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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46章 浩气惊山海,乾坤入阵来

    交睫之间,山鸣谷震。

    南宋之轮回剑,大金之归墟剑,赫然悬空,遥相对峙,

    光芒万丈,色彩斑斓,巨大威压,倾天覆地,

    阵法能量,卷起千万里风起云涌、雷辊电霍。

    一时间,巍峨山峦、浩瀚海河,都被扫空,成平地,成尘烟,

    空间似隔绝,时间似冻结;茫茫宇宙,如归混沌,陆海模糊,唯余阴阳。

    丘山尘网、清风明月,尽远;万象如滚滚洪流,走马、流旋于眼底、足下,

    那潜藏已久的掀天匿地阵位,其形其色,愈渐明晰,酝酿翻腾,声势浩荡,

    终于,浮光跃金般,显现于每个涉阵者所立之地——

    巽位,京口、临安,风阵顺柔;震位,益都、泰安,雷阵震颤;艮位,鄜州、延*安,山阵雄壮;坎位,庆阳、环州,水阵蜿蜒;

    乾位,临洮、定西,乾阵不息;兑位,凤翔、京兆,泽阵凝聚;坤位,散关、渭水,地阵厚载;离位,兴州、成*都,火阵炎上。

    此外,大阵合小阵,诸如诸葛八阵、魔门五行、天罡北斗、万人啼血、凄风天阵、玄襄阵、叠阵、千旗百怪、**阵、古戍大荒……那些金宋战史上曾经经历的阵法,全是这对阵的组成,全在这对阵的一隅,此起彼伏,似是而非。

    这一刻,双方各六十四高手同时开战,

    戈矛成山,玄甲耀月,

    弃身锋刃,秉弓控弦,

    果不其然,相生相克,尽管才交锋半刻,却也是平分秋色,负势竞上,

    若言金方高手似天风何其盛,则宋方众将如山松何其劲也——

    要问最先一声刀响谁发?非阵眼,非主帅,赫品章当仁不让,飞身一跃,锋芒逼人,最先一个杀入敌阵;辜听弦与他此战虽不在一处,却心灵感应你追我赶,不甘示弱抢了第二,提携双刀连环劈砍,少年飞扬,意气风发。

    他二人却偏偏棋逢对手——一个是不久前在金陵眼皮底下绕过竹山攻入武山的术虎高琪,一个则是盟军的老相识“震山之锤”完颜力拔山,两金将也皆是不遗余力、举刀抡锤,以横扫千军之势,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阵中最顶尖者,莫过于残情剑独孤清绝与冥灭剑完颜永琏,前者,南宋第一人,十成回阳心法,通明残情剑境,排空驭气奔如电,纵横豪气贯长虹,后者,大金独一剑,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妙到毫巅,透彻玲珑。

    剑里云断,袖间墨染,开而放入大江,阖则万壑齐鸣。

    最惊险处,必是短刀谷百里林外、宋恒缺席之位,阵法才开,险被轩辕九烨直接攻破。眼看南宋别处再振奋人心、此地也注定兵败如山,那泛着凄惨剑光的无主玉龙,却忽然被另一个人拼尽全力反手握紧。“寒泽叶……”轩辕剑锋骤然偏移,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次次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其眼中邪气,竟教他这条毒蛇乍一望见都失去战斗力。

    缓得一缓,轩辕九烨眼神一厉,恢复冷静,倾力对抗——何惧之有?寒泽叶还需兼顾来自郢王府的首席高手,他既要控寒枫鞭,又要握玉龙剑,双拳难敌四手。

    轩辕剑不改一贯干净利落,内劲灌注,正义凛然。

    寒泽叶战衣顷刻染红,血顺着控制寒枫鞭和玉龙剑的双手不停流下,一颗心却因为想到对林阡的盟誓、对徐辕的承诺而坚硬,宁死不放,寸步不让。

    最欣喜之景象,当属凤翔战地,岷山剑与碎步剑之对决。前次在平凉交锋,因低估了司马隆的提升,洛轻衣不幸败于碎步剑下;与吟儿善于发现敌人新破绽不同的是,洛轻衣选择的是卧薪尝胆、自我跃升、迎头赶上。此战,她剑中雪光湛然,不染纤尘,比当初少了三分“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之凌厉,却添了五分“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之清淡,已有岷山剑法最高层次“镜花水月”雏形。

    教那位经验滚雪、剑法永不再迟钝的司马隆,暗自叫绝,不敢怠慢,第一次被她突破逆势、转为平手。

    最抢眼的表现,出现于山东战场,不是覆骨金针吴越,不是回旋刀杨鞍,而是那位出身黑道会、最后留在了红袄寨的小将江星衍,双戟运使如飞,代替为他牺牲的姜蓟,驰骋于如画江山,方不负齐鲁英魂。他的对手蒲鲜万奴,亦是个自负轻狂之骁将,持刀搏杀,舍我其谁,枭雄之气毕露。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诗中风景,紫电清霜剑暄的对立面上,仆散安贞手执鎏金月牙,平铲横削,流光飒沓。

    同一时间,整片神州,六十四对兵刃造就的万千气象,逐渐地汇聚在敌我十二阵眼……

    南宋方,萌生于林阡,屈曲于柳闻因,伸展于“宋恒”,滋茂于独孤清绝,震起于徐辕,毕布于越风,充盛于厉风行,向幽于杨宋贤,体成于叶文暄,成熟于莫非,潜伏于慕容荆棘,收藏于杨妙真。

    流转不止,循环无休。

    气凌霄汉饮恨刀,不让须眉寒星枪,瑰丽绝伦玉龙剑,恢弘逍遥残情剑,沛然无匹冯虚刀,乘风破浪抚今鞭,雷厉风行风电之掌,至情至性潺丝剑,唯快不破紫电清霜,激中稳进断絮剑,亦正亦邪莫邪剑,轻灵神妙梨花枪。

    迎面阵眼,除却轩辕九烨、完颜永琏、楚风流等人之外,还有几张相对陌生的脸孔,这些人,理应出自与完颜永琏政见不合的各大王府、党派、阵营,事关整个大金国运,他们同样也是摒弃私仇、勠力同心。

    故此战,注定硬仗……

    可面对着空前劲敌,置身于无数战友,谁的心情都一样:硬仗?快哉!

    漫天遍地刀枪剑戟,乾坤之间尤为壮观,

    龙腾凤跃鲸奔景象,肃杀之气贯彻不绝。

    四十年,两代人?不,已八十余年!

    寒冰磨砺,荣华腐化,南宋热血,凭何迟迟不冷却。

    有国有家皆是梦,山河,家园,族人,便是他们沸腾的血液、不竭的气息、挺直的脊梁。

    

    何止这十二阵眼,南宋上阵的共六十四人,哪个不是战功卓绝,哪个没有一技之长,哪个未曾如雷贯耳——

    独孤清绝、浪荡子、林阡、青城大弟子、胡弄玉、百里飘云、祝孟尝、杨妙真;

    程凌霄、穆子滕、石硅、辜听弦、郝定、沈延、柳闻因、孙思雨;

    越风、石磐、洛轻衣、戴琛、慕二、杨致信、沈钊、沈絮如;

    莫非、孙寄啸、郭子建、赫品章、宇文白、何勐、蓝扬、陆静;

    厉风行、邪后、戴宗、金陵、海逐浪、卢潇、傅云邱、杨致诚;

    徐辕、华一方、宋恒、寒泽叶、风鸣涧、柳五津、陈静、路政;

    京口五叠之垚、叶文暄、百里笙、李君前、杨宋贤、冷飘零、司马黛蓝、慕容荆棘;

    吴越、杨鞍、束鹿三兄弟、彭义斌、江星衍、时青。

    来自于南宋最初的三足鼎立、九分天下、云雾山排名、短刀谷群雄,到后来的南方义士团、淮南十五大帮、小秦淮、慕容山庄,再到魔门、黔西沈家寨、川东黑道会、陇西义军、越野山寨、山东红袄军,以至于祁连、天山、青城、岷山诸门派、南宋官军以及东山国遗民……

    此时的林阡拥有这般强大的阵容,风沙万丈握于指掌,寥廓疆域方寸棋局。

    这样的林阡,轩辕九烨要怎样才能不除之而后快?

    可惜,屡次错失良机,眼下已来不及。

    所幸轩辕九烨构筑了十多年的大金阵法、六十四人之中,亦有超诣如完颜永琏之冥灭,幻奇如岳离之九天,诡谲如齐良臣之翻云,豪放如司马隆之碎步,劲猛如凌大杰之长钺,强悍如高风雷之雷霆,毒辣如轩辕九烨之轩辕,疏野如仆散安贞之鎏金,鬼魅如秦狮之雕龙,锐利如仆散安德之独厚,悲慨如纥石烈桓端之流沙,洗炼如解涛之狂诗,霸道如完颜力拔山之震山,巧妙如束乾坤之乾坤,深邃如黄鹤去之绝漠,狂乱如陈铸之乱云,精微如楚风流之青溟,凶狠如完颜瞻之凶刀……

    有南北前十、控弦庄、十二元神、控弦庄,有曹王府、郢王府、豫王府,有西京大同军、北京大定军、东京辽阳军、上京会宁军,有花帽军、乣军、黑虎军、护**、紫茸军,有女真、羌人、北人、南人、契丹人……

    他们,也全是林阡的附骨之疽,全是林阡的久攻不下,全是林阡的势均力敌。

    他们,谁没有梦想、热爱、坚决?!

    

    战至白热,永昼之夜。

    日炙旱云裂,迸为千道血。

    不经意间,天不堪此燥,竟好似开了条裂缝,有无数热流从中而漏,汹涌齐下,

    天,何为天?天正失陷于刀兵之间。

    阵地前沿、中军、后方,膨胀沸腾,争如一镬。

    地,何为地?唯有刀所行、剑所指、命所系、魂所迫,才配为地。

    在这关口,所有力道、能量、杀气,全都被嫁接到宋金各自的第一阵眼。

    天命难违的凑巧,

    饮恨、永劫;林阡、林陌,

    一副命格,两条命途。

    

    -“林阡经此一役,几乎凑齐他阵法里所有人。”

    -“他的阵法,只是‘现在’全了而已。”

    铁堂峡战败无功而返之后,面对着忧心忡忡的楚风流,轩辕九烨说的那句话,既是图谋,也是预言。

    如果他没有观察错误,慕容山庄的女主人慕容荆棘,她并非莫邪剑最适合的主人,因此,南宋在巽位阵眼注定存在空虚,林阡的阵容说全也不全。此其一也。

    何况,当时他筹谋着要让南宋在坎位有人缺席——独孤清绝必死。此其二也。

    未想天意弄人,荒山死战,独孤清绝侥幸逃生,上不了阵的反而是身处离位的宋恒……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好似上天对轩辕九烨苦苦找永劫刀主的慰藉。

    而他话中第三点,正是用林陌代替林阡来契合永劫,于是他也凑齐了大金阵法里的所有人,他的全就是林阡的不全。

    可惜的是,独孤清绝、胡弄玉这对夫妻的战力太惊天,两个人,竟打得黄鹤去、东方雨、岳离都或伤或残,他三人虽然在最后一刻赶赴阵地、未曾失踪,但实际战力都大打折扣——好在,他们都不是大金的阵眼。

    不像那玉龙剑宋恒,他在南宋阵中地位第三,论阵眼的重要性,尚在独孤清绝之前。

    “独孤清绝和胡弄玉太超出意外,天尊等人战力不足,所以我也只能与林阡拼阵眼的输赢。”战前,临别,轩辕九烨对送他离开的楚风流说。

    “天骄大人,珍重。”红衫红袖,依然是,从来是,十多年前,那个柔韧坚强,送别他时说了句“若能驰骋沙场,一生一遍都无妨”的楚风流。

    先胜而后求战,此刻虽然远在兴州,轩辕九烨却能感应到万里之外,环庆战区林阡和林陌的高下——“我大金六十四人的战力,强于南宋,必胜无疑。”一缕久违的微笑,出现在毒蛇轩辕的嘴角。

    一切,便源自南宋第三、第十一阵眼的虚弱,尤其宋恒之缺席,实乃天助大金。

    “赢定了。”不用再去感应,无论哪个阵位,都能清楚望见胜负已分——

    坎位之核心,遽然迸发出一蓝一红、一冰一炎、一阴一阳两道完全相反的光,交错时,原还旗鼓相当,不知何时失去平衡,渐渐强弱越差越大。

    赢定了,这三个字,几乎同时流淌于每个浴血奋战的金人心间。

    “大杰、临喜,只有在这种战斗到来之际,我才觉徒禅、薛晏、鸿渊、若儒犹在。”战前,完颜永琏对凌大杰和仆散揆如是笑叹,若干年前,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成就霸业,天下一统。“是。”凌大杰噙泪,激动;仆散揆一愣,轻声补充:“王爷,还有……”完颜永琏忽而一怔,久矣,点头:“是,还有。”

    “子若,不……解子若,记得我在不远。”不是阵眼的薛焕,亦对阵眼解涛言简意赅,再没有别的爱恨,而只是掎角之势的战友。

    “齐神,司马先生,高将军,我等已备好酒宴,候各位早日凯旋。”叶不寐、魏南窗的麾下们目光灼灼。豫王府三大高手,早已是大金中流砥柱。

    “今以此酒,祭我英烈,佑我大金。”与仆散安贞、束乾坤、楚风月分别赴战之前,纥石烈桓端于阵前洒酒三杯,告慰那些在山东之战牺牲的将士。

    是听见了他们的信心、信仰、信念吗,横竖不该两次对阵都教南宋赢去,四十年了,不可再殒命我大金一位帝王!

    事不过三,败不过二!

    

    当是时,无穷战力冲撞、流窜、奔腾于饮恨与永劫周边,填充、堵塞、震撼在林阡与林陌的心肺。

    他,或他俩,比任何人都能更早、更清晰地看见这差距,这胜负,这,结局……

    “轩辕九烨,你想与我赌阵眼的虚实,慕容荆棘或还算小,宋恒才是强行削弱。”林阡岂会看不懂,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战况。破晓之际,参横斗转,南宋一方岌岌可危。

    “然而,宋恒只是第三阵眼,若你这第一阵眼,赢不过我?”赋刀以命,物我两忘,那时他眼中只剩永劫,一心想着如何将其颠覆、如何强行改写这原已注定的败局。

    “还记得渊声吗。当日,他对饮恨刀法的参悟胜过林阡,于是竟能让饮恨刀不听林阡使唤。难说曾经握饮恨刀十五年的林陌,会不会打扰林阡对饮恨刀的操控。”战前岳离给了轩辕九烨和完颜永琏定心丸,他告诉所有金人,南石窟寺的那场激战,林阡曾与饮恨刀失去交流。

    “也就是说,林陌虽不配握饮恨刀,但是,很可能参悟胜过林阡,实战中或能像渊声那般,使林阡无法超常、甚至无法正常发挥。”轩辕九烨微笑,胜券在握:林阡,这第一阵眼,你遇到的是你命定克星,是一个曾经也当过“林阡”的人,就算第一阵眼,我都有极大赢面。

    不错,确实干扰,确实棘手,确实对面也是一个,和饮恨刀有千丝万缕的人,

    握饮恨的手,比渊声久,比林阡还久,并且久得多……

    林阡很难不重蹈南石窟寺之战的覆辙,在对方渐入佳境之后,他出现了与双刀的交流失误,并在这最关键时察觉自己难以为继。

    论时间、论参悟,怎么看林阡都输定?

    不过可惜,驾驭,你不及我!

    即使我十年,你十五年,你便算耗一百年,也难插手这根本属于我的战火灼天。

    林阡杀意炽热,壮怀凛凛,一往无前,不可一世——

    即便渊声来也无用,今次这战局之内,不仅有他与饮恨刀的交流,更还有他与那六十四人的交心,

    换而言之,他不仅是饮恨刀的寄托,更是所有人所有战力的承载,

    谁欲切断,谁需比他林阡更懂这抗金联盟,哪个敢来比?

    君子也,善假于物也,便先整合他们的力,助他一并来操纵饮恨!

    原指望先施展饮恨刀来凝合天下,换个先后,有何不可?照样酣畅,随心所欲。

    所有力量,便这么自然而然、心悦诚服,更甚至如鱼得水地簇拥在他周围。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敌人再强也以卵击石。

    这双饮恨刀,不刻便与他融为一体,攻时有入世之激切、豪迈,守则有出世之超脱、淡定,

    有我之境宏壮,无我之境沉静,兼具,

    无欲,无心,无情……

    他是第一阵眼,是最不可或缺,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所有能量一穿而过的血肉,躯壳,媒介罢了。

    本该无情,除了战斗不该想其余。

    因此,当时当地,林阡心中仅剩一丝有关战斗的执念,维系在他和那个名叫寒泽叶的男人之间,相隔万里,一息便断,

    那个男人,此刻正给自己苦苦支撑着原不是他承担的第三阵眼,尽管,不合适、很艰难。

    “泽叶,辛苦了。”“接下来,全都交给我。”袍泽之谊,风雨同路,十年间,无论是川东广安、西南边陲、陇右定西,他一直都和寒泽叶这样讲。

    接下来,只需要他比永劫的主人略高一些,便能弥补那第三阵眼的缺陷。

    他做得到。

    再需七步,一杀破灭。一刹而已。

    原本他整个人的意识都已沉浸于刀,却因为念着寒泽叶,而倏然想起徐辕、想起宋贤新屿、想起独孤、风行、逐浪,想起太多战友、知己、麾下,记忆,也随之一点点地复苏——本该无情,除了战斗不该想其余?然而,战斗里全是情谊。

    使他冷硬的心渐渐有了融化。

    他身边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命,可这阵法却偏偏从梦中来,风烟境,轮回世,

    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梦境里的预言一项一项都成了真,从天选之人染血阵门,到今时今夜阵法开启,每一条,全都不受人力控制,显得他们都是那么渺小,好像他们真的任凭驱使。

    无法容忍,不该如此!

    即使缺少宋恒、寒泽叶顶替、南宋阵法快不行了。他林阡也要向世人证明,掀天匿地可以颠覆,谁说逆天而行使不得?!

    便让这饮恨刀锋劲扫永劫、所向披靡、完成逆斩,就在这心念回暖、战力飙高、不负众望的一线间……

第1347章 男儿心如铁,试手补天裂

    却也是这一线之间,光芒刺眼,时间倒逆,思绪混乱,

    好像透过饮恨刀,看到了一些,他不可能有的印象——

    泛黄的灯辉,轻柔的襁褓,陌生的道士,

    说一句那对婴孩根本不可能听懂的话:

    “饮恨刀只有一对,他兄弟二人却都想要,一个武林拥有两个主人,不是武林之福啊!”

    一寒一暖,两块半玉,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挂在了他俩的脖子上:

    “带玉辟邪,宁可信其有。”

    一声啸响,生生分离,两个婴儿一得一失,失去的那个滚落山崖、卷入激流,随之传来那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

    “阡儿——!”

    记忆,像潮水,汹涌,窒息,

    “紫烟,饮恨刀号令抗金,举足轻重,不能没有传人——让川宇弃文从武,代替阡儿,做林阡。”熟悉又模糊的身影,既是商量,也是命令。

    记忆,像碎片,拼凑,跳脱,

    好像也没过多久,他就又看到了镜中的那个自己,秦淮河畔,潇湘道上,有小童在背诵七步诗,白驹过隙,惊鸿一瞥,那个传说中的绝世少年,冷酷一笑,不露悲喜:

    “原来是你。”

    静夜,开满木芙蓉的私人庄园,折花之际不期而遇,忽如其来正面交锋:

    “又是你,为什么我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一步?”

    落花时节,苏慕离出殡那天,他俩的出生地,那少年漠然微笑,站在顾震、顾霆身边,不言一语,凝神细听。

    表面是曹范苏顾的救命稻草,实则却尸位素餐一件事都没做。

    后来,即使没见面,永远有交集,全是他在进,而那少年在退,越变越急,越迫越远,直到绝处,走投无路;他满身罪孽,也不曾让,那少年满身是血,都没招架;那少年在想什么,不用交流,他都知道——

    林阡,你要短刀谷,我不会染指,你要夺兴州,我帮你镇守,你要服天下,我闭门谢客,世间有一鼎盛者便注定有一孤寂者,你做前者而我只能在后。

    诚然,你对我有愧,我对你敌意,

    但你我可以这样共存,你浴血奋战拓疆土,我云淡风轻守方圆,

    不争,不乱,不存在,

    只为我与你有着同样热爱的饮恨刀,为我大宋的江湖、家国与风烟……

    结果呢,结果,十年之后,是怎样的回报?!

    “主公若在这里,也不会包庇他,他是奸细,就要接受处罚!”“控弦庄奸细!”“当真是金人啊!”血溅婚宴。

    “奸细秦川宇!”“射死他,射死他!”血染散关。

    “回来!别去!”“川宇,回来!别过去!”血洗陈仓。

    全部是血……染红了回忆、和视线。

    为什么,在这关键的逆斩之际,会想起这个人,这个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心念从冰冷到回暖,再到彻底复苏,不过也是这一线之间,一线之间,他终于又与林陌重逢,

    却为何偏偏重逢在这对阵的尖峰时刻,在饮恨和永劫之隔,在敌我、胜负、生死的两面!

    锋芒笼罩,战鼓裹挟,兵刃推挤,阵力压迫,清醒时已经来不及退,这些年他林阡做的任何事都从未有过退却。

    “川宇……”他早该想到、猜到,轩辕九烨会找林陌当大金第一阵眼。

    “是那个奸细林陌吗?”“盟王的亲弟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些评判,这些痛斥,在对阵的前一刻,也已经充斥于耳。

    可是他从对阵的一开始便心魂入刀、忘乎一切,所以竟绝情了那么久,忽略、或者说排斥去探究,永劫的刀主是谁,谁会是饮恨刀杀伤力的首当其冲。

    是谁,是林陌,他林阡的至亲,也是他最对不起的人!

    竟成饮恨刀势不可挡、长驱直入、旋乾转坤后第一个刀下亡魂!?

    

    阡陌之伤。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年幼一为别,谁知离恨起。荒阡火无尽,古陌草难存。梦长不休战,觉罢夜雨湿。”

    早在庆元三年,轩辕九烨就从东方雨的门客手上接过了这样一条有关林阡林陌命途的批语,门客说得神乎其神:“兄弟二人,命格相似,却又相反。”

    当时,他还笑纸上写得荒诞,

    当时,他设计阡陌之伤用女人去离间兄弟俩,不过是为了手上能多一个要林阡命的筹码。

    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将四十年前对阵时、金方涉及的兵器搜寻完全。对于各大兵器的主人,他的任务是或保护其不至于老死,或等候其继承者长大成人,或寻找命格相近的替代者、以备不时之需。

    他心中清楚:兵器宿主并非唯一,只有合适和更合适而已;而除了阵眼兵器不可替代之外,在非阵眼处,连兵器都可以酌情变换,只要来得及。

    回想起来,那已距今将近十年。同样也是当时,他阵型基本筹备完好,偏是第一阵眼“永劫”无主。踏破铁鞋总算找到林胜南,他不惜礼贤下士、三顾茅庐、苦苦相求、软硬兼施,希冀用林胜南来对抗南宋那个“林阡”……

    十年来,他的阵容不断有人倒下,不断又有人填上,非阵眼处的一些兵器亦不得不发生了替换,结果,这些兵器这些人,却还是一个一个地对应上了最终的阵位,使他的构想水到渠成,不枉这般多心血精力。

    唯独不变的,是永劫,十年,一直都没有合适的人出现,唯一仅有的那个,仍是他,林胜南。

    太可惜,冥顽不灵的林胜南从始至终要抗金,居然还到南宋去抢了“林阡”的第一阵眼……

    那么,大金独缺的这一刀,何不用曾经的林阡、后来的林陌来填?!

    陈仓再见,轩辕九烨看到林陌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

    形象落拓,眉目俊朗,和他哥哥当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有控弦庄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有吴曦唯恐天下不乱、短刀谷义军明哲保身落井下石,有完颜永琏亲自襄助、陇陕全体金军齐心协力不顾生死,轩辕九烨何愁不能成功获得对阵布局?

    他当然是先胜而后求战:林陌本来就可能干涉林阡对饮恨刀的操纵,即使林阡克服万难,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决意要带南宋群雄走出困境,倾尽所能发挥出饮恨刀的最佳状态……可是别忘了——

    林陌,哪怕什么战力都没有,只要他站在那里,都会使林阡心乱。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轩辕九烨更懂林阡:

    林阡不可能忍心杀林陌。

    不错,林阡会顾全大局、会权衡轻重,但那是在深思熟虑的基础上。这次不一样,天命来袭猝不及防,只消他有片刻的迟疑,没来得及作出取舍,都能教南宋阵法必败无疑、全军覆没!

    事实和轩辕九烨想的完全一样,林阡清醒在最措手不及的这一刻。

    “饮恨刀,残情剑,冯虚刀……这些,尽归尘土,想来竟也舍不得。”轩辕九烨心里说不高兴不可能,但还掺杂着一丝可惜的酸楚,尤其是,饮恨刀……

    

    “饮恨刀,生于古,兴于林楚江,盛于林阡”——高手堂的评判。

    “直视天河垂象外,俯窥京室画图中”——南北前十的感慨。

    “林阡的饮恨刀有如边塞诗,翻读片刻独见沙场百战,走马平峰谷”——控弦庄的赞叹。

    “刀中低楚狂,锋间小冯虚”——十二元神的震撼。

    在记忆复苏的前一刹,林阡与饮恨刀,不负南宋众望,亦不负敌之欣赏。

    沉静刀境,磅礴气势,铁血战志,发于心,寓于刀,铺展于天地,

    教阵法内外得见此刀者,无不有“正跋涉于炎夏路中,忽而遭雪光扫荡,倏忽见月生山巅,豁然觉置身泽国”之感。

    恢弘如山岳,浩荡如海河?在他刀中,素来都是华岳无三尺、东瀛仅一杯,慷慨激豪,荡气回肠。

    而同样是以白氏长庆集的心法起步,林阡刀意如从平地拔起万仞的高峰,林陌刀意却令人难以置信得完全相反,便似从人间一落千丈的裂谷,战至白热,四刀交缠,险象环生,难解难分,林陌步步带林阡往深渊堕,林阡却招招将他向归途拖。

    后一刹,林阡记忆已完全复苏,此时离逆斩之招仅剩七步,他虽霎时心乱、晴天霹雳,却没犹豫更没停止进攻——仍然坚持着一副铁石心肠,执意要将构筑已久的刀局从一而终——这样做,这样狠,这样毫不留情的一刀又一刀,劈砍,削斩,掠扫,只因他不想伤陌,他想救陌!

    他何尝不知轩辕九烨和他在赌什么,此刻他也孤注一掷、只进不退,期盼着这双熟悉得镌刻入命的饮恨刀,能够唤起林陌哪怕一丝的回心转意,如此,他才能有把林陌拖回南宋的机会!

    以进为退,如果林陌能被唤醒而收手,那林阡能够将胜负游刃,势必会把伤害降低到最小,林陌也能戴罪立功回来……

    然而还有五步时,他分明看清了陌脸上的不悔、陌刀中的清冷……

    当年陌表面冷冷淡淡,内在却是炽热肝肠。而今相遇,冷到极致,令人心骨俱寒。

    靠得那么近,双生子之间强烈的心灵感应,使他知道林陌此刻不是假意帮助金人,林陌是真的在全力以赴,真的已经绝情、投身敌国来反杀他自己曾经捍卫的一切——

    “不止一个金人招降我,十年前,我便没答应,十年后,也断然不。这一生,绝不。”

    为什么人会变,原则会变,誓言会变?

    先变的,又到底是什么?!

    由于林陌不再退让、充满攻击和煞气,所以林阡的心终于出现了那丝犹豫。

    一切尽在掌握,

    天生的谋算者、阴谋家,轩辕九烨,即将把寒泽叶毙于剑下,嘴角露出一丝必胜的笑:虽然酸楚,可是值得……

    

    天不遂人愿。林阡尽力扫清障碍,只求不与林陌死战,谁料耗尽机谋还是躲不过,没出奇迹,没见转圜,于是无法挽回地、和陌陷入这生死一线。

    犹豫,当然犹豫,当是时,漫天遍地只剩下这独独一个选择、一条出路——与他并肩杀敌所有人的需求和心愿,都是杀林陌。

    倒数第三回合,饮恨刀原已强行封死了永劫的所有去路,蓦地从刀锋间跃入一片似曾相识却从未见过的场景,林阡的心登时一颤,

    好像有一记闷雷打在头顶,一时间战乱喧嚣全消失,取而代之是短刀谷锯浪顶下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一觉睡醒,看见淙淙溪流,看见彼岸盛放的木芙蓉,大雁纷飞,秋高气爽,淡淡阳光轻洒身上,一群野鸭在船夫驱赶下吵闹着从越溟河游了过来,他刚站起,看见不远睡着个和自己年纪相若的幼童,正揉着惺忪睡眼:“哥哥,我们居然睡着啦。”“哥哥,怎么愣神了?”那幼童,与他有着一副从来相像的面容。“哥哥,原来爹爹娘亲没找来吗,一点都不爱我们,哼,还是哥哥好。”原来,正常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依偎着兄长的吗。

    林阡的心像落入泥淖的石头,一沉不振,滑向深渊,手臂一麻,全是鲜血,手握饮恨刀越紧,就越是想松开——不,现在在对阵,在征战,生死攸关,这只是饮恨刀带来的幻象而已,从未发生过的事,川宇,原谅我不能念你!不可以再想!

    饮恨刀骤然发狠,生生将林陌逼退,众目睽睽之下,手臂负伤的林阡一刀击偏永劫,随即另一刀已冲破林陌防线,势如破竹;离胜局锁定唯余两步,突然,又仿佛被一道强力阻停——命运之力,直扼咽喉,狠辣无匹。

    “哥哥,你在哪里啊,川宇不想练刀,只想念书弹琴……”像是不同时空在交错?那孩子哭着焚琴烧书册,是为了他才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和快乐,为何一夕之间又必须全部还给他!?

    林阡,那孩子聪明绝顶,虽然初始不情愿学刀,一旦学起来,却有着和你一样、甚至更强的参悟,

    他唯独比你少的驾驭、不如你和抗金联盟的交心,都是你欠他的,

    他输给你的,你所拥有的,全是他让给你的,

    你这一刀,如何能穿过他的身体去杀敌!

    颊上一片火热……刀光掠过林阡面上,鲜血随即溅落在永劫,众人惊呼声中,林阡眼前映现出玉紫烟慈爱的脸:“阡儿,答应我,不要和川宇为敌。做娘亲的,不希望你们反目成仇。”

    不,不对,娘,不可以,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牵绊于亲情,要抗金,要对阵,要担负天下人!

    最后一步,杀是不杀?!

    天下?大义?倒是很好的借口啊……

    建康城,秦日丰在他刀下倒地那一刻,他便意识到,他很难再和林陌释怀,一生都会对林陌负疚。

    陈仓尸横遍野,那在宋人眼里看着激昂,在金兵眼里看着恐怖,在吟儿眼里看着痛心,可在他自己眼里,他实在太没用了,救人而已,凭何疯魔?

    迫于压力杀了秦向朝,吟儿在他怀中痛哭,其实最沉重的还不是他?

    他夺了陌的志向、绝了陌的路,还有意无意地,害死陌身边那么多条人命。

    说什么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说什么与天下人绝对互信,那豪气冲天,那壮志凌云,全都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不欲生里。

    淮南,陌深邃的双眼,原来是你

    川蜀,陌清淡的笑意,没有言语

    陇陕,陌犹疑的眼神,不肯亲近

    在这最后一刻,记忆越来越狂乱,穿错于耳畔肩头,迅猛到脑后生风,凶险到骨疼欲裂。

    对陌,他如何下得去手?

    没有时间,不容喘息——下不去手但焉能不下!

    “你要带着饮恨刀,去统帅江湖,你是林阡,听见没有,不要让给别人……”临终前的父亲,虚弱地嘱托,同时严厉地下令。

    “不,胜南,你就是林阡。”风里,吟儿和他说,一脸泪水。

    不错,你是林阡,你就是林阡。

    今生今世,必承担属于林阡的荣耀、也经受属于林阡的苦痛。

    “我早已经豁出去。你这条路再难走,我都一定奉陪到底。”天骄说,你从出现的那天起,就不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路上,因为无论对错,我和你始终同一立场。

    “云雾山上,我和他林阡,还有许多的少年豪杰,有北伐抗金的盟约。”瀚抒虽有称雄之心,却一直牢记最初的梦想。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是宋贤自幼就挂在嘴边的话,也是玉泽自小写在客厅的自勉,谁说伤春悲秋者就不担天下兴亡。

    “北人以为南方人早已没有了抗金斗志,其实我们心里在暗暗燃烧,而且火不会灭,一层接着一层。”风行以纸下暗火为喻,告诉他所谓南方人安于繁华都是误解,纵使纨绔子弟养尊处优,也照样有直捣黄龙的决心。

    “师父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四个字,就是‘江海争流’,咱们淮南,抗金也不能落后。”理想薪尽火传,君前一肩挑起了白翼死后支离破碎的小秦淮。

    “我很满足的是,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创建的越野山寨,是插进金国的一把利刃。”后来越野走错了路,所幸还有越风和子滕。

    “这么多日子,我走南闯北,经过多少地方,每一次告诉别人我是一个宋人的时候,迎来的都是鄙夷的目光!我抗金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在别的民族面前能够骄傲地抬起头,骄傲地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宋人!”身世浮沉,莫非冷对千夫所指,怒说他胸中那一团热火。

    “要为天下的一切弱者都赢来强权!”容貌飘逸、内心狂热的泽叶。

    “终于有人会顺着我的路走下去,他如今有我已经丧失的年轻壮健,他即将替代我驰骋沙场。”饮恨刀下,辛弃疾面不改色,陈述着抗金事业几十年来的曲折。

    “朝堂江湖,达者穷者,无不在阵中。”文暄说,轮回剑是凝聚军心没错,但军心更该自身就凝聚,好在,天南海北,殊途同归。

    “我觉得世间最凄惨最寒心的情景,就是看见亡国小孩的一滴眼泪,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懂,也许他们不是因为悲痛国家灭亡。我不要看见这情景,不要看见越来越多的小孩变成亡国奴,或者国家半壁还一无所知,有什么可以阻止这情景发生,我就会为之奋斗一生。”他自己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信仰。

    “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不可扑灭!”长江万里腾浪,吟儿率领新一代的抗金联盟在白帝城歃血。

    “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左右!”兴州风刀霜剑,无论内乱外战,短刀谷义军矢志不渝,不止一次这般对他诉衷肠。

    吹不散,一幕幕,飞蛾扑火般撞进饮恨刀中。

    天下,终究不止是我的借口,还是我的内心,和背后。

    这些,虽然本来都是你林陌的,但既然从云雾山换成我,他们的记忆里都是我,他们的战史上都是我,那便只能是我。

    这些人,这天下,这大好河山,此刻全都只能由我来守护,不可能让给你,你今次也不配!

    今次,你确实与他们为敌、意图对他们犯错,

    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对你的愧和亏欠,让他们为你今次的选择付出命的代价,

    既然你是为我所迫,那好,就让我负这万世的罪,下地狱我独自去偿你,

    父亲,母亲,我此刻,是为了千万人的兄弟、家国而战,却必须第一个,杀了自己的兄弟,拆散自己的家……对不起,但不奢求你们的原谅,

    只要败了陌、杀了陌,就能为南宋赢得此阵,

    为着所有人共同的立场、梦想、胸怀、斗志、热血、信仰、豪气、情义,林阡怎可能心软,连扰心都不可!

    心如铁,最后一步结束,他一刀连贯地、决绝地、凶狠地,砍在了林陌身上。

    血滑过他的额,当真是血流满面:

    川宇,就当作是现时的报应,报应我,在这次的天平,到底还是作出了取舍……

    

    最终,纵使轩辕九烨也看错,林阡一刀刺进了林陌的躯壳,

    对,躯壳罢了,他和他哥哥一样,是第一阵眼,是至关重要的人,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对阵所有兵器能量汇集的一个媒介,

    被一穿而过,仅仅一瞬,那一瞬,便了却了他的一生——

    曾经他的兵器,狠绝穿过他身体,

    也宣告了大金阵法的全体坍塌……

    适才的稳操胜券、摧枯拉朽,只在这转瞬之间,兵败如山、分崩离析,

    天地间横亘多时、亮彻视野、扩张肆虐的金方阵法,原以为是怎样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却骤变成外强中干、一戳即破、缥缈暗淡的泡沫,

    充斥其间原还蓬勃、凶猛的无穷能量,轰然冲涌而出,却无法逆转地盛极而衰,在挣扎了一息过后,一缕缕如烟似烬、四下飘散、陨落湮灭……

    

    交睫间胜负轮转,以过电之势从环庆流传到陇陕、川蜀、山东、两淮以至金宋全境。

    金方惨败,阵力如井喷般急剧损毁,所有兵器倾盆而下、疯狂朝着来路扫打,涉阵者顷刻被万道强光淹没、吞噬。

    倏忽乾沉坤黯,淮水满河断刀,散关遍地残枪。

    阵法外南宋官军,见状后喜不自禁,原本只是到此造势、助威,谁料会有这般好事,此刻正值金国诸多战将虚空……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两淮宣抚使邓友龙抓紧战机,当即下令擂鼓进攻。助阵的南宋官军眼看着全部变成了先锋,一心要发起这全国军民都期待已久的北伐。

    “不可!”有人冲上前去,“中丞大人,那些草莽不过是江湖厮杀,两国结盟几十载,即使剑拔弩张,哪怕决意交兵,也万万不可不宣而战!”

    “放肆!你是何人!胆敢贻误军机?”邓友龙大怒。

    那男子不依不挠,继续制止:“讨伐都不作,战书亦未下,名不正则言不顺!”

    “哦我认得你……当下的武学生都是这般迂腐又胆大包天么!竟教起我怎么打仗来了?”邓友龙冷笑一声,“来人,将他拿下,听候发落!”

    “中丞大人……此刻北伐,几无胜算……”那男子尤其耿直,还想继续说,邓友龙不耐烦地扬起马鞭,直将他抽闭了嘴:“闲杂人等,何以能到要地来?!速速轰走!”

    开禧二年四月,南宋官军不宣而战,对边境金朝军队发起袭击,史称“开禧北伐”。

    何人想到,战斗竟尾随着对阵结束,接踵在东线战场打响。

    而此时,不仅所有金将难以承应,全体宋将也不及反应,只因对阵尚未完全结束——

    盟军虽险胜,却因这阵法能量实在过大,身在其间者全都被束缚,时间一长,大多高手都无法动弹,不知这阵法能量流动循环何时才停?何时才能将他们放出?还是说会一直深陷此间,不得出?直到将他们全搅碎……

    金方生死未卜,宋方进退两难,所有刀剑不受己控、高悬于顶,动荡不休摇摇欲坠,说不准何时会跟着落。

    那情势,争如在梦境至深,声嘶力竭劝自己醒,却求尽神佛也救不得。掀天匿地阵,只提示过他们如何进,如何分胜负,却从来不曾说如何中止……

    入乎其内,却不能出乎其外!

    便算是上次对阵也参战过的程凌霄,也直言上回没有这般凶险,难道是因为这次宋恒不在寒泽叶顶替?

    仿佛有个声音在天际说,天命如此,你林阡逆得了一次,逆得了一世?

    谁料金宋你死我活几十年,却是这同归于尽的结局?

    而林阡那时,岂止被陌打得头破血流,

    属于林陌的疼楚,在他刀锋刺入陌身躯后,霎时也流遍他全身,

    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这际遇,明明被刀砍伤的不是他,却有一身血肉被一丝一丝剥离于骨的错觉……

    纵连林阡也无能为力,何人又能打破这桎梏?掀天匿地阵由于一半已坍塌、压缩,故另一半所在正膨胀、聚集,

    完全平衡时难堪承受,完全失衡后更加折磨,

    众人苦苦支撑不移,却只要有一处破绽便一溃百溃、全军覆没,人人都不怕死,人人都不敢死。

    天地八卦,不住扭曲,不停旋转,似要将他们也随着敌人们一起吞没,酷热难当,脏腑受累,头晕目眩,求救无门,只求能有个外力将阵法打破。

    然而何处能有外力,能拼得过这般强大的阵法?能再一次逆天而行、目空一切?

第1348章 恶阵弹指散,九州风云乱

    世间岂有那般强力,进不去,便直接从外打破?

    有,还真就有那样的力。

    就在这电闪之间,忽现一久违高人,浮光掠影,稍纵即逝,

    只和这阵法一擦肩,竟徒手杠上了它,硬生生将其一拆而断!

    “那个可怕的渊声,他握起刀,他就是刀王,拿起剑,便是剑圣。”

    又要添一句了,他看到阵,他就是破阵图。

    饶是如此,也不比他当初在平凉破六合阵轻易,掀天匿地阵六十四件神兵,使他手上一刹便鲜血淋漓。疯魔如他也被震醒,一瞬之间瞪大眼睛、怒喝一声:“什么炉,这么烫!”

    “渊声?!”众人难以预料,这恶魔怎又重现?不是早被囚禁了起来?

    莫不是他的徒子徒孙们心有不甘、千方百计带他从浣尘居士手里逃出?那浣尘他……是否已经遭遇不测?

    一想到世间唯一能制伏渊声的琴音可能不再,众人心就一沉,

    当是时,渊声一边高兴地笑一边嗷嗷叫痛转着圈蹦,换别人可能还会觉得可爱,可那副表情那种动作挂他脸上搁他身上还是令人……魂悸魄动。

    才知道,神情,语句,动作,都得看人。

    他却显然不是为救他们而救,之所以空手毁阵,不过是为了一头撞到人群中,找寻他心心念念的薛晏,求战——

    

    金宋两国涉及生死、荣辱的这场对阵,由于位处第一阵眼的林陌输给林阡,故而以金方惨败而告终。

    然而,虽然金方阵法被宋倾覆、全体涉阵者被宋镇压,奈何宋方群雄自身亦不能动。危难关头,幸有渊声出现将宋阵终止。

    金阵坍塌已不能逆转,宋阵膨胀却能亡羊补牢。当渊声制止了宋阵的沸腾过速,既解救了宋方众人的性命,亦杜绝了对金方高手的赶尽杀绝。原已高悬于宋军头顶的兵刃,原已割扫到金将脖颈的强光,全都被他于转眼之间驳回。

    双方适才完全失衡的形势,尽由他以一己之力,逆转到靠近平衡之处,难免令众人慨叹,留他活命,倒也正确?

    只是,金方败局已定、覆水难收,涉阵者亦都精疲力尽,就算是营救死伤、边防抢险都做不了,唯能被迫委顿在地、充当这后续激斗的看客——

    没错,后续还有激斗,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渊声打破阵法力挽狂澜又怎样?以恶制恶必然生出更大的恶。还好渊声干净利落,眼珠子还没转就当先翻脸,不必逼他们恩将仇报。

    光芒褪尽,渊声毫不犹豫一跃而前,不遗余力横冲直闯。

    前一刻救世之光,后一刻灭世之灾。

    

    地崩山摧,大宇中倾,天昏地暗,终究支起一木,顶天立地。

    林阡虽身心俱疲、早到极限,打陈仓千军万马,打金阵全部能量,打林陌以及梦魇……现在打渊声,他依旧挡在阵地最前,当仁不让。

    渊声眼前一亮,脚步停止,杀机转移——薛晏之外的又一执念,他的兵器,饮恨刀。

    要对付这个虚脱的林阡,还不是探囊取物般简单?

    一招而已,将他毙命,同时夺刃,就这么快!

    “放开。”是幻听么?明明没人开口,突然斜路生风,渊声一愣,杀机略敛。

    林阡虽有决心、胆魄,奈何不是铁打,几乎才冲上前便气息不畅、刀法难以施展,眼看一刀败退只能保命,好在此时此地,左右还有几位高手,能够暂时帮他分担。

    “帮主公争取时间恢复。”胡弄玉向来睿智不下于金陵,甫一看出林阡需要调匀内息,便立即召集众人来为他顶上。虽然环庆战区的他们,此刻的战力比金人或阵眼都高不了多少,然而作为胜者和非阵眼,到底还有些残留。

    胡弄玉一声令下,浪荡子、祝孟尝、百里飘云、青城派大弟子,一并随她冲杀上前,众木成林,聚石为路。

    却看渊声袖袍一拂,卷起千堆血光,横扫千军之势。在众人还未意识到的一刹,自己才握起的兵器已尽数为他所抢。他不知何故杀机忽然变淡,不曾操纵兵器反杀,反倒是挥动手臂玩转,所有兵刃都在他周身纷纷扬扬,浩浩淼淼,兜兜转转,上天入地。

    众人如遭定格,惊呆望着他戏耍式的打法,他明明没在打他们,力道方向也不在他们,可他们想移半步,却比登天还难!

