子这般,武功高强、协作如一的骁将,为了阻挡林阡,他们毫不客气地施展起各自看家本事。

    林阡打第一阵是闯,第二阵是攻,第三阵是推,第四阵是挤,越往前去,强者就越多,围得越紧密,堵得越厚实,突破便越难。

    当是时,十八般武艺在自己身旁背后肩头肆虐,风激电骇,火光烛天,他越打越难看清出口,比上次楚风月围攻还棘手。

    燕落秋尚未参战,只是随着战团的移动慢慢靠近,看着战局中央这个牵引着所有人所有轨迹的男子,轻声道:“对不住,浪费了盟王三日光阴。”

    先前推断看来是没错,这句话原原本本透露出,她本意求中立求和平,三天一直在努力抉择,没想到最后谢清发会变卦设局。

    然而她终究逃不开谢清发的控制,依旧要带兵将他阻截,林阡蹙眉,心知言多必失,因此说得短促:“分合皆顺心意,无谁对谁不起。”

    “我们为的,是吕梁的未来。”她此刻还是谢清发的化身无误,不是躯壳里属于燕落秋的灵魂。

    “你可转告谢清发,我敬他的魄力,却忧五岳前景,万一赌输,全盘皆覆。”他心知,谢清发与金军心照不宣地相互利用,却冒着“夙愿达成、但消耗不是最少”的风险,换作他林阡,绝对不敢置麾下于险境。

    “时不我待。”燕落秋却云淡风轻这样回答。

    说话间,她一时忘了看紧攻势,没发现林阡不知何时起已经逆转困局,势如破竹,得心应手。

    林阡起先从逆境中搏杀,还只是掂量对手强弱,待到渐入佳境之时,择强压迫,余威慑弱,端的是切中肯綮,故而能所向披靡。短刀万寓于零,长刀以一驭万,顺利挑开七八道防线,超强刀意,层出不穷,恒长气力,取之不尽。

    与燕落秋对话的过程中,他一直思量着如何一鼓作气、彻底终结这火行阵,不错虽然他已经占了上风,但阵法内在能量实在太强,一方有难十方牵动,想要在半个时辰内破阵都是奢望。

    果然比登天还难。可是,他必须尽快、尽力,只因海逐浪夫妇还在等他!

    恰在这时,饶是林阡、燕落秋都无法预料,没有任何征兆,将林阡困在其中的紧密阵型,竟不知何故蓦然出现松动,刹那乱势传递开去,一乱俱乱,整个阵法顷刻分崩离析。

    本该调控麾下的关头,燕落秋受惊连退数步,再一回神,大势已去——火行阵一旦松垮,攻击力自然大减,林阡要突围轻而易举,五岳众人再想上前合阵,为时已晚根本挡不住他。

    燕落秋当机立断,提琴追掠而上,一袭绿影如雾似电,轻飘飘落在林阡身前,七弦乍亮,光如醉意般朦胧,力如酒意般醇厚,拦住林阡去路,伊人面带怒容:“好一个林阡,原不过小人!”

    林阡一怔,不解其意,燕落秋将琴一横,清晰可见一排暗器擦过的痕迹,林阡顿时恍然,难怪方才燕落秋后退数步,否则已然身受重伤,这出现在他们对话末尾,不算君子所为,可是,林阡自己明明没有命人向她发暗器……

    燕落秋话音刚落,琴弦一震,绕过林阡直冲暗处,琴中银针精准无匹。林阡对那人的存在就始料未及,自是料不到燕落秋忽下杀手,更想不到真有人躲在树后已被伤及,听得那声惨叫,林阡心念一动:“难道是河东的哪路盟友前来助我?”

    既然方才那人助他,不论是谁,林阡都不可能置之不顾,也敢于担下罪名,看燕落秋对着树后闪过的黑影再度出击,林阡狠下心来,一刀迎向燕落秋解了那人性命之危,但饮恨刀撞在燕落秋琴旁的一刹,已经承认他和那人合谋,他和燕落秋便注定为敌。

    斑驳纹路写在琴弦边缘的桐木。

    记得几天以前,也是这琴的主人,潭边月下,为他奏弦,那时良辰好景,此刻黯然萧索,那时嗅到一些琴中诗意般的酒香,沁人心脾,此刻还是一样醉人,却醉得追魂夺命。

    

    星火湾方向,杀声四起,想必正历经不止一场兵荒马乱。

    新月初上,默然看碛口当地,也同样是刀光剑影,战斗不止。肃杀之气,升腾弥漫,笼罩着黄河两岸。

    叶阑珊端了一碗新煎的药步入帅帐,却意外看见越风已然从榻上起来,正坐在案边写着什么,握笔的手却微有颤抖,脸色也略见苍白,阑珊禁不住担心:“沉夕哥……”

    “阑珊,我思忖着,不如趁空,向帮主回封信。我已大好,不必躺着。”越风回答,这般逞强的病人,大夫通常都不喜欢。

    阑珊微微一笑,也不揭穿他的故作无病,轻声道:“就算大好,片刻后也得将这药喝了。”

    越风正待回答,忽然一阵晕眩,险些握不稳笔,差点就任由着笔杆将墨全化了,所幸阑珊眼疾手快,一把将他连笔带手扶住:“要写什么?我来帮你?”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手攥住他手,明明不那么紧、很快就放开,却令他心念一动,所有意识都跑去她身上,难以置信比吟儿还要贴近,促使他忽然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回答。

    片刻后,才顺从点头,将笔让给她:“只差个落款——十六当家越风。”

    “好。”她温柔地执笔,写他的新身份。

    像不灭的火焰,燃烧在这难忘的夏夜,困倦和疲惫折磨中,他忽然觉得,有这温暖的晚风,有这微黄的灯火,有阑珊做他的双手,哪怕旁边还有一碗苦涩的药,生活也是满足无憾的。

    “阑珊,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他忽然问。

    她一怔,微笑:“阑珊多大年纪,便认识多少年。”

    “这样久……不知碛口枣树的叶子,能否衔叶而歌?”他失神自语。血色苍梧的十几个日夜,陇陕沙场又近十年光阴,阑珊,原来这世上所有的颜色,令我最深刻的还是天蓝。

    她一愣,深深看着他,静默不曾开口,却是有所洞察,所以释然一笑。

    一段旧曲放在许多优美的乐章里,听上去并不觉得特别动听。可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陡然听到那一段,反复听,它会隐隐约约带你回到旧年的那个乐章。重新回味,才会发现这种习惯、这种熟悉,是怎样的刻骨铭心,是怎样的非你不可。沉夕哥,原来我们都没有失去,我们因为习惯而遗忘。

    “副帮主!”帐外响起仇香主的声音,终究打破了这份无声寂静。

    “怎么?”越风因对外隐瞒病情,是以尽可能中气十足。

    “赵西风已被击退。”仇香主带来第一份捷报。

    “甚好。仇香主辛苦……不知他们怎样了。”越风更期盼的捷报,必然来自前往星火湾的林阡。

    

    饮恨刀和烛梦弦的第一次交锋,由猛然撞击开始,瞬间便杀招迭起,节奏被林阡带得沸腾,光影被燕落秋衬得炫目,十招以内,便白热化。火行阵中其余武士,全然回过神来近前,但无一人敢插手,遂与林阡麾下交起手来。

    刀在琴上翻滚,便似千崖浩瀚的天风,强劲而坚毅,琴在刀下游走,宛若一段流失的空气,灵动又鬼魅。

    燕落秋招式特点离不开一个醉字,初始还有“与君一醉一陶然”的闲适,林阡信手拈来的几招几式就能碾压,但随着她琴招渐次狠辣,杀机愈发明显,速度越来越快,连带着琴声也更加紧迫,醉意浓郁得令人无力抗拒。

    “醉杀洞庭秋。”这一招如果林阡来冠名,便是醉杀洞庭秋,周围环境也实在应景极了,夜雾弥漫在这片荒芜的山野,一切似乎都在等着烛梦弦的醉意覆盖……可惜她内力修为不足,使出这招气力明显不够,是以这琴法还存在太多的进步空间。

    林阡以“上善若酒”迎战,刀中气象万千,似挟巴陵胜状,横铲三山,平铺湘水,倒是与她这琴招完全匹配,纵然是她,也心中一颤:“巴陵无限酒?”

    看到她如此贴近的幽静面容,掺杂着些许忧愁的神色,并不是如昨般自信和笃定,林阡不由得压低声音问真相:“到底想要做什么?”

    燕落秋却不曾对他说真心话,到这关头依然敌意:“我自有打算,不需你干涉。”七弦悄然闭合,她持琴力道明明变弱,弹奏出的旋律却出奇古怪。这声音,细微却刺耳,林阡暗叹不妙,不对劲……

    果然,烛梦弦,又是个能靠声音便杀人的武器!

    船王流年的《无焰河山》、邪后的《靥销魂》、慕三的《死魂引》,都凭旋律;薛无情的任何一曲、浣尘的《净心咒》,皆靠内力;南石窟寺的水滴、无影派的摄魂斩、完颜永琏的《战八方》,全赖特殊声波。那她燕落秋,又是怎样杀人?

    旋律?!

    烛梦弦单凭银针或琴招已经足够杀伤,一旦弹奏音律寓于琴招便更加厉害,可谓集醉意于外,蕴杀气于内,面对林阡亦毫不逊色。

    如无意外,林阡终于懂得上次面对她时自己为何睡着,那就是净心咒对于渊声的可怕之处,凭旋律能击中心头薄弱!所以,她的琴音,能干扰自己饮恨刀心法?!

    林阡明白,对付此等扰心战术,紧要关头万不可有杂念,是以毫不迟疑,以琴音为重急、七弦为轻缓,内劲分布于周身抵御琴音,双刀挥斩向七弦明攻实守。

    燕落秋却倏然琴动,七弦从紧压下急弹而反,直到那璀璨光芒映入眼帘,林阡才知她适才收力是欲发故收,故意聚力于七弦之内、只待此时厚积薄发……但为时已晚,此刻林阡本该用来对付七弦的力气,竟全都在将琴音视为头号大敌!

    就如此讽刺地中了她的圈套,再去控刀,已来不及,饮恨刀被她生生压了回来,难以置信轻易就被她所骗,可惜,燕落秋武功再惊艳,也不足以将他威名毁于一旦——

    他速度好快,长刀反手猛攻,只是刹那间事,虽然调遣太迟,胜在刀法强劲,雄浑威武,平山破浪,气吞万里如虎,竟靠着气势内力强硬扳回了时间落差。燃眉之急顷刻瓦解,刀锋扫入七弦之内,骤然弦意大退,方才如山崩海啸般的弦中张力,被破得恰到好处一副石烂海枯图。燕落秋难掩惊撼,退后,一笑:“原来这一招绝杀,可以破得如此简单。”

    “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把音弹低来迷惑我,其实就在勾起我的心魔,好对我声东击西。”这一度交手,林阡不得不叹这女子手段高明,天下几人能斥退他饮恨刀?

    燕落秋摇了摇头,眼里盈盈笑意:“然而你饮恨刀,岂是区区山水之间。”

    风盘旋,林阡望着这女子绝世却陌生的容颜,难免对自己的判断有些动摇——

    燕落秋敢用这一招骗他,明显调查过他饮恨刀的底,知道他忌讳被人干扰心念,此其一也。

    用这一招骗他,已经害他性命之危,若将他看作盟友,岂会出手这般狠辣?此其二也。

    其三,靠这样近,她仍不说实话,纵然她曾解他火毒,他也难免多了个心眼:难道我和沙溪清的推测是错的?所谓燕落秋亲近盟军,竟是我们一厢情愿?

    “胜南,为何信这两个逃兵十分?我都不敢?”吟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因为谢清发真的出现过,所以就信十分吗?不错,谢清发的出现,是能证明燕落秋失控、谢清发控制,能证明燕落秋确实先行为过激后随夫降金,能证明两个逃兵的出逃属实,能证明燕落秋和谢清发有所抵触,刚好能与他们燕父之死的说法吻合。

    却不能证明,燕落秋如她表面那样亲宋、谢清发如他表面那样亲金!

    如果,一切是反的?未尝不能成立!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谢清发才是中立、甚至亲近抗金联盟的,燕落秋一心与他对着干,所以操纵了一起行为过激,逼着深爱着她的谢清发,为了给她赎罪而不得已降金,所以才悖逆了他“夙愿达成却无甚消耗”的本心?燕落秋为了让谢清发死了这条对林阡归顺的心,因此故意与林阡接近、暧昧、当着赵西风的面说林阡是她心仪的对象……

    只要她只是想复仇,一旦谢清发向着宋,那么她所有行为都要反着看,一方面她逼着谢清发和金军相互利用,一方面却还让林阡保留对她的念想,以为她是解局的钥,浑不觉她是设局的锁!

    他二人虽然还有谈笑风生的权利,关系却至此又冰冷又僵硬,比武的热度根本无法将淡漠融化,刀琴交锋,越打就越眼花缭乱,田揽月与十三翼一众武将几乎忘记自身,更有甚者已经停止交手转而观战,时而忧心时而紧张,不知是为谁助威叫好,为谁叹惋顿足。

    不多时,燕落秋明显落在下风负隅顽抗,三十招时更犯了个致命错误——为避饮恨刀她没能站稳,腰间露出个极大破绽、不似有诈,林阡不可能放过这奠定胜局的绝佳机会,燕落秋刚刚站定,饮恨刀已袭向她腰,她一时再难闪让,眼神一厉,右手往琴上狠狠一震,霎时七弦齐鸣,呕哑撕裂,几乎把弦弹断的她,所用正是一招“醉断弦”,交睫之间内气澎湃,裹挟银针全往林阡扫——把武器弹断换内力爆发,内涵和吟儿的玉石俱焚一样,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招式?

    林阡察觉到方才的担心没有错,这旋律果然能对自己压迫,果然能干扰饮恨刀心法,不过燕落秋自己应该还没能察觉,若林阡是渊声她便是浣尘无疑。她对他歪打正着压制住刀境的同时,内力还陡然跃升直追上他,竟教他遇到了最强克星,无奈何与她同归于尽。

    他岂是绝境认输之人,却承认那一刻几乎无计可施。

    便在那个瞬间,忽而看到她眼中噙泪,冷漠的神色却伴随着哀愁和恍惚,就这一瞬的凄美,令他心间一震,仍觉得她是受迫!生死取舍只一线,进退敌我唯一念。

    到底哪种燕落秋是真,哪种燕落秋是假!?

    无论哪种,都必须活着,才能揭晓!

    随着琴刀暗器轰然相撞,电光火石间林阡灵光一现,当下将刀法完全放空,不再拘泥于白氏长庆集,而是诉诸魔门“万云斗法”,虽然未必迎刃而解,不试,焉知不可破?!

    求生念,终于因战事而坚决,是了,逐浪夫妇,还等着他救!

    忽然手臂一阵麻木,正要击退燕落秋的饮恨刀被强力一断,几乎脱手而去,林阡心一凛,有人想救燕落秋……

    而就在同一时间,他面前飓风消失,烛梦弦也被来者击落。来者,明显两人。

    燕落秋呼吸急促,心有余悸,循声看向令她死里逃生的那个人,林阡也转过头来,看到救自己的那个笑容满面,正是他最得力的麾下之一海逐浪。

    另一个,英雄救美差点把主公饮恨刀打飞的混账,当然是邪后林美材了。

    林阡欣慰,释怀而笑:“总算来了。”燕落秋乍见他夫妇出现此地,大惊之下,瞠目结舌,想问,问什么,问为什么他们竟来救林阡?他们明明应该等着林阡去救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阡,暴殄天物,这般绝色你都舍得用刀!”林美材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海逐浪一边上前,一边粗豪地笑:“这位便是谢夫人了?果然和盟主述说的一样美貌。”

    “盟主”一词冲进燕落秋双耳,她身子晃了一晃,差点不能站稳,原来,原来失误在这里?

    “她人呢?”林阡问。

    “她让我们先来,殿后马上就到。”海逐浪这句与捷报无异,谢清发和司马隆联军,已被他和凤箫吟合力击退。

    这一夜,林阡向众人分配职责,唯一一个被他悄然隐去的便是和他喝醋、看似不和的凤箫吟。

    “兵不厌诈,果然如此。你猜到我会在此地拦挡,便以你自己为饵,将我们全都吸引来这条去星火湾最快的路,同一时间,却教另一个人绕道而行,去救海逐浪……虽然远些,畅通无阻。”燕落秋因林美材相扶方才站稳,靠这么近,纵使林美材也垂涎三尺。

    “远不了多少,她比我想象更快。”林阡回答。这几日他只要有空就会沿着黄河岸走,从日暮走到深夜,便是在算他和海逐浪之间的路,思索着如果有最坏的可能,五岳和金军联合、切断越风海逐浪的联系,他该怎样和海逐浪会师。

    “倒真是没有想到,漏算了盟主。”燕落秋幽叹一声。

    “你对她的轻慢,早已有之。”林阡道出他为何要用吟儿出其不意,“你对我了解很深、计算良多,却是对她一无所知,连她是谁都不认得,此战她便是我的首选。”

    一阵山风吹过,明明不冷,燕落秋却因为脱力、震惊而禁不住一颤。

    林美材想都不想,直接就要脱自己披风给她,一摸自己身上没有,当即转身把海逐浪那件扯下来,直接披覆到燕落秋身上去了:“嫌冷,就先回家吧。”

    海逐浪脸都绿了:“你……干什么脱我披风!”

    燕落秋噗嗤一笑,听马蹄声越来越近,知凤箫吟近在咫尺,叹:“林阡,后会有期。”转身离去,火行阵众将立即随她撤退。

    林阡没有下令追杀,一来遇林莫入,二来对这些风雅之士不能赶尽杀绝,三来对燕落秋仍存希望,四来……

    “四来,是和邪后一样怜香惜玉吧!”吟儿到场之后,听见邪后的荒唐举措,没好气地给了林阡和邪后一人一个白眼。

    “干得好,吟儿……”林阡先赞许了吟儿此番立功,后因她这个白眼无话可说,只得悄悄将她拉到一边,两人越行越慢,从队伍后面到落后一大截。

    “做什么?”吟儿一愣,看林阡袖中好像有好东西。

    “走,偷得浮生半日闲,跟我去捉些黄河里的鱼吃,我给你做。”林阡献宝一样,把袖子里的佐料给她看。

    “无事献殷勤?犒赏我?”吟儿笑起来,一如既往甜美。

    “吟儿,我这道歉,迟了三天。我不应该,与她孤男寡女,跳进黄河洗不清……”林阡诚恳地说,“所以我向百灵鸟请教了碛口的风味小吃,学了几日,我想吟儿一定喜欢。”

    “碛口有哪些好吃的?”吟儿果然很馋。

    “有大枣和黄河鱼,还有醋,河东盛产各种醋,这些佐料分别是不同的醋……”林阡如实回答,吟儿顿时黑下脸来,这是道歉还是羞辱。

    “啊,不是,是真的盛产醋,不是用来形容你爱吃醋……”林阡继续越描越黑……

    

    正闹着别扭,林美材从后面追上来,阡吟都没发现她原来没和海逐浪一起走,竟比他俩还慢。

    “怎么?”林阡看到林美材脸上鲜有的认真。

    “适才听你提起,武斗中途,有人暗器射杀燕落秋?”林美材关切地问。

    “是,燕落秋立即还击,那人受伤逃走,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我猜测,他是四、五当家的人,不信平反,更愿助我一臂之力。”林阡说。

    “此人只是射杀燕落秋,并未破解火行阵吧?”林美材又问。

    “不太清楚。他暗箭伤人之后,火行阵立即便破解,只有时间上的联系,而不能指向是他破解。”林阡思索,奇问,“怎么?”

    “我在刚刚你们的战场,看见地上有些石头的摆法奇异,像极了我魔门之中的水阵,以水克火,所以他们在那里摆这阵法,很是奇特,只要被你稍稍一碰,被你把战团打进水行阵的区域,这火行阵便立即自行瓦解。”林美材解释,她之所以逗留,是因为看到了类似诸葛其谁的手笔。

    “咦,难道谢夫人是故意把水行阵垒石放在这……”吟儿抬头,望着林阡,不怀好意地笑,“表面要对谢清发示出她对你的狠绝,实际却怕你过不去所以送你胜仗?红颜知己,善解人意。”

    “不对。”林阡摇头,“她杀我时,尽了全力,甚至要同归于尽,不可能自己摆个水行阵。我更宁可相信,是她麾下中存在内奸,故意送我胜仗。”

    “那个美人,当真表里如一的狠绝吗?”林美材不无遗憾。

    林阡也难以定论:这取决于燕落秋和谢清发是否同心,若同心则狠绝无误。如果同床异梦,燕落秋是否亲近盟军,则全看谢清发是否亲近盟军。

    “一个人的本心,没那么轻易就变,谢清发即使武痴也不会傻到放弃父业,所以他和金军相互利用是一定的。但是不能说他答应金军就一定是自愿,有没有可能他才是被逼?”林阡说,如果这个可能性成立,燕落秋可真是一条美女蛇,借完颜永琏之手对谢清发复仇,和林阡撕破脸还能装得楚楚可怜,骗着林阡相信她直到她把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林阡,暴殄天物,这般绝色你都舍得猜忌!”林美材没好气地骂。

    “我也觉得……”吟儿觉得林阡想多了,绕远了。

    “有必要去探索,谢清发这个人。”林阡说。好在那天谢清发在柳林现身,给了“真刚”跟踪的契机,如今海上升明月和控弦庄一样,都在谢清发的近身。

第1363章 红尘不似雪,深天有残月

    帐外兵刃交接的嘈杂,直到四更都不曾停,刺耳而又习以为常。每当这些声音横扫过境,不知多少城池被席卷无影,其中多少生灵被裹挟殆尽。

    越风周身无力躺在榻上,却放心不下寨外战况,于是间歇起身,听阑珊向他转达。虽然仇伟将赵西风轻松击退,海逐浪和邪后却音讯渺茫,另一厢,祝孟尝和沙溪清毕竟临危受命,无法顺利抵挡凌大杰解涛的攻杀,即便仇伟、殷柔都抽调兵马襄助,也是勉强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临近清晨,敌军更还有薛焕和柳林三当家往碛口调遣,意外助赵西风向盟军杀了个回马枪。鸣镝满,羽书稠,难料林阡吟儿几时能回,终究也不能寄望旁人来救。

    “我这便去。”越风提鞭要走,当是时,盟军捉襟见肘,形势危如累卵,他若再不上阵,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据点倾覆,并且也根本藏不住病情,会导致军心先乱、不攻自破。

    “可是……”阑珊虽支持,却舍不得。

    “阑珊,若是像林阡那样落下后半生的顽疾,我便交给你照顾了。”越风微笑说,他们都年纪不小,用不着拐弯抹角。

    阑珊脸色微变,虽然内心听得欢喜,怎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越风此去必耗尽生命?然而,她不该拉住他,战场,才是男儿该在的地方。

    怔怔望着他远去,心中一恸,强忍伤悲,点头目送:“好,我守着你。”

    他何尝不觉此去凶险,但当麾下拼死杀敌,他也必须战至最后一刻:父亲,哥哥,你们不曾实现的马革裹尸,竟然要在我命中出现,何以我既痛快,竟又畏惧?

    一步一回首,牵挂空前厚,临别凝望,足足半刻,正要狠心掀开帘帐,却被一道强力迫回。

    越风一惊,正待御敌,却见那人面带笑容、大步流星,在她身后,寨外交锋声分明已经小了,远眺战场,黑压压的那一大片金军已然有后撤迹象。

    那是自然,邪后驾到。

    “你我无需出手,林阡一人就够。”邪后笑说,一派王者气概。

    “那便好,他回来了,我便不用再头疼。”越风微笑,看向阑珊,阑珊长吁一口气的同时,想起适才真情流露,脸上一片红云掠过。

    “哈哈,现在轮到林阡头疼了,你说几人会像他那般创举,带上好几瓶不同种类的醋,去劝夫人别吃醋?哈哈哈哈。”邪后笑着不客气地坐在中军帐等她主公的捷报。

    阑珊一怔,关切地问:“盟主她,还没原谅盟王?”

    “莫担心,吟儿嘴硬心软,眼看着早就不当回事了,也就林阡笨得看不出而已。不过你们可别提醒他,我就喜欢看这小子急……”邪后一边说一边在案边搜,似是在寻找什么,越风郑重问:“邪后,在找何物?”以为是要紧事。

    邪后没找着,抬头:“可有吃的吗?”王者气概瞬间破功。

    “待到天亮,便可摆庆功酒。”越风一愣,笑起来。

    不过天亮偃旗息鼓之际,前线只有海逐浪、凤箫吟归来,问起林阡和仇香主,只说被几把神秘飞刀引开。

    “咦,怎是他俩一起?盟主为何没去?”百灵鸟凑上来一脸好奇,以为吟儿还在和林阡赌气。

    “不知是敌是友,不过他应不惧。”吟儿没随林阡一起,实因要为他清点战场,此刻嘴上说着放心,却也忧虑这劲敌四伏。

    “是自己人。”进得帐中,越风对吟儿安抚说,他与林阡心有灵犀,知那神秘飞刀可能是海上升明月所发,“想必当时有极其紧急的消息要向林阡传达,都等不及私下会面,便要把林阡直接引走。”

    “嗯,就算出什么事,也有仇伟可照应。”吟儿点头。

    

    越风料得不错,那时林阡结束与薛焕的战斗,才刚回身,视线便被一道寒光划破,若非他眼疾手快,离最近的仇伟甚至能丧命。

    “盟王……这……”仇伟大惊,心有余悸。

    那位海上升明月的王牌实在厉害,所作所为一点都不像自己人,林阡尚未反应过来,连续十几把飞刀打了整整一排树,顷刻林阡认出那暗号,不愿浪费时间也不想旁人知道,便提起仇伟衣领一路追了过去:“随我来。”

    飞刀时断时续,引他们直到谢清发的黑龙山上,在半山腰的古刹旁销声匿迹。

    “盟王,那人是?”仇伟东张西望,十分焦虑。

    林阡不动声色看完最后一刀下暗藏的信,心道,很好,我才想要探索谢清发,“真刚”就给我寻到了机会。

    信上明明白白四个字,静候清音。

    意思很简单,真刚预先得知谢清发要到这里来,所以让林阡尽快到此处等——时间掐得很好,真比谢清发来得早,于是在一旁预留了一席之位,不过事发突然,应该等不了多久。果不其然,才刚站定,不远脚步声已然响起。

    “莫出声,有人来。”林阡边提醒边意识到,既然有个约定的时间地点,那就一定有另一方的存在,谢清发的对面——是金人?

    仇伟恍然,才刚收声,蓦地脸色一变,指向林阡身后,低声惊呼:“扶澜倾城!她!”

    林阡转过头去,果然看见树影下一袭绿衣的燕落秋,幽暗中显得素雅而干净。

    林阡一愣,她代谢清发来?她和谢清发约见?尚未判断,却听数步外又有人声,便见燕落秋纵身一跃,也轻飘飘落在这隐蔽之处,与林阡打了个照面,两人几乎身贴着身脸靠着脸都是一惊,一瞬林阡还能不动,燕落秋当即退开半步。

    原来燕落秋也是跟踪到了别人前头?林阡才刚想彻,这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仇伟当即冲她拔刀:“妖女,把我弟兄们的命还来!”说罢要延续战场争斗,燕落秋却不恋战,随意舞动七弦、几招便将他制伏,林阡一不愿仇伟节外生枝,二不想他无谓送命,所以立即插手,将他二人拆分。

    燕落秋冷笑一声:“怎么,两个打一个?”

    “你在战场上,不也一样以多欺少?”仇伟愠道。

    “你是跟踪他?”林阡眼神示意仇伟住口,同时压低声音问燕落秋,这个“他”,指的正是数步之外,已经到场、深不可测的谢清发。

    “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目的,便像你来这里,为了你的目的一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燕落秋冷漠地回答。

    同样是冷漠,和吟儿那种截然不同,倒是教林阡瞬间意识到,吟儿那丫头是假生气、心里早就原谅他了。于是虽得到燕落秋敌意回应,却是有一丝微笑,不自觉在唇角流露。

    不经意间,燕落秋回眸多看了林阡一眼。

    林阡回过神来余光扫及,不清楚这一眼是何用意,不容多想,按住就快按捺不住的仇伟,再度往树外看,却不知何时,那边已经多了三个人。

    这三人轻功,哪个都不是凭他能轻易听见,

    这三人令他觉得,他站太近,必须退后,

    这三人——卿旭瑭,凌大杰,岳离!

    第一个他虽不认得,地位、武功,大抵可以猜出七八分。

    这就对了,谢清发约见的是金人主帅,意图在这一夜过后,瓜分对抗金联盟战胜的成果。只可惜,论功行赏眼看要变成追责归咎。

    “不必进寺,我没时间。东西可带来了?”谢清发背对着林阡,看不清脸,见只见他身高九尺,健硕强壮。

    “胃口倒不小,交代完成了?”凌大杰冷冷道,“围攻海逐浪,你不曾亲自上阵,这绝妙的清剿机会,便因你流失得干净。”

    “你们要看的,本就只是我诚意而已,说过一定要大胜吗。”谢清发亦是冷笑回应,“昨夜除我之外,碛口孟门和柳林尽数参战,怎么你们要食言不成?”

    这一战五岳与金军联手,原是谢清发给金军看的诚意?倒也确实不曾和衷共济……林阡心忖,和我想得一样,谢清发和金军是相互利用,亦友亦敌。一时之间,却看不出谢清发到底亲宋亲金,他和凌大杰要的,又是什么东西?

    凌大杰哼了一声,面带不屑将手上物扔掷过去,谢清发反手一抓,在落地前将之接住,握牢,笑:“凌大人,对天尊岳离的剑谱,你也能如此轻蔑,怎么,是觉得他老了不中用了?”

    “你……”凌大杰老实人,被气得无话可说,岳离倒是毫不介意、气定神闲:“身外之物而已。”

    “不中用?哼,这剑谱,你不还是心心念念?”卿旭瑭即刻反驳,虽然与岳离各为其主,却对其素来敬重。不只是他,天尊岳离以德服人,大金上下无不尊崇。

    却听谢清发语气淡漠:“什么心心念念,我又看不上,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

    “倒是个孝子。”岳离一如既往宠辱不惊。

    “原来如此……”林阡心底雪亮,谢清发口中的他,是其父谢晓笈,当年的镐王府第一高手。

    林阡先前就推测,谢清发敢冒“夙愿达成、但消耗不是最少”的风险、做出与金军相互利用的决定,如果不是被迫、而是出于自愿,那么一是他有魄力,二就是他有筹码。

    必然有筹码可押,才会让谢清发觉得这笔交易很值得。这个筹码,正是谢清发最为在意的武功——

    不错,武功。大战在即,麾下万命皆悬,谢清发还能不为所动,赶时间继续闭关。这些年来,林阡只见过邪后如此,但邪后是内功心法所致、必须冬眠一段时日,谢清发却是对武学痴迷到这个地步,好像抽出一点空暇来做其它事都是浪费精力。

    可惜林阡意识到谢清发嗜武却不能投其所好,被完颜永琏携固有优势捷足先登。镐王府和谁都没交集,偏偏在谋逆倾覆的那段时日,与曹王府的高手堂有过武斗。

    甫一得知谢清发突然出关,完颜永琏和卿旭瑭、凌大杰、岳离的对话,林阡现在都可以推想——

    “既然闭关修炼这么久,不如送给他一本刀谱?”卿旭瑭提议。

    “寻常刀谱,只怕没用。”凌大杰摇头。

    “谢晓笈刀法总是被你压制,最后也是输给你一招。”完颜永琏看向岳离。

    完颜永琏吃透了谢清发的心理,果然祭出岳离剑谱便一击即中。

    林阡想,原来,谢清发是自愿,那么……是我误会了燕落秋?

    谢清发从中立陡然变成降金的缘由,并不是燕落秋,而是林阡最先设想的“武功”,唯一的出入在于,谢清发在意剑谱并不是为了练它。

    “若不是败给你这九天剑,当年他主公便不会死,这些年他都耿耿于怀,直至郁郁而终。我在他墓前发誓,会夺来这剑谱和剑、一起烧了给他。现下完成一半,另一半你且等着。”谢清发能说这么多话已是难得,既然得到剑谱,立即动身要走。

    “我到很是好奇,你修炼的是何种武功,竟令你如此目空一切?!”卿旭瑭语气一厉,当即出刀,这一句,林阡也想问!

    电光火石间,卿旭瑭手中弯刀杀气澎湃,席天卷地径直朝谢清发扑杀。

    “朔风刀……”林阡看出端倪,朔风刀,那是掀天匿地阵中寒泽叶的对手、郢王府首席卿旭瑭所持有。这刀法劲烈无匹,更适合战场上横扫千军,单挑敌人时却稍逊色。

    尽管如此,此人仍不辱其名,林阡略一掂量,实力介乎凌大杰和岳离之间。

    而更令林阡惊诧的是,谢清发衣袍一拂,长刀斜刺过去,竟与卿旭瑭内力相撞,直接将卿旭瑭冲开两步,谁优谁劣,一目了然。

    岳离因重伤未愈、九天剑不在最佳状态,是以一手将卿旭瑭托住、一手挥剑急斥,五回合才将谢清发制衡,林阡震撼地感应并盘算着,岳谢二人此刻内力正粘连在一起,难道竟不相上下?

    难怪有魄力,难怪一个人来见三个,难怪……林阡转头看了一眼燕落秋,难怪她武功超群、竟被压制管束。

    岳离与谢清发略一分开,凌大杰长钺戟立即入局,一声巨响,雷辊电霍,三把兵器对决,一粗犷,一神幻,一浑厚,竟教林阡好像看见了柳林的三河交夺、浊浪不歇,耳边竟还真如有黄河共鸣助唱。

    便在此时,林阡觉谢清发刀法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再去追寻,已然不及。

    “果然厉害,远胜汝父。”待到十回合末,凌岳二人才堪堪将谢清发压制。岳离微笑收回九天剑,他的身上,有令任何少年都折服的淡定气质,能够将胜负、荣辱都置之度外。

    “那又如何?比他父亲还要痴迷武功,竟连冤屈都可以不顾。”凌大杰亦撤回长钺戟,对谢清发露出满脸嫌弃。

    “凌大人,可以问问你们宠辱不惊的天尊,他比我还懂,耻辱有什么要紧,名誉有什么要紧,你强了谁能辱你!”谢清发哈哈大笑,气势惊天,正面看他,双目瞳,霸王气,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面貌竟不失英俊。

    “难怪你一心想渔翁得利,真和王爷料得一样,平反昭雪或报仇雪恨,你都想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岳离听出音来,谢清发一味提升武功,为的正是以盖世神功威慑所有劲敌。想来谢晓笈也是一样,在败给岳离后痛定思痛,给五岳拟定了以武自强、卧薪尝胆、中立伺机的方针。

    “这样的眼高手低,岂能不走渔翁得利路线。”凌大杰嘲讽。

    “什么?”谢清发脸色微变。

    “你太自负,不知林阡麾下如你这般武功的数不胜数,若非如此,天尊一招便能败你。”凌大杰说。

    他这话既给岳离解围,又帮林阡树敌,实在高妙。林阡满头冷汗,凌大人竟也小人了一把,说实在的,像谢清发这种功力,盟军可能只有独孤能胜一筹。

    “少打诳语,若真如此强悍,他来找我联军?”谢清发虽然一怔,却立即悟出有诈,厉声道,“好一个凌大杰,才刚招抚,立刻就露出了要激我打头阵的真面目。”

    “这……”凌大杰当即咋舌,卿旭瑭急忙帮腔,回到岳离原先的话题:“谢清发,是否亲力亲为,究竟有何所谓?一味坚持‘亲手’,就是为了解气?”不痴迷的,总是不能理解,痴迷者图的究竟是个什么。

    “解气?”谢清发笑起来,身上一股迫人气息,“我索性便告知于你,你听好了。我谢清发,要做天下第一,所向披靡,方可坐拥江山。谁要你们平反?生杀予夺由我来定!”

    林阡心念一动,先前竟小觑了他,说什么盟军不想到吕梁山间做虎,原来谢清发志向更大,他坚持做第三方、第三国,不是像苏慕梓那般冥顽,不是像小王爷那般执着,他是有勃勃野心,要待神功练成,以武夺定天下。

    “……凭你,也配!”卿旭瑭先是一愣,当即讽笑,却底气不足。在岳离面前,他显得少不更事,凌大杰则被衬得庸碌。

    反倒是谢清发,人主之风,一展无余:“还不是在求着我!?”目光冷冽,话不投机,即刻又要走,会面之前金军都只觉五岳和金军的联合已成定局、铁板钉钉,会面之后,竟不知何去何从、关系还若即若离。

    明明五岳在碛口的兵马已经被王爷打散重编啊!凌大杰在这微凉的山风中,竟觉得一切和招安前没有两样!谢清发,这样的人,该称他……王者?哪怕他麾下全都说降伏了你,你还是觉得麾下们以他为核心,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他随时随地将他们召唤成群、反戈一击,他敢赌,也做得到。

    “却不知尊夫人,又是个什么用意?”眼看谢清发越行越远、变相地发出了逐客令,岳离忽然开口,狠辣地撕开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怀疑,也不出意外将谢清发的脚步拖曳。

    “冷月潭,她为与林阡独处,刻意射伤楚风月;桃花溪,她与林阡谈笑风生,听信林阡要惩治你三弟;柳林,她盗取束乾坤兵符,往薛焕军营引发骚乱。”岳离继续问,“还要我说更多吗?尊夫人的表现,似脱缰野马,我只怕她看上了林阡,林阡也确实是出了名的掠夺者。”

    林阡难掩尴尬,与燕落秋对看一眼,她反倒面色坦然,目光流转动人。

    “她只是行为过激。”谢清发短促回应,没有回头。

    “你当真没有怀疑过,她盗用兵符,表面是行为过激的失误,内涵却是故意开罪薛焕?”岳离又问。

    林阡先前与沙溪清推论,燕落秋盗用兵符是真实发生的,本意可能是对三当家敲山震虎,亦有可能是警告金军拿出诚意勿再背后捅刀,还有可能是故意靠近盟军、以行动示出联合诚意。无论哪种,激怒薛焕都是因为行为过激。

    行为过激?太小看她!现在岳离道出这第四种可能,燕落秋是存心激起薛焕打压,从而给林阡雪中送炭的机会!

    意味着这几天,燕落秋并不完全是谢清发的化身,而是利用“失误”“任性”掩饰本心、却背着谢清发胆大妄为了一次,趁谢清发没出关、管不住她,故意送机会让林阡能对五岳施恩,以得罪金军的方式来送林阡征服,机关算尽,没想到谢清发会突然出关……

    “她不敢。”谢清发转过脸来,自信开口。

    “据说尊夫人是两年前被强行掳来……先前她从未胆大冒险,却因林阡到了,迫不及待。”岳离不停止敲击。

    “虽是强行掳来,却已对我归心。”谢清发一字一顿。

    “是吗,怎么我听说,她对林阡心仪?”岳离打断了他。

    “一时气话罢了。”谢清发脸上笑意强横,“天尊大人,你那耳目神通广大,鞭法却真要再练几年。”

    岳离等人面色一变,接触时间并不长,而且多半是被监视,谢清发对仆散安德竟能了如指掌。

    林阡想,仆散安德做间谍属于半路出家,自然不如海上升明月那般小心。

    “天尊多心了,她对林阡根本无意,昨夜在星火湾,她与林阡交战,分明尽心尽力。倒是你们,思虑过甚,竟一边用她阻截林阡,一边还想将她射杀,将战机扼杀干净的人,到底是谁。”谢清发话音刚落,岂止岳离等人色变,树后几人也是一惊。

    林阡一惊他无所不知,二惊他不露声色,三惊那暗杀者竟是金军?而燕落秋,也惊讶原来暗杀者不是林阡同谋,当她意识到了自己对林阡的误解,立即抬起头来看他,笑意清浅,眉目温存,林阡感觉得到,这是一种恩怨尽泯,而他对她,何尝没有歉意?

    他果然对她猜忌过分了,谢清发是个不会被女人轻易左右的枭雄;谢清发是为了剑谱而自发选择了降金、燕落秋是受迫才设阵围攻林阡;谢清发掌握星火湾的战况当时却没援手,说明他本人不在而是派手下盯紧了燕落秋,他原来也有和岳离等人一样的顾虑,怕燕落秋和林阡私通款曲,对燕落秋并非全心信任,所以才在麾下里暗藏耳目——

    昨夜阻击林阡,是谢清发给燕落秋的试炼,而她的表现出色,令他打消了所有怀疑,继续在与她的关系里处于下风。

    星火湾之战,原来不只是谢清发对金军的诚意,更加是燕落秋对谢清发的诚意!

    教林阡怎能不抱歉?好一个聪明的燕落秋,猜到有人盯梢,即使与他靠近,都未流露真情,从醉杀洞庭秋、醉翁之意不在酒,到最后的醉断弦,无不是追魂夺命,只有快同归于尽的最后一眼,方才显现出一丝美到极致的凄然。

    “谢清发,是你多心了。无人会射杀尊夫人,尤其是林阡在侧时。”岳离否决了谢清发的这一说辞,“有这工夫猜忌盟友,不如费点心思,剔出五岳的害群之马,莫等你神功练成之时,都已被林阡拐跑了。”

    “哈哈哈。”谢清发不再逗留,阔步远去,沙飞石走,“真不怕死,便随他去!”人虽远,声犹在,字字震慑耳膜,内力强厚可见一斑。

    主人既走,客何必留,卿旭瑭立即就要下山,却被凌大杰拦住:“既然来了,不进去看看?”

    “不知哪个朝代的古刹,昔年还香火旺盛,如今已满目凋零。”岳离叹了一声,与他共同步入。

    

    趁他们去凭吊古迹,林阡等人立即离开,此行他解开不少谜团,却又生出更多疑惑。

    一路屏气凝神、匆匆疾行,因此未有半句交流,待到离开那古刹数百步,林阡正要问燕落秋实情,却看仇伟和燕落秋又打开了。

    是仇伟先行启衅,燕落秋即刻还手:“打不过我,何必送死?”“我只知道,你是敌人!”仇伟怒道。林阡赶紧打断:“仇伟,她未必……”仇伟不依不饶:“若真像金人说得那般好,她早就对盟王说实话,你看她……”

    “昨晚射杀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你?”燕落秋面色冰冷,这个“你”只有林阡可指代,她眼中根本没仇伟。烛梦弦虽一直在和仇伟的刀纠缠,却其实完全被林阡的力钳制。

    “不是我下令,但我确实获益,难辞其咎。”林阡回答。

    她面色稍有缓和,林阡反问:“你呢,可否说实话?我原以为你是因为误解我小人,所以才不说,其实别有内情?”现在他知道谢清发是自愿降金,但不确定燕落秋与之是否同心——关于燕落秋在醉断弦时以眼神示意,全都只是林阡自己的感觉而已,而“燕落秋在星火湾只是对谢清发做戏”也不过是林阡自己的臆断,需要燕落秋亲口承认。

    “说不说都已无用了,适才我们走太急,迷了路。”燕落秋答非所问,后退两步,停止武斗,指向他身后阴翳。

    乍听到这句,林阡和仇伟都是一惊,循声而去。枣林光线的明灭,竟使人错觉流转了几个年岁。

    “怎么?”林阡看这里并不是冷月潭,即使是,冷月潭那处迷宫,也是入夜才走不通,现在却是白昼。

    “这片枣林,比冷月潭还要蹊跷,我来了碛口两年,还经常绕三四天才出去。”燕落秋如是说。光线明灭得越来越快,这时任何一个人做出恐怖状都能令人毛骨悚然。

    气氛开始凝滞。

    突然群鸟惊飞,燕落秋面色一变,即刻席地而坐、横琴拨弦奏响,林阡一怔,沉淀心境去听,除她琴律以外,空气中果然有股怪异的流动之音,从枣林深处涤荡而来,而她此刻满脸警觉、认真、沉静,不遗余力重重地弹了一段琴律,正是为了去抵抗这迷宫内的邪曲入侵。

    林阡心一凛:她知道旋律可以杀敌,不知她昨夜克制我是否歪打正着。

    “这声音,好难听……”空气中无形无影的邪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流窜肆虐,仇伟愈发觉得胸闷气短,皱起眉头。

    “平心静气。”燕落秋提醒时,琴律渐渐走高,如此方能相抗,两曲叠加,却是震得人心肺更加受累。

    从密林深处传出的曲调,分明是乱人心智的旁门左道,和慕三的《死魂引》异曲同工。燕落秋既然在这片枣林迷路过,显然遇到过这邪曲不止一次,久病成医摸索出了当前一段琴律对敌。

    邪曲随着燕落秋的琴律有条不紊地调整攻防,俨然一场隔空的实时的切磋较量,林阡听着听着就明白了,这不仅是天灾,而且是人祸,有人在附近,企图趁枣林困住燕落秋的同时,将她擒杀,且早已有之!

