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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15章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几乎在凌大杰以凤箫吟胁迫宋军的第二刻,冯天羽、胡弄玉等人便立即前往寒棺救援;旋渊阵边,则由赵西风、何慧如等人把守,务必将前来谈判的金军全部向外驱逐。完颜璟,那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人质,即便他此刻已不在宋军手上,就算他没有中蛊毒生不如死,只要他不敢踏入这地方半步,那金军都不能公然移近分毫,此情此境、自然是保护圣上要紧!

    胡弄玉边行边发号施令:“当务之急营救主母。”对于胡弄玉这样一个一腔热血保家卫国的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主公在乎的人和事情更要紧,何况她个人经历所致,是那样的喜相逢、恨别离。与她一样,冯天羽等人都是义无反顾,盟军对吟儿什么态度,取决于她对盟军什么立场。

    柳闻因起初没说话,而只是专注当先破阵。沉默不代表没见解。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身世不堪何妨?经历胜于血统。更何况,上一战她就意外地发现,金军那个卓尔不群的暗器女高手,无论面容、气度或身手,都那样的贴近父亲描述或描摹过的、那个柳闻因出生仅一年就离开短刀谷追逐闲云野鹤的女子,“千手观音”凌未波……

    是吗,是娘亲吗,敌我之间竟如此不能分明?!身世交集越来越多,矛盾对立愈发频繁?她不愿扰林阡或徐辕任何一个,只想自己来探索解决这一切,越打越近,面对面时,她终于开口问询:

    “‘短刀谷外惊世见,纵是英雄也惘然’?”

    那女子原还熟稔地摘叶飞花,忽然间衣袖就是一顿。

    亲人之间天生的感应,在这对视的一息之间,才刚建立、顷刻加深、急剧火热。尽管那女子的眼神略显浑浊:“你……”

    “那个叫百里林的地方,还记得吗?”她虽比那女子还要确定,却比对方淡定得多,一把寒星枪穿行于暴雨梨花中无所畏惧,“横扫千军”“游龙戏水”“荡平幽燕”强招迭起,纵横捭阖,气势雄浑,很快便借着那女子的半刻失神而扫清障碍、打开局面、迅疾冲开数重金兵防线。

    “抗金不重要,所以反宋了?这是什么意思?!”柳闻因愈发肯定她是凌未波,但此刻不是认亲或诉苦衷的时候,盟主性命要紧,她不得不狠心问完这三句就径直闯过去。

    那女子,岂止失神了半刻,呆呆看着柳闻因那一袭白袍、清隽背影,以及随风轻扬的像少年一样束起的长发……

    “先前见过妙真小姑娘的梨花枪,据说属于穆将军那精微的‘陇陕派’,还想说她是女子里的枪神……”冯天羽余光扫及,不免惊撼,“如今看到这闻因小将……姑娘的寒星枪,才觉这杂糅的‘川黔派’更胜一筹……这样的博采众长,倒是和主公的拳法风格很像。”

    不禁一笑,想起了去年在山东与林阡不打不相识,当时冯天羽是为了借纥石烈执中暗杀完颜永琏的东风去为兄弟们报仇,不料林阡坚持“虚寒毒婴”不能祸害无辜,遂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南宋拳法,硬生生将他们束鹿三兄弟拖在了那里,还当场就偷师到了自己形意拳的几招……

    一失神,臂上剧痛,方知不该一心二用,竟被唐小江祭出的毒蛇伤及,虽然极速将蛇打死,伤口却当即发黑,心口瞬然就一麻……

    “别动!”却听一声娇喝,打断他本能的运功祛毒,循声而看,一个小军医在旁人去打唐小江的空隙里跑上前来,帮他扎紧伤口并立刻从那蛇的身上刺血喂给他喝,动作熟稔,语气老练:“唐门这‘金银血蛇’,只能够这样解毒。”他当然记得她是谁,那日的拳斗她也在场,茶翁的孙女,风清门的遗孤,茵子。风清门,算来和昔年的山西义军也能攀上些关系……

    “我山西义军,人才辈出,绝非‘后裔’,绝非‘余响’。”冯天羽不免欣慰,同在太行打拼,他和沙溪清、丁志远皆不同,是完完全全的宋人,是昔年山西义军的延续。

    “哎呀。”茵子实在不经夸,才刚站起,就差点被对面毒药打中,危难关头,所幸一道罡风铺卷而下,定睛一看竟含多种毒虫,以毒攻毒,只攻不守,应声为他二人击退凶险。“弄玉姑娘……”冯天羽尚未感谢,就看到下一刻她自己没能游刃有余、险遭她对面的孤夫人一剑刺中,冯天羽当即要人护茵子退下并冲上去给胡弄玉补缺。

    “倒是个能力一流的女人。”胡弄玉得他相助化险为夷,真心称赞,那位孤夫人实在不容小觑。

    “弄玉姑娘也不赖啊,天羽多谢救命之恩!”并肩作战之际,冯天羽真心感谢。

    胡弄玉回头先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报之灿然一笑:“寨主,别说得这么见外。”

    “……”冯天羽脸上一红,很怕见到这样美貌的女子,而且居然脸变这么快?“什么……?”

    “壶关军医,胡蟏之女,代父回归了。”胡弄玉噙泪述说父志。

    他恍然大悟。从前他和林阡述说胡蟏时,带着偏见、忿忿,说,此人我听父辈讲过,身为军医,以次充好,发国难财,当年义军倾覆,就是拜他所赐……

    无影派!又怎是能与昔年山西义军攀上些关系?是扎根其中、肝胆相济、同生共死,却怀璧其罪、无辜蒙冤、流离失散了那么多年。

    “今日天羽为父辈们的错判道歉,胡军医,好久不见,欢迎回来。”虽然早知无影派平反昭雪,却因为与盟军融为一体的关系,冯天羽不知那人就在近前。尽管今日意外至极,他还是很快调整心绪,如是回答。回答时却又激动,四海内当真共襄盛举!

    同仇敌忾,众人在柳闻因的破局基础上,很快便向内杀出了一条通道,直奔那寒棺洞内而去。然而幽暗烛火之下,只见一男子提剑在侧,锋刃瞬然燃起一股寒气:“再向前一步,她首级不保。”

    众人全都投鼠忌器。谁都知那战力暂时低下之人,原是金军的毒蛇天骄、轩辕九烨,从来不择手段,所以言出必行。

    又要什么战力加持?他的每一笑,每一句话,都能杀千军万马于无形。

    “退后。”不容喘息,轩辕九烨又说。

    但此时唐小江等人已经追近,众将只要退后一步,都必能被夹击至惨败。

    如何选择?“骑虎难下……”纵使胡弄玉般睿智都束手无策,连连叹息这金人实在狡猾。

    轩辕九烨并不是没分寸的人,但见宋军迟迟不退,这一瞬,竟然手起剑落真的划了凤箫吟脖子一道……

    “主母!”“盟主!”众人惊呼声中,胡弄玉未改审时度势,她看出轩辕九烨目中稍纵即逝的紧张,猜到他不是真的要杀人而是伤重手抖、控不稳剑,当即与柳闻因一个眼色,由她以摄魂斩发动猛攻斥开他剑,同时柳闻因提枪到棺材旁边救人……可惜只差几步,闻因还是被眼疾手快的孤夫人拖缠住了。

    “天骄大人!”另一厢轩辕九烨却一如胡弄玉所愿失去兵器,千钧一发之际唐小江却向他投掷一只小盒,轩辕九烨反手接过立即按在凤箫吟喉咙:“还想再试?奉陪到底!”

    “是毒蜂……”胡弄玉心中一凛,停滞不前,她看出那盒子虽小,毒蜂却数以万计,然而虽说同属唐门,种类和金陵养的不同,显然是唐小江培育变种,恐怕仅需一只都能夺命、无药可救。

    好一条毒蛇啊,前半刻手抖还是破绽,后半刻手抖却成筹码。

    胡弄玉本已在权衡轻重、筹谋暂退、等援军到达,不料这当儿轩辕九烨竟再度犯错……根本无需他手抖,那盒子微微打开,原只有一只毒蜂接触到吟儿脖颈血痕,突然全都有了胃口一般,数以万计纷涌而至,争先恐后朝她剧毒之血刺吸。

    “主母!!”胡弄玉大惊之下险些失去冷静,歇斯底里恨不得立即杀了轩辕九烨。在场宋军,哪个不是悲愤交加。

    轩辕九烨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百转千回,急于思考应变之策。孰料就在金军当场撕票、失去人质、即将被群起攻之的重要关头,他手边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女人竟突然惺忪坐起:“疼……”

    轩辕九烨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一个人,在这般幽暗昏惑、敌众我寡的境地,见到这千载难逢的情景都差点被吓个半死,更何况金军其余等闲之辈?甚至包括部分宋军,全都啊一声惨呼、慌不迭地跑了出去……轩辕九烨保持风度、继续于麾下面前装深沉,挂着一副你们没见过诈尸吗的表情,冷冷下令提醒他们注意秩序:“井然!”