    必须承认,渊声之抚摸,于众人是覆没。

    他顽皮得累了,无趣地停下来,笑而睥睨:“全都不是我对手。”

    “大话说太早了。”侧路又传一声轻笑,似乎就是刚才说“放开”的语气,错不了,渊声眼神如电般扫射过去,

    不远处,有一青衫男子扶剑而起,原是背对着他运气恢复的,此时转过身来与他照面,眉宇间全然是桀骜不驯。

    “独孤哥哥!”胡弄玉一喜,眼神里都是期待和信服。

    全都不是我对手,这话,独孤清绝只能做说的那个,不能做被说的对象。

    “独孤,适才你是阵眼……”浪荡子不像胡弄玉那样盲目崇拜,急忙制止独孤,心知他不会还剩多少气力。

    “让我打,我下天山就是要打他!打赢他,我便是天下第一!”独孤清绝狂气大发,不顾浪荡子的阻拦身体一直前倾。

    林阡深知渊声不在正常状态,至少需要六合阵中的所有高手才能持衡,而独孤适才又是阵眼、消耗极大,此举显然送死,林阡虽在运功却必须开口:“孟尝,飘云,拦住他。”

    “林阡,拦什么。”独孤脸上尽然渴战的高兴和高傲,“你也懂,有什么事,会比挑战看似不可能的更快意!”

    来不及多说,渊声好奇不过半刻,就决定不再打量,而是靠打来掂量。

    旋即煞气扑面而来,那架势,好比癫龙起风,强行拽起炼狱,拖上半空再用力甩下。

    独孤霎时被迫与众人隔绝,身陷那迅猛卷集的黑色漩涡,被无数刀枪剑戟围在中央。

    他此刻既不在战力最高,也不在神伤之时,心中无法只存残念,故未能顷刻发挥完美,而只能抱残守缺并以天山剑法穿针引线。

    别具一格、残缺不堪、藕断丝连的残情天山双体系剑法,方才在阵中对抗完颜永琏之时,分明毫不逊色,然而在这个疯魔的渊声手下,竟仅仅能招架两回合……

    “是不是大话?是不是!”那疯子是穿透雾霾的唯一可见,此时其面容于煞气彼端反复震荡。

    独孤无力回答,难以为继,连打连退,苦撑三招,渊声冷笑一声,充满挑衅:“向我认败,饶你不死。”

    这耻辱,在天山的时候,独孤尝过一次,那个名叫肖逝的老者,“何须十剑?三剑如何!”

    但那时点到为止,不似今日命不受控!

    独孤只觉掀天匿地阵里所有的风、雷、水、火……哪里是被中断,根本是被渊声嵌进了每招每式!

    胸口堵塞,头晕眼花,剑招竟第一次感到缺乏。

    他初衷不像林阡那般是为了保护盟军才迎战渊声,但现在心中却平添了一丝保护欲、知道他若不敌则此地全军覆没,所以,轻易不能退。

    责任感,他有,近三十年,却向来是坚定地只为家族复仇雪耻而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倒也,和这个抗金的联盟,藕断丝连了……

    藕断丝连……他一笑,倏然又有了灵感,

    终在这战力不高、心神不伤之际,唤得那暌违残念又来,

    支离破碎、魂不附体的剑招,总算不再局限于残情弄玉,而是举一反三,沿着残情旧梦、残情长虹、残山剩水,而一步步推衍到了西风残照,

    京口天山世道寒,江湖沙场行路难,

    他与抗金联盟,这些年来看似格格不入,为了追逐巅峰他更是抛弃了功名,不止一次

    但,游离于外,却从未离散,皆因手心的纹章相同,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谁言苍凉就不大气,残损就不豪情,

    武林,沙场,两条看似平行的线,便在这一刻、这一剑,恢弘逍遥,彻底融汇,

    谨以此招抒壮怀!

    重压之下,偏是这不信命的脾气,迫使独孤遇强则强,

    “你强是真强,不过,认败?呵,我若也疯了,会比你更强!”

    回阳心法登顶,残情剑境通明,从来就不是他必须转折的巅峰,而只是他武学的又一起点,

    与渊声僵持又三回合,独孤虽然劣势明显,却是此局唯一亮色,残情剑术行云流水,教观者无不心惊胆战又心潮澎湃。

    

    当然心惊胆战,眼看独孤每次攻防都像历劫,

    当然心潮澎湃,目睹独孤每次破立都出奇迹,

    心里眼里,都只有独孤,因他是南宋第一人不假,更因渊声那一通乱舞已把他自己打成了不似人样,众人看不见他……

    简而言之,战局里就好像不存在渊声这个人的形体了,他早已变化扭曲到好像依附在每一把剑的侧面、每一把刀的刃边,连影子都断断续续,

    谁都不想用“缥缈”“空灵”“玄妙”来形容所见!

    对付如此妖魔,剑招再厉害也不够,而且独孤气力很快就会耗竭,胡弄玉发现端倪,却苦于她摄魂斩时灵时不灵,其余人等,包括林阡在内,此时虽然多少有了体力,却根本无法找到间隙插手。

    危急关头林阡当机立断,决定隔空传功、像南石窟寺中独孤支援他那样,从独孤背后给他气力加持,是以独孤原本已到绝路、突然又柳暗花明,此情此景,林阡为独孤之力,独孤为林阡之手,说不清谁在借谁,却真是契合之至。

    如鱼得水,相辅相成,可惜差距仍然悬殊,长此以往,险象环生,九死一生。

    十招末,独孤林阡都到极限,渊声热情燃到恰好,一掌朝着独孤狠灌,灭顶之灾,却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蓦地有“嗡”一声一大群毒物从天而下,及时铺陈于渊声和独孤之间,林阡原道是胡弄玉爆发,未想循声看去,却是何慧如驾到。

    “慧如……”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林阡忽然意识到,他们已不在阵中——

    既然阵法已破,原本守候阵外的兵马,当然不只是助威,不只是摆设,他们,全都可以入局,以解燃眉之急!

    尤其何慧如,这样超强的战斗力,不参战实在太可惜。

    林阡笑叹,阵力太强,竟害自己思维局限,以为只剩阵中人能合作、对抗渊声难免捉襟见肘。

    好在,阵外的人不似他这般糊涂,阵外盟军,有另一人能代他调兵遣将,发号施令——

    慧如给独孤和渊声的战局挡了这一忽,那人抓紧战机、手持惜音出鞘,只听一声尖锐啸响生生与耳相擦,众人全都下意识捂住双耳,渊声也不例外,竟在与独孤续起剑斗的中途分心,那人凭空而降之际,正巧补在独孤侧位,不曾耽误两万式迭起,剑势夺魄,血雨腥风。

    “吟儿。”此刻由她与独孤合作,林阡心下安妥不少。

    在她之后,千军万马,旌旗蔽空,鼓声雷动,风起云涌。

    提醒着他,此阵从来就不是只有六十四个人。

    绝处谁与共,烽烟山河盟!

    与此同时,柏轻舟不顾危险到他身边,与他说起此夜环庆军情:完颜君隐与金宋双方留守统帅都约法三章,绝不趁人之危入侵任意一国,皆因他不想重蹈铁堂峡之覆辙,意图操纵平衡却反而破坏平衡。

    “小王爷既按兵不动,对阵便不会有什么祸端。”战场上,林阡对完颜君隐的在意程度仅次于完颜永琏和楚风流。

    “主公竟不问,吴曦有无激进?”柏轻舟问。

    “有曹玄劝阻,他激进不了。”只要小王爷不动,西线必然稳定,对阵并未引起损伤,林阡终于放下心来。当时的林阡,没有想到南宋在东线战场已不宣而战。

    

    不知何时起,天色已大亮。

    当独孤吟儿掎角之势共打渊声,而诸将效仿林阡适才所为,为他俩掠阵、以内力相济,所有气流交汇于残情剑、惜音剑上,因此为林阡挣得了这段与柏轻舟对话的时间。

    才说几句,林阡便看得出来,高手里除了吟儿之外,大半强弩之末,所以众人齐心协力,也并不能制衡渊声多久。

    盟军其余兵马,能够围成盾墙阻挡渊声去路,却不能作为枪矛挺进渊声所在,林阡不舍得、也不愿他们冒险,他们,只要在就好,只要一如既往是他坚实的后盾。

    等闲之辈不送死,金方高手用不得,宋方高手却不够——环庆战区,此刻对战渊声陷入困局。

    “主公,只有一个办法。”柏轻舟虽非阵中人,却和他想到了一起去。

    为今之计,只有像当初在魔门他用破铜烂铁召唤魔门六枭那样,在对阵已经结束的此刻,以心念汇聚起可能已经离开阵位的全部六十四高手,在或不在环庆战区的全部六十四兵器。

    天南海北,宋阵全体人马加和,本来就是比渊声高的,不然也不会在渊声刚出现的那一刻,将他烫得鲜血淋漓嗷嗷叫痛。

    难只难在,阵法已断,如何远程操纵,再次为他所用。

    迎难而上,归气凝息——没错,独孤,有什么事,会比挑战看似不可能的更快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阳为清,上升为天,阴为浊,下降为地……”

    摒弃一切杂念,精神皆随刀去,形骸完全相离,以此无形之象,支配万千有形。

    偏要以蜉蝣之力,历尽那万古意境!

    临风一刀,刀起阵起,刀热阵热,山河突暗,乾坤骤返。

    柏轻舟努力支撑着几乎站不住的林阡,她知道动用这样的心念绝对极为伤身,所以一动都不敢动地给他依靠着,好在,主公这样的付出总算有回报——

    六十四神兵,原已离阵,全被唤起,一把不差地汇聚到饮恨刀与残情剑的周边,继而给以独孤清绝和凤箫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

    包括渊声夺去的那些,也都不再听渊声使唤……

    恍惚间,漫天兵械,旋转不休,动荡不歇,巨大威压,庄严肃穆,全朝渊声推挤,

    嚣张跋扈惯了的渊声,陡然手忙脚乱、左右受敌、大势已去、四面楚歌。

    他这辈子,类似的情形只出现过两次,在泰安完颜永琏率众围剿,在黑山浣尘居士对他弹琴,现在,竟拜此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盟军诸将所赐!

    好在他天生好战,遭此一败,非但不气馁,反而快意得很,一边与手中刀剑继续纠缠,一边冲着独孤清绝豪放大笑:“好,好!肖逝,果然与我旗鼓相当!不打了,不打了!”疯魔态的他头脑简单,不可能看得出独孤的气力来源于他背后相托的所有战友。

    战斗渐渐偃旗息鼓,那时独孤说不出话,是因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疼得没气说。

    “哼,谁要与你这邪魔旗鼓相当。”杨妙真心疼地望着林阡,冷笑怒斥了这样一句。

    谁料渊声猛然变色,厉声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完颜永琏,你要借他人之手才能赢我,有何脸面要你手下人诬陷我为邪魔!”

    杨妙真万料不到她的不满会突然激起渊声又一次战意,而这战意滔天即刻冲着凤箫吟所在之地急扫:“今日便送你去见鬼,我即为正,我即为道!”

    吟儿更加对这化干戈为玉帛之后的杀机始料不及,一时之间别说无人能伸出援手,就算她自己,惜音再快也快不过渊声……

    眼看稀里糊涂就粉身碎骨,一瞬她忽然明白她可能是在代父受过?渊声此人,巴不得别人打败他,但最忌讳的是给他乱扣帽子、对他的亲人赶尽杀绝,而这一切,都是父亲以多欺少之后犯下的罪。

    再多的她已经来不及想,只道是自己命该如此,想要防御力所不及,平素能救她的林阡,此刻也神游天外一时回不来。他大概想不到,明明已经止战,为何她却受害。一声巨响,毁天灭地,滚滚黄沙,全埋向她,呼吸一窒,唯有赴死,人之一世,当真无奈……

    

    只是那剧痛才刚袭至头顶,却忽而像被什么一拉,全然收束了回去。

    片刻之间,一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舒适感流遍她全身,她乍惊乍喜,绷紧到极限略一放松,后背衣衫全湿。

    忘记探索来者是谁,因为不相信还有谁能制得住渊声。片刻之后才醒悟过来,循声望向那逆光中走出的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正之一字,从一从止,止于一者;道之为物,体现动浊,根在清静。这两样,你可有?”那人开口,渊声语塞,吟儿也瞠目结舌,任凭他一步步向这里飘近。

    盯着那浑身上下散发着超然气的仙翁,吟儿完全愕然,一则刚捡条命,二则……她不相信刚刚隔空出手救了她的,是这位手无寸铁的浣尘居士!哦,应该是凭《净心咒》吧……

    吟儿虽然才到场不久,但看到渊声的第一刻就理清了头绪,渊声很可能是被徒弟们趁其不备救了出来,因为有股战念一直在渊声的心中扎根。

    这世间,只有浣尘的净心咒能够为渊声去孽,只是吟儿适才沉浸于激斗、完全忽略了浣尘的琴声……

    好,那就好,浣尘没有死,琴声依然在!盟军众人全都喜不自禁。

    渊声也呆了片刻,只因觉得他眼熟,猛然清醒,想到这就是那个给他带来无限苦痛的人之一,一掌劈去,毫不留情:“臭老道,你没琴了,我不惧你!”

    吟儿瞬然色变,渊声言语中分明透露,他已经摔了浣尘的琴,那发生在越狱的同时,他必须摧毁束缚他的一切。

    而世间能弹净心咒的,很可能就那一把琴。

    坏了……吟儿暗叫不好,浣尘没琴如何能扛得住渊声?!

    黑色飓风,充斥乾坤,一片混沌,视野污浊。

    渊声这一掌疯了一样狂打过去,众人全都力竭,竟谁都无法将浣尘保护,眼睁睁看他给吟儿挡了这场灾劫。

    轰然一声震彻人间,却忽看见光辉万丈,强行撑开那烟尘弥漫。

    寰宇澄清,天地通透,空明之景,恍如异世。

    没见招式,见只见渊声力气全击在空处,而同时脸上平添一道掌印。

    渊声没想到会有那么轻易的战败,震惊原地,木雕石刻。

    渊声震惊,众人如何不惊恐?

    吟儿终究是忘了,浣尘没琴何以能从渊声手下救吟儿的命!

    “走吧。”浣尘转身,负手踱步,却是万分自信渊声会随他走。南石窟寺战后,他也曾这样抱琴对渊声说,渊声当时表现得服帖,却答应得勉强。

    这次,渊声却情不自禁追随上去,带着朝圣的表情:“薛晏?你早该告诉我,你便是薛晏!”天真无邪,盟军但凡有意识的,全都因此呆若木鸡。

    “不。你才是薛晏。”浣尘说罢,渊声蹙眉呆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胜如何,败如何?薛晏从来在你心中,几十年来深入魂骨,你希望薛晏败,薛晏便一定败,你能想到他怎样战胜你,薛晏便会怎样战胜你。你即是他,他即是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相生相灭不可离分。”

    渊声挠腮想了半天,表情忽而变得痛苦:“我……他即是我?你好像对我说过,同样的这一番话?可是,我记不清楚了……”

    “我还对你说过,无争方是大争,不胜乃为大胜,以不争而达到无所不争,以无为而达到无所不为。这些,你可记起来了?”浣尘问时,气度雍容,和光同尘。黑山之战以前,浣尘通过净心咒对渊声每日一训,虽然渊声疯魔后很快又忘,却总会有些印象落在心底。

    “他,也许真的可能就是我,我自己……可我还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忘了是什么,却是一定要争、一定要做的。”渊声喃喃念着,求助的眼神望着他,停在原地。

    “与我回去,想通了告诉我,再做也不迟。”浣尘止步,微笑,挽住他衣袖,没有用力。

    “也,也好……”渊声未曾抗拒,服服帖帖。

    临行前,浣尘忽然转过身来,眼神掠过吟儿,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后会有期。”

    诸将全都和吟儿一样震慑当场,众所周知,浣尘只是个善于布阵、净化人心的隐士而已,《净心咒》向来只是凭旋律困住渊声、并不靠摄魂斩和战八方那样的内力、声波……

    不,不是那样的,“单凭旋律困不住渊声,实际困住渊声的还是内力……只有渊声能感受得到那蕴含在内的力,是因为浣尘居士的内力,已经高到极致,大象无形,我们没有谁听得到……”飘云推测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只存在这一种合理解释!

    “‘只有浣尘能制伏得了渊声’……原来,是这个意思吗。”祝孟尝摸摸后脑勺,前半句世人皆传,原来竟另藏玄机?

    “难怪只有浣尘一人能弹,世人还道是琴特别……只因从未见他流露武功。”吟儿恍然。薛无情、完颜永琏也都爱抚琴,所以她早该想到浣尘是个世外高人,没想到,皆因南石窟寺渊声发狂之时,赶到彼处的浣尘甘心受到他们的重重保护……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不流露武功,只是因为还没到必要的时候。又或者说,他其实通过琴声为载体,流露过,只是他们都察觉不了。直到渊声损毁了他的琴。

    浣尘渊声渐行渐远,

    事事争胜者,必有人挫之。

    唯有心如清风、不染纤尘、遨游于天,方能淡看浮云舒卷。

    众人难免怅然,天下第一?不过虚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唯有独孤,依然快意:“很好,我又多了一个目标……”他也好战,愿问胜败,只是没到渊声那般病态,他听到浣尘对渊声的那一番开解,似懂非懂,心想也只有到了一定岁数的人,才有阅历说出胜如何败如何,谁教自己一直是个少年心气?

    浣尘与渊声一前一后、一白一黑、一道一魔的身影,逐渐从面到点,消失于无涯山水,万古长空,从来澄澈。

    群雄都呆呆望着,忘记感谢。

    忽然浪荡子像想起什么,难得肃然,高喊一声:

    “前辈,我等深感前辈之道义,代天下苍生谢过前辈!”

    群雄惊醒,谁说不是?几十年来,浣尘从定西之闹市,避居到一个偏远无人的黑山死地,

    甘心以一己之身,与渊声画地为牢、相依为命,为的不正是守护那些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

    彼此牵制——说是囚禁了渊声几十年,其实他自己也一样被困。

    偶尔分神去给渊声寻个药,都能让渊声越狱脱逃,所以他渐渐逼着自己变本加厉、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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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尘能够约束渊声,不全然凭借内力,我听主公说起,那琴律本身也有一些古怪。”这时,柏轻舟将林阡送回吟儿身边,如是说。

    “古怪?有吗?”独孤一愣。

    “应当是两者同时作用。”吟儿点头接过林阡,琴律和内力相加,正如凄风岭与黑山天阵。

    仔细想来,浣尘虽也以武镇压,但更期待以曲净化。

    否则,他本人就可抛弃琴直接与渊声刀战,填充渊声对于高于自己之人的想象空白。

    可这样一来又能如何,只能暂时除去有关薛晏的魔障,渊声仍然疯疯癫癫、无法彻悟,时效一过,又把浣尘对他的开导忘记,只记得若干年前发生的事。

    所以,除了求对手、求武斗之外,渊声势必还有藏匿更深的心魔,那建立在他不肯忘记的前尘旧事之上。浣尘显然在接手之初就了解这一点,所以弹琴、论道,从净化他的心魂入手。

    “可惜,浣尘辗转再三,一直无法将渊声根治;今次还是迫不得已、只能暂且以武臣服,想来也不是浣尘居士的本意。”吟儿语带遗憾,只觉渊声永无彻悟之时,不过是短时间内服帖于浣尘的无上内力、不知渊声会不会一觉睡醒又忘了浣尘的事。

    “浣尘辗转再三也根治不了,说明《净心咒》终究不是最好的音律。”柏轻舟推测。

    吟儿点头,蹊跷:“到底会是怎样的心魔?是怎样的前尘旧事,渊声他忘记了、却记得必须要做?”

    是父亲对他的诬陷吗,还是……她想的同时,眼光触及到林阡的饮恨刀,还是,和饮恨刀有关?

    当初林阡血洗陈仓,她就觉得林阡入魔像极了渊声——为什么不会想起同样走火入魔过的洪瀚抒?因为瀚抒是惯常火爆的脾气做事不问后果,可林阡和渊声一样都是以善心入恶。

    会否渊声想要做的,本来是一件从一从止、根在清静的事……

    就因为渊声也握过饮恨刀、是由于饮恨刀才误入邪道到了今天这地步,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尚未想透,怀抱一沉,当即回神,惊慌失色:“胜南?!”

    从始至终都不知浣尘到场、半句话都没说一直半昏半醒的林阡,在这一刻突然完全失去神智倒了下去,可算吓得吟儿不轻,众人急忙将他扶起,并召叶阑珊、樊井来看,听说他只是脱力而已,方才放下心来。

    吟儿脑中一片空白,就一直这么原地抱着林阡等他苏醒,生怕明明所有人都说林阡没事可他偏偏不睁开眼,于是给他过气、擦拭他脸上的血痕、整理他凌乱的鬓发,手忙脚乱着恍如过了几个世纪,阵法内外的善后全都交给了大家去做……

    谢天谢地,他终于还是清醒了回来,虽然第一刻还神游天外,看了半晌吟儿都没认出来:“你是……”这句“你是”可真把吟儿说懵,好在他第二刻意识到她是谁:“吟儿……”吟儿霎时泪流满面,他释然露出一丝微笑:“吟儿,我回来了。”

    吟儿因为他安然无恙而忽略一切、喜极而泣:

    “好,真好,回来就好!胜南,各位,这场对阵,我们赢了!”

    他们赢了,一个都没有少。

第1349章 自古沙场血,岂尽武者落

    对阵终结,宋方一个没少,金方却没能都活着。

    作为战败方,他们当场便付出了六位涉阵高手的代价,其中就包括完颜永琏麾下、盟军的老相识东方雨。

    山崩地裂掌,终成广陵散。昔年苍梧,他只手倾覆山海,恐怖景象还历历在目。

    而今,先遭独孤清绝重创、又被掀天匿地阵所累,如何不力尽而亡?

    好在,是战斗死,倒也不枉此生、不负同袍战友,因此他也是大笑三声满足合眼。

    听闻这从平凉传来的消息,盟军诸将难免也嗟叹,一是为这对手惋惜,二则,他险些就在宋阵——他东方雨,原是黔西人氏,孟良关的旧交,柳五津的前辈……

    “我知道黄鹤去是因为私事烦扰、觉得义军无望所以降金,柳峻是看透官军义军隔阂太多、难以相容……那东方雨,又是为了什么?”吟儿问林阡。

    “据说他曾想加入官军、精忠报国、却报国无门,所以很早的时候就被贺若松诱引,得到了完颜永琏的厚待、交心,从而死心塌地。”林阡回答。

    “只怕不是要报国,只是要报自己吧,为了扬名立万的一腔热血而已,否则这三人怎会因为个人感情就叛国?”胡弄玉闻言轻笑,林阡忽然因这句话怔住,许久没再开口。

    “官军官军,又是官军,实在误人子弟得很……”吟儿想到这些年来盟军损失的将才,不少都是被官军糟蹋或为渊驱鱼,难免忿忿,攥紧了拳。

    “主公,据称那位吴都统一见对阵告捷,不管我等有未脱险,便迫切想要发起攻袭。”听到官军字眼,百里飘云立即说起破晓之前,在散关战区发生的令人后怕之事——

    早在对阵之初,吴曦闻知金宋胶着便已蠢蠢欲动,后来金阵败溃,更加按捺不住,李贵竭尽所能都没能将他拦下,反而被他以贻误军机为由杖责:“义军出不得阵又如何?他们为战先锋、为国洒血,乃是无上荣光,北伐成功后我自当立碑记之!”他身后俆景望、姚淮源之流即刻响应:“都统说得对!不能等!”“晚打不如早打,早打不如现在就打。”

    曹玄闻讯赶到,与李贵苦劝不同,另辟蹊径,跪地不起:“都统,还请都统治末将失察之罪!”

    “有任何事,回来再说!”吴曦不耐烦地大步向前。

    “我军粮草督运之官原是末将所选,然而末将用人不当,竟被他以权谋私,以至……”曹玄故意压低头装得好像误了大事一般。

    “什么……”吴曦原本漫不经心,突然神色大变,转过脸来,只盯着他,“你说什么?”

    “若然攻城,粮草不足,一旦不能速战速决,则我军……”曹玄面露难色。不过,虽然他说粮草不足是假话,却也暗喻了南宋官军的备战不足。

    吴曦沉思片刻,问:“若是速战速决?”

    “都统,金军虽群龙无首,防守却固若金汤。”曹玄立即又牵住吴曦鼻子,稍一提示,吴曦就能想到抹熟龙堡之败,那是他几个月来心里一直挥之不去的阴影。

    “……”吴曦向来对曹玄言听计从,然则今次实在不想大好机会白白溜走,又惊又悔,暴跳如雷:“那督运官何在!拖出去给我斩了!斩了!”

    曹玄看出吴曦还有贪念、发怒后明显还在心理斗争,故而不曾再多说半个字,而是一边察言观色,一边留意着附近散关战区的对阵情况,盼望盟军众将尽早脱险。

    缓得一缓,阵法总算解除,盟军平安归来,吴曦远望从烽烟里并肩相扶走出的那些人,脸上没有半丝李贵的释然,反而尽是失落和惶恐。

    害怕,害怕林阡他们活下来,继续操纵着他。

    尽管这些年来习惯躲在林阡羽翼下捡漏,可心中最想的还是林阡和金人们同归于尽啊!

    “都统,是末将的错……”曹玄必须和他装成一样的神色,惶恐,不安,气急败坏,“末将也知这是最好的时机,是末将耽误了都统的千秋功业!末将……以死谢罪!”说罢便要拔刀自刎,吴曦一惊回神,慌忙将他拦住:“曹玄!”立即将刀夺过,低声情深义重,“你是我麾下不可多得的将才,也是为数不多的忠心之人……”说罢,苦涩却也慷慨地一笑:“小小失误,天意如此……今次不成,下次再来!”

    “是!”曹玄感激不已,忽又面露难色,“那么,我等便只能应了和林阡战前的约定——‘助阵后分批跨境,卷甲衔枚潜入秦州、静宁等地’?”

    “只能如此了……”吴曦苦叹。

    吴曦在战前与林阡作了“助阵之后,官军分批入陕”、“北伐在即,徐图进取”的约定不假,却也暗中留了后手,想在对阵时见缝插针地喧宾夺主,所以早就叮嘱过曹玄加紧筹粮,不仅足够分批潜行,更能应付攻坚苦战。

    虽然吴曦没有明说,曹玄也能猜透他想做什么,若然临阵激进,吴曦不可能听得进任何人的劝,所以借督粮官的头颅,是曹玄来前就有的对策。从某些方面来讲,他和吴曦是同一类人。

    “都统,各位大人。”趁胜追击,曹玄望向薛九龄、姚淮源、俆景望等吴曦亲信,“既然如此……无论谁与义军共事,都请记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果义军要求认错,各位不如……”他提到短刀谷那场祸事。

    “不准认!我们没错,不认!”吴曦厉声喝断。曹玄想不到他比苏慕梓还有骨气,一时不知如何继续。

    “我做这些,全都为了抗金!何错之有?!即便有不当之处,也已经用我军师的性命付出代价!”吴曦义正言辞,眼眶通红,“义军再逼迫,未免欺人太甚!”

    听罢从川蜀传来的战报,得知吴曦的兵马没有异变、先锋已安全抵达秦州外围、但却是带着这样一副姿态,吟儿难免又好气又好笑:“这么有骨气?看来那天我罚他还是罚得轻了。”

    “严肃地说盟主那样处决不对,但感情上我也是支持你的。”柏轻舟指她斩杀吴曦军师一事,吟儿一愣,脸上一红,总感觉被一个自己崇拜的人夸,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同时她发现,接触多了,柏轻舟完全不是自己设想的冷酷个性,面纱后面明明也藏着一颗炽热的心。

    林阡思绪不在她们,此刻沉默,脸色并不好看,吟儿一怔,敛了笑容,意识到曹玄先斩后奏,竟又一次与阡原则相悖;那督粮官即使是自愿舍生,人既冤死,对其妻子再多抚恤,又有何用。

    一时怅惘,战争,说是为平凡者发起的,流最多的偏也是他们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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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阵告终,本应是赢家轻松、败者发愁的时候,却有人与众不同,作为赢家还愁云惨雾。

    那就是身处雅州的风鸣涧了,说来也是命不好、摊上了,旁人在阵中的位置刚好就在营地不远,偏偏他吧,离得远不说,还非得在蛮人的地盘里!

    不得不说,他和那个必须到此就位的金人也都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好在,穷山僻壤,夜半三更,应该也没几个人瞧见。

    携九章剑意气风发、热血昂扬地参与那轰轰烈烈的对决,还与饮恨刀、冯虚刀、残情剑、寒枫鞭同仇敌忾连着打了两次,他只觉他的血魂都飞了千万里,就在林阡、徐辕、独孤清绝、寒泽叶任何一个人的左右,说不出是怎样的壮怀激烈!

    梦一醒,全成空,兵器回手,却还滚烫。

    半晌他神才定,敌人已不知所踪,应是被剑气激荡滚落了山崖?风鸣涧与那人不算熟,依稀知道他是楚风流麾下那个“魍”,难得交手,惺惺相惜,也不想追到崖下再去赶尽杀绝了,看天光乍破,他正待离去,忽见数步外的草木中隐隐有血,不禁一愣,心胆俱悬——千万别伤了无辜!

    移近几步,一惊更甚,慌到手抖,当即失声:“……”那个倒在阵法旁边、流了满地血的,竟然是五加皮!?

    风鸣涧感觉天旋地转,惊恐地冲前将之抱起,二话不说要给他输送功力,却不知五加皮到底伤到了哪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无法宁心静气,本也就无甚体力,故而相当难救,急切地环视四周,寻找这血的来由,咦,奇怪,这孩子好像没受伤啊,只是被震晕了过去?那血是……他急火攻心,险些走火入魔,半刻后才发现,那原来是五加皮带过来的一条狗,虽然尸体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大起大落,又喜又怒。

    五加皮终于清醒过来:“爹……”吓了他一跳,当即甩脸色:“你这臭小子!怎么跟过来了!?”

    “爹,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刚刚是被打哭了吗?”五加皮惺忪地问。

    “滚!”他才不想承认他差点被急哭。

    “啊!”五加皮突然色变,一把推开他,爬到狗身边去,伏尸痛哭流涕,“大柱,大柱,你死得好惨啊!”

    风鸣涧悻悻站旁边:“真是不知死活地跟过来,你瞧害死了你的狗吧。”还好这名唤大柱的狗给五加皮挡了灾劫,五加皮再站近半步都能被这阵法能量带走。

    “那是个什么庞然巨物,又烫又重又刺人,害死了我大柱!”五加皮嚎啕大哭,忘乎所以要就地埋狗。

    “喂,别哭,别埋,赶紧走!”风鸣涧意识到身处敌境,哪容得下这小子感情用事,赶紧拉他捂住他嘴,强行要带他走,五加皮也不知哪来的蛮力,死赖在原地闭着眼睛使劲哭嚎。

    “死小子!”风鸣涧听到人声,心中一紧,急着赶紧将他打晕,刚准备直接扛走,却俨然来不及了。

    眨眼功夫,一大群蛮人提携刀枪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臭小子,害死你老爹!”风鸣涧暗叫不好,换往常这些等闲之辈,再多一倍他也敢匹马突围,可今天,刚对阵完,哪还有力气?何况还拖着这么个累赘!

    束手就擒,只道天亡我也,就为了那么个破阵法,自己送上门来给敌人围剿——这些蛮人,此刻面容多呈喜悦、惊诧、疑惑、恐惧、紧张之色,剑拔弩张却是一个也不敢迎上,为什么,因为他们所有人都认识他,化成灰都认得,这是令他们闻风丧胆、孩童啼哭的战无不胜风鸣涧!

    连日来他都是势如破竹压着他们打,任何情况都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居然,送上门来……?

    “风鸣涧,你好大胆子!”蛮人散开一条道来,他们的首领高吟师,人未到声先至。

    “大哥,杀了他!”二当家磨刀霍霍,高吟师举手示意,“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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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要从长计议。

    风鸣涧为何放弃屡战屡胜、猥自枉屈潜入为谍?这是蛮人十个脑袋都想不透的。

    因此在绑缚了他父子二人之后,高吟师以及一众首脑,对他此行的来意进行了长达数个时辰的探讨。

    同时也出动各路人马、男女老少,对着风鸣涧威逼利诱、软磨硬泡。

    高吟师心里清楚,不能就这么快刀斩乱麻地杀了风鸣涧,那关系到风鸣涧身后的南宋兵马,指不定他们在下一盘大棋!

    另一方面,高吟师也不愿风鸣涧死,更宁可迫他投降,帮蛮人反抗官军。

    “风鸣涧,你也是江湖草莽,凭何为那些不讲道理的狗官们出生入死?”在苦肉计、美人计接连失效之后,高吟师只能亲自出马。

    “谁为他们,不过是为的自己良心。”风鸣涧冷笑一声,他并不指望能说服这些蛮人抗金去,只求他们能别在这多事之秋给西南边陲添乱。

    “大哥,何必多费口舌!抽他!”二当家麻利地上刑具,高吟师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此人武艺高强,能够与我匹敌,待他吃饱了饭,还想与他痛痛快快比一次。”

    “唉,大哥,好吧,他不能有损……”二当家脑筋一转,“风鸣涧,你宁死不屈,但娃娃无辜,你忍心见他受苦!?”说罢拖来五加皮,五加皮屁滚尿流,哭爹喊妈:“爹,爹,救命啊!饶命啊!”

    “很好,赶紧多给他几鞭!才好泄我心头之恨!”风鸣涧咬牙切齿,“妈的,就为了区区一条破狗,坑害老子落入贼手,我宰了这小兔崽子的心都有。”

    “爹,你不能这么……”五加皮还没哭完,就被那二当家拖来大刑伺候,不多时,便在风鸣涧眼皮底下皮开肉绽。风鸣涧面不改色,高吟师难免诧异:“都说你风鸣涧翻脸无情不认人,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打他也好,杀我也罢,风鸣涧绝不投降,也断然不会透露此行来意。”风鸣涧骨硬心硬,愣是没给五加皮求一声情,任由着五加皮从“爹你不能这么无情啊”变成断断续续的“爹”“无情”“啊”。

    高吟师不愿伤害风鸣涧,但利诱、色诱、人质胁迫都没得到半点想要,为他虚度了半日光阴,最后难免挫败离去。风鸣涧父子被软禁于同一囚室,带着镣铐,插翅难飞,五加皮更还被打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没事吧。”等人走了,风鸣涧才问,五加皮是他从小打到大的,他觉得这么点皮肉之苦没什么。

    五加皮泪在眼眶打转,转过头去不理他。

    “喂……”他有点意外,“这么点疼都受不了,算什么男子汉?当初就不该带你到战地来,好好在短刀谷里抠你的鸟蛋。”

    “不,我能来!”五加皮蓦然被激,瞪大眼倔强地转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我既敢来,就敢吃苦!”疼痛难忍,咬紧牙关,“可是,我没想到你非但不制止……还鼓励他们打我!”

    “阶下之囚,除非出卖自我,方可制止敌人,你愿意我这么做?”风鸣涧板着脸教训,“我让他们尽管打,因为这就是你的错,误我被擒,贻误全军,你本就该被吊起来打,不过是他们代劳而已。”

    五加皮愣怔怔地盯着他,似懂非懂,风鸣涧倚老卖老:“怎么?不是要学着做将军吗,师父在讲,还不正襟危坐来听?”

    五加皮赶紧坐好,认认真真,忽然诶哟一声,龇牙咧嘴:“疼……不,不疼。”

    风鸣涧对学生向来严厉,白了五加皮一眼:“算了,没心情,不讲了……别烦,求我也不讲。”

    他一旦恢复了精力,便在这间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时不时敲敲墙、叩叩地,尽管手脚负重,无比艰难,还是尽全力地寻找脱逃之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高吟师没当场杀了他,他就相信他不会永远被囚于此。

    铁杵磨成针,三日之后,当真被他找到个可凿虚处,虽不知通往哪里,却可能是条生路……再三日,他教五加皮装病装死、外出医伤,留意周边环境,代他作出了判断和验证。

    果然可以一试!然而手铐脚铐如何解除,倒是费了他好一番脑力,每日煎熬着挖上毫厘,希冀水滴石穿却哪能耗得起?

    他若不在,凭官军中张、曹、卢、彭几个大人,不可能抵挡得住高吟师胡作非为。度日如年,沧海桑田,他心也急,满头大汗。

    “爹你求我啊。”这天,见他焦虑、失神,休息了几日终于大好的五加皮忽然笑了起来,一骨碌爬起,狡黠地闪着眼。

    “什么?”风鸣涧一愣,转头。

    五加皮当着风鸣涧的面,动用了他在风鸣涧长年累月棍棒底下练就的“缩骨功”,又一次展现出了手脚在镣铐里自由大小、来去的绝技……

    风鸣涧目瞪口呆。

    半晌,激动上前将他按住狂拍,也不管差点被自己绊个大跟头:“好儿子,赶紧帮爹挖啊!”

    “不帮,没心情。”五加皮得意地笑,以牙还牙,“别烦!求我也不帮!”

    “只要你同意,回去要养十几条脏兮兮的大柱二柱我都愿意!”风鸣涧赶紧许诺。

    “哈哈,不帮,除非你叫我爹。”五加皮狮子大开口。

    “爹!快点!”风鸣涧第一时间就出卖了自我,正要督促五加皮开工,忽然听到门外窸窣响动,应是看守来查看,他赶紧连推带挤把五加皮送回镣铐里。

    

    高吟师意欲随风潜入夜地劝降,风鸣涧则试图雁过不留痕地越狱,双方经历了长达十余日皮笑肉不笑的拉锯。

    期间南宋各大战区军情如何,风鸣涧一概而不得知,只能从高吟师日益绷紧的神色之中,猜测到一星半点有关西南边陲的局势——

    毋庸置疑,官军在风鸣涧失踪不归之后,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更形同砧板上的鱼肉,对此,短刀谷义军不可能坐视不理,天骄理应派了武将来接替,同时也一定有人在寻风鸣涧。

    高吟师不可能觉察不出南宋军中的这种调动、增补,自然忧虑。

    “可是,对阵才结束,北边又多事,也不知能派谁。”风鸣涧没有一天不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知道,北伐临近,官军义军能增援到西南的多半是二三线新人,令他心虚。

    一道光线射进阴暗的牢狱,他醒来,下意识地抬手来挡,险些被锁链砸伤。

    着实很重,难怪高吟师自信他跑不掉。这些天来,伙食很好,高吟师也算礼遇了他,每次碰钉子之后临走之前,高吟师都直言要同他武斗一场、分个高下,却都被他以身体虚弱为由拒绝。

    一则没心情,二则,打完估计就死了,风鸣涧又不傻……

    这一刻循声而看,原是高吟师又到,与往常不同,带了坛美酒,风鸣涧看到就忍不住垂涎。

    高吟师二话不说,直接将酒扔来,风鸣涧不顾手疼,奋力接过,搂在怀中,咕噜咕噜几声下肚。

    “这酒怎能喝!”五加皮大惊失色。

    “哈哈哈。”风鸣涧饮罢胸热,豪气大笑,看向高吟师,“你不会毒杀我。”

    高吟师狭长的双目中透现出一丝笑意:“自然不会,要你命早要了……然而,却不敢保证没有下迷魂药、害你失心、为我所用。”

    风鸣涧愣都没愣,掂了掂酒坛子,留了点掷回给他:“你虽非正人君子,也不喜糟蹋了好酒。”

    高吟师举起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笑:“不愧风鸣涧,好胆色,我喜欢,也越来越想要收你入麾下。”

    “高吟师,我敬你是个武者,但不敬你的为人,和官军怎不堂堂正正打,反倒欺负起无辜民众。”风鸣涧哪可能愿意给他当麾下。

    “那我麾下不无辜?活该被人压一头、活该被人欺辱?”高吟师色变怒喝,脸颊通红,青筋暴起。

    数十年来,雅州蛮和汉人常有摩擦,却不曾战斗激烈到这般程度,据说这位高吟师之所以作乱,是因他见竞争对手贿赂了南宋官员得到个藩官之名,故而特地也进献了铜铸金饰孔雀来求个藩官做,谁料遭到拒绝,心中愤愤不平,于是率众报复,才爆发了这场雅州之战。

    传闻中的高吟师,残暴,易怒,战场上的高吟师,冷血,嗜杀,天意让风鸣涧看到了私底下的他,竟有着另外一面,明明他也有他的原因。

    “狗官们辱我,对我不公,我起先也不过是报复他们罢了;然而他们断我族人后路,我等不得归家,只能侵掠为生。无辜?谁是无辜?你口中所说的民众,他们依仗官军而存,我自也要用他们来迫官军让步。”高吟师眼眸中俱是冷意。

    “这算什么歪理!”风鸣涧对他好不容易改善的印象又一次破灭,冷道,“你可想过,正因如此,你们失去的道义更多,原本对你们没敌意的义军,也都自发为保护民众而战?”

    高吟师微微一愣,问:“早年我听说过龙州之战,那时候你们义军和狗官们便合作过,不过后来川蜀发生血战,我还只道是义军终于认清了狗官们的面目,终于清醒地与他们决裂……没想到,这回你们又一次统一了立场,原来,就是你口中所说,要‘保护民众’的关系?”

    “不错,唯有齐心协力,方能无坚不摧。”风鸣涧点头,眼神里都好像有了光。

    “江湖草莽,倒是操心起了朝堂的事,却不知那些狗官值不值得。”高吟师意识到风鸣涧有其信仰、不可能降,是以轻叹一声,感情繁复。

    “民众值得就行。”风鸣涧顺势劝和,“高吟师,边陲官军或还虚弱,但川蜀官军实力雄厚,短刀谷义军更加威名远播,我只是其中沧海一粟。今次我虽因故被擒,但川蜀可能派遣更多军马,只怕就在这几日抵达。届时,你和你的族人如何自保?”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风鸣涧心底雪亮,高吟师想当藩官,一则建功立业不假,二来应也担负了不少人的期望,那么用担负、用族人性命、用短刀谷义军必胜这些筹码来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自然有最大胜算。若能劝服高吟师不战求和,便省去了不少波折,宋军也不必浪费多少兵力在雅州。

    “哼,你倒是清楚,你有你的民众,我也有我的族人……”高吟师只觉被看穿,苦笑冷笑。

    “我们的民众,原先也想与你族世代交好,合而为一,平静安稳地度日。”风鸣涧钻研过主母劝降的经验,借来一用,“既然主体是同一个目的,首领们不妨姑且议和吧?那些胸中不平之事,不一定要靠打,还可以坐下来谈判协商。张大人他们不同意,还有我风鸣涧能做主。”

    高吟师不置可否,却明显若有所思:“你先养好身体,待痊愈了,记得应战。”

    

    相隔千山万水,盟军谁也不知高吟师内心,自然难料风鸣涧处境。

    最先得知此事的徐辕,当时才刚给对阵完成善后,一听风鸣涧失踪便猜到他是被阵法坑害,然而众将皆因阵法反噬而战力低下,徐辕唯能从邻近据点抽调新人去补缺。

    涉阵者大多负伤,尤其寒泽叶,当日伤势过重,又兼毒发,险些就随东方雨一并去了。从战地前线退至短刀谷中,他是被人一路担架抬着回来,途中还非得靠徐辕归空诀的真气吊命。谁都知道,寒泽叶是以一人之力,抗衡住了轩辕九烨和郢王府两大高手,必然受到了敌人最强的打击,也同时遭到阵法最大的杀伤。

    寒泽叶昏沉不醒、命悬一线时,徐辕委实不知用什么来唤起他的求生意志,唯能给他讲寒恩、讲宋酉、讲徐子山,讲前辈们的抗金种种。谢天谢地,他果然还记得他们承担了多年的父亲们未尽之业。那个徐辕毕生难忘的落雨清晨,泥泞的山路上,黑暗的环境下,他手中寒泽叶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沉静如他也都激动,厉声颤声喝令:“对,就是这样,活着,寒泽叶!”“……活着。”火光中,寒泽叶侧过脸来,露出个苍白却坚定的微笑,“天骄身后,提鞭偕行……”

    徐辕喜不自禁,不觉泪湿前襟。无论是承诺还是安慰,寒泽叶向来都言出必行。就在那个瞬间,徐辕不知为何会想起宋恒,想那个孩子为何却什么道理侠义都不肯听,如果有寒泽叶半分担当,都不至于害大家如此艰难。

    很显然,对阵结束了,作为逃兵的宋恒罪加一等,要被所有人秋后算账——但凡知道真相的战将们,看到寒泽叶险些战死,将宋恒抽筋扒皮的心都有,徐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虽然心中怜悯,却也不能徇私包庇。

    班师回俯后,还未将宋恒拿办,关于他的舆论便甚嚣尘上,有叹惋他“大好武功被一个女人废了、真是没有志气”的,有痛斥他“个人感情当真胜过家国?毫无责任感”的,更有甚者,质疑他“会否遭逢大变被金人收买,这场对阵就是想要盟军全军覆没”……

    宋恒不是临阵脱逃,而是故意缺席,这种可能性,有何说不通?宋恒被林阡冷落、被徐辕雪藏不是一天两天,又因林陌之事彻底触怒林阡,既然前途黯淡,心生叛变之意,合情合理,顺风顺水……那些不熟悉宋恒的人越传越离奇,而对阵前后的这些日子,宋恒始终不见人,根本无法站出对证。

    徐辕听到这些谣传,当真怒不可遏,压制流言竟比治愈寒泽叶更难;而陈采奕,焦头烂额在青枫浦、紫竹林各地搜寻宋恒,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总算在死亡之谷的废墟里找到了他,过了这么久,宋恒竟还在锲而不舍地找兰山,她看见他萧条背影的第一刻,心都一抖。

    他口中相信兰山死了,心里却不信她死,喃喃念着,“不是说过吗,别再推开我。”天其实是有提示的,仅仅这几个月,她便三次因他或为他落崖,快溜桥雪崩时他还拉得住她,剑断石血染时他却再握不住。

    一声巨响,陈采奕即刻惊醒,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一把将他从当头砸落的巨石下拽开:“醒醒好么!这么久了,还找什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主公也曾说过这话!”宋恒斩钉截铁,不顾阻拦又要朝危处去。

    陈采奕一时心急,口不择言:“阵法那样强,如何能找到!”