    “结合上次射杀来看,这五岳当中,不止一人对你不利。”林阡告诉她时,察觉她面色有异,只怕抵御不住。然而此时此刻,饮恨刀再如何雄浑,也不及烛梦弦能对症下药。

    “倒是会顺水推舟,直接把射杀我的罪推给了旁人……虽然并不牵强。”她对他敌意虽少得多了,却还是比谈判前生疏得多。

    当是时,邪曲越攻越激,琴律越退越弱,弹琴者首当其冲,林阡听出她越弹越无力,当下留意起她的曲调,虽不精通,危急关头,岂能听之任之。

    昨夜在星火湾才战一场,林阡知燕落秋轻功高强、气息却是硬伤。如今才几个时辰过去,她体力不及平时、当然对这邪曲不敌,说来际遇也真奇妙,才几个时辰,竟要与她化敌为友、并肩作战。

    随着邪曲势如破竹、琴律兵败如山,燕落秋面色苍白气息凌乱,眼看防线全被冲垮,说时迟那时快,蓄力多时的林阡一把夺过她手中烛梦弦,代她撑起这排山倒海的压力。一线之间,那些对燕落秋攻击的煞气,无一例外前往林阡处去。

    燕落秋原已大势已去命悬一线,危难中被他挡住了杀机控稳了身体,不自觉便把烛梦弦让给了他,林阡续着她那段弹奏,衔接得自然而然,气息却比她充足得多。

    “林阡,我相信你了,射杀我的绝不是你。”燕落秋一边说,一边拾起地上石子,就地给他画起琴谱,“我原还以为此处是天然阵法,如今想来,就算天然阵法,也是人为催动,和昨晚一样,存心要我性命。”

    “现在才相信?!”仇伟在旁边紧张环顾,“妖女,你可知敌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无非是谢清发的仇家,或是对他有所图的人。”燕落秋随着林阡越弹越急而越画越快,看他弹琴力道虽足却琴法技巧拙劣,当下再不管身边情境,禁不住冲他嫣然一笑,“林阡,怎么办,你这副拼了命要越俎代庖的样子,我真喜欢。”

    “妖女,信不信你说这话,盟主她能把你……”仇伟一惊,怒骂,还未说完,便被燕落秋反手一掌,击倒在地。

    “这是……”林阡完全没想到,交战的关键时刻,临时盟友自相残杀。

    “不喜欢他,不想听他聒噪。”燕落秋硬生生搬开仇伟,望着林阡时眼中脉脉含情。

    林阡战至白热,不敢分心,无法来回应这灼热目光。

    燕落秋停止画琴谱,轻轻坐到林阡身旁,伏在琴边仰头托腮看他,久矣,笑:“说来我要感谢这枣林,它帮我将你留在这里,也让我第一次不想出去。”

    “莫打岔。谢夫人。”他额上有汗水沁出,只觉这琴曲高亢程度,比《战八方》有过之而无不及,纵然是他,也快到极限。

    “说过,我不是夫人,是姑娘。”纤纤素手,捂住他嘴,身边这个,当真妖女。

    “林阡自问,没有那样大的魅力。”他也是阅人无数,不信她真心实意。

    “怎么没有。岂不知,妖女都喜欢柳下惠?”她笑盈盈地继续说。

    他虽然快到极限,敌人也显出薄弱,然而这时他还必须一心二用,面对另一个敌人的攻击:“我会救你出苦海,其后为你择婿。”

    在这天昏地暗的激斗声中,枣林中有落叶被杀得盘旋飞舞,却是被反衬得别样美丽、缤纷绚烂,遇到他却接二连三铩羽而归。

    林阡依旧继续不断奏弦抵抗,燕落秋从侧面看他,静静聆听,细细回味,似是沉浸到这曲战歌之中,片刻后,低声说:“你若惧内,我来说服吟儿和云烟,让我也做你的内。”

    她没想到他婉言拒绝,他也没想到她立即进击,本就口拙,一时情急:“闭嘴。”她一愕,真没再说,只是嗤嗤发笑。

    “下面呢?”他一边静心弹奏,一边意念先行,却发现燕落秋的琴曲没有画完。

    “不需要下面了。”她敛起笑容,认真回答。

    只要他能弹到那里,就赢定了。此时此刻,邪曲已有败退迹象。

    “先找路吧。”林阡一旦将敌击退,便扛起昏昏沉沉的仇伟要走。

    “好。”燕落秋点头,起身,擒着一朵四分五裂的黄绿色小花,摇头自顾自地苦笑叹息,“今年的枣花开得特别好看,可惜被无情人斩在刀底下。”

第1364章 云青青兮欲雨

    林阡对燕落秋这几句表白不予理会,径自扛起仇伟往可能的出路走,燕落秋摇头叹了一声,唯有收起花笑着追上前来。

    本该是正午时分,雾却越下越大,整片枣林云遮雾绕,山色空濛恍如仙境。

    教人险些不愿再走,错觉云雾干净而凡尘污浊,再走下去就是对这片苍茫云海的亵渎。

    那个想要置燕落秋于死地的邪曲弹奏者虽败退多时,并未就此放弃,间或又发攻击,然而,且不说林阡气力有余,就算燕落秋都有了足够休整,无论他俩哪一个,操控烛梦弦将之击退皆是弹指间事,那人却不是个肯认输的性子,屡屡挣扎、卷土重来,却次次折戟、一败涂地。

    久之,邪曲中的残音逐渐耗竭,终如一丝半缕气息,散落在天际林边、云中雾里。

    “你这琴律实在高强,屡试不爽。”林阡主动和燕落秋说话,却是在关注她所创的这段旋律。

    “我给它起名《驱邪》。”燕落秋微笑对他说。一阵山风拂过,不曾吹散云雾,只将她衣袂飘起,偷带走一缕香气。

    “驱邪?倒是应景。实该用这般空前高亢的乐曲,驱赶一切暗中作祟的邪门歪道。”林阡对战伐相关都不吝赞赏,对良辰好景却暴殄天物。

    “还有更高亢的一曲,名叫《镇魔》,那晚在冷月潭你听过,《驱邪》不算空前。”燕落秋笑着告诉他。

    林阡心念一动:《驱邪》是她用来对付暗处小人的,《镇魔》却是可以干扰我与饮恨刀交流的,前者是她久病成医的摸索,后者难道只是她闲暇时候的自娱?

    然而她眼神、面容、语气,无不对他极尽真诚,片刻后他收起思虑,相信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他不可能连这点魄力都没有。

    带着她和仇伟一起闯荡,披荆斩棘、冲云破雾,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离开那枣林和邪曲范畴,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他三人并未回归来时路,反倒走到个连燕落秋都不曾见过的、人迹罕至之险远处。

    “走偏了,但是应该已经在外面一层。”黑暗中,燕落秋判断方向之时,眼神迷茫却明亮。

    走偏了,于是才喘息片刻,竟又临云山雾海,却比适才要沉厚、阴湿、昏黑、动荡。再不见枣林风光,换来是山路坎坷,令林阡有种从浓云井走到空虚径的落差感。

    “跟着我。”风霜凛冽,步步趋险,身经百劫,他不畏惧。

    他原是像命令麾下那样要她跟在他后面走,她却曲解出另一种涵义,一笑,嫣然:“跟定你。”

    “……”他蹙眉,冷肃。

    “枕云台。”她仍带笑意,伸出纤长的手指,借着稍纵即逝的天光,读出他身旁不起眼的路标。

    这地名,却不像冷月潭那样存在于当地人的地图,这石碑,明显也是私人所立,林阡上得前去,俯身仔细查看,在“枕云台”三字之侧,依稀还书刻了一行小字,“业炎与红莲终老于此,恨天下不见两狂生耳。”

    “原来有一对神仙眷侣在此隐居,丈夫叫业炎,妻子叫红莲。”林阡立刻明白。对于他来说,这种隐居生活似曾相识却远去多年了。

    燕落秋却噗嗤一声笑出来:“隐士不都该心如止水?看这两人狂妄的性子,隐得了几时?”

    林阡一愣,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辛稼轩,隐居也几十年了吧。

    “会不会邪曲原是他们弹奏?他们是这片林子的主人,杀我的目的,不是向谢清发复仇,而只是要惩罚我擅闯?”聪明如燕落秋,竟比林阡更早想到了这一点。

    “不无可能,留神注意。”林阡点头,饮恨刀全副防御、没有攻击:如果是这样,林子的主人只为自保、不是敌人,昨晚射杀燕落秋的、和破坏火行阵的,都另有其人。

    无暇思索,怕只怕此番节外生枝,业炎红莲夫妇误解他们擅闯,为了教训他们而奏弦、布阵,但音调和迷宫无不凶险,远超一般惩罚,难道是要他们付出出不去的代价……

    林阡当即抱拳,对着身后的枣林致歉:“两位前辈,林阡今日不慎误入,并非存心擅闯、打扰两位清修,还请两位见谅,我等这便出去。”

    久之,却无半点回应,说了大概十次,山中空有林阡声音回荡。连对话都不愿意,何况原谅。

    燕落秋在一旁狐疑:“奇怪,有人似你一样,连说十句都一字不变的么。”

    对方对他的解释不理不睬,很显然真的如他所料,是存心不让他们走,所以不肯解除迷宫阵,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探寻。

    千回百转,路越走越短,山重水尽,倏然见一扇拱门,在这昏暗世界的尽头敞开,彼端光线充足,分明出口无疑。

    一息之间,山川树木全都好像被什么抽离走,两边的画面变得灰白而死沉,天地间只留下一条笔直狭窄的路,闪烁迷离。

    提醒林阡和燕落秋,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向前或退后,若一倾斜、跌落到两边灰白色的云雾里,便会被其下藏匿的机关吞噬、死无全尸。

    “很厉害的幻象。”他望着路两边的云来烟去,暗自嗟叹,若是心浮气躁一些,真有可能从此刻正越缩越窄的独木桥上掉下去。但又容得下心平气和?历尽艰辛已经看到出口,却眼睁睁看着通往出口的最后几十步路越来越陡直至消失,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绝望的事。

    “两边都有机关,但前面可能更多,所以,只有后退这一个选择……业炎和红莲一直没理会我们,是铁了心要我们留在这里常伴他们?”燕落秋也看出端倪。

    “前面既是出口,便一定有险阻,不过不陪他们,你且跟着我……”林阡习惯性的主公口吻,原还对凶险付之一笑,说到跟着我三个字却觉得有些不对、赶紧改口,“且看着我攻破。”

    看他尴尬改口好像脸上还一红,燕落秋芳心大悦,放肆一笑:“好,不陪他们,小阡,无论留在这里还是破阵出去,我都常伴你。”

    “……”因这称谓前所未闻,他愈发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意识到那是出口、遍布虎穴龙潭的出口,何惧之有?然而也考虑到,他若是强行攻破可能对红莲和业炎造成伤害,故而再度抱拳对背后枣林诚恳说:“两位前辈,林阡不愿与无辜动武,何况此番擅闯确实是林阡之错……望两位谅解,直接解除这迷宫阵。”

    他倒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惜仍然不曾有半点回应,半晌,阵法依然在,还愈演愈烈,再迟疑,他三人便无立锥之地。

    “吕梁战势紧急,林阡必须从此出去,若有破坏,得罪了。”他再度行礼、致歉,方才持刀而行,她紧随其后,目光变得冷酷:“何必道歉,若有破坏,也是他们不识抬举。”

    短短二十步路,空气一步步冷,盛夏走到严冬。

    二十步一过,当即有杀气从光亮处涌入,震耳欲聋,裂石穿云,定睛一看,竟是无穷水滴汇聚,泄洪般堵住出口直朝林燕二人灌,那场景,可谓满门是水,冲得人无处可站,退一步却万丈深渊。

    林阡右手将燕落秋拉住站稳,左手长刀比这更早便劈砍出去,生生将这水阵的猛烈攻势反推,霎时,呈现在燕落秋眼前的景象,便是丈高水浪被整体打回,更还被硬生生嵌进了一座山,驱逐、镇压、阻断。交接处,只落了几滴露珠,分毫未沾到林阡衣上,适才还以为性命之忧的她现在只是感到鼻尖一凉。

    “过分。”燕落秋看这么快就化险为夷,笑嗔。林阡高估了这些水滴,以为和南石窟寺一样能有音调,因此是不遗余力去打,结果其实只是个水阵,虚惊一场罢了。他却不敢怠慢,凝神看那水滴,相当冰冷还冒着寒气:“避开这寒气,以免被冻伤。”

    “好,啊……”燕落秋与他并肩而行,只比他快了这个凝视水滴的半步,他话未说完,却就听她惨叫一声,猝不及防,循声而去,那扇门外突然跳下一个老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燕落秋擒拿。

    “业炎前辈?”他之所以猝不及防,一是因为防御全给了背后,背后的枣林和枕云台有人隐居,那人既是隐居不愿见人、怎会守在这出口与他相遇?二是,这老者速度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快……

    燕落秋也并非轻敌之人,奈何适才那水阵排山倒海,若非林阡刀法厉害她早已丧生,虽还有功夫去赞林阡的刀,却也禁不住心惊胆战,所以边回答他边喘息片刻,哪想到又一场攻袭接踵而至?这白须老者一袭黑衣两撇小胡子,其貌不扬,矮矮胖胖,武功却比此刻的她要高强,她顷刻被擒、挣扎不得:“放开我!”

    “臭小子,还好没信你,说十多遍并非存心擅闯,还要不依不饶往里面来!”老者冲着林阡满脸怒容,“我都已经弹琴、布阵、逼你走,你还要全力以赴闯进来,怎么着,赶尽杀绝吗?!”

    林阡和燕落秋都是一惊,环顾四周,恍然大悟。

    身在此山惹的祸。

    原以为他们到了外面一层,其实却是越走越深;

    原以为离邪曲越来越远了,其实却离此人越来越近;

    原以为这扇门是个为了惩罚他们、存心限制他们的出口,其实,是个为了斥开他们、故意阻止他们的入口……

    穿过这扇门,这里分明是处名叫“墨香居”的洞穴,是迷宫的最内层,业炎和红莲真的是隐居不愿见人!一望无际的墨香居,地势有高有低,花树水石齐全,才该是他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地方。

    还来不及彻悟邪曲的源头真是这老者,林阡连忙解释这天大的误会:“前辈,我们是真的想出去,可是,身在此山,错认南北……”

    回忆起当时他抱拳对外面说绝不往里面闯、说完却继续朝里面闯的举动,想要赶走他的业炎红莲居高临下看在眼里能回应他才怪,而他却以为这种不回应代表了他们想把他拖在这里、从而更加相信这里是出口,双方的误解恶性循环,可是错误的根源在他,错得也太离谱可笑了。

    “前辈,我们素昧平生,可别认错仇家。还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天下早不再只有业炎红莲两个狂生了,他林阡才是天下第一大狂生。”燕落秋笑,老者这才回头看她一眼,饶是他年过五旬,都不禁怔了一怔,即刻避开头去不看。

    “小子,破我琴曲的人,是你吗!”老者敌意稍敛,仍然面带怒色。

    “是。”林阡注意到他动作奇快无比,不知何时已将燕落秋双手以索捆缚,燕落秋初还挣扎,谁料越挣扎便越紧。

    “不知刀法与我谁强!?”那老者狂笑一声,将燕落秋朝后一推,明明是一掌向林阡劈来,到林阡面前却是刀光一闪。

    好快的刀!叶文暄、尹若儒弗如!

    林阡暗自叫好,叹为观止,老者与他开战时还是单刀对砍,三回合便已是双刀厮拼,五回合袖中又添飞刀,一瞬战局中只见一圈圈弧光一行行闪电混乱流窜花样百出……这敌人的速度前所未有,令林阡难以预测他会有几把刀,从何时何处出其不意、出奇制胜,唯能以不变应万变,沉着应对。

    他遇到武功捉摸不透的敌人向来如此,哪怕被对方先声夺人、初始他落在下风,饮恨刀在十余回合内,节奏都完全听凭心念、发挥稳定到连一丝波动都没出现过,待到二十招时,身心还一直沉淀,气力亦始终稳衡,三十回合后,短刀习惯了对手的速力,长刀亦探清楚对手的路数:老者速度如电,刀法特色却偏阴柔。或许要感谢老者速度奇快,使得其大半刀法林阡在短短三十回合的时间里就阅尽了。

    阅尽即拆解,反击即必胜!

    兔起鹘落之间,林阡一改先前的一攻一守、稳扎稳打,转而以同等速度、同等力道、同样招式朝着老者发动攻击:全用最快速度、最雄厚力道、最刚猛招式,无需一心二用,双刀以阳克阴。

    老者刀法越来越快,风驰电骋亦不为过,他以风袭则阡以雷飙,他以电掣则阡以火扫,锋芒毕露,力道强悍,时时刻刻迎刃而解。

    燕落秋被老者推跌在地上,衣裙也被洞中水染得微湿,却因为要看这刀而完全忘记坐起——

    只见他刀下浩瀚无垠的杀气,裹挟整座墨香居遍地繁花相随,

    暗自心惊,轻叹:“可惜这世间有情的花,偏爱飞向那无情刀下去……”

    那老者眼看林阡片刻功夫就挑开他两把长刀击飞他七八飞刀,不甘示弱,须臾也祭出一招和适才截然相反风格的、刚强热烈本不属于他的刀法,如血如火冲入林阡设防不足的左肩,然而燕落秋惊呼声未落、惊魂未定时,林阡饮恨刀已经拦过这一击并且早不在原地逗留。

    老者变招快他的应变也快,显然早就发现老者意图,为了对付老者这突然之间的刚猛一击,他这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是顷刻调用、以柔克刚,但燕落秋缓得一缓都没能捕捉得到,他竟也有这种风格的刀法?然而就像从没存在过、立即回到一开始的“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双刀之攻势不绝,便如山与天,正以水势倾泻!明明他因为速度不足被老者占据了主动,可是这般气势岂能不令老者惊愕而反客为主。

    “滔滔何穷,漫漫安竭……”燕落秋喃喃自语。饮恨刀那般重,被他挥那般轻,明明赋予山天意境,却竟打出了水的印象?一恍惚,岂能得知他本来不是水的意境、山天印象?

    当是时,老者尚在震撼,饮恨刀已然反击,好像在说,你招放完,轮到我了。

    接下来这老者再没有任何亮色,尽管他不认输、全力以赴、奇招迭起……不得不承认,自那招以后,他被他敌人招招式式压着打,他阴柔刀法熟稔、刚强刀法生硬,所以想要追求突变就非得打得时好时差,而他这敌人,一手轻一手重打得出神入化,水在左火在右,风在下电在上,万物在内万刃在外,少年性情丈夫气概,有少年沸腾热血有主公气定神闲,他怎么打?砰地一声,这一刀下来厉害得要命脖子都要断了,老者大吼一声:“等什么,快吹啊!

    他是在对谁吼?林阡才刚意识到还有个妇人在侧,侧路便倏然响起一曲带着异族风情的箫声,轻轻对着战局一擦而过,却像是毒液蚀心一般,莫名压住了林阡几分气势,老者方才转危为安、狼狈地从他刀下滚了一转逃生,却是立刻又把燕落秋一把拉起退后:“别过来!”

    箫声出现的暗处角落,悠然行来一个道姑打扮的妇人,四十多岁,和老者的气急败坏俨然不同,她神情庄严持重,想必那刚强刀法本属于她。

    她显然不想与外人打交道,是以看都不看林阡,第一句便对老者说:“你看他刀法高强,真像杀我姐姐的那个人,是他吗。”

    “箫吹得不好,记性也差了么,他和那个人长得可有半点相像?”老者白了她一眼,应该是相信了林阡和燕落秋的误闯解释。

    “哼,把琴弹成浆糊了,也好意思笑你救命恩人。”妇人清冷回应。

    林阡一怔,听他俩你来我往几句,只觉爱侣之间哪是这般互相羞辱?

    “你在他琴下试试,看看你的箫会否吹成鬼哭。”老者冷笑。

    林阡继续一头雾水……

    燕落秋喘息不过片刻,就被那老者一刀锁喉,林阡急忙回神,老者狠狠道:“要她命就收起你的刀,与这婆娘比试一场,我到要看看她能吹几时!”

    “哼,一定比你弹琴久。小伙子,就与我比一场,证明这老汉他不如我!”妇人把烛梦弦从燕落秋身上解下扔给林阡。

    “好!你们别伤她。”林阡看燕落秋体力不支,应该是被水滴冻伤,是以不假思索答应了条件,却不知是该赢还是该输?思考之时,将仇伟放在一旁无水之地,却怕仇伟也受冻伤,是以没藏掩这忧虑之色。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丈夫对妻子,真是好得不像话,你再看你呢!”妇人怒视老者。进入墨香居之后,这是第一次确定这对真是夫妻……

    “你怎知就是夫妻俩!”老者涨红了脸。

    “确实不是。”林阡拿到烛梦弦,回忆了《驱邪》片刻,方才有空否认。

    燕落秋虽有性命之忧却毫不慌乱,笑着补充:“以后会是。”

    不容说笑,随着老者将燕落秋拖后数步,林阡与妇人隔着一道浅溪对坐,不再啰嗦半句,顷刻斗起琴箫,这妇人应该是个高手,箫声呜咽,如泣如诉,与那老人琴声中的山海欲来水平相近又各有千秋,夫妻俩一个激越一个悲戚,若然配合定有奇效,可惜……

    可惜林阡弹琴技艺拙劣,也来不及为他俩费劳什子心了。

    若此刻还有燕落秋画琴谱,林阡倒是还能不疾不徐地弹,因为他弹了几段就发现,《驱邪》对付这水平相近的夫妇两人真是一招鲜。

    奈何林阡记性不好,每每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总是把那段重复的弹来弹去,滥竽充数,借着他充足的力道蒙混过关,可是唬得住一时唬不住一世,终究会到露陷之时。饶是燕落秋,听出谬误也禁不住摇头笑,傻小子。

    好在那妇人求胜心切、竟一直没有察觉,那老者还不停插嘴、反复指点她怎么吹,反而害她吹得凌乱不堪,不合作的两路还不如一路……

    “臭婆娘,叫你不听我的,适才按我说的吹,你也不至于这么快被他压住!”那老者还在喋喋不休,浑不觉那妇人因为这么快就要输而大受打击、气馁之色溢于言表。

    “还没完全输,继续吹,按我说的……”老者兴冲冲地凑上前来,恨不得代替她。

    “莫再乱指教,她比你懂箫。”林阡再不说话,这老头的唾沫星子都能飞他脸上。

    说完这诚实的一句,那老者一愕杵在原地,妇人冰冷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哈哈哈,小伙子讨人喜欢,我不想比了,跟你认输好了!”

    “……你敢!”老者如遭晴天霹雳,面如死灰,片刻后雷霆大怒,“臭婆娘,你若不好好比,我就死给你看!”话音刚落,便把他原本负责看住的燕落秋锁在了洞壁挂着的镣铐里、限制住了她的行动范围,他本人则拖一道锃亮刀光一跃而下——

    死给她看,意思就是到饮恨刀下送死?!

    林阡和妇人都是一惊,妇人几乎本能重新弹,林阡则当即应急拔刀,然而,下一刻他也发现不妙,这烛梦弦一只手如何弹?他没法一手弹琴一手挥刀,少有的不能以一对二。

    若与老者拼刀,老妇箫声能干扰他,若与妇人斗琴,却岂能不顾这老者的怒发冲冠?

    他忽然懂了,这老头和老妇感情微妙,是既把对方当伴侣,更把对方当对手,觉得对方强,却彼此不承认,硬要分一个强弱。这对夫妻,眼看就这么别扭了十几年,却是一个人忽然认输另一个人能气得一头撞死,就像此刻这般……

    “死了才好,我跟他过!”妇人到这份上,还嘴硬不肯让步,虽然说完就继续扶箫帮忙御敌。

    便是这样,那老头更是使出了十二分气力来同他打,使他更加艰难。

    后悔不已,正在犯愁如何应对,却听燕落秋说:“弦给我,我气息恢复了,我弹。”

    他一喜,一边拼刀一边抛琴过去,却随即意识到,不现实,燕落秋的双手本就被索捆缚,现还加了一道镣铐被牢牢钉在洞壁,这般境况如何奏弦?

    却看她舒展腿脚,露出雪白的足踝,笑容自信而明媚:“红莲夫人,莫指望了,他很惧内,他是我的。”

    墨香居里,终于有标准《驱邪》响起,却难以预想会是这样弹奏。原来这烛梦弦构造特殊,内藏多块奇石,一旦以力碰触,便能发出替代之音,正是为了防止意外而备,旁人不知,燕落秋却岂能不懂。

    她站在那里,双手被高高反吊,但双脚能灵活自如。于是在琴上轻盈跳跃,来去往复,竟以这种舞法来代替指法。虽然那奇石音色音质都全与琴不同,却依然能够帮林阡驱除大半杂念,使林阡饮恨刀能有素日七成水准。

    便那几声音调响起的间隙,仇伟刚巧清醒过来,不知前因后果的他,隔着一层薄雾看到她,难以置信,一时呆住。

    修长美腿,性感姿势,仙气妖气混合缭绕,撩拨得这位仇香主心旌荡漾,竟生生被她那绝色容光又亮晕了过去。

第1365章 水澹澹兮生烟

    林阡却哪里有空欣赏,早在燕落秋弹琴之初,他便再一次和白须老者打开了。

    不同于前一战的胜负悬殊,老者杀红了眼破釜沉舟,刀法比适才更加幻变,并且平添了几分战意,打得墨香居疾风阵阵、沙尘滚滚,交锋之初就吸引了林阡所有视线、听觉和心力。

    久矣,才回忆起燕落秋说完“红莲夫人”时妇人曾有一句回应:“你才红莲夫人。”

    同时那老者脸上表情丰富:“你才夫人!”

    林阡起先没留意,打着打着忽然琢磨着不对劲,这,这什么意思?原来那老者才叫红莲,那妇人才叫业炎吗……

    百忙之中他一心二用捋了捋思路,果然如此,怪不得这两个谁也不服谁,从名字、到音律、到刀法、到性格,男方都好像被女方压着,偏偏男方又不是个能低头的。

    林阡曾想过,这二人互不相让了一辈子,怕只有在枕云台刻石碑的时候,写“业炎与红莲”把业炎放前、红莲放后没有分歧,现在想来,就连那时候,都没和谐过……

    好怪异的一对夫妻!

    之所以有了闲暇思考,正是因为燕落秋加入战局,以《驱邪》对抗妇人的箫声,故而缓解了林阡不少压力——

    业炎夫人的箫声本来就只是勾人魔障,对饮恨刀与林阡交流的干扰只是擦边、没有针对性,是以燕落秋都不必弹到极致,就能帮林阡驱除杂念,何况,她做到了极致——

    那时林阡余光扫及,燕落秋竟以舞法代替指法“弹”琴,又是吃惊又是起敬。再如何抗拒她的主动靠近,都禁不住为这女子称叹。

    而那时燕落秋全神贯注,身心全倾注在了烛梦弦里,认真弹奏并陶醉于琴律,不曾、也不屑关注战局,只要有她襄助,胜负不是必然的么。

    若说她压制业炎之前,林阡对红莲的刀法还是防御为主,坚守“任你变幻无穷,我自凌清瞰远”之道。那么她压制业炎之后,林阡便对红莲势如破竹越打越顺,轻而易举把握了主导。

    当是时,一旁扶箫的业炎夫人能清楚看见这战局突变:三十招前,有阴风欲蚀天、有疾电欲剖山,三十招后,阴风不过是天下间流转空气的一丝,电不过是山岳里升腾云烟的一缕。

    纵然业炎性子寡淡,见状都难免色变。当她的箫被燕落秋琴克、无法冲淡林阡刀意,红莲便只能一败再败无力翻身,而红莲一旦落到颓势,也大大影响了业炎的心境,令她发挥更加失常,如此恶性循环。

    反观林阡和燕落秋,虽只是临时盟友,却真是相辅相成,饮恨刀和烛梦弦的节奏一段段相契相合,不断走高,渐入佳境。那一刻,刀中如有群山奔腾,与天相接,浑然一体,渺渺茫茫,骤然又从天上倾覆,化作那黄河之水,浩浩荡荡,泛滥成灾,从始至终,都有琴律相伴、激烈纠缠、热情高昂,如果说这些都只能感受而不是实物,那么墨香居里,过程中不幸被连根拔起恣意飞舞的花草与石,全是这刀这琴的形与相。

    此情此境,红莲岂能抵挡得住?却竟到这一刻还抱着必死之心,半步不退。业炎又怎会舍得丈夫死?却一样倔强,到这一刻还不愿开口服软。

    若非林阡不愿和无辜之人大动干戈,红莲早已死了千回万次,但到这份上红莲还是不依不挠求死,林阡怎好荒唐地遂了他的意思?在想到办法之前,唯能努力控制着不杀了他也不被他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料就在这僵持关头,烛梦弦上突然嘣的一声,燕落秋猛然惊醒,琴弦断了……

    昨夜她为了打林阡才用过“醉断弦”,今日又屡屡弹跳反复折腾,到这时突然断弦,真正算是因果报应。

    此值拼杀的关键时刻,不像打斗才开始时林阡还能分心扔琴与燕落秋对话,性命攸关,真正是丝毫不能有失,偏偏失在此刻!

    实则弦断并不影响燕落秋的继续发挥,然则她适才过于沉溺,此刻只一愣迟疑而已,就打破了一直以来她琴声的行云流水,被精通音律也在意丈夫生死的业炎顷刻洞悉,立即抓住这破绽吹起悲箫朝着林阡心念长驱直入。

    倏然林阡心境被扰,饮恨刀有所失误,红莲眼疾手快一刀反杀。危急关头他夫妻二人倒是被激发出了远超过过去几十年的默契,竟借着燕落秋的意外失误、电光火石间同时向着林阡痛下杀手!

    饮恨刀微动之际,林阡心念电闪,明白它又要离手而去,即使能操控回来也很难再游刃有余,说时迟那时快,林阡当机立断换刀,祭出背后的破铜烂铁,蓦地将万云斗法挥斥而出,二十五刀弹指间过,惊起这墨香居中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尽管那二十五刀的最后一招名叫“同归于寂”,然而在此之前红莲和业炎两个就被眼前风起云涌和风云中的连番爆鸣惊撼,没等看到这一招便吓得弃甲曳兵而逃……

    林阡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功夫,那对夫妻能认输还被他鸠占鹊巢、一溜烟竟逃得无影无踪……愣在原地举着刀望着他俩去路瞠目结舌,这一刀威力有那么大吗,他也不是故意的啊,原想和平共处……

    便在那时轰然巨响,清晰从他头顶发出,与此同时就在他前方不远脚下,突然裂开一道地缝,其间似有气流紧绷、翻滚、奔袭。林阡一惊,急忙退后几步负起仇伟,继而跃到燕落秋的身边对她施救。那地缝不知是否业炎夫妇离开前触动的机关,此刻正越开越大,当中气流乱窜、汹涌澎湃,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逐渐上升,隔着重重烟雾暂时还看不清楚。

    “那是……”燕落秋被他砍断镣铐,尚在解决这捆索,忽然望着那边愣住,动荡趋停,见只见万道光芒从水上泛出,分散在每一滴露每一层烟气,争如万颗星辰闪烁,灿然夺目,熠熠生辉。

    林阡循声而看,眼前这沉寂水面不断升降的烟雾、不时隐现的光芒,是劫难还是机缘?

    他背着昏迷不醒的仇伟,和尚未解索的燕落秋一同走近,那一路,四面烟霞闪耀,脚下水清鱼肥,稍一恍惚,差点怀疑自己神游太虚,身边女子还瑰姿艳逸,更使他想到一首诗的意境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若是吟儿在此,恐怕要摩拳擦掌,说,这境况,可能要捡到什么武功秘籍了吧。他越走越近,忽而一笑。

    就在这真幻难辨的云水之间,乍见一块升起的巨石,观其上并无招式记载,也不曾有图画描绘。视线稍许清晰,只看到石上刻着四句话,与枕云台路标上字体不同,苍劲俊雅,不像业炎和红莲所留。

    “天高将我欺,我有一清溪,任你天再高,也自照溪底。”林阡蹙眉,不知这四句什么意思,是有人自娱自乐乱涂乱画?却为何要搞得这么正式?这四句话登场之际,环境之恢弘壮观,令他想到何慧如当年在魔村出现的排场……

    “嗯,很像他俩写出来的。”燕落秋读罢,略带嘲弄地笑。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走吧。”林阡伫立片刻,觉脚下余震,知不可好奇,既然业炎夫妇已不纠缠,那么事不宜迟、赶紧找路出去。

    “既确定这里最深,那便往反方向走。”燕落秋点头,提议。

    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从枣林往墨香居行,还是走反方向,都没有任何有关出口的线索。身陷这片迷雾森林,竟教人觉得南的反面还是南。

    从早走到晚,一直鬼打墙。好在这期间仇香主总算是醒了,林阡既不想再背这么个越睡越沉的重物,也实在怕和那位燕大美女再继续独处。

    “又走错!”回到已坍塌的墨香居外,仇香主算着时间,脸上写满了焦虑,“大半日,不知盟军如何了。”

    清晨他们才粉碎了金人和谢清发的联军阴谋,海逐浪和越风两大据点的兵马刚会师不久,林阡缺席这么长时间,不知敌人会否趁虚而入。

    燕落秋设身处地,也觉林阡此番失踪很是不利,但是往他那看,竟见他出奇的镇定自若,明明应该更焦虑的他,此刻反而拍着仇伟的背安抚:“不必担心,盟军无忧。”

    燕落秋难免蹊跷:“何以见得?”

    林阡回头,看她一眼:“因为你也失踪了。你失踪在谢清发认定金军射杀你的关头,即使谢清发选择继续闭关,他的怀疑也必定传达给了赵西风;同盟脆弱,如何趁我不备?何况盟军有勇有谋,还有盟主凝聚军心,敌人即使打,也打不赢。”

    “原来如此。”仇伟豁然开朗。

    燕落秋听着也眼睛一亮,笑:“不愧是我爱的男人,看得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妖女,你怎好意思说出这话,要是让盟主听到了……”仇伟脸色通红,却不像先前那般理直气壮,而是说得支支吾吾,还未说完,就见燕落秋举手要打,还好被林阡救到他身后去了,林阡当即对仇伟说:“别告诉盟主,这只是说笑。”

    燕落秋的手原是要打仇伟,被林阡挡下后只是轻柔落在他的背上,一瞬,却看她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语气坚定:“去告诉盟主,我可不是说笑。”

    林阡也义正言辞告诉她:“我与盟主成婚之时,发誓只娶她一人,七年来从无二心。”

    “其一,七年前没遇到我,七年来没遇过我,这誓言条件不足;其二,风流人物爱恨繁复,只娶一个暴殄天物,这誓言可不作数。”燕落秋脸上的认真表情说明,她说出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她认为正确的。

    林阡原本怕伤害她,但权衡轻重,更不能伤害吟儿,所以加重了语气:“可是七年后,我遇到你了,对你也没有……”

    “你一定会对我动心的。”燕落秋笑着打断他,她和沙溪清可真是同一类人,自信,狂妄,铁定认为不存在一生一世一双人,和谁合了拍就要抓紧机会在一起,“如你这般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被我吸引是迟早的事。”

    及时行乐,为谁动心便该把谁留下?林阡忖度,燕落秋既然认为一切都应以感情为导向、他会被许多人吸引爱上许多人就不该只娶一人,那么风流人物爱恨繁复,她燕落秋只嫁一个也是暴殄天物的?灵光一现,想到论点,直接还击:“既然倾城姑娘认为爱谁就要同谁一起,岂不是说遇到比我好的便就离开我了?”

    燕落秋听着听着,一脸不可思议:“还说没心动?”笑得狡黠,眉目如画,“这么快就怕失去我?”

    “……”他本来是想和她辩论,却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林阡,不擅长做的事还是别做,以后少说话。

    “是了,小阡,这样的女人谁敢要?不如你试一试,别留着我去祸害别人。”她笑得妩媚,神情、语气、眼神,无不充满挑战。

    “倾城姑娘,怕是被这枣林的迷雾害得神志不清,忘记你在进入之前还对我充满敌意?”他觉得,她从清晨绝情到此刻深情转变太快,加上他对她的感情观无法苟同,所以不禁又保持了三分距离。

    “小时候,娘亲对我说,世间太多好风景,却有一个是最好。那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即使是错的也会为他做,哪怕辜负了对你好的,纵然送了你自己的命,都不后悔。那个人,会将你画地为牢,让你为他破例。”燕落秋洒脱一笑,诉说真情,“不过可惜,她没做到,做一半自己放弃了,但是我不会,尤其是好不容易找到你——遇到你之前,我虽有过大为欣赏的、气味相投的,那些人,虽可爱,不心动,看到你推开我去弹烛梦弦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打心底里喜欢’,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你看,才有种想和你朝朝暮暮的冲动,才会第一刻就对自己说‘就是他了’,管它是不是一瞬间的事,管它是不是雾气催生?”

    林阡知道燕落秋的意思是,他帮她跳过了爱人无数的所有过程、直接令她找到了最终的岸,本来他想用没人会比吟儿更好来堵她,但恐怕目无下尘的她那里,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她既这么说出口,就说明她根本不认为吟儿能达到这个令他破例只娶一个的高度、甚至只有她燕落秋能,所以只要他开口,辩论又绕回“你一定会对我动心的”那边去了,她会说,七年后她会比吟儿更好,你林阡不尝试怎知道。

    若然要打破她的执念,他和吟儿的故事几日几夜也说不完,而他又不善言辞,指不定讲完还是白费口舌……

    “盟王盟王,快看快看,‘仰胁息’,那是什么?”仇香主看到林阡语塞,赶紧过来解围,扯着林阡衣袖。

    “应该也是个路标,适才倒是没来过。”林阡知道,应该脱离了鬼打墙,出阵有望。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燕落秋微蹙秀眉。

    “可是,这里哪里有什么高峰?只是一条平路……啊。”仇伟不确定地瞻前顾后。

    “很可能通往出口,再离奇也应一试。”林阡说。

    先前错认墨香居是出口,业炎红莲好像在对他们冷笑:谁说往你认为的出口走,你寻到的就一定是出口?

    但是不寻肯定就没有,怕失败如何成功。

    “说得对。不试,焉知?”燕落秋若有若无地一语双关。

    

    他三人循着这段路一直往前,约莫行了半里,只觉地势一直在升,视线里明明是一条平路,可越往前走越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这应当是一种很特别的阵法,让我们身临其境之时,错觉越走越高耸陡峭,直至手可摘星辰、再不敢走、心惊胆战瘫坐在地。”林阡猜测,那就和李白诗中的意思相符。

    “是。实际却是上方的气流,越来越往下压迫,才造成这种错觉。”燕落秋好像对这阵法有所知晓。

    “那又是什么?”仇伟眼尖,指着前方排列极近的几十块拦路大石。

    “去看看。”林阡看出,那些拦路石的上空果然有黑云聚集盘旋,身处其间的人或物一不留神便会被飓风卷走、下落不明。一旦步入其间,必须压低重心、极速经行。然而拦路石周边区域尽皆沼泽,破阵的轨迹眼看着必须是这些拦路石。

    强行将石劈开?当中定有毒瘴。所以他当然要去看看,石头上有没有留什么提示,指向破阵的方法。

    走近察看的过程中,那些黑云已越压越低,凶险亦越临越近。

    而令人诧异的是,石上没写破阵方法也不是路标或诗句,而是很直白的一个问题,要他们说出此刻在想的人和事情。

    然而,又何必要答?可否不答?放目远眺,每块拦路石上好像都有问题,难道还务必让人答出心里话?

    “果然是这种阵法……我听人说起过,却没想到在这里。这阵法名为旋渊阵,除了上方气流压迫外,沿途还设了四十九块拦路石为障碍,以手触碰这些拦路石时,若然不发声,拦路石便不会向两侧开启,然而触碰时若说了假话,可能会有心跳加快,导致脚下机关牵动,使得阵中万箭齐发。”燕落秋说的,可能是吕梁当地传闻,也可能是五岳里的传说,“上方这些气流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压迫,比适才半里路都凶急,所以无论沉默或说谎、耽误了通行的时间,都会使我们被卷入。”

    “有云气席卷,要快;有机关暗箭,要准确。”林阡点头,悟出这两个要素。

    “破阵方法,说真话,坦荡荡。一边低头疾行一边回答问题,很容易便过关。”燕落秋一笑,已作出要上前的姿势,林阡也觉得,这是自己这些年来遇过的阵法最容易破的一个了。

    “那只要一个人回答就可以?另外两人跟随沉默便是。”仇伟问。

    “那拦路石必须以手触碰才开启,开启后便会有闭合之势,时间上只容一人通过,所以我三人必须各自回答。”燕落秋摇头。

    “如此……”仇伟低头沉思,燕落秋笑着回过脸来:“怎么,心里有秘密?”仇伟一愣,惊红了脸:“妖女!”

    “有我也不好奇。”燕落秋本来眼里也没他,悠然笑。

    “那便按你说的方法过关,记住,要快,要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真心话。”林阡当即向他二人嘱咐。

    第一关的问题,此刻在想的人和事?

    “父亲,我很挂念他,不知他和那帮鬼处得可好。”燕落秋即刻回答,林阡紧随其后:“完颜永琏,如果我是他,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我不信邪,就试试说真话,但不是回答这问题。”仇伟也当即说。

    三人于电光火石间从云雾与巨石的封锁间穿行,原还想一关一关地攻克,谁想到第一关就遇到了麻烦,就在仇伟要过关之际,那地下忽然破土而出一道利箭,挟千钧之势直直朝仇伟后心扎,若非林阡听到风紧回头来救,仇伟只怕当场就被穿心而过。

    林阡冒着险些被石门碾压的危险,挥刀硬生生帮仇伟将箭打偏,然而那箭只是个开端而已,紧随其后有成千上万箭矢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朝着他和仇伟这一个核心打,他将仇伟夹在臂下相护双刀左右开弓,竟也打了一百余招方才消停,所幸燕落秋已然通过,否则他还得再护一个。

    纵然如此也不能耽误,伴随着燕落秋和仇伟各自一声惨叫,第一次黑云冲击已然过境,他三人直接便被气流淹没、扪参历井仰胁息了一次。

    所幸这设阵者还有些仁慈,并未教这些黑云将他三人卷走,而只是给了他们以手抚膺的体验感,然而危难解除之时,只觉上方滚滚黑云有加重加厚之态。

    “怎么回事,为何这般说?”燕落秋与他们重逢,严肃地问仇伟。

    “我,我听你的说法,觉得有空可钻,以为只要发声、不说假话,那就既有声音又无心跳加快,一样可以过关……”仇伟红着脸。

    “那只是她的理解而已,或许除了声音、心跳之外,还有诚意,触碰之时若无诚意顾左右而言他,也会和假话同样待遇。”林阡对仇伟推测。

    “实在邪门。”仇伟点头,“难以理解。”

    “入乡随俗,毕竟这自然万物,许多东西都有灵性。”林阡经过魔门洗礼之后,觉得很多玄乎的东西都能接受。

    “立定一个规矩,总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想钻空,不愿去遵守履行、哪怕那风平浪静。”燕落秋冷冷摇头,板着脸看仇伟,“一次之后,气流压低会加快、加急,所以记住,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就是死。”

    “不敢、不敢了,我,我老实回答就好。”仇伟想到适才命悬一线便心有余悸,还好他主公不顾一切回头救他。

    “我想你也是挂念越副帮主,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林阡笑,“不废话了,走吧。”

    争分夺秒,以最快速度经过每一个拦路石,第一时间答出那石头上写就的任何问题。

    设阵者和业炎红莲的一本正经完全不同,应该是个很顽皮很随意的人,问题大多都不算严肃,譬如,说出此刻最想吃的东西?

    林阡回答说,黄河鱼、要加醋的那种,仇伟说,京口的锅盖面,燕落秋说,娘亲做的糯米团子。三人一边回答,一边饥肠辘辘。

    又譬如,此刻最想去的地方?

    林阡说,回据点,仇伟说,回据点,燕落秋罕见的眼圈微红,说,爹娘在一起时,住的墓穴,睡的棺材……嗯,好奇怪的答复。

    还譬如,喜欢的人应该具有怎样的特点?看上去,设阵者像是个和琬那样八卦的女子。

    仇伟脸红了一红,不想说却要赶紧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燕落秋从低沉的情绪里走出,笑而回答:“小阡,你有怎样的特点?”林阡一笑,说的话很简单,不知是在答她还是在答这块石:“茁壮。”

    为了避免与天相触,被云压沉,他三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柱香之内说了一辈子最多的话,嗓子都快冒烟。

    最后一关,是说出此刻最想分享的一个故事。

    这一关的问题和分享有关,所以拦路的石门要在他们全部说完之后才开启、随后给他们同时经过。

    不同于先前每个人各自为各自说的话负责,这一关只要一个说假话、个个都过不去。所以明显是在考验合作。

    仇伟说的故事是他自己的经历:“大概三十年前,我在京口的街头乞讨为生,有个人给了我一碗饭,救了我的命。后来我因为他加入了小秦淮。”那人或许是南龙将军?或许是白翼帮主。

    林阡看他说完,也开口:“我讲的也是个在京口听到的传说。有个书生名叫许仙,和一条白蛇相爱,违背伦常,一个名叫法海的和尚将书生骗到京口的金山、不准他们相见,白蛇水漫金山救他却殃及无辜、被法海和尚镇压在雷峰塔下。后来青蛇苦练法力,将雷峰塔直接推倒了。我总想,那塔居然能被推倒,未必是青蛇法力变得高强,一定是塔自己建得不好,风吹雨淋,经年累月便站不稳。”仇伟和燕落秋听罢,都一脸茫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燕落秋最后才说:“我也想讲个传说。从前有人棋术高超、战无不胜,人送外号‘棋诸葛’,他一心战遍天下,因此天南海北寻找对手,走到这吕梁山中,遇到位名叫‘棋妖’的高人,据说棋术比他还强。然而再三求见,棋妖都不肯与之对战,直到有一日棋妖终于肯低头相见,但对他说,我从不用黑子白子下棋,用只用血。棋诸葛求战心切,答应以血行棋,他二人下了三日三夜,也耗了各自不少血气,期间棋诸葛殚精竭虑,晕倒数次,最终却以半子之差赢了棋妖。棋诸葛认为,他胜过棋妖便天下无敌,正享受胜利之时,棋妖对他说了一句,谢谢,我手中棋盘,多年来都未能活,一直缺少能人之血来激活灵气,如今它终于可活。他说罢,棋诸葛失血过多而死。”

    燕落秋说的,同样让人听不懂,林阡却隐隐觉得,她好像在暗示什么……

    行百里路半九十。这最后一关出关之际,难以预料竟忽然天旋地转,不该是他们回答错误,而只是设阵者的最后把戏?!

    林阡一手将仇伟先行推出险境,一手回头将燕落秋救起,昏暗之中,他因为这些年历劫身边多半都是吟儿,出于本能觉得身边人重心不稳,危急关头用尽全力将她一把抱住,过程中忽然想起来她是燕落秋,一惊急忙松开手,燕落秋本来还不危险,被他这么一拉一推便直接被乱云席卷了去,林阡脸色大变,看她遇险即刻又跳回这一关去救,这当儿还管什么要不要抱住她,飞快地带起她穿过那拦路石门,才刚站稳,轰一声拦路石重重关死,那上方黑云已如龙挂一般不受控卷向天去。

    仇伟正惊魂未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阡松开抱住燕落秋的手,轻声说:“小心。”以掩饰方才认错人的尴尬。

    她一笑,转身站正:“抱一次还不够。”手指点在他肩上,无比自信:“小阡,别再骗自己。”

    这当儿,仇伟已因为这个笑容、这个动作彻底沦陷,一句骂她的话都没了。

    

    走过这“仰胁息”之后,一路可谓畅通许多,峰峦之朦胧、云雾之缥缈都减轻不少,阳光透过烟霭传送进来却是橘色,提醒他们已是日落西山暮。

    根据林阡和燕落秋各自的经验,迷宫出口很显然就在这里,然而其迟迟不肯现形,再过不久天黑,只怕就更难寻到。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即将入夜,山林间有野兽出没,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连经过此地的风都好像沾上了血味。

    树影妖娆,星光撩人,一股阴森诡谲的力量在作怪。

    “那,那是……”忽然仇伟脸色大变,颤声开口,手指都在忍不住地晃。

    林阡只道是敌人又拿什么来迫害他们,看仇伟所指,原是一头老虎。

    然而那老虎却比寻常所见要庞大许多,全身雪白无杂毛,一声呼啸便生风,一双眼睛尤其威严,仇伟惧怕是有原因的,连林阡都想称之“怪兽”。

    “就是它!”燕落秋却喜出望外,“这是吕梁山里的小兽,前几次迷失,就是它带我出去!”

    小兽……林阡想到之前她叫自己小阡,见怪不怪。

    一如燕落秋所说,那老虎对他们没有敌意,乖乖地在前面开路给他们带引,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白长了这么威武不凡。林阡略带好奇地多看了它几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三人从迷宫走出以后,便不再像来之前那样泾渭分明。

    “谢天谢地,终于活着出来……”终于呼吸到一口正常世界的空气,仇伟感激涕零。

    燕落秋则侧过头来,看着林阡一笑莞尔:“谢谢你让我明白,有些事,合作以后才叫合作。”

    林阡一怔,是啊,这次才是他和燕落秋的合作,然而碛口军情,接下来到底何去何从……似乎只看谢清发的一念之间,五岳会对金军随时背盟?但完颜永琏必然不会被牵着鼻子走,金军将怎么走下一步挽回主动?林阡自己,腹背受敌还是柳暗花明,盟军该如何打破这充满变数的一局?