    其实他最佳做法是即刻重新劫持凤箫吟这个活口,然而,就在她坐起的一瞬,她脖子上的几只毒蜂被吓飞刚好撞在了他的手上……他非得强忍着那冰寒之毒、步履坚定地离远数步,他,轩辕九烨,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金军意外大乱,既然已经败了,那真不能恋战。

    败了?金军却并没有败。冯天羽愣了半晌才发出一声“追”,宋军也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调整好状态,金宋战场才刚转移到洞外不久,却不知纠缠了多久又再听到背后喧哗……

    众人惊见,寒棺洞口竟然遭人放火,尽管很快就被吟儿近身的柳闻因、胡弄玉扑灭,却因为纵火者在他们的意料之外而发现太迟,洞中众人包括吟儿都难免吸了些烟进去。

    纵火者,是始料不及的一支金军援军。是的,金军不能公然入内,却可以私下潜入助阵,那正是凌大杰授意的“集中兵力攻敌必救”,来人口口声声,“给你们的半个时辰到了,王爷还未归来!”“是时候给你们教训!”“谁知你们是否又背盟!”

    “**他娘的祖宗十八代!”同一时间,燕平生远远看见桃花溪起火,前所未见的雷霆大怒,“谁敢烧我送给微微的地方!!”

    “既然如此也不用同他们客气!”燕落秋听闻这变故时正在给白虎解毒,岂能容忍母亲的故居遭人破坏,也是罕有的气愤难当,当即派人去对何慧如说,“你那蛊毒,可以立即开始吃他脏腑!不够再添!”

    “啊……”完颜璟也不知自己先前是为了守候曹王还是为了守候燕落秋才没走,未想到其实是为了此刻听这样的一句恐吓?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快,快去,叫封寒他们灭火!!那些不听号令的,赶紧给朕撤回来,回来晚的朕诛他九族!”

    “正是因为这些一言难尽的枝节,主母她虽然有过气息说了句疼,却还没清醒就又晕了过去。”徐辕追溯他所知道的一切,在林阡身边谨慎措辞,“樊井说,轩辕九烨歪打正着解了她的火毒,但她原就有伤在身,又吸入了浓烟,是否能醒,听凭造化。”

    “造化?这是怎样凄厉的造化……”他虽正常,稍能自控,却不忍听、不敢去看。

    火化沙溪清、抚恤郑王府与五岳群雄、以及安顿了黑龙山内外所有兵马后,这一天的所有战斗和战后事宜都仓促且苍白地结束。夤夜,他终于又重新见到吟儿,那已算是第二日的凌晨。

    “吟儿……”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寒气缭绕之下,她身上那到处是伤的样子。

    忽然眼眶就流出泪来,与其说是悲伤、痛苦,不如说是因为心疼、愧疚,渐渐地不受控地泪流满面,任由那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她脸上。

    “……”她明明早已没了气息,竟忽然因他一滴泪就睫毛轻颤,嘴唇翕动好像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却宁可相信那是真的,欣喜若狂,伏在她身边仔细倾听,只听她说:“别难过,我不怕……”

    是真的!吟儿,你还活着,就知道你还活着!他一喜之下泪水断线,只因心疼她一时更甚:“对不起吟儿,我答应你的,一件都没办到……”

    “彼此彼此……”吟儿在睡梦中笑了起来,他望着这久违的微笑,忽然就忘记苦恼,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在嘴边亲吻,兀自沉浸在这单方面重逢的温馨里:“吟儿,醒来看看我。”

    “嗯……”果然答应的都办不到,她没有守诺睁眼,害得他期待好苦。

    勉强接受,活着就好。将她抱紧,忽而看到裹在吟儿身上的披风,很陌生、好像属于金军。想到当时寒棺里劫持她的是轩辕九烨,林阡憎恶之至,当即给她拽开脱了,刚要给她覆上自己的,便听她轻笑一声:“等不及洞房……”

    五岳乱局才定,寒棺里唯有一盏灯烛,令她那污七八糟的脑袋又联想到了洞房花烛?一阵寒风吹来,烛火险被吹灭,她这丝气也随之短了,此后他呼唤数次都再也没有说话,虽然还有气息,仍是命悬一线。

    “等不及。你明知我等不及!”他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与她这般在寒棺睡了两个时辰,期间连到底来过谁、谁来过几次都一概不知。

第1416章 将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

    夜半子时,桃花溪云气如烟。燕平生草木皆兵,不辞辛苦回家查看,结果,不仅撞到林阡夫妻鸠占鹊巢的这一幕幕,还看见了宝贝女儿在一隅倚墙而立、望着他俩安谧温馨时悄然落泪的孤影……

    心念一动,看她转身,燕平生匆忙躲到草木之后、继而屏气凝神跟踪,窥视起女儿从子时到丑时张罗内外,亲手调控和部署以田揽月为首的魔门兵将……

    原是因为白虎昨日寡不敌众险些祸害吟儿,燕落秋吸取教训,觉得无论是否战斗状态,只要吟儿还在寒棺而林阡不在,她都有必要派人保护吟儿。

    那边林阡还没提出要求,这边眼角还挂着泪痕,居然就把这些事情全做完了!?燕平生气不过,憋不住怒冒出来,差点吓了始料未及的燕落秋一跳,定睛一看是本不该在此的父亲,她美丽的脸上略有惊疑:“父亲?您怎么……”

    “不值得!”燕平生说着内心感受,林阡心疼吟儿,他却心疼他秋儿,“哭成这样,为父从未见过你这样难过!”

    “难过?”燕落秋一愣,洒脱笑,“不,我只是感动罢了。”

    燕平生看她情绪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样起伏,半信半疑,随着她再去了寒棺几次,好几次林阡都是醒着的、却没留心过外面哪怕一眼,和女儿对内的频繁关心形成鲜明对比,燕平生见状不禁愈发忿忿:“该死的病弱!我的秋儿,流泪微笑都是为他,做什么事都以他为先,他倒好,一次次伤害、连累,现在还视若不见!!”

    “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燕落秋幽叹一声,言辞中充满怜惜,“怨不得他。”

    燕平生看她还执迷不悟,面上稍纵即逝凶恶:“别再爱他,这世间还有无数好男人!痴迷那个叛逆,他终会害了你!”

    “他是父亲的传人,不是叛逆。”燕落秋微微一愕,“父亲,您答应过我……”

    她只回应了“叛逆”这一句,而前一句的“无数好男人”她没回答,是因为置若罔闻,过耳便忘。

    “绝不答应这门亲事!”燕平生恨恨地说,“为父听闻他在玉皇山上,对完颜永琏说,只有完颜永琏配做他岳父……”燕落秋噗嗤一笑:“哦,这是吃醋了。”挽住父亲手臂,霸气而稍带俏皮,“稀罕什么‘岳父’,要做便做他‘父亲’。”

    “为父不是玩笑。”燕平生板着脸挪开她的手臂,“你先前说,他带来了安宁的黔西和风雅的河东,所以是魔王的不二之选。安宁的黔西,我见不到,风雅的河东,在哪里?”

    “过了这阵子,自然得见……”燕落秋隐隐觉得燕平生怎么有种要翻身做主的气场?一念之差,非但没加紧关注,反而敷衍了他几句,又指点田揽月布防去了。

    燕平生被晾在原地半晌,数次与女儿擦肩而过,没一次搭得上茬,甚而至于田揽月也火急火燎,顾不上他。他自讨没趣、只能先走,半路遇到宁不来,其素来沉静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一见到他才放下心:“宗主,您怎么练功练一半不见了!属下好找!”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他倏然忆起夜半他是因为看到桃花溪“冒烟”来“救火”,再往前追溯他正在练功来着……当记忆汹涌回旋,“噗”一声就吐出一大口血……

    “宗主!”宁不来大惊失色,慌忙将他扶稳背起,向暂住之地疾行。

    “我……我该不是要死了?!”燕平生自我休整了片刻,还是觉得燥热至极,一想到自己要死脸都花了。

    “‘天地人’没有‘云鬼神’的辅助,便需要靠寒棺降火,宗主最近刚好练到关键不能停,小姐她实在是……”宁不来气不打一处来,万分心疼他的宗主,“宗主,我们去寒棺,把那对夫妇赶出来?”