    他呆呆站在废墟里,猛然大吼,表情破碎,狠狠推开她:“滚!滚!闭嘴!啊!”

    陈采奕知道自己太急、过激,但性格一向泼辣的她如何能柔,虽然一门心思是想劝他清醒,勿再纠缠……

    偏过头去,一言不发,她真不愿见到,宋恒剑法和兰山生命一起,昙花一现。

    闻讯而来的群雄却不像她来意纯粹,劝慰者少,问责者多,她想将他拦在身后保护,终究还是挡不住,宋恒看见那些人们,竟好战好斗一般,撇开她自己就冲了出去。很显然宋恒也听到了那些诬陷他的流言,冤屈,气愤,故而更加自弃,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敌意。

    当先发难的便是徐辕,再不情愿,徐辕也必须代表群雄、站在最前:“宋恒,你可知道,你一己之私,险些酿成大祸——阵法开启,你竟不在,六十四人几乎枉死,好在泽叶他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宋恒望向奄奄一息不知何故还要来此的寒泽叶,倔强的脸上登时写满了挑衅,冷笑一声:“哼,我不在场,不是正好给他寒泽叶立功的机会吗!”不知何故来此?还不是来耀武扬威?!那一刻,寒泽叶在他眼中就是问责者、诬陷者们的全部化身。

    “够了宋恒!”徐辕万料不到他自弃到这种程度,脾气再温和都被激怒。

    “没有够!是啊我是人神共愤,把所有人都累死的祸首!不像他,居功至伟,对我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他寒泽叶可知我的痛楚,可有我的经历,站着说话不腰疼?!上天就要如此不公,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没有,连唯一仅有的爱人,可能死了连句遗言都没留,而他,战功,威名,主公欣赏,天骄喜欢,全然在手,他什么都拥有!!”满脸胡茬的他此刻蛮横固执,好像在说,上天如此不公,我偏不上阵,你能奈我何!就这幅模样,说他和金军勾结、背叛林阡,哪里不可信了?徐辕不知从何劝起,气得手足发抖。

    “我拥有了什么?!”寒泽叶脸上霎时苍白无血,谁也不曾料想,素来隐忍的寒泽叶,会因这句震怒,冲宋恒癫狂大吼,更加不曾想到,在徐辕都束手无策之际,会是他寒泽叶上前去,拎起宋恒衣领,虽然语带压抑,感情却空前强烈,“这些年来,眼睁睁看着她这把沾着我血的剑、被你这熔炉硬生生地烧尽?眼睁睁看着她不被你珍惜、为了你丧命?再眼睁睁地看着你在这里肆意浪费着原本属于她的人生?遗言,那晚她明明有遗言,她看你没事欣慰地笑,她用那一笑对你说,活下去,好好的,你听到了吗!”

    “没听到?那你去死吧。”寒泽叶一把扔开震惊呆住的宋恒,也不管身边难以置信的群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真情流露,“宋恒,若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可乘人之危夺人所爱,也绝不帮她冲破阻拦去你身边。”

    兰山,她是宋恒身陷绝境时的最后一丝温馨,何尝不是他寒泽叶灰暗人生里的唯一一缕阳光。可知宋恒的痛楚,可有宋恒的经历?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兰山,他寒泽叶要这战功、这威名、这主公欣赏、天骄喜欢,又有何用?!

    比宋恒还早,比杨宋贤更早,他在广安之战就已经爱上兰山,苦于战事纷繁,总是错过表白。

    不止宋恒讲太晚,他也没有来得及亲口告诉她:

    她生前死后他都想她,孤单也是想她,悲伤也是想她,喝醉也是想她,

    多年都没有说出口的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众人忽然将来龙去脉全都想彻,震慑当场的同时不觉都眼泪夺眶,当时当地,是要忍到头颅生疼才能不随他一起崩溃。

    “尚不明确……也制止不了。”当日,凤箫吟问“阵门何在?那人是谁?”,寒泽叶曾看透地说。

    后来他才知道,最看不透的原来是他,早知如此,拼尽全力,他都会去制止阵法开启。

    逆天而行,又有何惧?他顶替宋恒握玉龙剑,照样帮林阡打赢了这一阵,证实了掀天匿地阵是可以支配的,天命,有何不可逆?

    所以如果早知兰山是天选之人,那晚,哪怕不能逆转发生,他也会倾尽所能让兰山流最少的血。

    可惜世上的所有事,都无法预知答案。

    纵使徐辕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动容,愀然:兰山之死,原来寒泽叶和宋恒一样遗憾,一样悲痛欲绝?可是这两个人,做出来的事却天壤之别!

    “泽叶……”徐辕急忙上前撑住摇摇欲倒的寒泽叶,回首望着此刻仿佛被打懵、只知悲哭、又好像在冷笑的宋恒……或许,寒泽叶这突然之间的爆发,反而能够将宋恒激醒——寒泽叶分明就是一面再贴切不过的镜子,提醒了宋恒如何在失去挚爱后还能振作扛起重任,尽管,那要承受怎样的苦痛……

    

    弦月有晕,其边泛红。

    川蜀发生的一切,很快便由海上升明月加急送到了环庆。多事之秋,原先要林阡亲自过目的书信,一半都由凤箫吟代劳,也全权交由她发号施令:

    “风将军务必找到,寒将军暂且休养,至于宋将军,待我问过主公,再决定他如何处置。”

    吟儿掀开帐帘,只见林阡与柏轻舟挑灯伫立于地图之侧,依稀正规募着盟军在河东的地盘扩张。那是竹庐夜话之际,柏轻舟为林阡拟定的战略,几个月来,盟军亦抽调了不少兵马在那里建立据点,然而,原先稳扎稳打的河东大计,不知会否被官军影响而搁置?

    毕竟吴曦一旦入局,再如何收敛,也势必要在秦州打出胜仗立威。早先在陇右孤掌难鸣却还把孤城守得牢不可破的金将刘铎,俨然要成为吴曦所领官军的第一目标……吟儿想时,怔在原地。

    “吟儿?”林阡发现她来。

    “嗯,我来是想问,宋恒怎么办。”吟儿回过神来,“是让他去雅州戴罪立功,还是送到秦州帮吴曦忙?其实,好像都不怎么现实,然而,继续放他在短刀谷里,我怕他就此堕落,至死方休。”

    “让他先到环庆。”林阡回答,吟儿一愣。

    “让他到我这里,我要亲口向他说一声,‘对不起’。”林阡低沉的嗓音,令她听见时忽而眼眶一湿,这泪水,却是为宋恒释怀:“好,我这就去要陈采奕将他送来。”

    她正要走,林阡忽然将她唤住,眼中流露出一丝忧郁:“吟儿。”

    “嗯?”她发现他今天很是反常。

    “我本以为,最棘手的是西线官军,最激进的会是吴曦,却没想到,东线官军竟然、不宣而战,他们在我们对阵那天,就已经攻袭边境、进围寿春,如今正欲取泗州等地。”他明明说得低声,她却觉脚下震颤:“怎么会?!”

    对阵前,林阡和柏轻舟最担心的是完颜君隐和吴曦,他俩和陈旭一致认为,东线官军不会比吴曦激进,叶文暄和杨宋贤的回信,亦对此作出佐证。

    是怎样的契机,会令得东线官军那样大胆,在对阵尚未完全终结的瞬间,便直接去淮河对岸燃起连天战火?!

    吟儿原先还怕吴曦入局影响盟军的河东大计,如今,倒是邓友龙这些人,板上钉钉地阻碍了盟军!

    “应是仆散揆的计策。”柏轻舟说起这个并不在掀天匿地阵中的人,那晚他和吟儿的职责一样,表面看来,是临时代完颜永琏坐镇中军。

    实则,远离东线、中线,他却暗中、远程调度。

    “东线官军原本不可能冒进,但仆散揆授意金军,无论对阵胜败,都留出防御漏洞,故意被邓友龙发现,引诱他急切开战。”林阡言下之意,仆散揆将宋军的不宣而战都算计在内。

    当时金军重心都在关陇,所以在淮水留漏洞,最不会引人怀疑。

    “起先给邓友龙显然是甜头,但越往北去,防备可能就越充足,因为仆散揆是做足了准备的。”柏轻舟难免忧心。

    “仆散揆这一计,对阵败可力挽狂澜,对阵胜则锦上添花。”林阡道。

    “实在小觑了他,他是个决胜千里之外的将才。”吟儿意识到,南宋官军已经被拖下水,开禧北伐虽还未下诏,却实际上已经开始于四月初五,“那么盟军在河东,岂非遥遥无期?”

    吴曦早已以实际行动告诉吟儿,不合作的两路还不如一路,官军插手,不仅起不到积极作用,还可能拖盟军后腿。

    “河东无需搁置,理当继续谋取,或还能在关键时刻,对官军围魏救赵。”柏轻舟摇头,说,“主公眼下困局,并不在河东,而是环庆。当务之急,便是打破与完颜君隐父子的三足鼎立。”

    “轻舟说得对。”林阡点头,正待与她探讨环庆形势,才一转身,却又站立不稳,柏轻舟慌忙将他扶住,吟儿也大惊冲上前去,将他抱起,只看他满头虚汗,形容惨白,樊井明明说过他恢复得很好,何以还如此间歇就虚弱?

    “是他……”林阡神智尚可,在吟儿怀中,没有指代,却令她一听就懂。

    

    他,林陌。

    先前柏轻舟说,“该来的总会来,要走的留不住”时,林阡曾很快地释然,那是因为,当时秦向朝还能给他和林陌转圜;

    掀天匿地阵中,林阡意外对上了林陌,他想要林陌与盟军兼得,尝试过,努力过,却失败;

    用尽心力也无法与林陌破冰,但是吟儿理解,林阡是真的已经尽力。

    换另一个人,真不会处理地比林阡更好,所以她只是心疼林阡,不可能去怪他,有何资格去怪?

    只是夜深人静,难免也为林陌掉过几滴悲泪,人非草木,他毕竟曾是她年少时候认定的伴侣,

    悲,是为他失路,泪,是忧他性命,

    刺进他身体的那一刀,带着阵法的全部冲击,她是那样的贪心和荒诞,竟希望他能挺得过去,

    不为别的,活着才有希望……

    “他……他还活着?!”吟儿这些天都不敢问,怕得到噩耗,怕林阡负罪,在看到林阡虚弱的这一瞬想到可能是林陌,却无法证实,直到这一刻听林阡开口,方才确信,一时悲喜交加。

第1350章 谁拭眉间血,谁倾我此身

    重伤,蹒跚,虚脱,恍惚,这是何时,这是何地,他是何人?

    镜中那个眉目相仿的男人,虽然乔装,刻骨铭心,他心里明明想要亲近,却又本能逼着自己排斥,因此不进不退,

    这一碰即碎的镜花水月,边缘还折射出一个女子,轮廓,容颜,同样熟悉到至死不忘,偏偏在他命途上若即若离,

    “林阡。”“念昔。”两个太重要的名,不知谁在耳边提醒。

    猛然惊醒,所有事情,所有话,仿佛倒逆着发生了一遍,剧烈、极速地碾过他的脑海——“可不!是我家阿弟,和我相公吵架,气不过跑出来了。”“射死他,射死他!都统有赏!”“不必解释。林陌降金是因不服主公,主公也与他早无瓜葛。”“我相信,林阡的亲生弟弟,才干一定不会低到哪儿去,但若是和他争锋,未必是他对手,而只不过是白白牺牲了自己,还害得他被世人谴责!”“川宇,原谅娘,娘只是想救他。”“川宇,这场武林大会,你们办得不错。”“哥哥,你在哪里啊,川宇不想练刀,只想念书弹琴……”当这些句子当这一生全在一瞬间挤压入心,昏沉了多时的他陡然睁开眼睛,意识到,这是三月中旬,这里是陈仓边镇,他,是林陌。

    离此刻最近的一句话是“愣着干什么啊,先去扶阿弟呀。”

    是念昔,伪装成了村妇想救我?

    而林阡,动作虽慢,明显也已上得前来,虽然和他适才同样浑噩。

    浑噩到,甚至没有发现,就在不远,人群中有个名叫轩辕九烨的劲敌已经走出,越来越近。

    余光扫及,林陌一惊,原是陷阱?陈仓金军又有多少?刹那他后退一步,流露迟疑,是因为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让林阡夫妇远离算计……

    一声啸响,剑拔弩张,清醒太晚,根本来不及躲——

    “林匪夫妇,作恶多端,天诛地灭,人神共愤,今日在此,为民除害!”原是死局,注定血战,金军人多势众、众志成城,林阡夫妇没有防备、失去后援,寡不敌众岌岌可危。

    林陌彻底酒醒,不动声色,一步步背离着林阡夫妇、往金军聚集的方向走,没人看见,他每行一步都一个血印,锥心之痛。

    可是,只有让金军撤离,林阡夫妇的危难才会结束,而唯一让金军撤离的方法,就是满足轩辕九烨本来的意图——

    轩辕九烨之所以到陈仓,有要围剿林阡、要林陌归降两个意图,殊途同归置林阡于死地,前者见效快却注定无穷陪葬,后者虽迂回但可能兵不血刃。可惜世上不会有两全其美的事,一颗心同时有两个意图,稍有抵触,势必动摇不定,就像一个武林如果有两个主人,也会动荡不安一样。

    很不巧他林陌正是需要舍弃的那一个。

    “告诉轩辕九烨,放了他们,我加入你们。”他找到金军的主帅蒲察秉铉,暗示他们林阡林陌不可兼得。

    蒲察秉铉微微一愕,一没有想到林陌能在万军之中认出自己是具备话语权的那个,二则,没想到林陌会在此时妥协。

    放了他们,我加入你们。可这样一来,他连原先的求死都不能了。

    原先,他在大散岭遭到宋恒麾下背后一刀,是心如死灰、万念俱焚,以为南宋江湖他不配眷恋。既然被众人舍弃,还不如安静地死去,也好结束这荒谬的三十年。

    痛彻骨髓,一旦萌生死志,头脑一片空白,哪记得自己是谁。直到林阡遇袭,方才神魂附体。

    “为了救他,投降我们?岂非心不诚?天骄大人如何敢要?”蒲察秉铉心思透彻。

    “我不是救他,我是救你们。南宋援军如果前来,抑或林阡走火入魔,在场众人势必死伤惨重,不如走轩辕九烨的‘阡陌之伤’。”林陌与其说在谈判,不如说是命令和胁迫,彼时他低声平心静气,字字句句都说进了蒲察秉铉的心坎,“一蹴而就,向来不比从长计议,欲除林阡性命,以我与他抗衡,才是最佳方略。”

    “你肯与亲生哥哥为敌?”蒲察秉铉半信半疑。

    “他与他麾下已然置我于死地,”他只有这句话,带了十分的真。

    尽管林阡此行示出良心,林陌却被世态炎凉伤透,不想再与林阡谈什么亲情。

    说这句话,是为了回答,他不再当林阡是兄弟,仅此而已,与救林阡不抵触——

    他那时其实已经对林阡生恨,虽然还没恨到后来那么强烈;但他却知道在川蜀发生的那一切都不是林阡的错,义军也是被形势逼迫迫不得已,如果非要怪,只能怪命运,怪他自己次次都是后者!

    何况,他最不想念昔无辜受害。

    万箭齐发,杀气如麻,林阡已满身是伤,念昔也血染白衣,他见不得这情景,来不及再作考虑,

    林阡,身陷敌营的三个人,你是她的依靠,所以只能我留下,才可换你们平安离去。

    不,命途上,是你们留下,我离去……

    “川宇你做什么!”她没喊出来,他却听到了,然而只淡淡往后回顾了一眼,念昔,你问我做什么?求死不能,便只能活。醉生梦死、行尸走肉林陌,或许还能给你们做最后一点事,散最后一丝热……

    金人们既然摇摆,那就我给他们牵引,挣得你们哪怕一丝的喘息,也好等短刀谷援军到场。

    林陌确实是主动提出去金国,但又有谁人想到,原因只是,他不想看到林阡夫妇浴血?

    一去万里,后会无期,虽可解决眼前的困局,他从今的路,却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没错,林陌不可能是为了救林阡,他那样恨林阡,而且他还有秦向朝等着我们帮他救,他需要我们都活着。”蒲察秉铉设身处地,推己及人,相信了林陌的话,甫一决定,便即刻告知轩辕九烨商议。他们虽然觉得林阡不会轻易入魔,但因为宋恒的到场,估计到盟军战力难测。陈仓的这场硬仗,对林阡久攻不下,长此不知几多损失,终于决定接受林陌的建议,选择轩辕九烨本来就更倾向的阡陌之伤——围剿林阡,原本就是个临时计划,仓促之间,绝没有招降林陌稳妥。

    “回来!别去!”林阡的这一声狂吼,被完颜昱、轩辕九烨、薛焕决定撤离的千军万马淹没,那时林陌与蒲察秉铉已无缘听见。

    谁都不愿林阡入魔,可一线之间他还是入魔,刚好完颜瞻把惜音剑分走,刚好没人能拦住林阡,可是林陌和蒲察秉铉又如何预知?

    越不想它发生的,越是触动它发生了,只可惜林陌没有看见这些身后的事。不消片刻,陈仓金军从上到下全遭到林阡血洗,那就是蒲察秉铉和轩辕九烨最不想看到的无谓牺牲。

    后来蒲察秉铉和轩辕九烨皆叹惋,如果林陌早半刻走,也许不会发生林阡入魔的末世景象,

    迟了是因为放不下,决定却因为舍不得,

    淡淡往后回顾了一眼,淡淡回顾,深深一眼。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林陌也不太记得。

    昏昏沉沉,发烧发胀,身体感觉像腐烂了一样,

    明明已经包扎,胸中、背后却好像还有无穷鲜血喷涌而出,那时多想有人能抱住他、照顾他,这个人,却十几年来不在身旁。

    

    他醒来时,醒在延安府温暖的床榻,看到明亮的火烛,华丽的屋宇,繁忙的奴仆。

    新生,为何痛不欲生。

    “不止一个金人招降我,十年前,我便没答应,十年后,也断然不。这一生,绝不。”是这个誓言、原则、立场,它打破得如此狼狈、荒唐、彻底。

    别人还可以安慰说,来到金国而已,不一定就是降金,可他是林阡的弟弟,身份太特殊,只要离开林阡就必然是去了反面。

    “口口声声不想做,最后却终究做了……”悲笑一声,苦叹,自嘲。

    然而,旁人怎么想不要紧,只盼林阡夫妇能懂他。他曾想死,甚至忘记了秦向朝,回过神时立刻就想到还有父亲要救。可惜蒲察秉铉的推己及人终究是错了,在林陌心里,与其拜托金人帮助,还不如寄望于林阡夫妇放过。如果可以,就用他林陌一个悄无声息的未来,在换林阡夫妇平安后,再向他们谋求保住秦向朝一条命。

    他分不清心里那股求生欲属于谁,却因为先要救林阡夫妇、后要等秦向朝无罪释放而渐渐变得强烈。

    他更安慰自己说,就此步步为营、审时度势,绝不为金营做半件事、杀任何一个宋人。即使千夫所指说他降金,他做徐庶,问心无愧。

    不曾想,抵达延安府的当天晚上就受到了完颜永琏的召见。

    这件事,竟惊动了大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王爷?那位王爷和吴曦要的一样,要用林陌的名誉扫地,去损害林阡使之身败名裂。流言纷飞,只看林阡自己能否行端坐直、涅而不缁。

    完颜永琏出了名的求才若渴、礼贤下士,当场就赐给他大量的美女、钱财、珍宝,更还投其所好,以琴棋书画厚待之。做得越多,便越是强迫他在金国扎根。

    他不冷不热,对那些没有兴趣,也万万不敢有兴趣。

    耳边响起“公主”,循声而望,他脸色不禁微变,既喜又惊,恍如隔世。

    换了身装束而已,扶风便从小家碧玉,变成了眼前的国色天香,只是神情中尚存三分惆怅。

    兴州一别,已有数日,他九死一生,未曾有闲暇去想象黑衣女是怎样给她治伤。

    想必黑衣女又是为了钱财,将她带到了金国,与他会合?可为什么,扶风却又成为了公主?

    “我被扶风千里寻夫的事感动,加之十分投缘,便认她做了义女。”完颜永琏如是说。

    “又认了一个?王爷认女有瘾啊。先前风流千里寻父,王爷一下就认了三个。”仆散揆笑着打趣。

    “扶风虽然一心寻夫,却口口声声称你少爷,不能门当户对,不敢表露心迹。”完颜永琏半带玩笑,言语中却有不可抗拒之威,“今日我就做主,将曹王府这位绝色公主赐予你,如何?”

    林陌向来木人石心,不知扶风一缕柔情早已代替尉迟雪牢牢绑缚在自己身上,被完颜永琏这般直接点破,才明白扶风在婚宴上给自己挡刀不止主仆情谊,这晚大庭广众之下,看她泪光点点,脸色苍白,身上的伤全是因他而受,他又如何能够拒绝这赐婚。

    “他要的不是那个公主,只是那个地位,做出这样的事,何曾想过对主公的声誉伤害?”华一方曾经不解地对林阡诉苦。

    可他林陌要的,偏偏只是那个公主,不是那个地位。

    “我不是什么大金的公主,他们更想认你做驸马而已。”独处之时,扶风颤声对他说,满脸俱是抱歉之色。

    “你不该来。”他简短地回答,洞房花烛夜,他依旧一人去了书房。

    “少爷……”扶风神色黯然,谁又该来?

    那将近半月的时间里,面对完颜永琏安排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林陌不止一次借故逃避,也因为闻知林阡夫妇脱险、但秦向朝杳无音讯而试图带着扶风离开囚笼。

    趁着完颜永琏去环庆战区求见完颜君隐,他寻到了最好的机会和扶风暗中出逃,只可惜功亏一篑,在即将出城时被一把熟悉的佩剑拦下。

    “想带她走?从此隐姓埋名?害我两边都落空?”轩辕九烨嘴角一丝洞彻的笑。

    他背着不知何故、昏昏欲睡的扶风:“你早就发现。”

    轩辕九烨答非所问:“知道她今日为何一直昏沉?因为她身上被下了毒,解药需半日一次,唯独我手中才有。”

    他怔在原地,恍然:“十年,一如既往的卑鄙。”

    “卑鄙?宋人也是这么骂你。”轩辕九烨亲手将他送进回程的马车,“别再抱希望,秦向朝已经被关进了短刀谷的万尺牢,林阡靠不住,你只能与我相互利用。”

    消息闭塞,他无法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却知道扶风命悬一线,他不能反抗,他必须坐下。

    “扶风,对不起……前些日子我一直浑浑噩噩,连父亲、连自己都忘了,也不曾顾过你,害你受伤,被他们下毒。”他抱着这个苦难生涯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女子,满怀愧疚。

    “我没关系……少爷,我只是心疼你,你什么都忘了,可你偏偏却记得她。”扶风噙泪凝视他,断断续续地说。

    

    她,是啊,念昔,多年的魂牵梦萦。

    因为她的缘故,林阡都可以被相信,被宽容。

    后来玉紫烟便到了,玉紫烟说,林阡的人早于吴曦就对她下手,短刀谷义军从来就谋算着要他们死。

    为了玉紫烟那被烧毁的容颜,为了秦府所有人遭受的不公,林阡,不可原谅,必须复仇。

    即便如此,念昔都是无辜,她永远都只是镜花水月的边缘,和这些功业、仇恨都毫无关联。

    “不是。是抗金联盟的盟主,凤箫吟,是她下令把老爷处死,还悬首于要道示众,昭告天下要将我们株连九族……若非我趁其不备逃出来,只怕再也见不到少爷和夫人……”

    “少爷,是我亲眼所见,亦是她亲口承认。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将她从那样一个单纯善良,变成了如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她是为了让林阡没有后患……刚到川蜀的那年,她就对少爷做过同样的伤害!”

    爱悬多高,恨跌多重。

    念昔,居然是你,连林阡都想通融的父亲,是你决定了将他斩立决!?

    难道你不知道,父亲对我的重要,当初,是因为父亲受伤的缘故,我与你才错失良缘。

    难道你竟一直不懂,后来我忍辱负重,走投无路,甘之如饴,全都是为了你,

    是,是我自己看错,崇力说得对,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可我竟然宁可被凌迟了十年,直到这一剑割到心脉,才明白,你为了他可以泯灭良心将我那个单纯的念昔出卖。

    “饮恨刀和念昔,他林阡若有一个丢弃,或照顾不好,都值得我林陌反击……”十年,林阡没有让我失望,保住了饮恨刀和你,

    何曾想,却是他、饮恨刀和念昔你一起,让我林陌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

    

    如果只是到这情境,他也不过是恨,

    他日若再相逢,若有契机,他手中双刀,会毫不留情地刺进林阡、林念昔的身体,

    可是这些都构不成他降金的动机啊,

    终究只是私人的感情罢了,官军义军所有的诬陷、栽赃、嫁祸,全都可以终结于林阡、林念昔这两条性命,

    为何要上阵?掀天匿地阵,那就是轩辕九烨认为可以令金军兵不血刃的阡陌之伤,涉及金宋双方各六十四件神兵的庞大阵法,只要林阡在面对林陌时有一瞬的犹豫,都将会使宋阵彻底断送。

    固然可以帮陌实现愿望,让林阡送命,可是那样一来,不止林阡一个人会死,南宋甚至会面临国破家亡,所以为何林陌要上阵?

    他对金国没有那么深的热爱,更加不想为杀林阡就反过来对付自己的祖国,汉家兴亡,南宋风烟,他年少时心驰神往、入仕后辗转流连的大好河山!

    被迫无法实现的梦想,谁说就一定要去将它掐灭!?

    无处安身,却可留恋,要他叛国,他做不到。

    然而现实总是那样的身不由己,

    不知哪一晚的梦境,他听到这样的指引,“掀天匿地阵,若缺席一人,则全数赴死,山河尽毁。”

    意思是说,无论金宋,只要有一人缺席,则金宋便都会毁灭!

    噩梦惊魂,醒只枕席,耳边箫声缭绕。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是阵中人,可是,饮恨刀的位置早已被林阡占据,为何他还能被提示?只能说明他仍然在阵中。

    他若不去,预言说会天倾地覆,他若去了,却又该站在何处?

    是命定的永劫之主吗?

    “即便那日我在阵中,也未必要全力以赴,未必要动武,只要在,便好了……”他按住扶风冰冷的双手,安慰她也是自我安慰。

    阵法开启之前,梦却越来越频繁,竟又有那光湮老人,对他述说,务必心诚、全力以赴。

    那一梦甚长,醒后夕阳西下,隔墙的箫声那样幽寂,仿佛就是梦境里的仙乐。

    他终究站在了金阵最关键的第一位,将一切杂念都抛弃到了九霄云外,手握永劫之际,只想着就当这是私人对决,尽早打完,一了百了。

    他设想的最好结局,就是他尽力了也不曾赢过林阡。如此,既不至于山河尽毁,也好教南宋阵法不灭。

    轩辕九烨说林阡一定会犹豫,轩辕九烨还说在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轩辕更了解林阡。

    是吗,林陌却料定,林阡在发现他全力以赴的那一刻,会心硬如铁。

    也罢,我复此私仇的方式,就是让你林阡亲手杀了我!那样,会让你夫妻二人,一直欠我,永远负罪,生不如死。

    他以为他一定是死了,血溅婚宴之后他就一直身负重伤,不到一个月又被这样强的阵法穿透。

    苏醒时,不想又看见了轩辕九烨清晰的背影。

    “掀天匿地阵,六十四人的兵器,合起来给我的致命一击,我,竟都没有死吗?”林陌眼中顿时全是失望。

    轩辕九烨持箫转过身来,带着罕见冰冷而严肃的表情,久矣,才回答:“因为在你的身后,当时还有六十四位金人。正是他们,给你抵消了大半伤害。”

    见他沉默,轩辕九烨敬重、自豪地继续讲道:“东方雨等六位大人也是因你付出了生命代价。无论你是否赞同,这一战他们都是你的战友。”

    谁会有他这般际遇,战前,抛弃他、亏欠他的全是他的自己人,战后,他担负的、抱歉的,全是敌方!那一刻,也只能在心中默念,唯一的信仰和初衷,南宋,无论在哪里,他只要奉守着他的故国!其余的再错,他也是对的。

    缓得一缓,轩辕九烨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低声苦叹:“林陌,为何这么傻?他们那样对你,你的潜意识里,竟还是希望他们胜?”

    “当时,我确实对林阡带着满腔仇恨,但不希望祸及宋阵的其他人……”林陌回忆,苦涩述说真心,因为瞒不过面前毒蛇。

    “你因为南宋武林对不起你而恨林阡夫妇,却不想南宋武林偿命而只愿要他俩赎罪,然而你心里清楚,他俩任何一个有闪失整个南宋都可能万劫不复,所以百般矛盾之下,你林陌当了懦夫,只想着一死了之让他们对你负疚。”轩辕九烨冷笑,言辞变得激烈,“这算什么复仇?复仇不是该痛痛快快地要他们血债血偿?为你枉死的父亲,重伤的母亲和妻子讨回公道?活着看到他二人千夫所指天诛地灭的那一天!你连这点志气、血性都没有吗!”

    “轩辕大人,即使南宋武林都对不起我,朝堂不曾,民众不曾,河山不曾……谁会因为个人感情就叛国?”林陌低声坚定。

    “冥顽不灵。然而,除我之外,又有谁知?”轩辕九烨微微一笑,“你在世人眼中,所作所为终究叛国,动机行为都合情合理,现在与我的对话才是说不通的——就算林阡夫妇就在你对面,你也无从解释,你为何上阵?为何担负永劫?对了,忘了告诉你,掀天匿地阵,宋恒缺席、寒泽叶顶替,仍能帮林阡打赢我们。”

    林陌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既惊又疑:“不是说……若有缺席,全数赴死?”

    “不是。”轩辕九烨修长手指抚上他手中这支随身携带的箫,“去问问林阡和念昔,我可有改过他们的梦?不,不对,你已没有机会。”

    “梦境里我听到的,全是假的……”他看见那梦境里无处不在的乐器,才明白那是轩辕九烨从黔西学来的魔音,他被轩辕九烨骗了。

    “你永远是罪人,连你自己也无法原谅。”轩辕九烨得偿所愿地笑。

    他以为他是田若凝,因为投靠金军所以投靠金军,却原来他是云蓝,自以为是地犯下一个让自己无法饶恕的错误。

    “好好养伤,安稳做你的驸马。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轩辕九烨说的希望,是轩辕九烨营造的阡陌之伤有了希望,不是他林陌的希望。

    是的,没机会了,他总算尝到了南宋遗民的苦,想着回,然而却永远都回不去了。

    所作所为终究叛国,这八字当头而落,重重一击,他身子一沉,倒在榻上,错了,唯一的奉守也是错了!掀天匿地阵,他终究是背叛了他的故国。饮恨刀应当刺进他身体啊,那一刀,他应该受,正是他站在了对立面的惩罚!

    

    视线里,白衣男人渐行渐远,曾经的一切都随着那人的衣袂飘动而灰飞烟灭。

    曾经,

    欲倾我此身保江山社稷,

    求筋疲力尽有你拭血痕,

    怎奈何,无可能,

    无可能。

第1351章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开禧二年四月初五,宋廷以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从长江下游不宣而战发起北伐。

    金廷因边关守将遭掀天匿地阵牵制,即使设防、应急,也一时难以抵挡。

    寿春急,河南乱,天下震颤。

    未几,身兼陕西、河东招抚使两职的吴曦,亦派遣麾下官军分批进驻秦州,于四月十三日,与嘉泰年便已跨境的义军会师。

    陇右一带,刘铎、术虎高琪等金将坚守的最后阵地,四面楚歌,危如累卵。

    尽管宋廷尚未宣战,开禧北伐已成定局,是以在四月十五日,金章宗完颜璟正式下诏,令仆散揆领行省于开封,河南诸路皆听仆散揆节制;关陇方面,则以完颜纲为蜀汉路安抚使,征调羌兵;以完颜昱、蒲察秉铉分守凤翔诸隘;以完颜承裕屯静宁、术虎高琪备定西、石抹仲温驻临洮……

    “皇上终究是采取了王爷的建议,反击南宋的重心本就该在关陇。”陈铸在山路上边走边自言自语,“是否能挫败林阡,成败也在此一举。”

    陈铸尚不知完颜永琏和仆散揆是故意示虚,却也明白只要能把吴曦打得一败涂地,便可拖垮原先率领盟军战无不胜的林阡。唯有挫败林阡,才能改善眼下局面,让术虎高琪在陇右站稳脚跟,让完颜承裕、完颜纲、石抹仲温不再是虚职、挂名。

    没错林阡近来如虎添翼、对阵取胜后更是火乘风势,不过人不可能xìng yùn一辈子,这不,添乱的人很快就就位了——吴曦的那帮手下,才到陇陕打第一仗,就被刘铎在东柯谷击败,吴曦原想露个脸,没想到丢尽了丑。

    当然了,南宋官军战力低下,本也就是意料中事。

    然而令陈铸意料之外的,是环庆战区在同一天内,也发生了一场同样羞耻的溃不成军——只不过主角从吴曦换成了完颜纲,赢家从刘铎换成了完颜君隐。

    皇上诏书里本该威风八面的安抚使完颜纲,居然还没接旨就被完颜君隐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完颜君隐此举伤害了陈铸共事的战友、麾下不说,更过分的是他伤害了王爷,他完颜君隐是谁啊,长久以来王爷最器重的儿子,如此明目张胆地反金,岂非害得王爷被皇上猜忌?完颜君隐你吃屎长大的,这般的不知好歹不识大体!陈铸不止一次怒骂,早不是当初的爱之深责之切;又因为完颜君隐几次三番逃避甚至连王爷亲自求见都拒绝,陈铸对其早已是恨高于爱、满怀怨念。

    金宋对阵的那一晚,作为双方都最顾忌的敌人,完颜君隐确实遵守约定不曾趁人之危,但在后续的这几日他还是尝到了渔翁甜头。什么秦狮、陈铸?就算祝孟尝、百里飘云,也全都被他势如破竹各个击破。原因太简单,阵法在反噬。

    短短十天,金宋双方的战斗力形同湮灭,没有一个能与他完颜君隐的部下争锋,于是诸如闫幼麟、王冢虎甚至他们的副将,也一个个有了响当当的名号,谁都可独当一面,谁都能威名赫赫。

    完颜君隐的匪帮叫什么名字,曾经金宋双方一概懒得过问,如今随着他势力滚雪如日中天,帮派之名不请自来如雷贯耳,“盛世”,盛世?!陈铸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陪着王爷一起,亲眼看见王爷的眼角湿润——“父王,待我长大了,会帮您实现一个盛世。”

    然后你完颜君隐如何实现的?平凉你帮林阡反抗你父王,铁堂峡你险些将我们这些旧部生擒,到环庆你变本加厉不止一次俘虏过我同袍兄弟,我一次次低声下气求和求情,你麾下继续我行我素仗势欺人,我此番又再前来谈判,你竟避而不见让这林思雪来!

    思绪到尽头,前路也走完,他看到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捏死她。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得先请求他们放过他的麾下,无论是割地献款赔礼道歉。

    却说林思雪这一日也与往常不同,连续几次下药都勾引小王爷未果的她,心里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又看见陈铸藏不住那一脸的不满,于是在交涉的半途忽而生气冷笑:“陈将军,不想谈就别谈,这般傲慢做给谁看。”

    “呵。”陈铸顿时被激怒,“蠢成你这样还能谈判?若非我们对阵辛苦虎落平阳,此刻哪容得了你这捡便宜的嚣张!”

    “你……!”林思雪气急,拍案而起,“早知你如此不敬,当初在稻香村里,就该一股脑儿将你们都灭了!”

    “哈哈哈。”陈铸狠狠地笑,破罐子破摔,“作威作福个什么劲,又不是你林思雪灭的。当初的我们,还不是你夫君给林阡的陪葬?”

    “……什么?”林思雪陡然平静,语气倏忽变轻。

    陈铸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意识到自己的随口一句竟峰回路转:“难道你夫君竟没有告诉你,他当时留你一个来杀我们,是因为他自己要去收拾你的好师父么?”

    好机会,可以离间完颜君隐和林思雪,让这个蠢女人接受不了、啼哭吵闹,再让小王爷受不了她,回到当初为她舍弃的理想来……陈铸心里小算盘顷刻打响,谈判虽崩,回到金营却带着笑。

    不出陈铸所料,控弦庄在匪帮里安插的眼线回报,远远就听到小王爷和林思雪的住处传来争执和哭喊,最清晰的一句便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让我对师父作出那样的事!还一直瞒着我!?”

    林思雪对完颜君隐的计划并不完全清楚,由于凤箫吟险遭毒手而她正是帮凶,完颜君隐和林思雪的误会自然又深了一分,林思雪摔门而去,负气出走。

    听到这样的消息,陈铸副将中有小王爷旧部自作主张: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掉这个女人,弃尸荒野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还能栽赃给林阡!

    主意是很好,就是不切实,林思雪虽然被众金军盯上,却到底还是在小王爷的庇护下、盛世的地盘里。

    

    当思雪摔门而去,小王爷没有去追,

    推开窗,看着远方战火无声无息地燃烧,烈火,总有烧尽的一天……

    “幼麟,帮我去留意夫人的安危。”表面不在乎,内心却宠溺。

    无人依偎的夜晚,夏雨落满乾坤,

    长久以来,他和思雪一样是孤苦。

    “阎将军回来了么?”

    他不习惯少了思雪依存,半刻都不习惯,

    千辛万苦,千言万语,千山万水,

    他们的心竟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轻叹:“思雪,我该不该告诉你。”

    

    横亘万里的大雨,从环庆一直下到短刀谷。

    约莫过去了七天,宋恒又虚度了七日光阴,

    态度不再恶劣,身心却仍疲惫,

    于是一蹶不振,背靠衣冠冢喝酒,静看着雨落坟路,

    面无表情,内心充满对世界的厌弃,

    精神恍惚,偶尔却会两行热泪滚落。

    如果没记错,这七日他一直努力没合眼,可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一闭上就睁不开,根本不受控,拼了命也不行。

    原来他还是会睡,也终究还是会醒,

    一枕黄梁,彻底醒觉,门外雨还在落,但已渐渐小了,

    耳边传来陈采奕忙碌的声音,好像她又在给他洗衣,然后会责令把他的酒坛子砸了。

    他遥望窗外湿濛的夕阳出神,忽然回忆起某一天的傍晚,陪他走了一段泥泞后停下脚步,那个转过脸来嫣然一笑的女子。

    兰山,一切还和当时一样,

    只是少了你,

    可是少了你。

    那些日子,风里雨里,欢笑泪水,一幕幕都是你,原来我一向很xìng yùn。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堡主,时光不能倒流……”陈采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在他床前站定,略带担忧地望着他。

    “兰山说,浮云总会散去,星辉永世长存。她说过的,我是星辉,是星辉……”他红着眼睛,泣不成声,脆弱的举止却配着坚强的句子。

    “去吧,去陇陕,见主公。”陈采奕看见一线希望,尽量放轻力度抬高他的枕头,柔声劝。

    

    清晨,海上升明月向林阡禀报,就在昨天深夜,陈铸麾下伙同控弦庄奸细潜入小王爷驻地,意图将落单的林思雪暗杀,不料被阎幼麟撞破,极力护主,方才不曾使林思雪遇害。闻讯赶到的完颜君隐眼看林思雪昏迷、阎幼麟受伤,毫不留情将控弦庄奸细斩杀、陈铸麾下则尽数下狱,先前已想过要释放的金将亦再次收监。

    “陈铸,我已决定放你的人,你却居然搞暗杀,是活得不耐烦了!”盛怒之下,完颜君隐就算杀鸡儆猴也要处死金将一二,更连夜调遣骁将王冢虎连克三座金营。

    “楚将军连夜调兵御敌,现今正与王冢虎僵持。”林阡将战报告知吟儿。

    “思雪怎样了?”吟儿一脸担忧,林阡按住她肩抚慰:“莫担忧,没有消息便是无碍。”

    “嗯……”吟儿这才有心来问战事,“那位王冢虎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居然连罗洌也能轻松击败,还能正面叫板楚姑娘。”

    “吟儿。”林阡忽而将她拉到沙盘旁,意味深长,“真觉得罗洌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难道不是因为阵法太强、反噬我们双方的缘故吗?”吟儿一愣。

    林阡摇头:“罗洌惜败还说得过去,惨败不可思议。一晚连失三营,实则为了让王冢虎有胆去对楚将军叫阵。”

    “故意的?和仆散揆在淮水的实而虚之一个道理。”吟儿点头领悟。

    林阡移动沙盘上的小旗:“王冢虎意气风发朝着楚将军的驻地去,于是离小王爷的本营就越来越远。”

    “孤军深入,会被围歼?”吟儿问的是王冢虎,同时忧虑邓友龙所领南宋官军。

    “王冢虎与邓友龙不一样,有勇有谋,环庆难出其右的将才,他不会那么容易被围歼。”林阡褒扬道。

    “那楚姑娘这一计是个什么道理……”吟儿蹙眉想不通。

    “王冢虎越绕越远,一旦此时小王爷寨中发生异变,王冢虎远水难救近火。”林阡对沙盘上的一处山河作出倾覆之势。

    吟儿一惊:“什么异变?”

    “闫幼麟的夫人,经思雪之手,骗她对小王爷下毒。从对阵之前至今,应当很快便见效,见效之日便是闫幼麟夫妇图穷匕见之时。”林阡低声说,“楚风流在闫夫人身边安插眼线无数,一旦察觉异动,立即黄雀在后,企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吟儿一惊,疑惑:“你怎知……”顿然醒悟,“你更在楚姑娘的后面。”

    闫夫人借刀shā rén,楚风流顺水推舟,林阡则一石二鸟。

    看林阡点头,她噙泪问:“是什么药?不会致命吗?要不要提醒小王爷?”

    “不会致命,不必提醒。”林阡摇头,“闫夫人为求稳妥,用的只是寻常软骨散,楚将军不可能害他,我也会暗中保他。”

    “那便好。他毕竟是思雪的丈夫,也是我的亲兄长……”吟儿放下心来。

    “楚将军需要闫幼麟和小王爷互耗,所以非得将王冢虎趁早调开,一旦她被克三座营寨,我便知陈铸的暗杀不过是她借的东风,也知道盟军打破这三足鼎立的时机到了。”林阡一笑,续说战事。

    “海上升明月,想必金营中的他们,也已及时向你送信,证实了你的猜测。”吟儿说到这关键。

    吟儿提到海上升明月只是顺口,却不知此事有楚风雪穿针引线。

    当楚风雪化名赵昆发现了闫氏的野心,由于她必须回到陈铸身边继续潜伏,所以势必要对金军全体说真话、不能有半丝隐瞒。在金宋双方都得知小王爷天衣有缝的情况下,她只能代林阡在楚风流已有计策的基础上,完善出一条计中计。

    她预想、也窥探出了楚风流的顺水推舟:被软骨散削弱后的完颜君隐,在对抗闫夫人叛军时陷入胶着,两败俱伤之际,楚风流教罗洌从斜路杀出,趁乱将匪帮一举吞没。

    她却在楚风流亲自引开王冢虎时,令掩日暗中传匿名信给王冢虎,那未曾署名的信件随着飞镖一起扎在王冢虎的小腿肚,却让王冢虎第一时间接到了大哥和二哥可能撕破脸的举报。无论是真是假,攻城拔寨都不如兄弟和睦重要。

    好一个王冢虎,一边下令退兵,一边暗留伏兵,有条不紊,没教楚风流捞到半点便宜。此乃后话。

    所以在林阡这里,轻而易举一石二鸟:就在罗洌大军压境剿匪之时,原还在前线的王冢虎突然拼死杀了个回马枪,及时出现救下小王爷,联手平叛并且反击金军,得知楚风流居心叵测调开王冢虎的小王爷,自然意识到她和闫夫人的毒杀脱不开干系,会在此事之后与金军势不两立,矛盾升级。

    与此事毫不沾边、对此事却了如指掌的林阡,最有可能得到完颜君隐及其麾下的靠拢。

    “那么诡绝将军对思雪的暗杀,与楚姑娘还有你的计谋都没有关系?只是横生的枝节?”吟儿多嘴问了一句。

    “是,可能连陈将军自己都没想到,麾下们会比他还激进。”林阡叹了一声。

    

    林阡这计策再妥善,也明知枝节而忽略,更加忘记对另一个人的计算。

    完颜永琏。

    任谁都不曾想到,就在这天清晨,他竟孤身一人,潜入了盛世!