    “我又要去五岳了。”笑泯恩仇之后,燕落秋当即告辞。

    “何以回去?”林阡意料之外,他本以为接下来燕落秋会从迷宫的枝节回到原话题、跟他讲星火湾之战的实情以及她的心思、立场和打算,她身上还有太多未解之谜,她到底是不是这一局的钥?然而,预料不到她这么快就要回去,除了所谓的表白之外,半句真心话都没有同他讲。

    她完全可以借此机会逃离谢清发,却偏偏执意要回谢清发身边,去做谢清发的化身,她究竟带着什么目的?

    复仇?

    被谢清发以把柄胁迫?

    或是,被什么东西……自愿牵绊住了?

    无论哪一种,又有什么难以启齿?

    他虽然对她没有动心,却不得不说,被她牢牢占据了主动,越来越想要将她探索。

    “怎么,是不是舍不得?”燕落秋走远几步,回眸一笑,“总要给你留个几天,将你军帐里床榻加宽。”

    “你是聪明的女子,不会将自己陷入险境。”林阡提醒她切勿孤军奋战,“有任何难处,都可先向我说。”

第1366章 山有木兮卿有意

    妙曼舞姿淡去,置身九曲黄河万里沙,被天地浩瀚雄浑环绕。

    今日虽又付出与盟军隔绝的代价,林阡却掌握了不少想要的线索,尽管对燕落秋还是雾里看花,但至少探查到谢清发夫妇的以下几点:

    谢清发才是五岳的正主、燕落秋有权力但有限;谢清发是为了剑谱才降金,明言他日必将反戈一击;谢清发对燕落秋有过猜疑但终究又轻信。

    燕落秋和谢清发貌合神离;燕落秋在谢清发身边别有用心;燕落秋在星火湾之战十有八九是对谢清发做戏。

    而谢清发与岳离、凌大杰、卿旭瑭三人的对话,令林阡意识到还有一个方向他没有追溯过,那就是——前尘往事。

    随后红莲业炎的存在和表现,更加加深了林阡这一意识:

    看五岳,不该只看现在的五个当家,还应看他们的上一辈何许人也,刚到吕梁开疆辟土时做过些什么事,这之前碛口当地土著又是如何生活。

    不仅要看皮,更加要辨骨。

    林阡回到盟军之后,当即便将这任务交给了和琬,那姑娘当之无愧百灵鸟的称号,连夜就把消息反馈给了林阡。吟儿笑说,百灵鸟这战绩足以进海上升明月了。

    掀开尘封已久的布幔,得见深藏在下一层的吕梁和五岳,那才是最核心的一层。

    “盟王,盟主,说来我也不敢相信,五岳原先的大当家谢晓笈,他居然是个喜欢诗词歌赋的、风雅之士……虽然舞刀弄枪也很出色,然而竟好像是被其父逼迫。”和琬因为凤箫吟在侧的关系,面对林阡时才没那么拘束。

    “竟逼迫出一个绝世高手吗……”吟儿瞪大了眼,她听林阡复述了古刹所见,知悉谢晓笈是当年镐王府首席。

    “这才对。孩子的名字,对应着父辈的理想。谢晓笈的父亲爱好武功,才给孩子起名‘通晓秘笈’,谢晓笈自身喜好风雅,才给孩子起名‘中间小谢又清发’。”林阡说起谢清发这个名字的来由。

    “哈哈,倒也是,海逐浪的父亲一听就是海盗,祝孟尝的父亲一听就爱广结天下,杨致诚的父亲一听就很注重诚信礼义……”吟儿笑嘻嘻地举一反三,林阡连连点头称是。

    “十多年前镐王府以谋逆罪覆灭,谢晓笈等亡命之徒辗转到碛口,此地却原本聚集着一大群文人雅士。谢晓笈一则需要立足之地,二则本身就喜好风雅,所以迫切希望与他们亲近、融合。而那些文人雅士,理所当然分为两派,一派不愿接受他们,怕他们喧宾夺主,一派却被谢晓笈魅力吸引,接二连三投奔而去。”和琬继续说起旧事。

    “可以想象,当时的碛口经历了很多明争暗斗,谢家父子收服这些风雅之士费了好一番功夫。”林阡点头,这就和红莲业炎说的“赶尽杀绝”对上了,谢晓笈可能主张怀柔,谢清发却只求武力统一,过程中无辜之血一定没有少流,所以业炎夫人才会提到“杀我姐姐的人”……

    十几年过去,内乱渐渐平息,逐渐无人说起。那分为两派的风雅之士及其后人,像揽月公子般接受五岳管辖的占了绝大多数,而像红莲业炎那样宁死不屈的寥寥可数、甚至只剩他两个——因为谢晓笈死后,谢清发必然无人可控,对余下的不服之人进行了多番血洗。

    所以红莲业炎一定活得很不容易。

    这些年碛口能进入枣林深处的有缘人,几乎没谁能活着出去,所以无人了解枣林至深还藏一个枕云台、墨香居,不知道有红莲和业炎终老于彼处。终老,即避难。恨天下不见两狂生耳,恨?当然恨,因为他们和辛弃疾一样,是被迫隐居!

    那地带常年云雾诡谲,当地人无事不会靠近,林阡若非为躲岳离走得仓促不可能深陷其间,想来正常反应也是避而远之。所以别说当时他犯错、认不清南北,就算红莲业炎谅解他,夫妻俩为了自保,也一辈子都不可能解除这厚重迷雾……

    “你也没犯错。红莲业炎对入侵者本就是宁枉勿纵,你弹琴抵抗是自卫,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初时抱拳道歉,他们性冷不爱理人,怪得了谁?至于你越走越往里去……哈哈,他二老设个迷宫阵,可不就是让人分不清南北么,哪里能怪你言行不一?”吟儿听他复述枣林和枕云台,笑着辩说他没错。

    “不过,我既走进去了,终究便是原罪,人心难测,谁知我是不是故意?”林阡带着愧疚之意,“还毁了他俩的住处,不知他俩现在怎么样了。”

    “我忽然有些懂了……”军帐里除了他俩和百灵鸟之外还有第四个人,沙溪清,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看和琬离开才开口,“原来,她是这样融入了五岳。”

    不用他再多说一句,林阡和吟儿也都彻悟,她,燕落秋。

    燕落秋在河东一带是出了名的才女,她之所以能够和五岳殊途同归、肯代入他们为众人的未来打算、表现得根本不像是个才来两年的外人,是因为五岳有一大群风雅之士,与她兴趣相近、气味相投。她虽被强掳,罪不及无辜。

    “我先前推断,谢清发把处理寨中事务的实权交给她,是为博她一笑、近似有些讨好,原来不止如此……”沙溪清笑叹,“他还看中了她能帮他联合和调动这群为数不少、吟风弄月的隐者居士,主动地、心甘情愿地为他们镐王府做事。”

    林阡点头,星火湾之战,一往无前的热血男儿,大半都不是镐王府的嫡系,而只是如燕落秋所说,要守护家园的白衣儒雅。

    “谢清发授意她跟揽月公子那些人接近,还可以解释成,谢清发很爱她,看她喜欢琴棋书画,就用那些擅长的人来留她、锁住她。久而久之,揽月公子那些人,就成了她的朋友,她的羁绊。”吟儿眉间平添一丝怜悯。

    说到底谢清发赢了,留住了她也达到了目的。燕落秋被融入五岳的同时,风雅之士也融入了镐王府,她与他们彼此吸引、相互牵制,却要一起为谢清发卖命。一个逃不掉,个个逃不掉。

    “我先前听燕落秋弹琴,觉得她好像失去过什么……失去的,恐怕就是她原本安逸的生活吧。”林阡作此推论。

    柳林三当家麾下的两个逃兵曾说,燕落秋和风雅之士所谓聊得来,只不过是为父报仇的障眼法,她时时刻刻都在伺机给她父亲报仇。

    不,不是障眼法,她很可能真的被牵绊,那就是属于她的责任感。她之所以坚持要回五岳,不完全是为了替父报仇,更因为她不能任凭谢清发胡作非为、把所有无辜之人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才和她对楚风月说的话吻合,“不如一夜与风醉,醒时洗尽万世仇”,这句话,高于谢清发的中立态度、另有深意……就因为这句话,林阡一直觉得,她即便是孝女,也未必是个把仇恨看得高过一切的人。

    “不管是为父报仇,抑或自愿被风雅之士牵绊,她都确实会和谢清发一路唱反调,直到将他甚至他的基业连根铲除。所以只要谢清发有意和金军合作,她都必然暗中筹谋和林大侠你合作,甚至如她那般聪明,很早就意识到谢清发的立场,也很早就看中你、接近你、投靠你,这都符合我们看到的一切……然而,若是这样的实情,又怎会难以启齿?如果说外面人多口杂、她想藏住动机无可厚非,却为何孤男寡女还不向你求助?”沙溪清摇头,还是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这些猜测,在燕落秋亲口承认之前都只是猜测,人心难测,你怎知她不是在耍你与你游戏?所以,燕落秋对谢清发的居心叵测,有可能是林阡一厢情愿,也可能是谢清发太过多疑,疑点归于燕落秋。手段高明如她,面目神秘如她,只要一天没有说真心话,她就依然是林阡的合作者首选,和谢清发必须处在上风的妻子。

    “孤男寡女,哼。古刹边上,你们窥听他人、没有什么交流;枣林、枕云台和墨香居,你们一直都有性命之忧;那么,后来呢。”吟儿见林阡送沙溪清出帐,帮他把厚厚一沓信搬到案上,与此同时,审讯开始——

    只见她目露凶光,不怀好意地笑着,伸手将他的路堵住,一步步把他逼退压到营房壁,杀气十足地柔声问:“小阡,床榻我在加宽,要硬还是要软?”

    这家伙明摆着做足了准备、趁林阡向和琬交待任务时从仇伟那里得到了所有情报,仇伟也完全听从了燕落秋的意思,把他能记得的对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吟儿……

    可想而知她能气得七窍生烟,却不动声色了这么久,现在还冲着他以毒攻毒,和燕落秋简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可惜她要把他压在壁上身高还是不足,被他轻轻地挽住手臂借势反推,他低下头来带着笑,温柔不要脸地对她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床榻?”

    她脸上羞红,推开他而不能,他微笑将她就地按倒,军帐里一时情趣盎然。

    “可是你,终究被她看上了。这攻势,这姿容,换作我也无从招架。”吟儿却仍然抗拒,在他身下强烈挣扎,见他不肯放手,于是噙泪生气,“美貌性情气质,她是天下第一,而我,连榜都排不上去。”

    “吟儿,我不知怎么令你相信。她说,世上总有个人是最好的,那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即使是错的也会为他做,哪怕辜负了对你好的,纵然送了你自己的命,都不后悔。那个人,会将你画地为牢,让你为他破例。”他看她真不愿意,只能作罢,勉强起身,依然嘴笨,“我记得深刻、一字不差,因为我听她说每一个字,都想起这是我对你。”

    他没有说好听的话,她却听得眼泪夺眶,再多的气都化为绕指柔,抬起腰将他衣带往下勾:“也是我对你。”

    他俯下身对她深深一吻,手指缓缓令她衣衫滑落,双臂拥紧她温软的身体:“傻丫头,你才令我招架不住。”

    “还是……别在这帐边上?”听到帘外人声不绝,她胆子小,赶紧说,“随时有人来找你。”

    “天塌下来都别管。”他在迷宫里其实也怕过,怕他陷在枣林出不来,没办法抓紧时间和合拍的人在一起。

    “你在天就塌不下。”她和他原是一样的人,疯起来什么都不顾。

    “吟儿……”

    “嗯?”

    “自信些。那都是别人排的榜,我这里没有榜,只有你。”

    “嗯……”

    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夜深人静,他重新坐回案边,看各地战书并给众将回信,她略带疲惫、心不在焉地在旁磨墨。

    “咦。这是什么。”他发现桌上有个小碗,初以为是药,闻味道不像,“我错过了庆功宴,是吟儿给我留的汤吗。”尝试喝了一口,脸色差点花了:“这什么!?”

    吟儿忙着打呵欠,啊了一声缓过神:“这……这是……”

    “放碗醋在我案上作甚?!”他哭笑不得。

    “原想着惩罚你,给你尝尝,喝起醋来是什么滋味,将心比心。”她撅起嘴,“以后遇到别的女子,就不敢轻易释放你的魅力。”

    “你是想让我牢牢记得,你是个怎样的悍妇。”他苦笑,“不过,这醋不是太酸,带些甜味,一看就是米醋,可以喝。”

    他眼看着是真的饿了,竟将这米醋一饮而尽,拦都拦不住。

    “哎呀,我去给你做好吃的去,也不知有没有黄河鱼。”她赶紧跑出去给他下厨。

    

    吟儿端着菜回来军帐,看林阡眉头紧锁:“咦,怎么皱着眉?”

    “陈将军,怀疑小王爷是我所害,他怎就咬定我不放!”林阡难掩烦闷,不愿被知己这样误解,却也知小王爷在陈铸心中胜过一切——

    那封被王冢虎公布于众的匿名信,本身不过指向了阎夫人兵变有第四方知情,奈何因为小王爷死去而被陈铸无限放大,放大成始作俑者罪无可恕。

    “咬定是我们指使,他心里就好受些?”吟儿努力去理解陈铸,自然和林阡一样犯愁。

    “此战仆散安德身处河东,所以控弦庄在环庆是完颜纲和轩辕九烨代为操控,由他们负责追究盛世的内部斗争和小王爷的死。陈将军偏要越俎代庖、不依不挠追查我方细作,查他们的字迹和暗器。”林阡对吟儿说时,吟儿意识到这信来自落远空。

    年初陈铸还未到环庆的时候,就一直致力于扫荡海上升明月,情报战打得风生水起,帮助当时一败涂地的陕北金军站稳了脚跟。南宋方面连番损失,楚风雪被迫“身亡”转职、“掩日”下线全军覆没、辜听弦兵败喋血环州,都是拜他陈铸所赐。若不是后来楚风流怕他身兼两职辛苦,也不会着急重新组建控弦庄。

    真可谓战功赫赫、经验丰厚,前辈是也。本就藐视才刚上任的完颜纲,即便小王爷未死,看到完颜纲那样讨厌,陈铸估计也是会去抢功的,谁教他是个人尽皆知的小人呢。

    这一番追查着实艰辛,由于资源匮乏,陈铸起先毫无进展,却凭着满腔的执念,于茫茫人海中捞到了解甲归田的王冢虎手下。“正是小王爷出事当晚,被带信飞镖射中了小腿的那一个。”时隔多日,就算把那人小腿拆了,也很难研究到飞镖的形状、力道,但天道好轮回,那人偏就没把飞镖扔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功夫不负有心人!陈铸不露声色,开始着手在当晚附近驻扎的金军里,从上到下,由里到外,一个一个地查!但不像完颜纲那样正正经经借着职权去询问,而是因为怕被阻挠、被嘲讽,故而偷偷摸摸去观察,看到可疑者离开当即就潜入营房翻包袱、找暗器、比对字迹……

    明明有亲信可用,但陈铸这回是一个人都不敢轻信了,事必躬亲,单枪匹马,逐渐忽略了他该做的正事,不再对着宋军攻城略地,反倒冲着金军无孔不入。

    如他这样广泛撒网,终会触碰万中之一。那飞镖的持有者,是掩日如今的下线之一,金军里职位不低,回营时碰巧和陈铸擦了个肩,案上书信依稀被动过,这才想到会否和小王爷之死有关。反向查探,才知王冢虎麾下飞镖交公。反向跟踪,才知陈铸这疯狂举动,更亲耳听到陈铸醉酒提到一句,林阡,是你?

    此前众人不知陈铸竟会咬定林阡这样查、而且还查这么深这么细,是以谁都不曾销毁惯用暗器,但因为仅是擦肩而过,无法得知陈铸有未搜到这东西,就是这若有若无,才害那下线提心吊胆。陈铸此后再也没光顾过他的营房,却也未曾对他动手,是一如既往要放长线钓大鱼?于是那下线和掩日没再交流过一次,仅把情报从芦管里吹出隔空告知。这般境况下,掩日好不容易新建的这一脉,竟又有全线瘫痪的可能。

    “宁可掩日一脉再次倾覆,也要将飞镖持有者撤回来。”林阡知道,今次又重蹈了环州覆辙,海上升明月的第三级暴露,严重威胁到了掩日和落远空。

    “这件事,落远空应当不是向你求助,而是该先斩后奏地通知你吧,他和寒将军是否已经决策?可别被这一来一回耽误了。”吟儿问。事态紧急,落远空应该已经告知寒泽叶、当时当地就做了决定,现在只不过是告知林阡而已。若是等到林阡回信再处理,恐怕海上升明月都被一网打尽了。

    “泽叶确实和我想得一样。”林阡看楚风雪的信上没写,但下一封寒泽叶的信上有一句,“落远空安全至上。”

    “那便好。”吟儿松了口气,想来他们那些细作也不会那么笨。

    “这边陈铸在扫荡,那边完颜纲也没闲着。”林阡忽然一笑,把寒泽叶的信给吟儿看,吟儿一愣,不知他笑什么。

    展信,才知完颜纲派遣了一批控弦庄新人,安插至静宁、秦州等地以及金宋边境,这当然不会是为了小王爷,而是要对付吴曦麾下南宋官军。

    寒泽叶之所以知情,是身处秦州的曹玄截获奸细情报;而发现奸细并实施抓捕、将之扭送到曹玄面前的,是曹玄麾下的运粮官宋恒。

    “呀……”吟儿脸色微变,这才知道林阡为什么看到这头疼的消息居然还笑,确实值得高兴,那可是他最想看到的进步,比这信上任何事情都重要,“原来是宋堡主啊……”

    “他听了我的话,即便平平庸庸,只要安分守己,也照样能为抗金出力。”林阡满意地说,“可他毕竟有才,若能领悟透了、不再追名逐利,我还是会调他到前线来做主帅的。怎能浪费了一个‘九分天下’,培养多少年才得这一个?”

    “对,我也要见到宋堡主实现梦想、意气风发的样子。”吟儿微笑点头,既为了兰山,也为了陈采奕,还为了天骄、曹玄、李贵、寒泽叶、林阡,大家都对宋恒有期望。

    纵观这半个月来天下大势,陇陕明争少而暗战多,河东一带尽遭吕梁之战牵制,两淮攻防集中于寿春且接近尾声……宋廷之开禧北伐,开局顺风顺水,突然连番失利,官军损兵折将不得不转为守势,但义军西有短刀谷、中有越野山寨、东有小秦淮力挽狂澜,为宋廷留下了进取余地,于是官军义军职责悄然转换,将这场举国北伐一同推向了平和期。

    这也是林阡最想看到的,陇陕、两淮战斗趋缓,局势都不及河东紧张。

    然而,林阡最不想看到的,是吕梁此地,盟军紧张得可怕……

    六月才至,金军五岳意外结盟,抗金联盟实则已输先机。

    所幸谢清发驾驭能力超乎想象,令五岳与金军未曾真正地合二为一。即使五岳已被逐步打散重编,都并不能使完颜永琏人心所向。

    然而五岳已注定不可能是宋军盟友。联合五岳,那曾是林阡试图解决北伐困局唯一的捷径,亦是盟军在河东拓展据点的最佳起点。失去它,接下来便全是硬仗无误——

    必然地,谢清发既定了立场便不会再变,为了实现他主宰天下的梦想,他不可能塑造一个墙头草的形象,何况还有沙溪清说过的可能性,他是相互利用的个性,绝不甘受困于绝对互信,再者林阡有什么筹码比岳离还吸引?是以除了继续与金军合作以外,谢清发至多就是中立,决计不可能再同宋交好;比这更坏的情况,是谢清发做足表面工夫,教五岳和金军对林阡两面夹攻。

    而同时,作为可能解局的钥,燕落秋又立场不明,动机未定。

    此情此景,根本不足以摆庆功宴,尚来不及为越风海逐浪顺利会师喜悦,便又将投入新一轮紧锣密鼓的备战。

    当然,现在这情况也不是完颜永琏乐于见到,眼看着谢清发更愿坐山观虎斗,一切倒退回和结盟前差不多情况,金军还得防止有人从心腹挥出一刀。

    所以林阡也常会代入完颜永琏去想,完颜永琏下一步该怎么做,安于现状还是未雨绸缪?

    同样艰难。战局的主导者,真成了谢清发。

    “对于我们来说的万幸,谢清发最大的可能还是表面合作、实际中立。”林阡对吟儿如是说,盟军必须趁着谢清发还能游离于完颜永琏掌控之外的此刻突破困境,林阡只能给自己半个月的限期为盟军想到出路。

    “这半个月,我们最大的敌人自然还是金军。”他在沙盘上摆给吟儿看,经此一战,敌我兵力重排,盟军六面受迫,分别是束乾坤于东北、司马隆高风雷于东南、卿旭瑭楚风月于东、薛焕解涛于南、凌大杰于西北、岳离完颜永琏于北……精兵强将,合围之势。

    大战在即,一触即发,林阡不得不在越风、海逐浪原先的基础上又做了连夜部署,为盟军加强、加足战备。

    原先越风和海逐浪的分配,是由祝孟尝挡束乾坤、沙溪清沈宣如御司马隆高风雷、仇伟殷柔抵卿旭瑭楚风月、逐浪邪后防薛焕解涛、越风守凌大杰、林阡和吟儿拒完颜永琏岳离。这分配基本不变,除了吟儿被他赶去帮沙溪清;变的多是警戒强度,同时多嘱咐应战经验。

    帅帐分弓,各司其职,众将或其副将一个个匆匆领命来了又去,便连吟儿也需离开他立即就位。

    空前辛苦。这样的战力分配,原是与敌人不均衡的,却万不得已。抗金联盟在河东才刚开拓,人太少,捉襟见肘。若非为了吴曦的仗轻松些,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引来完颜永琏大半实力。

    

    鏖战四日,烽火不绝,金宋双方互有胜负,盟军地盘增减繁复,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战争终于波及碛口、孟门、柳林等地。但在谢清发的管控之下,五岳果然事不关己、无甚参与。

    攻防,进退,生死,刀光剑影,鼓角争鸣,飞沙走石,原以为碛口军情还会像这般在激烈中胶着至少半月,未想初八当晚,邪后尚在等海逐浪收拾残局回营,忽听战马一声长嘶,剧烈割过她的心,瞬间不祥之感笼罩。

    急急掀帘而出,却迎上个报信血人,那人几乎从战马上滚下,身上明显受了好几处伤:“邪后!海将军他!”

    “出什么事了?!”邪后厉声问时,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柳林三当家伏击……”报信者声嘶力竭,没有说前因后果。

    “五岳?!”邪后完全料不到,敌人不是薛焕吗,怎会冒出个柳林三当家!

    “对于我们来说的万幸,谢清发最大的可能还是表面合作、实际中立。”“这半个月,我们最大的敌人自然还是金军。”结果打破僵局的,始料未及的,偏是五岳的人!

    邪后和海逐浪所在的柳林孟门之交,原是五岳三当家万演的家门口,万三当家是五岳当前五个当家之中,与盟军最不友好、对平反回应最为热烈之人,他曾被燕落秋敲山震虎、被谢清发制止了敲山震虎,他和薛焕结拜兄弟是“真刚”亲眼所见,他看不惯赵西风和燕落秋绝非空穴来风,对这些,林阡完全知情。

    但又为什么忽略?想不到?

    因为像谢清发那样的枭雄,不可能操控不了一个能被燕落秋轻松镇压的万演。不管是个人威慑还是父辈交情,只要是谢清发作出的中立决定,万演无论如何都会听从,动心忍性,卧薪尝胆。而据真刚所说,谢清发这几日对五岳是亲手控制,即使仍有大半时间闭关修炼,但却对麾下做了明令限制,所以,不存在万演脱离燕落秋和赵西风束缚。

    然而,万演为何不受控地私自作出这种近乎谋逆之事?

    是高估了谢清发的驾驭,还是小觑了完颜永琏的招揽?

    不,不可能高估谢清发的驾驭,即便谢清发没注意到三当家,他的约束力都使整个柳林噤若寒蝉,何况,他很重视三当家,这个有着前科的三当家——

    当谢清发听到林阡以万演薛焕结拜为由的“池水不清”、了解五岳名义上再不能中立之后,决定名义入局、暗中中立,他放手一搏与金交好,收下岳离剑谱的同时自然要对万演安抚,绝不能令薛焕这些外人用信仰剥离走了属于自己的死忠,于是必然对万演说过:三弟,我才与你同一信念,与金联合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谢清发此人,对深爱的燕落秋尚且安插眼线,自然是确定了万演忠心耿耿才敢用。

    除非,万演竟和燕落秋一样,别有用心,刻意藏掩,深不可测!

    报信者说得断续,但还是令邪后理清了来龙去脉:收拾残局之时,海逐浪看出薛焕是佯败,本已决定不追,谁想归路上遭万演守株待兔,寡不敌众被俘。万演和薛焕,本就是串谋。

    不及担心,敌军压境,邪后无法抵抗趁势打来的薛焕解涛,连失三座营寨、无力回天,唯能就近与凤箫吟、沙溪清合兵。

    

    事态紧急,邪后吟儿才刚会面,林阡便已亲自到场。

    “胜南,赶紧去柳林救海将军!”吟儿一把拉起林阡衣袖。

    “他在碛口,被关在谢清发身边。”林阡途中便收到真刚的飞鸽传书。

    “什么?万演这么做,不是背叛了谢清发、加入了金军吗,为什么谢清发还……”吟儿一怔,自然不懂,为什么万演背叛了谢清发,谢清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海逐浪关他那里?赵西风和燕落秋也不会允许不是吗!

    “没有背叛。万演就像当年的辜听桐逼着我去打短刀谷一样,忠心耿耿却怒其不争,是以借着这次关押逐浪,逼迫谢清发尽快下决心站到最前线、尽快向金廷表露平反之迫切。”林阡叹了口气,万演并没有居心叵测和深藏不露,却可惜他参透不了他主公的境界远在平反之上,就像他主公也没理解他的思绪局限在平反一样。两心相悖,南辕北辙。

    这意外之战突如其来,亏得有吟儿对邪后应急,才不至于损失惨重,林阡也亲自统帅兵马,将逐浪失去的三座之二又夺了回来,驱逐薛焕的同时救下了不少被困的盟军兵士。

    然而那其中,当然不包括身陷碛口的海逐浪。

    期间吟儿和真刚一直保持联系,却始终窥探不到海逐浪生死。

    直到天明之际,薛焕生怕林阡不知情,差人送来一条断臂:“汝等再不投降,便是下一个海逐浪。”

    “逐浪?”邪后一看到这断臂,眼前一黑,险些栽了个跟头。

    吟儿比她镇定不了多少,看到那断臂恨不得插翅去救,没说话就已泪流满面。

    纵然林阡自己,也万万不敢看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是,是逐浪的,这手臂本就伤痕累累,还被刀生生割下,逐浪必然失血过多,如此下狱,谢清发会给他止血包扎?

    原本,还可以指望金军和五岳“同盟脆弱”“不合作的两路还不如一路”,

    但万演薛焕这场伏击下来,不合作都成了合作,他们同盟再脆弱也藕断丝连着,切不断,而当海逐浪凶急,林阡竟不得不主动打五岳,并且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应战的也必须是关押海逐浪的五岳黑龙山——不管此刻是谢清发坐镇还是燕落秋代管,教训万演都应在庇护万演的后面。

    林阡一边嘱咐盟军转变方针、随时随地攻上山去,一边先行一步,探清山内虚实。

    若然是燕落秋代管、赵西风傀儡,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若然是谢清发坐镇,则根本没回旋的可能。

    谢清发那种人,没有仁慈之意,只有称雄之心,他不可能承认他三弟过分、因为金军五岳名义上是联合的;不可能放过海逐浪、因为那看起来是故意回避与林阡的正面对决;不可能担忧五岳的前景,因为他实力才是当时当地最强,他最大的可能,只是尽力把金军一起拖下水,完颜永琏又何惧被他拖下水,刚好金军本来就在和林阡打,八方合攻正中下怀,杀了林阡再处决五岳不迟。

    

    打散重编后的五岳黑龙山上,已经开始有了金军入驻,那是林阡一直考虑的完颜永琏和谢清发的下一步博弈之地,却未想到,完颜永琏先动了边角。

    谢清发是那般的难缠,令金宋都意料之外,可只短短几日,完颜永琏就想到了对策——

    他在了解到谢清发暗中坐山观虎斗之后,毫不客气地当即就利用起三当家万演;

    利用万演对盟军一直以来的敌意,利用万演和薛焕这些日子的交情,利用谢清发对万演的信任和轻视,利用万演对平反的热衷和对谢清发的期望,伏击、重创、擒获海逐浪,却把人质放在谢清发这里;

    逼着林阡非打不可、将黑龙山为渊驱鱼,一战而已,就教金军和五岳像豫王府高手堂那样互融,也将所有人都凝聚在要视林阡为仇敌的唯一宗旨。

    完颜永琏太了解林阡的弱点,他不会抛弃任何麾下;那其实也是林阡的强项,再难的绝境他也会迎难而上。弱点和强项,全都指向了他要与谢清发杠上。

    不得不说,那位万三当家手段虽急,出发点却是为镐王府、谢清发好,但其实已经被完颜永琏操纵、背叛谢清发而不自知……

    实则林阡不曾高估谢清发的驾驭,也不曾低估完颜永琏的招揽,输就输在这里:和薛焕的交往,使谢清发和林阡一起看见了万演的忠心可疑,于是将重心完全压在这忠诚之上,自然而然就弱化了他的急躁。于是接下来谢清发将万演驾驭到了极致,完颜永琏却根本就没有招揽,而恰是利用了这份忠心激化了万演的急躁。急躁,从而好心办坏事。

    这样巧妙,难免使林阡有所误判。

    这样严重,谢清发不会还闭关。

    不可一世的谢清发,洞穿一切的谢清发,怎愿意被当枪使,怎可能纵容麾下胡来,怎允许五岳蹚浑水。

    不得不说,完颜永琏这一招是兵行险着,这有可能一箭双雕既杀林阡又削谢清发,但也有可能令谢清发不甘不服与金军决裂,使林阡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个盟友。

    最保险的方法是安于现状,完颜永琏偏选择了未雨绸缪。

    那是因为他料定了一切——

    首先谢清发不是一个会知难而退的人,其次,谢清发绝不允许自己被人看作摇摆不定、从而失去他在五岳的威信,在这个万演已经看似不受控的关头,更不可以失去!

    他会硬起头皮打?是的,根本原因,他最强。

    且不说完颜永琏,岳离、凌大杰哪个都洞悉人性,谢清发这样的人主,接过烫手山芋的第一刻,绝不可能想着去扔了它。

    即便有那个谢清发林阡结盟的千万分之一,试问那一贯主张绝对互信的林阡,如何敢要一个不稳定至此的盟友?再者两个同样攻击性和驾驭力的领袖,只怕一相遇就会为了谁主谁次而争夺,继而相斥,合不过一个瞬间就散。

    这些都是完颜永琏在事前发生之前就考虑过的后果,也是林阡在事前发生之后才推算的可行性,对手太快,快到了每一个思绪,你的终点不过是他起点。

    更或者,完颜永琏早在凌大杰岳离和谢清发会面之前,就已经算到了谢清发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会面之时,凌大杰难得一次做小人、岳离不顾一切离间,都是被完颜永琏授意向谢清发心头种下关于林阡的敌意。那敌意,即便不和燕落秋有关,也跟天下第一、操纵生杀予夺有关。不管哪个,都促使谢清发想着要和林阡决一雌雄。

    这战他会接下,立即解决林阡;这仇他会记下,早晚还给金军。

    林阡没有其它办法,既然舍不得海逐浪死,若不想与谢清发内耗,便只能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换而言之,恳求。

    然而,只怕连这条路也走不通,谢清发出了名的变态嗜血、不近人情,如何去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恳求?林阡若真对这样一个人低头,只怕离抗金联盟解散不远,得不偿失。这些完颜永琏俨然早就想过,此刻于林阡心间流转。

    唯一一个林阡掌握而完颜永琏不知道的线索,“谢夫人是燕落秋”“其父是谢清发所杀”,或能使他说动燕落秋就此反击谢清发,挣得一丝胜算。但是以万演和薛焕此刻的关系,难料他有没有被薛焕套出他主公夫妻不睦的耻辱,这也决定着完颜永琏到底把燕落秋看得多重。

    “逐浪与盟军都命在旦夕,无论如何,必须一试。”林阡入山时,局面已经失衡,金军完全主动,绝境猝然降临。

第1367章 燕落栖林凤争鸣

    依然是这片熟悉的林,一旦与雾相接,方向感便稍纵即逝。

    当海逐浪命悬一线,林阡自然不会转弯,便按着“真刚”给的指引,一路直趋谢清发所在,因不愿被金军掌控,单枪匹马,避人耳目。

    却怎料,就在与谢清发会面的前一刻,惊见他屋旁人影一闪,粗一分辨,谢清发本人无误,却看他运起轻功、一瞬杳无踪迹、不知前往何处去。

    是去逐浪被囚之地?林阡心念一动,不管是要与谢清发谈判、还是要探究逐浪伤势,都促使他加快速度跟踪而上,最终又回到这几天前才到过的古刹。

    原来和逐浪无关,只是要来见人……林阡看谢清发像在等谁,大失所望,只觉浪费自己时间,这时才想起燕落秋,这倒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趁着谢清发和别人见面交谈,盟军完全可以避开与五岳的正面交锋,由他林阡一个孤身深入,救海逐浪而不与任何人接触!这般做法,即使有后患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凶急;但这种情况,完颜永琏一定计算到并且排除——

    谢清发如果是个正常人,完颜永琏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完全可以把海逐浪随便放在一个无人看管之处,等着给林阡去悄然而然救,既解决五岳困局也能送盟军人情……可惜他不是,送人情给林阡的事他不可能做,何况还会教人误以为五岳防守空虚?

    所以万演将海逐浪带进黑龙山、道明了关于平反的全部心思以后,谢清发还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做得好,其后再没给任何人看见海逐浪生死,所作所为只怕都一如完颜永琏所料,海逐浪被藏得太隐蔽,真刚无法判断,只提供了林阡几种不确定的可能。

    那么,燕落秋可知晓海逐浪的下落吗?如果能找到海逐浪会遇到多少阻力、能否不与任何人接触?燕落秋她人又在哪里,是不是还在被谢清发监视?难度颇高的“趁虚而入”会因为她而实现?此时林阡折返见她还来得及?

    正自想着,双眼被人从身后轻轻一蒙,他一惊无法出声,只因谢清发对面那人已到,而他不用转头也知道身边是谁,燕落秋,竟趁他不能出声拒绝时,不由分说地蒙上他眼睛,片刻后她就挪开手,伏到他身边来,一双眼似笑非笑、不言有语,竟展露出来一些调皮的性子。

    他之所以一惊、之所以忘记设防、之所以现在都不转头看她,是因为谢清发对面的那个人牢牢吸住了他的心情和视线,那个人经过些乔装可他化成灰认得,岳离,前来五岳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何要这般躲躲藏藏?

    回过头来他看到燕落秋,心中忽然一暖:此刻燕落秋还能自由活动,就表示完颜永琏低估了她的重要性,就表示岳离上次对谢清发所说的燕落秋对我动心不过是离间而已,就表示万演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没有对薛焕说出他大哥的耻辱、对谢清发是个彻彻底底的忠臣——

    若然完颜永琏也知道了燕落秋和谢清发有杀父之仇,便会意识到燕落秋不止春心荡漾这么简单,先胜而后求战如完颜永琏,便一定会想尽方法切断林阡和燕落秋的联系,不给林阡留任何的转圜余地、从一开始就杜绝林阡暗中救人避免互耗的可能……

    说起来,金军对燕落秋不会背叛谢清发的这种信任,讽刺地居然是古刹上次相见谢清发给予的。

    令林阡觉得天助我也的,是燕落秋也聪明绝顶,真的在谢清发面前取得了完全信任,令那枭雄撤去了对她的所有眼线。

    所以,他还有一线希望,就用燕落秋这钥解锁。

    只是,他该如何说服燕落秋?燕落秋她想背叛、敢背叛、凭什么现在就背叛谢清发?!

    

    不容多想,谢清发大笑开口:“就知道你会来。”

    “果然是你。”岳离语气清淡,且声音压得很低,不入神根本听不见。

    他俩,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林阡只觉难以想象。

    “我一直想要与天争地斗,挡我路者一个不留。可是看到你时,又有些疑惑,宠辱不惊的天尊岳离,你可否告诉我,人这辈子争争斗斗有什么意义?倾尽全力得到了,得到时的你也不再是当年的你。”谢清发低声说时,林阡觉不可思议。数遍天下,谁还能对岳离这种嘲讽语气?回想起来,上次在古刹边见面之时,他言辞中不敬已见端倪。

    难道说,他知道岳离的什么不堪往事?可是德高望重、完美无缺如岳离,怎会有任何的不堪往事?又怎会让谢清发得知?他们唯一一次见面,应该是十余年前的镐王府覆灭……

    “天下真小,若不是这长刀,我也认不出你。”岳离声音也压得很低。鬼鬼祟祟,燕落秋只怕是没办法窥听,她倒也无所谓,满足地与林阡相依,时不时抬头凝望他微笑。

    “哼,对那时还不满十岁的我记这样牢,还不是因为你心里有鬼。”谢清发冷笑。

    竟不是镐王府覆灭时,而是更早以前?林阡听说过谢清发的年龄,至少也有三十五六了。

    所以他们说的事应该发生在约莫三十年前?什么事?

    “你想怎么样?”岳离一如既往岿然不动。

    “与我合作。”谢清发这四字落下,便如一记惊雷在林阡心头震响,谢清发,果然不可低估,他反戈一击的自信原来在这里!

    林阡想起先前自己对沙溪清的推断,说“谢清发动摇,不是因为痴、或傻,而是他有魄力,赌得起。”现在还得补充一句了,“非但如此,他还手握着岳离的把柄,他相信自己必然能够胁迫岳离帮他。”

    谢清发见岳离不答话似在沉思,冷道:“怎么,想灭口?可惜如今的我,不再是昔日病弱。也算是你教我的,只有天下第一,才能不受人欺。”他以岳离为赌注,实在和完颜永琏一样是兵行险着,如果成功这当然可以让谢清发坐收渔利,但若失败就会引起岳离对他的杀机,一盘散沙的五岳很快就会依附了金军去。

    只是,谢清发武功摆在那里,岳离会放手一搏杀他?不怕这场武斗会引来旁人知情?但岳离,更不会背叛完颜永琏啊!

    “如何合作?”这句话,林阡不期望从岳离口中听到。

    谁能料,谢清发撬动之下,关于人心,完颜永琏竟也有了破绽……

    好一个谢清发,困局当前,他早于林阡就找到了解锁的方法,却当然只是解五岳之危却更陷盟军于难——

    “立刻教那个海逐浪死,身上致命伤是薛焕所留。过片刻后,我会将海逐浪带到一处,放火引那个必定会来与我谈判的林阡去。在那之前,你知道该怎么做。”谢清发口中,人命如草芥般,而除了嗜血暴戾之外,他的冷静睿智其实和林阡都不相上下。

    “何以一定是薛焕。”岳离对小辈向来有疼惜之意,何况是年纪轻轻便金北第一的薛焕。

    “我三弟他,需要收收心了。”谢清发一笑,又道,“天尊,薛焕姓薛,你知道吗。”

    薛大人当然姓薛啊……林阡正自为海逐浪担忧、为此言蹊跷,却看惯常没有喜怒的岳离,竟然闻言肩膀一抖,似是被什么击中心头。

    “哈哈哈哈,天尊,我吩咐你,你听着做便是,我答应你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天尊岳离的宠辱不惊,是假的……”谢清发仰天长笑,他的气场、言辞、风度,竟生生将岳离压在下风,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

    后续的对话林阡没有再听,具体就是转移海逐浪的那一处何在,目前所在与那一处的沿途金军需做哪些准备,岳离要几时前去。

    祸水东引,那一处,必然靠近薛焕军营。谢清发计策这样好,薛焕的不在场证明一定没有,只怕那时候万演正巧把他带到黑龙山附近,谢清发利用的也正是薛焕万演的交情。

    看来岳离是一定会帮谢清发杀了海逐浪栽赃给薛焕,届时林阡去与谢清发谈判谢清发会这样回答他:海逐浪正在被我麾下与金军联合审讯,不可能放还给你,你有本事自己去寻。其后林阡被火光引去见到海逐浪的尸体,怒不可遏自然会同杀人凶手薛焕宣战,金宋血拼,渔翁得利的是五岳无疑,从始至终谢清发都不曾回避对林阡的正面交锋,是你林阡自己给我们五岳捡便宜。连带着谢清发也会给金军致命一击,万演则会在战后再被谢清发教训。

    教训?不,是收心。谢清发就是要让万演看见,薛焕对他大哥的嫁祸,从根本上断绝万演对薛焕的真心,继而对金廷永远、彻底地死心。

    毕竟完颜永琏可能也想过,如果谢清发不教人顺心如意,在别处找到突破口挑起金宋更为激烈的厮杀?虽然这概率几乎万分之一,完颜永琏也不会给五岳一丝一毫的机会。万一发生金宋互耗,彼时谢清发必须费尽心思狠狠收拾万演,没有一个凝聚的军心如何坐收渔利?然而谢清发,却用栽赃薛焕的方法,轻而易举就赢了完颜永琏一局。而这万分之一,这一丝一毫,都是完颜永琏绝对信任的岳离赋予。

    薛焕杀海逐浪,动机十足,这些日子他们交锋最多,海逐浪的手臂正是薛焕砍下,薛焕也是负责此番鼓动五岳和林阡交锋的金军主将……

    无论如何林阡都不能让海逐浪死,迟则生变必须趁他被转移前就救出,海逐浪现在关押的地方,谢清发确定说是“冥狱”,他一出口林阡拉起燕落秋就走。

    “倾城姑娘,三番四次跟踪谢清发是为何?”远离古刹,林阡当即寻找能和燕落秋达成共识的切入点。

    “上次跟踪是看他见谁,这次跟踪是按他寻你。”狡黠、灵动、明媚,尽在这一翦秋水之中流转。

    “你总是不肯说真话。”林阡停下脚步,肃然,“总觉得我们分明可以合作,却偏偏像隔着一层什么。”

    “是啊,隔一层纱。”燕落秋静静回答,看他不解其意,笑语盈盈,“女追男,隔层纱。”

    “倾城姑娘……”林阡无法再掩饰心绪,蹙眉叹了口气,“逐浪命危,我没心情说笑。”

    她微惊,敛了笑:“我适才不曾留意他二人对话……只知道万演半夜前来将海将军放下。”

    “逐浪此刻,被囚在一处名叫‘冥狱’的地方,我此刻再找细作问路已来不及。”林阡话未说完,燕落秋立即会意:“我知道冥狱何在,但那地方你无法趁虚而入。”

    原来那冥狱正是谢清发素来修炼武功之地,有且只有谢清发一人才能从外打开狱门。如此设计,可能就是怕被人调虎离山。

    所以谢清发一切最实用、最珍视的东西都锁在其中。足以见得,海逐浪虽是万演扔在山上、却是谢清发亲手下狱,表面看是漠然接过烫手山芋,实际,他那时就有了计谋要挑起金宋血战。

    “除了谢清发和一些看守小卒之外,那地方对五岳是个禁地。平素我只是远远见过狱中景象,地域广袤,构建复杂,但是应该只有一条直路,没有多少躲藏之地。如若趁狱门关闭前尾随他进入,快则必会被他发现,慢则只能等他折返,终会与折返后的他撞上。”燕落秋说时,林阡凝神细听,思考对策。

    “我还听谢清发说起,冥狱的最深处是监牢和他修炼总坛,深处到不危险,危险的是从入口到监牢的那一段路,其中有阵法暗合五行,涵盖了大约一里路,总共五个关卡,有殿阙、密林、深渊、火海、剑阵。听时可能还能躲藏?实际一入便需对阵,必须由五人合作去打,且是五个体质合适之人。”燕落秋眉间隐忧,“临时可凑得齐五个高手?”

    “这样一来,盟军还是危在旦夕。”林阡更忧心这一点,他知道,纵然此刻燕落秋有价值、愿意与自己合作,也并不能撼动这一局了。

    谢清发不在就打不开狱门,意味着林阡不可能趁虚而入;无论尾随快慢都会被谢清发发现,那么终究要与他决一死战;于是还是要像这般主动挑起和原还想着做渔翁的谢清发以及五岳正面冲突,继而就会顺着完颜永琏心意写最有利于金军的剧情。

    可是,盟军战力本来就不足,若按燕落秋所言会更少,此刻在山外听候命令的沙溪清、邪后、吟儿、沈宣如都被调动,那么宋营有多个方位都会虚空,防御压力将双倍加给越风、祝孟尝、殷柔、仇伟寥寥数人。

    少成这样,都还有更加严重的可能,其中最棘手的就是越风的头痛症时有发作,越风这种战力偏患这种病,强时独当一面,病时竟毫无作为……

    濒临绝境,有无办法?

    有。

    “谢清发以及五岳”?拆开谢清发和五岳!

    无论是燕落秋所说,还是真刚先前见闻,谢清发确实只会独来独往地入关出关。

    因此即使和岳离合作,他进入冥狱转移海逐浪也只是一个人,看守的小卒都在深处监牢,那一里路都只有五行阵可以伴他,林阡完全可以计算好时间差,在阵法里等着他一个人带海逐浪折返。既是一个人,那就连人带阵只打谢清发一个,无论是杀是关、隔绝他和五岳,从而在救海逐浪的同时,与五岳其他人毫无争端。

    谢清发失踪以后能主宰局面的人,现在就在林阡的身边,届时如果有人滋事,只消她一句话就能止战。

    进入冥狱他只需调动最少的人手,南部金方敢动,麾下全体盟军承应,撑到他们几个主将回去就好。

    他想到这些时,她好像也想到了,微笑抬头望他:“金军等着鹬蚌相争,你便直接釜底抽薪,杀了谢清发教五岳易主,将他们连我一起收服好了。”

    他一怔,并未想过要五岳易主,只是想悄然进出而已,看上去,她是真的要将谢清发基业都连根拔起。

    “小阡,你现在可调几个高手?他们的兵器是何属性?”她俯身给他画五行图。

    他想起沙溪清断水剑,既叫断水,只怕属土,邪后落川刀,意境似瀑布,自然属水,吟儿惜音剑常血光冲天,应当属火,他自己饮恨刀刚强坚硬,偏向于属金,沈宣如的刀,不知是否属木?