    “没关系,不用了。凤箫吟更需要救命,我找几块冰就行……”燕平生虽然这么说,依然有点怕死,“你去叫红莲来给我看看。”

    “怕是要好一会儿了。”宁不来说。

    “怎么?”燕平生一愣。

    红莲正随着业炎一起,和何慧如家长里短呢。

    业炎非常关心她大哥何业火,红莲也想问慕大、慕二、慕三的事,然而那丫头说话素来慢,而且是越关键的话就越慢……更何况她要关注着盟军的战后事宜?因此场景不停转换、导致他们聊到深夜还没进展一半。

    宁不来的人找到红莲时,业炎正和慧如一同,在徐辕主持局面的中军帐里议事,这种人多的场面红莲只能藏深、不能靠太近,是因为赵西风等五岳老人都在,而他慕红莲却有着一个滚圆滚圆的特征,对应着五岳老一辈所知的“何业炎那个草包”……

    

    凌晨以前,徐辕便已经陪同林阡和金军的仆散揆、凌大杰交涉过,他们代表宋军保证说只要完颜璟不食言、自会就完颜永琏之事给金军一个交代,需知渊声出没超出意料,宋军也同样损失惨重,海逐浪、林美材的沦陷和失踪,使得本就不可能坐视不理的他们,愈发不会事不关己。

    徐辕说:“事需缓图”,心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只能平心静气地等候渊声开出条件,然后由宋军准备谈判以及尽量满足对方胃口。

    “说得好听,如果他们就此不出声?你我一直枯等?”凌大杰担心并不多余,谁知渊声到底是否有所求?

    林阡回答:“给我时间,必找到破局方法。”他知道渊声门人的阵法鬼祟,但毕竟碛口地主是河东魔门,显然存在着破阵之法。

    不得不说,今日的盟军,真是把先前的金军角色给完完全全地体验了一遍,与金军当时对人质和绑匪一样,需要“且寻且备战且谈判”……

    “最多半日,我要见王爷毫发不伤地回来!”宋军不给金军进山寻人的机会,凌大杰也不可能跟他们客气。

    “一日。”徐辕立即讨价还价。

    “天骄对盟军的能力,竟如此这般的不自信?”仆散揆开口即讽。

    “劲敌环伺,自然慢些。”徐辕一笑反击,俨然在提醒他们,若然打什么歪主意,受苦的是你们曹王爷。

    他们却心照不宣,即使金军极度看重曹王,即使私下存在惺惺相惜,两军也绝对不可能化敌为友,明争告一段落,暗斗不可能停。换而言之,曹王失踪只是枝节,战势便如静水流深。

    战势,不只限于吕梁,更加关乎天下。渊声实在误事,宋军未能及时放出人质,给了金军对平反和休战这两条承诺的反悔余地和正义借口。

    谈判罢,徐辕立即将林阡劝去了寒棺,说哪怕去睡两个时辰,他自己却一宿没睡,给林阡处理其余细节,其中就包括对诸葛舍我等魔门中人的托付:“麻烦诸葛前辈了。”

    “天骄客气。”诸葛舍我还没答话,赵西风就作为他的上级代劳,“为主公排忧解难,是弟兄们的分内之事。”

    “是,多谢二当家。”徐辕心中了然,赵西风对林阡是真的忠心,反倒是盟军对他有所隐瞒。不禁忖度:这河东魔门的存在,终有一日还是要向赵西风坦白。骗来的永远不会长久,反倒会辜负沙溪清一片赤诚。苦于多事之秋,不知如何陈述。

    “真不用谢!天骄,这几个月五岳重建家园,越将军、海将军他们都帮过不少忙。”赵西风眼神炽热,徐辕便更加内疚,连连点头二当家你说得对。

    宁不来的人好不容易才将红莲业炎先后召唤回去,燕平生等得花儿都谢了,听他们复述盟军的如火如荼之后,他一边被把脉,一边狐疑试探:“诸葛舍我破阵,可能需要你夫妇的支持,你俩会去吗?”

    “显然是要救的。林美材她六月时就救过秋儿的性命。”何业炎笑着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婆娘,瞎说什么呢……”慕红莲看出燕平生的不悦,既是迎合宗主又跟老婆抬杠,“我可不去。她是叛逆之后。”

    何业炎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好像立场跑偏,讪笑:“当然,还得宗主您点头不是?”

    

    却说两军交涉之后,金方大多武将也是难以成眠,包括完颜璟亦毫无睡意,总觉得自己脏腑在被毒虫啃啮。

    然而宋军明言需要一天时间,地盘是他们的他们有相对主导权,投鼠忌器的金军不得不服气,终究又难掩愤懑、担忧、焦虑,一口恶气憋着出不来,唯能够私底下相互推诿和怪罪。

    无官职在身的轩辕九烨是最早的众矢之的,先有人说,他想割凤箫吟首级的做法不对,“虽然会对宋匪攻心乱心,但宋匪或能如你所愿一盘散沙,却更可能末路凶徒狗急跳墙”,指责过之后又抱怨,“天骄大人太激进啦。”然后就自然而然上升到问罪,什么罪?战斗紧要关头,他居然给凤箫吟解了剧毒!虽然据说是十之二三,却当场出现了世所罕见的“诈尸”,直接导致金军战败。

    于是众说纷纭:“毒蛇,你是故意的?!”“从未听说过您有过紧张、手抖的时候。”“传言说你觊觎林匪悍妻,原来是真的?怕是早就思索着要救她命了……”“据说近年来和唐门打过不少交道,原是为了救她吗。”

    脏水从四面八方泼过来,他既不像陈铸那般泪如雨下,也不似完颜纲那样气急乱咬,毕竟不是他们那样的性情中人。他就像寒棺洞口的白虎那样,是兵器?是暗器?无所谓,全都一股脑儿吃,不过不会对劲敌喷出一股狂风,而是直接咽下去就好。觊觎,觊觎个屁啊。我和唐门打交道,明明是为了多掌握个杀了她和林阡的方法!

    还有谁比他更懂,这一战之所以会败,根本不是金军谁表现不佳,相反,每个武将都发挥得出色,情报也没输给对面分毫,问题完全出在完颜璟身上,他但凡有点胆识都不至于做了宋匪的人!

    尤其那道赶紧撤回来否则诛九族的命令,下得荒唐可笑,白白断送了翻盘机会!

    此时此刻,轩辕九烨也只能在心里嘀咕,静默望着完颜璟归咎其余责任:“那蠢货偷着胡闹也便罢了,凌大杰,谁命你公然放火!不知那会害了朕吗?!”

    “……”那蠢货,是在说我轩辕九烨么。可笑,到底谁是蠢货?!

    “皇上息怒。这场火,凌大人怕扰了皇上,便来请示了臣,臣胡乱做了主……唉,现在想来,确实不对。”仆散揆知道他们大半都遭贬职,开口自保只能加速死,所以急忙揽责在身。

    “皇上,时候不早,先去就寝吧?”封寒由于曾救过完颜璟一次性命,所以是曹王府里难得的完颜璟宠臣。

    “罢了罢了。”完颜璟这才有些困意,对这场问罪不了了之,“众爱卿也且先去休息。”

    

    群龙无首的曹王府众将,谁都不想再纠缠于这无用之事,尤其孤夫人、凌大杰、仆散揆,作为和尚的知己之交,无不担忧他的生死。

    毕竟王爷吉人天相,他们尚存一丝侥幸,然而和尚情形却很不妙,哪怕出动了大半军医甚至太医院,众口一词“尽人事听天命。能否度过今晚,全凭他自身意志”。

    他自身,却看不出到底有无求生欲。这几个时辰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但凡有神智有力气,竟都是在跟各种人,既动情又悠哉地交代遗言……这当儿终于轮到孤夫人,他认出她,用力缩回被她攥紧的手:“施主,莫悲伤,人死四大散,一堆猛火千足万足……”

    “忧吾思,我不是什么施主,只是个喜欢你的人。”孤夫人连连摇头,噙泪继续紧握,感情如少年时强烈。

    “贫僧,出家人……”他没力气,仍然拒绝,孤夫人与其余女人不一样,她们都是他出家前没断干净的情缘,孤夫人却明知他是个和尚还对他动心的。

    “我自知此生独染情衷,也断不会阻碍你修行。不求你顾我分毫,只盼你将我与其他人区分看待。”孤夫人泣不成声。

    他眼中却众生平等,所以没有随她心愿:“贫僧圆寂之后,还望施主,继续保护王爷……”

    “我已经保护他快三十年,连着你欠他的那份!”孤夫人狠狠的表情,执着,“今次你若真的去了,我便立即自尽相随。”

    “施主切记!贪、嗔、痴,三毒也……”和尚话音未落就又晕厥。

    

    “忧吾思怎样了?”黎明时分,高手堂众人齐来探望,仆散揆忙不迭地问。

    “还活着……”孤夫人一夜忐忑,眼睛虽肿,却因为和尚脉搏未消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他……是被你吓的不敢死了吧。”凌大杰叹道。

    “熬过来了就好。”岳离也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几个,这一夜也都来看望过他,得到了他的几句“遗言”相赠,却是听了一堆佛语,像极了廿五年前他的“每日一禅”。

    不刻,封寒急急赶来:“出大事了……”

    “何事?”那时岳离等人才知道,这一晚并不安稳,渊声的徒子徒孙们不仅没有冷静提出绑匪该提的要求,竟然反而继续犯事、出来抓了更多无辜,金军宋军都有遭殃。

    由于这晚仆散揆一直作为主帅看着形势、只稍微闭目养神了片刻,故而闻讯时不像他们这么吃惊。

    “渊声门人虽然没提条件,但我推测,他们是和镐王府、郑王府一样,想为渊声‘要平反’,讨个公道。所以,不可能只抓宋方人质。”岳离说出他的见解。

    “只能这般解释了……我军有不少兵卒被抓,目击者看见是渊声麾下,唉,我军尚未恢复元气,居然不堪一击……”封寒一脸郁闷藏不住,“宋军据说也有几处着火,五岳驻地纷乱不断,不过,应该不是宋匪为了逃避嫌疑自损。”