    崎岖的路上充盈着山雾,他静若止水坐在崖边,微笑欣赏花石,呼吸苍莽树海,

    等候在他观察已久、完颜君隐的必经之道旁。

    乍见父亲那深刻难忘的侧脸,完颜君隐一阵晕眩,险些没能站稳。

    强敌环伺,作为唯一主帅,父亲竟孤军深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动之以情、要他妥协。

    而他,屏退左右,怔怔望着,心乱如麻,竟吐不出父王二字。

    “你不肯见我,便只能这般。”完颜永琏开口坦然。

    完颜君隐迅速调整情绪,语气坚硬,立场明确:“战场无父子,王爷请回。”

    “若非林匪手段狠辣,你决计不会被拖下水。”完颜永琏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杀机。

    “就算他当初不来找我,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父王了解,君隐自幼便见不得欺凌、掠夺、不公允。”完颜君隐坚定述说理想。

    “我比他强得多。”完颜永琏一言尽显王气,“所以三足鼎立不会太久,你是注定要同他联合、反抗我了?”

    “血浓于水,亦不坠吾志。”完颜君隐狠心,绝情。

    “从前你答应过我会努力磨练你的征伐欲,亦接受我所说的‘以战止战,方能创造太平盛世’,何以你从川东之战以后就凭空消失?”完颜永琏叹了一声,不解地问。这一刻,他不仅是流失将才的王爷,更是失去儿子的父亲。

    “勉强接受,辛苦磨练,发现那样不对,自然另辟蹊径。父王想要将南宋平定,君隐却觉得,宁可停在那里、两国hé píng共处、永结盟好。”完颜君隐嘴角一抹微笑。

    “那只是假hé píng。”完颜永琏痛心。

    “父亲心中,只有武力统一才是真hé píng吗?”完颜君隐反问。

    “林阡和他麾下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服输认命的性子,他们无一不想着抗金北伐夺回中原。我女真铁骑,自然不能高枕无忧,做着毫无战伐的梦。”完颜永琏恨不能直接将他说服。

    “如若消除了不公、矛盾、差异,我认为林阡和他麾下那些人,不会再想着抗金北伐夺回中原,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什么金什么宋,都是一体,没有区别。既然没有输赢,何来服输认命?”完颜君隐说。

    完颜永琏因他这句心念一动,居然无话可说,天真吗,好笑吗,梦想在没实现的时候不都是那样吗,何况完颜永琏在完颜君隐那个年纪也是这样想的,当初他握着柳月的手作画写字落款的时候,真的想过金宋有什么区别?要打破它首先他们就生个完颜暮烟给世人看,可二十五年连暮烟都成了镜花水月。

    不再回忆,完颜永琏又问:“那又为何不告而别、非要辗转到环庆?这些年来,为父百思不得其解。”

    “一开始只是迷惘、隐居、四处漂泊,后来见环庆龙蛇混杂,便留下整治,消除民间疾苦,最后,你们和林阡便接二连三来了。”完颜君隐只觉手脚有些许乏力,需要倚着石桌站稳。

    “不,以你的先见,早知我和他会在环庆僵持,你正是等在这里阻止我和他的征伐。我也是到今天方才知道,你竟比我想象得还要固执。”完颜永琏冷冷注视着他,“你给自己选了一条几乎不能走的路。”

    “那就爬过去。”完颜君隐倔强回应。

    正自僵持,原已屏退的属下忽然上前,匆匆来报:“帮主,不知何故,有金兵从南门杀上山来!”

    “幼麟呢,南门是他把守。”完颜君隐不得不抛下完颜永琏,急忙向事发地去,边行边问。

    “恐怕是昨日受伤,还没好吧?”副将边随他去,边回看完颜永琏,“那个老者,是何人物?”

    “……”他心里闪过一些念头,却不愿怀疑自己的父亲,“与他无关,随他去吧。”

    

    然而当他步入闫幼麟驻地的第一刻,便知道所谓金兵犯境根本子虚乌有——

    原是自己的麾下出了问题?内部的瓦解才最可怕,一瞬变脸,他与几个随行副将毫不设防地,被闫夫人及其党羽提刀携枪层层围住。

    剑拔弩张,气氛压抑,他真是一时失察,忽略了这个再渺小不过的女人:“这是何意?”厉声喝,“幼麟何在?!”

    “暂时醒不了。”她冷笑,“我真是不懂,他凭何奉你为神,将我父亲辛苦多年的基业拱手相让!”

    “既然不懂,何苦执着,放下ǔ qì,我不怪责。”他和林阡同一类人,临危不惧还能轻取敌方一半人心。

    “寨子里的兄弟们,有几个愿意与那王冢虎共事?他从前与我们争夺地盘,害了我们几多兄弟?!”闫夫人的亲弟弟高呼一声,端的是挑拨离间的好手,原已倾斜的人心忽然又再偏移。

    “从前?已快十年了?这些年的同甘共苦,势如破竹,笑傲沙场,难道不足以盖过过去的不快?”他却也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凝聚军心。

    “好一个笑傲沙场。你一个大金王爷,莫名其妙揭竿反金,硬要拖我们这些山大王也反,到时候若是兵败,我们全都是杀头大罪,你恐怕就回去挨一顿板子。”闫夫人身后一直站着个大块头,是闫幼麟的二把手,此番也被闫夫人整合,原是见过陈铸对他声泪俱下的样子。

    “莫名其妙?看不懂的都说莫名其妙,能理解的才是知己良朋。”完颜君隐轻笑一声,“我若怕死,你夫君、你们的当家也瞧不上我。”

    闫幼麟的二把手一愣,似乎被他说动,闫夫人亲弟弟略带焦急:“废话少说,将他拿下!”

    一声锐响,长剑出鞘,直朝完颜君隐心窝,闫夫人退后一步:“不用怕他!”

    完颜君隐剑如其人,英气勃郁,激昂排宕,虽然软骨散在此时依然发作、将他掣肘,却仍然远远高过这闫夫人的弟弟,那宵小在剑光中岂止惊诧和震撼,短短五招便步步后退。

    二把手虽然犹豫,仍然被怂恿来救人,从另一个方向扑上补救,即刻与闫夫人弟弟形成夹击之势,却看小王爷剑芒锋锐,神采飞扬,轻易穿梭于两者缝隙,十五招后便再度将胜负游刃。

    君子温润如玉,剑势壮盛如虹。

    尽管如此,那时他也察觉到自身有异,只是不知中毒,还以为不曾睡好,所以强打精神速战速决,不得不ěi zhuāng成游刃有余。一旁人群之中,有控弦庄和海上升明月细作相护——

    对闫夫人的阴谋诡计,金宋谁都知道,谁都不想要小王爷命,谁也都不提醒他反而想借机行事,谁教他小王爷哪边都不站,哪边都顾忌他为最大劲敌?可是出于身份、情谊,抑或惺惺相惜,哪边又都不愿他真出事?

    当是时,完颜君隐一剑便锁了两个人的喉:“以下犯上,我不处置,等幼麟醒来听他发落。”

    二把手满头大汗,如梦初醒,这句等幼麟醒来,表面说着处置方式,内涵却指你是因幼麟不在才失去指引、误上贼船。

    缓得一缓,二把手跪倒在地:“帮主,末将……一时糊涂!”

    “姐姐!”闫夫人弟弟胸怀大志又胆小如鼠,这般情景涕泗横流唯能看向姐姐。

    “还不弃械投降?!”适才孤掌难鸣还拔剑守在完颜君隐身边的忠臣良将,经一番浴血奋战,杀退叛军并劝降,言行举止,无不是堂堂之道,正正之师。

    “完颜君隐,该降的是你!”闫夫人冷笑一声,猛然从后拖出一个人来劫持在手。久看中文网首发

    林思雪。

    “放了她!”完颜君隐一惊,不想这一夜的冷战竟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换往常,他从来都把她藏在刀锋最远处。

    “我看得不错,她一直是你的弱点。”闫夫人疯笑,彼时思雪还半昏不醒。

    “你待如何?”他看思雪脖颈已有血痕,怒喝。

    “将王冢虎处死谢罪,将权力交还于我。”闫夫人看完颜君隐走神,当即眼神示意,其弟一跃而起,一剑直袭完颜君隐背后,却看二把手眼疾手快,一刀追前将其砍翻,闫夫人惨呼一声,哪还顾得上人质,当即前去察看弟弟死活,不消片刻便被援军拿下。

    树倒猢狲散,不过弹指间。

    完颜永琏在人群至深,欣慰又苦涩地一笑,君隐,终究给为父看到了,你平叛的本事;你这匪帮实则团结、毫无裂痕,只不过个别宵小别有用心,虽然险诈,根本不成气候,因为大部分人都服你。从此以后至少十年,你这盛世,都是我和林阡最大的绊脚石。风流终究小觑了你。赞同这场阴谋的人,包括我在内,全都小觑了你。

    此刻罗洌的人,应是杀不上山来了……

    完颜永琏与绝大部分细作都已放松了戒备、接受了失败,谁料,罗洌杀不上山的此时,却有另一个人趁乱闯进,怒气冲冲地追到寨中讨伐。

    陈铸匹夫,永远都是那么重感情,那么控制不住情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他,一手提酒一手举剑直奔完颜君隐面前:“完颜君隐,你杀了天长,杀了阿戍?你可知他们都是你曾经的战友啊,战友!”

    “曾经的战友罢了。他们暗杀幼麟和思雪,此债必须偿还。”完颜君隐被他揪住衣领,却是噙泪而不敢动容。

    “那我兄弟们的债谁还?完颜君隐你住嘴!别说话!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回是不回?”陈铸亦虎目噙泪。

    “你已问我多次,再问仍旧不变,这里才是我的位置,你就不用再执念。”完颜君隐毫不犹豫地回答,紧紧揽住即将醒转的林思雪,“告诉父王,恕孩儿不孝。”

    “就是她,就是她的缘故,才丢了轮回剑,才和王爷背道而驰,才放弃一切宁可到这贼窝来,才逼着自己和所有朋友对着干!”陈铸怒气冲天,当即拔剑向思雪,“今天我一定要杀了这个迷你心窍的妖孽!”

    思雪恍恍惚惚,全身都被巨大力量笼罩窒息,哪里有多余的力气去抵挡?

    “你敢!陈铸你胡闹够……”一句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止在那一声强烈撞击,其后能清楚听见脏腑破裂的声音,尤其是离得最近的、才刚醒转的思雪。

    见只见小王爷才刚冲上挡在思雪面前,突然握剑的手一颤、兵器忽然脱手,而与此同时陈铸愤怒的一剑刹不住,竟生生刺穿了旧主的胸膛。

    众人哪个预料到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定在原地,悲剧来袭的时候任你是怎样精于谋算都无法掌控。

    天让他完颜永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天却让他亲眼看见最信任麾下的剑狠狠刺进最疼爱儿子的身体,天让他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将之抱起时、鲜血喷溅得他满脸都是:“君隐!”

    “父王,原来你还在……可否答应我,不要再穷兵黩武,您最初的心愿,不是那样……从小您和柳前辈就对我们说,要淡化……金宋之分。”君隐脸色惨白,眼看已经失救,却还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他身上脸上到处都是君隐的血,可纵然如此还是无法答应君隐。

    “我早知道,父王不会答应。”君隐嘴角流出鲜血,瞳孔渐渐放大,“可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当四面八方全是战乱,我……也无能为力……没办法制止所有人……”

    林思雪悠悠醒转,震惧之时,颤抖战栗,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半刻之后才知不在梦里,当即抢过完颜君隐要给他止血,然而双手用上都捂不住,明明已经拼尽力气按,他胸口鲜血为何还在继续喷涌,她吓得面容惨白,哭得语无伦次:“君隐,君隐,别闭上眼,别闭,看看我,思雪……”

    “父王,别怪思雪,她,她没有改变我的信仰,信仰从来就是不要战争要安宁,她,她和我是一样……”他忽然有了神智,脸色也变得红润,紧紧握上完颜永琏和林思雪的手,竭尽全力说出一句令他俩都撕心裂肺的话,“照顾好她,她,她是暮烟……”

    支撑到这一刻,方才阖上双眼,林思雪尚未听懂,见他手无力垂下,惨呼一声苦苦哀求:“君隐,不要,不要丢下我……”

    完颜永琏又是悲恸又是震惊,看他死去只觉自己也送了半条命,一下就瘫坐在地眼前发黑,良久,依然呆滞地望着血泊中的幼子,喉咙发甜,只能忍痛咽下。

    “父王,来教教我这套剑法怎么练。”

    “奇怪,为何我总是下不赢父王?”

    “我答应父王,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此去南宋,必挫败敌人,夺得轮回剑,为父王贺寿。”

    可是,为什么,连余地都不留给父王?你若有别的理想,也可以与父王商量,怎能不告而别……

    他早就该知道,早就该明白,问题出在这个女人……原来不是红颜祸水,不是……

    陈铸自从一剑刺中君隐后便震惊当场,不知所措满面是泪,从始至终呆呆盯着小王爷看,待他死去了才悲吼一声跪倒在地,痛苦捶胸:“你这蠢蛋,为什么不躲?为什么!”

    “他中了毒,是我经手。”闫夫人冷眼望着这一幕生离死别,虽是俘虏,仍然开口。

    林思雪原已痛苦到麻木,听到这当头棒喝,就如被一道利刃穿心而过,蓦然醒悟,心都碎了,也不知拉住了谁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哭喊:“我不够爱他,是我不够爱他!那软骨散,是我给他下的啊!是我亲手给他下的……”

    痛彻心扉,失去神智,瞬然抓起那柄穿过君隐身体的剑便要自裁,然而手指随即剧痛,长剑顷刻脱手,原是完颜永琏将剑夺下:“糊涂,他的身后事,谁来办!他的仇,你不报了吗!”

第1352章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满面泪水神志不清的林思雪,被完颜永琏这句喝斥惊醒,愤怒持剑撞向闫夫人。

    却听铛一声响,斜路忽来一把大刀,生生挡开思雪此剑,思雪虎口一麻被迫后退,定睛一看来者原是王冢虎,此刻他气喘吁吁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一丝和气的笑:“大嫂二嫂,有话好说,别动粗啊!对了,大哥二哥呢?!”

    说话的同时,他语气却一字字变虚,心也在一点点下沉——他看到匿名信时就猜到大事不妙,一路披荆斩棘拼死搏杀只求自己想多,到适才回营还指望大嫂二嫂是因私事才争执,当然不希望她们任何一个无端受伤,环视四周,除了大哥二哥也一个人都没少,那就好,那就好。可为何多了个陈铸、多了个完颜永琏?多此二人的存在,令他忐忑许久的心陡然一震,再而后,他看见这里的所有人全部都面带悲怆,危险感瞬然就扩占到他全身,最终人群散开,他目光接触到那个熟悉却不该倒下的身影,只感到世界已支离破碎连呼吸也停滞了,他如何相信,根本没有叛乱的此时此地,死这个字会和他大哥连在一起!?

    “是她,是她下毒害死了君隐!”林思雪疯了一样冲上前,同归于尽都在所不惜,这一刻王冢虎没再劝和,而是怒吼一声也带着满腔仇恨,先于林思雪就拔刀砍向闫夫人,什么原因也不问,谁杀他大哥谁就该死:“啊——!”

    “发生什么事?!”仍然有人从旁杀出,一枪挑开王冢虎刀,一手握紧林思雪剑,那是被闫夫人下了蒙汗药才刚醒来的闫幼麟。

    “你的女人,居心叵测杀了大哥!”王冢虎怒不可遏,一手将信掷到闫幼麟脸上,“阎幼麟,你好啊,弟兄们在前线生死不顾,你在后方图谋不轨!”

    “你说什么!大,大哥他……?!”闫幼麟乍一望见完颜君隐已死,如被钉在原地,难以置信,瞠目结舌,沉默僵硬。

    陈铸蓦然冲上前来,一把抢过这匿名信:“谁给你的!”然而王冢虎哪有心情搭理他。

    此乃盛世内部斗争,只要有一个和闫夫人貌合神离的叛徒,谁都可能给王冢虎举报,信息源根本无穷无尽。掩日等人行事谨慎,自然也不会给陈铸留下线索。昨晚林阡最理所当然的反应,是在王冢虎和楚风流僵持之际,命祝孟尝和百里飘云从旁骚扰,事实上他也在金营外围这么做了,只不过“力所不及被打败”,如此脱开了嫌疑,陈铸当然不会把矛头指向林阡。

    “哼,到底谁居心叵测图谋不轨?这些年来,一心讨好大哥、骗他把我们的寨子送给你,一边又觊觎着大嫂美貌、从来都想占为己有?”闫夫人冷笑,此情此景竟还倒打一耙。

    “所以,夫人是真的,蓄意谋害大哥和三弟?”闫幼麟出奇地冷静,转头问。

    “不错,这寨子本是你我共有。”闫夫人抬头凝视他,“我怕你不愿意,所以不曾对你说,不过……”阴鸷一笑,“此刻大哥已去,你便是继任的帮主。”

    “你也知我不愿意。”闫幼麟仰天长笑,“背叛主公,是为不忠,出卖兄弟,是为不义……我闫幼麟,竟也做了不忠不义之人。”笑毕,悲哭,“不忠不义之人,留他作甚!”话音刚落,一刀怒斩妻子,随即自刎谢罪。

    “二哥!”王冢虎惨呼一声阻拦不及,抱起闫幼麟悲从中来,另一厢二把手和胞弟尽数痛哭,一群杂碎而已。大仇得报,林思雪全身乏力,手中剑也摔落在地,拾它何用?一步步挪到完颜君隐身边,她也摇摇欲坠气若游丝。近十年来一直都是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他宠她她爱赌气,她流泪他就让步,她拖后腿他收拾摊子,她从没想过他会把她一个人抛下,她根本就不懂如何去坚强地活着,身后事?没有你我不知下一刻怎么过,君隐你不如带我走,我应当时时与你在一起。

    她伏在他尸体上,久久不许别人碰他,让开,别碰他,他没死,还温热,君隐你醒醒,我发誓再不吵了,再不闹了,再不随便出走了,我们还有许多事没做,不该是停在这里就结局……

    不过一个清晨,两大首领齐丧,盛世分崩离析。金宋双方,无论完颜永琏还是林阡,任何人都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是第一次在听到敌对势力瓦解时毫无喜悦,谁愿环庆的三足鼎立是这样被打破!?

    王冢虎将闫幼麟入殓后,决定带着下属们解甲归田:“兄弟们是跟着大哥二哥才聚义,如今他二人都已过世,我等也是离开的时候了。”

    亦对趁势招降他的金宋双方皆言:“我不知此事汝等在其中参与多少,断然不会投奔你们任意一方。”

    闫幼麟的麾下们则决意跟随林思雪:“我等跟着大嫂,继续完成大哥二哥的未尽之业。”

    对于以往任何骤亡势力,金宋都能分到杯羹,然而完颜君隐之死双方皆胜之不武,亦难辞其咎,竟是都没能收编到哪怕一人。

    盛世,果然牢不可破……

    然而,信仰却只会系在那唯一一个人的身上,当那个人不复存在,一切如泡沫般盛极而衰。

    吟儿闻讯时,不及为兄长悲伤,亦不及为思雪担心,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林阡对于盟军的重要,他,绝对不能有半点差池。

    抗金联盟不能失去主上,重蹈环庆盛世的覆辙……

    而那个叱咤风云的盛世,从熠熠生辉,到一片黑白,仅短短数日。

    王冢虎和林思雪,他们谁也不依附,但已经掀不起波澜。

    

    夜晚,思雪守着丈夫的遗体,眼泪已经干涸。

    她听见杀夫仇人从另一边跟随王爷走来,闭上双眼,极力克制。

    陈铸不是有意,陈铸,也是她和君隐共同的朋友,哪怕交手都像赌气,可无论怎样就连谈判席都回不去……

    完颜永琏痛苦地望着幼子苍白无血的脸,腿如灌铅,沉默不语。生死相隔,尽是瞬间的事情。

    陈铸经过林思雪身边,感情繁复,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曾想杀她,可她毕竟是小王爷临死都捍卫的人。

    双手颤抖,可自己却是杀死小王爷的人……

    悔,恨,除了悔恨还是悔恨!软骨散的事,陈铸明明知道,却被酒误、被情误。

    犹记往昔少年时,他们初到夔州意气风发,他一口一个我们南第九、我家小王爷。

    是啊,小王爷,我说起你就自豪,聊起你就热血,我以为这就是我跟随一生的主公,

    我太痛快了,完全忠于一个人,也被这个人完全信任着。

    后来痛苦痴缠,只因我要你回来,不曾想,竟亲手送走你。

    教我陈铸如何安身立命!

    “我会继续君隐的事业。”这时,林思雪轻声说。

    “和林阡……结盟吗?”陈铸缓过神,颤声问。

    林思雪低头哽咽,不置可否。

    完颜永琏未谈战事,一直怔怔盯着君隐看,许久都没敢去触碰,久矣,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容颜,声音沙哑得与素日判若两人:

    “君隐小的时候,很乖很听话,我教他练剑,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都会将剑法练好。他是个好孩子……可是为什么,不能永远停在那么大的时候……”

    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知了的叫声令鸟心慌。

    没有情感,一切都是肤浅的。

    不知过了几天,每一天的夕阳都与从前无异,血红色的天有描摹人间的嫌疑。

    还是她惯常赌气就出走的同一片山野,身边却少了那个人的陪伴和守护,入夜了,思雪步履凌乱,不停地往回看,希望能看见那熟悉的飒爽英姿。

    没有了……

    “大嫂去哪里,我们也去哪里。”留下的副将们都义正言辞。

    “我还在,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怎样才能继续……”她从来都没有担负过什么,那是因为她一直被他惯着。

    直到他突然死去了,他才刚铺开的宏图,瞬间就压在她双肩上,她才发现她林思雪,除了给他惹祸再没有任何能力!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面对那一双双期盼的眼,她不敢死,却活不下去。

    那时,师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暗夜明灯,在遇到君隐之前的那些年,她一旦有迷糊找不着北的时候,都是找师父和师姐给她排解忧难。

    虽然中立,她却一心想着,如果真到了撑不下去的时候,不如去投靠师父,只有师父,是除了君隐之外,对自己最好,最真的人,是能够让她振作起来的动力。

    “师父,若是你,一定也会为林阡撑起家?”

    她向来糊涂,何况事发时半昏半醒震惊浑噩,对完颜君隐的遗言听得一知半解,只有在午夜梦回、泪湿前襟时,才会觉得有哪里不妥,无奈完颜君隐的最后四字,她听得不甚清晰,起先也没有留意。

    “她是暮烟。”

    她是暮烟。这句话,完颜永琏却振聋发聩,无穷冲击。

    所以,不告而别,只因为你爱上的女子,是可能让你乱人伦的亲妹妹?!

    可是,她不是暮烟啊,她身上有的胎记、朱砂,早已证明她不是!她的温度也不对……可你为何铁定觉得她是?

    死无对证。

    只知你不想与她分离,所以才把她带在身边、远离俗世纷扰,你却从未冒犯过她,也曾想给她寻夫婿,在她宁死不肯之后,你为绝悠悠之口,对她明媒正娶,奈何婚后也从无夫妻之实,她身上的守宫砂说明了一切。

    “君隐,我可怜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夜深人静,纵然他也忍不住那凄苦泪水。

    君隐临死的那句照顾好她,是没想到在他走后阎幼麟王冢虎一死一哀,当时他只怕思雪孤苦而要完颜永琏将她收留。

    可是完颜永琏不想收留她睹物思人,也发现她心系凤箫吟而留不住。

    

    “南第九!等等我!”魂归旧年,黔西魔门,在完颜君隐身后追逐打闹、分毫不管立场之别的少女,乌发蝉鬓,笑靥如花,一袭红衣翩然。

    单纯善良,天真无邪,甚至口没遮拦,和以往见过的大家闺秀、皇宫公主、武林侠女都不同,有点傻,可他就是喜欢啊,他看到她犯浑就忍不住笑,和她在一起就前所未有放松。

    他原先已经快放弃他的梦想,连他都觉得他构想的天下大同不太可能,可是她偏偏出现了,就像当年的父王和柳月前辈作画时会同时写上金宋年号,她会对他说,他们都说金人不能接近,我却觉得你们很好,你很好。

    她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其实你也会吟诗,会练剑法,会逛胜迹,会凭吊古人,你们和宋人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没分别,金宋之分,我也不屑。

    隐逸山庄里,金宋剑拔弩张泾渭分明,她却还傻傻留在他身边;她难得一次表现出的胆气,是为了他豪言壮语,我林思雪会倾尽全力,让抗金联盟对你改观,接受我们,祝福我们。

    她全心全意相信着他,被他利用了去夺轮回剑也不打紧,她以为他和她一样善良,向往和平安宁。

    在看见洪瀚抒和宇文白的对比、听到薛焕说“极善遭遇极恶”之后,他忽然发现了,轮回剑真没那么重要。

    决定放弃轮回剑时,他就已经萌生了退却之意。

    退却?不,是回归本来的自己。

    那个声称三十岁之前不会对任何一件事情认真的完颜君隐,看起来是决意要打破自己玩世不恭游戏人生的形象了?

    他笑着,在那天醒来之后,满意地望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

    是,我们就要在一起,管什么抗金联盟的繁琐规矩?管什么金宋不容的顽固观念。

    川东之战接踵而至,诸如黄鹤去、东方雨、柳峻,一个个逼迫他打林阡、建功立业,他们却各怀鬼胎、不受控制。也罢,他和他们,本来就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以退隐之心一时更甚。

    但一走了之并非他的作风,他那时也想过要回去向父王坦承,只是担忧思雪会被麾下们扣上“红颜祸水”的帽子。

    一时踌躇,心事重重。

    思雪忽然从后面偷偷出现,悄悄伸过来一柄剑,一下挑住了他的腰带:“此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原是见他怅惘,刻意来逗他玩吗,他笑着拔剑而出,当即与之对舞,烦恼也抛到了九霄云外:“见过仙女一般的强盗?”

    她脸色绯红,一旦走神,渐渐跟不上他剑势,却是不想这么快就示弱,于是加了力度、献宝一样地祭出了云蓝才传授过她的那一招。

    那一招,云蓝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对陈铸施展,可惜她陷入情网很快就忘光了任务。

    那一招,她挥得很慢,他看得清楚。

    魂悸魄动。心惊胆战。

    当初,柳月前辈和父王在酴醾花旁舞剑、自创了这样一招的时候,完颜君隐刚好从庭前跑过去,因为对剑痴迷,故而印象深刻。

    父王更曾对陈铸等亲信提起,那本剑谱很可能在暮烟的襁褓,无论如何这也是个寻到暮烟的线索。

    “思雪?”他那天恍恍惚惚想了太多,想不通,都不知是何时回到了营帐,那感觉用五雷轰顶形容也毫不为过,“暮烟?”

    这两个名字,怎能,怎会等同?

    他爱上的人,是他的亲妹妹?

    关键是思雪也已爱他爱到难以离分,他要不要告诉她这种噩耗?!

    不,不能,还是让他独自来背负这一切的伤痛苦楚吧,

    就算没有人了解,就算思雪将来会投送另一个人的怀抱,就算思雪知道被欺瞒后恨他怨他一生一世,就算思雪狠心地离开他接下来也不会为他掉眼泪。

    至少,现在思雪还在他身边,幸福,快乐,他也一样,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一醒来见她睡在身旁不远。

    逃避,是因为安于现状。

    他决定离开,带她隐居,他也想过,让时间来冲淡和消磨,或许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可是,时间并没有如他所愿,

    越爱越深,不可自拔,

    冬天寒风凛冽,他因为有她觉得暖和,夏天电闪雷鸣,她因为他才不害怕,他从未令她受过一点点伤害,她也从来能使他最开怀地大笑,就为了这份爱,她情愿遍体鳞伤名节受损也要他一丝眷顾,他情愿万箭齐发千钧一发只求她一瞬关怀,她宁愿飞蛾扑火,他宁愿炽热成灰——

    世间最伤人的,是轰烈的时候偏要去面对暮色!

    可是面对一个破碎而且不幸的失败世界,他无话可说,无能为力。

    “思雪,对不起。”他自私,他愧疚,他发现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思雪渐渐地不再幸福,不再快乐,其实他何尝不是,每次面对着她爱意强烈却不能欢合,最痛苦最无奈的都是他,不想伤害她,就只能摧残自己。

    所以思雪看到了,完颜永琏看到了,他手臂上新旧有不少伤痕,都不像战场所受,根本都是矛盾自残。思雪现在不解,完颜永琏却能懂,因此才不止一次为他落泪。

    连阎夫人都看出来,说什么不爱?其实,爱够了,爱伤了,克制过克制不住,不能爱偏要爱,爱到不能再爱,只有思雪你不知道。

    -“陈将军不必担心,小王爷虽然勇猛,毕竟还是个少年人,难免会有少年性情。”

    -“话虽如此,那女刺客毕竟是敌人。希望她不要威胁王爷性命才好。”

    -“陈将军多虑啦。小王爷武功那么高强,怎会栽在一个女流之辈手上。”

    出名的浪子,却成了情痴,三十岁前,便认真了,思雪,然而我没想到,我完颜君隐,竟没活过三十岁。

    心之神交唯与子,奈何与卿永相隔。

第1353章 盛世已矣,乱世复来

    完颜君隐之死,瞬即被淹没在开禧北伐的滚滚洪流里,所有人、任何立场,都被迫收起感情,接受硝烟、铁骑、刀枪来袭。

    继四月十四东柯谷之战败于刘铎之后,吴曦兵马又在攻打来远镇时折戟。

    抗金联盟原不可能事不关己,奈何从头就被拒绝协同作战,官军迫切建功,群雄完全理解,因此不得不把自身排除在外。

    表面袖手,实则不能不管,厉风行麾下的杜比邻、牟其薪,林阡身边的杨妙真都是第一时间便去襄助,莫非、孙寄啸、赫品章也随即从陇右各地支援。

    一败再败,出师不利,这般境况下,官军俨然不能再倨傲、傻到去拒绝义军施救,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相互看不顺眼。

    稍事合作,官军义军关系多少都有了改善,但吴曦部将薛九龄还是向林阡恳求:“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证明我麾下的能力。”

    远在环庆的林阡,权衡后答应了放手,可把屏气凝息的术虎高琪等金将乐坏。

    不出所料,南宋官军在攻打兰家岭时第三次遭受重创。统领金军于彼处的术虎高琪,抓紧战机当即反守为攻,乘胜追击了十几里不说,更把战线直接前推到了竹山,携胜战之势强扫杜比邻所在,旌麾直指蜀门、齐寿、稻香。

    败报频频传到林阡案边。眼看杜比邻被薛九龄连累、竟然不敌,牟其薪杨妙真唇亡齿寒,童非凡兄弟更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日之内,铁堂峡四大据点岌岌可危。离他们最近最易调动的宋将,一个是盟军里的莫非,一个是官军中的李贵,前者擅长救急,却被刘铎阻拦,后者才回陇陕,就遭移剌蒲阿牵制。

    “自荒山一战败给独孤后,黄鹤去一直把残兵屯在铁堂峡东面,为的就是静待时机、和西边的术虎高琪连成一片。他实在老谋深算,早看出我会从哪里、调动谁,我刚出李贵这支兵马,他就派移剌蒲阿把路封死。短期内我有援兵也过不去。”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也没见到林阡皱一下眉。

    吟儿有点纳闷,转脸看柏轻舟,军师也毫无慌乱,点头云淡风轻:“西边的刘铎和术虎高琪,一个能孤身挺过绝境,一个把败军整合成精锐,刘铎聪慧坚强,术虎高琪擅长指挥,身边还有个锐不可当的把回海……虽是小战,全然劲敌,无怪乎僵局。”

    “那……怎么打?”吟儿看他俩分析形势、赞叹敌人,再无其余,不由得心急追问。

    “待我先品口茶。”林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然不由自主咳了声。

    吟儿狐疑上前转了两圈,发现根本是酒,脸一黑,哼了一声夺过来,转身就泼出帐去:“不要命了!”

    小王爷意外离世,她心里牵挂思雪,却因为金宋在环庆激战根本走不开,难免郁积;才刚冲锋陷阵回营又看林阡如此不听话,伤还没好偷酒喝,更增生气;同时听闻官军屡战屡败扶不上墙,越想越怒。

    “吟儿,别急……相信吴曦,没人天生会打仗,也没人一辈子都失败。”他的话总是在她焦躁之时,如一场好雨扫清闷热。

    “好吧。”吟儿回头,怒气略敛,笑,“那就许你再喝一点。我亲自来斟……对了,酒藏在哪?”她也知他心情不是太好,最珍惜的对手就那么稀里糊涂送了命,根本没被他在战场上打败,甚至他还逃不开责任,当然要借酒消愁。

    “主公,川蜀来人。”这时十三翼带陈采奕前来求见,吟儿神色一变,林阡也直接站起:“他?”

    “刚安顿下来,在……在等主公去。”陈采奕面露难色。

    不是傲慢无礼,不是存心反逆,是委实不知林阡态度,所以才试探,或者说迟疑。

    吟儿其实也懂宋恒心理,但还是觉得有损林阡颜面,正待开口,却见林阡未曾犹豫便随陈采奕走:“带我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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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战地。

    上一次被武功霸业裹挟,怕还要追溯到嘉泰元年,对龙州平叛、在兴州杀敌了吧……

    太久远,恍如隔世。

    宋恒站在临时落脚的营帐里,百感交集。环顾四周,不知此营房属于谁人?也许只是个平凡的武将,却也挂了两张弓、兵器架上无灰尘、角落还悬一幅地图。

    他自认为没心情去关注,可还是不由自主移近,那图上重点圈画了几处要隘,分别有来远镇、东柯谷、竹山、蜀门、齐寿和兰家岭。

    北上的这一路他一直都沉浸在对林阡的忐忑里,逼着自己用曾经的热血去淹没儿女私情,可现在,视线只是轻轻擦过一个“兰”字,他就心一沉、脑袋一片空白,盯着它魔怔一样发了很久的呆。

    甚至不知林阡是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宋恒,你来了。”紧接着,是一句迟到了太久、他却从来不敢奢求的抱歉:“对不起。”

    宋恒魂才附体,噙泪转身,听林阡真心实意地继续道歉:“那日在陈仓边镇,我走火入魔,一时失语,将你伤害。”

    他心念一动,本来设想过万一主公低头,他一定会摇头大度地原谅,可这一刻脑海中居然穿插过兰山的音容笑貌,“没错酒后吐真言,但他喝了毒酒,吐的可是血。”沉溺回忆,忽而怔在原地,一句也说不出口,倒好像没接受林阡歉意一样。

    直到陈采奕扯他衣袖,他才缓过神来,尴尬地避开林阡的目光:“不,是我对不起……对不起主公和天骄的安慰,自甘堕落,还……临阵脱逃。”

    “我与天骄不是安慰。当初属意你留守短刀谷,正是因为你在官军的人脉,以及与天骄这些年来的默契。那个位置没人比你更胜任,所以并不是安慰。”林阡当即就听出他说的安慰是什么。

    “并不是因我能力不够,太冒失,才无法陷阵冲锋吗?”得此交心,他释怀得想哭,“那么主公认为,我现在这副样子,还能镇守要隘、抑或攻城拔寨吗?”

    “不能。”林阡直言不讳,绝不因为他惨就骗他。林阡是真的没想到再见宋恒之时,宋恒竟形如枯槁,说两句话还神游天外。

    “宋恒此生,恐怕一直都是这般心境了。再不会有热血沸腾的时候,不如就此归隐……”宋恒被直接否定,再次黯然。

    “不热血沸腾,便不能实现抱负?宋恒,你想错了。镇守要隘、攻城拔寨可以实现的理想,退居二线、哪怕末位同样可以,只是你将这些分得太清、太远,硬是排出了三六九等。”林阡摇头,低声劝服的同时,按住他的肩背。

    宋恒一惊,抬起头来:“主公说的是。这些年来,我一直痴迷,反而得不到,若不去在乎,也不算什么?”

    “是,范大侠开茶铺,意大夫医治、玉泽学看护,任何身份,都不敢忘却国忧,全都是报国之心,不激烈,却坚决,若无理想,谁肯放弃安稳。即使将来我身患残疾、不能行动,只要这颗心还在跳,便写些战斗檄文,都一样能为保卫家国出力。”林阡说。

    “主公……”宋恒这才露出一丝笑,“主公不会那样。”

    “振作起来,宋恒,弥补宋大侠兼济天下的遗憾,还有兰山不曾完成的悬壶济世——吴曦那里,我缺人手,需要你的投身。”林阡说到兰山,让他又一次心尖一颤,悲从中来。

    林阡意识到兰山是他走神的根源,短期内并不能排遣,于是不再多提:“你现在这副模样,心猿意马,垂头丧气,是不太可能当主帅。但你若愿意端正态度,哪怕从督运粮草做起,去给吴曦提供军需,循序渐进,脚踏实地,相信也能够拾回本心。”

    知他纠结于功名,便调他到前线来,却做了个非主帅,就是为了让他体验,浮名不及实际,攻守皆是大任。陈采奕想,主公真是用心良苦,转过身来,看宋恒思索了片刻点头:“我……先试试,不一定能做好。”说得勉强无力,却到底被叩开了心门,陈采奕心一暖,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天她煞费口舌也敌不过林阡这短短一面。

    “主公我可活着回来见您了啊,那个陈铸不知吃了什么猛药,打得我,屁滚尿流……”帐外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原是祝孟尝挂了彩跑来找林阡诉苦。

    “我先去陇右……上任。”宋恒虽答应端正态度,却确实也丧失了热情,看到祝孟尝居然面无表情,招呼都没打低头就走。

    “诶宋堡主……?”祝孟尝看宋恒要出去,赶紧后退让开一步。

    “一步步来。”林阡只觉适才一番交谈,宋恒比往常收敛不少,脾气却说不出的古怪,叹了口气,拍拍祝孟尝屁股,提携饮恨刀而去,“陈铸那边,我亲自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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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庆火并,陇右鼙鼓亦惊天地。

    “兵贵神速,时不我待!”在刘铎拖缠莫非、移剌蒲阿钳制李贵、把回海挫败杜比邻的大好局面下,术虎高琪与黄鹤去东西两路金军倾尽全力欲夺铁堂峡。

    此前术虎高琪等人拼死回到武山,正是为了在陇右占得一席之地,候楚风流重夺铁堂峡与之会合。连日来术虎高琪更是以“与主力会师”鼓舞士气,如今正是已看到曙光的时刻——当林阡迫于压力放权、周边宋匪皆被事先谋算,金军完全可以利用吴曦兵马的一败涂地,趁更远宋军还未到达之际锁定胜局,谁教林阡的大半强将都在环庆平凉和凤翔?

    不得不说,术虎高琪再忍一时,真可能会实现夙愿。

    只可惜这一晚,黄鹤去出兵半道忽遇意外而兵马混乱,未能及时参战。在事先约定夹击的时辰,来打铁堂峡的只有术虎高琪一路。

    “什么,黄将军那里怎会有意外?”术虎高琪闻讯大惊,险些一把拎起那信使。

    “山崩封堵,非得绕道……”

    “绕路而已,为何自乱阵脚?发生在黄将军身上,不可思议!”“是东方大人的旧部,不知何故不受控制,不过术虎大人放心,黄将军正在整合……”

    兵临城下,如何能不战而退?何况信使来报为时已晚,战斗早已按照约定发起,术虎高琪唯能硬着头皮继续强攻。

    然而,牟其薪和杨妙真并未如想象中的两面受敌反而杨妙真稳定地做了牟其薪的后盾,术虎高琪根本没可能极速攻下眼前这易守难攻的蜀门。

    而即使黄鹤去临危不乱调度,在一刻后便及时驰赴齐寿,战力终究大打折扣,攻袭又岂能等得起一刻。

    虽然还是夹击,时间却被错开,军心也受影响,原想一个时辰就到手的蜀门和齐寿,成了整整一夜都没能啃下的硬骨头。

    “算了,通知黄将军,撤。”矢石交攻,烟尘弥漫,夜色之中,术虎高琪知迟则生变,宋匪后续增援再难再远也终究会开到,从今铁堂峡恐怕更难得手,最佳时机俨然错过,眉间掠过一丝惆怅。

    羽檄飞驰。却令金军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信使才到齐寿通知撤军没多久,第二个便带来了术虎高琪狼狈败逃、损兵折将的噩耗。

    “怎会如此?”黄鹤去难掩诧异。即使攻克受阻,术虎高琪也不过是退兵,不至于惨败,“就凭牟其薪南方义士团那点人马,能够据险而守却如何敢追杀出来?”

    “吴家军,吴家军,实在是……”那信使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吴家军……?”黄鹤去一愣,万万没想到。

    “黄大人您为何贻误啊……”那信使哀嚎。

    “我……”黄鹤去神情微变,正待自我归咎,却忽然想起什么,手足颤抖:“都是计,是计……不是吴家军,是抗金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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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术虎高琪再忍一时,真可能会实现夙愿。因为林阡确实忙于征伐环庆平凉和部署河东,不会把盟军主力放在定西秦州这交界,方寸间。术虎高琪于是可以趁其不备、出奇制胜、星火燎原。术虎高琪也着实不负所望,这短短数日功夫实在对林阡搔够了痒。

    但林阡又岂能容忍术虎高琪安插于东征盟军的背后?

    兵力虽少,终是异己,存在一天,都芒刺在背。

    “必须清除。”当初术虎高琪在金陵眼皮底下偷渡渭水,林阡闻讯便勃然大怒如是下令。

    所以此番林阡和薛九龄一拍即合。

    薛九龄要证明自己,林阡想帮他立威:南宋官军绝对能打,甚至比当地盟军更强,唯有那样才能震慑住这路、以及无论多少路想借官军之手拖垮盟军的金军。

    “没人一辈子都失败。”林阡心里不像吟儿那么着急,是因为他一手策划了薛九龄在兰家岭的失败,不错,薛九龄这第三次战败,和吴曦部将在东柯谷和来远镇的失败都不一样——

    一败技不如人,再败卧薪尝胆,三败卷土重来。

    所谓第三败,故意而已,只是为了让金军掉以轻心!

    就是为了让术虎高琪攻打铁堂峡时,教刘铎和把回海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抵御左路的莫非,右路的杜比邻,而没人去管后路、败得不知所踪的薛九龄。

    在术虎高琪对蜀门久攻不下、锐气尽失、决意撤退之时,南宋官军在薛九龄的带领下突然斜路杀出、击其惰归、大败金军。

    “把回海锐不可当?劲都使错地。术虎高琪擅长指挥?孤家寡人耳。”

    一旦薛九龄击败术虎高琪,牟其薪之危立解,随后杜比邻失地也复。金军有且仅有那个惯常绝处逢生的刘铎,拼死回救,力挽狂澜,方才保住了先前抢到的杜比邻治下几座营寨……

    然而,林阡的全盘策谋,若只有“诈败还击”,显然不够。

    一如柏轻舟所说,术虎高琪等人是劲敌,想要打败他们,不仅要满足术虎高琪“掉以轻心、想不到”,更加要满足金军本身是“锐气尽失、三而竭”。

    锐气尽失,只能是久攻不下。而只有当术虎高琪约定的合击缺了人,方才可以制造这条件。

    是故林阡在战前就已下定决心,务必让术虎高琪进攻的同时,铁堂峡之东的黄鹤去不能到场;林阡要教黄鹤去既不能对术虎高琪施救,反而还将之连累——

    黄鹤去,明明已经派移剌蒲阿阻止了李贵,没人阻拦得了他,何以他却在约定时间,军队自乱阵脚,绕道贻误?