    “最后那人不要,换我。我的烛梦弦,刚巧属木。”她看出他说起沈宣如时的不确定,立即说。

    “你想进冥狱,救谁?”一阵山风拂过,林阡不无洞察。

    她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份迫切会被他看穿,向来占据的主动竟被他夺走。

    “会送命的事,不与我绝对互信,我不会允你加入。”林阡斩钉截铁。

    “冥狱里关了不少风雅之士,其中有些是揽月公子等人的至亲,谢清发关着他们来要挟众人……是他们拜托我。”燕落秋颔首低眉,别有一番风情,“若能杀死谢清发,过后他们便能释放。”

    和那晚灯下沙溪清、吟儿的分析完全吻合,她真的是被那些人牵绊、自愿担负起了给他们解脱的责任。

    “谢清发强掳我时,杀我父亲,毁我生活,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燕落秋面色冰冷,愤恨不像有假,“他对我有愧在先,觊觎在后,说是不敢将我亵渎,所以为了讨好我,将寨子归给我管,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用这些人,狠狠地将我束缚……但这地方,本就不应该如此血腥,曲水流觞,何以成血流成河、布奠倾觞。”

    “他将你束缚,可能也是因为对你爱得深切。”林阡想起吟儿说这话的时候眉间有一丝怜悯。

    “或许是吧,小阡,你别介意。他与我的夫妻之名,不符道义,痴情不是杀戮的借口。”燕落秋笑毕,略带苦涩,“然而这两年,我非但逃不出去,还被那些人的生死牵绊、不能向外界求助,因他对赵西风说,我若不见了,他将他们全杀死。”

    燕落秋告诉林阡,去年春夏的河东之战,她不愿家中亲人被谢清发糟蹋,是以早于谢清发就将家人尽数转移;为了那些被关押之人的生死,她一直表现服从,谢清发也是因为手握这些人质,言之凿凿她绝对不敢背叛,哪怕她说出她心仪林阡,他也认定她只可能说气话,“自负如他不会想到,我的服从只是因为时候未到。金宋之战来了,机会也便到了。我知道他父亲和岳离的渊源,也猜出他有可能投向金军,金军不可能再与我合作,无论如何我要先抓住你。”

    “我一开始,确实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给了你三番四次的巧遇,譬如冷月潭,那是我明知楚风月要上山招安,故意下山给你先遇到我的机会。小阡,那时的我,对你很好奇,想熟悉你、掂量你,对你有企图,见了面着实也很喜欢,至少是被你吸引住了,毕竟在你之前,没有谁见到我会睡着,男女老少一个都不会。”她一笑,从骨子里散发出自信、妩媚、意气风发,争如春风拂面,还带幽香。

    她说她那晚催眠了他她很怀疑人生,其实他那晚除了睡什么事都没做也很怀疑……

    “偷盗束乾坤兵符,你又是何用意?”他一边向山下发出会合的信弹,一边问这疑惑。

    “帮你。”她如实回答,“趁谢清发修炼没出关,我先送你几路人心,即便日后会被他收回去,也好让你明白我的立场。”

    他懂,谢清发虽然闭关,但还是五岳的正主,只不过燕落秋有一定的决定权罢了,只要谢清发出关就必定会很快就制止人心向林阡靠拢。燕落秋这么做的目的,不是真的要送他人心,而只是要跟他明示价值。

    原本形势如她所料地发展,她还能和林阡深入交往,让林阡愈发清楚她的心思,奈何谁也没想到谢清发会突然出关,那么快也那样决绝。

    “他当晚就出关是我始料未及。或许他表面不在乎,心里还是牵挂的,他怕他神功尚未练成、便被你和完颜永琏破坏。”燕落秋叹了口气,“半夜功夫,他便将局势全都掌控回去,我没办法,只能假装行为过激,假装胡闹与他赌气,可是你却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必须换个方式,告诉你我的价值。”

    “星火湾之战,你表现得不遗余力,是因为发现谢清发的眼线、要打消他的怀疑,直到生死关头,你才故意让我看见你的那一眼……”林阡这才知道,那双含泪的眼眸原来是不得已的明示价值?

    “你看,小阡,这就是心有灵犀。”燕落秋满足一笑,“那一刻,我虽与你‘同归于尽’,却信你一定不会让你我都死。那一刻,我虽也失望你原是个暗箭伤人的小人,但是就算小人我也别无选择,我至少该相信你的战力。好在,我很快发现你的为人也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值得托付。”

    “我信你。你的战力确实可以替换沈宣如,然而……”林阡听完燕落秋的立场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相信了她,却仍不同意她参加,“这是盟军破局的唯一方法没错,但对于你来说,你最好的时机不是现在,而是战后。此战与你无关,前路龙潭虎穴,不值得你用命去冒险,你只需将具体情况告知于我……”

    “我不怕死。”她将他打断,语气坚定,目光不移,“你是我心爱之人,我本该悲你所悲、喜你所喜。”

    他难掩震撼与敬佩之意,竟无法拒绝她的请战。

    那个思维超前、算无遗策的完颜永琏,或许想到过冥狱、想到过林阡要在那里暗杀谢清发?然而他一定也想到过,林阡若要实现这想法,就必须在五岳有绝对互信的内应,因为海上升明月再厉害也无法窥探冥狱内部,因为四五当家都不过是见风使舵的鼠辈……可是信息缺失的完颜永琏如何会想到,五岳有人能为了林阡冒着生命危险在谢清发还如日中天的时候就背叛谢清发?

    “好,我答应你,一起去战。若侥幸胜了,五岳这些风雅之士,都由我来守护,但镐王府的将来,我却不能决断。”林阡认真对燕落秋保证。

    “不必决断。四五当家只为和金廷争一口气,谢清发一死便只能投奔向你。而只要谢清发死,三当家便失去主心,掀不起波澜。”燕落秋摇头,笑,“到那时,二当家就如他所愿,在碛口卧薪尝胆一辈子,俯仰宇宙,岂不乐哉。”

    林阡听罢,才知这偌大一个五岳,基本都是被谢清发以武功控制着,真正在意镐王府之名的根本已经寥寥无几。一时之间,竟为那谢清发和万演悲叹。本该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居然还南辕北辙着……

    由于这古刹离山下不远,没有耽误几句话的时间,沙溪清等人便与他会合,他思忖此时谢清发应当要前往冥狱,具体策略他必须边行边对众将讲述。

    “谢夫人?”“落秋,你怎么在?”会面时都不必介绍,林美材和沙溪清都见过燕落秋,关系还不浅得很。沙溪清对邪后推心置腹,一时忘机竟将燕落秋姓名脱口而出,好在沈宣如才刚到就被林阡遣返,故而没有听见。

    “落秋?燕落秋?四然居士?”邪后一愣,愁绪未减,按说爱慕多年的神女就在眼前应该做梦都会笑醒,但这场梦少了逐浪又如何完整?

    “要打败谢清发,必须有五个高手,她会帮我们。”林阡看向吟儿,见她自到场就盯着燕落秋发愣,怕她生气,赶紧解释。

    “海将军性命要紧,回去再喝醋吧。”吟儿看到这绝色就惊心动魄,恍惚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自信,唯能以冷漠掩饰胆怯,从林阡和燕落秋身旁擦过。

    “盟主,我知道要经过你的准许才可过门,但还未相处过,怎知我三人是否生活和睦?”燕落秋牵起林阡手直接上前追吟儿,这举动纵然是林阡都始料未及大惊失色。

    “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吟儿错愕地转过头来,看到当着自己面拉住林阡手的燕落秋,狠狠瞪了林阡一眼,林阡赶紧甩开燕落秋,强调:“吟儿,没这回事!”

    吟儿醋意满溢、怒不可遏,当即把林阡手抓了回来:“现在就是相处,生活很不和睦,你且死了这条心!”

    “盟主,别再这么凶他、欺负他……”燕落秋温柔一笑,竟又上前,试图挽起林阡臂弯,“将他养得这般惧内,只要盟主不赞同就不能三妻四妾……可他心里怎么想,委实很难说。”

    吟儿居然被她噎住了话,因为她哪知道林阡心里怎么想,于是忍住气,藏住怒,努力作出悠然一笑:“是吗?祸水命,若是你真心喜欢这美人,你就将她娶进家好了,由她把你养出一副好性情,我不反对。但我是个人尽皆知的悍妇,他日你若后院起火,莫怪我没有有言在先。”

    “可以可以,我不介意比她小,绝对不会后院起火。”燕落秋也笑着看林阡,一副“林阡你看我说服她了”的神色。

    “是啊,是啊,‘不试,焉知’嘛。”吟儿虽然一直在笑,却一副“林阡你看我不弄死她”的神情。

    “你俩实在够了。”别说林阡受不了,沙溪清都受不了,“能不能先做正事?海将军可能撑不住了!”他说之时,吟儿才愣了一愣,发现邪后罕见得毫无存在感,眼圈微微泛着红。

    “该讲的话我对你俩都讲过,绝不会因为外力就更改。”林阡挂念逐浪,实在没心情再辩解,“这一战需要同心协力,若失望、若不高兴,现在可以退出。”

    “好,小阡,你是个不利用感情的好男人,我燕落秋要与你登对,也绝不趁人之危逼婚。”燕落秋正色说,“来日方长。”

    “哼,她都不退出,我怎好退出?!”吟儿原意不退出对阵,怎么感觉有些一语双关。

    说罢吟儿去陪伴心事重重的邪后,沙溪清看了一眼燕落秋和林阡,果断选择了一个人走。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

第1368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枣林尽头便得冥狱,狱有一口,其间昏暗,远望深不见底。

    狱门从外开启,只片刻可从口入,尾随谢清发而至的林阡等人,必须精确计算与他保持距离,因此在他走后的一瞬掷入一粒碎石将门卡住。

    如谢清发般多疑怎可能没有半分机警?然而一如燕落秋所料,谢清发丝毫不曾留意到这碎石,一则林阡细作出身、力道把握得当,二则,足见那五行阵对于谢清发而言,是怎样一道万无一失屏障。

    待谢清发脚步远去,五人屏息凝神、依次进入,将门轻合,传闻中的冥狱当即浮现眼前,一如其名,阴暗空无人迹,纵深一望无垠,一盏风中孤烛。

    悄然向内,初始略觉逼仄,沿途毫无波折,百余尺外稍事开阔,却见有几缕幽光,如萤火般飘到他们身体四周。

    “当心,可能是火阵。”换作平时,自然还能赞美一句,或是捉一丝火把玩,然而这冥狱之中,无需林阡提醒,众人也都全副武装。神秘?清幽?美好?只叮一口,便将你灼成灰烬。

    不消半刻,地势走低,前路变得广袤,威胁也渐次增多,空气中不再只有微光,绿色、蓝色、红色交替流窜,急促、凶险、多变,依稀是熲熲神光、荧荧鬼火,林阡五人疾行闪躲、绝不碰触。

    猝然听得一声巨响,循声而去形势剧变,再没有萤火鬼火流光溢彩,而乍见夺命大火狰狞面目——

    一刹而已,见只见熊熊烈焰拔地升腾、炫目血浪漫天流走,在五人面前形成一道不可逾越鸿沟。火势迅速蔓延,燃烧旺盛猛烈,直将视野完全照亮,千岩万壑干涸,分明炼狱景象。

    虽不知这画面是真是幻,燥热难捱感觉是真,鼻尖脸上到处冒汗。

    “阵法已开,待到火焰主动攻击……邪后为主抗衡,我等四人掠阵。”燕落秋说了一半停顿,是因为那火浪在她话还没说完时已经发起攻杀。

    烈火之猛,谁可遏止?却看邪后携姻缘刀应声而上,飞湍瀑流,向天逆袭,浩浩荡荡。便在她落川刀法连番震荡的攻势之下,肆虐火浪有所收敛,二十回合便倾颓之象,掠阵四人刀光剑影里如沐甘霖,赤色渐隐,缥缈氤氲。

    果不其然,水克火,火克金,第一关用邪后落川刀来闯最是迎刃而解,而林阡饮恨刀却是辅助四人里战力最大打折扣的,拼了十二分气力才施展出平日七成水平,走完这段还满头大汗虚脱至极。

    “怎样?”燕落秋看出林阡步履凌乱,上前一把将他扶稳。

    “为何会如此?”沙溪清也面露关切,奇问,他蹊跷邪后都没这么消耗,何况林阡是这里武功最高。

    吟儿这才发现林阡吃力,误以为他旧伤复发,连忙要来给他包扎,到他面前却看他根本没流血,于是狠狠拍了他一把:“装的!”

    林阡惨叫一声摇摇欲倒,燕落秋急得当即将他护在身后:“别鲁莽!盟主,他没装,火能克金,金多火熄,所以此阵他最受累。”

    “哦。”吟儿看林阡脸色苍白的样子,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毛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接受这批评教育,却偏偏嘴硬不肯给关心,“什么克不克,不就是报应,叫他想着左拥右抱!”转身就走。

    “吟儿……”林阡话音未落,脸色大变,“小心!”吟儿忽觉脚下泥土一松,原是第二关不期而遇,即便没有林阡提醒,吟儿也是眼疾手快,一剑飞星飒沓,锋刃全然血火,对着那突发暗剑直削,决胜千里,那一剑却明显只是个前戏而已。

    “剑阵到了。”燕落秋提醒,这前后两关承接得不露痕迹,但是一旦跨境、光线骤换、视野幽紫。近前区区几步,地面阵法凸显,三十六剑圆形排列,将他五个围在当中,剑气霎时流动,越转越急,结成一片精芒,密不透风。

    不用多说,剑阵属金,吟儿只需将前一关的火势引来惜音剑内,便能胜过。她虽为人毛躁惯了,战斗向来不掉链子,对敌经验也丰富得很,因此虽是拖着道剑光好像粗鲁地直冲着危险处去,却显然不是送死而是粗中有细一边冲锋陷阵一边勘破那剑阵形式——

    那应该是从天魁、天罡到天哭、天巧共三十六,各有招式,相辅相成,她才不怕,见招拆招,便从云弄、沧浪到清碧、莫残直打出苍山十九峰洱海十八溪,多出一式,突围之用。点苍剑法本身风格清淡,被吟儿打出来的却是气贯长虹。

    原还见那些剑气缤纷缭绕、华丽纵横,可跟吟儿手中惜音剑相比竟还是失色不少,风花雪月和反风花雪月的双重剑境,在如今状态最佳的吟儿身上统一得恰到好处,林阡虽不能上主位助她,却在一隅边助阵边微笑欣赏,吟儿只有这时才最自信,世所罕见的幻变,难出其右的灵气,舍我其谁的凌厉,还多出一丝,当仁不让的霸悍……

    不错,此刻吟儿,终还是带着些气的。

    三十六剑铩羽而归,阵法危难似乎解除,忽听得一声尖锐嘶鸣,蓦地从上空激起团团杀气,还未回神,竟又有七十二剑同时居高临下射出,四面八方雨点蝗虫般向他五人冲下,这攻势实在比地上的迅猛、强烈、突如其来得多,纵使林阡都差点没能应急,却看吟儿速如霹雳,惜音剑锋芒毕露,一剑两万式毫不畏惧直朝着铺天盖地向她射杀的利剑打,一往无前势如破竹好像在说,来啊,来啊,就这么点吗!

    那七十二剑威力无穷,然而吟儿的惜音剑左抹右绞、上刺下扫,竟然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每把剑与她拼过都如被疾电弹开匆匆跌落,盟主之威,无敌至此……

    除了有他四人为她分担之外,倒也有火能克金的属性加持?吟儿轻飘飘落在地上,听着那一声声金铁落地的紧张声响,觉得真正是解气得很,浑不觉她适才气势疯癫到了可怕。

    度过危机,吟儿打落的剑就像战场上的箭矢般横七竖八满目疮痍,她回头一看,实在是意犹未尽……不过转过身来见这一关燕落秋似乎因她受累,吟儿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还是站到林阡和燕落秋中间去给她依靠会儿,那时吟儿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林阡给她吃豆腐啊!

    殊不知,燕落秋能靠着她走比靠着林阡还求之不得,走着走着忽然噗嗤一笑:“茁壮,原是这样的意思?靠着盟主真是很舒服,这世间没有谁能比得上。”她目光掠过吟儿前胸,吟儿不自觉地直勾勾盯着她修长的腿看,险些失神,缓得一缓,摆起架子:“自信些。你这双腿,我也没见过更好看的……”

    凤燕二人从针锋相对到相互扶持只这一关功夫,教沙溪清连连侧目叹为观止,好在第三关接踵而至,他觉得还是去战斗比较能接受……

    “深渊,水阵。”顾名思义,剑阵走完就是一道裂谷在前,深不见底,鬼气森森。全境弥漫的雾气提醒,谷底是可杀人的寒水,四周围隐隐泛着碱味。若要确保不掉下谷,便只能走五座铁索桥。

    有五座,似乎很多余,令人很高兴?不,这五座狭长的铁索桥,不能用“座”来表示,而只能用“根”。它们分别狭长到都不能形容成只容一人经行,或许可以形容成只容一只蚂蚁经行——光线本来就不佳,桥面还窄到了若不凝神看你都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凌万丈深渊走钢丝,且这钢丝细到、暗到、不易察觉到下一刻可能就会失足,与此同时,还得应付这漫天遍地、忽来忽去、内蕴寒毒的水龙来袭。

    “邪后,可好?”吟儿担心邪后恐高。“早已不惧。”邪后一如既往地令她踏实。

    最难的一关,天不遂人愿地最漫长,燕落秋说,五行阵涵盖的这一里路,近半都在此处。这一关最该担心的其实还是沙溪清,他不仅不能掉下桥,还要确保发挥出色,如果连他都涤荡不开这水阵攻势,那他五人就注定在此全军覆没。

    所幸断水剑不负众望,这般凶险境地依旧笃定,万道剑光每招每式都刚猛、热烈、激昂,对着每一滴水都毁灭之意只要断开就合不上,那水阵时聚时散、骤升骤降、若隐若现、忽而盘旋忽而冲宕,变着法向着核心攻防,遇到沙溪清却无一例外分崩离析。

    不同凡响,林阡震撼地看着他,要在这时空一线如此完美地起转腾挪,难道仅仅是剑法卓绝就可以达到?走路稳,是因心志坚。沙溪清和他郑王府的麾下虽然没有明说、虽然不像五岳那样恶劣地扫荡民间去向金廷示威,却比镐王府几个当家在洗刷父辈耻辱之路上走得决绝太多……

    很快水阵越攻越弱、溃不成军,眼看第三关也安然度过,但林阡立刻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五人到这第三关末都已耗得差不多。

    这五行阵毒辣就毒辣在这一点,说是需要五个人合作打,每一关实际上都耗两个人,如此安排之下,燕落秋和林阡还没到要发挥的那一关就已经累得半死,像沈宣如那种档次的武功还真是没法充数。

    尽管林阡和燕落秋自脱离火金两阵后还是能有所恢复,却必然不及闯入冥狱时的最起始状态,所以接下去他们一关比一关难。

    “这我就不懂了,既然土已能克水,为何还要金木水火四个一起掠阵?”吟儿不解,为什么要五个人合作打。

    “土若无水无木,不能长养万物,若无火无金,不能繁衍生息。五行虽相克亦相生,缺一不可。”燕落秋如是解释。

    “原来如此。”吟儿茅塞顿开。

    说话间下了十几层台阶、步入地势更低的第四关领域,那是座规模宏大的殿堂,外表气势雄伟,内在空旷静谧,初时无阵法痕迹,只有幽蓝色碧绿色交替在壁上晃荡。

    阵在何处?未及回神,四起裂响,循声而望,殿堂上下左右开始剥落,泥沙俱下只在刹那,难道是经过一番混乱后淹没来者然后复位?!众人尚在惊疑,燕落秋只说了一句“我的”,即刻抱弦跃至主位,《驱邪》旋起,高亢绕梁,每个音调都如有实体,打在每寸土上响彻耳畔。

    吟儿看她操纵烛梦弦或挥舞或坐弹,心道原来不止琴可当武器杀敌,还能以旋律随风潜入,真了不得。一眨眼,还看她琴端暗器频发,如暴雨梨花,器无虚发,更加折服:她就算没有那美貌性情气质,单凭这武功,也是能令胜南称叹的女中豪杰吧……不敢分心,忽而力竭,一惊而醒,这才看不管自己也好、沙溪清也好、燕落秋也好,分明都已到了体力极限,邪后更加被这一关克制得死死,堪称毫无作用。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便在这间不容发的交睫间,前路忽然闪现两个人影,又听邪后惊呼一声“逐浪”,吟儿登时意识到——

    哪怕没有听到声响,就算正常情况下带逐浪折返,谢清发也该到这地方了。

    林阡事先计算好的时间差,正是大约在第三、四关时,离外界最远,离最深处次之,适合以多胜少地对谢清发暗杀,不会被五岳任何兵将增援或通风报信。原本谢清发的到来是正中下怀,为何此刻觉得猝不及防?

    初次尝试,毫无经验,未想刚到这五行阵的第四关,众人的战力相加刚好到达瓶颈!

    谢清发听到“逐浪”而先看邪后,隐约猜出他几人身份,微惊之际,目光掠过吟儿和沙溪清定在林阡,直觉也好神交也罢谢清发都立即意识到了他是谁,冷笑一声正待说话,却听见琴声寻到阵法主位燕落秋,脸色大变:“倾城,原是你……竟真为他背叛我?!”他当然难以置信,有五行阵的庇护他连天皇老子都不怕,因为知道五行阵具体情况的有且仅有他夫妻两个。

    燕落秋原还极力弹琴、不受外界干扰,此刻见是他来,面色冷漠如冰,隔着尘沙,轻笑回应:“什么倾城,叫林夫人。”

    谢清发面色铁青,肌肉扭曲,怒不可遏:“你以为他能打过我?!”

    吟儿原也大怒想骂人,听得这话立刻掉转枪头:“怎就打不过你!打!”

    林阡恐谢清发恼羞成怒杀燕落秋,早就准备好了随时出刀抵挡,那时刚好谢清发飞身来袭而他也迎刃而上,长刀相杀激起本就混乱的殿堂更为激烈的沙走石飞。吟儿自脱口而出后就一直窘迫满脸通红,这情境就像两个男人为了燕落秋决斗而且还是她对林阡发号施令的……

    沙溪清心知肚明,燕落秋之所以那么回答,一则本性流露、她本就肆意之人,二则存心伤害、激谢清发忘记挟持人质。

    便即此时,邪后和谢清发方向相反,趁虚飞奔到海逐浪身边,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见逐浪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她立即给他过气也不再管其余。谁又能看见,那时邪后眼中俱是杀气,逐浪失去的这条手臂,她迟早要教薛焕还回来!刀坛之王的争夺,南石窟寺的并肩,相敌之意,相惜之情,一笔勾销!

    阵法缺了林阡和邪后,一时只能负隅顽抗,凤箫吟和沙溪清双剑合璧,不觉剑法越打越少、只知泥沙越降越快,当林阡和谢清发长刀轰然对撞,杀招迭起煞气满溢,那些泥沙更是纷纷扬扬全呛进肺。

    燕落秋亦越弹越是气短,她本就有气力不足的硬伤,何况冥狱前几关消耗太大,到此刻还缺人分担。

    此情此境,唯能靠林阡速战速决?但谢清发武功盖世,林阡显然难以抽身,邪后回过头来,看出燕落秋吃紧是为何,当即告诉她不换气心法的要诀:“气者,先天之气,水谷之气,树木之清气,放松身心且自然,三者共融入丹田……”

    “此练气之道,非一朝一夕?”燕落秋一怔。

    “弹进琴里,你一定行。”邪后说话向来王者气概,教燕落秋也不得不听从。

    “邪后,你明明告诉我,不换气心法没有速成之法,我要学必须先绕魔门跑几圈……”吟儿记得,邪后从没把这要诀教给一度求着她教的自己……

    “吟儿,你不行……不是有缘人。”邪后满脸抱歉。

    “为什么我不行?她一定行……”吟儿万没想得到这个答案!一旦发现邪后叛变,吟儿赶紧重新拉外援,“沙少侠,我跟你有缘,回头你教我断水剑。”

    “好!这口诀与落秋真是绝配!”沙溪清避过新一轮沙尘冲击,知燕落秋琴律有所恢复,感慨着邪后不在阵中却发挥作用,于是一边心不在焉答应了吟儿,一边一门心思紧张着燕落秋。吟儿本以为这声“好”是允诺自己,听完整句顿时发现了,又一次自己一个拥趸都没有……

    

    那时林谢才错身二十来回,便觉已动荡了上千刀招,战局之迅猛程度,山上走兔,林间落隼,千丈坡骏马下注。

    谢清发本就能凭一人之力制衡岳离、凌大杰两个,再加上今时今日的背叛之狠和夺妻之耻,如何不对林阡全力以赴形成碾压之势?对峙之际,谢清发的脸上和眼睛里,血红泛黑的煞气如在翻滚,同时他刀中强悍至极的劲力正源源不断地狂涌而出。

    林阡掂量着自身内力及不上谢清发,便只能抱元守一暂且保持不败。于他而言,不管是逐浪和盟军安全,还是吕梁民间安稳,抑或开禧北伐安妥,谢清发都是个不得不消灭的劲敌。战念,林阡脸上虽不表露、心中也全驱逐,却由始至终贯彻于刀。

    “仇恨伤血漫天卷地,我自一笑拒之绝之。”“陇西之游,愈躁愈沉。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心念纯则用气少,身沉静则意境长。”前辈指教铭记于心,自身领悟倾注于刀,以一驭万、万寓于一、万寓于零、以零育万,联翩刀意无数,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招式层出不穷。

    难得谢清发气力强横还速度奇快,然而林阡这防御天衣无缝,偏不教他的索命之刀能如愿命中,谢清发连环二十五式杀而不得,愠怒和愤慨不减,却也平添些惊奇:“好刀法,怕是从未败过。”赞完,又哈哈大笑,“却也很难胜吧!”

    倒是被谢清发说准,虽然林阡一直坚守心神发挥着刀人合一,却是只要有了一星半点胜欲就能落败,谁教谢清发力大无穷才交锋就将他压在下风,使他不得不尽力维持平衡等候其破绽流露?然而谢清发的刀法路数他暂时还看不出来,只是轻微觉得眼熟,不知何处见过,他想不只他一个人,岳离一定也很奇怪,谢清发修炼的是何种武功,竟然令之目空一切?

    不,是“足以”令之目空一切!

    林阡从速度、精力等方面全都要奋力追赶谢清发,意境、招式倒是给足了他震撼,然而节奏上却一直苦于不能转守为攻,难得闪避精准却还被这第四关的泥石击中肩头,不得不在三十回合落到完全下风,彼时沙溪清和吟儿都已发现,这五行阵里的东西会攻击他们几个却不会伤害谢清发,所以林阡很早就抽出的双刀要一边抵御谢清发一边防备四面泥沙,看似双管齐下实则捉襟见肘。

    当是时,谢清发乘胜追击猛砍五刀,罡风直对着林阡要害灌,林阡临危不乱,一刀崩开介于他二人之间碎石,是险中求胜将威胁当战友使用。说来也奇,那些尘沙如有灵性一见谢清发便主动绕道,所幸炸裂弥漫之际总是能乱了他的视线,方才解开林阡这性命之忧。擅长抓紧战机如阡,当即挥斥双刀劈斩,却看谢清发一面执刀直架、强硬制止了饮恨刀冲击,一面徒手抓住碎石反打,隔空朝着林阡神庭穴来。

    如果他不是那么暴戾嗜血,其实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这么快就懂得利用环境……林阡止不住惊撼之意,却忽然想起了那日红莲老人对自己是如何以弱胜强,于是一边假意避让却暗中抽出破铜烂铁刀,一边当着谢清发的面把短刀当暗器投掷向他脸去,谢清发一愣不知有三刀同时朝自己打其中短刀是虚破铜烂铁是实,竟因为要拦下短刀判断错误而差点被林阡破铜烂铁得逞,然而他到底速力惊人,发现虽迟,一道玄色刀光笼拂,依旧将他身边划出道严严实实屏障,反观林阡,虚晃一招不成,神庭穴旁半分,已是隐隐作疼。

    “说了你胜不了。”谢清发如是宣告,中气十足。

    林阡这才有空回答:“胜不了那便不胜,便在这冥狱里战上七天八夜,熬死你我也过足刀瘾。”

    谢清发哼了一声:“小白脸,抢我女人还说大话,真的是活得不耐烦。”

    “四眼怪,再骂小白脸试试!”吟儿一听冲冠之怒,看谢清发对林阡又追一刀,她当下就不管不顾挥剑朝着谢清发打,那边沙溪清见要拦的一块巨石因她走没挡下直朝着林阡落,也是立即挺剑上前来帮忙,惜音剑之灵幻,断水剑之猛锐,全都给林阡这雄浑刀意增色不少,也使得这场大战略见平衡。那时林阡得他二人支持,委实又像看见了柳林的三河交夺,不同于上回岳离、凌大杰、谢清发混战更着重于“夺”,这次沙溪清、吟儿和他更像是“交”,金、火、土齐溶于黄河水,直淹向岸边的市井人烟。

    然而那大水散退,终还是露出了岸边人迹……不得不说谢清发实在顽强,被他三人纠缠许久,虽有些手忙脚乱,却一直毫发无损,反观他三个,多少都受了些伤,彼时更令人心忧的是,冥狱这土阵愈演愈烈,失去了沙溪清和吟儿的燕落秋更难支撑。邪后以身体给海逐浪阻挡着漫天落石,看出这情境不妙,强忍着咳嗽厉声继续:“吐气三寸纳至踵,绵绵密密闭如瓶……”

    “好。”燕落秋停了片刻、想了一瞬、忽而决定变调,重新弹琴,不再拘泥于《驱邪》或《镇魔》,此刻就该随心所欲,想弹什么弹什么。她所坐之地其实落石最多、横冲直撞、往复循环,然而她弹琴一贯认真,周围发生任何事都不肯理会,如今更是连琴谱都抛开,只记得邪后这些口诀了。

    在这条斩除谢清发的艰难战路上,沙溪清和吟儿只陪了林阡不到一百回合便先后中刀,被谢清发左右排宕开去,非得各自滚落一转才未被沙石掩埋。谢清发对面很快就又只剩下林阡一个,勉强可以恢复体力的林阡,终于看清楚了谢清发刀法路数的林阡。

    他内心万分感谢这些战友相助,虽然没能伤及谢清发,却到底给他时间潜心入刀看穿敌人,

    然而,林阡此时却是惊愕、震撼、疑惑,难以言喻:这刀法,明明是……

    万云斗法?!

    

    不,只能说,神似。

    招式完全不一样。

    万云斗法是魔神在空虚径里醉酒坐观云斗而创,但谢清发手上施展出的,却应该是某个高手清醒时候研究出来的,因此招式单独拆开看没有魔神那样精湛,但整体也是相当完美。

    相同之处有三,其一,总共二十五招,五行五列,第一招始,廿五招终。

    其二,每二十五招必须打完一循环,不重复,不遗漏。

    其三,意境相仿,都阐述了万千云雾相互之间的争斗、纠缠、前一簇唱罢后一簇登场,到第二十四招末是气流囤聚最强,需要第二十五招的前半招收拢。

    其四,必须以极快的速度付诸全体,故而邪后需要用不换气心法,谢清发很可能得益于其谢家刀法本身就快,林阡等其余高手如果气息和速度跟得上都是勉勉强强可以发挥刀谱。

    不同之处之一,谢清发的万云斗法是完整的二十五招;而魔神的万云斗法,因为他老人家意外去世、留下未完成的广陵散、第二十五招只有前半招。

    当年邪后之所以被林阡吟儿看出破绽,是因为邪后的不换气心法只要停下来就有硬伤,而魔神万云斗法的二十四招半恰好不得不断,实在是个天命难违的凑巧;再尔后,邪后意识到这个问题想着跳过这残损的尾招不打,然而尾招的前一半是收拢气流之用,邪后差点因为气流囤积不散把她自己置于死地。

    而现在,谢清发的心法不存在必须一口气不断所以没有硬伤,并且谢清发的万云斗法是完整的二十五刀,对付任何敌人都不需要跳过尾招不打……

    当年林阡机缘巧合补足了魔神尾招的后一半,是使全部气流同归于寂,取名“云之幻灭”,或许林阡还可以说,没关系,你有完整的二十五招,我也有完整的比你精湛比你厉害的二十五招?对不起,不是这样的。

    不同之处之二,令林阡惊心动魄:

    魔神的万云斗法,即使补足了二十五招,每招也只可以与相邻的相通,万万不能间隔着跳跃,譬如第一刀,只能和第二、六、七刀相邻,谢清发的万云斗法,却不受困于这不能跳跃的规矩,第一刀可以和除了尾招的任何一刀相接,只要满足这二十五招以任意搭配打完一个轮回即可……所以难怪他招式多到连吟儿都没看透!

    这意味着,林阡的二十五招约定俗成是个圆形是个平面,而谢清发那里的二十五招是个立体是个球形,他刀谱比林阡厚,他速度比林阡快,所以更得心应手。

    “邪后是这刀谱的唯一传人。”“换做旁人,根本练不了它。”没想到,这些铁板钉钉的说法都能被破除。眼前的谢清发,不仅也精通万云斗法,而且精通的是高了一层境界的万云斗法!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还好破铜烂铁不像饮恨刀那么离谱见谁强就跟谁跑,否则林阡此刻怎么打?攻击、速度、招式多少、气力总量尽皆不如他!

    “撑这么久,倒也不弱,配与我站到一处,争却还欠些火候!”黑气满溢,侵吞雪光,谢清发除之而后快的攻势之下,林阡长刀险些脱手,顷刻头上就挨了一刀,若将阡换成任何旁人,头颅都已滚在地上。

    林阡此刻放弃求生、转而求胜,导致防线失守、头破血流,并非失误,而是因他铤而走险,去窥视谢清发有无跳过尾招的可能。很明显,完美无缺的万云斗法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跳过尾招,跳过那个收拢气流的过程,“谢清发不需要跳过”和“谢清发不会去跳过”是两码事,所以林阡强行搏杀,故意发挥万云斗法的第一式去影响谢清发、去引导他从二十四刀就跳招。

    谢清发果然不知是计,差点真被影响,亏得在中计之前就打中林阡,否则直接便被林阡害得气流囤积爆体。

    很好,谢清发对这刀谱,看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林阡心中大悦,虽然头破血流,嘴角却露一笑。

    “万云斗法……”吟儿何等眼力,从林阡招式里看出微妙,“原来谢清发也是练的这刀谱?”

    “什么?”沙溪清一边给燕落秋助阵一边问。

    “二十五招,每一招都承载着前一招囤积的气流,必须一边散开前招凝聚的戾气,再一边生成后招的新一轮攻击。第二十四招末的气力最强,需要被第二十五招承载和化解,如果跳过,便会气力囤积,爆体而死……”吟儿知道林阡要害人,所以低声对沙溪清解释。

    “然而好像很难……”沙溪清看见林阡身上脸上尽是血痕,却还不依不挠引谢清发中计的样子,既是钦佩又有点心疼……

    “扶澜倾城,别再错觉有人能打败我!”谢清发越战越是狂傲,眼看林阡单打独斗占尽劣势,忍不住对着燕落秋哈哈大笑。

    “他还不算赢吗,我都已同他走。”燕落秋悠然弹琴,微笑说时看都没看谢清发。

    这话一出口,岂止谢清发怒极变色,吟儿也攥紧了拳,燕落秋对林阡攻势这么猛,邪后没心没肺还在给她口诀:“莫分神,任凭气机荡脏腑,冲开毛孔人天通……”吟儿只觉喝了满满一缸醋:“林阡,你真是缺德之至!诸葛老头说的没错,大的小的你一个都不肯放过,每个都要掠夺来占为己有!”

    “住口!”谢清发愈发躁怒,刀法一时狂乱无章,沙溪清心念一动,即刻跟着一起扰他心神:“谢清发,你我同在河东,十余年来,你武功一直在我之上,我沙溪清偏不服你,你知为何?因为我是人,你屠夫而已。平定天下?哈哈哈哈,想他林阡醉里弹琴论道,醒时策马扬刀,兄弟同行美人相伴,纵横宋金朝野江湖,才最是我辈心向往之。”

    “那我便屠了他,汝等同行相伴吧!”谢清发目中全然是火,刀法愈加追魂夺命,然而到这份上依然没有出过半点差错,竟只是表面凌乱而不曾摒弃原则!沙溪清吟儿这几个宵小的扰乱适得其反,谢清发随时置林阡于死的刀法好像在说,林阡你只能靠自己变强,别期盼着对手减弱!

    当然了,沙溪清等人都没有切中肯綮,谢清发不是不能被诱骗,而是他在被骗前就能打中林阡,林阡必须解决这个难题再去诱他:如何避过谢清发第二十四招末的至强至快气流?

    危如累卵,据燕落秋所说,谢清发神功尚未练成,却像这般生生欺了他们几个,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如果真的穷兵黩武、纵横天下,那会否又一个渊声,又一场生灵涂炭。

    

    强敌碾压,生死一线,林阡早把他几人言语和这场激斗都抛诸脑后,默然念“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饮恨刀重新归于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倏然间,不见人,不见刀,不见世而只见万云,云出,云起,云斗,云退,一方撤而八方欲侵,负势竞上但像约定般轮番登场,由于每一簇云都厚积薄发过,故而比邪后万云斗法的一方撤而一方侵要强横不少,顺序看似没那么井然但内在却毫不松散。这便是谢清发二十四招末迅猛到了连林阡也避不开的根由。

    为何会这样?不相邻的这些云如何相接,强行碰触岂非戾气更重,如何在第二十五招消解得了?但是那高人真的消解了,一干二净,荡然无存……林阡看得真切,却难以想彻,但他可以确定,谢清发对刀谱不是创只是学,谢清发更加不知道个中奥妙。

    既然如此林阡就有机会。对付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人,招式虽难拆解,意境却能干扰。

    故此林阡从第一刀末便遣刀意入云,集中力量专对着当中一丝横加干涉,旨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云一方撤而八方欲侵时,只助长他们的负势竞上,却偏不给他们轮番登场,就要惹得他们相互之间秩序凌乱,形聚而神散。如此,悄然消弭了谢清发声势,第二十四招末乱局看似达到高峰,实则内在却有不稳定因素,自然再没适才那般至强至快——即便到这份上,谢清发这一刀他也是只求能避开。

    林阡的谋算天衣无缝,只要这时他在别处流露个虚假破绽、而那破绽只能被第一招打,求胜心切的谢清发必主动跳过尾招,比先前的任何影响任何引导都自然而然,一旦其中计,再猛然擒杀。

    奈何谢清发的想法无法以常人估量,自负如他,甫一发现林阡在他预计方位避闪,非但不去追逐林阡在别处流露的破绽,反而以蛮力补足所有缺陷,秉持执念继续朝林阡倾轧,非得看见林阡在这一处损伤为止!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林阡根本无法将他带偏,竟连新带旧有意无意给了他两个破绽,霎时命悬一线,“折我刀下,算你福气,记住我才是天下第一!”谢清发力量实在巨大,刀还远林阡胸口已觉震伤,心与力皆消耗殆尽,握刀的手满是鲜血,一时间整个躯壳都似放空,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这才是真正的“无”吧。无身无刀,无欲无念,反而清静。说到底,饮恨刀需要的那些参悟,可不仅仅是给他沉淀心境来维持旧意境,更是为他超脱心绪开拓新意境之用……

    恰好那时不知何时何处的琴声,在这沉重恍惚一息尚存的关头,使他能飘摇乎四运、翩翱翔乎八隅。

    登昆仑而临西海,超遥茫渺,每粒尘埃都凸现日月星辰,每道光线都折射史书千秋。

    他在那最危险、最空虚也最刚强时,猛然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神思,将之镌刻入魂,加热以血,挥洒凭骨节。

    饮恨刀中铺陈开的,一如既往,是山是天是万象,却不止是宋金的山天,还是秦时明月汉时关,是魏晋青冥摇烟树,是盛唐春江花月夜,是千万载万万象,兼容并蓄,融为一体,谢清发这力道固然摧枯拉朽,也再打不进他防线分毫!何况谢清发本就是临时调控?只是微微一愣,便被林阡反守为攻。

    早前林阡便有这意境根基,终于在此时演变鲜活,或许他该感谢,失散在各个年代的诗与酒、豪放与风流、苍茫与繁华,全在这风中流转了万古,专等着与他饮恨刀重逢。

    谢清发,先是骗过你却避不开你,后来避开你又骗不过你,好,那便不对你对症下药,对着你强行拔除如何!

    没必要再诱你跳过尾招,因为那只是打不过才投机取巧,因为我在第二十四刀便能正面将你驯服,因为我林阡此刻战意正酣,计划赶不上变化?既有了变化,又何须计划?

    饮恨刀锋,壮烈恢廓,对着谢清发胸口长驱直入,瞬间那枭雄也鲜血四溅,林阡向来不爱说狂语,此刻亦然:“折我刀下的,都爱讲这句话。”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沙溪清如是微笑,眼看阡又有新的意境突破,想来内力提升是很快的事。

    谢清发一惊之下撤得仓促,连人带刀被他打得撞在洞窟壁上,才待起身便身子一晃,忍着那一大口血不肯吐出来:“是何招式,胜得了我……”

    “叫声师父,便告诉你。”吟儿傲然相对。林阡还未答话,也觉喉咙一甜,不禁捂住胸口。谢清发察言观色,笑着自我安慰:“没胜,没胜。”

    “《神游》。”燕落秋忽然开口,谢清发脸色一变。

    “他这一刀,和我这一曲,都叫《神游》,怎样,可登对吗。”燕落秋站起身来,嫣然笑。

    谢清发觉得前胸后背剧痛,还未回神,咔嚓声蔓延于全身骨架,大惊失色,软倒地上,倏忽动也不动。自燕落秋说罢众人才觉应景,方才那绝境逆袭的一刻,不知林燕二人谁影响了谁,琴与刀却是几乎同时发挥到了极致、臻入化境——其实林阡濒危之时也是土阵最肆虐,便那时燕落秋气息与烛梦弦相得益彰,使得这土阵因她一人便土崩瓦解,只不过他们全被林谢之战吸引,都忘记来关注外围情势。

    

    燕落秋到谢清发身旁,亲手从他身上解下一块玉来,冥狱杀气顿时倾颓,前方密林、此间殿堂与背后深渊都是一种光线:“没这东西催动,阵法便会作废,狱门也不听从。”

    “这嗜血恶魔还没死透,怎样处置,杀了他吗?”沙溪清给他补一剑太容易,此刻已摩拳擦掌。

    恶魔?林阡没有说话。虽然谢清发滥杀无辜,但他林阡也是一样满身罪孽,不能随意定他人功过,更不能掐灭他人理想,平心而论,谢清发是个异常坚定的人,为了信仰虽千万人吾往矣,若非他没有像样的战友,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想到那里,终究叹息一声。

    吟儿看出林阡在听到恶魔二字后的抑郁,转头对燕落秋说:“燕姑娘不是想救人吗,不妨现在就一起去,谢清发的下场,就让那些受他折磨的风雅之士来决断。”

    燕落秋站起身,原是对着出路方向,这时一愣:“现在?”

    “现在,也好,那些风雅之士,能少受一时苦便受少受一时。”林阡听吟儿的,“不过,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进去救人,一路先折返救局。”

    “好。”燕落秋微笑,“我便再屈尊当一次谢夫人,假传命令给那些狱卒,让他们将这蓬头垢面的‘海逐浪’收监,再将囚牢里的犯人一起释放。待我们全都安全出去、确定金军未曾渔翁得利之后,再宣告五岳易主,届时清理这些为虎作伥的恶鬼也不迟。”

    “我会遵从与你所说,今夜之后,你和他们便都脱离了镐王府余党的魔爪,从此我与金军交战,决计不会牵扯你们。”林阡休整片刻,内息终于恢复了少许,他和谢清发交锋之时本来有事想问燕落秋,但现在却一时忘记要问什么……

    是要问她什么来着……林阡陷入沉思。

    “那便我们先折返救局,他和你进去救人、从后追上我们,或能一起出去。”吟儿看到林阡神游天外的样子,以为他对燕落秋依依不舍,气得不得不用欲擒故纵,和燕落秋假客气。林阡一怔,不知何故:“什么?”

    “他不会的,我俩的夫君是心系天下之人,金戈铁马于侧,怎有闲情陪我?小狂侠,不如你随我去。”燕落秋笑着又将林阡还给吟儿,呵,好像识破了欲擒故纵呢?

    “‘我俩’?这词你不能说,是专属于我和云烟姐姐的。”吟儿说起云烟就气场全开。

    “嗯?那就,我们仨?”燕落秋眼波流转,试探一笑,“我们仨的夫君。”

    吟儿一怔,想到若干年后云烟回黔灵峰看花,她在收拾屋子林阡在门口扫地,那燕落秋做什么?弹琴?想到那画面,好像也不算违和……

第1369章 浮生三千幸会矣

    林阡被凤燕二人推来让去一直没说话,是因为心里真的有事、前所未有的迷惘,于是认可了她俩的决定,由沙溪清带上谢清发的残躯、跟随燕落秋前去冥狱深处放人,其余几人则暂先折返战场救局。

    由于海逐浪急需救治,邪后背起他先行一步,山外盟军,想来也是一样燃眉之急,因此林阡很快收起思虑、调整心情,紧随邪后和吟儿朝来时路走,间或帮邪后背负逐浪一段,却因腰伤复发又将他还给邪后。那时吟儿转过脸来,醋味历久弥新:“你可告诉过你的新妇,过了六十岁你会卧床不起,需要她端茶递水地服侍?”

    “可是吟儿我真没有……”“林阡啊林阡,你自己也审过那么多犯人,哪个一上来就供认不讳?”“不是犯人,是夫妻,你我之间贵在坦诚。”“回去以后,你可对我跪着坦承,她与你究竟到何地步,为何我会设想到她在黔灵峰弹琴伴你扫地的情景?!”“为何你会设想到如此奇怪的情景?”“答非所问还反问?必然心里有鬼!”“……”“哑口无言了吧!”吟儿嘴不饶人,碾压了林阡一路,直到走回深渊方才消停。

    水阵虽然解除,地势却依旧陡峭,需要平心静气保持平衡,加之下行改作上行、出去比来时还要费力,所以吟儿便没再讲话。那时林阡和吟儿、邪后分别走在钢丝索,只能听见邪后背上海逐浪粗重的呼吸声,屏息凝神,这才有空去回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自到河东这十多天来,林阡心里一直有些模糊的印象,却如碎片般始终无法串联,直到在深渊上走了一段,随风送来一股熟悉的气息,他闻到时心念电闪:

    碱味,魔城的城门快要关闭,青龙作动时撞翻的腐蚀性液体!

    殿阙中剥落又重新凝聚、反复循环无休止的泥沙,魔城里周而复始、倾斜又复位的瞰筑塔。

    剑阵、火海,魔村里吟儿被慕二俘虏、他带着慕大去交换人质的那一次,他俩在归路上遭遇鬼打墙不就有类似经历?

    为何和魔门这般相像?黑龙山上的桃花溪,之前他就觉得和桃源村异曲同工;墨香居前的二十步路,温度一点点地降,从盛夏到寒冬之感,像不像寒潭的二十关?墨香居内刻了四行诗的奇怪石碑,不偏不倚被他的破铜烂铁打出来,那排场那阵仗不正像是被神器召唤?洞口冰冷彻骨的水滴,令他留下半生顽疾的寒玉露;枕云台,浓云井,堪称双生子的地名;枣林的尽头,还有一头白色的老虎,白虎和青龙分明一对……

    全部都跟魔门有关,何以如此?纵然谢清发,学的刀谱还神似魔神的万云斗法?

    “邪后……”林阡愈发觉得不对劲,正待向邪后问询,忽然听后面响起沙溪清的声音:“林大侠,我可快吗,这就追上了!”

    “咦?燕姑娘呢?”吟儿转过身,林阡一愣:“这么快?”抄近路了?不对,不是只有一条直路?

    “谢清发好毒的性子,收押了几百个风雅之士,好些都打得遍体鳞伤,落秋在后面照看他们,我惦念你们便先追了上来。放心,一切顺利,那恶魔成功入狱、作茧自缚……”沙溪清笑答,话没说完猛然天旋地转,几人原正在风平浪静的深渊上方交谈,哪想到突然像遭遇空间扭转、脚底还卷起又一番狂涛巨浪?

    是了,邪后,这深渊,像不像魔神给你的嫁妆,百印裂谷?

    可是林阡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恐高的邪后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没能站稳,带着还背负在她身上的海逐浪,惊呼一声从这钢丝索上摔了下去,夫妇二人一同栽进这深渊万丈!