    “显然不是自损。”仆散揆点头,“林阡不是那种人。”

    

    是夜,宋军金军受到了几乎同等的待遇,寅时前还算安稳,寅时后心惊胆战,敌人给金军留下了一片狼藉,给宋军则放了四五处火。

    金军之所以确定犯事的是渊声的人,是因为好歹还跟对方照了面;宋方失火却失在吕禾、丁志远、万演旧部三处,另有冯天羽两处,前三正好人心惶惶,后二又逢寨主不在,所以连肇事者的面都没见到。

    那时林阡正好睡了两个时辰起来,闻讯前往、接连扑救了前三处,所幸伤亡不大,所以和赵西风极力安抚,出山后到达东坪,恰好那里也起了火,帅帐火势犹大,思及冯天羽不在,林阡才刚放下心,却听想救火而不敢上前的兵将们说,主公,里面有人……

    他毫不犹豫就冲进去,也没具体听到底谁在、几个人在,一口气冲进去逮到一个人就抱住往外飞奔,纤腰楚楚,依稀是个女人,还没看清楚是谁,她就急切地牵着他往回去:“孩子!还在里面!”

第1417章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什么?”没听错吗,这地方怎会有孩童?

    火光最盛处,气雾蒸腾时,林阡蓦然回首,惊见那焦急的“母亲”竟是……燕落秋?什么孩子,她哪来的孩子!

    “小阡,你护着我!”燕落秋脸上决绝的表情不似有假。林阡忖度着再不走这里所有都要被烧化,但看她坚持冒死他也只能在权衡之后拼力保她。

    谢天谢地最终两人没被火烧死烧伤,只不过林阡脸上添了几道黑、燕落秋的头发稍事凌乱、衣衫略显破损。也不知为何上天如此不公,那女子哪怕处于这种狼狈境地模样都还美得令人怜惜,可与此同时那火辣身材又令谁见到谁都垂涎三尺……清纯妩媚,孰是孰非?

    “里面应该没别人了?!”林阡却缺一颗怜香惜玉的心,着紧问那些惊了呆了的兵卒。

    “没了。”他们机械性地摇头,回头看见主公脸上的黑印却憋不住想笑。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连你命都可以不要?!”林阡觉得莫名其妙,回过身去怒不可遏。

    “我们的孩子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林阡陡然蒙圈,循声看她手里紧紧护着的书纸,依稀是……琴谱吗?不用翻也知道,那里是她和他共创的《神游》和《狂浪》,前者勉强记熟,后者却未完成。昨日在东坪与轩辕九烨交兵时听闻他忽然转道黑龙山,她一时心急要去见他便将这东西落在了冯天羽这里。

    “……”他怒气虽消,却忽有悲添:“值得吗?”

    “与你有关就是值得。”燕落秋一笑回答,情真意切,成熟而不失娇俏。

    “可是我心有所属。”他再次拒绝,却感到愧疚,毕竟她是吟儿的救命恩人。

    “然而你无法抗拒。”她继续任性,上前一步,笑意盈盈,吐气如兰,“也别感到愧疚,因为我是要回报的……”抬眼凝望着他,目光灵动狡黠,举手投足俱是自负,“小阡,我只迟了七年而已,这不,已经追上来半个月?”举袖拂他脸颊,对他充满威胁。

    围观者都觉得,远近火场的氤氲居然给此间加了些许朦胧情调,太美好。谁想到他们那个不解风情的主公,看她举手不知她是要给他擦脸,居然出于武者本能当即将她手腕擒拿住,掌如疾风,势如闪电……

    “对不住……”听到她惨呼他回过神来,急忙松手,面红耳赤,同时抢在麾下们明白之前而威严咳了一声。

    燕落秋一笑收手,征服这个男人的斗志越挫越强,仙子容貌配着一副魔鬼表情:“这声惨呼……是假。”电闪之间,趁他木讷还未意识到被诓,她立即伸袖给他把脸上脏东西给擦了,如愿以偿之后,继续说完刚刚没说完的话:“我说了,我是要回报的,而且必定是会不择手段实现的。”

    

    不择手段,女人于情场,男人在战场。

    天蒙蒙亮,宋军还在为渊声门徒们的纵火滋事焦头烂额,岳离却看透了仆散揆那句“显然不是自损”的内涵。

    仆散揆说完那句之后,补充说“林阡不是那样的人。”仆散揆和林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和理解?不过是对前半句说漏嘴的心虚掩饰吧。

    不错,说漏嘴。

    “渊声门徒缺少的只是我军人质,他们不是莽夫,没必要再去宋方惹事;而宋方又不可能自损,那么只能是……”只能是金军干的,岳离一眼勘破,那是他仆散揆干的。

    宋方或许还庆幸,曹王离金军越来越远,一时间金军无人可与宋军匹敌。错了,怎么就无人?还有仆散揆啊。那可是金国最擅长行军打仗的将领前三。

    “逃不过天尊大人的眼。”边走边低语,仆散揆笑而承认。

    凌大杰指示封寒在寒棺那一把火,怎会如圣上所说放错了?出发点虽是纯粹的泄愤,但那火光冲天,却给仆散揆照亮和放大了五岳中人的不安。

    大局未定,尽管火明明起在人烟稀少处,都能给他们虚弱的心理一击。这把火给仆散揆看见了五岳人心的破残,这把火,提示他五岳还有极大的给林阡后院起火的机会,所以怎么可能放得不是时候?

    而今夜渊声对金军的骚扰,也帮助仆散揆火趁风势,借着他渊声的名义去对才刚归附林阡的五岳继续点火——

    一处寒棺哪里够,是时候在人群密集处投石问路;丁志远吕禾投诚就满足了?不可能。他仆散揆要加重黑龙山的纷乱,要激化五岳群雄的人心惶惶,要让赵西风此刻拥有的另一半拥趸继续分裂、无休止分裂到底!

    拥趸,和死忠,终究是不同的两个词。

    所以抓紧战机立即对五岳采取袭扰。至于山边的冯天羽,不过是混淆视听、装作渊声门徒顺便而为。不打击得那么集中,是为了不做得那么明显。

    “我教青鸾一边放火,一边散播谣言。如此,五岳能进一步动摇,给我们里应外合的契机。”仆散揆说。冲着能里应外合这一点,五岳归附了林阡反倒是件好事。

    “见微知著。临喜,你是天生的将才。”岳离笑赞。

    

    以上,也正是完颜永琏对林阡说的“你且琢磨变数”。

    六月的时候,完颜永琏就得知了有关燕平生、宁不来、何业炎的往事,他们,绝不是吕梁碛口的雁过无痕。

    迷失在枣林后王爷就更加断定,这是“一个风格年代都明显有别于五岳的地方。”时至今日还有人琴箫合奏催动天然阵法,说明碛口那些土著很有可能还活着,并且五成以上和林阡有直接的勾结。

    人心不定时,五成以上就是全部。

    是的林阡你有地利,用云阵将曹王困住,可你用的是谁的阵?是五岳宿敌的阵!

    你掩盖得再妥善,也还是暴露了这群碛口土著的存在,他们,先前全都是谢清发所屠杀。

    你的急中生智,一开始没有破绽,到头来却埋后患。

    岳离甫一回来便将枕云台等地的见闻告知了仆散揆,仆散揆整合了金军所知的全部信息,和完颜永琏心有灵犀,完成了王爷想做的一切,“那就按照扶澜倾城是燕落秋的可能性打,散播‘燕落秋为报亲族之仇,与林阡暗通款曲’。”

    先前燕落秋“红杏出墙”的谣言,为何只吸引到了丁志远?那是因为五岳中人觉得,大哥那么厉害,大嫂就算被强抢时父亲被杀也不会敢出墙。但是,如果给她一个碛口土著的集体后盾,如果编造出她在五岳当中早就有内应扎根,如果她连两年前出现在黑龙山都是精打细算的都是别有用心的……那会是怎样可怕而真实?