    “黄鹤去将兵屯在铁堂峡之东,便需承担被荒山倾覆的风险。凭黄鹤去的本事,一定会设想到了山崩的万一,我们就让他得偿所愿。”林阡笑,想当初,黄鹤去及其兵将就在那里搬石砸脚被独孤一掌淹没。那座荒山,曾经给秦州全境带来天崩地裂的灾劫。只消情景重现,便能勾起心魔,风声鹤唳。

    “可是,凭黄鹤去用兵,不太可能自乱阵脚?”当百里飘云听到林阡这计策时,有些不解。

    “他麾下有一支东方雨旧部,新近丧主,军心无轴,可作害群之马。”林阡说完,百里飘云茅塞顿开。

    而又如何情境重演?无需一兵一卒。荒山不远,移剌蒲阿正纠缠李贵血战,战鼓喧天,越长久,越激烈,越以假乱真。

    可叹黄鹤去深谋远虑,留了心眼给可能的山崩,据此算好了最妥善的时间和速度,偏偏被林阡抓住了他多虑的特点反算——实则根本没有灾劫,而且离得很远,为何甘心被骗?老谋深算,仍然跳进陷阱,是因为独孤清绝的剑法比薛焕刀法还要有后劲,深深扎在了黄鹤去的心间,通过东方雨麾下的神色体现——

    当黄鹤去为躲那似是而非的山崩临时决定绕道,局面其实还在黄鹤去的意料之中和控制之内,却没想到东方雨的麾下会因此添乱延长他绕道的时间,事先约定的战机便不幸沦为了对术虎高琪的坑害,黄鹤去也最终失于他自己最精的谋算,贻误。于是林阡没有添一支援军,就将环境和心理都物尽其用。

    更可怕的是,林阡和他的帐下谋士,居然算准了这个约定夹击的时间?黄鹤去想通之时,哪能不手足冰冷。

    不,用不着算,林阡是用薛九龄的战败,一步步牵着金军入局,亲手给他们制定了日程安排。

    然后教全体盟军退居幕后,由薛九龄和李贵对金军分别痛击,帮吴曦打出了漂亮的翻身仗。

    “吴家军,实在厉害得紧。”“果然,不愧是吴璘、吴玠的后人……”“将他小觑了,唉。”兵败后,回到那立锥之地,听谋士们七嘴八舌。

    哪里是吴曦啊,是林阡,一计套着一计,算得他们根本喘不过气。

    黄鹤去望着帘外骤降的雨水,心情阴沉,后背发寒,想到此刻在竹山、武山生死未卜的术虎高琪等人,蹙紧了眉。这一战,林阡没击败的竟只是那刘铎一人。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副将们还在窃窃私语。

    “既然如此……林阡,我便只能动你根基。”黄鹤去不动声色,遣亲信朝吴曦牵线搭桥。

    与此同时,也将他策反吴曦的想法,通过蒲察秉铉向完颜永琏陈述。

第1354章 风云起处,苍黄变化

    “拙荆正是川蜀吴氏之后,所以末将对吴氏关注得要比常人多些。更新最快”从前黄鹤去尚在南宋阵营时,便常听吴珍等人提及:吴氏与宋廷不无矛盾。

    “吴氏曾于危难之际百战保蜀,蜀人对其感恩戴德、奉若神明,但地域凝聚过强,难免与朝廷离心,因而宋廷很早以前便将‘防范吴氏’列为紧要。数十年来吴氏历经三代,无不处于宋廷控制之下,但凡川蜀有文臣武将抵触,宋廷处理一贯有失公允,吴氏内心不忿由来已久。此其一也。”黄鹤去将当中详细事由逐一列举。

    “其二,宋廷向来猜疑功臣,吴氏浴血作战于边陲,子孙却不得不于临安为人质,吴曦更是连生父去世都不能归蜀奔丧,心中怨念,可想而知。”黄鹤去又说起吴曦其人,“宋廷原不准许吴氏世袭,盖因北伐需要,才放吴曦归蜀,据称吴曦离开临安有如遇大赦、焚香拜天之举,入蜀之际更大肆宣扬,可推知他意欲脱身久矣。”

    “然而,吴曦的生活,似乎并不像黄将军推论得那般压抑?我听说他在临安虽为人质,却腰缠万贯、一掷千金,故而与不少权贵私交甚笃,并和郭氏军阀结成了姻亲,不仅在官场左右逢源,更还深受韩胄器重。”蒲察秉铉认真听罢,向王爷述说自己不同的看法,“即便吴曦曾有怨念、迫切归蜀,也未必背叛那个对他倚若长城、赋予他独断之职的韩胄。”

    “宋廷与吴氏固有猜嫌,吴、韩等人那种建立在金钱、利益上的关系,恰只是尽力修补、无从治本。貌合神离者,一旦距离变远,关系便难以维系。”黄鹤去摇头,道,“吴曦离开韩胄至今也有数年,早已海阔天高、鸟飞鱼跃,与韩胄关系必然不复坚固。若我等以外力干扰其心,要他萌生反念其实不难。

    “即便吴曦可能被策反,吴氏其他人可会一呼百应?虽可能遭遇不公、内心不忿,但我恐怕南宋武将大多如岳武穆般,常怀精忠报国之心,或将名誉看重胜于一切,不会轻易变节。”蒲察秉铉仍有顾虑。

    “吴氏自然有忠烈之人,却也不乏因私废公者,届时若有两类,便就两类也罢,相互拼杀,岂不妙哉?”黄鹤去笑。

    “就像当初的越野、苏慕梓……”蒲察秉铉一愣,若有所思。

    “是了。”黄鹤去说完条件,立即讲到需求,“我军也亟需见到,南宋官军内部崩乱。”

    “用人最忌,便是‘疑而复用’,疑则为渊驱鱼,用则放虎归山。看韩胄在川蜀官员的安排,大多不能制约吴曦,以至于一旦其叛离南宋,则川蜀官军全军覆没,林阡又后院起火。”完颜永琏发话之际威仪不减,唯有从他双眸中的冷峻,才看得出一丝丧子之痛。

    蒲察秉铉当即明白,王爷是同意了黄鹤去“从今策反吴曦”的提议;认可此事,却完全是从“动林阡根基”出发,而不曾提到会对宋廷有什么伤害。蒲察秉铉暗叹,王爷心中眼中,竟也只剩一个林阡

    铁堂峡一战南宋官军立威,与王爷心愿终究相悖;岂止王爷,金军全体都曾想看到南宋官军拖累林阡,可惜事与愿违还遭反算。如今回想起来,术虎高琪抓紧的所谓最佳战机,不过是薛九龄诈败基础上的最佳,若然术虎高琪养精蓄锐,绝对有更好机会反扑,不至于一时心急、损兵折将。从这一点来说,林阡根本是将完颜永琏对邓友龙的引诱冒进,冲着术虎高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爷听闻此战后,也曾叹后生可畏。

    林阡对薛九龄的放权,从最大程度上挫败了金军,日后金军再要秦州比登天还难。此情此境,策反吴曦竟成为重中之重,那是挫林阡锋芒的最快捷径。

    黄鹤去早先便派俘虏向吴曦门客牵线搭桥,只待上级一声令下便对吴曦诱降,得到王爷首肯,自是大喜过望。

    廿六,因贪财而轻易就被说动的吴曦门客,帮黄鹤去将吴曦骗去了酒宴与金使私会。那金廷说客三寸不烂之舌极尽挑拨之能事,把宋廷与吴氏之间的矛盾说得势同水火,也指出宋廷对吴氏且疑且用、君臣之义与路人无异,劝吴曦尽早脱身、免遭宋廷兔死狗烹。

    然而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吴曦甫一闻知来意,非但不曾动心,更还冷笑拔刀怒斩了牵线门客:“汝等鼠辈痴心妄想!吴氏满门忠孝,只待北伐再建奇功,与朝廷岂有二心!”若非那金使逃窜及时,只怕也身首异处。

    对于这初次交涉的失利,完颜永琏、黄鹤去等人,有意料之内也有意料之外。意料之内,是毕竟毫无感情基础,吴曦并不是明知有劝降而甘心去酒宴,金使的出现和说辞对他来说相当突兀。以宋廷与吴氏那种复杂的关系,指不定还会设陷阱试探吴曦忠心,吴曦自然不可能对突如其来的考验表露真情。所以,这猝不及防的招降只是第一步的外力干扰而已,给他一个谋反的意识扎根到他内心,同时,让金军可以有机会掂量吴曦这个人的反骨。

    而意料之外的,正是吴曦的反骨比他们想象中要轻,轻得多。至少说客回禀时说,吴曦言行举止都对韩胄感激不尽,连北伐口径都一致是要“立盖世功勋。”

    “难道先前我们都想错了?就算是狐朋狗友,都能有鸿鹄之志,能背后相托?”蒲察秉铉闻讯时难掩惆怅。

    “此番试探,他反念确实不重,不过也未必打草惊蛇。毕竟他既有建功立业之心,便可能受自立为王诱惑。”黄鹤去依然坚持策反,“今次只是初步,败在毫无基础,既然已经扎根,便要继续推动,动摇他对韩胄和对宋廷的坚持。”

    “话是不错。不过恐怕……要费好些时日了。”蒲察秉铉叹了一声,觉得万分棘手。

    “再难也应一试。毕竟川蜀居宋上游,若能对吴曦不战而获,可将南宋全国牵制。”王爷侧座响起个声音,循声而去原是位儒生,蒲察秉铉素来识才,当即意识到这是个新近归顺王爷的谋士高人,喜不自禁:“恭喜王爷又获良才!”黄鹤去听这谋士一语道破川蜀战略地位,完全升华了自己策反吴曦的价值,不免多打量了几眼,那人约莫四十岁,气质相当出众。

    “黄将军以为,要如何与吴曦建立沟通、继续推动?”完颜永琏微笑,问道。

    黄鹤去回过神来,如实回答:“吴氏祖籍静宁,末将欲遣人去彼处寻找吴曦宗亲,希冀能够通过其亲信穿针引线,潜移默化、循序渐进、各个击破。”

    “黄将军身兼数职着实辛苦,找寻之事,可交由完颜纲负责,正好也给他一些战绩。”那谋士对完颜永琏提议。

    完颜永琏点头,完颜纲前来领命,黄鹤去和蒲察秉铉当即退下,蒲察秉铉虽对未来有所希冀,却难免因今次失败而觉前路坎坷,胸中有口气散不开却不敢叹。

    却听完颜永琏叫住了他:“秉铉。”蒲察秉铉一愣,止步回头:“王爷。”

    “有气就叹出来吧。”完颜永琏一笑。

    “瞒不过王爷……唉……”蒲察秉铉长舒一口,心才终于没那么疼,“今次密会计划落空,我心忖这吴曦有窥关陇之志,真怕他和林阡掎角之势,那咱们就更加不易。”

    “无妨,离间尚未结束,平心静气候着就是。此外,今次密会不是没有意义,就将你所说,‘吴曦有窥关陇之志’传出从我军传出去这句话,林阡不会没有感觉。”完颜永琏如是说。

    蒲察秉铉恍然大悟,拨云见日吴曦韩胄此路难走,还有吴曦和林阡另一条可循。原本,离间吴韩也是为了去给林阡添乱,何不直接些?

    且不说放大吴曦的野心可以提醒林阡卧榻之侧猛虎酣睡、令林阡等人对吴曦心存芥蒂不能推心置腹,最可怕的是这句话的来源竟然是金营,首先就对林阡敲击:四月廿六,你才在前线帮官军立威,吴曦就已与金军在后方密会!而且,金军对吴曦已经是这样深的理解,那会是怎样密集的交往?

    细思极恐。当年吴曦入川之前,曾被北斗七星生擒,或许那时起就已经与金军私通款曲?吴曦对四月廿六的密会也百口莫辩,确实他和金军见面了,他的义正言辞却只有金人知道,被冤枉的心理一定也不好受吧。

    双向离间,完颜永琏早就看穿,林阡对吴曦,是另一种意义的“疑而复用”林阡很想相信吴曦,也确实在无私帮他,却担忧吴曦不够坚定,重蹈苏降雪、郭杲覆辙。

    林阡的担忧和疑心,也正是昔年完颜永琏亲手种下,自北斗七星抓住吴曦那一刻起,完颜永琏就完成了“使曦忿阡之权,离曦与民之心”,多年来他的这一计谋后劲十足,不远万里、持续不断地给吴曦和林阡断续修好的关系松土。谁说这次密会交涉是黄鹤去的初步试探?根本是完颜永琏长期部署开始收获。既然黄鹤去将吴曦剖析得如此深入,策反吴曦的时机明显已经成熟,完颜永琏不过是在黄鹤去推开韩胄的企图之外,再加一个林阡来压迫罢了。

    流言不胫而走,真相哑然失声。

    尔虞我诈。兵不厌诈。

    黄鹤去欲策反吴曦受阻,完颜永琏轻轻助他一臂,便给了林阡及其麾下内心重重一击。

    果不其然,林阡闻讯之初,兀自轻信了谣言雷霆大怒:“好一个窥关陇之志!他完颜永琏对吴曦何时这般深知!”祝孟尝也火上浇油,大骂吴曦白眼狼,林阡为薛九龄殚精竭虑,铁堂峡胜仗竟付诸东流。

    “主公息怒,误信奸人!”柏轻舟连忙来劝,首先就把祝孟尝赶出帐外,继而回身给林阡排忧,“吴曦即便真和金人接触过,也只可能话不投机不错他是和盟军有过不睦,但此一时彼一时,初涉陇陕、刚建奇功,足以光宗耀祖,怎会通敌卖国?于情于理尽皆不合,必定是完颜永琏对主公的离间之计!”

    “……不错。”林阡满头大汗,努力敛起这失控怒火,“我竟犯了和黄鹤去同样的错,越担忧什么,越发生什么,风声鹤唳……”

    “主公火毒落下了病根,近来才会时常暴怒?”柏轻舟到角落捡起被林阡扔弃的饮恨刀,却在那时发现了他藏酒,脸色微变,“还请主公听主母之言,少酗酒。否则……兵卒失误失一城,主帅失误失一国。”

    “轻舟说的是……”林阡虚心接受。

    柏轻舟续道:“主公担忧吴曦添乱是人之常情,却只应忧他战力低下,而不该忧他不够坚定。因为他和苏降雪、郭杲不同,祖上三代在川蜀久负盛名、美名、威名,不可能轻易破坏。”

    “是我多虑,一时忘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林阡点头,承认错误,“吴曦这些年来的表现,即便急功近利都是积极抗金,不过经常是好心办了坏事罢了。”

    “主公最合适的做法,仍是一如既往、投其所好,帮吴曦建功立业,官军不够成熟也可静候成长。”柏轻舟道,“如此,蜀川后方才能稳固。”

    采纳了柏轻舟的建议,林阡斥流言为无稽之谈:“再有闲言碎语,我便认他是控弦庄细作,杀无赦!”说一不二,宁枉勿纵,显然对吴曦十分倚重。

    吴曦一因铁堂峡之战林阡以德报怨而软化,二也为林阡的全心信任而大受感动,自是消停了一番时日,命麾下与盟军安分合作。先前短刀谷内的一切矛盾,都随着战事的进展而暂且消散。

    齐心协力,从来都事半功倍。川蜀官军自此在盟军的庇护和协作之下,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同时风生水起的好日子。

    环庆阴雨连绵,前线所有人的心却空前暖意,未曾受到半点阴霾干扰。

    而正是这四月将近,林思雪也率众投奔盟军。她的归来教吟儿喜出望外,悬吊多时的心也全然放下,远道相迎,恨不能插翅飞去,才刚见到小王爷的旌旗,吟儿便匆匆从马上翻落,笑中带泪:“思雪,你来了!”

    “师父!”思雪如见亲人般,噙泪牵马走上前,她比上次见到要憔悴不少,一身素白显得身形瘦削。

    “回来就好,回来以后,切记要保重身体,思雪,我会帮他照顾你、爱护你。”吟儿打定主意,不让她再受伤,要和完颜君隐一样,把思雪藏在血雨腥风的最远处。

    “师父,思雪会好起来,但不会再逃避。”思雪含泪坚强,“他去了,可他基业不能散啊……殉他的事,二哥已经做了,撑下去的担子,便交给我……所以我被完颜永琏喝醒之后,再如何活不下去,也从未想过要去死。”

    “嗯,要留着这条性命,给他完成他的理想。”吟儿看见这坚强觉得可喜,同时也意识到思雪的投奔并非归顺,而只是暂时依附。

    “我也是想到了师父,这十多日才熬了过来。中立太难,但有困难就找师父,绝对不会错的。”思雪眼眸依旧纯净。

    “好,师父会倾尽全力帮你。”吟儿真心承诺。

    四月下旬,值此西线战场官军盟军交融之际,南宋官军亦于东线、中线节节胜利,连续攻取金泗州、新息、褒信、虹县等地。

    官军中虽有不少诸如邓友龙那般的庸碌之辈,却也在这些战斗中,涌现出一大批勇谋兼备的大将之材。

    “有位名叫毕再遇的老将,虽已年逾花甲,却不改壮年勇武,仅率八十七位敢死先锋,便身先士卒拿下了泗州两城。”林阡得到战报当即对吟儿述说,难得一次喜形于色,敬佩欣赏,心驰神往。

    “是嘛,人家六十岁了还这么厉害,不像某人总想着老了就躺床上写战斗檄文被夫人伺候。”吟儿笑着损他。

    林阡佯怒拍她头,道:“据说郭氏军阀犒赏毕再遇,想给他一个刺史,毕再遇却说,‘国家在黄河以南有八十一州,现在夺回泗州两城就得到一个刺史的官职,以后还用什么来赏赐?’坚决不受。这样的好武将,多几个在官军里,我也不这么头疼。”

    “还有什么好消息?”吟儿笑着翻战报,厚厚一迭天南海北。无论宋廷的东、西、中三线,抑或盟军在环庆陇右和平凉,最近好像都是好消息。

    “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和北伐没关系。”林阡指着雅州方位,西边同样战火频仍。

    这段时间南宋从官军到义军无不斗志昂扬,唯一一个心情跌到谷底的人,应该还是我们的风鸣涧风将军了。

    先前风鸣涧已经说服高吟师动心、放弃激战与宋廷和平演变,怎料想,官军那些首领脑子不知道怎么长,面对求和居然不允还闭门困之,连累了高吟师的二弟重伤,翌日不治。高吟师原已低头,不料遭此巨变,怒不可遏,掠水渡村,大肆抢杀。

    好,撕破脸就撕破脸吧,那你们就按撕破脸的打法,把蛮人一举剿灭啊。风鸣涧对官军别无所求。当地守将也确实建议上级,不如趁这些蛮人不备,开砦门将之攻破?不料,那上级居然回应说,上面只说要我们防,何必生事?官军最高首领张大人,更还在事情恶化、火烧眉毛的关头,把本该投入杀敌的三百兵马用来自卫,卷铺盖跑路了……

    高吟师一腔仇恨喷发,漫卷了整个碉门,尸横遍野,火光冲天,宋军失利,溃不成军,天骄先前派去接替风鸣涧的义军新人尽数战死沙场,而潜入雅州蛮大本营寻找风鸣涧的探子也全遭捕获和斩首。

    满心盼着高吟师和宋廷化干戈为玉帛的风鸣涧,在狱中得知这一连串噩耗时,知道再不越狱就来不及了一是自己可能要死,二是官军只怕要败。短刀谷义军下一步增援没那么快,风鸣涧必须回,否则官军耗不起。

    经过十几天的休养生息以及五加皮的大力付出,这监狱的秘密通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下一步,只是风鸣涧脱离镣铐,获得自由之身。

    “好,我答应你,与你比武。”于是风鸣涧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概,同意了高吟师对他的又一次求战。

    与往日的恳切态度不同,今时今日的高吟师在求战之际,虽不至于不耐烦,目光里却明显多了一种经过克制的杀机。是的他不该轻信风鸣涧、听风鸣涧的话去求和,因为,和就是降,就是死。

    风鸣涧心中自然也有愧疚,不得不假装成“明知要死、临死前令你满意、也好让我赎罪”的样子。这一日比武之前,高吟师与他席地而坐,对饮了一坛好酒,忽而脸色一变,解开他锁链当即拔刀,一声啸响风鸣涧也随之亮剑,周围蛮人全数剑拔弩张虎视眈眈。

    破锋刀迎面直劈,力道十足,九章剑逆风横挡,意境雄奇,一回合火星四溅,五回合热气澎湃,十回合难分你我。

    十五回合,高吟师原还持刀攻右,突然虚晃一招偷左步,全部力道瞬间转移,斜削到风鸣涧肩头。左空右满倏忽变成左满右空,彪悍成这样的打法居然能切换得如此迅捷,风鸣涧虽然赞叹却处变不惊,九章剑顷刻往反方向叠,攻守兼备,势不可挡,逆刺一剑,杀意跌宕。

    高吟师蓦然急转,避开九章剑的同时,从下而上砍出一刀,运力直破风鸣涧锋芒;风鸣涧何等老练,狂乱挥舞,竟将这剑身都打出了褶皱一般,令高吟师一时无法切中肯綮。

    “五十回合了。”“谁胜谁负?”高吟师刀法凶猛如覆星斗,飞沙走石似倾积雨,风鸣涧剑意偏是“重峦叠嶂”,从星雨旁驱出、环绕、折入,二人刀光剑影交迸,大有“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之感,若不是双方都全力以赴、杀机凛冽,旁观者险些说这场比武是天造地设的合作。

    他二人战至白热,彼此都酣畅淋漓,高吟师一直认为风鸣涧是与自己最接近的对手,而风鸣涧,只觉高吟师比在掀天匿地阵里的魍还令自己过瘾,当夜阵法里没打完的正好到这里来尽兴。可惜还未决出胜负之时,这比武便被战报叨扰而中断。彼时高吟师收刀而回:“改日再续。”当即离开。风鸣涧又遭监禁,目送他主仆浩荡离去。

    守卫这般多,警戒这般紧,高吟师对他看重程度可想而知,所以风鸣涧不可能明目张胆逃好在适才武斗之际,钥匙已经到手,电光火石之间,应也没人看见。

    若非为偷钥匙,风鸣涧自认为也不会和高吟师平手到百回合,但就要这样打不出个所以然来,才能留住自己一条命越狱。废话不多说,此刻是暗中潜逃的最佳时机趁高吟师被战报拖缠还未发现钥匙被盗。

    夤夜,高吟师规募局势之间隙,眼前又浮现出二弟疑惑的脸:“大哥,为何您总要留风鸣涧性命?”

    那是他们刚捉住风鸣涧的时候,二弟因为他的缘故不敢伤风鸣涧,而只能打得五加皮皮开肉绽。

    “他剑中某些东西,总令我想起家乡。”高吟师说,很喜欢、很怀念那九章剑里的意境。

    一阵冷风将他吹醒,才发现自己是怎样天真,此刻还能再见重峦叠嶂又如何?二弟再也不能随他回家乡了。

    下意识地去触碰那束缚住风鸣涧的镣铐钥匙,手却落空,大惊失色。

    已是下半夜,月黑风高,气候恶劣,他一惊而起,厉声喝道:“快,去看人犯!”

    为时已晚,风鸣涧与五加皮早已人去屋空。

    “来不及了……”“实在狡猾!”“何时的事!”守卫们围着那条又深又窄的秘密通道,七嘴八舌,不可思议。

    “来得及。”高吟师眼中杀机一浓,“都随我来。”

    他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于是亲率一路精锐人马,朝着风鸣涧可能归去的方向追:“风鸣涧身边拖着个累赘,既走不远,也难藏匿。”

    如他所料,半个时辰以后,仅仅隔着一条河流,他终于追到了想要的踪迹对岸的灌木丛后,隐现出一高一低两个身影,高的那个刻骨铭心。

    “弓箭给我!”并非触手可及,唯一的阻拦办法,就是趁他们还在弓箭射程之内,将他们的脚步牵绊。

    原本对准风鸣涧的这一箭,却在弦上的最后一刻,不知何故微微一偏,随之“啊”一声惨叫,很明显并不来自风鸣涧自己。

    高吟师居然有些心安,收起弓箭:“小的中了箭,他俩更加难逃了。”

    “大哥,大的中箭岂不更好?”部下问时,先锋已经趟水过河去擒。

    “是啊……我是怎么了。”高吟师这才恢复正常,目光中复现暴戾,“追上去,杀无赦!”

    路遥且阻,后有追兵。

    就在这辛苦奔逃才近半的紧张时刻,风鸣涧难以预料,穷追不舍的高吟师竟一箭射中了五加皮。

    和自己生死与共了大半个月的孩子,被自己粗糙养育了好几年的孩子,风鸣涧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臂弯里倒下、闭眼,那一刻,当真有种天塌下来的震感,只感觉自己心都在颤裂。

    来不及痛苦,甚至来不及去察看他生死,风鸣涧一把将他抱紧,拼尽全力加速前行,一口气狂奔十几里、几十里路?无法计算,实在太长,好像怎么也逃不完。过程中还有一股股热流,一阵阵往胸腔里泛。

    “别死啊,别死!”风景模糊,忘乎所以,无泪可泣。

    “嗯……”五加皮微弱地呻吟。风鸣涧不知道,适才他情之所至跑出了一个非人的速度,早把那些追兵甩开老远、呼啸的飓风也吹得五加皮半晕半醒:“嗯……儿子,爹不死,不死……”

    “什么啊!臭小子?!”他看五加皮睁眼,既高兴又怕是回光返照。

    “回去以后,还要,还要养二柱、三柱呢。”五加皮惨淡地笑。

    “你伤在后背,这里是心脏啊……”风鸣涧悲从中来,不敢停步,“臭小子,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了,就睡吧,我没关系……”

    “这里不是心脏,蠢儿子,你左右搞反了。”五加皮咳了一声,没好气地损他。

    风鸣涧缓过神来,定了好半天,才终于发现自己真的错乱……

    此刻却不忍再揍这个嘴贱的五加皮了,风鸣涧咧开嘴笑,失而复得的感觉真他娘的好。

    千辛万苦带着五加皮找到宋军最前线,当地官兵大多都已被高吟师逼疯,一看到他风鸣涧回来如久旱逢甘霖,纷纷围前,倾诉衷肠:“风将军,您总算回来了!”“风将军您上哪里去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风将军回来才能打胜仗啊!”

    “军医何在?”风鸣涧抱着失血过多的五加皮,前所未有紧张地喊。

    “这就来!这就来!”“赶紧去找!”

    众星捧月,簇拥着风鸣涧,竟把这日众人原该接风的新官忽略

    由于张大人自保渎职,官府就近新派了一位王大人前来,本该是今日官军的主角,然而风头却被风鸣涧抢尽。

    那王大人在道旁不冷不热地看了两眼,一句话都没说就策马过去了,他身后,紧接着有亲兵、战马、粮草若干,除此,竟还有女眷车马随行……

    “好,他没事就好!”风鸣涧听闻五加皮没有生命危险,放心的同时瞥了那车驾两眼,心里自然充斥着对王大人的偏见和鄙夷。却是在他话音刚落,那车驾忽而掀起窗帘,继而探出一个成熟妇人的脸,一双眼眸明亮而熟悉,直朝向风鸣涧所在。

    风鸣涧心念一动,那女子何尝不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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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5章 开禧北伐,轻开边衅

    那美妇甫一看见风鸣涧身体便是一震,随刻慌忙侧过头、视线寻到五加皮,神色里霎时充满了惊、疑、喜、忧。

    兵来将往,相隔数步,他二人就一直这样沉默对峙,那美妇脸色苍白心中恐已千回百转,而风鸣涧脑子空白了足足半晌,蓦地一股怒火从胆边生起:臭娘们,老子总算找到你了!

    美妇没有开口也未下车,最终还是放下了窗帘,随王大人的车马去远,临别一眼,泪光点点,是理亏?是惭愧?是羞耻?是害怕?

    风鸣涧却是理直气壮、扬眉吐气啊!这些年来风鸣涧每次被五加皮气炸,都恨不得把臭小子掐成一段段还给他亲爹亲妈;无论留守谷内或出征在外,风鸣涧都巴不得有人找来他中军帐,和臭小子相认,好帮自己脱离苦海、不再被贼认作父;还有,当年那妇人冒认夫君,害风鸣涧被群雄误会他在仙人关留下风流韵事,这么些年饱受冤屈,公道一定要讨回来啊啊啊!

    风鸣涧虽激动万分,倒也没失了分寸,因他时刻记得主公告诫,要与官军和睦相处。“看那妇人雍容华贵,想来是这王大人亲眷,不知王大人是否就是五加皮他老子?”风鸣涧心中暗忖,却不可能贸贸然去问责,斟酌再三,还是决意先去王大人暂住的府衙拜见,旁敲侧击,见机行事。

    然而诸事烦扰,风鸣涧一直未能如愿——好不容易整顿了张大人遗留下的兵马、安抚了碉门之战的所有伤残、收拾了这一个月所有的烂摊,日理万机的风将军尚未有闲暇去顾五加皮,就被高吟师的又一次大军压境召去了前线,待到凯旋而归已是六日之后。

    这贻误的六日原本并不打紧,多事之秋情有可原,理当不会影响官军义军交融。然而风鸣涧动身去见王大人前,意外听到驻地官军背后议论,称这位王大人“很不好伺候”。风鸣涧问起原因,官兵们知无不言——原来这六天时间,王大人到过本营没几次,逗留时间也极短,却寻了各种由头,接连罢了十几人的官,官职从上到下,应有尽有。

    “风将军,事实上这些人,哪个都是小罪,不至于罢免、降职啊……”告状官兵面露愁容,人人自危。

    风鸣涧听了,心里相当不是滋味,那些人为什么会被针对他懂,那些被罢免、降职的,都是当日围在自己左右、众星捧月忽略了王大人的。

    前线没见他抛洒热血,秋后问斩倒是雷厉风行……风鸣涧起先以为王大人是个平庸之辈,如今看来,比想象中还要恶劣。

    “先前的张大人危难来时只懂自保,如今这王大人敌军压境还在内耗,朝廷官员如果都是这般的苍蝇,北伐……危险啊……”风鸣涧当然不会像祝孟尝那样大大咧咧把这句感慨说出来,只憋在心里暗暗叹息,因小见大,他对朝廷的北伐实在不敢乐观。

    

    对北伐不乐观的,又岂止风鸣涧一人。

    早在四月初邓友龙下令进军之时,便有武学生出头反对遭到监禁;两淮两浙,亦有不少有识之士都曾指出“此时北伐于宋不利”,这其中当然包含了一大群主和派,却也不乏坚决抗金的主战派,譬如写出“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的辛弃疾,以及曾认为“非抗战不能救国”的叶文暄叔父、水心先生叶适。

    以他们为代表的主战派,不主张盲目热血,反对准备不足的冒进,叶适更向宋廷提出“精简军队,减轻财政开支与捐税,待增强国力后恢复中原”,然而他的建议和辛弃疾的平戎之策一样,一早就被激进脑热和好大喜功者的声音淹没。

    激进脑热、好大喜功者声音更大不无缘由,整个四月,从前线传回宋廷的都是胜绩,尤其月底,捷报频传:廿六,连克新息、内乡、泗州;廿七廿八,攻入褒信、虹县;廿九,收复颍上。

    节节胜利,大快人心,因此开禧二年五月初七,宋廷决定正式下诏伐金。

    叶适却拒绝起草宣战诏书,称“轻率北伐至险至危”,韩侂胄愤怒镇压其言论之余,命直学院士李壁起草檄文。李壁其人,有李白之才、苏武之节,于檄文中慷慨陈辞:“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兵出有名,师直为壮,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敏则有功,时哉勿失!”

    正义凛然,热血沸腾。李壁此文大大激励了军士血气,无论放诸哪个朝代,都是能将羸弱军民激醒之作:对于外族欺辱,定要反抗雪耻,十倍加于其身!

    然而内部腐朽的南宋官军,未能对得起李壁的谪仙才华。

    “起先给邓友龙显然是甜头,但越往北去,防备可能就越充足,因为仆散揆是做足了准备的。”当初柏轻舟推测完颜永琏和仆散揆是对邓友龙故意示虚、请君入瓮,曾经对林阡道出忧虑。

    不幸被她言中,官军就如同被骗上一艘事先被凿的船,意气风发行到中途,猝不及防进水下沉,一点点地樯倾楫摧——

    五月初七宋廷下诏宣战,然而就在五月初六,宋将王大节攻打蔡州受挫,退兵之时军队意外大乱;

    不到半月,宋将皇甫斌引兵进攻唐州,被拒于城下,遭金兵偷营,死伤数以万计;

    宋将李爽攻寿州,逾月不下,被金守军和援军里应外合而击溃……

    败绩,噩耗,纷至沓来,盛极而衰。

    期间,为排解柏轻舟所忧,亦为实现报国之志,抗金联盟诸如红袄寨、小秦淮、慕容山庄等帮派,都义无反顾出兵襄助东线官军。亏得杨宋贤从天而降杀退追兵,王大节才免遭金军战马践踏;司马黛蓝、慕容荆棘等人亦于半道伏击金军,方才保得皇甫斌安全脱身、重振旗鼓。

    纵然如此,亦无法将官军彻底扶起,而只能尽力将伤亡、损害降至最低……

    

    叶文暄、冷飘零夫妇自对阵结束以后,一直都跟随攻打宿州的宋军北上。彼时,宿州作为打通齐鲁的战略要地,是东线官军的第一战略目标,投入最多,战备最强,形势也一片大好——早先宋军已攻克外围的灵壁、虹县,日前,统制田俊迈更攻占了离宿州不到几十里路的蕲县。

    “为防仆散揆派军增援宿州,还请招抚使也发兵增援田俊迈。”叶文暄为东线最高军事长官郭倪出谋。

    若非叶文暄身份特殊,那位眼高于顶、自比孔明的郭倪怕是不会听他,而且是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弟弟郭倬派去了前线。

    叶文暄不愧智囊之名,仆散揆如他所料增兵,好在只有三千,怎敌郭倬五万?除此之外,还有小秦淮当家南龙南虎率义军助阵。数路兵马将宿州围得水泄不通,敌寡我众,势在必得。

    决战之夜,烈焰灼天。

    宋军攻势激烈,锐不可当,小秦淮义军奋勇当先,南龙南虎兄弟俩更是肉搏登城,杀气腾腾:“弟兄们,都随我杀上去!”

    南龙嘶吼睚眦尽裂,金兵见状魂飞魄散,眼看宿州就要陷落,宋军胜仗触手可及。

    叶文暄持紫电清霜于矢石中左冲右突,明显感觉到金军的挣扎逐渐倾颓,正感念着小秦淮义军战斗力强悍,忽然忆起叶适多年前就对自己说过的话:“朝廷里身居高位的,多半都靠阿谀奉承,只知克扣军饷、役使士卒,反倒是真正有能才者,不能得志,沉沦下僚。这些身居高位者,偏也容不得有才者后来居上,竟宁愿将他们扼杀于萌芽。”心念一动,不知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么悲观的不看好?宿州之战,眼看就要告捷了。

    “啊……”却听妻子一声惨叫,将他神思瞬间拉回,循声看去,凝重肃杀的空气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从城头重重地跌落下来。

    “……南龙!”叶文暄大惊,他和龙虎二绝很早就已相识,两人是小秦淮的元老,帮李君前复兴了淮南帮派,也为林阡夺取短刀谷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是,为何……

    为何此刻南龙的背上,竟插着一根箭矢,叶文暄心一寒,宋军的箭矢?!背后?!

    这一箭如此厉害正对着南龙后心,又是从那么高的城楼上摔下来,岂有活命可能,几乎当场身亡。

    “哥哥!”南虎惊闻噩耗而来,抱起南龙泪流满面。

    “是谁放冷箭?!”冷飘零大怒,无法容忍,官军竟因抢功而射杀南龙?

    “不是我,不是我!”“是流矢,误伤了南当家吧……”官军或推脱或否认,还想继续攻城,而义军见首领牺牲,还可能是被人所害,哪还打得下去?

    龙虎二绝在两淮两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南龙,威慑姑苏,叱咤风云。他这一死,因小秦淮才自发组织的民军也斗志瓦解,纵使叶文暄也凝聚不得、而冷飘零无心凝聚。

    本来已经要投降的宿州金军,抓紧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然振作,哀兵必胜——趁官军义军离心之际,一面巩固城防、决一死战,一面铤而走险、绕道奇袭,火烧了宋军后方粮草……

    谁料唾手可得的宿州,竟奇迹般功亏一篑!

    郭倬身居副都统之职,竟连最重要的军粮都看护不力,实在是应了叶适的那句判断,也给了叶文暄的心重重一击。然而大敌当前,文暄又素来淡静,故而不曾表露过半点对郭倬的不满,反而协助他一同渡过苦难。当宋军对宿州久攻不下、无奈撤军、劳倦又受缺粮之苦时,文暄帮郭倬拟定了屯军地点,费尽心力;不料郭倬却一意孤行,硬要将大军屯于低洼。

    叶文暄急忙求见郭倬:“天气阴沉,恐怕多雨,都统不宜屯兵于低洼地势。”

    郭倬冷哼一声:“不愧叔侄,叶适缩手缩脚,你叶文暄也是诸多顾虑。‘恐怕’多雨罢了,你那么料事如神,怎算不到你的人被我们害?”言下之意,原是对南龙之死由官军背锅耿耿于怀,尽管叶文暄在事发后已经尽可能压制义军抱怨。

    叶文暄闻言一怔,郭倬对义军竟是如此排斥、甚至敌意……

    “都统若有需要,可随时向文暄发号施令。”叶文暄回义军之前,对郭倬仍平心静气。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做到这样仁至义尽。

    “不需要!”却换来郭倬冷言冷语。

    自作孽,不可活。不愿接受叶文暄策略的郭倬,亲手将麾下官军置于险境绝境。当晚大雨,水淹三军,本就手忙脚乱自顾不暇的宋军,雪上加霜被金军从背部突袭,毫无战力,任人宰割。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郭倬浑噩之际,金将已到近前,骑着高头大马,提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当头落下。

    郭倬脖子一僵正待等死,忽然斜路及时杀出一刀,帮他狠狠格挡开了这把大刀,不仅将他解救,还反手追砍、将那金将打得满头是血。

    “田将军……”郭倬头昏眼花,半刻后才看清楚,那是他本来要来增援的田俊迈,没想到还反而要人家来救自己命。

    就像他本来是来围攻宿州的,没想到现在反而被人给围攻了……

    “都统,您上马先走。”田俊迈忠心耿耿,将战马让给了郭倬,自己率众为郭倬殿后。

    郭倬感激不尽,也毫不客气地策马先行,当时当地他最先逃,哪还顾得上其余部下。

    暑雨连绵,天色迟迟不肯亮,郭倬等首领慌慌张张不知奔逃了多远,晕头转向实在搞不清身处何方,风声鹤唳,水边蹦出只蛙都能有人被吓得从马落下,却没人有胆子敢勒马停留、过问同袍战友……

    继续逃窜,马不停蹄,累得气急败坏,渴得喉干舌燥。前方昏暗永无止境,身后金军一直围追,郭倬等人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田俊迈那些殿后的正边打边退,打一会儿退一点点,说他们是保护着自己性命吧,可是又嫌他们不能尽全力拖住金军……郭倬这样想着,忽而重心一低,暗叫不好,原来胯下战马竟然累死,天不助我,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

    主帅落马,众将岂能不问,略一耽搁,后面的金军已经赶上。

    一声啸响,四周火把亮起,雨脚如麻,宋军内心寒彻。

    “别,别杀我……”郭倬胆小如鼠,哪里顾得上都统威仪,一看见金将的刀悬于头顶,便不自禁地跪倒在地,磕头痛哭流涕,“你们要什么,什么,我都答应……求别杀我!”

    “我不要别物,但要田俊迈。”那个血流满面的金将,指着刚刚砍他的田俊迈,恶狠狠地说。

    郭倬愣都没愣,立即吼叫:“快,快将田俊迈绑缚,送给大人!快!”

    “……”田俊迈难以置信地看了郭倬一眼,寒心之余,冷笑一声,“不必绑缚,我不畏死,不过——莫让敌人脏了我脖子!”说罢推开左右,横刀自刎。

    

    先遭大水所淹、后被骑兵冲击的郭倬,虽是兵败如山倒,万幸保全了人马。起先却没有别人能够知道,田俊迈何以人间蒸发。

    郭倬主力既退,郭倪当即下令,要余部陆续撤军。是日,叶文暄、冷飘零正协助官兵撤离,忽看不远处烟尘四起,疑有劲敌来犯,急忙前去抵挡。却看身先士卒的是个披发戴兜鍪铁鬼面的将帅,飘扬的旌旗上赫然有“毕将军”字。

    “毕将军!”叶文暄喜不自禁,原是自己人,老当益壮的毕再遇将军。

    “文暄?”毕再遇勒马,双刀回鞘,认出他来。

    “这位将军是……”冷飘零疑惑。

    “毕再遇毕将军,他能拉开二石七斗的弓,反手能拉开一石八斗的弓,徒步能射二石,骑马能射二石五斗。”叶文暄记忆深刻,很显然少年时曾找对方切磋过……

    “原来是毕将军,您拿下泗州两城的辉煌战绩,我也耳闻,如雷贯耳。”冷飘零当即向毕再遇见礼。

    “我是为了取徐州假道于此,不料此地竟发生了惨败,先前见过了郭倬的残兵,知道他是遇到了大水,可惜了,到手的胜仗啊。”毕再遇叹了口气,惋惜。

    “毕将军明知宿州已败,还不改往灵壁这里赶。”冷飘零带着敬意。

    “宿州虽然没取胜,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怎能自己挫了自己锐气?我不撤。宁死灵壁北门外,不死南门外!”毕再遇慨然道。

    “好啊。正和文暄想得一样,主力虽退,未必全线皆退,不战而败。”冷飘零没想到官军中还能有人如此见地。

    “可惜,招抚使的撤军令一到,所有人全都坚持着要撤,不敢抵触军令。”叶文暄指着那些正争相撤退的官兵说,“我军撤离,金兵必然追击,此时应当留下至少一支兵马伏击、御敌,然而没有一人肯殿后。”

    “吾当自御之。”毕再遇中气十足,回看身后,“谁不怕死,不怕违抗军令,与我留下,守住灵壁?”

    “末将愿留!”“算我一个!”貔貅之士,众志成城。

    叶文暄、冷飘零均是既震惊、又欣喜,只有在此情此境,才能找回当初在盟军里的氛围和感觉,争如在死灰里看见火燃——谁说官军就没有强兵悍将?!

    “义军也战。”南虎尚未完全从哥哥离世的沉痛中走出,眼圈微红,声音低沉,却代小秦淮众人开口请缨。

    “四百余人……”冷飘零清点人数,极富经验。

    “足够。”毕再遇每说一句都教人安心。

    片刻功夫,金兵五千铁骑,便兵分两路朝着灵壁猛扑,来势汹汹,黑云压城。

    “冲!”仅留二十人守城,毕再遇率领其余人马,径直向敌阵里杀,不退反进,迎头痛击。

    金军惊诧于全线南逃的宋军里竟还藏着这样一支逆向而行的兵马,才刚定神,便见到“毕”字大旗下争先恐后、武艺高强的精兵猛将,更是骇然:“是毕将军!”“战神毕再遇啊……”阵脚大乱,可想而知,毕再遇凭泗州一战,早已威震金军。

    若只有毕再遇一人,或许还不会构成金军士气的完全崩溃,偏巧当中有金兵接二连三认出毕再遇身后刀客剑客,尽皆出自抗金联盟:“是林匪在淮南的龙虎二绝吗!”“是林匪帐下……临安风景剑,叶文暄!”“毕再遇也用双刀,这年纪,这武功,会否是林匪的师伯师叔?”

    “林匪?”毕再遇不及细想,手挥双刀奋勇杀敌,将金军杀败之后,又继续绝水追击,向北直袭了三十余里,铠甲上溅满了金兵的血。

    气势如龙,无可匹敌,忽然间,兵阵边,有一金将手持两柄铁锏跃马而前,毕再遇眼疾手快,提左刀格其锏,持右刀猛斫其胁,金将惨呼,堕马而死。

    赫然背后生风,毕再遇当即转身,双刀回劈两个偷袭者,电光火石间,却在斜路又有一杆枪疾刺,力道凶猛,角度毒辣,毕再遇再如何灵活也终是花甲之年,眼见他腰腹暴露在枪力之下,离他最近的冷飘零及时追上,一剑挥斥,锋芒如虹,将那持枪金将斩除,干脆利落。

    “好剑法,叶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毕再遇不掩欣赏,道,“这剑招,倒是像极了在下的一位旧友……”

    “家父是临安冷铁掌冷奎。”冷飘零直言不讳。

    “……果不其然。”毕再遇点了点头,似乎想起当年。

    

    随着退入灵壁的友军和围攻灵壁的金军都越来越多,毕再遇原定进攻徐州的计划不再可行。此一时、彼一时,权衡轻重过后,纵是毕再遇也不再恋战,同意了文暄的建议率众撤离。

    “汝等先撤,由我掩护。”毕再遇对友军言罢,转头看见正盯着他愣神的叶文暄,“文暄,怎么?”

    “哦,没什么……”叶文暄回过神,“看到毕将军,想到在下的一个好友,也是在下的主公。”

    “是那个‘林匪’吗?”毕再遇笑问。

    “毕将军也听过他吗?”文暄问。

    “最近遇到的很多人,敌人友人,都好像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毕再遇饶有兴致,“据说是个英雄?可惜缘铿一面。”

    “我想,他应该也很想与毕将军见面。”文暄不无遗憾。

    翌日清早,毕再遇在灵壁城外大挫金军,文暄闻知捷报立即询问:“我军撤离多远了?”