    “邪后!”吟儿乍见变故来不及救,来不及悲,甚至根本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条水龙猛然掠过,险将她也扫落,她引以为傲的剑速在飞来横祸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亏得柔韧性高、腰几乎仰到和桥面平行,才和那排山倒海的攻杀相擦而过。可是避开这次突袭的吟儿,不知是太仓促闪到腰,或者是阵法里重心容易不稳,瘫倒在钢丝索上一时起不来身。

    发生了什么?沙溪清与吟儿同样震惊,当是时四面水阵再起,捣珠崩玉,气势雄厉,他作为此阵唯一克星,不得不即刻去主位承负,左冲右突,全力以赴,才刚有所起色,右臂就一阵剧痛,不知何处射来一根箭矢,趁他忙于打水阵无法防备时将他击中……只是有点疼而已,拔出来还能再战……然而断水剑稍一停滞,沙溪清便不慎被一道水锋抹过脖颈,血流如注,眼前一黑,不受控地倒在桥上。

    邪后夫妇坠崖、吟儿遇袭瘫倒、沙溪清被水阵伤及,这些陆续发生的电光火石,后上方有强弩迸射,径直对准了他们五个,密如雨下,来势汹汹,这轮箭矢大多在十招内就被林阡饮恨刀扫光,只有一支穿过防御扎进了沙溪清挥剑的右臂,可惜林阡对这万箭齐发再如何抵御出色,都不曾将几个麾下保护妥当。

    林阡震惊、悲恸、疑惑之余本还想着不幸中的万幸,燕落秋和那些无辜之人不在这里、否则因这意外遇险的只怕更多,可是蓦地又觉得更加不对,催动阵法的那块玉,不正是在燕落秋的手里?

    挥刀打开又一轮漫天遍地的箭矢攻势,他倏然意识到燕落秋原来是别有用意?虽然他还没想通来龙去脉,心却一点点地寒彻,被利用做什么他不知道,却很显然是被她利用了,他林阡和谢清发一样的下场,成功入狱,作茧自缚!便那时背后风紧,一根利镞挟千钧之势朝他冲灌,角度刁钻,速力狠辣,他既要代沙溪清打水阵又要顾身前三面根本无暇躲,便索性躲也不躲硬生生挺过这一箭再说,无计可施的那一刻忽然后背一暖,那条他正在想的美女蛇出现在他身边,从后紧紧绕上他腰缠住他,柔声说:“小阡,再信我一次。”

    他没来得及答话也完全不知情的一刹,听得一声激响那利镞直接穿透她的身体,她的鲜血瞬即染湿了他的衣衫,没说完她便倒在他背后合上了双眼……到那时他脑中还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却是一声大吼将他震醒:“秋儿!”应声而落一个面容憔悴双目血红的白发老者,他一入阵万箭皆停,水阵全朝着林阡攻击而不向他,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

    林阡强忍痛楚正待将燕落秋护在身后,听到这声秋儿却当即松开了手,任由她被这老者夺了过去,不能信,不能信她,她带来的那些人,才刚被大家解救的那些风雅之士,一转眼就变脸要夺大家的命,而这个始作俑者,这个作为领袖的白发老者,和她燕落秋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他怎能信她,当邪后、逐浪生死未卜,当溪清、吟儿命悬一线,全都是被她所骗为她所害!

    “停止射箭,务必将她救醒。”老者看燕落秋虽然昏迷尚有一息,终于露出一丝欣喜神色,朝着他掌握箭阵的麾下下令。“是,宗主。”那高手令行禁止,对老者死忠无疑。

    宗主,五岳哪来的宗主?林阡不知是适才和谢清发缠斗过紧,还是因这久违的背叛感觉所伤,心口剧痛,无法想通,冷不防还被一道水锋割过右手,鲜血淋漓来不及顾。

    “苍天有眼,同一日便报我两大仇!”箭阵虽停,危难不减,那老者愤怒咆哮,顷刻就朝林阡出刀,内力刚猛,杀意澎湃,分明又一个谢清发,对林阡睚眦尽裂、仇恨满溢、除之而后快。林阡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在吕梁发生,那就是像纪景那般遭遇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仇敌……

    这人是谁?两大仇,愤恨若此,必然杀父之仇、夺妻之仇,从年龄看,林阡和他不可能存在杀父,夺妻,也和谢清发一样为了燕落秋?思绪骤然跳到那天自己和燕落秋初见,日出溪山道旁微醺的她眼神迷离地撒娇:“你回来了。”“这次回来,可否不走?”谢清发和他林阡完全不像,但看这老者,也是一身黑衣,白发披肩,身高身形都与他相仿,难怪他会被她认错?

    可笑,可笑,从一开始就有了征兆,居然无意识栽在这再明显不过的陷阱。从歧途误入迷局,唯一的解锁之钥竟还通向计算和背叛。

    从天而降又一群敌人,有序排列,剑拔弩张,冒着被水阵冲击和掉落深渊的危险,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虎视眈眈。什么风雅之士?这些分明也是战将!进冥狱前林阡由于要救逐浪一时情急,或是因为油然而生敬佩之意,竟忘记多问燕落秋一句,既然是这样的初衷你对我有什么难以启齿?因为轻信你,我竟置溪清、邪后、吟儿于无路可走!拆开谢清发和五岳?拆开的分明是我林阡和麾下盟军!决策失误,盟军危殆,便教我死千次万次都无法赎罪!

    那一刻,危难已经悬于林阡头顶,林阡罕见地居然僵立原地、毫无防御甚至意识,吟儿见状大惊,从钢丝索一跃而起,提剑从斜路直砍过去,一口气逼退老者充当林阡防线,令他身体能够泼水不入、衣衫能够锋芒不沾。

    他被这刺耳的兵刃擦磨声惊醒,看见老者和吟儿厮拼的火花交汇迸发到七八步开外,吟儿固然一直在进攻但是攻势已经越来越弱,一旦趋停,便是吟儿一溃千里之时。

    他如何能见吟儿危难,不顾一切飞身而上,战意瞬即飙到顶点,那老者对着吟儿当头一刀泰山压顶,饮恨刀来不及挡那他就以手臂先扛,一声激响,林阡身上臂上到处是血,强行给吟儿撑过这一击后即刻挥刀反攻:“照顾溪清。”经此一战,生死相托,他不想再和沙溪清见外,大侠少侠地称呼。

    “我们会出去。”吟儿噙泪低声,既像问句,又像坚定。

    “会,一起出去。”林阡答是这样答,却不像保证,更像安抚——

    眼前凶险的深渊水阵,只有沙溪清最能打,然而沙溪清现在脖颈的血还在流,神智也不见得清晰;岂是这一关闯不过,后面的剑阵和火海,任何一关都难于上青天,因为五行阵五件兵器五个战友缺一不可,只要阵法不停下,即使燕落秋没露出真面目,邪后不在、沙溪清濒危,他们也哪个都出不去。

    看见沙溪清到现在还没止住血,吟儿急忙跃到他身边给他包扎,那时她才相信逐浪和邪后是真的掉下深渊,悲从中来却不敢掉泪。那水阵岂是善解人意?丝毫不给喘息之机,又一度水浪来袭浩荡滔天,害她包不完就要帮沙溪清打他这一面的全部威胁……

    这绝境前所未有,从始至终、从外到内留在身边的一个个地少、站位一个个地暗,她怕沙溪清死、怕邪后和海逐浪死,怕刚刚和林阡并肩作战的全都死去,剩下林阡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顿生一股恐惧:“燕姑娘她?”那时的吟儿,因为突发意外脑子还没转过弯,不像林阡掌握那么多线索想到了那么多事,只是见燕落秋给林阡挡了一箭还落在了敌人手里,虽然可能和敌人有着一丝半缕的关系可是对林阡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真情,所以当然还关心她还觉得她是战友。

    “别再提她!她与我们不是一起!”却见林阡鲜有的情绪失控,吟儿再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宗主,小姐她伤势太重,必须马上出去送医。”这时,承载着林阡彻骨恨意的燕落秋,被那个拼力救她的高手宣告危急,原是那伤口扎得太深,血浸于骨箭难拔。

    “你先送她出去,我留下,杀了此贼!”老者俨然牵挂着燕落秋伤势,面色里藏不住的担忧,但却明显更执迷于消灭林阡,状若疯癫,眼中布满血丝。

    “好。留下的,陪葬,出去的,收尸。”林阡冷笑一声,一字一顿。杀死眼前老者是此番突围和救局的唯一方法没错,然而这话这语气根本不像是从正常林阡口中说出来的,吟儿听着胆战心惊,唯恐林阡在此入魔。

    “她是哪根筋搭错给他挡箭?!不知此贼是我至仇至恨,比谢清发更甚?!”老者余光扫及燕落秋面无血色,伤势比适才恶化比他想象中严重,惊痛之余更增愤恨不解,他武功本就高过吟儿,一旦战意沸腾实力竟直追林阡,失去理智时手中刀锋惊得八方水浪翻涌不绝,竟教相隔甚远的吟儿都能听到他胸中怒火在烧。

    火?确定不是林阡身上在烧?当燕落秋从萤火鬼火猝然变作狰狞的夺命大火,纵然林阡也被烧成这般连骨头都不剩,却还一边经受着全身热血灼伤之痛,一边驱遣着饮恨刀锋上善若水。

    “难道他便是小姐所说,那个最好的人……”那高手抱着燕落秋正待离开,话未说完,便再度被老者喝止:“不可能!别啰嗦,快带她走!”“宗主,不行,小姐她,只怕撑不住!”“暂且将这她这口气吊着!”林阡与老者刀战了约莫三十回合,过程中老者要将燕落秋送出必须停止阵法,因此水阵攻势曾稍有减弱,吟儿好不容易才给沙溪清止血,但便在那时又听闻燕落秋可能撑不到出狱,心一紧,看对面依言就地给燕落秋运气吊命,她受启发也见缝插针给沙溪清过气,但随着老者战意更激,眼睛更红,这水阵一时半刻看来是无法再解除。

    “宗主”“小姐”?若这白发老者与燕落秋是夫妻,他麾下更该称燕落秋“夫人”,并且不会出现这些奇怪的对话和感情……林阡持刀奋力搏杀,情绪渐渐有些平复,思路随之清晰过来,适才分手前她说“届时清理这些为虎作伥的恶鬼也不迟”,当日旋渊阵她回答那块石头时说“父亲,我很挂念他,不知他和那帮鬼处得可好”,心念一动:鬼?不是指地狱里的鬼,而是冥狱里的看守兵卒?

    原来这白发老者是她的父亲!?然而,她的父亲,在柳林三当家麾下逃兵口中,不是早就被谢清发杀死了?她明知道父亲没死偏偏却不说,难道不是从那里就注定了要对阡欺瞒?或是,那几个逃兵都是她策划里的一环?演出来的一场新戏,等在这里给他颜色,一边给林阡独一无二的线索,一边给林阡有的放矢的蒙蔽。是的,她蒙上了林阡的双眼,自那以后,林阡即使知道她是个孝女,也再没想过她会有关乎亲情的羁绊,对着谢清发费尽心力地螳螂捕蝉,最终被一个印象里早已死去的人黄雀在后。

    而这个人,燕落秋的父亲,与他林阡既非杀父,又非夺妻,何来至仇至恨?一切要从何说起?

    林阡原还一头雾水,直到再打二十回合,忽然之间柳暗花明。从何说起?从刀说起。

    又是这刀谱——

    万云斗法。

    这么快,谢清发的师父便到了吗。

    

    “这两年谢清发隔三差五地闭关修炼,一切事务都是全权交托给赵西风。”“谢夫人是谢清发两年前强抢来的压寨夫人。”“两年前抢的,难怪这两年总要闭关!可以理解,不然对腰不好啊……”

    谢清发开始闭关的时间点,和燕落秋被强掳、燕父被关押是一样的,还用再去质疑?谢清发是在鏖战时从燕父手上看到了一招旷世刀法,意识到燕父怀揣一本足以令他傲视天下的武功秘籍,于是两年来他将燕父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狱、逼着燕父教他基础教他心法教他全部二十五招。为了速成,谢清发放弃了对帮中事务的亲手管控,才被人误以为他是被燕落秋红颜祸水。

    但是这个逻辑,为什么又说不通?因为林阡此刻面对的燕父,对万云斗法融会贯通,是个“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高手,林阡无法诱骗、无法干扰、更因自身心乱而无法以《神游》克他。既然如此,两年前的谢清发是怎样打败了他?

    林阡和燕父交锋到七十五刀,隐约又得到了答案:尽管林阡故技重施、引诱燕父跳过尾招,燕父的刀却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始终不曾有跳招迹象,愈发证明了燕父是万云斗法的创立者、深知尾招不能跳过的原则,但是燕父对这些招式的发挥明显不如偷师者谢清发那么炉火纯青,甚而至于对其中几式略显生疏——

    原来燕父不是谢清发那样的习武天才,两年前可能对部分招式还未洞彻,所以被谢清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冲这一点,谢清发不仅是个偷师者,更是个招式补足者;而这两年,燕父虽然对谢清发的修炼耳濡目染,却因为身陷囹圄而难以练习,自然不能熟能生巧。两年来,正是因为被父亲的生死牵绊,燕落秋才苦于无法向外界求援。“谢清发关着他们来要挟众人……”“若能杀死谢清发,过后他们便能释放。”燕落秋口中的“他们”,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俨然就是燕父。

    然而,燕落秋和她的父亲之间不会没有交流,期间很可能买通了一二看守小卒作为内应,否则那个高手怎知道他林阡是“最好的人”?最好的人,听的时候怎觉这般讽刺,即使林阡始终拒绝着她的爱意,却对她绝对互信到押上了整个盟军,而她,却不能告诉他,如果要趁谢清发不在时救海逐浪,完全可以教内应从内打开狱门,没必要冒着和盟军隔绝的风险,她明知道,包括海逐浪在内的整个盟军是他林阡要终生守护……

    这一战,燕父操控着对于林阡来说完美无缺的万云斗法、只需要坚持打完每个循环就注定无懈可击,而他的内力、速度等各个方面,也完全能匹敌这个才被谢清发消耗过、又要严防着水阵偷袭的林阡,加之早在林阡迎战时他便抢到了最佳地形,因此从对打的第一刻就招招式式占尽上风。

    好在林阡善于抓紧战机,甫一发现他有生疏的招式立即顺势而上,精准地剔出破绽一击即中,左刀“醉和金甲舞”右刀“雷鼓动山川”强行将局面从被动扭转了主动。闪转腾挪了七八来回,燕父和他较量刀法之际一直也在抢占地势,却由于刚出狱招式难以施展熟稔而慢慢地落后于他。真荒谬,燕父是沙溪清口中所说遭到谢清发毒打折磨最多的人,林阡要破这一局居然还得感谢谢清发……

    当林阡渐入佳境,总算可以站稳在上方将燕父压制,也终于有机会来继续思考,这位姓燕的宗主和魔门到底有何渊源?只是才想了两三招的功夫,便看燕父眼中凶光一闪,如狼豹般身形骤变,竟似调用了全部心力悉数灌注于刀,执念加持,先前的任何生疏竟都一扫而空,甚而至于,哪有生疏,分明打得比谢清发还要出神入化,哪怕每一招拆开看都精湛太多,难道他先前只是藏拙?林阡意想不到他竟猛然跃升,险些不能适应突变,胜券在握又被他扳平了回去——

    若然连招式都不生疏,燕父根本比谢清发还难攻克,林阡状态也完全不如适才在土阵,敌我此消彼长……值此幽暗昏惑之际,又听“哗”的一声,遽然有一道巨浪从阡身后冲起,直接化为锋芒朝他背脊猛刺,攻势凌厉,与燕父之刀前后夹击。林阡别无他法,只能破釜沉舟,想着极速摒弃杂念沉淀身心,将“上善若酒”“万寓于零”乃至“神游”都尝试于一刀之内同时挥斥而出。身侧始终环绕的水阵,响彻心魂,经久不衰,不如不当噪音,就当助阵的战曲也罢!即使最终会被残破的几缕水锋割伤,只求这一刀落下,周游水龙能全部降伏,劲敌也能够战败铩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林阡放手一搏之际,数丈外忽而飘出一曲悲歌,如泣如诉,越临越近,插入战局直接干扰了他与饮恨刀的交流。生死一线,宛如有三重战力齐向林阡推挤,逼着他不得不放弃攻防、铤而走险匆促避闪到另一钢丝索上。

    危险,才刚开始而已。当是时燕父手中刀和深渊水阵一同乘胜追击,林阡刚要反手格挡却顷刻又被箫声压制,三敌并行哪个不是致命一击!?箫声,那带着异族风情的箫声,曾在墨香居里也险些扰乱阡的心神,但当时有燕落秋给他弹奏《驱邪》……箫声的主人,分明就是那个比她丈夫更通音律的业炎夫人。所以,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燕落秋你到底骗了我多少?!

    他若不是思绪超前临时换破铜烂铁,怕是早被刀、箫、水一同淹没渣都不剩。但正因听到了业炎的箫声,才恍然原来业炎和燕落秋早就认得?教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从古刹到墨香居的那一路,以至于那个旋渊阵,都不一定是真心话了……

    “小何,你来了。”燕父对着剑阵的方向笑,所以那个人未到箫先至的业炎是从狱外进入?狱门不是只有带玉者一人能从外开?不是这样的,那么救逐浪无论如何也可以趁虚而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里的一切还不是你燕落秋说了算?!

    “平生,我老慕也在,弹琴给你压轴。”红莲老人的声音响起。

    “哈哈哈哈,保险起见,还是小何一人来吧,你有医术,先救我秋儿。”燕平生得见帮手,心情自然大好。

    林阡心底雪亮,何业炎,苗族箫曲,何慧如;慕红莲,死魂引,慕三。

    星火湾之战,邪后曾对他说,“我在刚刚你们的战场,看见地上有些石头的摆法奇异,像极了我魔门之中的水阵”,以石垒阵,类似诸葛其谁的手笔。

    揽月公子那些风雅之士……诸葛其谁手下不就养着一大帮文人雅士,有事没事就给他林阡歌功颂德?

    不仅地名,人物都一个个地对上了。林阡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走到了镜像里,却不得不被后续杀招激回思绪,机械性地手持破铜烂铁与燕平生又在钢丝索纠缠了十个回合,却不可辨驳的一直是他在后退而燕平生在进击,刀战二人两个身影一直沉降,万千罡风全然在林阡脸上疾驰。

    燕平生、慕红莲、何业炎……和魔门什么渊源?至仇至恨,说的是什么,真相俨然呼之欲出——

    “这应就是新一任的魔王,完全继承了那个叛逆的衣钵。”“我见过,他确实有那叛逆之物!”

    于渊声而言,举世皆敌,皆手下败将,于他林阡而言,举世皆敌,皆叛军祸患,他是真没想过,开禧北伐到这关头,居然还有魔门给他在两代以外后院起火。不,好像他们觉得他才是叛军,此刻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四境火光亮彻。

    水落石出,谜底果然在自己身上,是自己这个新任的魔王身份,是自己手中的这把破铜烂铁,所以那天红莲和业炎被一刀就被吓个半死跑得只剩一溜烟。

    “七年来魔门无一不在怀念魔神殿下从前的统治。”“世上不会有谁能及上魔神殿下了……”黔西魔门万人称颂的魔神殿下,居然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叛逆。“破铜烂铁是魔王的令箭。谁能握住它,谁就能统领魔门。”现在这神器竟被称为叛逆之物。

    林阡永远都记得,魔门六枭千军万马,说起魔神就心驰神往、看到破铜烂铁的朝圣模样。未想在这河东吕梁,颠覆了这许多铁板钉钉的印象。意思是说,黔西魔门,是魔神从这帮人手里抢夺的吗,如果没记错,魔门有祖训“魔王之选,是魔王世袭”,魔神本身没有身世不正的说法,这个燕平生既然认定自己是正统,那么他是魔神的……兄长?!

    难怪,魔城里有无数的白骨堆积、骷髅飘逝、机关陷阱星罗棋布,原来全是昔年战祸残留。原先林阡只知魔门是个破落魔门,四大神兽只剩青龙,六枭水平参差不齐,误以为那是拜魔神猝死所赐,其实不然,魔神虽给了魔门带来一段时日的繁荣安宁,但得到那位置却经过了无比艰辛的血雨腥风。

    如果是真,那燕平生便是夺位之耻,失路之恨,从黔西流离到河东,残军败将,不得归家,当然是平生至仇至很,而父债子偿,师债徒偿,天经地义,虽然林阡从没见到过魔神殿下一面,但既然接过了魔门之主的位置,便不得不肩挑魔门的荣辱兴亡,承接魔神遗留下的所有担子和摊子。

    好笑的是,这帮人一边不认可被魔神攥在手里大杀四方的破铜烂铁,一边却畏惧着这把确实可以召唤魔门全体战将的世袭神器:“宗主,小心他手中刀!”“宗主,咱们是要以此为始、杀回黔西去吗!?”

    “不必杀回,我带你们回,不过,要先以我手中刀教你们知道,何谓叛逆!”林阡朗声大笑,慨然宣战,激得慕红莲当即将琴取出、坐地便弹,燕平生亦被击中心头,恼羞成怒,一时之间也打得更加激猛,不知是熟能生巧还是恰好顿悟,此刻燕平生的万云斗法速度、力量、熟练度都融合到了极致,二十五刀随心所欲任意搭配,招式之浑厚远胜谢清发。

    反观林阡,此刻被业炎红莲所扰,借不了饮恨刀的速力和超强意境,所以只剩下破铜烂铁能施展的那很薄一本万云斗法……脚下钢索左右晃动,四面水阵来回往复,遍体鳞伤血流满面,此情此境堪称无解。

    但就在那一刻,破铜烂铁也还在他手上,支撑着他为魔神清理门户。

    他哪有那么容易向劣势低头,想到谢清发用谢家刀法给了万云斗法速度,他虽将饮恨刀法撤到二线、失去了绝佳的速力和那些超强的万象意境,却还是思忖着留下饮恨刀最初的山天之意,将之打散、注入、混匀于万云斗法之中。万云斗法?山天云三方斗法,何如!?从另一个角度,撕你燕平生刀谱!

    紧随着饮恨刀的境界提升,他的破铜烂铁也妙手偶得,招式增多,杀伤变强,只在刹那,终究可以对着燕平生攻势反压,那些包围在畔的燕平生手下,因这破铜烂铁里乍现的魔门全景,惊得全都沦为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观众。为这把威严之刀色变折服的大有人在,此时完全听不进水和刀声,只那句“何谓叛逆”在天地间回荡,魔怔一般竟想抢着回答说我们才是叛逆……

    那时林阡本已占了绝对主导,只等着燕平生力竭或再度失手,不料宁死不屈的红莲业炎夫妇护主心切,夫妻俩难得一次水乳交融,竟将林阡那些扰不了的山天意境也各个击破、逐一抗衡,护着燕平生撑过了一波又一波危机,音律更还持续攀升愈发高妙。好琴,好箫,一个激越,一个悲戚,他先前就说过,这对夫妻只差一次同仇敌忾,想不到,竟然发生在这里,罢了,到底是他毁了墨香居。

    亏得这琴箫合奏没有针对性,虽将林阡战力压到最低,却令那水阵也稍事减弱,沙溪清在吟儿的支撑下得以醒转,两个人终于有空来顾及林阡,沙凤都是招式的集大成者,很快便将形势看得真真切切:林阡用尽心力专打杀招害得燕平生体力急剧消耗,总算在近百回合如愿以偿比燕平生略胜一筹,但琴箫钳制下林阡的意境很难再有突破,再这么胶着下去不是办法。

    

    沙凤各自调匀气息,正为这处于围攻之下的林阡捏一把汗,忽又听得深渊上空一声虎啸,陡然间应声蹿出一头庞然大物,直朝着混乱战局中的林阡悍然而下,那是——

    那是一头凶猛至极的白色老虎,坚硬而凌厉的手爪对准了本就只是微弱优势的林阡猛扑,绝境?危险?到了下一刻看到下一刻的危险,才知道上一刻哪里算什么绝境!

    吟儿怎能容忍林阡被这白虎一口侵吞,一边循声盯着这猛兽,一边惜音剑已在手上攥紧,但她正要上前,面前和林阡所在便是一道水阵升腾,宽阔,湍急,激切汹涌,严严实实阻隔住了她的去路,她一咬牙正待冲关,被旁边沙溪清拉住:“等我片刻,你别去,那是水阵主位,会对你损伤极大!”

    “他受伤了!”吟儿岂不知这水阵属性刚好克着自己,但因为看到林阡砍中燕平生时也被燕平生一刀砍中,她没犹豫就甩开沙溪清冲了上去。

    提剑与那水阵彪悍地硬碰硬后,刚好来得及赶到那白虎面前站定,站定的刹那却必须飞速躲闪,自此她就不记得她有没有再双脚点地。那白虎一个猛扑一个急蹿,一个纵身一个甩尾,不鸣也声震四野,端的是威严无匹。吟儿与白虎拼杀几回,若非身形娇小、步法灵活,早被抓死咬死。力量悬殊,委实艰难。况且她受这水阵限制,拼出十二分体力也只打出素日七成水平。

    如何不打?林阡、盟军皆是要紧!那时她投机取巧转到白虎的头颈,正待举剑击杀,被白虎发现一吼一摔,直将她掀翻下来,好在跌落在地就是林阡背后,她与他一个错身,默契地换了对手,他给她绝了白虎的下一次攻击,她也巧然防住了燕平生的万云斗法,瞬间又回到原位,各攻所敌。她记得若干年前打青龙神兽,也是这般与阡并肩作战,恃强凌弱,悠哉爽哉,而今打这白虎神兽,虽是绝地反击,怎觉痛哉快哉:“我这就把它抓回去,给我们青龙作伴!”

    背后相托,蹒跚周旋于阡身旁,吟儿不知何时也气喘吁吁,林阡甫一听到便更增悲添。

    “吟儿,你先歇会,都交给我……”林阡自己也满身是血,要靠着吟儿才站稳,那时她听见他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急,暗叫不好,果然他话锋急转,语气一厉,“我入魔去拼,你带我回去。”

    “不,不准!不准入魔!听见没,记得我是个悍妇!”她大惊失色,才两个月,要入魔几次?她最不要看见的就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心魂走火,她怕他听不见所以用尽嗓门喊,和那惊天动地的水浪比高低。

    “记得,你还是混沌……”他一笑,过后就再也没有声音、没有存在感,是下定了决心要这样耗尽他自己去突围?!

    山里山外,到处是天崩地裂,金宋之战或已打响,盟军危难如何回旋?

    好不容易才为盟军找到抵抗灾劫的办法,沦陷此间却还得遭遇灾劫……操控不住饮恨刀他就非得被饮恨刀操控,万不得已要入魔跃升,敌人太刚猛也太狡诈,害他放着才刚参悟的那么多意境不能用——

    参悟,参悟,凤箫吟你为何就不能参悟!

    

    不错,虽然自诩剑圣,虽然大部分人也承认她在剑坛有一席之位,虽然她被完颜永琏的高手堂都冠以“招式杀手”之称、能将看来的打来的任何招式都熔于一炉玩转剑下……然而,哪怕从最初的一剑十式、一剑万式自创剑法到一剑两万式,她凤箫吟都还是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人。

    也罢,招式就在手里拈来变去,又何必那么计较内涵?她一向也是个随随便便的性子。

    可是有一点却让她很在乎,为什么韩丹的反风花雪月,和自己的风花雪月,截然相反的特色,在自己手上非但能不打架,还相互加强?

    就像阴阳、正负,相撞了不是应该湮灭?这体现在剑法里本该是相互消灭、归零,可她最近总感到自己剑招越来越多、打都打不完。

    闲暇时,精通各种意境的林阡,总是像个老夫子一样跟她灌输:“这有何难理解?阴阳相撞而生平和之气,阴阳是你之所失,平和之气便是你之所得。好好参透了相反两种境界的统一,你便可以抢天尊岳离的饭碗。”如果没记错,天尊岳离的大幻之剑,就是能把完全矛盾的意境统一,她确实也有野心教岳离让位。

    “可是,平和之气是什么,为何会生出平和之气?”吟儿不相信,所以即使很熟练了也打不出完美,平素倒无所谓,剑到用时方恨少。

    她还请教过浪荡子和汪道通,记得浪荡子喝得醉醺醺地答非所问:“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汪道通带着天机不可泄露的语气回答:“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老实说,她很头大……师父不在,只得去问青城大师兄,大师兄老老实实说,那是要你以道观物、以心观道。

    以澄澈之心去观这正反风花雪月,忽然能够明白林阡、浪荡子、汪道通、大师兄都在告诉她,世间万物,其实根本就没有分别,浑然一体,而且还不断不停地朝着对立面转化。所谓截然相反,正是截然相同,于自然转化时生出这平和之气,平和之气正是零也是无穷。

    不知不觉略有所通,平和之气俱在剑内,忽又想起那年观赏瀑布时文暄师兄的话,“好好的一个瀑布,染成五颜六色做什么?它们还是该保留这种澄明清澈之色好,自然造化,巧夺天工。”“为何要把水和烟气分开来看待?其实万事万物都在循环不止,生生不息,水撞击成了烟,自会有烟再化作水。”原来这些剑道,昔年嬉戏时就已被点明,正巧在她需要参悟的此刻闯进手中,浑然天成。

    无中生有?有化成无!快、变、幻,全部发挥到极限,不是一剑万式,不是一剑千万式,争如一剑无式……男儿立于天下,女儿志在四方,什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日我凤箫吟偏要在此钉个钉子等你们来拔,这“一剑无式”一整个天下就只有我能打,岳离他没我灵幻他靠边站!

    剑光照雪,剑影射月,剑气飞花,剑速御风,狂气锐气,惊碎了周围惊涛骇浪,只听见连番“砰”声过后,白虎身上无数部位悉数都被她惜音剑击中,白虎吃痛,怯而退后,而浑噩中的林阡缓得一缓,也是无比惊愕:这么快,危机解除了?战斗胜利了?!

    “哈哈哈哈。”林阡忽然忘乎所以,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战地女神,名不虚传。”

    各种劲敌环伺、早已筋疲力尽的林阡,没想到会在只剩吟儿一个战力时由她杀开了一条血路,而那时形势否极泰来,沙溪清也扶剑站起,作出时刻可以上阵的样子:“喂,这水阵再不自己停,我可就出手打停了啊。”

    白虎退散拉开了这些魔人溃败的序幕,那时燕平生、何业炎、慕红莲都才发现,他们消耗了林阡多少,自身气力也便丧失了多少,到此时他们的武功全都所剩无几。

    “同归于尽,有何所谓?”燕平生听得出沙溪清这是在劝降,形势骤变,他们如何赌得起沙溪清此刻实力?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机报仇雪恨。

    “同归于尽?没必要,我们明明可以双赢,日后再较高下不迟。”沙溪清见凤箫吟沉溺于自我满足、而林阡疲累得说不了话,立即代他俩当起说客,“答应我们,立即停止互耗,我们出去救局,你们掌控五岳。”

    林阡一怔,意识到燕落秋之前说的“五岳易主”,原是要易给燕平生?不,不是易主,是物归原主,这些魔人,正是谢晓笈和谢清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降伏的碛口土著。他们群居此地长达一生,奋力筹谋着要对黔西反击,不料却在燕平生不在的时候,被谢清发卷入了另一场枝节,又花了半辈子来报复河东……所谓燕平生不在的时候,就是燕落秋所说“父亲无端惹怒了母亲,导致母亲与父亲决裂”,燕平生是和女儿一起,被妻子决绝地从碛口赶走了。

    听罢沙溪清的周旋,燕平生没有说话,似是一直在思虑。

    “平生,秋儿醒了,这丝气实在顽强,因此才撑了过来。”慕红莲果然通些医术,一出手便将燕落秋救醒,意欲拔出那利镞再给她敷药,“秋儿你先忍着疼……”

    “这丝气,是邪后给你的,助你杀了谢清发,也同时成就了你,土阵里武功一跃而上,成为盟军的最强劲敌,可惜我们都后知后觉。少宗主,真是恭喜了。”林阡见她醒来就寻找自己,仍禁不住恨意,嘲讽时脸色铁青。

    她才从昏迷醒来,眼神怅惘了片刻,听闻这满溢的敌意,脸色瞬然变得惨白,片刻后终于清醒,目光却仍温柔地系在他身上,更还令他意外地露出一丝笑意。

    “燕宗主,可想通了吗,一起出去疗伤,令爱也需救治。”沙溪清还在等燕平生答复,对燕落秋的称呼也兀自冷淡。

    “哼,我为何要答应,分明你们比较紧迫,我可用这紧迫将你们灭尽。”燕平生瞪着林阡及其手里提着的破铜烂铁,到现在也不肯作丝毫让步,他说的没错,确实山下的盟军更加危险,林阡等人心更急更容易被绊。

    “父亲,秋儿的伤更加紧迫,若再不敷药,这血会流光了……”燕落秋支撑站起,竟从才给她拔完箭的红莲手上夺过止血药,转身扔进了这万丈深渊,说罢她惨淡一笑,摇摇欲倒,那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完全分不清是否欺骗,偏到这份上也不带着求人之意。

    “何意?何意?!”燕平生震惊回神,一脸不可思议,“你是中了什么邪,我说了他是叛逆之后,剿灭全族都不可解恨!”

    “我都已经是他的人,他是叛逆之后,我便是逆族之首,你是要连我一起剿灭了?”她忽然厉声,只怕是第一次抗拒燕平生,惊得他满面的震惧之色。

    燕平生和凤箫吟几乎同时颤声:“何时的事?”何时是他的人了?!

    “早有的事。”“没有的事。”燕落秋和林阡却不同说辞,一个痴心一片,一个拒人千里。

    “爱他爱到哪怕被他恨着都高兴得很,这感觉便像当年母亲对父亲一样,只是,还没来得及对父亲讲,父亲,不如先行出狱,去母亲的旧居看看吧……”燕落秋提到她的母亲,才使燕平生妄执的杀气渐渐消解。

    吟儿眼看着她衣衫上血迹斑斑,知道她性命垂危也要拼力将他们放了,心情忽然有些繁复,虽原谅了她的欺瞒,到底又介意邪后的失踪。

    不料,正是这燕平生有所软化决意停阵之时,那否极泰来的泰接二连三地来了——水阵解除,视线清晰,远方山壁上,见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正手脚笨拙、心惊胆战地向上爬,不是邪后夫妇是谁……

    “你,你们没死!!”若不是在万丈深渊之上,吟儿能一蹦三尺高,狂悲狂喜立马上前去迎。邪后和逐浪二人好不容易相扶而上,一旦脱离危险,竟不管不顾旁人,激动地彼此抱在一起,生死之后,相拥才格外欣喜。

    “临阵脱逃,当浮一大白。”那时林阡才流露出些许欣慰之色,却发现邪后和逐浪的衣衫都破破烂烂。

    “死也水阵,生也水阵,掉下去时它们正巧横冲,因此我们被瞬间冲到了山壁,衣衫也全都毁了,所幸没落到最底下的水潭里,否则不淹死都能被化得一干二净。”邪后叹了一声,说话时仍被海逐浪紧紧抱着,逐浪应也是那一瞬受了刺激才醒来,此时神智虽然清晰,身体还很虚弱,由于失去了一条手臂,他抱住邪后时都比平日要费双倍的力气,不知是现在劫后重逢高兴,还是为将来冲锋陷阵担心,海逐浪眼泪缓缓流下,只唤了林阡一句“林兄弟”,之后便一声都没再吭。

    “还有左手,一样可以为我攻城拔寨。”林阡忍着遗憾和伤感,按住他的左肩宽慰,“逐浪,只要你活着,我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你断了臂膀,没关系,以后我来抱你。”邪后一开口,就把男人的承诺都作完了。

    “……”这般展露恩爱实在虐死沙溪清这条单身狗,沙溪清赶快抱起剑就跑。

    “邪后,你们还要这样抱多久?哎呀小沙你别跑这么快,山下的战事你一个人摆不平,还得我凤女侠……”吟儿话实在太多,往前跑得又太快,才进这剑阵范畴,一口气差点没提得上来,水阵对她的损伤终究凸显,林阡看出她现在是所有人里体力最少,当即到她身边俯下身来:“来吧。”

    “什么?”吟儿一愣,看上去没事,明显是装的。

    “上来。”他就等着她上他的背。

    沙溪清那时候才觉得,自己提前跑掉是个多么正确的选择。

    走到火海尽头,狱门近在咫尺,那时吟儿已经在林阡背上睡着。

    燕落秋已然被燕平生勒令先去敷药,然而临走之前,她失血过多还强撑着身体,不忘对林阡留下一句话:“小阡,战后你可否去桃花溪,听我解释这来龙去脉。”

    “不必战后,战场见吧。”林阡冷漠如冰,斩钉截铁地拒绝她。虽然此行侥幸未曾损兵折将,奈何绝对互信,换得倒戈相向?

    沙溪清对燕落秋也是大失所望:“白首相知犹按剑,我今日才知这话的意思,想我沙溪清,也认识你燕落秋十几年了,竟然和不认识一样。”

    “不来也得来。”燕落秋一颦一笑,皆是庄严不可逼视,“冷月潭月下缔盟,你亲口答应过我,待我想到一个心愿,你需不遗余力帮我实现,君子一诺千金,这心愿我今天想到了……正是请你驱除心中对我的所有猜疑,战后到桃花溪来听我解释一切。”

    素来目无下尘的燕落秋,是难得一次话里有对人请求之意,教沙溪清都听出了她的急迫和紧张,甚至好像还带了一些无赖;而林阡答应她欠她一个愿望的时候,又怎会预感到她会在这里用。

第1370章 将进酒,杯莫停

    正午,黑龙山下摐金伐鼓,旌旆逶迤,烟尘四起。

    六面军麾压境、施计两虎相争的金兵金将,始终未曾等到宋军与五岳正面血拼,但应了那句夜长梦多,一旦明确了林阡和谢清发皆失踪,他们不可能继续枯等任凭战机溜走,于是当机立断转上策为中策,趁着宋军与五岳群龙无首,联合万演的同时胁迫赵西风、四五当家一干人等,于半个时辰前对宋军发起总攻。

    彼时冥狱内也正是白虎现身之际,抗金联盟和他们的领袖一起危在旦夕。宋军堪称全方位沦陷绝境:缺失林阡、凤箫吟、海逐浪、邪后、沙溪清五大战将,仅靠越风、祝孟尝和几个武功平常的小秦淮当家坚守。

    初始越风还能独当一面,接连打退了凌大杰、司马隆两路人马,然而却在随后与高风雷的交锋中落败,即便是正常状态下的抚今鞭,也万万不能连续打高手堂三个,何况他不巧头疾又发作未能坚持到三通鼓。

    另一厢,殷柔和仇伟遭到卿旭瑭楚风月强袭,一个身负重伤,一个下落不明。

    阵地连失,仅剩下祝孟尝孤掌难鸣,坚守骤然沦为死守,所幸老祝在山东就有过赤膊上阵血战到底的经历,此番要一夫当关吼退束乾坤似乎也只是身上多插几把刀多添几条疤的事,不多说老子就是干……

    金军方面,还有岳离、薛焕一北一南压迫着黑龙山虎视眈眈,名为夹击盟军,实则等候林阡和谢清发厮拼,他们本是上策里的主角,却因为最终施行中策而只需打个外围,更重要的任务是密切留意着黑龙山有无其它变数,因此对山外盟军的压力便有所减轻。更幸好谢清发计谋甚好,对薛焕请君入瓮、逼岳离因私废公,是以薛、岳两军实力皆不及平素,才使得林阡等人下山时还不至于万事皆空。

    纵然如此,盟军到生死攸关,勉强也只剩林阡、邪后、沙溪清三个战力,并且各自武功都大打折扣,而金军裹挟着五岳来战,真可谓强强联手高手如云,无论如何盟军都已败定,撤离是此刻唯一选择。

    风起云涌山河裂,问谁能扭转乾坤?当战火掠过视野,恍惚不知昼夜,沙溪清和邪后一剑一刀,一时忘却今夕何夕,只知跟随林阡冲阵——

    为了给越风足够的时间撤退,他三人率一支十三翼殿后伏击,成功害高风雷中箭出局,其后以攻为守,一口气把要来的金军和五岳杀退了近半里路。

    至于幽暗之境,他三人都杀到满身是血,万演统领的柳林兵马,早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那是万演第一次见到林阡,第一印象便是,精疲力尽,粮尽援绝,原也是个凡人而已,如此甚好,杀了他,离我们平反昭雪、回归家园便近了一步。

    却看林阡那般绝境还面不改色,一手挥斥长刀一手扔了个东西给沙溪清,笑:“溪清这酒可好!”饮恨刀上滴的,原是有酒有血,那些和他刀意里的滚滚黄沙一样,本就是驰骋疆场的不可或缺。

    沙溪清在他身边几步激舞着断水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过酒来喝了几口,也笑:“好酒,好酒,此刻当吟诗一首,为你为我为生者死者助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诗太应景,白衣过处,尽皆头颅滚落,他招式素来辛辣狠毒。

    “呵,刀王的跟前,你俩都不敢谈武器了吗。”邪后受不了这掉书袋的,笑讽一句,落川刀气势磅礴,竟听得见水声轰隆,若非亲眼所见,谁敢信是个纤腰不盈一握的女人打出。

    于是万演的第二印象就是,狂,好狂的三个人,死到临头还目中无人,尤其邪后这句,他断断是不答应:“刀王?未见过薛焕大人楚狂刀,你也敢自称刀王。”

    “薛焕?”恰激起邪后的冲冠之怒,“你若能活着下山,就给他捎个信去,他砍我男人的一臂,我是定然要卸走的!”

    万演脸色一变,专心接招,不再有闲暇说话。

    那些来自五岳的等闲之辈,虽然人多势众暂时困住了他们,但为了杀他们三个必然会牵绊多时,这段时间,他们即使分一拨兵将去追杀越风等盟军主力,也决计不会有所收获,盟军终究能够化险为夷……

    林阡正自欣慰,想着能拖多久是多久,却不料那时战局之侧经行过又两路金军精锐,大纛上明明白白写清楚了来人是谁,正是整顿旗鼓调兵遣将闻讯后直朝着宋军退路猛扑过来的司马隆和凌大杰,不管是今日要在河东剿灭宋军,还是为雪昔日萧关之败的耻辱,都促使着他们视越风为最大劲敌,而在途经这围攻刀战时脚步未作停留。

    是吗,心里当真没有林阡?不见得。凌大杰虽然路过,却留下一句冷嘲:“饮完了吗,饮完刚好上路。”

    很好,要的就是这嘲讽,嘲讽就是在意。无论如何,司马隆和凌大杰这两个都要留下来,留在他林阡身边方能保盟军无忧!

    “凌大人要不要也喝一口,结伴走?”沙溪清心有灵犀,酒气正热,睥睨群敌。

    “庆功宴上,多的是酒,凌大人不着急喝。”司马隆却比凌大杰更加清醒。

    “司马将军,我有一刀,你敢看否?”却听林阡声音响起,虽然轻,充满挑衅,生生对着司马隆的心念长驱直入,那对着林阡饮恨刀的求战之意、相惜之意,他委实比凌大杰多得多!

    司马隆却到底是个将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笑:“看你的刀,不就得放弃剿灭全体宋军的好机会?我……”

    “那就放弃。”林阡云淡风轻开口,当即帮他作出决定,同时不由分说饮恨刀直朝这边落,司马隆心念完全瓦解,碎步剑居然就被这雪光强行地拖拽出手。眼看他都迫不及待,凌大杰的长钺戟求之不得,也全是林阡的正中下怀:“溪清来。”

    “我在。”沙溪清应声而上,轻飘飘地一剑荡涤,万道剑气将凌大杰戟势刹住,虽此刻实力比敌人低得多,但借着人多手杂投机取巧顽抗几招他还是绰绰有余。

    “旁人陪他送死无所谓,你又何必,此刻与我们回去,我敢保证日后平反昭雪,你终是郑王府的小王爷。”凌大杰擅长招安,他清楚得很,沙溪清对于林阡来说,是少见的先投奔而后交往,最初的关系不过就维系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就你这奴才,也承诺得了平反。”沙溪清冷笑一声,酒酣胸胆尚开张,“林阡,可知道我追逐你哪一点吗,哈哈哈哈,就是这里,就是这里,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看到沙溪清这洒脱风姿,邪后先是一愣,后又一笑:沙溪清,林阡这小子,这种绝境我跟他见得多了,没有一次不是正面攻克过去的,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每次这个时候,他身边总是有像你这样的侠士豪杰,坚定不移,伴他左右。天将你送来,此行不枉矣!

    刀、剑、戟、兵?胜负都没那么要紧,气场早赢来了。

    

    尽管林阡给宋军挣得了一线生机,吕梁之战却毫无疑问地,在完颜永琏的操控下完全倾斜向了金军,阵地已得,兵械已缴,下一步便是将兵将灭尽。完颜永琏麾下另外两支劲旅,薛焕和岳离,眼见林阡下山,岂有还不参战之理?算无遗策如他,这两粒棋,只需出手其中之一便就锁定胜局。

    谁曾想,巳时许,南面山上忽有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突如其来,烧得人心惶惶,惊疑不过两盏茶功夫,忽有一信使面如土色,匆匆赶到战局之侧,一见司马隆和凌大杰便瘫倒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将军,快去救……咱们,咱们被围住了!”

    “什么?”他们都不相信,林阡还有什么后招?林阡在完颜永琏的打压下,也确实没有新的制胜之道。

    “五岳……他们的大当家死了!那些当家、还有帮众,都说目睹了是薛大人做的,整个黑龙山的人都将我们给……”那信使才说到一半,万演的手便颤抖握不住刀,面色煞白,难以置信:“什么!?”他的大哥、谢清发死了?!

    林阡心念电闪,险些也跟金军、五岳的人一样怔在原地:难道是……岳离和谢清发的对话压得很低,凭燕落秋的内力显然听不到多少,她却恐怕得到了一个最关键的词栽赃嫁祸,如她那般聪颖,林阡一提海逐浪她还不把所有事情串联?

    金军几时设想过这般情景,打到最后本来已经要赢,却惊闻他们的盟友领袖暴死?大火烧得谢清发半张脸都不在、另半张脸却恰好能证明身份,他的尸体还温热背上正插着薛焕的楚狂刀,一切本该是谢清发给海逐浪的待遇,现在给了这个假的海逐浪也就是谢清发自己……

    人赃并获!原还一腔热血想着紧随万演一起冲锋陷阵的、抑或本就不想打只想躲在后面却被胁迫的整个五岳,除了还在前线的万演外一刹那全体倒戈,强龙不压地头蛇,加之群情激越、同仇敌忾、意料之外,饶是薛焕也被打懵:“是谁,谁盗了我的兵器?”

    是谁,钻了薛焕一年不出三刀的空子盗他兵器?可他是金北第一,谁能在他眼皮底下带走楚狂刀?还伪造出几乎看不出区别的致命刀伤,从背脊直接贯穿前胸……那个人,为了完成和谢清发的约定,太心急,太忐忑,太紧张,所以连看都没看一眼火里趴着的犯人是不是海逐浪。

    “谁盗了你的兵器?谁可能盗你这刀坛之王的兵器!”万演曾是最信薛焕的那个,此刻亦显然是最恨他的那个,不忍再看那烧得半焦的尸体,万演义愤填膺,泪水涟涟,情绪难以自控,几乎不顾那刀枪剑戟,冲进战团一把揪起薛焕衣领,“薛焕之,我是那样信任你,未想你竟不顾兄弟情义,对我大哥背后捅刀子?!”