    故此,仆散揆对五岳一边放火一边散播谣言,放火,是为加强人心的脆弱,培育谣言产出的土壤;而散播的谣言内容,来源于肆意猜测和添油加醋,可谓窥一斑而“造”全豹。

    诚然,骗来的永远不会长久,终有一日投靠林阡的五岳会发现,他们所见到的五岳只是表皮;只要有一丝信了传言的念,就必然会去怀疑,去探索,诸葛舍我、田揽月这些人到底是谁……

    人心脆弱还未必会离叛,然而若有前仇旧怨,林阡恐怕也难挽回分崩。

    “当然,我也只能试试看。”仆散揆对岳离说,“计策虽好,对方却存在能够识破之人。如今宋匪已然入主五岳,据说着重对他们安抚,很快便会融合、把控。想必谣言可能会遇到不少阻碍,收效也会大大降低了。”

    “柏轻舟……”岳离点头。不知是否巧合,自从这个人辅佐了林阡之后,林阡居然能对王爷都略胜一筹。

    终有一日,是哪一日?里应外合的契机在何时?仆散揆也不知道。虽然他打击冯天羽两处混淆视听,但认为柏轻舟还是能有所察觉,何况她早已未雨绸缪,未必惧怕他攻心和分裂。她会尽一切可能,将那一日、那一时拖延。

    “好在,不会徒劳无功,终会有人动摇,耐心等就是。”仆散揆笑了笑,“对了,南山上还带回来一个樵夫,天骄大人说,青鸾先前用以策反丁志远,就是因为此人无意中目睹了燕落秋和同伙密谋杀害谢清发、嫁祸给焕之。”

    “今夜一举数得。”岳离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是一颤,同伙?可不就是他岳离么。

    旋渊阵的第一关,石头问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事,他不知和尚答得有无问题,后来回想自己其实隐瞒了前半句,前半句是,“谢清发之死”。

    此刻他不动声色,并对仆散揆察言观色,心知仆散揆所言非虚、并无所图,于是当机立断:立即打探出这樵夫被关在何处,务必趁王爷还没回来时将他灭口。

    

    事态紧急而隐秘,不管是为高枕无忧、永绝后患,还是为快斩乱麻、不留痕迹,都令岳离作出了亲力亲为的决定,是故铤而走险、因私废公,悄然利用他六月操控控弦庄时的几个手下,侧面掌握了那被抓樵夫的关押地点。

    凭他,天尊岳离,隔着十几步远要一个寻常樵夫的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然而一切发生是那样的出乎意料,当这一剑隔空而去、摧枯拉朽、势在必得,撞上的却不是那囚犯身体而是一股强悍力道,不至于能与他匹敌却能自保并将他拖延,下一刻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要离开俨然来不及,腰后被一道锋刃抵住。

    他从容回剑掠斩,要将那人强行斥远,背后牢门顷刻打开,囚犯从内飞出,一刀滚雪之势,与眼前的精约一剑默契配合——

    好得很,金北第一和第二,薛焕和轩辕九烨。

    为了尽快拿下岳离,不刻,斜路又杀出金北第三的解涛,凝练之剑,加入战团。不可能不约而同,明显是他们三个串谋。

    “是你给我的陷阱。”九天疾刺,神幻缥缈。

    “天尊不该看不出。”轩辕猛挡,温瑞祥和。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楚狂直驱,爽利豪放。

    “哼,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狂诗速补,曼妙癫狂。

    “好大的胆子骗仆散揆来算计我。”他相信仆散揆对他述说时真心实意,此刻这里暂时只有他们三个,更说明仆散揆不是主导,高手堂亦一无所知。

    是啊,素来尊重岳离的高手堂,不对,素来尊重岳离的整个大金,谁敢对他怀疑还张网设伏?

    有且只有一个,轩辕九烨!

    不择手段,毒蛇在暗处。

    哪怕夜半时脏水被人泼了满身,也不过是静默微笑想着破案。不,想着害人……

    可以分辨,薛焕和解涛的脸上尚且有惊异和震撼,轩辕九烨却更多的是一种怀疑得以验证的恍然!

    果然他没隐瞒:“我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害我焕之的果然是您。”

    “为何想到试我?”岳离不置可否。

    “当日我军高手,唯有您与焕之同在南山;况且,能顺利潜入他营帐、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他兵器的,全天下能有几人?”轩辕九烨除了恍然之外,语气中尽是失望,“然而您德高望重,几乎每个人,在第一刻就将您排除,宁可把罪名全推给林阡。”

    “青鸾他根本什么都没调查出,便连谢夫人放火都是捏造?”岳离冷笑,轩辕九烨能编个樵夫来骗他,就能在其余方面对丁志远弄鬼。

    “他只调查出,您有过擅离职守。”轩辕九烨冷冷回答,“像此刻这样的擅离职守。”

    岳离一惊,这般说来,王爷竟知道了?心猿意马,衣袖险些被薛焕削砍,须臾调整心绪自救,他认定轩辕九烨仍然在骗他、说这话的意图只是将他擒下罢了。

    “九烨让我到这里来等,到底是哪个宵小败类嫁祸我,却没想到,竟是天尊大人!”薛焕向来该喜则喜该怒则怒,打得岂止滚雪根本在滚火。

    出离愤怒,是因为南山上千夫所指,除了万演之外,只有岳离挺身相护,当时的薛焕曾热泪盈眶感激涕零……谁料,那不过是凶手愧疚弥补?

    四刃交缠,不可开交,混乱中也不知第五人是何时到,雷辊电霍,瞬间打破纠缠,原是长钺戟凌大杰。

    凌大杰,他不知是否知情,却是一来就站在轩辕九烨那边,帮着他们以四敌一……

    岳离心中一颤,猜出王爷可能知情,剑法顿然越打越颓。当是时,后续高手堂陆续闻讯赶到,岳离情知再也走不掉,唯能撤剑面对。

    

    “出什么事了?”仆散揆从人群中走出,看得出这泾渭分明,“你们,怎生和天尊打起来了……”

    “他就是六月杀谢清发嫁祸给我的凶手!”薛焕怒气冲冲。

    “怎么可能……”仆散揆一脸愕然,先叫不相干的退下。可是……

    这里如果只有薛焕和解涛,仆散揆还可以斥责他们有勇无谋,偏巧轩辕九烨和凌大杰,一个人精一个老好人,都是一脸凝重,好像确有其事?

    “王爷他……”岳离没关注任何人,只问这个王爷最信任的凌大杰,王爷到底知不知道。

    “……”凌大杰一惊,噙泪,“果然是你?”片刻,摇头:“我不知王爷知不知道……”

    “所以这是承认了?”解涛怒问,是怒薛焕之怒。

    “中天?何意?杀谢清发也便算了,为何不嫁祸林阡反而嫁祸焕之?”仆散揆难以置信,一头雾水。

    “他是海上升明月的?!”薛焕那种武夫,脑子着实比较简单。

    “我从未想过杀谢清发,我想杀的是林阡麾下的海逐浪,不知为何杀错人。”岳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过分在意王爷的看法,所以看到凌大杰时连找借口抽身的机会都抛弃了。

    “重要的是,为何要嫁祸焕之??他与你无冤无仇!!”仆散揆厉声追问。

    “是谢清发的要求,杀海逐浪是为激怒林阡;嫁祸焕之,则是要我将林阡怒火引向焕之。”岳离三缄其口,最终承认,反而舒服,“我有把柄在谢清发手中,不得不从。”

    坦白招供。事实上,由于几十年来他处事严谨、刚正不阿,几乎没犯过罪或错,使得他反而没有找理由、找借口的本领。

    “那日,谢清发如果真的挑起了林阡和焕之的争斗,你可知道你有可能害了王爷?中天,那段时间,王爷甚至以为,连他身边都有内奸了啊……”凌大杰眼含热泪,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叛。

    “他不是内奸。王爷身边至今没有内奸。”仆散揆摇头,就算日前郢王府和武卫军探出王爷要打五岳、故意抢先,也只是有眼线而没有内奸,否则他们不可能闹出南辕北辙、过犹不及的笑话。

    “不是内奸,却是凶手。”轩辕九烨微笑,铁板钉钉了。

    “所以,是怎样的把柄?”薛焕气势凌人。

    岳离却沉默不说,那错误显然比杀谢清发嫁祸薛焕更大,更关键,更触动他心。导致了他的一时失神。

    “中天,和尚他知道,是吗。”凌大杰一开始便站定立场以四敌一有他的缘由,“夜里和尚对你说遗言,我听见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我想,一定是年轻时你犯过什么错,至于究竟是什么,和尚他知道,可是维护你,不肯说。此刻见你们交手,我想,那该与谢清发有关?谢清发或许是当事人,或许是知情者……”

    “什么宠辱不惊的天尊岳离,为了个把柄、污点就不惜出卖战友,我看他根本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罢了!”解涛看岳离还不肯说,气得脸上通红,更增了几分美貌。

    不过这里没人有空关注他,薛焕切身体验被冤枉的耻辱,看岳离到现在还无动于衷,甚而至于神游天外,怒从中来口不择言:“传说中九天剑外表灿烂内在迷离,各种矛盾特色都能对立统一。好笑得很,一丘之貉,果然是什么龌龊剑配什么杂碎人!”

    岳离猛然神魂附体,脸色剧变反手一掌掀在薛焕嘴角,直将他打得嘴角流血说不出话。

    “公然拒捕?将他拿下!”轩辕九烨惊见薛焕受伤,才不管是否以下犯上,直接代仆散揆发号施令要将岳离收押。

    岳离对一切都置若罔闻,眼神如冰霜般直射到薛焕心底去:“你可以侮辱我这人,但不能侮辱我这剑!”