    “按约定速度,此刻应该已有三十里。”冷飘零回答。

    “我们这些殿后人马,也到该走的时候了。”叶文暄道,“带不走的物资全数扔弃、放火焚毁于此,大家撤退时切忌慌张。”

    “军师,为何昨晚那么紧迫都不弃城一起撤,现在,战胜了却……”殿后的部将们有人不解。

    “战胜只是一时,长远之计仍是退兵,他日方可卷土重来。”叶文暄解释,“不一起撤,采取分批,是为了保全最多人;我们这些殿后的兵马,要趁此时退兵而非昨晚,是要等已经撤退的大队人马已经极远、完全安全。”

    “还有一点。”帐外传来毕再遇的声音,“夜晚烧毁灵壁,火光冲天,敌人探知我等撤军,势必趁势追杀;而现在是白天,烟尘滚滚不易察觉。如此,我等殿后人马,也可全身而退。”

    “原来如此啊。”众部将恍然大悟。

    叶文暄与毕再遇相视一眼,虽然认识时间已久,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生死相托、心灵相契。

    “毕将军勇谋兼备,大宋之柱石也。”因为有他,文暄对这开禧北伐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

    整个东线官军,有且仅有这位毕再遇,在全体战友们败溃之时,还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而这一连串的败仗,已经是在红袄寨、小秦淮助阵之后。换句话说,若非义军奋不顾身、不计前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可想而知,东线官军是怎样眼高手低、不堪一击。

    而与此同时,在那位能力优秀到足以不惧林阡的刘铎对比之下,西线官军的缺陷也不受控地显露而出。十余日来,吴曦部将十战九胜,但那唯一一败,却败得离谱,刺痛——眼看唾手可得,突然自乱阵脚,被金军反守为攻,杀得是溃不成军。仅仅一块污点,便足以掩盖其余九场荣耀。

    曾被林阡盛赞擅长绝处逢生的刘铎,差一点便束手就擒美名毁于一旦。然而,吴曦部将俆景望还是给了他继续维持的机会。

    如果说西线官军的表现和东线宛如镜子,那么俆景望等人的水土不服形同传染——

    在俆景望莫名失误之后,吴曦部将们的弱点陆续浮现,败战络绎不绝。当一场场丢盔弃甲不断于陇陕上演,官军在铁堂峡之战所立威望渐渐坐吃山空。

    刘铎帮助术虎高琪火趁风势,连续打败俆景望、薛九龄、赵富等宋将,几乎从武山、竹山突围而出;不过吴曦部将也不完全庸才,譬如曹玄、李贵、李好义等人战力不凡,刘铎等人辗转数仗又不幸被打回了原地。

    好一个刘铎,被三路宋军围攻,仍镇定不乱,传令下去:“无需担心,不必应战。我们只需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坐等敌人不战自败。”

    两日后,竹山周边暴雨倾盆,紧接着,宋军粮草供给受阻,原想就地取材,却因金军坚壁清野而物资难续,一切全被刘铎算准。

    “这可如何是好?”风水轮流转,换宋军头疼,李贵愁眉苦脸问,持久战最怕的便是粮草跟不上。

    “早两日就考虑到这气候了,却没想到两日也没啃下来,金军真是沉得住气。”李好义握紧拳。

    “别慌,不撤。等下去,不会迟太久。”曹玄笃定地说,不改变攻城拔寨,只因他相信宋军的补给速度。

    然而,刘铎不会允许宋军迟到的补给送达,对着地形图研究了整整一晚必经之路,最终圈中了那个名叫宋家山的地方:“此地之后,都算坦途。粮草受阻,只会发生在此地之前。”

    “去宋家山,兵贵神速。”术虎高琪点头,附议。

    “末将愿往。”把回海当即请缨,“区区几个督粮官,给我三四个手下便够,也好逃过宋军视线。”

    “将军素来骁勇。我帮你吸引开曹玄李贵注意。”刘铎一笑,正待应允,术虎高琪提点说:“不可轻敌,宋军缺粮,势必重视。把回海,至少要带五十骁将前去。”

第1356章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气候恶劣,山路难行。谁料冒雨运粮之凶险,竟不亚于前线拼杀。

    “过了这地方,应当就好走得多了。”“是啊,除非雨比现在还大。”运粮宋军克服万难才到坦途,难免有所放松,就地吃了这几天第一顿饱。

    他们的首领老疯子同意停下来歇片刻后,还是催促着要他们立即收拾、继续赶路。

    “唉,别急啊老疯子,边走边吃没力气……”十三岁的小李子赶紧求。

    “不能光顾着咱们吃啊,武山前线的将士们,他们等吃的更久,打仗更需要力气。”老疯子急忙拉他走,低声说,“适才是见你们累得走不动才通融,逗留终究冒了风险……军粮已经贻误,不要坏了规定。”

    小李子一边急匆匆地运起军需,一边忍不住悄悄腾出手,偷偷啃了一口藏起来的半块饼。

    很快就被老疯子发现了,他素来宽容,只苦笑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小李子的头:“规矩点!”

    “老疯子,听说你以前是个厨子?手艺真不赖!随便烙个大饼,放几天了还这么好吃!”小李子狼吞虎咽,抓紧饕餮,没大没小。

    “是啊,当厨子,手艺自然要好,毕竟我的职责就是让大家吃好喝好。”老疯子好像有回忆。

    小李子哦了一声:“后来为什么不做厨子了?跑来督粮?倒也像模像样!”

    “因为,我答应了儿子,要替他干这运粮的活。”老疯子微笑,“既然干了,就得像模像样。”

    小李子少不更事,笑着打趣:“老疯子的儿子,该是小疯子吧。”

    邻近的运粮兵都苦中作乐笑起来,唯有离远些的一个新兵,听了老疯子的话之后,非但没笑,还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忽然老疯子耳朵一动:“什么声!”除却风声雨声,道旁似还有窸窣异响,何其轻微,稍纵即逝。

    众人皆静,剑拔弩张,小李子喜道:“是曹大人他们来了吗?”

    “可别是敌人!”老疯子一脸紧张、警惕,拔刀四顾,屏气凝神,久矣,却没见到一个敌人或自己人,老疯子回刀入鞘,神色凝重,“加紧戒备,莫出岔子。”

    小李子笑嘻嘻地说:“哈哈,老疯子你真多心……”话音未落,空气一紧,陡然一道罡风扑面,裹挟急雨直袭脖颈。

    “不好!”老疯子急喊,为时已晚,一大群黑衣人早已到场、潜伏,瞬即从四面跃出,向这群运粮兵发起冲杀。

    这支运粮川军较为特殊,是南宋官军义军共同组成,他们不少都身负武功、闻名乡县、百里挑一;然而这群黑衣人很明显不遑多让,依稀是金军训练已久、专门奇袭的劲旅,虽是轻装,不曾掩饰,为首金将中气十足:“把回海在此,汝等速速投降!”

    “没几个人!不用怕!”虽然猝不及防,老疯子还是淡定指挥,他看出对面约莫二十人,人数上便落了下风,宋军何惧之有。

    短兵相接,不刻犬牙交错。

    把回海身先士卒、左冲右突,见遇到的宋兵一个比一个强,难掩畅快之意:“以为他们是羊入虎口,没想到是狼入虎口!”杀得兴起,血染战斧。

    宋军原还抵挡出色,倏然阵脚因他而乱,老疯子急忙分工、努力克制忐忑:“稍安勿躁!寻常的一对一,厉害的上两个!”经验丰富的他听过把回海的名号,知道把回海可能需要三打一、甚至四打一……纵然如此,还是硬起头皮,亲自来将这位大敌揽下。

    “啊……”耳后却传来小李子的惨叫,原来他没打几招就已被敌人击败。官军到底是良莠不齐,加之他年龄极小,竟吓得尿起裤子。

    把回海所率二十人,却无一人人浮于事,他们或冲杀或抢粮,各司其职,相互照应,团聚在以把回海为核心的每个阵位。

    老疯子来不及去救小李子,只能对他喊了一声:“跑!”话没说完,骨疼欲裂,胸口发麻,堪堪挡开把回海的一记重击,却说什么也拦不住下一斧。

    把回海毫无怜悯举起武器,猛劈向老疯子以及正要来接应他的三个宋将——

    手起斧落,血肉横飞,劈斩罢,面无表情、不作停留,挟千钧之势横扫又一行宋兵。

    “将军威武!”金军欢呼,此时此地,双方战力是因为他才这般悬殊。

    虽还没大获全胜,把回海也清清楚楚,他们是赢定了,此间宋军即将灭尽……“终究是羊。”把回海的嘴角露出一丝得胜的笑。

    行百里路半九十,却就在把回海所向披靡的电光火石,侧路忽然一道剑光泼洒而至,暖色锋芒亮彻视野,对着他战斧迎刃而解。

    形气瑰丽,一剑便解救了这整整一行宋兵,把回海正瞠目结舌,对方已转守为攻,沿着他防线长驱直入。把回海醒悟之际急忙闪避,只差毫厘便被割断筋脉,这是什么剑法,外表那般漂亮,内在毒辣至此,对着向来骁勇的把回海,竟然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这运粮的队伍里,还有这样一个绝世高手!?

    “虎入羊口,你吃得下?”那人冷笑,从装束上看,确实是一个寻常运粮兵没错……把回海内心凌乱:怎么回事!?

    “一起上!”恃才傲物的把回海,罕见地主动要求旁人协助,所以一众金军闻言第一刻都怀疑是不是听错。

    把回海自认武功卓绝,此刻却不敢怠慢,粗略估计,他至少要联合两人,才可与眼前人抗衡,眼前人的武功,岂是其上司曹玄能比,根本直追厉风行、甚而至于……林阡……

    宋军乍见奇迹出现,死灰复燃,哀兵必胜,纷纷提刀携枪还击。胜负逆转,只在刹那。

    把回海连连败退,大叹失策。来伏击之前,他自负地立下军令状:“区区几个督粮官,给我三四个手下便够。”术虎高琪提点说:“不可轻敌,至少要带五十骁将前去。”他摇头,势在必得:“术虎大人守城要紧,用不着五十。”刚好李贵又在寨外叫阵,刘铎便折中建议:“那就带二十人?”

    兵到用时方恨少,他现在是多需要那另三十个人!

    “踏天磨刀割紫云”、“桃花乱落如红雨”,那人剑招中美景纷呈,色彩斑斓,见所未见……他是谁,是宋军中的新人吗、千万别教他给林阡挖掘了去……但锋芒毕露,怎么可能不被挖掘……把回海深知,必须将他扼杀于萌芽,可自己哪有这个能力!

    气短招长,若非副将帮忙,把回海有两次都差点被削断臂膀,对方就要如此锋锐,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

    而不容喘息,这一刻把回海的灾劫不幸转嫁到了副将的身上——一声激响,那人一剑划过把回海副将胸口,激响却分不清是剑声风雨声或是鲜血喷溅之声……

    “阿虎……”把回海大惊失声,脸色苍白,眼睁睁望着麾下倒地,鲜血洒满了路标,宋家山。

    天昏地暗,光线明灭,宋家山三字上的血迹忽隐忽现。这地名,很不祥,到底是宋家的河山?

    “……啊!”把回海看麾下失救,悲从中来,怒喝一声,提斧冲灌。

    那对手分明已经游刃有余,不知为何此时却僵立原地,没有应战。

    那对手,究竟何许人也,举止如此奇怪?把回海无暇再想,于公于私,必须取他性命!

    谁,他是谁?

    泥泞里,闪电下,大雨中,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被血染透的视野和石刻……

    这个地名,宋家山?宋恒的宋,兰山的山。

    眼圈一红,心猿意马,好像置身另一个时空。

    不,不对,我剑还在手上……

    众人惊呼声中,宋恒骤然惊醒,回手一剑飞袭,正中把回海左腹。

    “将军!”把回海另一副将即刻上前来打,不顾手臂鲜血淋漓,连拖带拉将把回海抢离险地。

    “咱们殿后!”“先送将军走!”不到二十金人,背后相托,生死不离。

    宋恒原想追击,但被身后此起彼伏的哭声和呻吟牵绊,当即停下脚步:此刻,是护送军需,和保护护送军需的他们最要紧……

    “小李子,别睡啊……”传来老疯子微弱悲怆的呼喊。

    “怎么?!”宋恒一惊,急忙上前,被把回海砍了一斧的老疯子本就是个血人,他怀里奄奄一息的小李子更是血肉模糊。

    “不是让你跑吗!!”老疯子难得一次,对属下疾言厉色。

    “我负责的……我的……丢了……”小李子失血过多,断续含糊说了几句。

    危难来时,他本能吓得尿裤子,却也是本能地没跑,反而护在自己的粮车边,所以才被金将砍了七刀。

    “没丢!”老疯子一把攥起他的手,老泪纵横,“待打胜了,会抢回来!”

    “好,到时候,庆功宴,给我做一顿……兔子肉,你做得,最好吃,好……”小李子没有说完。

    不及悲痛,兵贵神速。

    

    陇右战区,自打与南宋官军交手,金军从未如此惨败过——原本是他们奇袭,结果被打个措手不及。

    把回海等人回营后描述了对方剑术,术虎高琪猜测:“特色如此鲜明,恐怕是九分天下的宋恒。”

    “这宋恒,虽在云雾山比武排名第三,但锥处囊中多时。”术虎高琪对刘铎、把回海等人普及南宋武林,把回海说,雪藏了这么久竟还如此厉害?不得不叹南宋人才辈出。刘铎问:“林阡不可能只让宋恒当运粮兵,事发如此不巧,这次宋军的反击,会否是林阡算准了我们会去偷袭,故意藏了宋恒,实而虚之,守株待兔?”他这猜测,没敢当着太多人的面说,以免扰乱军心。

    术虎高琪心一寒:“凭林阡神机妙算,还真说不好是不是他的设计……”

    当然了,林阡是万万没想到,宋恒居然初出茅庐就立下奇功。

    而曹玄、李贵等人,也始料未及,贻误的军粮竟是由他送到……

    李好义看见宋恒,喜不自禁第一个奔上来,同时也满腹疑问:“宋堡主,您怎么当了……督粮官?还是、运粮兵?”

    “主公说过,哪个位置,都能抗金。”宋恒说,这些日子,他耳濡目染身边这群再普通不过的兵卒,感触良多,分什么官和兵?厨子,职责就是让人吃好喝好,督粮官,那就要当得像模像样,哪怕是个会尿裤子的小兵,也把粮草看得比命重要。还要追逐什么乱七八糟的功名啊,人就得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出价值。

    老疯子和小李子对话时他曾经愣神,因为他想到主公从前,当细作的时候就是细作,当小头目的时候就是小头目,当盟王的时候就是盟王,只是他宋恒没尝试过,这许许多多不同的角色……

    宋恒当时就对自己说:好,那就恪尽职守,了此余生吧。哪怕平平庸庸,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甘。

    “我杀了个无辜的督运官,却被个新的督运官救了命……”那时,曹玄远远望着宋恒,暗叹宿命。

    李贵随着李好义上前来,正待握住宋恒的手道谢,宋恒却没有理他,也没看曹玄一眼,转身立刻就走了。

    李贵比宋恒早来陇陕的这些天,大小已经参与过几十战,救过吴曦部将俆景望至少四命,然而功臣又如何,看到宋恒还是得让步。

    “所幸去偷袭我们的金兵不多,想来是被前线的各位将军纠缠住了。”陈采奕赶紧帮宋恒打圆场。

    “堡主他,还没好吗?”李贵面露难色。

    陈采奕无奈点了点头:“堡主性子直,将军还请谅解。”她猜测,宋恒是因为兰山的事仍然心存芥蒂,不肯原谅李贵、曹玄,愿意给他们提供军需也是因为他骨子里没丢掉的善良。

    “主公用心良苦,他会大器晚成。”曹玄回过神来,猜到林阡用意,宋恒若能成才,比十个秦州都重要。

    “曹大人,多谢理解。”陈采奕见曹玄不计较,由衷高兴。

    思及曹玄在缺粮情况下仍然不改攻城,既大胆又笃定,而李贵、李好义等人令行禁止,饿着肚子还表现得如常威猛……陈采奕发自肺腑觉得,官军北伐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

    “官军还有希望?”风鸣涧没叶文暄宋恒那么幸运,有毕再遇李好义可以共事。

    先前的张曹卢彭几个大人,不过是胆小怕事而已,于事无补、经常误事,但至少不会没事找事,但新上任的王大人,后院起火的本事实在是大开眼界,这几天隔三差五秋后算账,黑手已经伸到了风鸣涧冲锋陷阵最器重的一个官军副将,好在没有革职拿办,只是“将功折罪,闭门思过”。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何况他影响到了前线打仗?这几天所幸高吟师没来叫嚣,但空闲的时间哪能用来内耗!

    “姓王的,出来!”风鸣涧自问脾气也不好,风风火火去找王大人,其却不在府衙。

    “风将军?有何贵干……”唯有王大人的妾侍在、能做主,冤家路窄,正是五加皮的亲生母亲。

    风鸣涧半句不想和她啰嗦:“他人呢?!”

    “风将军,是有什么误会吗。”王夫人瞧出他火气,一怔,如实回答,“他……适才出门去了……西南边……”

    风鸣涧当即就走,正眼都没瞧她。

    蓦然却行动受阻,原是披风被她急挽:“风将军!”转过头去斜睨,她面色微微泛红,一双眼尤其清澈。

    风鸣涧从来无情:“松开!”

    “令郎……”她凄然一笑,语带温柔,“令郎,为何叫五加皮?依稀药名?十分有趣。”

    “自从他亲娘扔给我的第一天起,就喝了好几口,五加皮酒。”风鸣涧用力扯开王夫人的手,“从小爱喝,延年益寿。”

    王夫人震惊原地,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得有五年了吧,你们死哪里去了?自己的孩子,亲手送进虎穴狼巢,不闻不问不找?!”风鸣涧原本是想把五加皮切成片还给他父母,现在却忽然觉得那孩子委实可怜,父母活得逍遥自在,俨然早把他忘了,“好不容易重逢,半次都没见过他!”

    王夫人楚楚可怜只是哭,风鸣涧哪有空跟她废话,转头就走,策马往西南,找那个怡然自得的王大人。

    夕阳西下,风鸣涧总算在城东等到悠闲的王大人溜达了一圈回来,已经懒得跟这对不知所谓的夫妻置气。

    王大人不冷不热瞥了他一眼:“风将军,等我何事?”

    “城郊的风景,值得看半天这么美?”风鸣涧的怨气经年累月,憋不住。

    “据说蛮人本营更美。”王大人答非所问地一笑,却被风鸣涧听出无限嘲讽。

    如果不是在心里默念了十遍主公,风鸣涧早就挥拳打向他面门。

    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大人不仅提到了蛮人本营,还说:“可惜了,风将军在那里一个月,都未能打探到当中布局。”

    这话锋,实在阴毒得很,没有半句脏字,却贬损得风鸣涧一无是处!可我风鸣涧又不是去当探子,我是因为对阵不小心被他们逮住了啊……

    “哦,可能风将军行动并不自由。”王大人紧接着又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他一路。

    总而言之,风鸣涧对他夫妇俩真是厌恶到了骨子里,厌恶的同时因为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而哭笑不得。

    

    开禧北伐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不同于金宋其余将领的热血战斗或窝里斗,陈铸几乎一件正事都没做,除了调查就是调查——

    小王爷出事当晚,那封无巧不成书地射在王冢虎腿上的告密信,指向了阎夫人发起的兵变很可能有第四方参与。

    多谋快断的陈铸,当时就觉察出这件事有幕后黑手,只是不知对小王爷的死起了什么作用。陈铸当时矛头没对准林阡,心里却藏了一根刺:林阡,是你吗,是你的人,落远空?

    偏激如他,只想挖、深挖出,那个飞镖的持有者,和那封信应该署的名……

    仗都囫囵交给麾下打去了,陈铸不止一次擅离职守,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有一天他能找到当晚去给王冢虎通风报信的人。如果真的有林阡的人参与,他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落远空及其下线一定会接二连三地露出马脚,即使这些人与小王爷的死没有关系,总是能让陈铸将功赎罪,并且良心也好受些;如果是他们害死小王爷,陈铸更是能帮小王爷报仇雪恨!

    实际陈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决定找寻之初,就已经预设了立场。

    “陈将军,又没有参战?”在一次战斗中,轩辕九烨紧急援救陈铸副将,好在这一天与他们交战的不是林阡而是林思雪,才没有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

    “唉,将军不知道去了哪里,最近一直恍惚说要调查什么奸细,可是调查奸细不是控弦庄的事吗?”副将不解地回答。

    在此期间,控弦庄正被完颜永琏授意,一直调查着匿名信的来历,陈铸既没有置身事外,也没有参与其中,而是背着他们,平行地、私下地调查。

    所以副将当然困惑:“奇怪极了,将军前几天还差点把林阡打了,怎么突然就这么消极,独来独往?”

    为何消极?轩辕九烨再懂不过,因为就在这几天,有个不能触碰的结被人碰了。

    日前王爷去慰问在血洗陈仓中遭林阡重创的羌王,陈铸、轩辕九烨、蒲察秉铉、完颜纲等人随行,那羌王对王爷一番哭诉之后,王爷去安抚其余兵将,陈铸便一如既往跟着王爷走过去,对羌王进行了依葫芦画瓢的嘘寒问暖,轩辕九烨尚未移步,却看走在自己前面的完颜纲如一堵墙一般挡在众人和完颜永琏两边,于是众人都不进不退,片刻后,自然就只有陈铸一人犯了禁忌。

    素来陈铸和完颜永琏相处都完全忘机,若是从前完颜纲这般表现,可以认为完颜纲多此一举,但发生在今时今日,那个中味道大可琢磨。

    陈铸并非傻子,见到旁人将他孤立或踩他一脚的心计都无所谓,却见不到王爷的态度所以百转千回百味杂陈。

    “独来独往,只因不尴不尬。”轩辕九烨在心里暗叹。

    

    五月中旬,宋金在东、中、西线的交战胜负交迭,与此同时,天下格局亦发生了微妙变化。

    不知是对阵预言还是林思雪依附抗金联盟,抑或杀死完颜君隐的终究是陈铸,环庆一带的战利竟然是林阡收获更多、势头更猛,眼见他下一步就要迈入河东,完颜永琏不得不先他一手、消灭他在河东的联盟雏形——趁着吴曦等人对林阡过分依赖,完颜永琏已然着手干扰林阡在河东的各大据点。开禧北伐对抗金联盟的危害由此凸显。

    另一厢,吴曦部将的战力暴露短缺,术虎高琪等人清除不得,给林阡留下了不小的变数。对此,林阡不可能劝吴曦打道回府,却更不想陆续涌向关陇的官军拖累盟军,两全的办法,便是将最强悍、最核心的金军将领都诱离关陇,围在自己的身边打。

    既要保证河东盟军不受干扰,又时刻准备对吴曦等南宋官军围魏救赵,无论被动主动,盟军官军,都使林阡做下轻骑简从入河东的决定。

    此前已分批进入河东的越风、海逐浪、林美材,以及早年便在太行、吕梁等地发展的冯天羽、沙溪清,均已翘首以盼。

第1357章 芙蓉水面采,船行影犹在

    吕梁山西麓,晋宁军辖县。

    有一镇名唤柳林,林山雾海,温润清凉,绿水碧波,缥缈如画。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大抵可形容此间景象。

    若未被战火波及,金宋各地都该像此地风光秀丽;但天下大乱,又有何处真能幸免于难?

    林阡和完颜永琏的对弈,早已进行到吕梁西北,所有这些旖旎与安谧,全只待战车于一瞬碾过——

    清早,镇上的民众们纷纷外出,到河边洗衣打水或经过,不至于喧嚣,倒也算热闹。

    一个装束普通的中年男子下船之后,环顾了几次,拐弯抹角走远。

    稍后,又一竹筏轻盈停靠,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翩然而下,岸边男男女女,瞬间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只为看她。那女子一袭水绿衣衫,循着那男子的路线悄然消失,久矣,岸上男女都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为何僵立。

    男子走进最偏僻的酒馆里屋,轻轻掩门,对面坐着两男一女,明显都静候多时。

    男子眼中再无其余,难掩激动上前倾诉:“盟王,天羽等您很久了!”

    这男子是束鹿三兄弟中排行第二的冯天羽,去年山东之战如火如荼,他作为山西义军后裔,先是跃跃欲试,后来帮打外围,还对林阡写信称“南宋之战魂不死,四海内共襄盛举”,早就期盼着和林阡在河东并肩作战。

    “冯兄,越风在碛口能扎根,多亏有你的协助和照应。”黑衣银发,林阡是也。

    “哪里哪里,盟王不必客气。”冯天羽光顾着看林阡,片刻才注意到旁人,笑,“盟主,您好!”吟儿狐疑地盯着他,如果没记错,这人性格明明很抑郁,很深沉,没这么爱笑啊,忽然想起瀚抒的一句老话:某些人一到林阡面前就转性。

    河东一带,西有冯天羽,东有沙溪清,皆是盟军忠实的追随者或伙伴,按理说建立据点顺风顺水,然而那是不明状况才按理说……

    深入其中,方知不易,最大阻力便是地头蛇吕梁五岳,这匪帮规模宏大,涵盖太原府、晋宁军、石州、汾州诸多地域,根深蒂固。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

    十年来盟军所遇地头蛇繁多,信条各不相同:黑道会誓不与正道为伍、魔门反人类倾向严重、越野山寨视林阡为头号大敌、盛世只愿天下太平保持中立……而吕梁五岳尤其特别——反金。

    去年春夏他们就曾在河东大肆作乱,令时任太原府事的完颜永功一败涂地,非逼着当时正在山东打林阡的完颜永琏抽身回救。乍一看这一点对盟军极度有利——既然吕梁五岳有反金决心、不可能置身事外,林阡最初的运筹正是直接与他们合作、借他们的兵一起打金军,必要时盟军可以服从调配,毕竟盟军地盘比他们小得多、目标也不是到山里抢着做虎。

    却可惜,同仇敌忾的不一定是同道中人,这吕梁五岳龙蛇混杂,虽有风雅之士依附,匪首谢清发却是个滥杀无辜的主,越风等人先前和他一直无法沟通,路见不平险还动了刀兵,完全没亲近到去谈合作的那一步。好不容易等到谢清发闭关修炼去了,冯天羽赶紧帮越风向二当家赵西风交涉。

    “原想把好消息带来给盟王接风,唉……”冯天羽叹了一声。

    “怎么?赵西风不同意?”林阡问。

    “怎么想得起来和二当家谈?他敢背着他们老大做主?”吟儿瞪大了眼,“推己及人了吧?这谢清发哪会像你林阡一样,离开环庆能对二当家‘全权托付’?”所幸有寒泽叶重返前线坐镇环庆,方能使林阡毫无后顾之忧。

    “盟主有所不知,这两年谢清发隔三差五地闭关修炼,一切事务都是全权交托给赵西风,赵西风渐渐很多事情都能做主,反倒是谢清发对帮派过问得越来越少。”冯天羽摇头,很是熟知。

    “怎么回事……这谢清发,是退居二线了?潜心修道了?”吟儿一愣,笑猜。

    “前两天赵西风已经动心说要考虑,但昨日和三、四、五当家的人商量过后,突然又态度大变。”冯天羽道。

    “既然能决断,何故又动摇?难不成是另外几个小当家同床异梦?”吟儿奇道。

    “这些大多都是当初被金廷以谋逆论处的镐王府后裔,走投无路,很难二心。”林阡摇头。

    “那不是都该亲近我们?”吟儿更奇。

    “我听说,他们几个,是联合起来,要报复盟王……”冯天羽面露难色,三缄其口。

    “这……从何说起?”林阡一惊,仔细回忆,这些年手握太多人命,真要像纪景那样也是无奈。

    “据说约莫三日之前,抗金联盟有个武将,在河边偷看谢夫人的丫鬟洗澡。谢夫人相当生气,发下话来绝不合作。我觉得,这应该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冯天羽还在喋喋不休,没注意到这酒馆里第三个人的脸红得跟火球一样。

    林阡又放心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拍向这人后脑勺:“小人,总误大局!”

    “呃……”冯天羽很尴尬,“这位是?”

    “祝孟尝。”狗改不了吃屎……

    “谢夫人是谢清发两年前强抢来的压寨夫人,听闻是特别美貌的女人,谢清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冯天羽说,“另外几个当家,对她自然让上三分。”

    祝孟尝插嘴:“两年前抢的,难怪这两年总要闭关!可以理解,不然对腰不好啊……”

    “闭嘴!越风刚被凌大杰、解涛合攻过,逐浪和邪后好不容易才将高风雷司马隆打退,岳离、薛焕和我只怕是前后脚地来。你个匹夫,非但帮不了忙,反倒给我节外生枝,现在还不知悔改!”林阡黑着脸训他。

    “主公,主公息怒哇!我……我是真想帮忙把东面山头给盘下来,早来这几天没少干活,没想到,这么不巧?居然不是普通人吗!”祝孟尝脸都花了。

    “祝将军,此事因你而起,改日我们找她谈,你负荆请罪好了……”吟儿赶紧求情。

    “不必找她,她自然跟咱们杠上。”林阡察言观色,看祝孟尝真在痛悔,便不再多言,料定他经此教训,即使不能收敛一辈子,终究能被治几个月。

    林阡内心并不可能怪责祝孟尝,明摆着,谢夫人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拒绝和盟军合作罢了,也许她才是谢清发全权托付的那个人?他们、她、或者谢清发,不愿改变现状。

    一则道不同不相为谋,二则林阡的“掠夺者”之名使他们担心被假道伐虢,三则,他们很可能怕得罪完颜永琏被枪打出头鸟,还不如缩在后面坐收渔利,四则,这地方位处金国腹地,他们本身就可能牵扯着利益集团,很难有二心不代表绝对没有,毕竟他们已经是“后裔”……太多原因,万千可能性,瞬即从林阡心头流过。

    目送冯天羽离开酒馆,这两年他在石州招兵买马,声势浩大,军务繁忙,原不必亲自报信。

    吟儿看林阡蹙着眉,以为他忧心祝孟尝,连忙劝:“好啦,别蹙眉!车到山前必有路!”

    林阡眉却更紧:“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才他不是一个人来。”

    “……”吟儿一愣,笑,“若有人跟踪,那未免太厉害,能逃过你我的耳?”

    “可是,真的有种气味,消失了,好奇怪……”林阡蹊跷。

    “女人的味道吗?!”吟儿立马跳起来,叉腰黑脸。

    “谨慎起见,我去送他!”祝孟尝是真担心冯天羽。

    “不,谨慎起见,你留下!”林阡吟儿异口同声。

    

    阡吟将冯天羽一直送上船,站在水边远眺孤帆远影。浅绿河面清澈见底,远近山林苍翠欲滴,两幅画卷不知谁湿了谁,抑或本来就是同一颜色。

    站在这里,再多的纷扰都一扫而空。山水有清音,何必丝与竹。

    兴许是环境相似,记忆倏忽跳接到十年前某夜泛舟长江,也曾这样抛却纷繁、远离人间,呼吸都和江上清风融为一体,身体都被山间明月化为乌有。想不到十年后,已经到了黄河边,只不过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条支流。

    林阡一时失神,险些被一块小石头绊倒,吟儿一把拉住将摔的他,一脚踢开那绊脚石:“大胆,敢挡盟王路!”

    林阡微笑着看她一路追、把石头踢进了河水里,实在庆幸这十年她一直在身边,且恢复得这样健康、还是他喜欢的模样:“吟儿……”

    “嗯?”吟儿没回头,心不在焉答。

    “最近真茁壮。”林阡笑,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

    “茁壮……”阳光从云层中慢慢移开射出,吟儿视线从水下石头移上,正待回答蓦然怔住,和林阡不约而同地、看向最耀眼的影子和光芒。

    光线逐渐更璀璨,是幻境吗?蜿蜒曲折的山川旁,倒映着阡吟模样的水面上,一个仙子撑着船篙,从清河那边划过来,带着醉意瞧这边看,碧绿衣裙,清新明亮,很多人很多事,真的光凭表象就可以震撼人心。

    这些年来,林阡遇过许许多多的美貌女子,玉泽的清雅,云烟的高贵,金陵的娇俏,弄玉的明艳,她们多半等人欣赏,绝不会主动侵略;即便有个风情万种的苏慕然,勾引人也勾引得卑贱、故意。这女子却不一样,美得攻击性十足,却是法力高强、光明正大、居高临下地在撩人——魅惑完你,她神圣不可侵犯。

    不及多想多看,她的竹筏已经逝去。

    “好美!”吟儿舌头打结,“盈盈醉眼横秋水,淡淡蛾眉抹远山。这五官,这身材,找不到一处缺点……”男女看人不一样,至少林阡看气质,吟儿看姿容。

    祝孟尝像得到召唤一溜烟跑过来,出现在他俩身边,只一个背影都看呆:“这美人儿,她洗澡水我都肯喝!”流氓的眼光,跟正常人又不一样了……

    缘起一面擦肩过,船行半日空余香。

    “好了,干正事去。”林阡把这俩一起往回拉,战斗环伺,他们没有时间赋闲。

    此行,早有完颜永琏、凌大杰等在前路,有司马隆、高风雷沿途奉陪,亦有岳离、薛焕如影随形。

    所幸,林阡有越风作先锋、海逐浪为大将、自己为中坚。

    陇陕大半金国高手,都已如阡所愿到场;盟军最高指挥,亦顺完颜永琏心意离战。为的都是河东,为的都是吴曦。

    这一局,边角已在厮杀,棋子都迫不及待要落,却差棋盘还不稳——是完颜永功和吕梁五岳的地头,完颜永琏和林阡谁都没优势。

    “对,正事!”吟儿一拍脑袋,“赶紧去见越风和阑珊!”她的正事也很重要——听闻越风水土不服,吟儿早前就做主把阑珊调了过去,现在是收获成效的时候。

    林阡胳膊拗不过大腿,想想阑珊医术也不错,便只能把樊井留陇陕。不过林阡没告诉吟儿,越风不是水土不服,而是不明原因的头痛,间或发作,日渐严重,症状竟和当年越野如出一辙,教林阡十分担心会否是他家族遗传。

    若非如此,凭越风独当一面,林阡未必需要亲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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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三日之前,面对凌大杰和解涛的猛烈合攻,一度战无不胜的越风刚巧头疾发作,险些重蹈寒泽叶在萧关之战的覆辙。喝了阑珊的药勉强披挂上阵,鏖战半日才将战况扳平,危急时刻天降神兵,原是殷柔等人率领小秦淮分舵的兄弟前来与他会师,最终众人合力守住了碛口据点。

    “帮主他老人家千里之外神机妙算。”越风感谢之时,笑称李君前为帮主。因越风退出小秦淮近十年,这句明显示出回归之意,加之他往常为人孤僻很少笑,殷柔等人都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副帮主!?”“越副帮主,暌违多年。”越风认真点头,承认并接受,殷柔等人喜不自禁。

    又一晚,枕着耳畔浩瀚的黄河奔腾之声,殷柔辗转反侧睡不着,点灯看地图,一直到半夜,收集了所有不解之处,披了件外衣出营直奔帅帐。

    正要问侍卫,百灵鸟声音响起:“殷香主,这么晚还没睡?”殷柔转脸,看不远处和琬正在篝火旁缝补,点头:“是啊。我有问题要问副帮主,你呢,也没睡?”

    和琬说:“在补鞋,睡不着,去问仇香主吧,副帮主刚出去了。”

    殷柔一怔:“这么晚。”

    “百灵鸟最新消息!听不听?不听就算啊——其实我明白,殷香主就是想借机见副帮主吧!”

    殷柔面上一黑:“大敌当前还胡说八道!”

    和琬赶紧求饶:“好了好了,好姐姐,别瞪我。我老实说,最新消息,副帮主刚陪阑珊一同外出散步,到现在还没回来,约莫半个时辰吧……”

    “那我去找仇香主问。”殷柔转身往仇香主那边行。

    黄河由北,湫水从东,浩荡奔袭,蔚为壮观。远眺黄土高原,苍莽千岩万壑。

    “沉夕哥,若不头疼,就是好了,早些回去休息。”这半个时辰里,阑珊已陪越风走到距离驻地很远的地方。

    越风知道再往南不远便是赵西风老巢:“阑珊,你先回去,我还要入山看一看。”这些天他想方设法和谢清发交涉,倒是还没去拜会过赵西风。

    “明白,当主帅的,每到一处新地方,总得先熟悉周边地形。”阑珊一笑,停下脚步。

    越风一怔,是什么时候有这习惯,好像是向林阡学来?但,他没逼着自己学,骨子里或许就藏着这种喜欢。

    “我在这里,等你一起。”阑珊关怀地说。再多的话不用开口,他都懂,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妹,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足以成暗号。但他不希望她等。

    “不必等,你先回。”他如昨冷淡勒令,她竟仍恬静包容:“好。”

    翻山越岭,越风毫无畏惧和疲惫,除了要筹谋战事,也想对情感放逐——

    这些年来,从淮北到陇右,从关中到河东,从江湖到沙场,阑珊安静守候他,正如他默然守护吟儿。

    原本已下定决心忘记吟儿追寻新生,未想那日在战衣铁甲中与阑珊重逢,内心竟全是排斥、不想她到河东来。战地,烽火硝烟,太凶险。但哪里有借口让她走,走又走去哪里?她是神医,战地需要她;她父亲去世后,她和他一样,漂泊不定,没有家。

    就因为这种排斥,他心知他对她不是爱情,而更加出于对亲人的关怀,爱不是迫切想要在一起吗?所以,他不值得阑珊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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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由南而北,林阡戎马多年一样的习惯。

    想把一切收容于心间,就必须先驰骋脚下。不知走了多少路,克服多少险,直到夜已被昼驱除,只留一片青蓝天空。

    可以看见不远处插着的土匪私旗,工整印染着“赵”字,自是赵西风的,在金国辖境如此,表态得实在硬气。若非知根知底,林阡几乎以为他是南宋遗民。

    山环水抱,阴阳交汇。

    拾级而上,漫天树声。

    月落日出。

    陡然像被钉在原地,一天之内,竟有如此奇妙的两面之缘——柳林清河上那个一闪而逝的美貌女子,此刻居然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是这一次,更偶然。她睡卧在路旁,石为枕,无席,怀中抱着酒坛,衣衫略有不整。几步之遥,酒气与体香混合扑面,更显香味浓郁。

    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将自己懒散的一面展露给人,但是,这女子醉醺醺的样子,头发蓬乱,眼神迷离,表情空虚,居然给她的美平添了几分独特,奇也。

    饶是林阡也怔在原地,隐隐觉得她美得浓烈,要不独占鳌头,压着玉泽都说不定,要不,就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太惹火、不被世人接纳。

    酒坛在她怀中轻轻滑落,她着急伸手来四下摸索,露出完美的身材线条。她着衣很少,连脚都光着,一旦乱动,衣衫便愈发凌乱。逐渐她摸到酒坛,停止动作,裙裳在最后一刻将露未露时,遮住了她最重要的那寸肌肤。如果方才是故意,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可又哪里故意?看不出半点痕迹。

    林阡被某人勾引惯了,终究能坐怀不乱,不过看清晨山风寒凉,不管这女子有心无意,终究不能看她受冻,于是拖下外衣给她罩上。她身上酒香正浓,浓得很甜,甜得麻痹。

    蓦地手腕一暖,林阡骤然警觉,正待御敌,那女子突然醒转,一把挽住他手:“你回来了!”

    林阡诧异凝视,她醒觉,起身,笑里充满醉意,梦醒了酒还没醒。

    只见她双目惺忪,娇嗔:“这次回来,可否不走?”

    “姑娘认错人。”林阡好容易才缩回手,半刻心中三千念头。

    “不是,你不是。”她突然摇头。

    她眼睛一直有什么在闪动,终究没有落泪,半醉半醒之间,拾起酒坛掂了掂,嫣然笑:“请我喝酒好不好?”

    陌路人和熟悉之间,一条路的间隔。

    尽管她做的事和美貌女子该有的矜持格格不入,她喝酒,她乱发,她实在太放得开,可偏就连这样都美得理直气壮……

    “酗酒、对身体不利,还是不喝为妙。”林阡说着违心的话,“姑娘住在何处,我送姑娘回去。”正待相扶,贪酒的她倒进最后一滴,踉跄跌入他怀中,忽然好像发现自己犯了错,微微一笑,将他推开。

    这女子,为何孤身一人在此饮酒?当中必有阴谋。林阡保留了三分排斥,直觉这是敌人的诡计。

    于是时刻设防,对她若即若离。即便是理智到这样的林阡,都忘记问她到底是谁。

    她在村口离开林阡,拂袖飘然而去,一副醉仙模样。

    什么仙人?仙人是纯粹形容玉泽的,这女子,分明倜傥而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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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分两路前往碛口,吟儿和孟尝都先于他到了越风驻地。

    “怎么比我们慢半晚上?去赵西风那里巡视要这么久?”吟儿上前问。

    “正要回来,意外看到一个女子。”林阡如实回答,边行边说。

    “呃……”吟儿停下身,斜睨。

    “该不会是那个,我们在柳林河上遇到的大美人?!”祝孟尝双眼放光,林阡点头:“正是她。”祝孟尝一惊:“不是吧?”

    连祝孟尝都觉得蓄意,可置身其间又觉得随意,这女子实在肆意。

    来到帅帐,他们征询越风,问这到底会是谁使出来的美人计。

    “真要有美女,这方圆几里倒确实有一个,就是谢清发的压寨夫人,据说美貌世间无双,然而她……不可能频频抛头露面?”越风说,至少他在谢清发的家门口这么久从未见过她,更别说林阡是在柳林等地分别遇上她两面。

    “可是她前几日真的在柳林呀。”祝孟尝托腮,“至少她丫鬟在。”

    “等等,吕梁?美女?”吟儿搜罗着记忆,“不是说吕梁有个和玉泽齐名的美女,叫燕落秋的吗?好像有个称号‘四然居士’。”

    “燕落秋?早就不在人世了。”百灵鸟摇头,说。

    “什么?”吟儿一愣,刻舟求剑了?

    “她原本就病着,闭门谢客很久,去年春夏的河东大乱,她全家都或死或伤,更何况她?她不在了,原先的住处都变卖了。”百灵鸟叹了口气。

    “这……”吟儿虽然与她素不相识,却也听罢心情沉重。

    “掀天匿地阵有一‘浊梦弦’,她是武器的主人,她若早就去世,那是谁参加了对阵?”林阡也意料之外。

    “可能是鬼兮兮找了个命格相似的人顶替,他一贯如此,明明打不过也要装得胜券在握。”吟儿说,有时候做一件事你感到焦头烂额,别急,那个看似不紧张的对手其实比你还心里没底。

    “嗯,燕美女已香消玉殒,那么谢夫人美貌就真世间无双了……唔,主公见到的,就是她,就是谢夫人!”祝孟尝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说。

    “谢夫人芳名不详,谢清发娶了她之后,有天做梦梦到‘扶澜’二字,又见她倾国倾城,便给她起了个名字‘扶澜倾城’。”百灵鸟永远掌握第一手信息。

    “你且说说,她美到何种程度?”祝孟尝饶有兴致。

    “据说两年前扶澜倾城路过碛口被谢清发盯上,这土匪出了名的心理扭曲,残忍毒辣,见财起意,见色就杀。”百灵鸟说,祝孟尝一愣:“见色就杀?”说错了吧?

    “不错,见色就杀,凡是美貌女子,被谢清发见到,都会以十二分的残暴程度杀害,越漂亮、越美艳的死得越惨,曾经有次他劫下一个艺班,把里面几十个女子捆绑在山头,举着屠刀说,你长得漂亮我就先杀你,结果真是从最美到最丑的顺序,一个个杀害的。”

    “越美死越早,那百灵鸟,你不用担心了哈哈。”仇香主笑着打趣,十年前淮南争霸他还是个副香主,林阡记忆犹新。

    “滚!”和琬气炸。

    “这么扭曲?还好他这两年潜心修道、闭关修炼了……”吟儿庆幸,“不过,燕落秋姑娘,那么美,估计就是这样死的……”

    “可是,奇也奇在,劫下扶澜倾城的他,非但没有杀她,还娶了她当压寨夫人!但凡有见过扶澜倾城的,都说她国色天香,美女中的美女,不知为何,谢清发竟没有杀她,还娶了她?”百灵鸟绘声绘色。

    众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一种可能,她的美超出了谢清发的认知范围……”吟儿居然很理解这种变态行为。

    “嗯,还有,吕梁五岳不乏风雅之士依附,其中有个叫揽月公子的,放浪形骸之外,不仅诗书画三绝,貌也万里挑一,多少女子青眼有加,他都自负不为所动。”百灵鸟继续说。

    “怎么,他?”祝孟尝追问。

    “他见过扶澜倾城之后,便失去了作画的专长。”

    “为什么……”仇香主不解。

    “因为见面之时扶澜倾城穿着蓝色的衣裙,回去之后,揽月公子看什么、吃什么都索然无味,半个月后他觉得蓝色是世上唯一颜色,一个月后他画什么都以为是蓝色,再后来,他就画不出来了……”

    “人才就是这样被扼杀的。”祝孟尝听得一愣一愣的。

    “蓝色……”吟儿琢磨着这颜色这么熟?笑而转头,看向林阡:“哈哈,揽月公子!”可算给林阡找到了新的绰号!