    薛焕百口莫辩、一时答不上话来,解涛愤怒持狂诗剑而上,径直将万演打退数步:“焕之岂是那样的人,你既说这话,便是不信任!”然而金军都是他薛焕自己人,岂能为他做不在场之证?

    那时林阡三人早已借着这突发变故成功突围,邪后和溪清先行回营,林阡则单枪匹马、乔装打扮也混进了南面山上,人群中的他,一边寂然旁观,一边在心里努力整理着所有思路:

    万三当家,邀薛焕在黑龙山附近驻扎,本就是合作擒获海逐浪后的正常行为,为的是向金军表示强烈的合作决心,并且也经过了谢清发首肯。

    谢清发,为了嫁祸给薛焕时能够蒙骗万演、离间薛万两人,故意同意了万演的所有要求,并且在答应薛焕就近驻军的同时,鼓励万演一有机会就离开薛焕近身。

    薛大人,完全不知情,只是奉完颜永琏之命整军待发,谁料从头到尾都置身圈套之中。

    岳天尊,穿针引线的重要角色,辰时前他与谢清发密谋,分手后,谢清发失踪了一个多时辰,谁知道谢清发搞什么鬼,直到大火在约定地点冲天而起,岳离赶在所有人到场之前急不可耐给了“海逐浪”这一刀,便能令谢清发满意、保守住自己秘密。只不过牺牲了薛焕而已、只不过付出了“薛焕被林阡仇视”的代价,也罢,薛焕和林阡本就不可能化敌为友,何况林阡此刻也掀不起波澜,影响不到完颜永琏的决策,这仇恨的贻害日后才体现,他岳离日后亲手补救就是。

    因为心里有鬼,因为一身正气的天尊也暗度陈仓,竟忘记去计算谢清发失踪的一个时辰有什么阴谋,或许又是因为时间太紧,因为做鬼要躲着旁人,深谋远虑如岳离也没想到,海逐浪被人掉包成了谢清发放在这里,挖了个陷阱给他跳,这一跳,就害得完颜永琏的策谋全盘倾覆!

    而那个掉包的人,又是谁?当五岳众将把薛焕解涛团团围住,那人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降临,此刻她一袭白衣圣洁如水,脸庞精致无可挑剔,身影苗条宛如仙子,只是面容少了血色,好像为了谢清发的死伤心过度,她是谁,才分别没多久,林阡却感觉好像不认识她了。

    “各位当家,我夫君是个盖世英雄,刀法天下第一,根本无人会是他对手,若要胜过他,只可能背后暗算……”她可真会骗人,真会演戏,举手投足间,都是对她丈夫的仰慕、深爱,以及失去她丈夫的歇斯底里,林阡冷冷看着听着。

    “夫人说的是,致命伤确实是背后,是金北第一薛焕所为。”赵西风见是燕落秋来,立即上前相迎,毕恭毕敬,边抹泪边说,“有目击的兵将,他们看见起火便来了,来得快,所以薛焕做贼心虚,没来得及拔走凶器。”

    “薛焕?”燕落秋倏然变色,强忍着悲恸厉声,“他是金北第一,便可以为所欲为?我堂堂五岳岂无人?!”鼓动人心,一呼百应。

    四当家即刻上前:“夫人节哀!我等纵使肝脑涂地,亦要为大哥报仇雪恨。”五当家麾下亦高呼:“五岳勠力同心,杀不尽这群背盟小人!”

    “实在恶毒,每次都强迫我们打头阵就算了,居然动我大哥的主意,还费尽心思杀了他……”赵西风虽然懒怠惯了,说到谢清发却也真情流露,泣不成声,那是他包吃包住的顶梁柱。

    二、四、五当家这些庸人,又哪里知道,此刻五岳已易主给了魔门!

    包括完颜永琏在内的金军不也一样?到现在还认错敌人,不知道燕落秋才是最强幕后。

    美人心计,难道他林阡便免除了?这吕梁的棋盘根本有四方并下,金军执黑五岳持白,抗金联盟用的是血,而她燕落秋,便是那倜傥棋妖,专等着她棋盘上的灵气成活!

    林阡漠然旁观,在场叫嚣振臂的五岳所有当家,哪个配和一个沉默噙泪的她并列?

    “五岳与金军结盟,约定共同剿除林匪,此时忽然对大当家拔刀相向,动机何在?”忽然有清醒者在薛焕身边开口,为薛焕洗清嫌疑,那清醒者,天尊岳离是也。

    眼看万演从激动的情绪中抽身、好像有了些许动摇,岳离立即乘胜追击:“最有利的,不正是林匪?我看大当家身上还有其余伤痕,不如仔细验看。”

    林阡一怔,仔细验看?那还真是自己干的……可别给盟军引火烧身。

    “动机?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不能有吗。”田揽月在燕落秋身边冷笑,看似和她是朋友关系,实则本就是主仆,谁能看得出来,“人赃并获想抵赖,便想到了反嫁祸,难道你们在二当家身上使用过的诡计,还要对着我大当家故技重施?!”

    田揽月所说,正是先前仆散安德对赵西风的所作所为,当时害了越风,此刻竟解了林阡一围。赵西风感同身受,立即就不对岳离取信:“鼠辈,当我是猴一次次耍?!”

    “其余伤痕再多,都不是致命伤,或还是其它时候留下。”“有可能他们原本在切磋,握手言和时薛焕突然翻脸吧。”四五当家的人窃窃私语。

    “我说的可能未必不成立,万三当家,请务必听从自己的心。”岳离努力地先行争取万演,到此刻薛焕被千夫所指孤立无援,他作为德高望重的天尊,不顾一切站在薛焕身边帮他收拾残局,自然教薛焕感激不尽,热泪盈眶直盯着岳离看。

    薛焕目光多热,林阡眼神就多冷。

    无巧不成书,所幸有今晨古刹的窥探,才教林阡破天荒地先见真凶而后见案件,否则,纵使林阡心思缜密,也断然不会料到,岳离正是给谢清发、薛焕各自的背后都一刀的那一个!

    还有,完颜永琏的背后……

    无论如何,金军的稳操胜券都被釜底抽薪了,是谢清发或林阡或燕落秋打过了完颜永琏吗?不,怎么可能,完颜永琏那样完美的人,那样万无一失的计谋,只会败给他最亲近的自己人。若不是绝对互信的岳离背叛,谁能把完颜永琏的棋盘都打翻?!林阡因为这短短几个时辰太多的印象颠覆,险些没能屏住呼吸,不自觉左半边脸都僵硬。

    “诸位当家也听我一言,大当家是英雄豪杰不假,但会否,英雄难过美人关?”岳离话未说完,赵西风大怒打断:“狗嘴胡说八道什么!”

    “罗列可能,寻找真凶,何来胡说八道!夫人她此刻委实不该站在决断的位置,因为夫人自己,也脱不开私通林阡的杀夫嫌疑!”岳离高声回应,斩钉截铁,义正言辞,赵西风畏惧他九天剑,刚硬朗些就又怂得退后。

    万演恍然大悟,直接掉转枪头直指燕落秋:“是你,是你这祸水,我听大哥提过,你是他过不了的关,你……我还听二哥说过,说你和林阡、关系匪浅……”万演为了维护谢清发面子才措辞谨慎,说得支支吾吾,可想而知他对他大哥是多忠诚,可是这支支吾吾反而可能令人以为他不忠,说辞站不住脚……

    万演冲上前时赵西风恰在后退,一时间竟无人能阻,燕落秋却是亲手提弦驳回了这一枪,一声震响,万演枪被迫停,而她几乎没有挪动一步:“妙,妙极,真凶唯一仅有,还在拖人下水,这就是那位宠辱不惊的天尊岳离吗。”岳离一震,听到这宠辱不惊四字,立即变了脸色。

    “众位哥哥都知道,她是被强掳来的,因为她父亲是大哥所杀……大哥对她愧疚极了……”万演到此情此境,明明该争取拥趸的时候,都不曾道出谢清发夫妇并无夫妻之实的话,教林阡一时既钦佩又感慨。

    “强掳是真,归属难道是假?万演,说我父亲被杀你切实看见了吗,哪来的宵小造出千万种谣言抹黑?我与林阡关系匪浅,你大哥何故还信任我,难不成还怀疑你大哥眼光?明知我是你大哥最信最爱之人,此刻大哥还尸骨未寒,你便放着他大仇不报帮助外人来诬陷我?冲这一点,你便以下犯上、乱臣贼子、其心可诛!”燕落秋本来完全可以将万演说服在麾下,不知为何又多说了一句,居然和万演撕破了脸,将万演直接推开,为渊驱鱼。

    “妖女,今日可算认清了你的真面目,图穷匕见,竟还倒打一耙!”万演满面是泪,却带着清醒的洞察,“大哥当真是你害的!是你和林阡合谋!”

    “从来都对我与二哥不恭敬,那些谣言想来正是你散布,无不为了今日夺权篡位密谋!大哥背上这刀是薛焕的,谁不知你与薛焕瞒着大哥结拜为异姓兄弟!大哥的死,你怕是也逃不了关系,我看是你与薛焕合谋!”燕落秋一边说一边泪流,“那帮金军真是穷凶极恶,何时何地都想利用你大哥,甚至还在我与林阡交战时想着射杀我,二哥,想来大哥也亲口与你说过。”

    看她哭得梨花带雨,赵西风心都软了,听到最后眼神一厉:“是的,大哥还很气愤,说三弟自作主张擒了海逐浪,破坏他计划,将他架在火上烤,大哥说,等这战过去了,要好好收拾三弟。”

    “糊涂啊,二哥!”万演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语气,再度提枪冲杀上前,赵西风立马操起武器,护在燕落秋的身边,燕落秋面容凛然不可侵犯:“逆贼逞凶,众将灭之!”

    “这……这是要做什么!”四当家和五当家的副将,看局面控制不住、赵西风和万演同室操戈,他们都是大惊变色,异口同声。

    “家贼外贼,一并处置。”燕落秋漠然杀伐决断,那张脸上还挂着泪痕,娇弱如桃花迎风。

    “赵西风,你被妖女蒙蔽双眼,竟然忘记了兄弟之义!父辈之耻!”万演怒其不争。

    “到底是谁忘了!挡在凶手面前,挥刀指着大嫂?!这他妈是人干出来的事?!”赵西风理直气壮,气得满脸通红。

    “所以,处置完我们,是和林阡结盟是吗?”解涛不知岳离为何不说话,此刻帮薛焕关切地问。眼下这盟友关系显然不复,他不想在场金军罪过更重。

    “我听我夫君的,他应是希望我继续中立,做个被他庇佑的风雅之士。”燕落秋噙泪回答时只回眸一眼,竟慑得解涛进退不能,“碛口的碛字,是什么意思,想来你们都是懂的。”

    “要我告诉你吗万演。”赵西风冷笑,复述之前在桃花溪听来的林阡和燕落秋的对话,“激水为湍,积石为碛,碛便是沙石之上的急湍。河水再急,也只能将沙带走、而无法将石移动。那些沙,还会慢慢沉积在石上。我们五岳,便是磐石!”

    万演噙着热泪,边与他缠斗,边绝望悲哭:“什么磐石?石若击碎,全然是沙!”今次林阡能够度过危机,多亏了万演对谢清发死忠,才没有和薛焕推心置腹。所以林阡见状难免唏嘘,五岳这几个当家,只有万演没忘记父辈耻辱,然而坚定、激进的人,总是会被动摇、懒惰的伤害,体无完肤。

    “赵西风,丁志远,吕奉公,无论人数怎样众,道理怎样多,你们都是违背了理想之人!吕梁五岳,自此不复存!”万演手中枪被赵西风和四当家合力打飞脱手,自身也倒退数步跌坐在地,咆哮罢,从人群中抽出一刀,直接将长衫斩断,“昔日兄弟,恩断义绝!”

    下一刻,即便林阡也难以置信,万演为了坚守谢清发的理想,竟甘愿背负着杀害谢清发的嫌疑,割袍断义,头也不回就走。

    “走不得,将他拿下,听候审讯!”回头再看一眼燕落秋,她脸上表情平静得出奇,林阡顿时明白了,明白的同时脚底一股寒气升起,她之所以不拉万演反而推开他,很明显是因为看出如果她要辅佐燕平生操控五岳却控制不了万演……太可怕,太可怕的女人。

    当是时五岳其余当家都应言上前追捕万演,金军尴尬不已,自身嫌疑不消,哪个能插手五岳内政,况且完颜永琏听闻这风云突变,偃旗息鼓的军令显然已就在途中……万演遭到诬陷、形单影孤、情绪破碎之际,也没料到一直没有说话的薛焕坚定对他伸出了手,将他护在背后的同时,楚狂刀毫不犹豫就拦在了他身后:“万弟,你对我信任若此,我对你必将不负。这黑龙山,我们同来同去。”刀未出鞘,便将那帮杂碎横扫。

    救了万演的命,却也绝了他的路,此情此境,真是把一个听话的五岳完全送进了燕落秋手,但这个五岳、不要也罢,对薛焕来说五岳本就只是万演一人。

    他恐怕以为这里没人能教他薛焕出刀,然而黑龙山兵将一拥而上的同时,一道弧光亮绝视野,乍见那白衣女子,操纵烛梦弦翩然落下,作为五岳此时唯一的主,她的气息、旋律、琴法,尽不可同日而语:“今日便代我夫君,好好地教训你们!”那一曲《神游》,林阡这时候才有心情听,旋律高得撕心裂肺,气息稳到波澜不惊,再看这面前楚狂刀内外,美人与琴皆令人眼花缭乱,技艺是精湛无双,暗器如天女散花。

    她因为受到邪后的点拨,武功只怕已能超出吟儿。林阡无心再看,因为不需要再看,这战局平衡到百回合后,金军就要从黑龙山上灰头土脸地撤去。

    

    而吕梁五岳,在这开禧二年六月初九,分崩离析。

    在林阡心里,他们五个当家的存在感,本就如纸一般薄,那个年事已高的五当家,林阡还是今天才知道姓名,而且他因为重病缠身的关系面都没有露。

    二当家赵西风所谓的卧薪尝胆只是虚度光阴俯仰宇宙享受人生,四当家丁志远虽然一早就在对林阡示好,却是点头哈腰见风使舵起不到任何作用,五当家吕奉公则一辈子都想要对金廷争一口气,垂垂老矣据说已经把林阡看成了唯一希望,那句“中立、厉兵秣马、不教复仇轨迹被打乱”的父辈方针,一直以来都只有谢清发在贯彻,而他也只是要称霸天下,操纵生杀予夺。纵然万演和谢清发一样还在意镐王府名节,然而他其实也宁可归降金廷,并未中立——

    所以谢晓笈等人的中立方针,他们从根本上早就都抛弃了。燕落秋口中的中立,已完全是殊途。

    

    也是这开禧二年六月初九,发生在吕梁碛口的金宋之战,以最不可思议的情况落幕。

    原本处于最被动位置的林阡,用一个被完颜永琏低估的燕落秋突出重围,使林阡曾有打破危局、反将一军的胜算。

    而金军无法深入冥狱,加之狱内外太多勾心斗角,就算频繁活跃的控弦庄也无法窥探情势,何况统领着他们的岳离和薛焕还被谢清发算计捆绑?于是从最绝对的主导地位跌得粉碎。

    被林阡消耗完的谢清发,被谢清发消耗完的完颜永琏,被完颜永琏消耗完的林阡,相互打成死结的他们,或生或死,眼睁睁看着五岳悄然易主,谁想到燕落秋才是这盘棋最后的赢家!?

    这一局,完颜永琏见皮而不见骨,连红莲业炎的存在都不知晓;林阡见骨而不见髓,掌握着无数情报也徒被利用!

    

    林阡带着繁复的心情回到盟军的临时驻地,掀开帘时,看到帅帐里越风、溪清、邪后、逐浪、孟尝都转过脸来看他、让他或迎他,一瞬,那些阴霾的心情忽然一扫而光,经此一败,驻地虽少,彼此却更近。

    “趁吟儿还在睡,赶紧偷着喝些。”邪后投来一壶酒,与他会心一笑,真懂他。

    只是接到手里时,才发现壶里所剩无几,谁教这帮家伙,个个都是酒鬼。

    “大家都只是力尽,仇香主也找到了,无甚大碍,只是殷香主伤势极重,到此刻还昏迷着,阑珊正在照顾。”越风告诉林阡兵将方面的折损。

    整顿兵马、调整布防到傍晚时分,他回到还在补觉的吟儿身边,轻抚着她脸等她睡醒。那时邪后、逐浪和溪清前来找他。

    “战后了,你可去见她吗?”溪清问,林阡没回答,转头看邪后:“魔门的前尘往事,可否与我一叙?”

第1371章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林美材之所以来找林阡,本就是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真被他这么一问,忽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缓得一缓,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觉不觉得,诸葛其谁他,应该是有个哥哥的?”

    “嗯?”林阡一愣,“他的名字确实很怪,所以他哥哥是叫……诸葛舍我吗?”他随口一猜,却见林美材点头:“星火湾之战,这个诸葛舍我应该就在燕落秋麾下,因为猜出她要用火行阵对付你,所以事先就在那个位置用石头垒出了水行阵。”

    “那是何意?”海逐浪不解。

    “内奸,投诚。”沙溪清领悟,“这位诸葛前辈,是吕梁五岳心向盟军的那一类人,不愿看见林大侠救援受阻,见燕落秋要置他于死地,便想尽方法将她制止。”

    “他不该是燕平生的手下吗?为何会对我投诚?”林阡奇问。

    “诸葛舍我和燕平生不是一路,而是晚他多年才叛出的魔门,你应该记得,诸葛其谁手下有一支幻军。”林美材说起诸葛其谁的那群假兵将,“十多年前他的左膀右臂因为很小的摩擦发生对立,内乱互耗,折损了他手下大半人马,这个诸葛舍我作为罪魁祸首,由于怕受到老头子的惩罚,便那时候逃出来寻求燕平生的庇护。”

    “老头子,是谁?”“就是魔神。”林阡告诉沙溪清,林美材向来称魔神为老头子。

    “也便是说,现在的吕梁五岳里,那些风雅之士,也是有不少人心向着林兄弟的?”海逐浪喜道。

    林美材点头:“人之常情。他们不算燕平生的死忠,未必知道燕平生还在世,这些年来群龙无首,一听说新任魔王驾到,自然重燃了生活希望,所以秘密地向你效忠来了。他们巴不得你驱逐外敌、夺下河东、作为主上保护他们。”

    “那么,燕平生和他的死忠,又是怎么回事?听上去和魔神是势不两立的宿敌?”林阡看她一直顾左右而言它,迟迟不讲燕平生,难免更加蹊跷。

    “那个燕平生,是老头子的亲生大哥,以及,咳咳……情敌。”林美材三缄其口,最后红着脸说,“唉,我本是不愿说,老头子他是姓燕的,所以我才对燕落秋那么仰慕……但是未曾料到,她居然是燕平生的女儿!”

    “哦,魔门王位世袭,魔神他却不是长子,所以,发动了玄武门之变?”沙溪清努力尝试去理解。

    “老头子那时年轻气盛,认为魔门只能由他带着走向巅峰,再加上他想得到当时的邪后,一冲动便要去争抢王位。”林美材点头,“燕平生武功确实一般,对招式、意境很多都参不透,老头子对他一向不屑,放话说,守不住的、能被抢走的东西,那就必定不是他的东西。”好吧,这霸气的逻辑符合魔神风格。

    “魔神他篡位成功,也如愿娶到了那个邪后?”海逐浪问时,忽然觉得自己能娶林美材也是捡到宝。

    “也别用‘篡位’吧,那魔王宝座,燕平生屁股就没沾过好吧……那个邪后,算来是我的师祖,但是她体质异于常人,睡觉必须躺在棺材里,寒潭二十关的寒棺,便是为她准备;她还尤其喜欢桃花,桃源村,也是为了她才建造。”林美材叹了口气,“老头子能娶她,不知道多高兴,几天几夜乐得睡不着觉,不过可惜……”

    林阡忽然记得七年前自己在黔灵峰和吟儿拜堂成亲,吟儿说身上的嫁衣是魔神殿下以前的女人穿。“那岂不是有很多女人穿过?”“没有,他虽然总跟不同的女人鬼混,可真正也只明媒正娶过一个。可惜得很,婚礼那天,那女子跟别的男人跑了。”跟别的男人跑了……

    “可惜,她看见燕平生被打出了魔门,便放弃了一切追随而去?”虽然邪后和林阡都没说,沙溪清却都能顺着趋势猜到后续剧情。

    “她,正是燕落秋的母亲了。”林阡点头,想起燕落秋说的“那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即使是错的也会为他做,哪怕辜负了对你好的,纵然送了你自己的命,都不后悔。”林阡说:“那位邪后,为燕平生真是放下不少。”

    “失去邪后,那是老头子一辈子最苦的事,即使拥有一个鼎盛的魔门又如何?所以上了年纪,总是宁可醉死在空虚径里,想刀谱,也想她。”林美材难掩心伤,“年少时的口出狂言,严严实实打回了自己心口。她啊,能跟别人走,便注定了不是他的。”

    “燕平生对这位邪后倒也很好,碛口的桃花溪很大一片桃林,我一直以为是谢清发为了讨好燕落秋移栽,看来不是;墨香居里不少水滴冒寒气,只怕深处也是有棺材的;燕平生逃离魔门时应当带着寥寥几个残兵败将,但是她作为邪后应该补充了不少人手,没几年他们就在吕梁生出了燕落秋,过了一段非常惬意的日子。”林阡记得,燕落秋提到过娘亲做的糯米团子,那是他在黔西吃过的特产之一。

    “何业炎、慕红莲,夫妇皆死忠于燕平生,擅长琴箫合奏;还有个死忠名叫宁不来,应就是冥狱里那位掌握箭阵的高手。”林美材介绍。

    “宁不来?是不是对应还有个宁不去?”沙溪清看林美材点头,哭笑不得,“你们魔门中人,怎么都是那么奇怪的名字?”

    “唉,说来燕平生手下的强将其实不多,但邪后也不知是否报复老头子,人没带多少出走,却将四大神兽拐出其三。”林美材继续讲述。

    “……”林阡、沙溪清、海逐浪都惊呆。

    “这么说,不是还应该有朱雀和玄武?”沙溪清咋舌,单一个白虎都那么难对付……不对啊,怎么冥狱里,朱雀玄武没出现救主?

    “后来河东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只能由你去问燕落秋。我就说啊,为何她和我不换气心法那么有缘,本来那就是她母亲的心法,估计没传多少给她,剩下的留给她自己参悟去了。”林美材带着难以理解的语气,“什么母亲,对自己丈夫女儿都这么决绝?说赶出碛口就赶出去,好像还多年不给踏进来一步?非要等她死了以后?唔,我觉得她应该已经去世了。”

    林阡想起燕落秋说“不过可惜,她没做到,做一半自己放弃了”,倒也真是对这个昔日邪后产生了些许好奇。然而,总不至于因为要去听故事就赴约见燕落秋?忽略她对盟军的所有算计和伤害?

    “所以,不去见落秋吗?”沙溪清察言观色,林阡脸色真的很差。

    “盟军不安,我需坐镇抵御金军,此其一也;众将全都力尽,殷香主到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教我如何原谅她的欺骗?此其二也。”林阡正色说,“她以君子一诺千金要挟,那我便索性不做君子吧。”

    “你瞧,这就是那个‘宁不去’。”林美材不太高兴地说,她是完全站在燕落秋那边的,“是不是存心欺骗你,燕落秋不是还没跟你解释吗?即便欺骗过,当时也是舍了命救你,我看她受伤不轻,险些被一箭穿心。”

    “邪后,她对我做过详细的调查,不会不知道我是魔门新主,却瞒着我有关她父亲的存在以及旧主身份,险些害你们以至整个盟军全体覆没,若不是帮我挡箭受伤,我当场便会给她一刀,结果了她,为你们所有人报仇。”林阡说时,林美材都噤声了,她知道林阡向来说一不二。

    那晚灯下,他、溪清和吟儿三个人的猜测,很多都错了,却有一句是对的,那些风雅之士确实是燕落秋的责任感。只不过,她不是作为一个外人,而是作为他们的少主,才被羁绊。她和那些人,本来就是一伙,当然会为他们的未来打算。她确实在碛口生活过不止两年,甚至两年前也未必是被强掳,而根本是主动来篡夺五岳。可惜大家信息缺失,终究和真相擦肩而过——

    “我们都想过原地不动,可惜林阡说过,这池水,永远都不可能再清。”“这个‘我们’,是你和谁?”“我们为的,是吕梁的未来。”这些坚持着中立的“我们”,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她和她父亲燕平生吧!关于金宋之战的立场,他们和谢晓笈的中立了卧薪尝胆打金廷不同,是要中立了卧薪尝胆打黔西。恭喜他们,现在五岳真的易主给了魔门,他们完全拥有了回黔西的跳板。

    经此一战林阡得到了教训。天上不会掉馅饼,你以为捡来的便宜,实际很可能已经预付了代价。

    那时帐外忽然一阵狂风刮过,错觉营帐都要被掀翻,众人才刚站起张望,帘外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少女,眨眼就窜到了十三翼的跟前:“我要见盖世英雄!”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拦。

    那少女一看就是不谙世事,冒冒失失地扑进帐,一把抓起林阡衣袖:“快去见秋儿!”

    “你是谁?”邪后注意到她面庞雪白,娇小可爱,既说“秋儿”,必然是燕落秋的人。

    “再不去,就死了,你不是盖世英雄吗,怎么就这么狠心啊?!”那少女看林阡无论如何拉不动,急得险些哭出来,“秋儿从小到大连病都没病过,更别说受伤吐血快死了。”

    “林阡医术不佳,难救垂死之人。”他听她伤势这么严重,虽也动了恻隐之心,但思及她瞒住他她的身份和立场、以及用逐浪的命引他上当连累盟军,总是不能对她原谅,因此狠心拒绝。

    那少女气急败坏说不出话,一急跳起来要伸手挠他,被林美材一把擒住手腕往回扔:“放肆得很!”她被林美材一瞪,惊了一惊,却即刻挺起胸来,杏目圆睁,理直气壮地把林美材迫退一步:“有误会就要解释,有话就要当面讲!”林美材悻悻地放开手:“同道中人,我和你想的一样。”

    “你且回去转告她,这一箭,算我林阡一个人亏欠她的,或能使我出于道义原谅她对我的欺瞒,从此恩怨两清、永不再见;然而她亏欠盟军之处,不能以这一箭勾销,盟军绝对与她为敌、泾渭分明。林阡只恨在古刹外没有旋渊阵来窥测真心,竟被她算计来和谢清发、完颜永琏三方互耗最终获利,不,就连那旋渊阵,只怕都是骗局。”

    “才不是啊,旋渊阵是真的,是邪后昔年自己摆着玩,只是后来迷在雾里,很多年都不曾再见到……”那少女连连摇头,急忙解释,“还有,秋儿没有算计什么互耗,她根本没想到你会被困在冥狱、还连累你的手下的人败仗。没错,她是很希望由你来打死谢坏人,但却不希望你有丝毫闪失!”她似乎不善言辞,越急说话越磕磕碰碰。谢坏人,却一定是谢清发了。

    “为何偏是要我打谢清发?”林阡冷笑一声,“不希望我有闪失?《镇魔》便是她苦心孤诣要克制我。”

    “《镇魔》只是她从前自创的琴律,你没出现时好像就弹出来了,克你的事我也不懂,也许就是刚好而已……”少女振振有词,“你要将她从谢坏人身边救走、娶她做她唯一的夫君,可不就偏是要你打谢坏人吗?”

    “没有算计三方互耗?现在她不是最后赢家?金军、盟军、五岳,全都被她谋算得那样惨。”海逐浪蹙眉,补充林阡的话,质问。

    “不是那样!若不是为了你的人能安全撤走,她也不会受着重伤还去强打薛焕。宗主明明说了,已经掌控了吕梁地界,我们计划完成大半,慢慢赶走五岳那些愚蠢人类,不急于一时,更犯不着惹那些金军。”少女泪眼汪汪,高声去凶海逐浪,“可秋儿就是不听,说什么五岳的战力必须挖出来和金军撕咬,又说三当家必须今天就清理出局、因为三当家一早就是不抗金的。宗主起先还不懂,后来懂了,骂她,可也拗不过她,谁教别人不认识宗主呢。”

    林阡心中大震,少女表达不清,可他听明白了。这才想起燕落秋那样狠毒可怕地把万演逼走,原来是因为看出万演最仇视抗金联盟最不可能亲近自己?人前那一口一个“我夫君”,都不是谢清发而是指他林阡吗。她急着聚拢出一个听话的五岳居然不是为了辅佐燕平生、而是想要提供给他林阡一个安稳的河东大后方?

    “即便她只承认她谋害了金军和五岳、南山上的事情也都算我误解了她……”林阡只觉心里堵得慌,只觉自己过分、心思太重,屡屡将旁人真心践踏,但缓得一缓,又觉得这只是事后补救,事前未必不是存心,“那么,冥狱?盟军?她确实不曾向我透露过你们宗主的存在,你要如何解释她利用逐浪的命骗我上当困住我,还害得盟军惨败?”

    “谁骗你了,谁引你上当困你了。那个逐什么的,又不是她抓起来,是你着急找她帮忙的!”那少女怒气冲冲,又来凶林阡,“今天不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日子,秋儿原本也不用亲自去冥狱打五行阵,或许就是看你着急她也急,急乱了,才要陪你一起进去救那个逐什么的……但就是因为临时决定,我们谁都没交流,就是太突然了、哪里出了差错,才害秋儿和你误会、决裂。你那样生气,秋儿很伤心,我从未见过她那样伤心。她刚赶走薛焕和万演,转身就倒在地上,醒过来又要等你,你却总是不来,她就喝酒,呜……我赶紧来找你。”少女满脸的心疼,沙溪清原是看她可怜给她递了条帕子过来,她没领情更还差点甩开他手。

    少女这些描述也就冷血无情的林阡听了没反应,林美材已经听得双眼通红,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看燕落秋。

    他那时也不是完全没反应,因为南山上的误解消除,他意识到冥狱里或许也存在误会,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自己的脑力实在是不太够用。

    既然她不曾想过三方互耗、只是碰巧渔翁得利,那么就像这少女说的那样,她也许真的并未利用海逐浪来拆开他和盟军、并未利用他的心急来设计诱引?她不是存心、而是无意害了盟军?在听说她伤心、昏倒、醉酒之后,他也难掩愧疚之意:“你转告她,受伤最好是不要喝酒,好得慢……”

    “哇,这样还不去吗!”少女还要说话,吟儿正好一觉睡醒,一边伸懒腰一边爬坐起来,不知何故那少女对别人都凶巴巴的,一见到还睡眼惺忪头发蓬松的吟儿,突然色变,吓得惨叫一声跑出帐去,就此不见踪影……剩下营帐里这些人面面相觑。

    “什么鬼!一见我就跑?!我有这么可怕?!”吟儿气炸了还以为自己眼花。

    “这情景我以前见过,青龙,也是一见你就跑的。”林美材笑起来,恍然这少女原是白虎。

    “呀……原来是白虎。”沙溪清对传说中的朱雀和玄武就更憧憬了。

    “白虎是老邪后也就是燕落秋母亲的守护,所以必然是燕落秋从小就有的玩伴,显然和燕落秋早就认得。燕落秋一旦在枣林迷路,只要能见到白虎,都能被它带出迷宫,和你之前的见闻是一致的。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那是魔门白虎,反而对你说它是头吕梁山小兽,确实是对你隐瞒了身世和目的,这一点你得去问她。”林美材字字句句都推动他去见燕落秋。

    “等一下,你们说,燕落秋的母亲是魔门的老邪后?”吟儿脸色苍白,看向沙溪清,“所以……”

    “她是……”沙溪清怔了一怔,看向海逐浪。

    “魔门的……”海逐浪也会意,看向林美材。

    “邪后。”林美材没转头,回答正确答案。

    他几人默契地连成了一句话之后,吟儿才明白,难怪她不逼婚,邪后配魔王,她有的是名分!

    “溪清,你随她进入冥狱深处放人,何以那么快就能追上我们?”林阡被他几人一个看一个的滑稽样子逗笑,稍事平复了情绪,罗列出几点疑问。

    “密林阵很短,没几步路,深渊阵最长,你们背个昏迷的海将军,换来换去,邪后又怕高,你俩还斗嘴,必然慢些吧。”沙溪清回答,“冥狱确实是只有一条直路,落秋没有骗我们。”

    “冥狱的狱门只有带玉者能从外开,一定是真话。燕姑娘曾经命悬一线,为了给她送医,阵法间歇停断过,红莲业炎和白虎,都是阵法停的时候进来的。”吟儿回忆时,针对林阡说的其余疑点补充。

    “嗯,还有,打赢谢清发之后,吟儿你提议,说现在去冥狱深处放人,我见燕落秋似乎出乎意料,反问一句‘现在?’我当时不解,现在有些懂了,她当时已经准备带我们出狱,根本没有要放她父亲的准备,所以谈不上处心积虑要害死我们。”林美材说到这话,才更令林阡觉得,他好像想得太多?那个时候,他隐约也记得燕落秋是面向狱外的。

    “适才那白虎说,燕落秋进冥狱是临时决定,他们一时仓促无交流,想来也不假。即使他们曾买通狱中小卒,但在谢清发未死的情况下,没那么容易频繁交流,否则‘真刚’或仆散安德无论如何都能发现一二。想要从狱内开门救逐浪,对于她来说难以实现,我们五个一起去,真的是当时的唯一选择。”林阡说时,大家都不知道他原来想过那么多,“至于她和宁不来说起关于我的事,也许就是在放人的时候……”

    “她没利用我害你们,所以现在只剩下一点了?关于她的身世以及目的,为何要瞒着林兄弟,瞒那么辛苦,那么久,孤男寡女了也不说真话?虽然只剩这一点,但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最根本的一点。”海逐浪问时仍然皱着眉,他和他们几个好像不是同一阵线,话音里有那么一丝不认可。

    “这不正是要去问的!?逐浪,这可是你救命恩人啊。”林美材赶紧说服他,转头撺掇林阡,“赶紧去,再不去她要是真的伤重死了,你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如果真的冰释前嫌,你帮我跟她道歉……虽然,她可能也无所谓我。”沙溪清也以为林阡必去。

    “我不会去。”林阡却一直没同意,“盟军千疮百孔,百废待兴,我必须在,否则金军打来……”

    “金军打来有我们。”吟儿忽然开口,林阡一愣,回看向她,出乎意料。

    “对啊,尽管去!你可以秘密去,金军根本不知道你不在。况且现在他们忐忑着五岳对薛焕复仇,如何敢打我们?你快去快回便是。”林美材赶紧顺水推舟。

    “这些日子你与她相互吸引,看她突然翻脸,你心里受伤是一定有的,当然应该去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苦衷?”吟儿看着林阡,似乎很大度,“我与你都经历了太多的背叛,没有一次见你伤得这样深。”

    “吟儿,我担心……”他脸上写满了拒绝,即便对燕落秋不那么敌视、对盟军不那么忧心了,还是担心,担心吟儿逞强死撑。她这大度决计是装出来的,估计他一走她就要喝醋。

    “林阡,为什么一副担心被她吃了的样子?!”林美材没好气地问。

    “也罢。我与她说清楚,如果真能冰释前嫌,我也同时断了她对我的念想。”林阡被林美材激将,终究作出这去的决定。

    

    仲夏黄河,暖风拂面,可惜却不见旧日满目苍翠,本该有的鸟鸣虫叫也缺了不少,唯有滚滚逝水,奔腾不息。

    亲手把林阡送进黑龙山朦胧的夜色里,吟儿静静转过身,海逐浪在后面默默跟。

    “好想喝醋啊。”她果然说。

    “盟主?”海逐浪一愣,“适才的大度,原来是装的?”

    “那当然。不装大度他怎么去,心早飞去了还顾念我。”她叹了口气,“河东,果然是个狮吼的地方。”

    “这……”海逐浪摸摸后脑勺,“没看出来心早飞去啊。”

    “其实,我一直都不怀疑他对我的坦诚,但是总怕他过于迟钝、明明心动而不自知,屡屡激他,他却还是那样讷讷的,我就更加着急,不想听否定,更不愿听肯定。原来许多事情,女人不戳穿,不是因为傻,而是怕尴尬。”吟儿略带伤感,“那些醋意和不舒服,是我真实的感受,是胆怯,也是不想让给谁。然而如果他真的喜欢她、放不下她,我也便只能去包容,不会阻止她过门的,燕姑娘,那是个很好的女子,配得上他。”

    “盟主是认为,林兄弟对那个燕落秋……动心了?还论及婚嫁了?!”海逐浪愣在那里,他以为他们猜燕落秋是新任邪后只是玩笑逗林阡开心。

    “嗯。”她认真地说,“我总觉得,他和燕姑娘生死关头的表现像极了深爱的人,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早已被她吸引、爱上她了。”

    “不会的,你想多了盟主。”海逐浪笑了起来,“虽然她是我救命恩人,我还是要说一句,她即使真心待林兄弟,却不可辨驳有过私心,不像盟主你对林兄弟那般,好到没话说。而且你说的我都没看见,我只看见打完深渊水阵,林兄弟看到你脱力站不稳的时候,心疼得赶紧背起你走的样子,那时候的他,眼里没第二个人。”

    她一瞬回到土阵那个场景里,林美材给燕落秋口诀,沙溪清一门心思紧张燕落秋,连林阡也在跟燕落秋合作《神游》,昏暗洞窟,沙飞石走,她在那纠结:我凤箫吟一个拥趸都没有?一隅,林美材怀中气息奄奄的海逐浪垂死病中惊坐起,伸出手来颤声说:盟主,我在这……

    吟儿眼泪汪汪,一掌拍在他背上:“还是海将军义气啊!”

    

    将近子时,皎洁月光如水倾泻。

    血雨腥风过后,盟军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诸将心情不免都有好转。又知林阡将与燕落秋冰释前嫌、此行或能争取五岳同盟、联合打击金军,更加对未来有所期待。

    “仇香主,听说你们副帮主藏了坛好酒,在那边林子烤野味,走,跟老祝我去逮他个正着!”祝孟尝这么晚了不睡觉,路上遇到仇伟就拉他跑。

    “为何副帮主心血来潮自己烤野味?是嫌厨子做得不好?”仇伟奇问。

    “那当然不是,据说是他家阑珊医术高超,把殷香主给救活了,虽然还没醒,却也值得高兴。哈哈哈,我也高兴,那么多绝境,我们一个人都没少!”祝孟尝笑。

    “我也是侥幸,差点便被楚风月杀了……”仇伟心有余悸。

    仇、祝二人果然找到越风,与他举酒畅饮,仇伟与越风聊了许久都意犹未尽,浑然不觉时间飞逝,但中途祝孟尝却瞌睡了有四五次,看他好像喝高,仇伟和越风只能扶着他往军营走。

    “我光顾着说话,都没留意祝将军,他怎就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仇伟心惊胆战,“万一金军打来,他可别误事啊。”

    “应该不会误事。五岳之事未了,金人不会打来,何况我头疾发作已越来越少。”越风摇头。

    祝孟尝挪着挪着一觉囫囵睡醒,咦了一声:“这是哪儿?”

    当他意识到这是归途,哎呀了一声:“过意不去啊兄弟,我酒量,怎这么小了……”一边说一边还打了个嗝,那时刚好走到个小坡,仇伟只觉被他拽得死死,像稻草之于溺水者,不由得纳闷道:“怎么了祝将军……”

    “仇香主你搀好我啊,我怕,路滑……”对于祝孟尝的怪异行为,越风早已见怪不怪,仇香主却一脸懵,又听祝孟尝喃喃道,“不知主公和燕美女,谈得怎么样啦……”

第1372章 白首未了愿,蹉跎半生缘

    从朦胧夜色走出,到灯火通明之处,却是远离了盟军的意气风发,而淹没在五岳的哀声叹气。

    “三当家不回来了吗?”“别再称他三当家!万演他勾结薛焕杀死大哥,此刻已然降金、高官厚禄去了!”“他本不该是这样的人,但确实、可能受那薛焕蒙骗……”“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虽然立场从一开始便不同,但万演是除了谢清发之外,五岳唯一一个有骨节、值得林阡留意和欣赏的当家,看到那些曾爱戴追随万演的柳林将士、本就死死伤伤还惨遭打击、惊疑慌乱不安绝望的样子,林阡难免会有所动容。然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燕落秋,那一刻的躯壳是她、灵魂却正是他林阡?是的,哪怕对金军和五岳皆胜之不武,他也宁可是薛焕和万演蒙受此不白之冤。

    “什么兄弟情义!狗屁!十多年的生死患难,抵不过富贵荣华吸引!”依稀是四当家丁志远的声音,饱含着对万演的愤懑和不齿。

    “咱们待大嫂醒了再共商报仇大计!哼,朝廷那帮鼠辈,平反果然是假,当初咱们就该坚持中立、而非权宜归顺!”赵西风含泪振臂高呼。报仇大计?当他大哥的仇叠加在父辈的仇里,被激越的抗金群情裹挟,他又将怎样卧薪尝胆下去?

    “据说,夫人与宋军初步交涉,已经放了那个海逐浪,给宋军一个人情,也算留我们一个余地……”田揽月在他们身后,是那样的不起眼,却又悄然引导着他们决策。当谢清发被薛焕杀死,接下来的一切其实都心照不宣、呼之欲出——

    “唉,夫人应是想继续中立的,我们也愿做她说的磐石。但大哥不在了,若想尽快报仇雪恨,恐怕还是以‘结盟林阡、共同抗金’为上策……”赵西风果然是那种给他一个主心骨他立即能说得理直气壮的人,是的那是他继续卧薪尝胆的最佳方略。

    “大哥他九泉之下,必定也支持我们!”丁志远说完一呼百应。

    “五当家说,他听大家的。”吕奉公仍然垂拱而治。

    此刻,金军一定没有从黑龙山上撤干净,忐忑如他们必定会屏气凝神,关注着谢清发的灵堂内外任何风吹草动;亦会由控弦庄调查薛焕失刀真相,对凶案发生的来龙去脉抽丝剥茧,找出可能指向林阡和燕落秋的蛛丝马迹。

    所以,林阡必须悄无声息地经过所有人,经过时听到田揽月这句,才知道,燕落秋居然比他想得还要缜密,把“海逐浪不是被谢清发抓了吗?怎么出现在宋军军营了?”这一破绽不露痕迹地抹平了,还顺其自然地引导赵西风亲口说出投奔林阡之意,一举两得。

    不错,她燕落秋是想坚持谢清发的初衷中立的,但五岳要给谢清发报仇,推动她不得不找林阡帮忙,她勉为其难、权衡轻重后才答应,这就说明她和林阡没有万演说的那么关系匪浅,继续证明她和谢清发的闺房之乐是被人刻意抹黑,最终指向万演是处心积虑篡位夺权。

    而且她是那样深爱谢清发,打完薛焕就昏倒在地,痛不欲生,期间醒了数次又伤心得晕了过去……

    这样的聪慧、多智、工于心计,林阡怀疑她策谋三方互耗,一点都没有高看她。

    

    折入幽径,人世的喧嚣和凄情隐去,万物的静谧和画意浮起。

    月色下的桃花溪,如蒙一层轻纱,别有一番意境。夜幕墨蓝,桃花粉红,溪水澄碧,交相辉映。

    放目远眺,空山无人,唯有云翳。然而百转千回,行至桃林深处,还是看到那素衣一角。近前两步,换个角度,终得见白色缎带轻垂、乌黑秀发散落。

    能发现她绝非偶然,这林中所有天籁,所有香气,所有颜色,在那一息之间,好像百川入海、齐齐奔向她去了。

    她略带憔悴睡在桃花间饮酒,甫一听到他的声响,回眸一望,便醉得掉了下来。

    存心还是无意?他却不得不救,身前背后云飞风起,桃花一时飘零如雨。

    那女子微醺,落进他怀中时,笑容迷离,睫毛轻颤,揽住他肩,魅惑地说:“小阡,夜半无人你才来。”

    既喜又悲,似嗔似怨,好像还一语双关,他虽阅人无数,还真没见谁伤势严重能这般容色慑人。

    明眸皓齿,身段窈窕,性感而神秘,迷情又危险。

    他却立即将她放下,不解风情冷冷说:“我还有许多事要顾,此番前来,只为与你冰释前嫌。”

    看她险些没站稳,他本能伸手扶住,但又即刻松开她,与她保持着冷月潭那夜的距离:“外面人多口杂、又有人奉命监视,我能理解你的谨慎。但是,哪怕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都不曾向我求助半句真话。若非因为逐浪被擒,你打算瞒骗我多久?骗我是否为了助你父亲杀一个不设防的我?”

    “不是。”她心急上前,立即想实现冷月潭那夜的没有距离,看他无情避让,低眉幽叹一声,“难以启齿,并不是想骗你,而是不愿你走进这个计划。”

    “什么计划?”他脸色微变,就知道,存在一些他掌握不到的事,先前白虎也讲到:宗主说过,我们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

    “去那边坐下,小阡。我给你从头讲起,有关我爹娘的故事。”她终究是那种任何时候都喜欢占据主导的人,在这种本该哀求林阡原谅的时刻,虽然也难过得酩酊大醉,却还是出于习惯地要他听她。

    他却也当主公惯了,从来都是旁人听他:“我已经知道,你父母都是魔门的人。”

    她看他不从,自己却无力,只得背对着他,独自往一隅桃树根去。他望见那树根隐约泛红,忽然想起有人说,因为桃花、桃枝、桃实都是红色,妖魔鬼怪都愿意在桃树上住,而此刻她一袭白衣,半醉半醒,在那万千红色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分花拂柳,风情入骨,亦仙亦妖,难分难辨。

    “走近些吧,我声音小……怕你听不到。”她坐到那树根上,转过脸来看向他,一副天真、诚恳神色,姿态却慵懒极了,实在看不出是真是假,是示弱还是用强。

    “长话短说,我赶时间。”他象征性地向前移了半步,她瞧见了,满足一笑。

    “娘亲原是魔门的邪后,她之所以在和魔神的婚礼上出逃,是因为她不认可魔神的做法。魔神是以暴制暴、以战止战之人,为了创造一个他心中的盛世江山,可以手沾血腥、杀戮无数。可是娘亲喜好和平、风雅,希望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认为仇恨、争斗尽是虚妄。”燕落秋努力清醒,皓腕抵着云鬓,“父亲早年也是这样的人,是老魔王按着仁君来培养,所以娘亲决意同父亲走,不单是感情,还因为志向。”

    林阡点头,不改漠色:“相爱之人确实该有一样的志向。”

    她微微一怔,没有反驳:“黔西实现不了的夙愿,到河东同样可以。他们两个人、我们一家三口,过了多年惬意温馨的日子。可是有一天,娘亲却发现,她的丈夫和女儿无法被她改变,她说,姓燕之人身体里都流着好战、好斗的血。”

    林阡一愣,忆起燕平生在冥狱出现时对自己那般仇恨,也该明白他不是那么心甘情愿避居偏安,早年的仁君,后来竟还是因为篡位的打击而蜕变……却真是没想到,原来燕落秋也同样引起了老邪后的厌憎?