    

    “慢着!”仆散揆这才想起他的来意,急忙制止,“林阡适才派人送来消息,说已找出王爷何在。”

    “什么……”众人这才敛起百感,全为王爷一喜。渊声门徒大肆出入,当然会露出马脚,何况那是五岳地界,林阡不可能半天都无所得。

    “在一处被拆了外围的‘冥狱’。换句话说,那地方外围受损、随时坍塌,内部却有极强阵法。”仆散揆面露难色。

    “有阵法,哼,所以善于破阵的天尊倒是可以戴罪立功了。”薛焕冷笑一声,岳离一日不说,他一日不原谅。

    “林阡之所以告诉我们,为的是来求我方出高手配合?”轩辕九烨猜到一二,否则林阡为什么要来告诉他们而不是直接救。

    仆散揆点头:“据说,需要契合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兵器。宋匪目前只挑得出三件相契,尚缺土和水……”

    “无论是谁出战,都必须忘却彼此之间的不快。记住王爷才是最要紧。”凌大杰却很快就意识到了土和水是谁。

第1418章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

    剑气射云天,鼓声动山岳,天明之际从金到宋,四处可见黄尘塞路,无不忙于调兵走马。

    如火如荼,是战士所见;死伤累累,在医者心间。

    樊井忙了半夜好不容易得空来看林阡和徐辕的伤,他两个倒好,后者以需要前往金军“作进一步交涉”“一定还有下次交涉”为由委婉拒绝,前者更是连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就旋风一样和他擦肩而过害得他明明撞见还扑了个空。

    他本想骂他们俩都是哪里来的混账小子,转头却见柏轻舟还留在案边,一下就把自己的红脸降成了白,笑而上前:“军师,主公这是去哪里……”

    “和紫檀、落秋准备破阵事宜去。”柏轻舟正在自我对弈,闻声抬头回答樊井,“待天骄把金军的‘土’‘水’带来、一同前往冥狱救援。下一战,便也开始了……”过程中她不经意咳了两声。

    樊井望她气色不佳,再细听她声息片刻,问:“军师,是犯了咳疾?”

    “不要紧,是老毛病了。”这病小得,她自己都没觉察到。

    但樊井是医者,自然“治未病”:“多事之秋,军师且注意身体,防微杜渐。”

    “好。还请樊大夫帮我看看,这方子上的药可都有?”柏轻舟刚好棋下到瓶颈,便找了纸笔来把自知的药方写给他,他接过那方子一目了然:“都有。”

    “那就多谢樊大夫了。”柏轻舟微笑相谢,温婉娴静。

    樊井在林阡或徐辕的军帐里,从没感受过如此温暖,不由得热泪盈眶:还是军师好!不讳疾忌医还礼貌,主公和天骄要对我这态度该多省事!

    他又隔着薄纱出手给她诊了脉,以确定她给的那方子最为对症,那时,她目光却始终聚集在棋盘上,黑白分明,密密麻麻。

    他知她无碍放下心来,也来看这棋盘:“军师在摆战势?”兴之所至,立即把自己从军医模式切换到谋士模式,“主公此番将金帝擒获,初衷必不想卷入五岳,奈何完颜永琏也控制不住纥石烈执中那些变数,竟不慎在起始就将战伐引到了黑龙山。如今渊声抓了完颜永琏囚在山内,看来金宋的正面交战还要激化,五岳竟愈发在劫难逃……”

    他清楚,柏轻舟说的“下一战,便也开始了”的“下一战”,形容的显然不是金宋高手们合力去冥狱打渊声,而是在此期间、外围的金宋必有暗战、会随着曹王的归来或失去倏然形成明争。柏轻舟此刻边摆棋边冥想,显然是在算对面仆散揆所算。

    “樊大夫,想说什么?”她看他顿住,追问。

    他叹了口气:“怕主公与初衷相悖。六月的那场决战,他之所以选择速战速决,就是不想五岳中人冲锋陷阵、碛口孟门的无辜受牵连……然而,安稳了不过三个月,竟然眼看着避不开要硬拼、损兵折将……”

    “不,主公不会到那一步。”柏轻舟理解地说。

    “嗯?”樊井还沉浸在对五岳血流漂杵的幻想里,紧紧蹙着眉。

    “主公不会把盟友置于险境,哪怕无心都不允许再犯。所以这一战,五岳的蒙难到此为止,接下来盟军会将可能发生的战斗全揽。”柏轻舟告诉樊井,“下一战,赵西风、吕苗等人只是休养生息,五岳由小秦淮、十三翼、冯天羽分兵重点保护。”

    “军师早已考虑好了,帮着主公排忧解难。”樊井欣慰点头,“所幸,金军虽有心将战斗升级,却恐怕群龙无首、有心无力。或许是老夫先前想多了,看见军师这棋盘厮杀激烈,还以为下一战敌人难缠……”

    “樊大夫没想多,敌人确实很难缠。日前,完颜永琏演一出‘与执中不和、各怀鬼胎’的戏,此刻,仆散揆也是演了一出‘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为的就是要骗我们掉以轻心。他们根本没群龙无首,战斗实际早开始了。”

    “啊……”樊井一愣,轻舟告诉他:“一大早,赵西风、吕苗驻地便有失火,好在主公亲身救护,才粉碎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那些谣言不知源头,却旨在引五岳分崩离析。”

    “但是,火不是渊声放的吗?”樊井奇道,“我听闻,冯天羽那里,也失了两处火。”

    “未必。我认为是仆散揆所放,放给冯天羽只是混淆视听。”柏轻舟摇头,“不管仆散揆是巧合获利,还是他顺水推舟,赵西风那里出现了有利于金军的谣言,都提醒我要按着‘仆散揆正在攻心和分裂五岳’的可能性打。”

    仆散揆这个人,柏轻舟比沙溪清、林阡更熟悉:其父仆散忠义,曾任金国左丞相兼都元帅沂国武庄公,仆散揆自己则娶了郑王的亲妹妹成为驸马,春风得意,雄姿英发,仗着父名和皇亲贵族的身份,也算到达了人生巅峰。不过那对于壮志凌云的少年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巅峰罢了。

    青年仆散揆从未上过半次战场,但不得不说天赋和才能会遗传,刚被完颜璟委派到军事岗位上,仆散揆便如鱼得水、大展宏图、锋芒毕露。十多年来,正是他辅佐完颜璟、协助完颜永琏守备北境,漠北各部无不如雷贯耳。他,也正是韩侂胄发动开禧北伐的半年来,东线宋军遇到的最强劲敌,临淮、蕲县、符离各地,都是靠他力挽狂澜并反败为胜,生生将南宋官军打得转攻为守。

    这样可怕的对手,柏轻舟能不高估他?

    “仆散揆别有所图。他想要赵西风的拥趸变成叛徒。”柏轻舟推测,“而主公,却需要拥趸变成死忠。这是一场人心上的时间战。”盟军胜在近水楼台,早就着重对五岳安抚、融合和把控。但金军,胜在由渊声给予的天时。当是时,主公必须率着几大高手去打冥狱里的渊声,部分精锐需要去外围挑战渊声门徒及其阵法……

    纵然金军也会出高手去救曹王,可别忘了,玉皇山火楼上的勠力同心伴随着王冢虎的“盛世”倾覆!

    即便何慧如控制着完颜璟的五脏六腑,可别忘了,事不过三,末路凶徒。慧如至多也只能尽力阻止金军大军开入,不可能要求完颜璟去干扰仆散揆的弄鬼。

    仆散揆此举,未必影响曹王的顺利放出,因为分裂在暗、静水流深、目的是有朝一日的水到渠成。人心是最大、最虚空、最渺远的战场。谁也不知道此刻种下的恶念何时开花结果,不过仆散揆必定给那加了一个限制:在曹王归来后。“这个时间差,主公他们去打冥狱,后方一定要兼顾好。”柏轻舟如是说。

    后方兵力。五岳境内有天骄、冯天羽、郑王府一干高手,西麓东坪,则有越风率众驻守。要面对的金军,是并不在最佳状态的曹王府、郢王府、武卫军,再如何热血沸腾,战斗力半斤八两。樊井理解得很:“后方最有可能出的乱子,还真是五岳的自我分崩了。”

    届时,金军对先前的约定作出任何反悔都不算背盟,毕竟林阡和徐辕没有及时放出人质,“让我们曹王多受了一天苦”,这也是天骄连轴转地总是在和金军交涉的根由;而到那时,更关键的是,镐王府还有多少人需要他林阡来平反?全部都是个未知数。

    “因此,就算真的有分崩或离叛,也绝对不能发生在此战。”轻舟笃定的神情,“主公既赴战,我们便谨遵着他的指示,对五岳付之以诚心实意,不停止地安抚和融合。除此,将‘真刚’一脉全都投入到制止谣言、维系秩序。”

    “倒也好。”樊井知道,真刚一脉大多都是探子,行动相对自由但无法深植金军,故而偶尔启用一战尚可,不可能每次都靠他们来传递情报;而真刚本人在六月决战中曾组织过五岳的情报网,对于遏制暗战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那么,接下来又靠谁来传递金军中的情报?”