    “废话少说!”林阡大怒,他一旦严肃,祝孟尝赶快闭嘴,仇香主正襟危坐,百灵鸟噤若寒蝉。

    整个营帐里,适才还气氛活泼,突然就鸦雀无声。林阡也有点尴尬,本来是要吟儿闭嘴,现在就她逍遥法外,还在那嗤嗤地笑。

    “……越风,碛口军情如何?”林阡拿她没办法,转头问越风。

第1358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

    和琬、殷柔等人退出帅帐,越风向林阡述说战况:“凌大杰一直没有动作,但要防束乾坤从南掩杀。”

    “束乾坤?他也来了?”吟儿忆起上次见他还是山东之战。

    “他和楚风月师兄妹二人,对阵时身在淮南,对阵后就一路跟着我们。”仇香主解释。

    “原想把关陇高手吸引来,未料山东的劲敌也到了。”林阡叹道。

    “不止他们,河东终究是完颜永功的管辖,黑虎军早已严阵以待。”越风难掩忧心。河东金军一向以郢王完颜永功马首是瞻,他虽与完颜永琏素有嫌隙、未必和衷共济,但开禧北伐在侧,势必同仇敌忾、以林阡为最大敌人。

    “看上去,我们是真得尽快联合吕梁五岳。”林阡不能再动关陇更多兵力,最快最彻底的办法仍是与五岳和谈。

    这当儿祝孟尝头低得就快让林阡看不见了。

    “听闻那位二当家拒绝合作?不过不必担忧,昨夜我在他寨子外探查,刚巧听到有人闲聊,应是他们四当家的亲信,言辞中诸多对你的敬畏。”越风看向林阡,彼此已有默契,“无论此举是否故意,都是向盟军示好。”

    “这四当家姓丁名志远,他曾与冯天羽在石州互相扶持,河东大乱还受过恩惠。”林阡点头,说起渊源,“只可惜,相比二当家,四当家人微言轻得多。”

    “老大老二和老四,我和冯天羽或多或少还都接触过,另外两个当家,仓促之间,真是一点交集都没有。”越风说,因为和金军战斗密集,有闲暇也是探索居多,以至于靠近五岳都无甚交流。

    “连你们都不熟,我们初来乍到,就更不懂了。”吟儿苦着脸,林阡没说话。

    正商讨着,侍卫说阑珊求见,越风允了。看她端着两碗茶水进来,吟儿笑着先起身接过:“神医,这么琐碎的活你就不用越俎代庖了吧?”

    “不是茶,是药,所以盟主,不是越俎代庖。”阑珊微笑,永远是那样文静。

    “我说怎么只有两碗……咦,为何要两碗?”吟儿一怔。

    阑珊看林阡面露嫌恶之色,笑:“樊大夫托人嘱咐我:请盟王不要讳疾忌医。”

    “好个樊井,阴魂不散。”林阡笑骂。

    “为你好呢!你那火毒,总解不掉!”吟儿骂他。

    “也不知是否掀天匿地阵贻害?这些日子,我们总有各种病患,无法痊愈,已经影响到作战。”越风若有所思。

    “是你们自己把命不当命、白天打仗夜里还要当细作、能痊愈才怪,你们瞧祝将军不是生龙活虎的嘛!”吟儿拍祝孟尝。

    “主母,我怎么听着这话怪怪的?”祝孟尝眯起眼睛。

    谈笑间又有人在帐外等候,被殷柔亲自领了进来,那人长相平平无奇,细看似有易容痕迹,帐内所有人都不认识。

    “怎样?是什么态度?”片刻后,林阡压低声音问,吟儿一怔会意:原是海上升明月的细作?

    “对方说,他与纪景、胡蟏都有私交,加之年近古稀,不愿信仰落空,所以无论二当家怎样决定,他内心都向着盟王,决不与盟王动干戈,亦愿意在盟王需要时鼎力相助,君子一诺千金。”细作得到林阡同意才开口。

    “怎么……”吟儿才发现,林阡这家伙,背着她做了什么!?

    林阡解释说:“五岳的五当家,虽然排行最末,却是年纪最老,是那一代的人,心思最纯,适合最先交往。”

    “嗯,另几个当家都算子承父业,年纪较轻,经历镐王伏罪时未必懂事。”越风悟道,“原来,你已去了汾州,从这五当家入手……”

    “两手准备。”林阡点头。

    吟儿悻悻想,什么初来乍到不懂啊,可能早在见冯天羽之前,林阡就不动声色找人对着五当家畅谈理想了,慢着——“所以,难怪我们第一时间先去柳林,你没少在那个三当家的地界转悠……”好吧,所有当家,其实都直接间接地见过了。

    祝孟尝也恍然:“哦,原来主公对我委托的是重任啊。”

    “想太多,主公是让你来柳林找个地落脚,谁想你多此一举还打草惊蛇。”吟儿鄙视他。

    细作又带来几条军情,林阡把心正发虚的祝孟尝揪过来,敲着地图某一点:“黑虎军明日将从东面奔袭至此,人数不少,就由你老祝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将这路金军先撵出局。”

    “好!”祝孟尝眼睛又放光。

    “先前觉得对面劲敌多,竟忘了我们人也不少。”越风汗颜,光看到祝孟尝性格逗趣,竟忘了他打起仗来威风八面,“有祝将军在,黑虎军不足为虑。倒是凌大杰解涛,自那日合攻后几天都按兵不动,令我十分担心;还有束乾坤楚风月,明明已在碛口,始终将发不发,不知作何阴谋。”

    “凌大杰按兵不动,一则上回兵败,需休养生息备战,二则很可能和我们一样,意图招安吕梁五岳。”林阡推测。

    “如此,束乾坤楚风月那一路,真是我军要防备的重中之重。”越风与他不谋而合。

    “此地细作极少,汝等小心为上。”林阡对细作又嘱咐了几句。吟儿忖度,河东百废待兴,林阡在此开拓,显然要找能力、信任度最高之人,所以这细作地位一定不低,理应是海上生明月八大王牌之一。

    阡吟亲自送细作出帐,越风随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阑珊说:“……等等再喝。”

    殷柔正要随他们离开,蓦地也停在原地:“副帮主,您的头疾,可好些了?”她虽保持一贯的语气,脸色却透出些关心,不溢于言表,但意味深长。

    吟儿微微一怔,听越风回答:“殷香主放心,只是疲劳所致,已大好。”短促生硬,听来清冷。

    几人才刚出帐,一人匆匆奔来,定睛一看原是和琬:“副帮主,您谈完了?鞋我补好了,您有空试试!”

    越风一怔,明白阑珊就在身后、听得到,直觉自己不能收,又怎能拒绝别人好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吟儿一直留意要给阑珊和越风牵线,没想到会遇上另外两朵桃花,看越风面色有异,吟儿计上心来,脱下自己脚上鞋:“百灵鸟,我这鞋子也破了,帮忙补一下啊!”

    和琬脸一红,简单应了一声,见她忙不迭地溜开,殷柔神情有些不对劲,回看越风一眼,一言不发送客,那眼神恰好被吟儿捕捉到,想到昔年在打魔门的时候她就对越风倾心,这么久了原来一直没有忘怀……多事之秋,情丝纠缠,吟儿叹了一声,回看阑珊一眼,恬淡好似水仙。

    

    下弦月。

    夏风正暖。

    吟儿寻到机会与越风独处,看他只吃了几口菜就罢,笑问:“停杯投箸不能食?”

    “唉,吟儿一向聪明。”他点头,看她吃得欢快,和初见时一样,他由衷感到高兴。

    “殷柔,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将,想她当年在黄天荡,呼风唤雨一方霸王,后来率众加入小秦淮,出生入死,除了报国之心外,我想也有你的原因。”吟儿开门见山。

    “殷柔和我,是不打不相识。”越风回忆,“我很敬重她,算来,也好多年未见了。”

    “和琬,又是什么看法?”吟儿问。

    “很可爱的一个姑娘,这几个月跟在我身边,情报工作做得极好,可以推荐到海上升明月。”越风会说笑了,“可是,只能当邻家的妹子看待。”

    看他欲言又止,吟儿岂有不知:“那阑珊呢。”

    “亲人。”越风几乎不假思索,顿了顿,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果说没有感情那不可能,如果说有感情,又大多源自习惯——从小到大,很多时候,我在哪里,她必定在哪里,她在我心里早已和妻子无异……然而,终究不是。”

    “既然无异,为何不是?天哥和陵儿,也是青梅竹马。”吟儿不解。

    “不一样。我与厉帮主合作过,他无论去到何处,都思念着厉夫人。”越风摇头,“而我,居然不愿见到阑珊,所谓爱,不是迫切地要在一起吗?”

    “……也不完全是。和个人性格有关。有时候,爱是想对方过得好,在不在一起都其次。至少胜南和云烟姐姐,就是这样的。”吟儿略带伤感,“你不想在这里见到阑珊,是因为这里是河东、太凶险,而她没武功傍身……所以,你是如天哥那样的基础、胜南那样的关怀。”

    “然而我对她的这种关怀,会否不像林阡那种倾心,而其实只是感动?只因她等了我这么多年,一句怨言都不曾有。”越风固执地怀疑着。

    “想得太多,难怪头疾。”吟儿摇头,苦笑,“所以你现在在犹豫,到底是回应阑珊的等待,还是重新寻觅旁人?”

    “不是。并不犹豫。暂时没有合适的旁人,但她也不在选择之内。”越风摇头,“她心意虽未剖白,却是明确之至,所以长痛不如短痛,我昨夜已向她表示,不能在一起,不必再等我……”怕吟儿误会,他立即强调,“不过吟儿你放心,我既已决定放下你,便绝对不会再痴缠。”

    “什么?!”吟儿早因为他前面的那些话怔住,瞬间了然,“你既已经拒绝,为何今天还尴尬、怕她误会百灵鸟?随我出帐,还注意她的感受?回答殷柔,语句短得不能再短?只能说明你心里有鬼,你心里有她……”

    原来,你停杯投箸不能食,并不是在犹豫你是要选阑珊还是旁人,而是在纠结你昨晚的拒绝到底正不正确?!你前面说了这么多怀疑,不是为了将来拒绝她找借口,而只是担心:如果你反悔了回头了去找她,可是却爱她爱得不够多,配不上她的体贴和温柔……吟儿笑着,早洞悉了,你当然找不到合适的,有阑珊在,此生根本不会再有更合适的旁人!然而,这时候直接点破的话越风还是不确信,必须想个方法让他自己去坚定。

    “心里有鬼是真的,至于有没有她,就无法确定了。”果然越风还动摇,但他语气却轻松。越风说笑的次数越来越多,或许是参与的战事多了,同袍的兄弟多了,投入的感情多了,他自然而然就有了朋友、拥趸,也是时候打开心扉,势必有更好的人生。

    “越风,记住我。”吟儿欣慰之余,攥住越风的手,越风一愣,始料未及,满脸惊疑:“什么?”

    吟儿满足地笑:“记住我此刻给你的感觉,如果哪天有谁握你手时,给你感到喜比惊多、安全、温馨,哪怕一个瞬间,你瞬间就确定她,她就是对的人——别不相信,莫去推翻。”

    “好。”越风郑重点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吃吧。”吟儿笑。

    可惜才刚吃了几口,便有战报送到案边。

    “凌大杰……”越风听罢,神色凝重。

    “我随你去。”吟儿起身,惜音在手。

    

    早前听闻越风与谢清发不睦,林阡就决定对吕梁五岳各个击破;适逢谢清发闭关修炼,便同意由冯天羽直接向赵西风交涉,可惜因祝孟尝功亏一篑;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走各个击破路线:便利用五当家的信仰和私交、四当家的受恩惠和共患难,对着谢清发和赵西风的后方先下两城。

    四五当家果然不是赵西风拒绝合作的动力,而只是借口而已。四当家甚至比五当家还直接,主动派人来向林阡交好,称,吕梁五岳只愿推翻金廷、为含冤父辈报仇雪恨,素闻抗金联盟卧虎藏龙,定能够帮五岳将完颜永琏扳倒。“双方联盟,求之不得。”

    四当家的来访,发生在越风打退凌大杰又一次进攻的同时,真可谓双喜临门——在沉寂了四日后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凌大杰陡然趁夜偷营,完全出乎意料——

    横竖都是凌大杰需要休养生息、束乾坤楚风月兵精粮足,也是凌大杰更懂招安、束乾坤楚风月不够沉稳。再算距离远近、时间长短,分明凌大杰最适合对五岳招降。完颜永琏却掉了个个,对着林阡虚晃一招,表面全正事实全反,他就算到林阡会错算!

    当时当地,越风听从林阡指示,防备全在东南束乾坤。时机难料,方向错误,且据点西北多日未战、难免有所松懈……然而越风虽猝不及防,却端的锐不可当,神速救援,仅几个时辰便力挽狂澜,将凌大杰战胜并驱逐出境。

    “抚今鞭真不愧神威千重!”吟儿与他合作,几乎不用出剑,当然赞叹不已。

    “咱们副帮主一向厉害!”仇香主笑。能在决策失误的情况下强硬逆转战局的,数遍天下也没几个,何况对手还是凌大杰?

    “越风,好样的,打败凌大杰的长钺戟,便雪了我老祝在山东的耻!”祝孟尝笑着称赞,还好他也不赖,早上轻轻松松就把黑虎军先锋给收拾了。

    好消息接二连三,林阡倍感宽心,一早还收到飞鸽传书,说沈宣如正带着钱粮前往此处,百灵鸟闻讯便去迎接,应该就快到了。

    不过,还是要提醒祝孟尝切勿欢喜过了头,林阡在地图上规募完,转头说:“少掉以轻心,河东我们孤军奋战、兵力悬殊,对手又是完颜永琏,容不得半点失误。”

    祝孟尝和仇香主点头,不多时侍卫来报沈大少驾到,话音未落帐帘被冲开,吟儿咦了一声,只看到百灵鸟撑着个蓬头垢面的醉汉跌跌撞撞爬进来,百灵鸟刚抬头要说话,那醉汉径自从她背上滑下来瘫倒在地。

    “这,这是什么……?!”吟儿瞠目结舌。

    和琬长吁一口气:“累死我了!沈宣如啊!”

    “沈宣如?!”炸开了锅,祝孟尝、仇香主和吟儿绕着醉汉起码五圈,他们多多少少听说过,沈宣如是个有洁癖的,怎有一天会沦为脏邋遢?

    “发现他的时候他半个身子落在河里,喝得醉醺醺,钱粮也失了大半……”和琬也用不可思议的语气。

    “什么……”林阡一惊。

    突然沈宣如转了个身,酒气更浓:“北方有佳人……”

    含糊不清,和琬、祝孟尝呆立一旁,林阡心念一动,猜出两三分来:“谁请你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沈宣如说罢,打了个嗝,“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他什么时候这么附庸风雅了?”吟儿听得朦胧。

    祝孟尝摸后脑勺:“他念的是李太白的诗?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又这么奇怪?”

    “去!他念的是两首!”吟儿无语。

    “真是醉生梦死,沉溺美色,钱粮都送给别人去了。”林阡面色铁青。

    “美色。”吟儿想起来,“会不会就是那个大美人?”

    沈宣如突然有了神智,蓦地喊出一声:“美人!”

    “看来真是那个人的美人计,不知是谁指使,是金人还是五岳?和我们比这暗器功夫?!”吟儿生气,沈宣如还不知何时清醒,来了也是白来!

    祝孟尝也生气,赶紧踩一脚:“沈宣如,真没有自制力!”

    “愣着干什么,赶紧给他醒酒!”林阡看出祝孟尝的歪歪肠子,一边训斥,一边对那女子更增好奇。不知她何方神圣,真是谢清发的压寨夫人?还是金人?

    才说不准半点失误,就来个误事的沈宣如,可能还害敌我此消彼长。林阡摇头,无可奈何:沈延、沈絮如皆建奇功,怎么他们的大哥如此差劲。

    心一颤,可沈宣如从未犯过这种错……

    

    月光从树顶洒射下来,又一夜悄然降落。

    黄河湍急,夹带沙石,碛口此地虎啸龙吟的壮丽,相比柳林缥缈幽雅的秀丽,自是别具一格。

    林阡在谢清发老巢外转了一圈,对越风先前没了解透的都了然于心。

    当黄河从身边气势不凡地经过,这片山林反而被衬得空荡静谧、荒如坟墓,如此便有种置身其间、不知何时便会有鬼猝然窜出、从后拍肩的错觉,太诡异,寻常探子不适合入。但吕梁五岳扑朔迷离,金国大军虎视眈眈,再危险也必须闯进来。

    林阡承认,这种喜欢夜间独行的习惯,还是当细作时候留下的,改不掉。

    枝响叶落,林阡心念一动,下定决心往反方向走。

    脚步声,可以粗略分辨出有四五种不同层次的轻功,不是一个高人在故弄玄虚,就是四五个或更多人企图围攻自己。尽管心一浮躁,可能一点脚步声都再也听不到。

    林阡提携饮恨越行越快,各个方向空气都越绷越紧,一步杀机未现,两步杀机酝酿,三步隐现,四步毕露,五步,六步……速度到达极致,便是图穷匕见——

    一声激响,一把飞匕划破寂静,直冲林阡心脉要害,尖锐猛烈;兔起鹘落之间,第二把飞匕随之发出,却比第一只更快更猛,出乎意料。第一把尚且令人措手不及,正待全力抵挡,谁料第二只赶在第一只前面,从另一个方向更早地夺命?

    林阡处变不惊,长刀起落,摧枯拉朽,瞬间两匕皆飞,多余杀气直冲树后,径直将那人迫出:“束乾坤软剑出色,暗器也独树一帜。”

    那人拊掌,正是束乾坤:“盟王好眼力。”山东之战他围剿林阡时,虽不是最强悍,却一定最尽责,故林阡印象深刻。

    乾坤剑当即出手,急切向林阡挑战,剑光螺旋,摺叠收放,起伏跌宕,不改其“骗近杀远”特色,昔年便可傲世燕云,林阡长刀应接五招,掂量他进步不小,如今杀伤力强得多。

    猛然又一道冷风狠打,速度快得林阡来不及出短刀,被迫徒手接过那人杀招,所幸那人所持并非兵械,威力却同样削铁如泥。

    便是对束乾坤连续十七剑兼容并蓄的同时,他迅捷拆完那人连环来袭总计三十的霹雳掌、物换星移掌、碎骨爪。实在可惜,此人差点为他所用——

    一袭紫衣,冷艳无双,正是暌违已久的楚风月,走绝了北国也寻不到几个这样明眸皓齿,可惜在受情伤之后她更加沉溺于战事,以拼命战斗来麻痹内心,变得更加手段狠辣,美貌终究成了附属。

    缺少了师父邵鸿渊的指点,这两人仅凭自悟,竟然一个提升了攻击,一个完善了速度,都是世所罕见的习武奇才。好在林阡有渊声佛经的加持,不仅攻击、速度有提升,纵连精力都取之不尽。

    “这个主公,实在难得,竟当起细作来了。”楚风月才刚现身,她麾下也都出现,将林阡围在当中。

    “楚将军,彼此彼此。”林阡早就知道,既然凌大杰负责攻杀,那亲自招安的任务必须落在十二元神身上,方可对五岳示出诚意。

    却没想到,世界这么大,偏又这么小,金宋两路来谈判的先撞在了一起。

    一时风起云乱。

    除却这两位高手,这里少说四十金人,陆续赶赴,剑拔弩张,俨然免不了一场恶战。

    不容喘息,乾坤剑再度袭向林阡胸口,四围金人,纷纷冲前,刀剑齐出:“杀了林匪!”

    林阡屏气凝神,长刀掠斩束乾坤之余,反脚踢翻、披风带飞、刀锋排开七八等闲,再一转身,短刀急扫楚风月,气势震慑、内力碾压、意境惊撼十余杂碎,不愧饮恨刀林阡,其恢弘、超然、激越,仅冯虚刀徐辕一人可比,十刀之内,教楚风月黯然失神,半刻才被“师妹”唤醒。

    乾坤剑原已被长刀封锁,却为救楚风月陡然冲出、旋绕伸长、奇招迭起。林阡压低重心避其锋芒,提刀上行对其虚处冲灌,势如劈竹,束乾坤难以拆解,剑法当即消颓。林阡才刚大占上风,倏然侧面又生阻障,原是楚风月缓过神来、又以碎骨爪冷辣迎上,林阡身手何其矫捷,闪身一避,长刀对乾坤剑轻轻一推,其剑尖便不受控往楚风月手上卷绕。

    束乾坤哪能甘心被利用,刷一声迅疾掣回软剑,林阡正要趁势收割胜局,又有十一人设阵围挡,解了束乾坤和楚风月两个人的危难——

    花帽军这十一剑手,在山东全受过林阡救命之恩,纵然如此,不敢懈怠或留情;集结合阵,全力以赴,可惜二十回合,还是纷纷败下阵来。

    “毕竟人多势众,还是消耗了林阡几成……”束乾坤略有恢复,一剑重新回刺,那剑法当真叫做草色遥看近却无,明明来势凶猛,弧光失在近前,骗得饮恨刀不得不击在他螺旋空心,好在林阡内力比他雄劲得多,即便不慎入他剑局,仍是一刀强行劈斩、整体打破,霎时战场不剩其余,尽是雪光、天色、与饮恨刀中万象。楚风月当即补位,但她一掌出手过后,犹如石沉大海一般,明明千钧之势,却好像被什么轻而易举地收容,抬眼一看,连绵群山……

    顷刻之间,四十人全成人浮于事。

    由两个十二元神、花帽军十一强将统帅的四十人,加起来都不是如今林阡的对手?!好在,林阡不是铁打,脸色也见苍白,不像适才那般游刃有余,终究对得起大家一番努力。束乾坤、楚风月正一边继续围攻一边考虑下一步该当如何,不想正是此刻,山路上施施然行来一个蓝衣女子,应当只是过路,不知有否看到这番激战,却摇晃几下、扶额倚石、停在原处没有再走,隔得较远看不清她容貌,依稀纤腰微步、轻纱皓腕、身姿袅袅。

    楚风月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欣赏,甚至没那个时间去细想,当自己和师兄连战连败,各自都上气不接下气,要擒住这个万夫莫敌的林阡,便只能靠兵不厌诈:就抓住林阡不愿伤及无辜的心理?将这个上天赐来的帮手用上?!

    楚风月急中生智、想到便做,当即飞身上下将那女子擒入阵中,缓得一缓,缺了她的束乾坤被林阡打得半身是血,眼看着三重兵阵都将被林阡攻破。楚风月的铤而走险却终究见效,抢在最后一刻封锁住了林阡去路,毫不犹豫,一掌击向林阡一手将那女子做盾:“想出去?杀了她!”

    围攻金军乍见此女,全数愕然,见只见长发及腰,肌肤胜雪,醉眼横波,顾盼神飞,生生把他们自负美貌的楚将军比了下去!

    林阡何尝不惊?不正是那个可能偷听他和冯天羽说话的、雾中泛舟清江一袭水绿衣衫的、日出溪山道旁微醺要他送回家的、极有可能魅惑了沈宣如夺去他钱粮的……神秘美人!?

    想出去,并不难,眼前四十人他哪个都打败了,只不过他们从上到下以死相拦、希冀能撑到他力竭为止,才与他僵持了这么长时间,而现在,楚风月用人质加快了战斗进程,不失她在战场上的雷厉风行。

    然而?人质?这女子到底也有一半可能,是他们金军指使、演一出双簧诡计,这女子虽然表面是喝醉才手无缚鸡之力,但她很有可能有武功不应该毫无挣扎……

    不容多虑,当楚风月与这女子猝然逼近,林阡若不防只能中掌,若拦挡,无论是刀是掌,力量必伤及她,那一瞬,无论有三千种可能都有一个是这样的:这女子是无辜,她不是那个酒馆外的偷听者,她不是夺沈宣如钱粮的人,她也没有武功只是有缘碰巧路过……林阡终究没有继续进攻,而是长刀停滞、短刀反手抵御束乾坤等人,任凭楚风月这一掌向他打,这一掌……谁说就一定伤得了他?

    楚风月这一掌只差毫厘就打在他身上,而他到这境地依然没有出手相抗,当是时,楚风月留意到了这一点,深知自己计谋精准,满足一笑,正要得手,却觉手上一松,人质裙带被林阡一拉,已经被林阡拦腰夺走——

    林阡听说出徐辕山东之战“双箭射一雕”,深知楚风月心理,当她致力于拿下他,全心全意留意他的刀,她根本不会想到,他最先做的是救人,尔后于交睫之间,出刀——

    便是楚风月惊愕的电光火石,他将那女子揽定原地同时挥斥长刀反击,最后一瞬,谁被谁牵住了注意,谁比谁快?刀锋燃,战意翻,毫厘之外,楚风月杀气尽被遣散。

    仅此一刀,豪放直上青云,气冲霄汉,天下震颤。唯有楚风月作为对手,深知这一刀他举重若轻……被击倒在地,觉全身散架。

    凌乱处,忽听有人轻声念:“上善若酒”,好像识得这刀法。

    林阡一惊回神,看向身边女子,她与他并肩而对,旁若无人,似醉非醉,似笑非笑。

    哪怕这女子也瞬然变脸、对林阡的胸口祭出一剑,林阡也自信尚有余力——对阵之后他虽讳疾忌医,却自认为好得差不多了。

    “‘自认为’罢了。”樊井的念叨犹在耳畔。林阡忽然心口一麻,暗叹不好,当初胡弄玉在关键时刻失踪于荒山,终究贻误了韩丹下在他身上的火毒。

    “哼,你中了毒!”楚风月勉强站起,狠狠说,他一愣,想起适才楚风月掌风寒气,不错,她师承邵鸿渊,是寒毒高手……

    可他身上间或发热,明明还是火毒。

    “中毒的是你。”那女子忽然转身,楚风月与她乍一照面,大惊失色,甚少有人会令她自愧不如,可这女子,延颈秀项,身高首先就压了她一头。

    更何况,眸光潋滟,顾盼生辉。只凭眼神和笑意,就传递出稍许的张扬和不羁。分明,只是个陌路人而已!

    束乾坤完全顾不上自己半身是血,惊得不知双手双脚怎样摆放,楚风月只一转头,撞见束乾坤少有的垂涎表情,就猜出连他这种厌恶美女的奇葩都动了凡心,摇头,回应:“我掌心藏毒,虽差毫厘,还是击在了他身上。”

    “我在当中,岂能容你得逞?”那女子笑容竟带霸气,楚风月难以冷傲,一时怔住……那应该发生在林阡拦腰夺她的瞬间?她看似没有武功,却悄然打偏了寒毒?

    林阡蹙眉:她果然武功高强,只怕还在楚风月之上。背上顷刻冷汗:林阡啊林阡,你何时自负至此,她若真是金人,你已……

    当即感谢她:“多谢谢夫人相救!”对这女子身份,已经确定了七八分。

    那女子微微一愣,嫣然一笑:“不用谢,阁下好歹送我回家——不过,不要叫我夫人,我不是夫人,叫我倾城姑娘。”

    那一笑,足以令束乾坤不稀罕任何东西了:此生够矣!

    楚风月脸色一变,瞠目结舌:“扶澜倾城……”

    她当然知道,谢夫人,扶澜倾城,是她此番来碛口的目的!结果,为了另一个目标,搞砸了?!还为渊驱鱼,直接送去了林阡那里?

    “听,听我说……”楚风月脸色苍白,扶澜倾城伸手拉住林阡,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包围圈:“整个金宋,不过一片废墟,两国之间是非恩怨,原就是废墟中尘埃,浮云过眼罢了。我劝姑娘,勿再纠缠,不如一夜与风醉,醒时洗尽万世仇。”

    林阡心口不适,听得模糊,隐隐觉得她是风雅之士?原来和小王爷一样、也是个求中立要和平的?当下惘然。

    楚风月冷冷一笑,看她拉住林阡,只觉她早是林阡的人,因此敌意明显:“如此乱世,出不得多少隐者居士,你面前两条路,一条归降一条陪葬。”

    “我走哪条路,容不得你开!”扶澜倾城突然厉声,衣袖中不知何种武器,一道寒光,直将楚风月笼罩。

    “设阵!”楚风月一边避闪,一边指挥束乾坤等人御敌,然而不幸的奇迹发生了——几乎所有人都失常失心,没有对楚风月令行禁止。眼睛一眨,醒悟过来,扶澜倾城和林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追踪直到半夜,那两人无影无踪,楚风月面色很不好看,束乾坤像犯错的孩子,一路上只要楚风月转身看他,立刻沉默低头准备检讨,楚风月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训斥,束乾坤轻声道:“师妹,我错了!真错了!师兄发誓,以后看到那个扶澜倾城,肯定立刻就杀!”

    楚风月蹙紧眉头:“杀什么杀,你要联合她!”看他知错,又心软:“师兄,振作起来,否则辜负了师父的期待。”

    束乾坤连连点头:“是是是。”属下慌慌张张跑上前:“两位将军,勿再进去啦,这片林子是迷失森林!”

    “此话当真?”束乾坤一惊。

    属下点点头:“据当地人说,这片森林有迷宫,进去了就出不来。”

    “师妹,咱们?”束乾坤问。

    “扶澜倾城能去,我们便可以。”楚风月何惧之有。

    束乾坤硬着头皮跟进去,果然是个山林迷宫,一路千岩万壑,蜿蜒曲折,几次绕回原地已是侥幸,夜深人静,只有鸟兽窸窣,黄河之声已远,犹觉远离人间。

    “前有岔道,兵分两路。”楚风月下令,率众离去,束乾坤来不及提反对意见,而且也压根没发言权。

    束乾坤并非胆小之人,但此情此境,阴风拂过,野山孤眠,说不出的死沉,唯一一丝月光被云层覆盖之后,连风都失去了声音,束乾坤感觉身陷异界,生死一线隔,那种阴阳交错的感觉形容不出来……

    “将军,咱们?”火把点燃,束乾坤看见自己身后十一剑手,心下才有些坦然,壮壮胆子,咳了一声:“随我来!”

第1359章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迷宫,生活随处可见。

    死寂,每夜都一样黑。

    “我们误入了迷失森林,夜深无法走出,必须等到天亮。”就地生火,扶澜倾城对林阡如是说。

    “但愿我失踪一夜,对大局无甚影响。好在敌人败了适才这一阵,短期内不会敢妄动。”武斗之后他不剩多少体力,便凭着最后几分脑力,在心中作出计算,楚风月意外的为渊驱鱼,理应给完颜永琏误了不少事,摊子不是短短一夜就能收拾。

    想到盟军没有危险、众将不会受累,他绷紧的神经才放松,思绪回到这深林中、他自己身上。

    不管扶澜倾城的话是真是假,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不准他出去,火毒发作他没必要强求;何况,耗在这里与他联合五岳的初衷并不冲突,若能摸清她底细自是再好不过——他原就打算耗费几晚在谢清发的寨外,只是没想到谢夫人会被送到他面前来,此行不虚,却终究要付出与盟军失去联络的代价。

    火苗漾得很高,映照佳人绝色,看着她唇边含笑,他忽然心思洞彻,三天,三面,说明这个扶澜倾城,真是有预谋地要闯进他的世界——她不一定是为联合他,却很可能对他好奇、也想熟悉他?

    勉强处理着肩头迸裂的旧伤,骤然心口又一阵发麻,便算有三千念头也无从多想。

    扶澜倾城见他虚弱,到他侧后意欲相帮:“那女子武功极高,虽然被我打偏,毒可能还是渗了进去。”

    林阡一愣:“又中寒毒……?”隐约记得陵儿说过,某些寒毒火毒可以互攻,某些寒毒火毒却不能相遇,一遇便必死无疑……

    不,不对,目前还没觉得冷,而只有燥热之感,应是韩丹的毒在发作,楚风月的毒并未渗入……他一贯如此,哪怕命悬一线都面不改色。

    “适才我酒醉尚未清醒,你舍命救我,终究我过意不去。”她轻声向他靠近,面若桃花,明眸似星。

    他一怔,后移分毫,极力保持距离,示意无需帮忙:“没有舍命,当时我有把握,只是自信过了头……”

    她似是没想到会得到这答案,噗嗤一笑,近前半寸,风华绝代:“诚实。”

    话音未落,她竟出乎意料凑过脸来、紧紧将他肩膀搂抱住,林阡尚未想通回应,霎时她的唇贴在他伤口上,似是要这般直接将毒吸出?!

    “不可——”林阡震惊之下正待制止,虚脱无力、动弹不得,倏忽阵阵刺疼,好像有千万根针同时扎在筋脉的每一个部位,剧痛极速蔓延向五脏六腑……轻轻地,血液开始疲惫,慢慢地,脑海失去意识,渐渐地,心像是被掏空了……

    吟儿,这是哪里,为什么像嗅到了江风?

    清风,和着酒的香气,渐入心脾,是江水的清新,酒的微醺,不错,还是在那遥远的三峡,渔樵,星火,让防备、警惕都多此一举的三个人的时光……

    风,柔和地吹醒了自己,伤口,不再炙热地疼痛,醒来时,看见扶澜倾城在举酒畅饮,气度潇洒,他视线还模糊,神智却清晰,意识到火毒竟祛除:“倾城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毒已解得差不多。”她喝酒间隙惬意抚琴,高山流水,配上这碛口的河声岳色,当真应景,风骨奇峻。

    “可是你……”他难掩心忧,深知火毒连运功都难驱除、根本没那么容易被吸出去,更恐这女子救了他她自己却送命。

    “怎么,担心我?”她笑盈盈地望向他,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幼年时,有两只吕梁小兽打架,不慎被我捉住烤着吃了,从此以后,我专解疑难杂症……嘘,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拿我去研究寒毒火毒。”

    他早前获悉水赤练竟是凶兽之王,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再加上此刻身体不再热,当然相信了她这一说辞。只是叹息从前他救吟儿救得辛苦,竟不知世上存在如此简单的解毒之法。可转念一想,相生相克的东西,或许早就同时存在了万古,不过是散落在天下各处,若不去探索、发现、克服,焉能逐一破解、渐入佳境?

    “你没事,那便好。”他这才放心,这才有了心情和视线来环顾四周,见只见近处枣林沉静安详,远方古刹肃穆威严。

    “谢夫人……”他因走神而失语,见她抚弦的手微微一颤,才立即醒悟恢复称谓,“倾城姑娘,救命之恩,林阡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还。”

    说话间,刚巧月亮在云层里露了小半张脸,皎洁清明,扶澜倾城淡然一笑,眼波慑人,妩媚而不失圣洁:“好,那就当着月色,与我立个誓言——改日,待我想到一个心愿,你需不遗余力帮我实现。”

    “好。林阡全力以赴。”吃一堑长一智,他没法再自负说一定能办到。

    弹完一曲,扶澜倾城望着潭中微荡的弦月:“林阡……吟儿、云烟,皆是你的夫人吗?”

    他蹙眉,近十年来他都不肯流露任何有关云烟的心情,距离越久,思念越长,却又埋藏越深。

    扶澜倾城面色温和:“适才你生死梦境,念过她们的名字。”

    “念过她们的名字……”他心念一动,经历过居心叵测的田若冶,他怎能再次犯下这样的错误。

    “很想了解她们,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的感觉是怎样,最后却会不会轻而易举就放弃?”她又饮酒,心事隐约。

    林阡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赵西风孟门驻地的溪山道旁她认错过他是另一个男人,明明是谢清发的压寨夫人却说她自己是姑娘……何意?因这救命之恩,林阡对她的防范摒除了大半,但疑惑却毫无疑问更多,她接近他究竟有无目的,为了什么目的?只是好奇而已?该问?似乎不该问?不得不问?如何问?

    仔细打量,这女子不仅飘逸洒脱,还另类地风流倜傥;搁下酒坛,她微醉,眼神游移,轻风送香;青丝如瀑,拂过她单薄衣衫,更显她纤细修长。

    看她带着陶然醉意抚琴,换一曲和风涤荡、雪竹琳琅,林阡静下心来、愁上心去:“在这个世上,我只想了解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弟弟,何以我的命途,总是和他交汇又抵触。”

    “要了解他,先了解你自己。”她悠悠地说,即便安静如斯,美貌都无时无刻不在侵略。

    “我又是怎样的人,我是谁……”他自言自语,说起这个特别容易令人魔怔的问题,本身却清醒得很,故意装作很迷惘,来试探她对自己的了解程度。

    高超演技,连她也瞒了过去,她虽未曾停止抚琴,却为打断他的迷惘而认真道出印象:“林阡,世人对你的了解,多半应该来自传说,只要看见南宋已举国北伐、金军竟宁可大半被你牵制在河东,也能想象你是如何凶神恶煞或万夫莫挡。不过今夜你救我之时,我心里有了另一种看法,你是这样的人,对你身后的他们,你是宁可自己辛苦,也要他们的仗轻松一些。”

    他心底雪亮,果然这女子,对他有着有关战争的企图和计算。她的见识,对应着她的格局。

    她尚未察觉他表面愚钝实际竟在掂量和反算,却是骤然又出一言令他这种人都猝不及防:“所以,你的弟弟,他也是这样的人?”

    心弦被触,林阡瞬间了悟,实则他早有这个看法,并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经她道破,暮鼓晨钟,悔从中来,不可断绝:“他必有苦衷,我却不得知……”今时今日,对陌的感应是那样微弱,纵使海上升明月都探不出他身在何方。

    乐音流窜到林阡骨缝之中,先是透澈、灵动,后来放肆、张扬。随着又一曲音调变急,她原还横琴抚得悠然,却忽然竖琴抱弦乱舞,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林阡眼花缭乱。她醉意越来越浓,似在使劲地发泄着什么,狂乱到不成章法,又寂寥得无以复加,林阡眼前,瞬然只剩下一幅画作——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视线无法离开她,她疏狂不羁的外表下,原还藏着一丝颓废?颓废,或许是因为聆听的自己,不自觉融入了痛悔的感情,方才得以与她共鸣吧。直觉,她很可能也失去过……

    “听这琴声,好像站在山顶临看,那些激荡狂舞的流云,原就是世间仓促的春秋……”听多看久,他说起这体验时是真的有些迷惘。他从来如此,赏看风烟、尽情山水时,总是时不时冒出一些痴话傻话,熟悉他的人都见怪不怪。

    “原还有书生气性……”她一笑,眼中有一丝明亮闪过,稍纵即逝,隐入舞姿,不曾被他发现。

    就在这绚烂舞影中,扶澜倾城精致白皙的脸、曼妙性感的身,映入树后束乾坤的视野,他瞪大了双眼,盯着霓裳下如酒般清淳的扶澜倾城,不错,这才是真真正正担得起美人之名的,清澈如泉水,却透出浓厚的香醇,只一眼,就想揭开她的衣衫,独上她的灵魂,侵犯她的尊严,但是顿时觉得自己肮脏污浊,玷污了她……几番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呆望着这位曲高和寡的仙子,束乾坤一时怅然:我怎么……怎么会动这般的歹念淫念?!

    而且只见了一面啊,如果倾心,岂不荒谬!但是,真的连她的陋习自己都喜好!束乾坤僵在夏风中,继续看她翩然而舞,恨不得杀了刚才的自己。

    作为当局者的林阡则一直冷静地旁观着,只能说,这女子太不简单,太不平凡。她在吕梁五岳,可不止“影响决策”那么简单。

    沉溺于这琴声舞步,只觉心魂不断沦陷,情不自禁想起李白那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他终究火毒才愈、旧伤不轻,听罢扶澜倾城这高亢的第三曲,非但不曾像束乾坤那般兴奋,反倒被酒香勾起了困乏,居然没能撑住倦意、近似晕厥地睡了过去……

    约莫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渐泛白,林阡睡了一觉醒来,看见路标上清晰的“冷月潭”三字,再一转头,发现扶澜倾城伏在自己近身,不拘衣冠之小节;甫一睁开双眼,她慵懒转身躺正,随性伸手舀了一串潭里的水浇在脸上,回头看看林阡,不好意思地一笑,露出可爱的一面,笑容过后,意境就更深邃。

    曾以颜色来评判女子气质,玉泽洁白如梅,云烟深白如烟,吟儿纯白如雪,冷飘零如深蓝色深邃,叶阑珊如天蓝色恬静,这扶澜倾城,该是青黛色,悠远……

    阳光柔和地洒在冷月潭,波光粼粼,柴火已烧完,空余一缕轻烟。

    醉生梦死的束乾坤刚从潭边清醒,却再也见不着林阡和扶澜倾城的踪迹,诧异不已,站在楚风月面前,唯能拼命揉自己的眼:“师妹……”

    楚风月脸色很不好:“大师兄,你的手下们呢?失散了?”

    束乾坤看自己全身湿漉,也不知是何时大半个身子都掉进了潭里,心下奇怪:难道是梦?还是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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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鬼。

    不得不说,鬼是女的厉。

    林阡原想对扶澜倾城有所掌握、继而沟通,未料竟在她乐曲中沉睡半夜,自然大叹浪费。他并非毫无防范,或许是太过劳累?

    好在睡醒后神清气爽,也终于没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否则,岂非要欠他盟军一屁股债。

    “主公啊!”祝孟尝如见亲人,老远看见,扑上前来,一把抱住,“您跑哪儿去了!想死我了!”

    吟儿也带着焦虑之色,想过来看他却没处插手,只得瞪着祝孟尝:“一夜不归,我生怕你也被美人拖去,然后一身酒气泡在水里……”

    “沈宣如可醒了?”林阡问时只觉尴尬。当着任何人的面直接困得睡过去都太失礼,何况那扶澜倾城是个擅长摄人心魄的主?不过吟儿这么说他觉得焉知非福,如果像沈宣如那样把持不住,指不定也会受这等惩罚。

    “大少爷还在昏睡呢。”吟儿总算挪开祝孟尝,上前给林阡检查伤口,忽而脸色一变,跳起来嗅他肩膀,“不对,有酒味……”

    “吟儿……”他怕吟儿多心,赶紧解释,“你放心,我没……”

    “哼,有前车之鉴,谅你也不敢喝多少。”她没再往那方面想,原来更担心他酗酒。

    他不知该如何陈述昨夜发生的一切,回忆本来就不完整。

    “盟王。”那时小秦淮帮众在仇香主带领下前来相迎。

    “对了,我昨夜见过束乾坤和楚风月,他们果然是负责招安五岳的人。”林阡边行边告诉吟儿,他心里战事以外都是闲杂,“他们不像我是去探路,很可能赵西风昨夜就在碛口。可惜我不知道他来了,以为他还在他孟门老巢。”

    吟儿点头:“你都不知道赵西风在,束乾坤他们却知道,控弦庄的情报,难得一次超过我们。”

    “海上升明月的表现也不错,他们窥探清楚了,完颜永琏给赵西风准备的条件,是为镐王洗冤、平反。”进得营帐,林阡边浏览情报边说。

    “……说实话,条件很诱人,是我也答应。”吟儿一愣,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包括四、五当家在内的所有人都会纷纷让路,帮着金军对我们围剿了?”五当家的信仰,四当家的共患难,竟都成泡影?

    “大有可能。”林阡点头,“四五当家没有正式缔盟的权力,对我的承诺毕竟限于口头、流于表面,一旦完颜永琏出了这招釜底抽薪,先前他们对我的靠拢便都不稳。”

    吟儿自然发愁:“怪只怪时间太紧,原也不指望与五岳亲近到‘绝对互信’,只是没想到,金军会这么舍得下血本、那些小当家这么快就要倒戈……”

    “谋逆不是闹着玩,说平反就平反?”祝孟尝却不以为然,“这种空话,也能轻信吗?”

    “先前百灵鸟告诉我,镐王的所谓谋逆,本来就是捕风捉影,仅凭几句言语不敬罢了。”吟儿转头看向祝孟尝,“平反起来不难?”

    “可是,镐王是被他们皇帝冤死的吧?现在要洗冤,就得承认皇帝错了,皇帝肯认?还有,完颜永琏能代表皇帝开这条件?不怕僭越吗,完颜永功还在旁边盯着……”祝孟尝连连摇头,对这种事看得很透,“必然是假,一时敷衍!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不依不挠,林匪来了倒是会给搭个空中楼阁,画饼充饥……”没说完,见阡吟一起盯着自己,祝孟尝赶紧闭嘴,涨红了脸:“怎么了?”