    “这是娘亲说的,我自己不承认,因为我觉得我更像娘亲,我也喜欢和平、安稳,与一群志同道合之人,回归自然,饮酒抚琴,清淡论道,妙哉乐哉,何苦纠缠于俗世纷扰。”燕落秋淡然一笑,“但父亲确实有恨,自逃到河东之后,他表面放下一切,实则却一直想要反攻黔西,夺回原本属于他的魔王之位,长久以来都不得释怀,起先还能对娘亲藏住,后来被娘亲发现,便索性愈演愈烈。”

    林阡继续沉默,是因想到林陌,天下人从表面上看,林陌和燕平生没什么两样。

    “父亲、魔神和娘亲,自幼分别研习魔门的至强武功,‘天地人’‘风虎龙’‘云鬼神’三种,父亲的武功最易有戾气,魔神的武功可能有戾气,娘亲则可以为他们消除戾气。”燕落秋又道。

    林阡一愣,这三种武功他不曾听过,很可能燕平生兄弟二人将毕生心血和天地人、风虎龙合并,浓缩进了最后的万云斗法,而云鬼神,不知是否就是林美材的不换气心法和燕落秋的烛梦弦相加?

    “父亲由于自幼被当做魔王培养,所学武功自然更强,戾气也相应更重,老魔王因为想以仁义治世,很早就给父亲定下了亲事,要娘亲合力修炼、可帮他化解戾气。或许因为如此,爱好和平的娘亲,一方面认可了魔神坐拥魔门,一方面担心仁君经不起打击蜕变、掀起又一番血雨腥风,所以才更加要追随父亲而去吧。”燕落秋如是猜测。

    林阡才意识到,老邪后随燕平生私奔,一则感情,二则志向,三则是以天下为己任,她和燕平生的关系,竟酷似浣尘和渊声……听到这里,林阡对这位邪后肃然起敬。

    “我在旋渊阵里,说起棋妖和棋诸葛的故事,那是小时候娘亲常给我讲的。棋诸葛那样好斗、天下无敌又如何,结果只是棋妖棋盘上的灵气而已,就像父亲争斗一世,最终还不是会沦为刀奴剑奴?”难怪燕落秋当时含泪,是因为她终于见到了暌违已久的母亲的阵法,而林阡,听到这故事之后,想象力实在丰富了些……

    “娘亲一直致力于消除父亲的戾气,从刚发现父亲有异时就在控制。但父亲本性难移,看似频频收敛,有时却又乖张反抗,明知会惹娘亲不高兴,还偏做出些让娘亲十分气愤的事来,屡次挑战娘亲的底线。娘亲她,一再忍让,终究还是放弃了……在我五岁的时候,娘亲将父亲和我赶出了碛口,因为我俩一起做错了事。”燕落秋苦笑,“娘亲是那样决绝的一个人,既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肯更改,父亲不得已而另娶,其实也只是想给我一篱可寄。”林阡虽也好奇到底是什么错事,但因为赶时间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没问,任由她继续讲。

    “我有了家,父亲自己却很少在家,隔三差五回去求娘亲原谅,娘亲的心是软的,据说好几次差点就念了旧情,可又发现父亲在求她的同时还在联络旧臣打黔西,她强行束缚住他们不准他们打,于是也一次次地更加不肯原谅他。唉,我以己度人,总觉得她还是爱父亲的,哪怕被父亲恨着都还爱着他。她是个极端高傲的女子,为了她认定的正义和正确,绝不会向父亲低头让步。”

    “他们虽然活成了怨偶,可我知道,他们彼此感情很深,近十年遥遥相望、相伴、相守……父亲俨然把惹她生气、挖她麾下、被她扳倒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逡巡往复,乐此不疲,如果能这样过一生或许也很好……”燕落秋眼圈泛红,话锋急转直下,“可是没想到飞来一场横祸,她死了。”说到那里,燕落秋频繁捂着心口,似是觉得痛苦,“父亲想杀回黔西,除了自己想抢王位,本也是要带她回去,给她原属于她的位置,谁想她竟会客死异乡?那横祸,打碎了他编织一生的梦。”

    “怎么……死的?”林阡一愣,情绪也被调动。

    “镐王府的余孽,逃难到了吕梁,想着要与这里的风雅之士融合。以娘亲为首的魔门中人,看谢清发嗜血滥杀,不可能屈从、同流合污。”燕落秋说到谢清发,林阡才恍然大悟,真正被谢清发杀死的原不是燕落秋的父亲而是母亲!林阡设身处地,更加懂了:“不仅爱好和平的老邪后不同意融合。本就是被魔神篡位的红莲业炎等人,必然也不喜欢以‘谋逆’论处的镐王府。”

    “可恨那段时间,白虎、宁不来等战将,皆被父亲拐去了别处,红莲和业炎据称在病中,也不知是否被人暗害。娘亲为了保护麾下,孤军奋战不敌,被谢清发等人击败俘虏。”燕落秋悲恸回忆,泫然欲泣,罕见的脸色惨白,“娘亲是魔门的主帅,主帅本就是必死。何况她武功高强、性情刚烈、又是谢清发厌恶的美貌女子,自然结局惨烈……我不知,也不敢知道娘亲是怎样去世,但我了解,父亲原本只有黔西一大恨,后来却平添了河东。”

    “你父亲他,一生执念在魔神,半生筹谋在谢清发。”林阡理清了来龙去脉,也叹天意弄人,镐王府来到河东那年,魔神殿下已仙去,魔神之子开始胡作非为,若然祸害民间到一定程度、传到河东这位邪后的耳中,未必不是燕平生回黔西夺权的契机和名义,可惜燕平生自己先后院起火,不然黔西魔门还有他林阡什么事?

    “谢清发彻底打碎了父亲反攻黔西的梦想,父亲不能接受娘亲的死,也不能接受麾下的散,短短几年,父亲的旧臣但凡不服谢清发之人,都被镇压或屠杀殆尽。而父亲武功确实不及谢清发,数次战他,却都败给他。”燕落秋讲述时,林阡意识到,那个年代的燕平生,“天地人”还没有练到值得谢清发一顾,或是因为先前杂念太多、反而耽误了对武学的钻研。

    “又一个十年转瞬就过去。那十年他过得太苦,勤于练武,小有所成,却难以登峰造极。眼看谢清发武功愈发高强,地盘滚雪壮大,他却只剩下宁不来一个死忠在身边,他没有必胜把握,又不愿依附旁人,便只能想一个迂回的计划来复仇。”燕落秋抬头看向林阡,面色略有缓和,“父亲听闻谢晓笈死后、谢清发变本加厉,抢夺过路财物时,还搜刮各类武功秘籍,父亲因此想到,自损三千方能杀人一万。”

    “什么?”林阡一愣。

    “父亲的‘天地人’,经过十多年的锤炼已是上乘刀法,而谢清发,偏巧用刀。”燕落秋道,“但是我也说过,这刀法越是练得炉火纯青,便越会有戾气深入脏腑,在练习时,需要有娘亲的‘云鬼神’辅助、便似那阴阳调和。”

    “魔神的‘风虎龙’戾气甚少,却也需要同归于寂来补足,决计不能跳过尾招。”林阡点头,心道原来那就是林美材先前鬼扯的什么斗气囤积,阴阳调和,那也是林美材曾经的口头禅。

    “不错,谢清发如果得到这‘天地人’,却没有‘云鬼神’,完全练成绝世刀法之际,也正是他崩坏爆体之时。以他悟性,不仅这一天不会太久,而且还能帮父亲完成对招式的参悟。”燕落秋说罢,林阡才明白,原来都用不着自己引导谢清发跳过尾招,到修炼成功的那天谢清发可以自行崩溃?

    “父亲的计划,原本只有宁不来,并不带上我,但是我自告奋勇也加入。我说,娘亲是父亲的妻子,也是落秋的娘亲,这计划怎能少得了我?宁不来是父亲最听信的人,他也支持我去,他说,谢清发只会盯上有美貌女子的人马,他还说,谢清发抓住父亲必会慢慢折磨、逐步套取,谢清发练成神功最关键的时候,必将是我父亲最危险的时候,必须有人在狱外取信于谢清发、见机行事、随时救局,必要时可对谢清发不择手段,譬如下毒或背后一刀,那个人就是我。小阡,我觉得有些仇恨,确实是可以宽恕,但有些,涉及人性,容忍不得。”

    林阡嗯了一声,他也是这么想。

    “除此之外,我还要帮父亲联络勉强存活的旧臣。那些早年经过镇压被迫屈从、久之有不服情绪流露的,必须保护、靠近、收拢。失踪多年的红莲业炎,隐匿已久的白虎,也需找出。所以这两年我有空便会去枣林寻觅,可惜总是无功而返,每次都只找到白虎一个。雾太重,娘亲的旧居都找不到,更何况红莲业炎?我也只是小时候见过他们,对他们的名字都混淆,虽然每每靠近枕云台便遇到琴音杀我,谢清发树敌太多我不确定是否红莲夫妇,而且,他们是否还活着,我也并不肯定。”

    “这个计划,确实令人意想不到。你对你的美貌,竟有这样的自信。”林阡记得,百灵鸟说谢清发是个对越美貌的女子越厌恶的变态。

    “可能姓燕之人,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到黄河心不死?况且,我向来是自信的。小阡,没有东西是我想要而不得。”她在他沉思时起了身,不知何时乍现他身旁,靠住他又饮了一口酒,翩然若仙,吐气如兰,他一怔,即刻回过神来,看她脸色红润,却明显是喝酒掩盖,欲盖弥彰,对伤势极为不利,所以当即按住她酒:“别喝了。”

    “好,我听你,不喝啦。”她开心地一笑,没有任何犹豫,就一边凝视着他,一边将酒壶向后抛飞,片刻,又安静下来,认真地对他讲,“我说过,从小到大,这美貌都是我最强的武器,男女老少无一不被我折服。哪怕出现过一个蓝玉泽能媲美,她能得到天下第一美女的称号,也不过是因为那几个排榜俗人不敢看我。我必须赌,谢清发于我也不例外,谢清发会败在我的手上……何况,父亲他没有别人可用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亲都敢死,我为何不敢。父亲拗不过我,或许是觉得这些年经常疏于照顾对不起我,他终究同意了我加入计划。”

    “借着你的车队,你父亲作为奴仆成功被俘,但为了不暴露你的身世,掩护好你的目的,曾经与谢清发见过面的他,必须改头换面。”林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是了,小阡,你向来是这样明察秋毫。不过,只有宁不来一人毁了容貌,事前就单枪匹马潜入了五岳的冥狱当小卒;父亲他无需刻意打扮,十年,尘满面,鬓如霜,纵使娘亲都不一定认得出他。”燕落秋露出一丝愀然之色,“在来到碛口之前,我已经名满天下,但却和这里没有任何交集,不过为了天衣无缝,以及杜绝后患,我还是在计划开始前的一年,就让那个叫燕落秋的才女‘身患重病’‘闭门谢客’。”林阡终于懂了,他先前一直觉得可疑,为什么燕落秋被强掳是两年前,而身患重病是三年前,患病比强掳早,而白虎又说她从小到大从没病过……原来,是为了隐藏身份。

    “所以,去年春夏河东大乱,你任由着燕府覆灭,也不仅是为了保护家人、将他们转移保护,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来历。”林阡说,他当时就蹊跷,为什么百灵鸟线索查到那里,竟然好像被人销毁了证据,好一个燕落秋,行事滴水不漏。

    而谢清发,疯魔一世,终究难过美人关。难以想象那样一个兽性、残暴的枭雄,竟也会为了投燕落秋所好而绞尽脑汁。那些风雅之士,是谢清发挽留燕落秋的筹码不假,然则谢清发可曾想过,他们更是燕落秋来的目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杀死谢清发、拯救被他迫害的所有无辜、将此地恢复成母亲在世时的样子,所以,只需聚拢魔人、掌控吕梁地界、驱逐镐王府余孽即可。父亲也是一样,从未想过把五岳收入麾下。”燕落秋解释时,林阡意识到,燕平生可能更侧重杀死谢清发,燕落秋或许更侧重救人和将此地恢复成昔日风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并不想篡五岳,因为五岳的人与他们不容;古刹外燕落秋那句五岳易主,是真心说给他林阡的。

    “我也不曾想过,谢清发因为被武功牵绊,竟将五岳交给我打理,使我对形势的把控更加有利,也令我能够方便地收拢旧臣,甚而至于我预期之外竟已经渗透进了五岳。”燕落秋修眉轻蹙,“然而,谢清发是个多疑之人,会对我与任何男人的交往横加干涉,不过他疑惑的次数越多,我澄清后便越占上风。当然,这也无异于在一根钢丝索走,毕竟他爱而不得终将生恨。”

    “不得不说,你进退有度,把谢清发这样的人都吃得死死。”林阡评价道,“这样的心想事成、一帆风顺,或是你前生修福、今生有运。”

    “不到最后,焉知谁是成王谁败寇?这两年的我,真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不小心暴露来意,必将被谢清发处以极刑。”燕落秋说罢,林阡汗颜,是啊,你如何轻易评判别人看似简单的成功。

    “两年,我一直躲在赵西风后面,不能被谢清发发现我的居心,更不可被任何人发现身世,我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死在被他强掳的混战中了,我必须麻痹自己这是真的,甚至做梦都要骗自己说,父亲早就死了,是谢清发杀死的。”燕落秋眉目间的忧郁不减,平素的明媚之美换作此刻的病弱之态,竟又是一种气韵风姿。

    林阡才知道,柳林的那几个逃兵被自己捉住原来是巧合。“燕落秋父亲死在谢清发手上”,那不是燕落秋故意找人针对他林阡给情报,而是当初随着谢清发一起冲杀的万演他们确实就这么认为,所以,当然更不是对他林阡有的放矢的蒙蔽。

    “谢清发却不是个能被低估之人,他放任我与风雅之士接触,我不敢确定是否对我讨好,但却绝对带着用我去收买人心的目的。在尝到甜头之后,他便抓了一大群风雅之士,关在冥狱里逼我就范,其中有些还不是魔门中人,我与他反复周旋,方才保得他们性命无忧,但随着关押者越来越多,他对我的不耐烦也便日益增长,这便提醒我愈发谨慎、警惕。甚至有些时候,我不得不顺从些,给他一句温柔的话、一个勉强的笑脸也罢。”燕落秋这般说着,林阡难以置信,燕落秋温柔的话和笑脸很难得到吗?

    “我一直告诫自己,忍下去,时机未到,卧薪尝胆。”燕落秋眼角眉梢一瞬尽是笑意,声音也变得至轻至柔,好像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他一怔,脸颊滚烫。卧薪尝胆,好熟悉的四个字,这才是真正的卧薪尝胆吧,赵西风你要不要学着点?

    原来燕落秋是真的要救人,也确实是田揽月那些人拜托她,有些还只是附近的无辜民众,并不完全和她一伙,她倒确实是把他们也当自己人,每一个都救了。冲这一点,他还是把古刹外油然而生的尊敬还给了她。

    突然之间,又想起古刹外燕落秋说,你来了,我觉得时机也到了,林阡心念一动:“我在这计划里,也是一环?”

    “曾经是。”她脸色微变,“去年的河东大乱,我发现谢清发功力猛涨,人也越来越多疑,计划可能赶不上变化,凭我一人之力,即使能够取信于他对他下毒,也不一定能置他于死,白虎她生性怯懦,虽然可以给致命一击,但锦上添花可以、委实难堪正面攻击之大任。父亲也非常担忧,担忧谢清发神功练成,会否不立即爆体而死,反而会在回光返照之前将我们杀尽?为了计划能万无一失,我们需要有比他还强的人联合,万不得已才走同归于尽的下策。开禧二年,离谢清发神功练成越来越近,在最关键时刻,天降金宋之战于河东,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无怪乎我到吕梁的第一日,你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跟踪。”林阡冷道,终还是做过棋子。

    “我知己知彼,一早就知道你是战友、能帮我将谢清发正面斩杀。事成之后,你把五岳的人带走收编,父亲也只是要这个地方而已,你俩可以各取所需……可惜,世上哪有那么两全其美的事?我调查你时,一边得知你为人仁厚、能够合作,一边却知道你竟是魔门的新主,是父亲的最终目标,真是太不巧……”燕落秋一旦不饮酒了,脸上开始失去血色,此刻亦是惨白如纸,令他终究不忍地收起冷淡:“还是去那边坐下吧。”

    “不太走得动……可以背我过去吗?”她眼神闪烁,借势而上。

    “可以扶你。”他不想被蹬鼻子上脸。

    “好。早知你也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她虽被拒绝,还是笑脸相予,“冷月潭见过你,我便对你印象深刻,你和别的男人,真的很不一样。那时小狂侠就说,燕落秋你动了凡心。可我却无法去爱你,因为我知道将来或许会抵触你……在知道你的魔王身份后,我极是矛盾,只能慢慢按照计划,一边与你接触,一边继续掂量你,走一步,算一步。兵符事件是真的向你靠近、对你示好,金宋之战我也一直站在你这边,究其根本,除了谢清发可能降金之外,更是因为我看出完颜永琏想铲平吕梁、而你却想这里能清静。你更合我的心意,相契的人确实得有一样的目标。”

    “……”他没话说,一则她最后一句好像又在占便宜,二则,完颜永琏若不是镐王府余孽的关系,未必真想铲平这里吧。

    “渐渐地,我又劝自己说,不要再庸人自扰。你身份那样多,你若不表态,谁能知道你和魔门的关系?父亲被关在冥狱里,每月只能通过宁不来与我交流一两次,消息更是比任何人都闭塞。只要我告诉你魔门的旧事,你与我父亲正面合作时,尽可能不被父亲旧臣发现身份,我不说你不说,瞒着父亲,父亲根本不可能理解。待你们合作成功了,你趁他尚未知情慢慢感化他,届时作为父亲的救命恩人,你必然有胜算令他放下反攻黔西的执念,自此陪母亲好好地在河东的世外桃源了此余生。”

    林阡一怔,以为她故意帮燕平生害自己,原来燕平生那里她一直也没提过他林阡存在?甚至她原本想着单方面隐瞒的人是燕平生?

    “直到星火湾的火行阵里,我才知你随身带着破铜烂铁,随时能打出‘风虎龙’,父亲印象深刻,化成灰都认得。也罢,无论我们还是谢清发全都是魔门武功,你当然是用魔神的‘风虎龙’最能克制,根本无法避免。你的身份根本瞒不住,于是也就不会遂我心愿,不太可能有那个合作感化的时间了。以父亲性子,必将直接对你出杀招,你就算不介意他是谁也不得不打,如此,必定两败俱伤。”她回忆时,难掩当时纠结,“唉,教我如何是好?”

    “星火湾之战以后,我就知道,一切不能按原定的计划走,既然你们只要相遇就注定争锋,那索性就不让你们相遇、不走正面合作之路了。我不想和你合作却又决裂,那感觉就和我爹娘私奔又仳离没什么两样。我想,你和我父亲或能‘间接合作’,你杀谢清发收服五岳的人,而我不给父亲出面的机会、代他在战后秘密带走谢清发的人头和魔门的旧臣,一同隐居在雾中的世外桃源里,将来的事情将来再打算……这被我更改的计划,父亲注定不知情,而那时的我心想,告诉你与不告诉你都是一样,所以你便也无需知道。”

    林阡听到这句秘密带走,认为她终究存着私心:“你选择不告诉他是正确的,然而你明知我不会介意、告诉我与不告诉我其实一样,既是一样,那还不如告诉我。你决定瞒着我,便不是绝对互信。”

    她一愕,微笑:“小阡,你是否觉得与我一见如故,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不过,星火湾之战的我们,才刚见几次面而已啊。我那样把命赌上的人,虽承认被你吸引,却不至于推心置腹。何况那一战里,我还误解你暗箭伤人虚有其名。我自认为还没到该告诉你的时候……”

    他一愣,这才想起那个时间点,他们还是泾渭分明的敌人……为什么又把自己搭进去了?好吧,林阡,你还是别说话的好。

    “唉,我对你原本只是合作、只是各取所需的战友关系,想着允许我辜负你、只要不跟你撕破脸便好……”燕落秋神色一黯,“可是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

    “虽与你在枣林不到一天的相处,我却完全懂了你是怎样的人,或许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你对一个来意不明的女子、一个不肯听话的麾下,都能三番四次不惜性命地救,你对预知不到的危险面不改色、对莫名其妙的规定入乡随俗、对奇形怪状的敌人以礼相待……你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又不失仁慈,根本不该被区区一个河东困住。”她述说着枣林历险,噙泪半苦半甜,“我不忍见父亲对魔门的苦心经营一朝破灭,更不忍见你对天下的苦心经营一朝破灭,走到枕云台时我就在想,正面合作行不通,间接合作我不要,我不要秘密带走那些人以后和你见不到……那便不如不合作好了,不需要合作着同时实现,你和父亲的夙愿完全可以分个先后,先后实现,两全其美,不试、焉知?”

    “怎样的先后实现?”他蹙眉,她说这句话时不像虚情假意。

    “先实现你的,后实现他的。因为我太了解你,你若是对我父亲的事知情,一定会主动承担多一份责任,筹谋战事之时,必将兼顾所有的魔门中人,要帮他们获得新生。可是金军在侧,五岳至关重要,你对谢清发的任何决定,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你统一河东之前,父亲的那些旧事,决计不能给你添乱。”燕落秋坚定地说,“我不想在金宋之战的过程里开启这个计划,不如等你打退金军、击垮五岳,再告诉你,求助你救父亲不迟。本来父亲就是死的,就让他死着好了。”燕落秋说话时不慎流露了她在日常生活中对她父亲也是占上风的,林阡听着这言辞的不敬不禁又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她一直不对林阡说,孤男寡女也不说,前期是对林阡还不熟悉,后来正是因为爱上他,不想给他的金宋之战节外生枝,故而不要他加入这计划,或者说,推迟这计划?

    燕落秋和燕平生一个月一到两次的见面,最近的一次,交谈如下——

    “转告父亲,大约再等一个月,我会放他。”

    “宗主怕是等不到一个月,谢清发的神功,怕是十天内就会练成。”

    “……那就告诉他,九日后的晚上子时,如果谢清发没死、我没有拿到那块玉,便会让红莲业炎和白虎合攻谢清发。”

    “小姐,您找到了红莲业炎?!”

    “是一个最好的人找到的。”

    ……

    “由于谢清发的神功即将练成,父亲怕是撑不到你打赢金军了,计划看来还需再变。但那几日我被感情冲昏了头,不想再多件事情扰你,虽然我希望谢清发是你杀死的,但是若你对五岳动手,必会为渊驱鱼,完颜永琏那般厉害,你的盟军岂非被我连累?因此我决定了,这个会给你添乱的父亲,九日以后,我自己救、自己感化,甚至自己先行送走。”燕落秋笑,“之所以急中生智想起调动红莲业炎,是因为我在那时已经被谢清发打消怀疑、完全可以下毒害他,有他俩联手击杀、白虎锦上添花,不信杀不死谢清发,届时还可以想个策略嫁祸金军为你解忧。我在那时还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个计划已经彻底与你无关。当然,红莲业炎,终究是你帮我找到的,我找到他们时很高兴,难料他们被你一刀吓跑,还好墨香居被你打得塌陷,他们无家可归,终与白虎相遇。”

    “也就是说,九日后,是你们原定的日子。”他看着她真心诚意的目光,难免为了先前的猜疑感到抱歉,“你心思如此缜密,这计划因为意外而数次转折,易地而处,我自问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要真易地而处就好了,我也想看见你,为了我愿意把心都掏出来的样子……”她看出他有原谅的意思,唇角微翘,一双眼似笑非笑,脉脉含情,“可惜纵使五行阵都说了,你是金,克着木啊。”

第1373章 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林阡听罢燕落秋的一系列计划,着实感触良多。燕落秋也好,燕平生也罢,其实都是力求稳妥、完美之人,他们却偏偏剑走偏锋、要美貌无双的燕落秋去取信谢清发,实在也是因为无人可用、无路可走。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潦倒处境,宁不来竟还不离不弃,实在也是凭一颗炽热的赤子之心吧。

    一时为了宁不来感动,竟忘记听燕落秋在讲什么……

    “原本我觉得金宋双方不会那么快就决战,至少也要一个月,自然不想你被父亲的计划影响决策。但是父亲生死攸关,非逼着我九日之内杀了谢清发。我倒是想过,杀他之后会否反过来影响金宋之战?”燕落秋坦然说着心路,“若是成功杀了他、如何去嫁祸金军有利于你,我也要仔细考虑,包括这九日要不要索性就告诉你,并不算扰你?可惜,换做以往我很快就能有的决策,那几日我真是初陷情网、为情所困、完全糊涂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用红莲业炎和白虎的临时阵容打谢清发,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林阡缓得一缓,才回过神来,努力拼凑起燕落秋刚说的这句话,由于自觉对她不敬,脸上不禁又是一热。

    她看见他脸红真是喜欢,笑着继续撩拨他:“小阡,真是报应啊,旁人怎么为我神魂颠倒,我就怎么对你魂牵梦绕。”

    “……”他因为走神而思绪滞后,本来还在蹊跷,她燕落秋的人生里,居然也有为情所困四个字?好不容易追上她语速,听到魂牵梦绕又四个字,更加语塞。

    “唉,待到思路清晰了一些,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考虑了。我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巧,海将军竟被谢清发关押,而且居然也在冥狱……”燕落秋才不给他发话拒绝的机会,继续讲,“因为我事先不知道谢清发会和岳离私通款曲,算不准他会对海将军如何安置,你对我说起‘冥狱’,我才意识到,父亲的计划可能会因为意外突然开始,实在猝不及防,险些令我手足无措。”

    “岳离乔装打扮又压低声音,你怎能认得出来?”林阡问,凭她的内力,听不到谢清发和岳离的完整交谈。

    “猜的。可厉害吗?我只听到‘宠辱不惊’‘致命伤’‘放火’‘南山’只言片语。”燕落秋嘴角含笑,一双美目澄澈,“你再告诉我‘海逐浪’,我就猜到谢清发想做什么。他想害你,我不饶他,刚巧他还活着,那便物尽其用。”

    “……厉害。”林阡看她半晌不继续说,想起她开头有句问话,好像一直在翘首以盼,赶紧回答。

    “古刹外面,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除了父亲还活着。虽然关于真相我不想扰你,内心却恨不得告诉你要你帮我,可是不知何故,还是脱口而出父亲已死。或许这些年来骗人骗得多了,连自己都迷惑,张口闭口都是他死了……那时你要求绝对互信,我不能多说一句,否则不能被你允许进冥狱。我这烛梦弦有气息硬伤,可是总比那沈宣如强。那时我在心中盘算过红莲业炎和白虎的战力,希冀能为你增添胜算,可是,太仓促了,我虽留下记号,它们来得也慢得多。”

    “原来如此。”林阡点头,相信了她的解释,可惜的是,本来她给他找好打谢清发的帮手,在他打完谢清发后总算赶到刚好打了他。对于燕落秋来说,计划突然开启,没有时间筹谋,但她既然要红莲业炎白虎露脸,潜意识里应该已经想告诉林阡真相,也就是准备和他商议杀谢清发之后会否反过来影响金宋之战。

    “我一时紧张,思绪过多,你便看出我的急迫,我哪是因为要救父亲急,我只是急着要陪你一起打五行阵。”燕落秋叹道,“我又想,即便身在冥狱,也还是可以暂时避开你和父亲见面的。毕竟你将你和谢清发的交锋计算在了水阵或土阵,并不用去冥狱的最深处,谢清发若败死,父亲便无危险,战后释放不迟。然而我急中出错,忘记你是个仁慈的人,你打赢谢清发后,立即就要我去放人,而且因为谢清发还没死透,你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去。”

    “是吟儿仁慈,当然,她所说的,就能代表我。”林阡说起吟儿,燕落秋神色一凝:“是。我与她虽一面之缘,却也懂你为何惧内。”

    沉默许久,她才又说话,面色却显得更苍白:“小狂侠与我一起去,我无法与父亲交流半句。我原想把他们都拦在后面,故意放慢了脚步,万料不到,父亲对破铜烂铁的感觉那般强烈……隔了两个阵法他都能感觉到那神器,更还直接追去深渊开启水阵要将你歼灭。封锁了多年的战力,一朝之内全都爆发,他把对魔神和对谢清发的仇恨都给了你。我本是刻意殿后,追上时已没办法制止,宁不来的那一箭直冲着你,我既想解释又想把箭打开,可是却连弹烛梦弦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便只能奋不顾身冲上前,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用她的身体给他挡下了足以致命的一击……

    林阡再如何铁石心肠,又怎能不为所动?叹了一声,难掩愧疚:“你舍命救我,我此生欠你。”

    “不必欠我,没有舍命,当时我有把握,只是自信过了头。”她虽虚弱,笑靥如花,“我自信立即就可以与你解释,却高估了自己、居然才挡箭就晕死过去。毕竟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伤,那痛楚真的让我睁不开眼,后来我昏睡了多久,你们便激战了多久,唉……”这娇艳桃花,却随着她的体力耗竭,渐渐变得枯萎,语句也开始凌乱,渐渐断断续续,“小阡,我后悔我一直尽可能避免,最后还是没能逃得了,甚至还促成了你们的对决。那些误会,因为各种不巧,堆在一起,我自己也觉得、糟糕极了……”

    他察觉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到这一刻气血败坏再撑不住,虽是坐着,摇摇欲倒,他急忙上前将她扶稳,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全身僵冷,一惊:“我全信了,用不着再说!”

    “你知道吗,我最高兴的事,便是被你说相信,最难过的事,就是被你放开手……”她内外兼伤还酗酒,撑到此时才吐血已是运气好,命悬一线,奄奄一息,却还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幽怨、愁郁、两行清泪,“我,我是真的难过啊,我在那被你信任的最好时候,都没有得到过你的心……”平素明媚阳光,原也藏着这般苦涩。

    性命之忧他也无法避嫌,即刻抱起她给她过气,同时检查她伤口有未迸裂,借着月光他看得清清楚楚,轻纱下她原本美丽的胸口,有道深刻的再难消除的贯穿伤。

    那时她略有好转,凝视着他的同时,含泪笑了起来:“果然君子,目光凛然,可我又恨你这般无情……”将他手紧紧按在她心口,不准他移开:“别移开!你听着,这颗心,只装你,为你跳,这伤口,我很喜欢,提醒我曾为你作战,这个名叫燕落秋的女子,还能活几日,便再爱你几日……”

    这话实在太感人,这攻势实在太猛烈,他想起营帐里他喝的那一碗醋,虽然微甜可是太酸,再不抵御更待何时?

    “可是,我早已为吟儿破例、不再娶别的女子,因为这芸芸众生,她与我最似,最天生一对,无需再试其他人,此生足矣。”他见她不再垂危,因此狠心拒绝,却忘记她才刚好转,又将她打击得晕死过去。

    该拒绝时口拙,不该开口时硬扛,自作孽,不可活。

    他又给她运气支撑了片刻,才将她从生死线上再次拉回。

    “唉。”燕落秋勉强起身,轻叹一声,似乎被他说服,“小阡,我送你出去。”

    他原想说他认得路不用送,但是又不敢再对她残忍,只得跟随她经过这静静缤纷的桃林,百步以外,忽见道旁有一片云翳掩石,像极了桃源村那块把路对折的镜,透过漫天弥散的雾气,错觉被蒙了一半的对面就是黔灵峰。

    

    这桃花溪他不是第一次来,碛口也有太多魔门相关的提示,那么清楚,都被错过。

    教他忽然彻悟,世间的很多事,看似当时能避免,总是过后才恍然。

    就像邪后从来不提魔神的痛,万演一直没说谢清发的苦,如果早知道提到、说出能迎刃而解,谁会沉默?

    而她燕落秋,瞒了他许久燕平生的存在,虽然伤了他也害了盟军,但出发点却丝毫没有对不起他们。

    既然现在已经确定燕落秋并未设计三方互耗,那河东的战事其实是两组联军的明争暗斗,分别是金军与万演、盟军与燕落秋,先前一直平分秋色、双方胜负难决,后来万演出其不意、金军占据主动,继而燕落秋半道杀出、盟军捉襟见肘,最终却以燕落秋逼退万演、使盟军对金军翻身而告终。

    他适才只是出于道义原谅了她,忽然发觉自己才是那罪魁祸首、她对自己不仅没伤害甚至有帮助……加上适才拒绝她他怕她此刻难堪,便向她致歉来完成此行:“我先前,误会了你,给了你许多过分的指责,将你害得不安、痛苦、伤心,实在抱歉得很,盼你今后能够……”

    “不必抱歉。我做过的事,我都认,没做过的,不需要不安。”她回眸一笑,恢复了素日的千娇百媚,“小阡,误会越多,指责越过分,不就越代表你看中我?我虽痛苦伤心,但只要冰释前嫌,我便否极泰来,变得痛快高兴。你呢,冰释前嫌的此刻,是不是觉得有我比没我好?带上我远胜过离开我?”

    他愣得差点连步都走不动,这,这什么意思?他不是拒绝了她吗,她不是被他说服了吗?原来没有吗?!

    “真是个榆木脑子。”她笑起来,趁他驻足发愣,手指滑到他的后脑,恣意拨弄他的头发,“傻小子,莫再麻痹自己,赶紧开窍了吧。我难过的是,在那被你信任的最高兴时候我都没有得到过你的心,可我高兴的是,偏是在被你放开手的最难过时候我得到了……”

    他不知道她这段绕口的句子吟儿能不能说,但是她微微踮脚就能够到的他的头,吟儿一定够不到。

    因为完全没有防御,这又一次攻击突如其来、排山倒海,他险些被打懵,很快更发现了四周有异:“这……这不是出去的路?”

    “不着急出去,我在给你看着局势。金军若敢打盟军,五岳便会倾巢而出。”她完全不在乎他的“赶时间”,因为她是胜过棋诸葛的棋妖。

    “胡闹。”他怒从中来,实在没想到,才相信了她没骗自己,居然就被她骗过,双眉一轩,冷冷道,“我该走了。”

    “小阡,你可知,碛口的碛,还有另一个意思?”燕落秋微微一笑,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九曲黄河奔腾到此,与此地湫水河相遇、相撞,水急浪高,跌宕成天堑。但‘碛’之上,水流平缓,水面很宽,经行者可停泊而无性命之忧。”

    林阡一怔,听出这和她的志向有关。南山上她对金军义正言辞,“我听我夫君的,他应是希望我继续中立,做个被他庇佑的风雅之士。”她的立场并不是中立了卧薪尝胆打黔西,而是完完全全的中立、安宁,她和她父亲不一样。

    “我想实现娘亲的夙愿,将碛口恢复成旧日风雅之地,和你原是殊途同归的。”燕落秋带着一丝愁绪,“可是,父亲和你我、和娘亲都不一样。”

    “等等,这句话,别这么说。”林阡那样的心思深重,自然听出又被她占了便宜。

    “小阡,我要带你一起去娘亲的旧居,在那里感化父亲,令他消除对你的仇恨。我会尽可能地说服他,放下执念,领着风雅之士隐居此地,不打扰你抗金北伐的大事业。”燕落秋笑说之际,竟然带着些不容辩驳的霸气,教他看见了几分昔日林美材的影子,“但是在见他之前,你首先要完成我一个心愿。你可是在冷月潭与我当着月色立过誓的,无论我想到什么心愿,你都要不遗余力帮我实现。”

    “什么?”他一怔,只觉被下了套,“你的心愿,在冥狱不是已经用完?”姑娘,你记性这么不好?我之所以赴约,不就是被你要挟、实现你这个心愿的?

    “没有用完,你记错了。”她狡黠一笑,眉眼盈盈,“那誓言是这么说的:改日,待我想到一个心愿,你需不遗余力帮我实现。冥狱是昨天的,子时已过,便是‘改日’,我想到了,你来实现。”

    他终于知道原来真被下了套,这妖女原来狮子大开口,一天要一个心愿啊……他已经被折腾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久矣,才鼓足勇气问:“什么心愿?”

    “稍等,我身上这件衣裳,不合适。”说话间刚好走到桃林尽头,她从溪边一块石头后面,好像早有准备似地亮出一件锦缎华服。他心念一动,顿生不祥预感:“谢清发才死,你便穿红色?莫被人发现。”

    当然不祥预感。那位堪称算无遗策的完颜永琏,即使不知道上一战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必然对南山上独当一面的燕落秋引起重视,她和林阡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虽曾被谢清发彻底否决,到底也是无空穴不来风的,如果奸情坐实,符合完颜永琏的期望。可以说,林、燕二人在战后的行踪早就被人盯紧,那些本就在追查薛焕失刀真相的控弦庄金军,巴不得他俩露出合作杀夫的蛛丝马迹,从而帮金军不费吹灰之力解局。所以林阡确实不该离开盟军前来相见,一则为了坐镇防御,二则以免全盘推翻——

    虽然林阡并不赞同刻意去害薛焕蒙冤、万演失路,但燕落秋既已在南山上借岳离之手、将薛焕杀死谢清发的棋局全部摆完,他当时在场只能沉默后来回去也必须陪着下。当时沉默,是他不可能引火去烧盟军,只能任由真凶岳离逍遥法外,后来陪着下,是因为燕落秋和万演互相指控时,他和盟军本来无关却被拖下水,和燕落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燕落秋演出了一副深爱谢清发的样子,既说了谎就非得用更大的谎去掩盖,那么她和他林阡还是别再见吧。

    林阡却出于种种目的,最终决定赴约,如此,行踪自然是绝密的,除了几个重要将领,绝大部分盟军都以为他还在帅帐里,这也是他急着回去的原因之一;他在乔装路过谢清发灵堂之时,也尽可能留意着不被人跟踪。当然,他事先也准备好了万一被发现的理由,正是为盟军和五岳的将来到此交涉,因此他的任何行为都不得越雷池半步。适才发生的一切都能用性命攸关解释,但燕落秋又怎可在谢清发尸骨未寒之际穿红?

    “发现不了,除你之外,人进人死,鬼进鬼亡。”燕落秋悠悠地答。桃花溪并不像枕云台那般与世隔绝,燕落秋应该是在林外设了伏兵,纵然是林阡,来时都没闻得见半点杀气,可见红莲业炎和白虎在暗处,是怎样杀人于无形。聪颖、缜密如她,根本不需要他提醒,一早就也甩开了控弦庄那些零星细作针对她的盯紧,给他林阡创造了一个绝对隐秘、毫无后患的环境。

    “可这衣衫……”他的另一个不祥预感,是因为这衣衫好像是……嫁衣?!说话之前,她已经将身上素衣褪去,换上了红裳红裙。

    “给假夫君戴孝完了,正是嫁给真夫君的时候。”这张脸,灿若朝霞,娇艳欲滴,与那桃花相映红。

    这身姿,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这笑靥,如花缱绻,胜似春光。

    这嫁衣,很漂亮,很熟悉,想来是老邪后当年穿着嫁给燕平生的。

    但嫁衣,老邪后应该还有另一件,那嫁衣,有个人也很想穿,却因为要赎他林阡的罪,最终也没有穿上。

    “倾城姑娘,请恕林阡做不到。”方才他拒绝燕落秋时,只是想起那碗醋,此刻拒绝燕落秋时,却是因为那个罚他喝醋的那个人。

    燕落秋一愣,敛起笑容,不知他为何忽然噙泪,却是真的悲他所悲,脸上尽是关切之色:“怎么了?你不喜欢强迫,那就算了……”

    “你是很好看,而且会让我没话说,但是我看见你时,总是会想起吟儿。”林阡发自肺腑,真情流露,“嫁给我需要付出代价,七年前她便死过一次,可是七年来仍然时刻与我并肩,这些年来,没人活成像她那样,战斗里既是我的矛又是我的盾,生活中又从来都是我的矛盾。”

    燕落秋听得眼圈一红,待他说完,强颜一笑:“嫁给你谁又怕那代价?不过吟儿她,有让你破例的资格,我也确实有一点比不上她。只有一点罢了。”

    “……什么?”他觉得燕落秋应该是认输了?但是因为有前一次的判断失误,他不太敢确定。

    “是的我比不上吟儿,比不上她,只是比不上她早了七年,陪你征战了太多地方。但七年后的现在,河东此地,我也是你的女人,也会给你攻守兼备。你等着看好了。”这就是当年林美材为他打南宋官军的语气,如今燕落秋信誓旦旦要给他打金国官军。不同的是,林美材不姓燕,老邪后说的不错,姓燕之人,骨子里都流着好战、好斗的血。

    “很想了解她们,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的感觉是怎样,最后却会不会轻而易举就放弃?”燕落秋似乎回答了她自己之前问的这句话,那就是,我不会放弃,走着瞧。

    林阡赴约时,带着些许目的,其中之一是与她冰释前嫌,之二便是断了她的念想。他认为,感情不能不了了之,若不来赴约反而更让吟儿多想,也会更让燕落秋抱有希望。

    但现在燕落秋的意思却是,不来也断不了,来了你还是断不了,林阡啊林阡,你真被不讲理的妖女缠上了。

    “我信,我信你会攻守兼备,但是,可否不作为我的女人,而是作为我的盟友,或麾下?因为,光阴,终究是不可逆转。”他还想作最后一次说服,于是给了一句没人能辩驳的话。

    “差七年,我努力。”她这句回答,虽然还很诚恳,霸气却少了许多。

    果然没有正面辩驳,是因为这世间谁能逆转光阴?

    暗处却倏然闪出一道剑气,电光火石帮她反驳了这句。

    逆光碎世,九天剑,岳离!

    这三字碎片般从林阡脑海穿过,虽然他没想到岳离会来,但他顷刻意识到岳离会来不是偶然,岳离不清楚燕落秋听到他多少秘密,却正因如此才更加要燕落秋闭嘴!

    燕落秋,是为了他林阡,才不惜惹火烧身,在南山与岳离正面对决,那时林阡对她极尽猜疑,竟忘记为她计算事后风险。而此刻,亏得他正巧在这里,方能够在岳离偷袭的一刹,还可推开燕落秋来接这一剑,为她排宕开这天降灾劫。然而,那把号称可以令时光逆转的反控之剑,真是才交锋就把他饮恨刀逼回鞘中去了,一刹而已,双手全被震得虎口发麻。

    如果岳离有平素七成功力,那他林阡恐怕仅五成左右,何况他向来就与岳离差了一级。别说胜负,生死都很难猜。

    太可惜,燕落秋能甩开和封锁无数的等闲之辈,却拦不住岳离这样的绝顶高手。他贵为天尊却猥自枉屈当细作,比控弦庄还执着还无孔不入,不是像他表面那样要帮薛焕翻案,而是因他一门心思要将燕落秋灭口。

    “宠辱不惊的岳天尊,到底是怎样的把柄被人抓住,才一次次身先士卒。”林阡之所以出口便讽,一则岳离真的不像过去那样值得他尊崇了,二则,他必须把被岳离灭口的指标从燕落秋那里先抢过来自己用,三则,只有激得岳离因私废公、公报私仇,才能阻止可能就在附近的其他控弦庄金军往这里聚集,抓住这洗白薛焕、反咬林阡的大好机会。

    岳离听到林阡说这话,面色微变,再看见燕落秋一身嫁衣,露出了会心的耻笑:“果然奸夫**。”

    “哪来的奸夫**,分明是英雄美人。没对着皇天后土立过誓,我根本不算嫁给谢清发,至今仍然是待字闺中;小阡对我也向来发乎情止乎礼,恪守着君子之道。”燕落秋轻笑,一边给林阡挽回面子,一边还在占林阡便宜。

    “夜半无人,孤男寡女,花前月下,偷摸鬼祟。林阡,不妨告诉我,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这是怎样的君子之道?”岳离冷笑一声。

    “你先走。”不经意间,林阡手中已粘稠,知道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只能让燕落秋先离开这凶险之地。

    “这便是天尊不解风情了,唯有此时、此地,方可远离俗世纷扰,令我与小阡能诚心诚意地对着皇天后土立誓,其后再堂堂正正从君子之道到周公之礼。”燕落秋只是伸袖理了理鬓发,便是风情万种,再低头整了整衣衫,亦是风致嫣然,“好了,不废话了,要立誓了——皇天后土在上,妾身燕落秋,贵阳人氏,自今日起嫁予林阡,倾心待他,永不背弃,祸福相依,生死与共,如有反悔,天诛地灭。”

    林阡听懂了,燕落秋这是不肯先走,而是看出了凶险空前,想要以烛梦弦与他并肩作战,原因是……差七年,她努力。

    岳离根本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话,就算心里没鬼,他都能被惊得咋舌:“大开眼界,谢清发他死得不冤。”

    “谢清发背后的致命伤,既不是我、也不是小阡,握着你的手去下的刀。”燕落秋口不饶人。

    “所以,掉包的你,帮凶的他,就赖得掉?”岳离冷笑。

    “刀折,我杀人嫁祸,剑断,你顶风作案。”林阡提醒岳离,下一刻黑龙山会发生什么,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月色下桃树前,他们三个杀人凶手打了个照面。

第1374章 桃溪明月夜,饮恨断九天

    许久未曾见过岳离的大幻之剑,若不是再度身临其场,又怎知吟儿关于她剑法已藐视岳离的放话,居然真的是连篇大话。

    不愧天尊岳离,武功已到常人所见的化境,竟还在不停不断地攀升进取,这终究也是因为他身后追逐者中,有个名叫独孤清绝的天纵奇才,从撼动到平级到险胜再到反超,只四战就代林阡向他施压。

    遇强则强又岂是年轻人才有的特性?于是只一剑驱遣,便教林阡察觉到,吟儿已然没有了灵气优势,再一剑回荡,岳离剑境中略欠的动态感正在补足,第三剑攻杀,气势空前威压,直接奴役了包括燕落秋在内的万物。

    绝顶中的绝顶,速度难出其右,永远在第一时间主宰战局,剑才沾衣便教你都信你会被他斩除,力才击出便教你觉得他已在祭你,先声夺人至此。岳离手中几十年前就冠绝天下的九天剑,揽日月,引天地,汇阴阳,时时刻刻都能正反同在、真幻共存,宣告着你的相信你的觉得不是误信和错觉,是意料之中、理所应当,是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剑势直涌而来,林阡持刀急挡,只觉这一息之间岳离打出多少招式根本看不清,但可以从自己身上先后发出多少声震响、穿过多少道剑气和血雾来判断,他身旁的燕落秋并非不想履行生死与共的诺言,而是那一瞬她被冻结完全不知情……

    直到那被冻的时间全都瓦解成碎片,第一波角逐以林阡完败而告终,逆光碎世,岂是虚妄?岳离冷笑一声:“不知世人见到盟王(和谐)林阡与谢氏妖妇私通被杀,会是怎样一副心情?”