    “‘转魄’不予启用,轩辕九烨必定盯着。”柏轻舟说,“金军对‘灭魂’掌握甚少,这一战便教他来顶上。”

    

    漫天的鼓擂风作,满目的磨戟拭刃,完颜丰枭悄然走偏十数步,分辨出来主公给予的衔叶之音,原是要他继续赋闲。

    “唉。”好吧,去你妈的轩辕九烨,妨碍我给主公效力!既然赋闲,便只能当他的完颜大将军了。沿着这条黄河支流走了片刻,好像正是黑龙山桃花溪的源头。

    忽然之间,感觉到自己被一道歹毒的目光锁定……仔细分辨步声,只有一双,越来越近,跟以往哪个都不相似。我也是服了!轩辕九烨你到底几个妻舅啊!

    不知是敌是友,拔刀转身先探,那人急忙拔刀应战,完颜丰枭定睛一看,熟悉得化成灰都认得的徒禅月清。这是他从陕北军崭露头角开始就一路跟他较劲的对手,实力相近固然不假,却被他一早打上了“替罪羔羊”的标签。是的,无论有什么行动,他都不忘带上对方一起,分摊嫌疑。偶尔被对方怀疑、咬定、尾随,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根据完颜丰枭一直以来给自己设定的剧情,他和徒禅月清就该是为了权位水火不容的,陇干之战结束时他俩还在互咬对方是“转魄”,现在见面,能动手就千万别动嘴——

    “徒禅杂碎,你正事不干跟着老子是嫌命长?!”完颜丰枭全力以赴,是为吓吓他杜绝后患。

    “谁跟着你!”面目清秀的徒禅月清和胡子拉碴的完颜丰枭,形象截然相反,刀法平分秋色。

    但徒禅月清毕竟始料未及,所以被他占据主动,十招以后被击退数步,一脸气愤:“夜里!我守的!好不容易有空闲!”

    “难怪夜里没守住。”完颜丰枭笑讽,贼喊捉贼,“即便有空闲,也别擅离啊。”

    “我带我小弟们来下河洗澡!倒是你,你才是擅离吧!”徒禅月清冷笑。

    “哈哈哈,我也是来洗澡的。徒禅月清,一起啊。”完颜丰枭忽然想起可以找洗澡做借口,真不错,想到就做,比徒禅月清更早就付诸行动把战衣脱了。

    徒禅月清脸色顿时剧变:“……滚!!”一脸嫌恶地将他推开老远,出乎意料。

    缓得一缓,完颜丰枭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当着徒禅月清的面和女扮男装的楚风雪在地上“苟且”,当时他俩正在传递情报,徒禅月清刚巧出帐撒尿,看见了那一幕脸上通红:“何不找军妓?竟嗜好男人。”……

    所以现在,一定是误会了吧……哈哈哈哈。完颜丰枭强忍笑意,也好,教你怕我。

    

    每个高强的细作大抵都有一个或多个盾牌。

    完颜丰枭找的是徒禅月清,但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故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莫非找到的,却是雨祈公主,情窦初开,单纯可爱,自然心想事成、一帆风顺。

    然而,莫非原只是与她游戏人生,对她若即若离、不置可否,心想着北伐结束便回南宋去,与她不过是没几年的缘分。

    谁想到那少女居然当着郢王爷的面不止一次舍命相护,更在交往才几个月后,就说出一句“本公主要选驸马”“就是他!”

    那时他确实震惊,没想到游戏会成真,本心自然不愿伤害了无辜,伤害她亦是伤害莫如。但他所寄居的躯壳黄明哲,有什么理由推辞?

    没有任何理由,黄明哲的设定,是一个仕途为重之辈。他得到郢王喜欢、得到郢王的掌上明珠青睐,欢喜还来不及。

    作为“掩日”,他也一样办法不点头,先前他只是用雨祈的好朋友、郢王的最信任来掩护自己,就已经数次履险若夷,今后,若是用准驸马的身份来为盾,更加是鲤跃龙门、方便成事。

    “待父王问过圣上……”那日屏退左右,郢王说,“公主成婚不能随意。”就算雪舞嫁人存私,郢王都不可能不经过完颜璟的首肯。何况雪舞嫁的好歹是羌王,黄明哲实在是……出身寒门啊。

    “可是暮烟姐姐不也很随意吗?!”雨祈和吟儿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却是十分崇拜那种江湖侠女、想嫁谁就嫁谁的自由。

    “雨祈,莫任性。”郢王相当呵护他的一双女儿,尤其雨祈。只不过,他也不能跟她说,圣上现在自身难保,大金正逢多事之秋。

    “不说了父王!我去找他去啦!”雨祈收起不悦,挂着“来日方长”的笑。

    “……说多少遍了!男子的营房,别动辄乱入!”郢王望着她像极了那契丹女子的作风,摇头笑叹。

    说实话郢王着实是很有预见性的,她闯进莫非的营房时,莫非刚好正在洗澡,背对着她雾气氤氲。

    “……”雨祈羞红了脸,但想着他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便打定主意、缓步靠近。

    莫非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靠近,正倚在盆壁闭目沉思,是的,黄明哲和掩日都需要雨祈,可是莫非怎能对不起如儿?如果真的成婚了,如果说将来金军惨败,那这个妻子,是否要带回南宋?按照目前这个趋势,可能用不着几年,几个月金军就会败溃。莫非啊莫非,那时你要置如儿于何种境地!

    人在泡澡的时候身体本就是放松的,何况他想到了莫如便更加心神凌乱,双重的忘机之下,他没注意雨祈已到了他背后,轻轻按在了他的肩上……

    像极了昔年的闺房之乐……

    “如儿别闹……”他低声呓语,微笑攥上她的手。

    下一刻,陡然想起了身在金营的事实,大惊失色,转过身来啊的惨叫一声,水泼得雨祈满身都是:“你这丫头,跑来偷窥我作甚!”

    他不确定雨祈有没有听到如儿两个字,此刻脸上的慌张,和心里的慌张,并不是同一层意思。

    他早过了那个可以确定雨祈眼神的时间,此刻的雨祈满脸堆笑、色意满盈:“准驸马,本公主的生辰快要到了,你可有准备什么礼物送?”

    “不急,十天后……”莫非心念电转,确定了逃过一劫,所以长吁一口气。

    “其实什么礼物都不重要,本公主都见惯了,不稀罕。”雨祈低下头脸上微红,带着笑容轻声要求,“你记得对我说些话……就可以。”

    “哦……什么话啊?”他装傻,心里也一顿:十天后,要对她说,求公主下嫁?

    终究他深陷敌营、任务繁重,无暇纠结于儿女情长。那两日,刚巧发生了宋恒屠杀战俘、引发金军绝境反弹、连累曹玄官军损失的意外,这一场节外生枝,实在给本来已经一马平川的陇陕宋军带来不少不安,也给了郢王府治下金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不错,就这么歪打正着地,被金军发现了曹玄的好几处防守漏洞……

    如此,莫非便不再有前几日的轻松,当务之急协助寒泽叶救局:“雨祈,会吹芦管吗,我教你。”

    尽管那些人很快便被寒泽叶救护、那几战不到半日就被寒泽叶扳平,但是那些漏洞,无一例外恰好是吴曦的部下,是他近日才派来增援秦州的冯、杨、李等战将,起初,寒泽叶等人焦头烂额还不曾发现。

    紧随其后的九月廿六,在曹玄收复秦州的大战中,冯、杨、李率领八千步骑从侧翼辅助,完颜承裕、蒲察秉铉采取集中优势兵力歼其一路的战术,避开曹玄锋芒,向冯杨李的这路宋军发动猛攻。宋军难以抵挡,步兵先被杀数百人后斩首二千级,骑兵被杀千余人。杨、李二人为国捐躯,冯将军因寒泽叶及时救援才勉强保命……

    那是九月金宋百余大战中的偶然一仗,却因为一败涂地而引起了寒泽叶、曹玄等人的高度重视,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样的不妙:“漏洞偏是吴曦的人……”当机立断,告知莫非也嘱咐王钺、薛九龄,谨防吴端手下遗留在秦州的奸细作妖,他们很可能在金在宋,从外从内,再度给义军和盟军挑拨离间。

    

    “宋军实在固若金汤,我们……无从下手。”控弦庄堪称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在鹓雏的指挥下接连碰壁无功而返,不知是否时运不济,不仅策反吴曦不成,更还接连暴露给了孙寄啸好几个鹓雏下线。

    “他们为了蒙蔽吴曦,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完颜纲冷笑一声。

    蒙蔽?保护!