    “你是祝孟尝吗?”吟儿越听越奇怪,味道不对啊。

    “倒是会四字四字地往外蹦了。”林阡微笑说。主公原来是要赞扬他啊,祝孟尝摸摸后脑勺,美滋滋地笑。

    “确实,只是镜花水月而已。”吟儿叹了口气。

    “有些事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宁可糊涂一次。毕竟在位的皇帝亲自平反,比推翻他强行洗冤要名正言顺得多,他们也不用再当流寇、迫着自己去反朝廷。”越风代入赵西风去推测,“吕梁五岳究竟要不要用命赌名,赵西风必然会在三思之后,选择他认为最妥善的方式。”

    “看来咱们必须要提醒他明白,告诉他哪一条路最妥善了。”林阡看完手中的最后两封书信,说。

    “盟王,何事?”仇香主看出林阡面色凝重。

    “沈宣如的东西,赵西风的人这么快就拿出来用了。”赃款献世,谈判当然理直气壮,林阡一笑,看向祝孟尝,“走,去要钱粮。”

    兵贵神速,不等金人。

    前天夜里,凌大杰利用束乾坤对越风声东击西,而非与束乾坤采取两面夹攻,实则已经透露给林阡知晓,完颜永琏果然与他一样剑指五岳。

    倘若招安,完颜永琏开出任何假大空的条件都不难猜,但赵西风这些当家到底会怎么选委实难料,可以说完颜永琏接下来的每个举动都干扰甚至破坏着林阡的各个击破策略,是以林阡务必赶在金军之前向赵西风陈述利害——对付墙头草当然要占尽先机,方能在束乾坤开口前堵住赵西风双耳。

    但交涉,不能像冯天羽那次没底气——要快容易,鬼祟潜入就可以,但没理据,再快也是白跑一趟。尤其是前嫌未释的他们,很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昨日之前,林阡还苦于谈判没有切入点,沈宣如的到来,却真是福兮祸之所伏。扮成寻常商旅的沈大少爷,歪打正着解了盟军困局。

    听闻沈宣如钱粮失窃后,林阡便派人在碛口和孟门寻找赃款,可惜石沉大海、难以定案,未必真是五岳所盗;更不曾想,昨晚赵西风还临时跑到了谢清发的驻地碛口,海上升明月的情报确实慢了片刻。

    如果没有发生恶战的枝节,无论是时间、地点,束乾坤楚风月都先发制人:若赵西风闻言倾斜向金军、不作三思就答应招安,五岳的兵马被打散重编,林阡只差了片刻却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亏得经历了昨晚的巧遇,束乾坤楚风月分心杀他而阵脚自乱,不仅被迷失森林困住、没能入山见赵西风,更还得罪扶澜倾城,两路皆误——林阡自问尚未对扶澜倾城了如指掌,却因为这几面之缘,越来越体会到扶澜倾城手段超常,在五岳的话语权和分量极重。多重?只会低估。

    因此,他的各个击破策略还可以继续走下去——势必要趁此机会在碛口,对赵西风和扶澜倾城双管齐下。

    便以钱粮为敲门砖,挣得一个到他俩面前交涉的契机,生生在完颜永琏和五岳之间撂一脚。

    先扶稳上梁,何愁下梁不靠回来。

    

    林阡和女扮男装的吟儿一起往谢清发驻地走——等等,不是祝孟尝吗,为何换成吟儿?

    因为吟儿说,那地方有美女,能迷惑沈宣如,所以祝孟尝、仇香主这些莽夫万万不能去;越风要坐镇三军,也一样无法抽身;但你也不能独去,万一被勾引了不好——“为防你中计,我牺牲自己!”吟儿决定,扮成男人被谢夫人诱惑,只是偏偏不为所动。

    “我总觉得,主母会比主公更早陷进美色里去……”祝孟尝公报私仇狂泼冷水。

    吟儿怔在原地:“不是没可能……”但是,总不能让林阡单枪匹马吧,吟儿壮壮胆子还是陪了。

    “吟儿……”林阡笑看吟儿男装的样子,觉得太蹩脚,压根藏不住。不过有吟儿同行,这一路真是愉悦不少。

    “林匪?!”守在寨口的士兵一见二人上前当即盘查,得知来历后竟然直接剑拔弩张,突如其来,始料不及。

    一瞬,二十余人就将阡吟两个围住,林阡不动声色、刀锋未出、只是以鞘防御,吟儿长剑在手,一边眼神杀敌,一边低声问背后的他:“打吗?”

    “不打。”林阡低声说罢,环顾四围,“不由分说,短兵相接,这就是五岳的待客之道?”

    不多时,围攻众人突然散开,只见一男子闻讯而来,双目炯炯,凌厉有神:“总比你林匪先兵后礼强!”

    “先兵后礼?”阡吟不解其意。

    “二当家所说,可是先前越风打伤谢寨主手下一事?若是为此,林某言明,当日越风路见不平,是因谢寨主手下滥杀无辜、咎由自取,还望二当家海涵、就事论事。”林阡在孟门打探过,知道赵西风大致长相。

    关于越风和谢清发的不睦,赵西风在和冯天羽谈判时就已知情,当时他还差点动心和冯天羽合作,所以此刻不过是借口而已。但现在束乾坤还未上山、平反条件不曾送到,赵西风何故竟对盟军存着这般强烈的敌意?难道还有什么是林阡不知情的?为何他的预设立场就是不合作?

    赵西风一愣,哈哈大笑:“盟王好眼力,赵某欣赏你的心直口快、爱护部下、明知不同路还三番四次拜谒……”

    好一条毒舌,吟儿很生气,冷冷回应:“凤某也很是佩服,二当家的审时度势、理由繁多、心事重重却宁肯憋着不说。”

    赵西风愕然,面色通红:“你……越风打伤谢寨主手下,只是我五岳与你林匪结怨之由,原本冯天羽来找我我也想化干戈为玉帛,可惜先有祝孟尝对寨主夫人不敬,后又有越风再度伤我、暗箭伤人,完全失了君子之道!”

    “不知越风何处冒犯?”林阡镇静询问。

    赵西风冷冷相对,捋起衣袖,只见他左臂上一道明显鞭伤,深及筋脉,显是两日之内的事:“越风偷袭在先,不是先兵后礼是什么?”

    林阡一怔,看他伤痕,不仔细区分根本与抚今鞭无异,思及那天自己在孟门遇到扶澜倾城送她回家时,越风确实也就在孟门听到了四当家亲信敬畏盟军的对话,难道就是那时不慎伤及了赵西风却头疾在身而不自知?不,不至于……

    吟儿不忍再看:“这鞭伤,实在可怜……”

    她原是真心,赵西风误解成嘲讽,脸上肌肉都在抽搐:“我不管你们今日是诚心还是假意,担保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说罢将手一挥,他带来的弓箭手齐齐冲上。

    千钧一发,林阡心念电闪:“伤你的,分明是金国控弦庄的细作,刻意制造矛盾,阻碍你我和谈。”

    他心中已有嫌疑人,正是控弦庄的庄主,独厚鞭仆散安德。原来如此,既收集情报,又完成离间,金人也在用尽方法和他林阡抢时间。

    赵西风哼了一声:“口说无凭,放箭!”

    刹那万箭齐发,吟儿还守着林阡的命令没打,林阡却岂能将她陷于危难,一声啸响双刀齐出,雷霆之势将那不计其数的箭矢扫光,刀锋狂卷处全然断箭残矢,亦不乏等闲之辈被他内力震疼而弃械后退。

    只一眨眼,赵西风就见阡吟身外数尺密密麻麻堆满残箭,才知这林阡名不虚传,不禁既畏惧又敬佩,却不改要与他为敌:“继续射!”

    “二当家,没箭啦!”士兵们怏怏地。

    “快去取,我还没出手!”吟儿狂气被激。

    “剑圣不必出手,我这战力就够。”林阡赶紧往她脸上贴金,只因看出赵西风虚有其表,所谓的硬气根本是别人给他的。谢清发不在,他还能因谁狐假虎威,谁才是真正操控五岳、决定所有人归宿的代寨主,那个姓名已经很是明确。

    “……”赵西风不敢妄动,但还是不肯放行,久矣还嘴硬宣称,“管你多强,只要暗箭伤人,就是不予联合,赶紧滚蛋!”见他们不走,又添一句,“要么干脆就杀了我!”

    林阡察言观色,知他色厉内荏,当即抢占主动:“二当家,给林某几天时间,自会找到证据还越风清白;今日林某到此,也绝非为引干戈,而是真心与你和谈,也好杜绝钱粮之案再犯。”

    “什么钱粮……”赵西风闻听钱粮骤然紧张,脸色也随之大变,原还想装糊涂,可是做贼心虚兜不住,“什么,那些东西,是你们的?!”

    “不错,送钱粮给盟军将士的,是我们洞庭沈庄的大少爷,他到现在还不曾醒,手下伤了七个兄弟。”吟儿一副失主苦主的理直气壮。

    “不知者不罪,盟军不想追究,只愿交个朋友。”林阡和她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自然而然就道明了来意。

    “朋友来了,不请进去坐坐?”吟儿笑,赵西风那时根本一推就倒,无论武力还是心理都再无防线。

    碛口这座黑龙山内,第一印象,竟和魔门桃源村异曲同工。

    山外荒凉似汉墓,山内纯美如桃源,仿佛就是寨口那些守卫,过滤了尘世的一切喧嚷。

    依山而建的民居,错落有致地分布,还有阡吟从未见过的窑洞,体现着黄河岸边的风土人情。

    千回百转,忽见桃林,百步之外,落英缤纷。

    原不是合适的时令和地点,不用问也知那是谢清发为谁移栽。

第1360章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桃林深处,有一女子怀抱诗集醉倒池边,久不肯起,安然小憩,一双玉足半浸于溪,与水的晶莹剔透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微风拂过她青绿色面纱,桃花掠过她纯白色披肩,均不敢扰。阳光刚好照到她脖子,呼吸在她胸前轻盈起伏,雪般白皙的肌肤似隐似现。不知是否睡得不实就快醒,她肢体渐渐松软,好像跟着溪水解脱流放,说不出是怎样的恣意妄为。

    突然,不远处一个男声将她唤醒:“夫人好有雅兴,在读唐诗?”

    她微惊,虽清醒却不愿睁眼,敷衍答:“有了这诗集,才能助我安睡。”

    那男子似是一愕,笑起来:“熟读了这些唐诗,不会作诗也能偷上几句。只不过,普天之下有两人不是为了偷诗而读诗,一是你,谢夫人,睡唐诗,二是在下,沙溪清,笑唐诗。”

    扶澜倾城冷冷一笑:“那么睡和笑,究竟能得到些什么,又失去些什么?”

    沙溪清不假思索:“得到份超脱心境,失去的是人间烟火。”

    扶澜倾城淡淡回应:“得到的是自己,失去的是旁人吧。”

    “只怕谢夫人并未得到自己啊,因为自己和旁人总要相关,把旁人都失去了,得到的自己如何完整,既然不完整,又怎么算得到?”沙溪清笑而摇头。

    扶澜倾城睁开眼,半转过身,懒懒望着他:“就像你这份超脱心境,永远要被人间烟火关照着?”

    “不错不错。”沙溪清眼中满含笑意,不经同意又近前几步,“谢夫人,我想看一看,面纱后你真实的容貌。”

    “何以要看。”扶澜倾城依然清冷,言辞充满拒绝。

    “不瞒夫人,因为夫人你的脸和身体,像极了在下的一位故人。”沙溪清语带轻薄。

    扶澜倾城冷笑一声:“阁下举止轻浮出言不逊,想必是个感情泛滥的登徒浪子?”

    沙溪清脸色登时一沉,但不是气愤而是失望:“想不到谢夫人传言超脱,实际却是如此俗套,何谓轻浮,何谓滥情,七情六欲是人之本性,发于心、一吐为快,践于行、一醉方休。便像我那位故人——‘四然居士’燕落秋所说,狗苟蝇营,低酌浅唱,一样是白驹过隙,一样该放肆消遣,处处英雄,处处美人,处处可留情,时时迷乱,时时糊涂,时时好放歌。如她那般倜傥,不是你这压寨夫人能懂!”

    “何为倜傥?”扶澜倾城静静听罢,未见喜怒,轻声反问。

    沙溪清尚在斟酌,斜路忽然又有个男人插进话来:“我知道!”扶澜倾城循声而去,不由得一愣,发话的男人娇小玲珑,明显是女人假扮,声音也是故意加粗。

    这位女扮男装的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赵西风旁边,一双眼睛尤其灵动。

    赵西风急道:“倾城,我!”

    “不要紧,你拦不住他。”她目光停留在这女子另一侧身后,话中这个“他”指代分明。那个名叫林阡的男人,才刚同她分开不久,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一旁沙溪清喜不自禁:“林大侠!林夫……子!”因见凤箫吟扮着男装,沙溪清赶紧改口,怎好点破她是林夫人?赵西风误以为沙溪清喊了林阡两遍,一会儿大侠一会儿夫子的,琢磨着这是暗号?不禁皱了皱眉。

    “沙少侠?”林阡和吟儿自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处和沙溪清重逢。

    “相认完了?我这逆旅,可满意么。”扶澜倾城却也不恼,依稀在等吟儿回答,“倜傥,又是什么意思?”

    她发话时,赵西风恭候一旁,一声不吭,极尽尊崇。

    林阡察言观色,心忖:谢清发之所以将五岳全权托付赵西风,很可能是因为赵西风为人老成没主见。自谢清发退居二线之后,赵西风学着打点已近两年,却还是对谢清发实际的代寨主扶澜倾城言听计从。

    寨子里的其他人不是不知道扶澜倾城的实际地位,却一来服从和习惯了谢清发的安排,二来被美色慑得晕头转向、失魂落魄,以至于从不曾抱怨过这种阴盛阳衰,反倒对外界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林阡愈发确定了此番要谈判的对象,从进山前的赵西风和她,变成了唯她一人。

    “倜傥……”吟儿的心不像林阡想那么多,一门心思回答自己的看法,“倜傥便是潇洒放浪、不受拘束,不做常人做的事,不走常人走的路,把话说得让人听不懂一点,把酒喝得醉一点吧,哈哈。”

    “林夫子……”沙溪清脸上挂不住,吟儿这压根就是在损他,还外带着笑了林阡。

    “我觉得倜傥还是要被两个字牵绊,那便是‘认真’。不惧世俗眼光,沉溺自己兴趣,需要对自己做事很认真,才行。”林阡赶紧把吟儿这句轻狂给压下去。

    扶澜倾城转过脸来看他,没说话,眉间忽添一丝惆怅。沙溪清乍见她眼神游离,抓紧时机,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伸手直接去拽她面纱,只听咔嚓一声,扶澜倾城一把擒住他手腕,他却终究快了一步,哪怕手将脱臼,指却揭下面纱。

    “我在认真地看你。”沙溪清放肆一笑,满足收回手来,再疼都甘之如饴。

    吟儿顿时怔在原地,准备的一腔言论刹那消失,换成简简单单三个字:太——美——了!眼前女子,实在妙极,那日惊鸿一瞥,已经惊心动魄,今天目不转睛,更加目眩神痴。吟儿脑海中嗡的一声只剩下祝孟尝说过的话:美女分两种,一种让人看到就想保护,一种,让人看到就有非分之想,却知道那一定是非分的……

    此情此景虽非初次见面,林阡倒也很想风雅一回:美人如岫。束云无心出,收云无处遁,溪从岫中来,香随流波远。距他上次以貌取人已近十年,单凭气质便震撼他内心的,从前有且仅有蓝玉泽一个。

    沙溪清笑毕,神色却有些繁复:“唐代司空图论诗有品二十四,若用来品评美女,那谢夫人你一人独占四品,纤秾,飘逸,超诣,清奇。”

    扶澜倾城不顾他俩不同程度的讶异目光,径直走到林阡身前,嫣然一笑:“‘认真’,和我送你的‘诚实’,倒是相称。”

    沙溪清和吟儿先后一怔,怎可能还沉溺在对她的惊艳之中。

    “倾城,你?!”纵连赵西风那种庸人都听出一二,吟儿的心情就像林阡听到金军中流传出吴曦有窥关陇之志一样——好一句近乎**的“诚实”!这位谢夫人对林阡,何时竟掌握了这么多,了解这么深了?!

    “林阡和他的手下惯常打探我们,我再深居简出,都避不开与他见面。”扶澜倾城对赵西风说。

    深居简出……林阡没法辩驳,虽然三天三面他觉得这是她故意,但是,还不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在人家地盘转悠?

    “昨夜我迷路,便同她一起……”林阡低声对吟儿解释。压低声音,只因顾全扶澜倾城名节。

    “昨夜……”吟儿脸色大变,一下子交涉的话全忘光了。

    “是啊,他们打探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总不消停,手下被发现了竟还换主帅直接来!”赵西风嘟囔。

    “我们,没有敌意……”林阡看吟儿僵在原地,话便只能他自己诹。

    扶澜倾城早知他们没有敌意、旨在联合,于是再一笑:“捷径,虎穴龙潭不少。”

    不错,联合五岳是盟军的捷径,若能说服扶澜倾城,或可使河东一劳永逸,继而解官军北伐困局。可是扶澜倾城这句话很直白:世事岂能尽如人愿?捷径虽方便,却注定凶险无数。

    吟儿勉强回神,帮林阡反驳,不减盟主之威:“捷报,可听龙吟虎啸。”

    只此一言,便令扶澜倾城脸色微变,凝视吟儿片刻,忽问:“吟儿?还是云烟?”

    吟儿霎时又愣在原地,思绪混乱——涉及云烟了!可算把老底都揭了!

    “吟儿……”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林阡,难得一次失了方寸,不知从何对吟儿说起,口拙。

    “林阡,你可知道,‘碛口’的这个‘碛’字,是什么意思?”扶澜倾城拆了吟儿这道防线,林阡当即就首当其冲。

    “我听当地人说起,激水为湍,积石为碛,碛便是沙石之上的急湍。”林阡却是知道的。

    “了解果然详实。是啊,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可惜,河水再急也只能将沙带走、而无法将石移动。”扶澜倾城微笑述说,“那些沙,还会慢慢沉积在石上。”

    林阡闻弦歌而知雅意,她是在隐射四当家不坚定,却也在暗示四当家会倒向她。而作为她所说的黄河,嘴笨的林阡一时语塞——如果说五当家是他秘密交往的,四当家的靠拢绝对张扬、她不可能不知情,所以她很明白林阡有挖墙脚之嫌。然而,这也可以解释为是林阡在对她还没把握之时多押了一个筹码?即便他与四当家交往,也并不折损今日诚意?

    但林阡好像不能在她这句话之后直接承认四当家,本来是心照不宣的事,结果不打自招……

    半刻就想到三千个念头的林阡尚在思虑,沙溪清已代他麾下的郑王后裔发问:“无法将石移动……如此说来,若是完颜永琏前来威逼,你们也一样是坚定不移?”

    “我考虑过,金宋之争已在近前,双方多半都想联我。若亲近金廷,或许有希望平反、一劳永逸,若亲近你们,恐会被拖入混战、饱受摧残……”扶澜倾城回答。

    “太天真了,不会平反。”沙溪清肃然打断,“加入金廷,恐兔死狗烹,加入林阡,则绝对互信。”林阡闻言心中一暖,亏得有山东之战那么多同生共死的经历,使得河东才一开局,天就送他一个如此坚定的盟友。

    “是了,我适才并未说完——亲近金宋有利有弊,无论如何都是豪赌,所以我再三考虑,仍选择两不相帮。”扶澜倾城说着她心中所想。

    林阡在来到这片桃林的途中就思考过自己上山前失算的方面:越风的“暗箭伤人”,真正是林阡的始料未及。如果这起伤人事件和赵西风抢盟军钱粮是个因果关系,那么林阡此番其实不能借钱粮当敲门砖、并没有机会入山谈判。还好不是因果关系,不过也必然不是因果关系,一则这群土匪谁都不认识沈宣如,二则几乎没人知道沈宣如来给盟军送粮的消息,三则赵西风没有在捋起袖子证明鞭伤时主动提及他抢钱粮来补偿。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赵西风自认为被欺负成那样了,竟还没有报复过盟军分毫、哪怕并不是和金军合作——这根本就说明五岳是铁了心要置身事外啊,不想与宋联合、但接受金军的心也不强烈。原来五岳是这样一个对谁都拒之千里之外的心思?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维持现状,岂不更好?五岳不想卷入金宋两国的纷争,那对我们来说是节外生枝。唯有安稳度日、隔岸观火,方能厉兵秣马、休养生息。要想日后万事听凭我意,务必此时不受外力干扰。”赵西风被扶澜倾城示意,赶紧开口道出实话。他实在很适合做二当家,没什么主见,却有好口才。

    求太平,求安稳,果然五岳和小王爷一样。

    不,不一样,小王爷是兼济天下,他们却求独善其身。

    小王爷试图逆势止战来换金宋一个彻彻底底的和平,五岳要和平却只是为了有一个充裕的时间卧薪尝胆、复仇备战。

    所以,个个都期盼小王爷别打,他偏打;个个都希望五岳参与,他们袖手。

    “金宋会因我们不插手就停战不打?不会。我们明明无关紧要,为何却又举足轻重?原因太简单,你们求我入局,实则怕我入局。”扶澜倾城续道,“我便在此承诺,绝不入局,两不干涉,莫再分心谋我,勿要一味强求,逼急了为渊驱鱼,便如昨夜楚风月一般。”她说和赵西风说不一样,她是指引者,一锤定音;她说和四五当家说更不一样,她是决策者,一言九鼎。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也想过,金宋之间的国仇家恨,五岳若能不被波及最好,乱世中或许真能有个心远地自偏的际遇。可惜……”林阡忽然捏起他某夜从黄河里捡到的一个小石头,重重扔进了扶澜倾城这片桃林清澈见底的小溪里,那石头入水之后惊起波纹,稍纵即逝,恢复平静,“可惜这涟漪虽逝,流水却不复以往。”

    毕竟是黄河里的,石头上一堆沙子,瞬即就污染了这片清池。

    “什么?”扶澜倾城乍见此景,听出他话中深意,脸色一变。

    “就在昨晚,你们柳林据点的三当家,和金北第一的薛焕结拜成了兄弟。”林阡说的同时,吟儿醒悟过来,那是林阡在帐中看的最后两封书信之一,另一封才是钱粮,难怪他读完信神色凝重。

    那位三当家,是与盟军最具敌意之人,却不曾想居然能做到这地步,和金将正式结拜兄弟?消息属实的话,可比四五当家对林阡的口头承诺恶劣得多,三当家的分量自也比他两个更重,所以更令扶澜倾城和赵西风重视。

    “消息是否属实,还待你们彻查。有这三当家背主妄为,侧面可知完颜永琏平反不实,甚至对你内部别有用心。”林阡一语中的,其它战事,完颜永琏或许和他一样的原则,想要牺牲最少的无辜,但吕梁此处,完颜永琏与他不同,完颜永琏一定很想战火波及此地,因为完颜永琏心里五岳不可能是无辜。

    须知,如果为镐王平反是真,完颜永琏根本胜券在握,完全没必要像林阡那样因为没把握才多找筹码;而四五当家和林阡的交流还可以说成是虚与委蛇,又哪里像三当家和薛焕结拜这样铁板钉钉?薛焕此举画蛇添足,却并非存心要误完颜永琏——他和柳林三当家的结拜极为私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压根没想到林阡的海上升明月,有张王牌在柳林做林阡的顺风耳。

    “我此番上山,原不想说出这柳林之变,免得有离间分化之嫌。我的来意,只是抢在束乾坤交涉之前堵住你们的双耳,挣得你们的三思。适才看你们的初衷便是中立,才知你们本就不会答应金军、但也不想投靠我军。所以我搬出三当家的疑似降金,只是想告诉你们,中立只是空想,必须作出抉择,而作出抉择之前,势必深思熟虑。”

    “这些,便是你上山的全部目的?”扶澜倾城了然于心。

    “不。除此以外还有钱粮的误会,希望能与贵寨冰释前嫌。”吟儿感觉自己就像被冻结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赶紧说。

    “钱粮?”扶澜倾城一怔,不解。

    赵西风赶紧上前,与扶澜倾城耳语几句。

    “好,林阡,便给你我三日时间,你交出越风并未伤人的证据,我告诉你我三思之后的抉择。”扶澜倾城如是说。

    林阡来意完全顺遂,一笑:“倾城姑娘,决策英明。”

    “钱粮我会还你,麾下不懂事。不过,林阡——这池溪水,你需还我。”扶澜倾城指着桃花溪,笑靥如花。

    

    吟儿都被这笑容迷得险些走不动道,更何况这些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

    可是扶澜倾城这一笑的对象是林阡,还是把吟儿的心念全部抓了回来,尤其是林阡前一刻也在对扶澜倾城笑,这!这!这!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么!什么感觉?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怏怏地走在归路上,也不知沙溪清、林阡和赵西风在聊什么,自顾自设想了林阡和扶澜倾城昨晚发生的无数可能,时不时地狐疑地望林阡几眼,越看他就越觉得他不对劲;林阡因为刚刚没解释好、自然也顾及吟儿感受,时不时地紧张地也看看她,越被她看越觉得心虚,尽管,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啊……

    什么都没发生,为何脸却红了?吟儿停下脚步,瞪着他。

    我,我怕吟儿胡思乱想……林阡愣愣看着吟儿,脸更加红。

    他二人互相没说话,好像在斗气、又好像在神交?沙溪清不知怎么劝架,便转头继续对赵西风说:“就像我适才说的那样,越副帮主出手伤你,根本没有任何动机。反倒是金军,为了让你们顺他们心意与盟军开战,故意栽赃嫁祸才说得通。”

    “沙少侠,我倒要问问,这世间到底有几成的事,是因为道理顺了而发生的?”赵西风冷笑一声,“越风要伤我,无需动机,看我不顺眼即可,抑或他犯病了找个人发泄出气,诸如此类……”

    “也只能将越风的抚今鞭带来,给二当家验明以证清白了。”林阡说,先前在稻香村的竹林中,他们也证实过再相近的伤口都只对应一个人的武器招式。

    “好!让他来!我不怕他!”赵西风鼓足勇气,说。

    赵西风一路将他们送出寨,不像送客,倒像在监视他们离开。

    待到同行只剩三人,沙溪清难掩心中喜悦,和冯天羽一样迫不及待:“林大侠,您总算来了。”

    吟儿一怔,忆起去年山东之战转危为安时,沙溪清到帐中看望林阡,与他举酒立誓:“林大侠,他日你若到山西,必然有沙溪清率众响应,同进同退。你明日到,我明日应,你明年到,我明年应。”

    一直期盼着林阡能将山东的如火如荼带到山西的沙溪清,来到吕梁显然就是准备见林阡的,不过他性情中人、中途还是被那位闻名遐迩的大美女给耽误了……

    “对了,差点忘了说,林大侠,大喜啊!”沙溪清笑出了酒窝,在林阡面前,哪还见素日半点轻狂。

    吟儿回神,不解:“大喜?”何事大喜?扶澜倾城对林阡笑吗?

    “恭喜林大侠心意顺遂,开禧北伐有救。”沙溪清原来是在与他论势,“金军西线,吹嘘说‘十万大军出陇’,然而陇右却几乎全在盟军之手,主力金将还大半被林大侠诱入了河东;金军中线,黑虎军原是中流砥柱,何曾想要接二连三朝吕梁调度?金军东线,更是实力大减……”

    “我本意是想诱陇右金军和黑虎军,束乾坤楚风月等人并不在列,既然来了,那就更好。”林阡点头。

    “怎么?”吟儿还云里雾里,不知道林阡的轻微位移已引起了金军大幅震荡,此消彼长。

    “你们总舵主,对寿春觊觎很久了,此前担心束乾坤策应当地金军,直到确定他师兄妹一去不复返……”林阡告诉吟儿,“总舵主对官军首领说,不希望南龙的悲剧重演,勠力同心方能战无不胜。官军首领很是服他,说义军只管放手打。”

    “啊,二大爷准备帮东线官军打个大胜仗……”吟儿惊呼,却不敢声音太大。

    “我闻讯时,已然在打。”沙溪清说。

    “那敢情好。”吟儿喜出望外,“希望二大爷旋乾转坤!”

    吟儿心情大好,反倒是沙溪清,自出山后不时恍惚,似是心事重重,林阡看出两分来:“沙少侠?何事萦怀?”

    “扶澜倾城……”沙溪清罕见苦闷之色,摇了摇头。

    “沙少侠也对这谢夫人一见钟情?!”吟儿瞪大了眼,可是,有什么不可思议?

    “不。”沙溪清三缄其口,终于道出心事,“她原是我的至交好友,吕梁的四然居士,燕落秋。前些年患上重病,足不出户了很久,去年我回到山西,意外听说她病逝了,有时还会去她故居凭吊……后来听闻这碛口孟门出了个风格相似的谢夫人,一直想见而无暇抽身,借着今日之机来打探,结果果然是她……”

    阡吟都震惊杵在原地,万料不到沙溪清会和谢夫人是旧相识,更没想到她就是那个传言已逝的燕落秋。唉,想来也是,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夺目光采的扶澜倾城,和传说中醉意陶然、抚弦悠然、睡意盎然、气度超然的燕落秋多么吻合!

    “我不知她为何在此,也不懂她更名换姓的缘由。也许就是因为知道我是故人、怕我揭穿她的来历,才会对我这般冷淡。”沙溪清满面纠结,“可我糊涂啦,她是要做什么?”

    “原来不是因为浪子……”“原来不是因为胜南……”阡吟两人想起适才扶澜倾城对沙溪清的疏远,这才知道那并非她讨厌他,而是她不想让旁人知道,她就是燕落秋?

    “我适才觉得蹊跷,五岳这样大的地盘,居然是一个才来两年的压寨夫人操控,会否百灵鸟听的消息不实,她在五岳根本不止两年?看她与我交涉时的言行举止,俨然就是个根深蒂固的镐王府后人……但现在听沙少侠说她是燕落秋,可知正如百灵鸟所说,她真是两年前被强行掳来的。这就奇了。她怎会和五岳有同样的立场和信仰?以命搏名?她才无所谓那个名吧……”林阡因此觉得更加纳闷。

    “真可笑,镐王府的名,一言九鼎的无所谓,人微言轻的却在意……”沙溪清摇头叹息,想到那个柳林三当家。

    “也有可能她在意。虽是被掳来,却动了真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帮谢清发实现理想,为他守护家园也说不定。”吟儿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不太像,说什么不是夫人,是姑娘……”林阡愈发蹊跷。燕落秋之所以凡事为五岳着想,他宁可认为她是受制于谢清发。谢清发既宠着她、让着她,又威慑她、管制她,不矛盾。但那样一来,燕落秋不是更该想尽方法,让熟悉她的人来救她出去?

    林阡蹙眉,谈判的路,会不会走错?即便说服燕落秋,也无用,谢清发再淡泊也是正主?还有,燕落秋的立场和信仰会是什么?金宋不过是废墟的那句话,慷慨激昂又凌乱颓废的那段曲,到底蕴藏了怎样的故事?扑朔迷离……

    林阡越想越远,百思不得其解,没注意话还没说完,留了一半,被吟儿翘首以待。

    “什么夫人,什么姑娘!?”吟儿很生气,“都下山了,还在想她!?”

    “啊……”林阡赶快从沉思中自拔。

    “奇怪,我也觉得奇怪!她为何三番四次接近我夫婿!”吟儿气呼呼地,叉腰堵路。

    “应该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沙溪清赶快劝架。

    “不错,应该只是好奇,她对盟军没有恶意,昨夜还帮我解了火毒。”林阡明白,沉默不解释会教吟儿瞎想,于是忙不迭地把实话全告诉吟儿。

    “什么?”吟儿一震,更增气恼,“解毒……”

    “……”林阡越描越黑,跳进黄河洗不清。

    “揽月公子!”吟儿气急,“什么没有恶意,她,她根本就是见色起意好嘛!说,老实说,毒是怎么解的?!”

    林阡想起昨夜答应过燕落秋不能说出她的体质,关乎性命:“这,不能说……”

    “不能说?!”吟儿大怒,跳起来一把拉开他衣衫看绷带,一副悍妇气质,“果不其然!就说这里酒香重!”

    “哎,不是你想得那样……”林阡百口莫辩。

    沙溪清看傻了眼,哭笑不得。

    “主公,主母,谈判怎样啦?!有没有被美人迷晕?哈哈哈哈。”山脚下,祝孟尝前来相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来了一句。

    吟儿瞪了一眼林阡,哼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从一群人当中穿了过去。

    “做什么去!”林阡拉不住她。

    “翻医书去!”吟儿头也不回。

    “主母,醋坛子翻了……”祝孟尝瞠目结舌。

    “孟尝。”林阡注视吟儿背影,确定她回营无碍,“去将百灵鸟叫到我营帐。”

    

    此行,林阡试探出五岳本心就是中立,所以就算束乾坤先于自己去谈判,也并无过半可能会向金军倾斜。可是来不及欣喜,结合赵西风和燕落秋的种种表现来看,五岳与盟军联合的可能性委实也不大,谁能撼动谁的本心?所以燕落秋三思之后的答案林阡可以预想,那就是对三当家的自作主张略施惩戒,然后继续坐山观虎斗。

    赵西风的意思是,不想为了你们的功业,搭上我们的性命,抛弃我们的父志,他想保证五岳的复仇轨迹不被左右。

    燕落秋表面的意思也是一样。

    但那应该只是谢清发的意思,是五岳一直以来奉行的方略。

    林阡听沙溪清道出她身份之后,立即便意识到,燕落秋自己另有所图。

    他必须立刻探索出,燕落秋到底会是什么心理,燕落秋和谢清发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然而海上升明月多半分散在孟门、柳林、汾州等地,碛口人手欠缺,他只能临时调用百灵鸟和琬,恰好那少女兴趣就在打探,倒也算人尽其才。

    果然,还未指派任务,和琬就先交差:“盟王想问燕落秋?和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前他们就曾聊起燕落秋,不过是说谢夫人时一带而过,实则和琬还有不少燕落秋的料要爆,奈何盟王不准八卦只得作罢,如今倒好,主动问及,她可算如释重负,恨不得一吐而尽。

    然而,和琬把燕落秋的美貌才华描述得天花乱坠,奇闻轶事叙说了足足一个时辰,有效情报却实在不多。林阡大概掌握到,约莫三年之前,燕落秋就已染上重病,原先围绕她身边的风流才子、达官贵族,渐渐地与她疏远或者说被她疏远。她这场病似乎不能见到阳光,因此被迫与世隔绝,自然和从前的风流妩媚形成了强烈反差。

    燕落秋虽然淡出人世,她的姓名,却依然会出现在那些对她神交已久的人口中,也从来都被思念她的才子佳人魂牵梦绕。不曾想去年春夏,一场由五岳掀起的河东大乱,彻底打破了吕梁的宁静与风雅,燕落秋的家宅惨遭打击、几乎倾覆。对于林阡而言这等同于一种线索销毁,他原想了解这位赫赫有名的燕落秋到底是什么身世渊源,可现在对方家里一个亲人都没剩下……

    “现在我才知她之所以淡出,原来是被强掳到了五岳、家人不敢说真话便借病隐瞒,可是,她怎可能任由谢清发去将她的家宅毁灭?”沙溪清与和琬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联系现实觉得不可思议。

    “应是谢清发为了胁迫她故意为之,却不曾得到她的低头就范,因此导致他夫妻二人至今貌合神离。”林阡推测。

    而对于谢清发的为人,沙溪清的见解与冯天羽、和琬等人大体一致:“谢清发生性暴戾凶残,尤其对年轻貌美的女子。自从其父病逝后主宰五岳,便打着反金廷的旗号为非作歹、作乱民间,所作所为和胡闹无异。我与他少时曾有交手,只知他武功比我还高,大约从两年前他开始不停闭关,我认为他是为了修炼武功。”

    “武功比你还高?”林阡心念一动,谢清发与盟军接触过短,武功水平未有流露,如今被沙溪清这一衡量,总算令林阡有些新的掌握,“我也曾想过,以他这等暴戾,能够使五岳服服帖帖,除了信仰凝聚以外,必有武功威慑,却想不到会是这般水准。”不过,想到燕落秋那种武功也受其控制,谢清发武功自然不低得很。

    兴许他是又一个独孤清绝,为了追求天下第一孜孜不倦、精益求精,但拿他来类比独孤,似乎又玷污了独孤大侠……

    因惧怕林阡的不怒而威,和琬不敢逗留帅帐太久,讲完燕落秋的事便准备开溜,不料林阡拦着她又问了一些碛口的风味小吃,诸如此类和战事无关的东西,问得极是详细,连做法都不曾放过。

    

    此时,谁最懂谢清发和扶澜倾城的在乎和信仰,谁便有可能对五岳一击即中,因此不止盟军,金军也在探究。

    在获悉束乾坤和楚风月节外生枝、无功而返之后,金军生怕谢清发是故意躲避招安、借夫人向林阡示好,完颜永琏身边的谋士提出见解:“赵西风只是傀儡,扶澜倾城才是代寨主,此外,谢清发可能对洗刷父辈耻辱未必看得多重,王爷需要对他二人重新、深入地做一番考量。”

    因此凌大杰为完颜永琏将吕梁当地的文官武将召见来一一问询,其中也包括黑虎军前来增援的武将、来自郢王府的高手卿旭瑭。集思广益,终于得到一个和林阡所知相差无几的谢清发,对扶澜倾城的了解却还少一个燕落秋。

    将所知所闻呈报王爷,却看王爷的面色很不好:“林匪从前不知联合五岳,是因其初来乍到、不熟悉吕梁人情,情有可原;你们在此地这般久,明知有招抚这条路却懒怠不肯行动,生生将交涉先机让给了林匪不谈,更还任由着五岳祸害民间?”

    “曹王息怒。”卿旭瑭毕竟武夫,实话实说,“因五岳是叛军之后,不可轻言招安,否则郢王他名节受损,只怕政敌会算计、圣上要多心……”

    王爷和他身边谋士一下全都面色铁青,那谋士冷道:“怕惹火烧身,就放任祸害?郢王爷何时连这点魄力都没有?”

    “你是何人?我与王爷交谈,容得下你插嘴?”卿旭瑭一心护主,不卑不亢,当即驳斥。

    “罢了,先下去吧。”完颜永琏叹了一声。

    “去年春夏河东大乱,王爷便想过要清除这些祸害,可惜,这终究是郢王的管辖……”目送卿旭瑭远去,凌大杰了解地说。

    “终究是?暂时是,罢了。”谋士一笑,凌大杰一怔,赶紧看完颜永琏,王爷的神色却不见半点改变。

    

    三日,碛口相安无事。

    不仅扶澜倾城、赵西风未与金宋任意一方联合,就连先前隔三差五袭扰盟军的金军也如一潭死水,三天三夜一起战事都没发生,真是方便了盟军休整。

    这一晚,越风在灯下翻阅着来自寿春的战报,同时等着抚今鞭被送回来,忽然觉得头有些痛,便不自觉地伏案睡着。不刻殷柔进得帐来,见他睡得正好,不忍将他扰醒,便将抚今鞭放下往外走。一阵山风吹入,似乎有些清凉,殷柔想想不放心又折回,把一旁披风盖到他的身上,恰好阑珊端药掀帘,正好看见这一幕,于是让到了一边去,直到殷柔走了才进。

    轻轻坐到他身旁:“你怎么睡着了?”看越风没醒,确定他睡熟,她安静一笑:“沉夕哥,曾经你问我,想做一个人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压低声音:“我想在他的人生里,做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沉夕哥,我一直等你,从她的故事里走出来,不去打扰,却也绝不走开。到那时,我可就谁都不让了。”想去握住越风的手,突然帐帘被冲开,同时帐外一片“盟主”之声。

    阑珊一惊,转头见吟儿兴冲冲地闯进:“越风!”她走路带风,竟直接将灯熄灭。

    “何事?”昏暗之中,也不知越风何时醒的。

    阑珊赶紧取出火折子点灯,营帐内骤然亮起。

    吟儿一脸高兴:“别怪我毛手毛脚,哈哈。越风,你道是这三天为何这般安谧?束乾坤大病了一场,据说和沈大少一样,醉生梦死去了,楚风月也中了自己的毒,难怪金军蔫成这般……而且,五岳居然神通广大得不知从何处拿到了束乾坤的兵符,调动了一批金军去柳林打薛焕……”

    “应该是谢夫人对三当家敲山震虎,警告他勿再背主妄为。”越风剖析,“如此说来,五岳岂非得罪了金军?我们再加把劲,完全可以将他们争取。”

    “是啊。”吟儿点头,幽叹一声,“胜南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怎样高兴。”

    “怎么,他还没知道?”越风一愣。

    “和琬去告诉他了,我不想同他讲话。”吟儿又生气。

    “……”越风无语。

    待越风睡下,阑珊与吟儿一同离开,先还说越风病情暂时无碍,不知怎地扯到各自感情。

    “盟主,莫再和盟王冷战了。”阑珊说。

    “阑珊,我不是完人。”吟儿看着阑珊,难掩忧心,“那女子手段实在高明,便连胜南这样的人,到她面前都能忘记初衷、睡了一夜毫无意识……”

    “那便更不是生他气的时候,而是该清醒地守在他身边,帮他留心注意着,莫被有心人坑骗。”阑珊提醒。

    吟儿一愣,忽然想起云烟姐姐也曾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要让胜南心安,要让胜南幸福……阑珊和云烟的温柔体贴实在相像,只是要比云烟文静得多。

    “阑珊,你呢,你怎样了?”吟儿关切地问,“除了越风,没有别人能入眼吧?”

    “盟主。”阑珊停下脚步,说,“其实在我心里,他只是一个,不小心走进了旁人故事的我的男人。我会等他,他会转身、看见我。”

    吟儿一愣,没想到阑珊会是这种心境!

    “我相信我的判断没错,就算有万一的可能,我错了,那也无所谓,到老的时候我可能才后悔这一生白等,但之前都是满足的,也顶多有几个旁人笑,与我何干?”阑珊微笑。

    “阑珊,我有个义女,和你一样的名字,她明明是个乐观倔强的丫头,临死却还不太确定她的感情。我曾怕你重蹈她的悲剧,此刻才发现你外表柔弱、性情恬静,内心却比她还笃定、自信。我打心底里为你高兴、为越风庆幸,他真有福气。”吟儿释然,泪中带笑,越风犹疑,阑珊坚定,最后一定是坚定的人赢。

    

    夤夜,楚风月还在营帐内运功祛毒,那寒毒是她自己的,原本要打向林阡,未想真的被谢夫人反击到自己身上,当时她还逞强不相信,隔了一夜才发现,再服解药为时已晚,只能凭内力一点点地驱除,亏得不是火毒,否则内力都没办法……

    那日完颜永琏为了算计林阡,刻意将凌大杰和束乾坤的分工调换,这虽是声东击西,其实也是铤而走险。

    要骗林阡,真不容易,风险巨大,最终告败。

    是铤而走险,也是磨练。想起出发前王爷的告诫,楚风月真觉得辜负他的期许。无功而返,她一回营便撇开束乾坤认下了所有的罪,这担当还是得有,谢夫人确实是她为渊驱鱼。

    “师妹。”这时束乾坤从外而来,这几天他病得糊涂,到今日方才酒醒。

    “大师兄,你还记得山东之战,梁晋抓蓝玉泽和柳闻因威胁天骄吗。”楚风月问,束乾坤一怔:“记得……怎么?”每次楚风月提到天骄,他们都惊弓之鸟、小心翼翼。

    “我明明鄙视梁晋那种人,今次却也做了那种人——立功心切,不择手段。”楚风月难掩失落,“不曾想,我就因这手段而失去到手的战功。”苦笑自嘲,“不爱干的事情还是别干,一干就遭到报应。”

    “扶澜倾城清楚得很,当时你不是真想杀她。她之所以惩罚你我,其实是别处触怒了她,比如师妹的招安,比如我的垂涎……”束乾坤这时倒是心如明镜。

    “大师兄?何意?”楚风月一愣,“我的招安,有何不妥。”

    “午后王爷召见我时,提起扶澜倾城本意不愿被任何人招安,所以无论劝降者是金是宋,都会被她拒之门外,对你下毒只是明志:谁若逼急,便会受惩。”束乾坤说。

    “呵,她怎就不对林阡下毒来明志?”楚风月冷笑。

    “因为林阡单枪匹马,明显当时只是探路,不是劝降。”束乾坤说。

    “探路,还不是为了劝降?那女子,明显是对林阡有企图!”楚风月狠狠说,忽然一怔,注意措辞,“大师兄,勿再对她留恋,她不是好人……”

    “我,我懂。”束乾坤涨红了脸,“出了兵符这么大的事,我怎还能……”

    “对了,王爷还说了什么?”楚风月看出他窘迫,连忙转移话题。

    “王爷说,控弦庄探出谢清发出关。”束乾坤压低声音,“应该是临时出关,连扶澜倾城和赵西风都很意外,林阡等人就更加不得而知。”

    “谢清发出来了……所以,王爷让控弦庄的庄主针对贼首,投其所好?”楚风月猜出一二分来,这次,真是王爷占尽先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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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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