    燕落秋惊见林阡受伤,忘乎所以冲上前来,岳离眼神一变当即一剑朝她狠劈。所幸他受这私欲所害,放低了对林阡戒备,因而被林阡出其不意。林阡左刀堪堪将他截断,右刀侧面以风力排宕开燕落秋,吃力一笑:“林阡刀法慢热,岳天尊久等了。”

    岳、燕之间距离,顷刻就被饮恨刀拉开十多步,岳离原本不该低估了林阡,正面交锋一年有余,他林阡何时才受伤就认输?他这一刀和这句话也绝非逞能,格挡时速度力量都恰到好处,即便岳离没低估应当也能制衡,证明了饮恨刀进入状态虽慢些,到底也只差了一回合。第二回较量稍纵即逝,岳离后退一步,剑锋微移,目光因他凝聚:“确是我小觑了你,比在山(和谐)东强得多。”

    自然强得多,他林阡面前有太多可追逐者,身边亦有无数良师益友。其实在吟儿得到韩丹的反风花雪月以后,他也觉得吟儿剑法提升得诡异,怕她走火入魔,翻遍古籍,苦思冥想,早于吟儿便参出“万物可以向其对立面自然转化”的道理,方才懂得与她风格相似的岳离、为何能将两种对立特色集于一剑,既灿烂如日,又迷离如月……这在岳离的名中亦见端倪:岳中天,岳离,月上中天即离。

    当然,也是到这河东之战,才发现岳离他刚正光辉的人性背后,居然还有着邪恶阴暗的另一面……

    然而,这回却是“知其所以然,却不知其然”了。林阡没有独孤清绝那般高强的辨虚之道,因此这第三回攻防险象环生,他只能在激烈来去的刀光剑影里,勉强看出岳离的大致路数,比独孤能够解构的剑招要少得多,更因为见招拆招耗极心力,连岳离的话都一个字也回应不了。

    好在,这两年饮恨刀意境的发掘和巩固,带来了他自身内力的屡次跃升,故而林阡只消正常发挥,便获得了正面顽抗岳离的资格,六回合后也可保持不败,甚至有时还能将主动权抢夺一二。只是,林阡苦于被岳离先发制人,早先的剑伤越打就越疼,血染战衣越撑越觉凉彻,如此,随着时间推移他劣势越来越明显。

    疲惫时,麻木时,终听得一曲《驱邪》,为他扫清了大半痛楚。那女子没有再上前半步,而是平心静气就地抚起烛梦弦,琴声高亢,正气凛然。她全神贯注弹奏,任凭林间狂风吹起她缎带与裙摆,竟好像正在将坚定的心志传递给林阡?是的,只要弹起琴来,她比他对刀还沉浸。

    他听着这段驱除邪祟的乐曲,身心慢慢得以沉静,那些因为伤痛而自然产生的杂念,渐渐随着流逝的旋律去远,最终,脑海里只剩下“如何打九天剑”的经验:如果说其它对立特色的矛盾统一是岳离九天剑的本质,那么虚实的矛盾统一构成了其“同化”和“反控”的绝杀,而林阡早在山(和谐)东之战的最后一场,便借助万物不定之意象,造就出乌有之力,以一刀“万寓于零”骗过了岳离……

    可惜,老辣如岳离,速力比山(和谐)东之战皆有提升,加之剑剑连环夺命,压制得林阡虽然想到了万寓于零却根本施展不出,克服万难坚持到底付出了五六处伤的代价,才好不容易将这一刀挥斥完美——

    万寓于零。与剑境相撞时,刀不是刀,而是空无,如魂灵般缥缈虚轻;待冲破了岳离防线后,刀才是刀,包罗万象,俱是杀伤。

    然而,看似得手的千钧一发,岳离竟不曾被骗,而是于那间不容发之际,捕捉到了林阡伪装成零的所有气力,瞬即抓紧,一拥而上,刀剑杀气直朝林阡倒灌。

    竟不曾被骗?这个“竟”,林阡真不该形容给岳离。当初在山(和谐)东是初次对决,确实可以虚晃一招,如今堪称老对手,如何故技重演?

    胜券在握和一溃千里,不过交睫之间转换,岳离简单地一刺一挑,林阡这万千刀象,险些被他剑势裹挟全向自己身上打,好在林阡及时调用全身气力,借鉴独孤在平凉之战的经验,对被反控的力道和心志尽力拉回,亡羊补牢,才不至于被岳离完全反控。纵然如此,林阡却比独孤要狼狈许多,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却是连退三步差点没能站稳,饮恨刀砍在身上实在比其余武器伤得厉害,刀刃上属于他的血也早就滴成线。

    “能不被完全反控,已足够去见薛晏。”换往常岳离可能还有惜才之意,但此刻前招后式全都对林阡赶尽杀绝。

    林阡虽挣脱开这反控术的彻底笼罩,却无法勘破岳离借机倾轧的神妙剑招,迫在眉睫,勉强向左闪避分毫,身后离他最近的一棵桃树当中而裂、应声而倒。那桃树亏得挡在林阡和燕落秋之间,才使燕落秋不至于受害,当然那枝叶花瓣尘土,也有不少已打到她身上琴上,却见她岿然不动、闭眼弹奏、琴音分毫不受干扰,好像在笑岳离,到底是谁宠辱不惊?

    不过林阡也难得一次不那么云淡风轻,只因这对手是他自问连平手都很难的岳离……当是时,络绎不绝的剑气陆续奔袭,林阡匆忙执长短刀各个击破,却看似侥幸脱困才刚抬头就又遭岳离穷追猛打,砰一声双刀齐震,短刀当场脱手,不容喘息之速,一锤定音之狠。此值约莫十五回合,林阡被岳离一剑刺在左腹,伤口极深,顿时血流如注。

    由于饮恨刀防线频繁后移又被攻破,林阡看似已毫无还手之力,九天剑便径直向燕落秋冲去,显然在岳离潜意识里,燕落秋知情要比林阡更多。林阡筋疲力尽,难以护燕落秋周全,正待掷出长刀、从后强行制止剑势,却看燕落秋的位置上突然狼豹般闪变出一个人影,挡在燕落秋前面,凶恶朝岳离直扑上来。

    岳离虽从容应对,但与那人对战之始,九天剑刚好被林阡长刀干扰,竟被那人一刀砍偏了方向,故而没能伤得了燕落秋。那不速之客并不完全靠林阡帮忙,他刀法虽然不及林阡杀伤,却是精妙绝伦、随心所欲、叹为观止。

    那人的万云斗法抑或“天地人”,林阡也是化成灰都认得,毕竟上一战才在冥狱里匹敌过——燕平生,好在他救女心切,此刻不可能先杀林阡,而是对着岳离直截了当出刀,林阡也因为他的“相助”,给自己进行了简单的止血包扎,休整片刻将双刀收回手中。彼时,燕落秋《驱邪》刚好弹完,睁开双眼。

    林阡还想休息再久?燕落秋还想近前观战?岳离在场,宣告你俩别再做梦。那燕平生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故意,做敌人时无懈可击,当战友时直掉链子,二十五刀才打一半,便接连出现四个失误,最后一个破绽更是脆弱至极,岳离再如何不解这魔门刀法也是立刻就看透、举剑横扫、高屋建瓴之势,好在林阡眼疾手快,一看见这破绽立马上前救护,借着燕平生残留的速度力量和熟练度,生生将岳离的这一剑扳了回去,随即饮恨刀再度拦在了岳离剑气最险处。

    燕平生却被这罡风横着打飞了数步远,重重跌落时难掩脸上震惧之色,被关在冥狱十年,他一定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接近或超过魔神和谢清发的高手,令他这二十五刀都没有发挥完的可能!虽然林阡及时救局将剑气反推大半,燕平生还是觉胸口发麻,正待起身,哇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父亲!”燕落秋一惊,她原还想看燕平生和林阡合作打岳离,谁想燕平生惊鸿一现,此刻又只余下林阡一人在战局?敷衍地把父亲扶起,心却完全悬于林阡,看林阡满身是血,她是既想去救又怕扰他,毕竟连父亲都被岳离如此轻视……

    情之所至,一向聪颖的她竟无计可施,忽然却发现林阡没她想得那样窘迫,此情此境已经将上善若水、巴陵无限酒等意境都熔于一刀,这些意境,哪个不比万寓于零更强?呼之欲出的,正是他才刚发掘却尚未巩固的“神游”,燕落秋心念一动。

    当然,林阡也没表面那样轻易,只有他自己知道缺陷何在:这些超强意境,如程凌霄所言,未必会像旧意境那般维持,可能压制岳离,却更容易被反控。

    其实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才发现,自己和岳离关于意境的相通之处越来越多,不同的是,林阡要求自己平心静气,岳离要求的是别人!

    沉淀心境、万念皆抛,越是在这种每一剑都好像剜在脏腑的时刻,越是应该物我两忘、刀人合一,关键时刻,忽听天之涯海之角,混沌处,有一丝琴音飘出,依稀正是契合此刀的《神游》……

    久旱逢甘霖,亦不过如此,林阡感觉被这琴声治愈不少,刀法自此打得平和、安稳,偏又不改那磅礴、激越,据此又与岳离平衡了十回合,始终未露败退之迹,亦令岳离大呼惊奇。

    刀剑虽惬意了,对旁观者可是个不小的消磨,燕平生受不了心肺剧痛,一边退后一边来拉燕落秋走:“赶紧走!再待下去会没命!”

    “不行!”她无法容忍被燕平生打断琴曲、打破她对林阡的承诺履行,因此怒不可遏,拒绝离开这战局之侧。

    “又中邪了?我话都不听了?!”燕平生从没听过她这个语气,即使别人,也没谁对他这般不敬,气得登时脸红脖子粗。

    “不听你了。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燕落秋强调完了,燕平生才看出她一身嫁衣,啊了一声杵在原地很久,满脸通红掺杂青白:“难怪……这些年来从未悖逆,最近却接二连三不听我……”眼神一狠:“但他是我无法容忍!我这就去将他杀了!!”

    “先杀我!”燕落秋当即转身回旋,过程中仍未停止奏琴,燕平生才要挥刀,惊觉眼前内气涤荡,敌意居然不似有假,而且因为毫无防御,他这一刀居然被她琴律震开了:“我、我、我,你、你、你!”又惊又气,刀都在颤,不知说什么好。

    这当儿林阡的神游虽还保持得完美,却也出乎意料地再次被岳离剑法打断。原因太简单,他林阡有敌九天剑的经验,岳离又怎会没有打饮恨刀的手感?南石窟寺里,渊声曾以饮恨刀分别欺负过林阡和岳离,岳离无论旁观还是参与都接触过渊声招式,如岳离那样的触类旁通,怎会不知如何举一反三来攻克这还未巩固的《神游》?!

    可惜林阡不像渊声那般内力非人,亦不如吟儿善于变招,短时间内能使出来对付岳离的刀法全部被克。而同一时间,燕落秋因伤势未愈,《神游》亦施展不到最佳状态,无法助他继续提升。甫一察觉到林阡危险,燕落秋更险些被燕平生甩开,亏得她急中生智,当即像她在赵西风面前假装得那样,哭得梨花带雨:“父亲,何时竟恩将仇报?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适才那歹人要杀你,是他不顾性命挡在你面前?!”

    一瞬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看上去燕平生早年还真是个仁君,竟被这关乎恩情的一句话便说得动容,林阡暗暗觉得惭愧,其实他之所以挡在燕平生面前,并不是舍己救人,而是因为他认为燕平生不够资格打岳离……

    “父亲,去帮他,一起打!”燕落秋索性就在这里走出了对燕平生感化的第一步。

    燕平生看了看燕落秋,又望望那边鏖战,无论救命之恩也好,唇亡齿寒也罢,抑或强弱之分吸引,都指向了他应该听女儿的话前往救局。

    体力稍事恢复,燕平生便再度抽刀迎上,二十回合左右,燕平生见缝插针入局,总算迫得岳离分心,回救了林阡一命,然而他武功毕竟不稳、上下限差得太大,虽使林阡化险为夷,却不能助林阡反败为胜,才加入战团五个回合,便受了七八处伤也成了个血人。岳离岂不懂择弱而攻的道理,虽他二人并肩作战之初略有棘手,但很快便剔出了燕平生弱点送他出局,一声巨响,燕平生再度被打飞老远,摔跌地上,又喷出两口血。

    “父亲!”燕落秋大惊又再上前,燕平生满头虚汗,心不甘情不愿:“打不过,太强了……”

    “父亲,我见歹人对‘天地人’无法勘破,只不过你经常失误而已。但我夫君不会失误,他学过‘风虎龙’,您教他几句口诀,必然能融会贯通。”燕落秋气急败坏对燕平生说,前半句用你,后半句用您,这丫头,到底是请求还是胁迫?!

    燕平生当即愣在那里,脸色变得死白,一双眼瞪得老大:“你说什么!!”

    “当然,若能将‘云鬼神’也倾囊相授,便更好了。”燕落秋泪盈于睫,继续狮子大开口。

    “……就不该生个女儿,胳膊肘往外拐啊!”燕平生看出她对林阡一片痴情,爱女之心令他骑虎难下。

    “再不教,他便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燕落秋泪眼澄澈,握紧他衣袖的手又添了一把力道。

    “我……”燕平生还待思虑,看岳离一剑猛斫,林阡眼看就招架不住,几乎本能地指点道:“放弃别的刀法!只想破铜烂铁!”

    燕平生虽在参透意境方面十分笨拙,但是对于一些应急招式的选择、繁冗招式的删减还是有着引以为傲的特长,他看得出来,岳离面前的饮恨刀法暂时全都失色,唯一还能走的突破之道在他魔门刀法,没错,岳离对他的“天地人”并不能立即突破。

    出身魔门,燕平生对正道刀法都兀自看轻,把饮恨刀法都一同归类在了别的刀法里,要林阡只想着魔门的万云斗法就够。而林阡不知是被燕落秋提醒还是正巧也想到了水阵里他打燕平生用的“山云天三方斗法”,这一刻饮恨刀里呈现的还真是源自魔神的“风虎龙”。虽然这三方斗法还只是个雏形,未必不能在此一试!然而,这刀法在林阡心中还是个模糊的影子,必然不及燕平生的“天地人”沉淀厚实……

    “叛逆!风虎龙也别用,用我天地人,比他强!”燕平生一看见这属于魔神的招式就横生醋意,就算燕落秋不求他也会主动灌输主动教林阡,“叛逆,你听着,天高将我欺,我有一清溪,任你天再高,也自照溪底。”

    林阡和燕落秋皆是一怔,这四句,不是墨香居看到的那块石碑上的,怎么会?是口诀?林阡还多了一层蹊跷,说起来好像是万云斗法,怎会连一个云字都没有?

    “告诉你了,自己悟吧!”燕平生说完就又后悔,不肯再提示。

    毕竟在岳离眼皮底下,林阡哪可能那么轻易想用什么刀法就用什么刀法,因为手上停留的一直是饮恨刀,他不经意间又打回了饮恨刀法,由于适才一直都在回忆着水阵四面环伺时的啸响,他饮恨刀营造出的自然是如水意境,便那时将燕平生这四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时间短?不要紧,不到最后一刻,谁说就没生机——

    随着饮恨刀法在九天剑下越来越耗竭,那些如水的意境正一点点地被榨干,终究蒸发殆尽、只剩一星半点,他脑海中深渊水阵的浩荡水势却愈发高涨,被刀面照得波光粼粼……忽然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这个“照”字,不就是水的,也是四句话的溪里的……

    原来,水这东西,除了抓不住、流动、怎么断怎么续的特点之外,除了淡泊、轻盈、透彻的特点之外,除了不争气度、洁净无染的特点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将世间万物都照进去,越高远的,便被照得越低?

    最后的一丝半缕雾汽,安静地在他刀中结成水镜,错不了,就是这意思,任对手再强劲的风势来袭,任对手再彪悍的力气打进,只要这清溪尚存一滴,对手的任何风势力气,都将被镜面反射、自照溪底!水面就如铜镜一般,无风时潭面未磨照得模糊,越被磨蚀便越能照得清亮,所以对手的风势力气,当然是越强劲越彪悍就能激活这意境!

    命中没有一次面临过这般危险的境地,林阡却也从未一次这样的神意悠然。此刻他所有的气力全都调用来支撑这连他自己都觉得玄妙的刀境,心、耳、眼、手也一起在感知着岳离九天剑的力量和方向,只要顺着岳离的气势借着他的攻击力引导他全都照进这至虚至远之处便好……

    这一处,岳离却需要打比预想长一倍的距离,越攻击越疑攻势,越前进越忧前路……就在化开岳离这致命一击之前饮恨刀立即便从斜路还击,只需一丝气力都能轻取他难以回防的脖颈,他若不撤则被林阡后发先至,他若后撤也必然首尾不能相顾!

    这一刀,恰似黄河与湫水河邂逅,这云雾,更像黔西与河东的两个魔门相撞,饮恨刀的防线上,好像出现个交融动荡的水雾漩涡,岳离看不见,身在此山如何看得见,以为林阡气息奄奄、自己胜券在握。燕落秋却隐约看清楚了,此刀毕,将会是,雾埋银河,水淹日月。

    林阡当然是看得最清楚的,虽然完成这一意境时需要全力以赴,他左腹的伤口已完全迸裂,感觉连脏腑都在往外喷,可是,就当多一个对岳离麻痹的筹码,何妨!

    岳离,当初渊声破你的打法,不从反控入手,而是剑道入手,他不能像你亦真亦幻,但能把你的真幻搅浑,他偏要教那真作假,偏要教那反是正,偏要教那黑成白——

    我也一样,那比你预想多一倍的距离,不是用来拖延你这致命一击,而是来化解你,破解你这堪称无解的剑道。便用这如镜之水,第一照,搅浑你,照出来九天剑中反是正,真作假,第二照,离散你,照出来你岳离白成黑,善是恶!你矛盾统一,我清浊分开,将你这意境,从根本上破!

    你那剑,可引天外的日月星辰,我这刀,只划出个地狱牵你下。

    幸甚至哉,刀以咏志!

    以静制动,以弱胜强,只在刹那。岳离发现自己巨力击空、防线振荡,一惊之下,选择的不是继续进击、而是本能回防,因此身体受到的震伤少些,换来的结局却是,首尾不能相顾,九天剑被饮恨刀当中崩断!

    岳离满脸震惊,怎料九天剑真会如林阡预言那般剑断?这根本比他战死还要耻辱……

    “《镜谧》。”燕落秋当即到林阡身边,微笑将他扶住,给这一刀命名,燕平生想拉她的手第一刻就落空:“我要教的不是这样!他打出来的,不是‘天地人’……”

    岳离并没有发问,可是岳离脸上的表情,和冥狱里的谢清发如出一辙。

    桃花溪,明月夜,饮恨断九天。

    这场比武的胜负,却怎会是敲定了黑龙山命案的杀人凶手这么简单!

    “剑道巅峰,我林阡的女人要上,所以务必先教你让。”林阡微笑,脸色苍白,血流满地已站不稳,九天剑在这种控弦庄全体齐心寻找真相的关键时刻居然单打独斗以致损毁,正在调查薛焕失刀的完颜永琏若知情,岳离会不被列入嫌疑?流传了多年的剑圣神话,怕是要就此幻灭,腾空给旁人去了。

    “什么天尊剑圣,剑都断了两截。”燕落秋微微一怔,知道林阡说的是吟儿,一边给林阡按住伤口裹伤,一边不屑嘲讽,既说给岳离也是说给燕平生听。

    “可惜,他终究是用命断的。”岳离看林阡血如泉涌、燕落秋堵之不住,虽然人声已近很难再留,却是对九天剑的杀伤无比自信,林阡这次,是死定了。

    林阡见他要走,毫不犹豫要追,然而才移一步,便直接倒了下去。

    缓得一缓,总是迟到的红莲业炎和白虎又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仨一见此景,误以为林阡被燕平生打死,大喜过望,一个前去给燕平生治伤,两个要来抢破铜烂铁。

    “红莲,快来救他!”燕落秋克制着对他们来晚的愠怒,紧抱住林阡身体唤慕红莲来,同时护着破铜烂铁不给任何人夺去。

    “小姐放心,宗主无碍。”慕红莲一愣,看出端倪,赶紧到林阡这里,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说:“不行,失血太多,救不活了。”

    燕落秋心中一震,眼里杀气骤现:“我看是你不想活。”

    “你杀了我,他死更快!”慕红莲板着脸,仍然不改嘴硬骨头硬。

    燕落秋转头,目光冷冽:“业炎,你医术似乎比他高,只是不外露罢了。”

    “胡说八道!”“怎么胡说,小姐都说了!”红莲业炎当即抢着来给林阡把脉。

    “废什么话赶紧救!”燕落秋关心则乱,怒道。何业炎察言观色,淡笑着把林阡让给了慕红莲。

    “这……”白虎赶紧去扶无人关注的燕平生。

    “邪后旧居就在前面,去那里,那里冷,血会失得慢些。”慕红莲给林阡看过之后,如是说。

    

    浑噩中,梦境里,林阡异常兴奋,像正和天骄、泽叶、宋贤、新屿、风行、文暄、溪清、莫非、独孤、越风、君前、逐浪、孟尝等人相聚畅谈,切磋罢了,坐地饮酒,喝酣,高喊:拿酒来!

    他也不知道为何全身这般热,虽然躺在一个黑暗阴湿的环境,还是禁不住要找东西冷冷身躯,刚好伸手触及一个冰凉冰凉的事物,直接就过去一把抱住了给自己散热,谁料那东西到他怀中就不停挣扎,不住扭捏,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终究不再动弹乖乖服帖,一直留他怀里到他没那么热了为止。

    他迷迷糊糊睡到一半醒来,才觉得脑子没那么晕,精神也好一些了,转过头来,却恍惚见到个光(和谐)溜溜的东西,那应该是个人的身体?!一瞬之间所有的意识全回到脑海,包括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包括他昏倒前是在与谁打斗、为何昏倒,包括这一刻与他同卧一处的还能有谁!前一刻,即使他未曾与她发生任何关系都已经同睡一床失去礼节,心中大震,一时充满了对吟儿的愧疚以及对燕落秋的罪恶感,甚而至于想到了自戕谢罪,越想越是转不过弯,竟再次虚脱被打击得晕死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神魂飘渺,全身发寒,好像有谁给盖了一床被子,同眠许久,旁边那身子变得火热,越来越热,转过来纠缠上他,一条腿径直往他身上绕,他一惊而醒,出于本能御敌,飞起一脚就将这条腿的主人踢开老远。只听一声惊呼和一声惨呼,他才缓过神来惊疑坐起,看到外面光亮处行来一个秉烛色变的美貌女子,正是燕落秋,而被他踹飞到棺材壁上的人迅猛升起一张大黑脸,鼻孔冒烟:“叛逆!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1375章 女婿生来比儿亲

    乍见到被自己踹飞的是燕平生,林阡狂悲狂喜:不是燕落秋,不是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再一次昏厥过去。

    “小阡!”燕落秋大惊失色,气急败坏,“红莲,快救人!”转头望向燕平生,泪光点点,略带苛责:“父亲,不是说好了吗?他生死攸关,无论做什么都得让着。”潜台词却是,你吼什么啊,把他吼晕了!

    “生死攸关?生死攸关我能飞这么远!?”燕平生瞪大双眼无比冤枉,这不恶人先告状吗,分明我是受害者啊,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扶着棺壁直起腰,哎哟一声感到全身骨头都散架。

    “他倒是没事,没有先前那么凶险,不过我看宗主好像有些虚弱,该不会是伤势反复了?”慕红莲面露关切,燕平生登时色变,颤声:“赶快过来给我瞧瞧!”

    慕红莲确定了燕平生无碍后,出去继续给他和林阡煎药,不多时,便将燕平生那碗先送了进来,又因为燕平生说腰酸背痛的关系,准备亲自喂他老人家喝。

    “秋儿,为父要你服侍。”燕平生却点名要燕落秋喂。

    “好。”燕落秋看似听话,却喂他一口就探看林阡三眼。

    “我真不懂,他哪一点好?”燕平生醋意横生,也随她看林阡,忿忿,“没见过像他那么笨的,都教他天地人和云鬼神合二为一的口诀了还不懂,打出来的是什么破刀法啊,瞎猫碰着死耗子才赢……咕噜咕噜。”

    燕落秋原还心平气和伏在棺材旁边喂药,听到后面越来越怒,忍到最后忍无可忍,一下就把半碗药给燕平生灌了下去,燕平生始料未及,狼狈咽完,见只见燕落秋直接站起,一张俏脸鲜有的冷寒:“再说类似的话,我便与你断绝关系。”

    “啊……”燕平生赶紧收声,尴尬不已,“可是我,真不喜欢这叛逆!”

    “宗主说得是。”慕红莲过来端走空碗,也面露嫌恶之色,“这小子,我也不喜欢!”

    燕落秋呵了一声,笑起来:“到底谁嫁给他?犯得着要你俩喜欢?”敛笑,正色:“我可喜欢死了,父亲看着办吧。”

    燕平生尚在沉默,慕红莲插话道:“对了,时候不早,先给他伤口换药?”

    燕落秋却双手环抱于胸前,迟迟没有接过慕红莲递来的外敷药,慕红莲一愣,这才看出她眼神正微微示意,要他绕过她把药给燕平生看着办。

    燕平生被宝贝女儿胁迫,唯能顺从地低下头来,帮林阡把衣衫掀起、绷带拆开、有条有理给他敷药,时不时地却还是想骂几句:“睡得跟死猪一样!他不疼吗?!皮糙肉厚!!”一边骂一边留神注意燕落秋底线何在。

    过程中燕落秋一直注视,当见到林阡布满伤痕的身躯,她眼眸中闪过一丝心疼,终究不忍,侧身不看:“怕是疼惯了吧。”

    “好了,秋儿。”燕平生像掸灰又像拍瓜一样,弹了弹自己处理好的林阡腹部绷带。

    燕落秋回过身来,看到这一幕忽而一怔,寒棺里原本气氛阴冷,却因为她露出个发自肺腑的微笑,而倏然变得温馨,连光线都好像重新对焦过,她身侧烛彩照映出满堂层次分明的橘黄色。

    “嗯?怎么了?”燕平生愣住,上次见女儿这样笑,还是她很小的时候。

    “东床坦腹之人,是为快婿不是?”燕落秋笑着说东床快婿的典故,那时林阡刚好躺燕平生东面。

    “唉,你这丫头,教为父好生为难……你说你,嫁谁不好,偏要嫁他?还这般三番四次命都不要、爹也不要。”片刻后,燕平生不再插科打诨,重重叹了一声,满脸苦涩地说,“我设想过无数次杀回黔西,却从未算计到这样的枝节。”

    “可是,娘亲她最爱的,却是河东啊。”燕落秋轻声,顾左右而言他。

    燕平生一时动情,环顾四周,愀然改容:“这地方,还和十多年前一样。老慕和小何,守护得真是不错。”

    “是,我也怀念这里,多亏了小阡帮忙找回。”燕落秋噙泪微笑,三句不离林阡,燕平生再愚钝,也听得出这串联起来的弦外之音。

    翻译起来很简单:回黔西?妻子不支持,妻子喜欢河东;女儿不赞成,女儿喜欢魔王;快婿不乐意,快婿喜欢天下。

    所以,这不是枝节,而是结局?

    “容为父想想吧。”实则昨天从冥狱出来以后,燕落秋忙着筹谋金军和五岳互耗,燕平生就一直在打听林阡的来历。他知道林阡不是魔神的嫡传弟子,但怎么也算继承了魔神衣钵,林阡肯定不会准许他将魔神挖出来鞭尸或者扬灰。

    那么,原属于自己的一切,前半生奋斗的理由,这些年执着的仇恨,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吗?世上坚持到底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就没有我燕平生?谁说我就一定是添乱,谁说我的理想就没价值,谁说我注定就是活给旁人陪衬?

    然而,这地方倒也确实惬意,秀丽的风光里有妻子最开心的笑脸,女儿最天真的笑眼,和我自己最痛快的笑声,也要扔掉吗。如果和林阡兵戎相见,不管河东遭不遭殃,女儿是一定会倒戈相向的,这已经不需要想已经上演过了,要再次看见吗。就算我燕平生自己,因这数次的救命之恩,也并不想林阡死啊。

    燕平生顿时陷入惨烈的天人交战。

    

    林阡四度醒来,山林天光微亮。

    耳边似乎有战鼓阵阵,旌旗猎猎,刀剑铿锵,也不知是否这山内的风雷水火混淆了声响。

    视线越来越清晰,此刻伫立棺侧凝视着他的正是燕落秋,她小心翼翼关注着他睁开双眼的全过程,温柔的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小阡,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自以为好了一跃而起,未想力气竟还没睡梦中大,先牵动旧年腰伤后又觉左腹剧痛,眼前一黑直接仰面就摔,还好燕落秋伸袖及时将他扶稳:“两个时辰……还是先躺下吧。”

    “两个时辰?!”他大惊,如何躺得下去?岳离应该早就回金营,而他缺席盟军这么久,夜长梦多谁知会发生什么!半刻之间,他脑海里开始组织起与战局相关的所有思路。

    “确实发生了一些我意料之外、但是却必然发生的祸事。”燕落秋面带忧容,看他强行要站,只能一点点支着他起来,不得不如实相告,“半个时辰前白虎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金宋已经开战,宋军很快便败了几阵,可惜我远在寒棺此地,你一直没脱离危险,我来不及、也没心情回去发号施令……唉,岳离在桃花溪的意外出现,既隔绝了你和盟军,也耽误了我对五岳的操控。”

    “耽误得好,若真倾巢而出,那可真的胡闹……”林阡误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帅帐,诚实地作出评论有一句说一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好歹是燕落秋的地盘,他命还在她手上……边说边自己就愣住了,正待改口,燕落秋幽叹一声凝眸看他:“或许是吧。我也想看看,因为你我还能犯浑到什么地步。”

    “……”林阡看出她的在意,于是没有保留,将她忽略的那一点指出,“今夜的五岳,虽然群情激越,战力却外强中干,只适合锦上添花,不能够力挽狂澜。”无论从前或以后,五岳都是河东的地头蛇没错,但今夜,刚失去谢清发和万演还人心惶惶的五岳,只适合在平局或盟军占优的基础上帮盟军创造出更进一步的人头优势;如果遇到盟军占劣势的局面选择帮战,只有陪葬一种结局。

    “原来如此,我懂了!所幸,你在桃花溪说过一句‘胡闹’,潜意识我就没急着让他们入局……”她眼眸一亮,灿然一笑,勉强支撑他站定,却发现他面无血色根本站不稳,于是她不敢松手、笑容也兀自淡去,“对了,业炎将揽月公子带到了这里,原是要听我调遣的,我这就要他进来。”

    田揽月服下红莲给的御寒丹药后走进这洞穴,意外看到林阡也在,惊疑:“盟王原在这里?”

    “战况如何了?”林阡发问时控制不住冷汗淋漓,越清醒时,伤口竟越牵扯,明明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九天剑好像还在脏腑间狠狠地搅。

    “还是先躺下?”见此情景,燕落秋自是柔肠寸断,于是不再以祈使口吻,而是柔声哄他,“喝些内服药,才能好得快,早日回战场。”

    田揽月当即上前帮着燕落秋一起安顿林阡,看他发寒,更帮他将被子移来一些:“盟王,关于战况,还请做好心理准备……大约一个时辰以前,金军对盟军发动夜袭,突如其来,来势汹汹。我等原还指望盟军能撑得一时半刻,不料,祝孟尝将军竟喝醉了酒,有所贻误,越副帮主也因为头疾发作的关系,无法上阵……”他看林阡濒危,根本说不下去,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却是不言自明。

    “是我的错,早知如此,子时就该让你回去。”燕落秋难掩愧疚之情,她意识到今夜林阡是掩人耳目来见她的,他真的和他说的一样“赶时间”,他应该是事先就决定好了谈判完成、子时回去,否则他的麾下们也不会轻敌、完全没料到金军会在今夜抢尽先机,今夜,分明金军本该忐忑被五岳与盟军联合报复……“若当时我不拦着你,你也不至于被岳离耽误,金军更不会因此得到战机……”

    “这战机,和岳离没有关系。从一句‘盟王原在这里’,便可知外界盛传的是我失踪。岳离如果回去和完颜永琏复命,说的却一定会是我重伤将死,可能此刻才开始流传。”林阡摇头,体力难支却仍洞若观火,“金军一个时辰之前就确定了我不在,以完颜永琏的深谋远虑,很明显更早就得到了我不在的情报,这战机绝非岳离给予。”

    “盟王料得不错。我打听来的消息,好像是祝将军喝醉了酒乱嚷嚷,被金人的细作偷听了去。”田揽月忧心忡忡。

    “但你若是子时回到盟军,不正教完颜永琏扑空吗?实在是我的错,大错特错,本该让你子时回去救局……”燕落秋悔恨扼腕,双颊绯红,仍是美艳不可方物,慕红莲正巧走进来送药给林阡,望着霸气的小姐居然还有认错的一幕,实在惊呆。

    “不至于大错特错。救局,何时都可以。”林阡没有怪她,淡然一笑,好像还有把握,燕落秋当即怔住,脸上泛起红晕,恰似烟霞轻拢。

    “那我继续说战况!金军打击集中在祝、越两位将军把守的东坪,不知其余将领有否派兵增援,我知情时,他们节节败退连失了四座营寨……”田揽月一边回忆一边面露焦急,代入那场景都心惊胆战。

    “田将军。”林阡本能这样称呼他,星火湾之战他对揽月公子及其领导的火行阵印象很深。

    田揽月咦了一声,回过神来,正色:“盟王?”

    “你且组织起麾下一切可信、可用之才,尽可能一炷香对我报一次战况。”林阡言下之意,五岳传递情报实在太慢。

    “是。”田揽月点头,听出他有对策,于是声音变得振奋,得令后当即离开。

    “喂、”那时林阡才发现旁边躺着个身体,本来还以为是个暖炉……燕平生,他懒洋洋地转过来,一边抢了半边被子,一边冷冷问,“是你的人吗,自来熟?连个‘请’都不用?”

    “对……对不起。”林阡一瞬脸上发热,也觉得自己太失礼,不知为何总觉得和揽月公子很投缘,大概吟儿初到河东就给自己起了那么个绰号?

    “是我的人也就是他的人。”燕落秋不介意,又问林阡,“所以,这战局还有救?”

    “有。”林阡微笑,“来之前,吟儿便领着众将对我立下军令状。”燕落秋脸色微变,罕见地没有回应。

    揽月公子前脚才走,业炎又在门外通传:“小姐,好像是那个四当家,他找来了,要求见你。”

    “五岳几个当家,看来跃跃欲试。”燕落秋苦笑摇了摇头,可惜她本来要调兵遣将的手早被林阡按停,“我这便叫他进来?”

    “等等。”林阡知道丁志远不是她的死忠,所以她这一身嫁衣太刺眼,林阡不假思索地说:“脱了。”

    她一愣,笑着俯下身与他对视,越靠越近:“你来。”玉肩前倾,体态苗条,长发披散,美目流盼:“嫁衣,只能夫君脱。”

    “……”他语塞,谁想到一句命令还能搬石砸脸,奈何身受重伤只能躺着被砸。

    “你这个人我已认定,另一半誓言,随你何时许,反正我是立了。”她举手投足充满挑衅,林阡,我已嫁了,只等你娶。

    “小姐,四当家他……”外面业炎还在催她。

    “那我就不见他。”她看林阡迟迟不动手,脸色忽然变得冰冷,于是就把四当家晾在那,明显不悦地站起身来,“跟他说,夫君弃我,伤心欲绝,改日再见吧。”

    “这叛逆若敢弃你我就同他……”燕平生正要发怒,一边说一边坐起来朝林阡吼,刚好林阡一时心里发闷,呼吸困难,嫌被子盖得重,于是本能用力把被掀开,燕平生连人带话正好被罩住。

    被被子罩住的时候燕平生想到了同他林阡决一死战、要将他大卸八块、把他满门抄斩、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等一连串恐吓性词句,但又想起宝贝女儿说再说类似词句她就要和自己断绝关系……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从被子里钻出来后,燕平生决定还是不说了:“继续睡!不说了!累!”

    林阡看燕落秋好像在生气,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想起沙溪清说的三恨……燕落秋对他软硬兼施攻势太强猛,他必须用过分的言辞或行为拒绝才可以,但是燕落秋脾气再好也终究是个姑娘家,拒绝得太厉害、不给人留情面,难免会让她因爱生恨,恨自己可以,关键是可别让她恨上吟儿,莫忘了,她姓燕,本性好战好斗,五岁就做过被母亲厌恶的事……

    林阡半刻三千个念头,想到她听见吟儿时曾脸色微变,越来越觉得吟儿危险,不管有心无意,他真的不能再拿吟儿当挡箭牌,甫一想起说三恨的沙溪清,他匆忙抓过来当即换牌:“对了,我这次赴约,也是代溪清,向你道歉的,你可原谅他吗。”

    问了十遍,半字不改,等了许久,她却没理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他就一直定在那里,专心候着她回复他,等得忽冷忽热,终至浑浑噩噩,倏然间心脏一颤,意识就这么捉也捉不住地飘走了,血流和躯壳都随之变得僵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忽然觉得身体被人越抱越紧,渐渐回暖,魂魄才重新回到血肉,他缓过神,看到燕落秋已取代燕平生到了棺材里、他的身侧,双眼通红似乎哭过:“醒了,醒了就好,我以后再不会不理你,你也别不理我。”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脱的嫁衣,竟因为求他苏醒而主动褪去。

    慕红莲站在一隅脸色惨白心有余悸,很显然对他突然之间的伤势恶化没能应急,直到他醒方才又松一口气上前把脉,林阡略通医术,猜到自己适才应该是心脏骤停,不仅意识丧失,连心跳脉搏可能都消失了。这几个人怕是什么令他心肺复苏的方法都用过,尤其燕落秋,此刻慕红莲拉都拉不开。

    这一刻他看着燕落秋不能失去他的样子好像看到了黔西寒棺里那个不能失去吟儿的自己,心中一颤,终于领会到了她对他的痴情和深爱,但因此就更不可能把她牵扯到天之咒来、不想再祸害吟儿以外的任何人、所以丝毫机会都不能给她,狠下心来继续装木讷:“我这次赴约,也是代溪清,向你道歉的,你可原谅他吗。”

    “你自可代我原谅他。”燕落秋拭去悲泪,眼见他不再僵冷、脸色也变红润,说着说着便情不自禁喜极而泣。

    他自觉欠下这份还不起的情债,便不再像昏迷前那样没心没肺、竟猜忌她会做伤害吟儿的事:唉,她怎么可能害吟儿,我可真是想多了。

    “这病弱醒了,我可以进去睡了吗?”燕平生趴在棺壁冷眼相看,被赶出来久了,站外面腿抽筋,想回去继续睡。

    这第五度醒来,林阡终究错过了田揽月的战报,不过据说无甚变化,下一份应该就快送达。

    

    这一炷香烧得烟气弥漫,似极了黄河之滨烽火燃。

    有人也和林阡一样携策于心,不紧不慢在吕梁制高点对弈。

    脚下是年轻时候曾向往的沙场,现在却听任自己来延伸。

    手中这盘棋,也快杀到终局。

    “据说,林阡失踪了?”对面灯下,那个谋士打扮的人问。

    “子时过后,细作来报,应是和谢清发的遗孀秘密会面。”完颜永琏谨慎落子。

    “是像旁人揣测的那样,他二人是把谢清发的忌日当新婚之夜了?”谋士略带耻笑。

    “是有这样的可能,不过……”完颜永琏想起那个曾在自己面前下棋还傲然带笑的林阡的女人,凤箫吟,那样的叱咤风云、气魄非凡,他认为林阡不可能抛弃她去同别人鬼混,“更大的可能,他是去和谢氏商讨抗金联盟与五岳的未来。”

    谋士面色一凝:“看来是会达成合作?形势将要有利于宋军,所以……曹王闻讯后便教控弦庄尽一切可能阻止林阡出山,同时抓住这时间差、趁两方将合未合之际,给宋军闪电痛击,教五岳先是不及、后是不敢作动。”

    是的,那就是前一次战报里描述的一切,完颜永琏没有答话,眉却微微蹙紧。

    “林阡此番前往黑龙山秘密谈判,必然结果就是五岳和宋联合,站在他的角度应该能想到,我军会抓住这谈判的时间差发起强攻,故而为了防止我们抢得战机,他必定会千方百计藏匿行踪,并且不会在五岳逗留过久。”谋士分析说,“可惜他麾下祝孟尝醉酒误事,终究还是将他行踪暴露。然而他本人为何迟迟不出?是正在享艳福乐不思蜀,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我也有过这个疑惑,他的行踪关系重大……直到半刻前、中天回来复命,我才知原是他绊住了林阡,但是不知出了什么差池,中天调遣的控弦庄竟一人未去增援,害他与林阡对战失利、九天剑不幸折断。”完颜永琏叹息。

    “林阡战力,似乎并不能胜过天尊?既折断九天剑,林阡怕是也要送掉半条命。这应该就是他本人不出山的原因了。林阡这回性命之忧,俨然也救不了局了。”谋士豁然开朗,笑,“此番宋军遭遇连败,无将可用,真是天助我大金……”

    话声未落,战报频传,“王爷!不好了,薛大人战败!”“司马将军被围!”“束将军、解公子增援遭到伏击!”便那时,竟传来接二连三的败报,谋士意料之外,惊骇万分,直接站起,险些推去棋盘:“什么?谁打败的?谁困住的?谁……伏击的!”宋军力尽,还能有谁!?

    “下完这盘,我亲自去会会那个‘谁’。”只有完颜永琏还处变不惊,将谋士衣袖轻拉、带回棋局。

    “那要多久……”谋士都想干脆对棋局认输、不妨碍完颜永琏救战局。

    “就结束了。”完颜永琏一笑,既说棋也说战。

    话音刚落,那一炷香便要烧尽。

    

    寒棺里,燕落秋一直帮林阡留意着这一炷香,看他已能勉强靠壁坐稳,脸上难掩喜色,想到盟军历劫,却是喜忧参半:“小阡,担心盟军吗?”

    “不担心。”林阡微笑,低声却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惆怅,“我的计谋,应该已经完成了吧……”

    “计谋?”燕落秋还不明就里,便听到洞门口响起揽月公子的声音:“盟王!”饱含喜悦,上气不接下气,却连御寒丹药都不想吃,恨不得插翅飞进来,“盟军反败为胜!金军大溃!”

    “怎么……怎么做到?”燕落秋难掩错愕。

    “这该从我来之前说起……”林阡见她好奇,故而长话短说,“今夜我之所以赴约,带着许多目的,其三,是要与你商讨五岳去向,其四,便是要引金军入瓮……”

    “其一和其二呢?”燕落秋问完,自己就笑答,无比满足,“都是我?”

    “……其四最重要。”林阡不想多说,“算来是邪后提醒了我。”

    营帐里,众将齐心协力鼓舞他来见燕落秋,就数混账的林美材最积极,当他说盟军刚经战败、百废待兴、担忧金军趁虚打来时,林美材说了一句:

    “对啊,尽管去!你可以秘密去,金军根本不知道你不在。况且现在他们忐忑着五岳对薛焕复仇,如何敢打我们?你快去快回便是。”

    说完林美材又反复激将,他后来却再也没去管林美材说什么,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中便形成了这个策谋。

    是的,世人眼中,今夜金军理亏等候着五岳的宣判和手起刀落,盟军看似是最安稳、最主动的,只需经过几日的休养生息,过程中与五岳达成一致,便能扭转这河东之战的众寡和强弱。

    然而,那便是要将五岳和魔门全都投入先锋,绝不是先前他、溪清、吟儿三人与赵西风谈判时的承诺,即便河东豪杰辈出,到底还是龙蛇混杂,局势若真要那般走向,必然有长达数月的大浪淘沙、血流漂杵。一则吕梁此地的未来真的就被他林阡辜负,二则,开禧北伐在侧,需要的分明是一场速战速决。

    所以,这个策谋便是,未来不将五岳卷入,今夜盟军直接引战——在这个盟军战力最低、警戒最弱的夜晚,故意揭开一个最大的破绽给金军看——林美材说了,你林阡在,他们不敢打,只有你林阡不在,金军才可能萌发强攻的念头,你林阡不在,也刚好证明了你麾下正轻敌。

    这战机绝非岳离给予?金军这战机,分明他林阡给予。什么战机?陷阱而已。他当然有胜算,因为他是此局的主导者,两炷香前田揽月报的战况和他预想无异。

    “我必须让金人知道你我的会面,却不想被人知道会面的内容。所以我自身不可能暴露行踪,只能让一个最可能误事的将军暴露。”林阡说时,燕落秋嘴角露出一丝笑:“嗯,内容不能暴露。”

    “孟尝他屡屡惹是生非,用他骗金人的细作去通风报信,最是自然。同时,也人为地下降了孟尝的战力。”林阡又道。

    “细作发现,通风报信,金军确定,发起攻袭,从设计到中计,一切都在你计算之内。”燕落秋叹了一声,“好一出反间,将金军诱进你的圈套,看似宋军不断地败,却在金军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和地点反击。”

    “这一炷香,金军突然失利,完颜永琏发现中计也很难应变,他唯一力挽狂澜的方法,便是他自己亲自来战。”林阡点头,此情此境,唯有完颜永琏有这能耐,把金军快要倾覆进深渊的战车兵马一手拖回去。

    “那么,你子时急着要回去,说‘赶时间’,是什么意思。”燕落秋关心地问。

    “戏要演逼真,盟军既然对金军实而虚之,我必然要是一副‘急着回去’的样子。”林阡回答,“我原先的计划,是子时回去却‘不慎被控弦庄发现’,遭到金军的封锁,当时就能骗过完颜永琏,令他相信盟军真的危险。不过可惜,遇到了岳离,打得我人间蒸发,害得我这戏没演足,这两个时辰,完颜永琏可能会对我的行踪有所怀疑,应当对我留了一些防御,所以金军此刻还不至于全军覆没。”

    “原来我和岳离,还是对你起到了一些消极的作用。”燕落秋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岳离回营之后,却是一定给完颜永琏释疑了,所以无论完颜永琏先前如何考虑,此刻的他很可能已经全信。”林阡摇头,淡定一笑,“只要他亲自上阵,我这一计便算成功,但计划施行是否顺利,还看众将能否撑住完颜永琏的正面打击。看他们的表现。”

    “何以确信,岳离一定会对完颜永琏说起你?”燕落秋点头,脸色略有恢复,追问。

    “与其以后被调查出顶风作案,不如第一时间编谎去圆个真相。岳离据实说剑是因我断,短期内,完颜永琏一定会信他。”就像他林阡对麾下绝对互信,也曾信范遇,曾信水轩,曾信韩丹,信那些深藏在他身边的间谍一样。

    缓得一缓,林阡又道:“为了骗过完颜永琏,我可算是下了血本,子时之前,绝大部分盟军都以为我还在军营里。我与你说‘赶时间’时,确实也挂念着他们,想着即便‘不慎被控弦庄发现’,我也与他们越近越好。”

    “然而你这出反间计,注定子时之后你会遭到封锁、一直不归,现在还与他们彻底隔绝、更可能传出重伤将死,为了计成你无法及时澄清……见你如此,盟军军心会否离散?还能统一在谁的身上?”燕落秋难免担忧。

    谁的身上?谁,帅帐里喝酒的和睡觉的所有武将,都是那个“谁”。他林阡终究不是谢清发,近十年来,他身边虽不乏暗箭明枪,却也聚集着太多的虎贲之士。

    当年他在黔西魔门为骗苏慕离也曾假死,当时的盟军却因为刚经历过天骄和吟儿的内斗、将他林阡看作精神寄托,听闻他不在居然还能一蹶不振。

    现在的盟军,却有着将近十年的坚韧互信,谁都可独当一面,谁都是战力核心,谁和谁都是最佳拍档,如何可能军心离散,他虽挂念他们,却更相信他们,即使他不在,也能打出彩:“他们会胜。我在这里,等他们用捷报来迎。”

    转过头来,仿佛看见了一盘犬牙交错却黑白分明的棋,他正在隔空和完颜永琏下:“完颜永琏,接招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999/ 第一时间欣赏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作者:林阡所写的《南宋风烟路》为转载作品,南宋风烟路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南宋风烟路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南宋风烟路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南宋风烟路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南宋风烟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南宋风烟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