    迄今,吴曦已经在忠和反的拉锯之路上,被林阡及其麾下保护了长达五年。

    纵然吴曦在入蜀之前就不安分、入蜀途中被控弦庄劫持过、入蜀之后数度急功近利拖后腿,造成了官军与盟军的矛盾时断时续、难以根除、动辄加深,林阡麾下的盟军仍然不止一次地给他吴曦保驾护航。吴曦之于林阡,等同于林陌之于吟儿,林阡不止一次说,“他的路绝对不能偏。”

    他,吴曦,出身名将世家,怎能可笑地因为和林阡一山不容二虎就学苏降雪郭杲?

    该给的功劳,该让的胜仗,该救的死伤,单论这一个月,寒泽叶和孙寄啸都做足了全套。该压的异心,该稳的感情,该按的脉搏,曹玄一个人悉数代劳。可以说,林阡安排在陇陕的战斗铁三角,不仅是对金军的攻防并举,更是对吴曦的软硬兼施。

    层层保护之下,即使吴端已经帮完颜纲叩开了姚淮源、吴晛等人的心门,都无法赋予吴曦再次打开完颜璟诏书读第二句的勇气和力气,久而久之,由于连吴曦自己拒绝叛宋,金军连他的面都别指望见。作为策反吴曦的总负责人,完颜纲自然感觉颓丧。

    “这有何难?”逆境听到那女子笃定的声音,完颜纲如久旱逢甘霖,脸上瞬然就一喜。

    这女子的声音,很快便出现在了吴曦的脑后。

    九月底的这晚,吴曦及其心腹原在个常去酒馆的厢中对饮,期间有人三急离开,却是半晌都没回来,同时相邻的包厢传来嘈杂。“何事?”吴曦喝得三分醉,但也始终警醒。

    “回禀都统,米大人他认错了门,趁着酒兴想轻薄一女客,却被那女客一耳光打在地上。”去看了之后回来的人,满脸通红。

    “息事宁人,叫他认栽,赶紧回来。”吴曦沉下脸。

    “可是他……正在被那女客的同伴们……”那人欲哭无泪,三缄其口,“轻薄……”

    “……”吴曦等人惊愕不已,被离奇和羞耻这么一盖,戒备竟一瞬跑了个精光,吴曦带头前往隔壁救人。

    掀帘进去之后,并未看到任何龌龊景象,只有米大人被五花大绑在一隅,刀兵暗伏在四周却是在对他吴曦守株待兔,一众穿着便服的金军高手,众星拱月一个黑衣女子,身姿婀娜五官精致?不对,眉宇间却是冷厉,眼神中完全狠辣,品着酒实在潇洒,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气场,那女子吴曦怎会没见过,昔年渭水的河桥大战,他就曾被她俘虏,这次,林阡却救不了他,哪怕曹玄的人就在不远保护他……

    他看到她的一刹,再惊艳,也不可能用形容女子的温柔词汇来形容她,诚然她楚风流这辈子也没对几个人流露过柔情的样子。

    形容她的,都该是形容男人的、枭雄的词啊……

    一如既往,神态里透着精明强悍:“吴都统,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她知道林阡的人就在近前,不能被他们发现异常。

    “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吴曦刚想提高嗓音,就瞥见寒光一闪,原是楚风流极速上前,亲自以她青溟剑锁他喉:“不想死就老实给我听着。”

    “吴曦宁死,也不做侮辱祖宗的事!”吴曦含泪,撞着胆子顶撞。

    “哼。名为北伐,实则赋闲,昨日打猎今日饮酒,就算光耀门楣了么?”楚风流轻笑一声,骤然就瓦解了吴曦的壮志。

    是的,吴曦说的可不是宁死也不叛国,他说的是宁死也不侮辱祖宗。

    换而言之,束缚着吴曦的不过是“名”,世代抗金、镇守西陲、足以青史流芳的名。

    楚风流洞若观火,如此,瓦解吴曦还有何难?天助我大金,九月陇陕发生的一切胜败,都可以拿来策反。

    帘帐若隐若现,这段时间,只有店小二、卖艺女、寻常酒客路过走廊,他们大多为了生活奔忙,不会在意这里的剑拔弩张,甚至远近的烽烟四起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人是个小二,出身在贫家,只能为人使唤,那人是个卖艺女,出身在瓦肆,只能陪人卖笑,你是个都统,是因为出身在吴府,便能当都统。若然不是投胎投得好,凭你吴曦的能力,未必不是那小二,甚至没那卖艺女活得好。”楚风流微笑,毫不留情。

    吴曦脸色大变:“楚风流你辱我太甚……”

    “难道不是?就算百年之后,吴氏名垂青史,你吴曦侥幸能载其上?又如何,不过是作为‘吴璘之孙’、‘吴挺之子’,潦草一笔,你自己有何功业?”楚风流继续攻心,“不错你吴曦是有荡平陇陕之志,韩侂胄也给了你建功立业的机会,谁料到偏有林阡,偏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你想做的事他全都做了,你想走的路他远远走在前面挡着……”

    “不,不对……”吴曦拼命摇头。但他本就不坚定的心志,被楚风流轻易击得粉碎,是的他是那样的恨林阡,既生瑜何生亮!

    “怎么不对,还没睡醒吗吴都统,这一个月来,林阡的人每一仗都打得出色至极,你吴曦能被记载的却全是些败绩,你有何颜面去见祖宗,有何资格说光耀门楣?”楚风流声音越来越低,吴曦的心被戳得越来越疼:“我……我该如何是好……”

    “唯一方法,越过林阡,成为蜀王,做那个左右历史、影响后世的人。”楚风流字字击中人心,“岂止光宗耀祖?既成霸业,万世不朽!”

    吴曦的神色愈发变化,楚风流看得清清楚楚,他吴曦,怎可能是一个甘愿躲在林阡羽翼下的庸才?

    他是个自命不凡的庸才呵。

    “圣上的诏书,你必然没看完。”策反吴曦,是黄鹤去最初提议、完颜永琏顶层设计、完颜璟亲自筹谋、完颜纲负责施展、吴端穿针引线,而由楚风流在这九月末完成了最后一击,“我便开门见山与你说了,若你答应与圣上合作、叛离林阡,在我军攻打他时按兵不动、闭关绝境、无动于衷甚至背后一刀,那圣上便会按宋金第二次绍兴和议的条件,册封你吴曦为帝,在林阡死后由你统治川蜀;在我军攻打江南等地之时,若你能顺长江而下出兵帮助,那么你所占领的区域都永世归吴氏所有。”

    吴曦越听越是动心,情不自禁手都在抖。

    那日,除了吴曦近身几个心腹,无一人得知吴曦与楚风流这两个赋闲之人竟有过一场私会。强装镇定的吴曦,回到府邸时气息粗重、急不可耐地向吴晛索取了那道没被处理完的完颜璟策反诏书。

    “堂兄!?”吴晛惊喜。

    “反。”吴曦读罢诏书,反意立决。

    

    楚风流离宋之前,笑着对吴端说:“姚淮源、米修之、吴晛,都收买得好。”

    “多谢王妃赞赏。”吴端谄媚之态。

    王妃?是啊,我楚风流,当王妃很久了……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西南归路远萧条,倚槛魂飞不可招”。山高水长,云海翻滚,脚下不远隐约呈现着昔年散落的吴家军营垒。

    父亲,那该是你当年的向往和寄托?作为长女,我竟连幺妹都不如,对这父志,彻彻底底地背叛了。

    苦叹一声,心口隐痛。

    “王妃,走吧。”麾下催促,不该再在关南滞留。

    放弃遐思,转身旋走,头也不回。

    

    无独有偶,这一天的傍晚,有宋人在关北经过,停留远眺短刀谷方向。

    怀念,曾有女子对他讲过个故事:“一个人觉得好热,他就以为太阳追着他烤。”

    那时他嫌这故事短得只有一句话,好不容易才想到其中可以发掘的真谛:“这算什么故事!哦,我懂了,其实,太阳真没空追着他一个人害,旁人也不是都围着他一个人转……”

    后来,却因为悲恸她的故事更短,所以忘了这个她跟他讲的小故事。

    直到廿六那日,他听闻寒泽叶对主公写信说,“宋恒没救了、主公放弃他吧”后,恼羞成怒又一次在营帐里摔东西时,另一个女子匆匆赶到,厉声对他说:“你这人觉得很热,怎觉得太阳在追着你烤?!”他才陡然惊醒:“你……你怎知道这话……”

    “……这句话,是我让兰山变着法子劝你的。”陈采奕才知失语,噙泪道出实情,“我只想你知道,你觉得苦,其实,大千世界,人人都苦,这般想来,便不叫苦了。”

    他因为陈采奕和贺兰山的一个交集,愿意听陈采奕给他的所有劝导:“这个故事就在告诉你,世人都寂寞、都苦。只不过,有人把寂寞衍生成梦,有人把寂寞剥削成罪恶。堡主,你愿意做哪种人?”“堡主,你只见到寒泽叶的好,却不知道人家经过了多少努力才这么好。”“不妨放下前嫌,勉为其难和他学。”

    很快他收到主公的回信,“非复仇,望复兴”,喜从中来,才知主公到现在还没放弃他,如是,便又舔着脸跟在寒泽叶身后,与他合作并且学习、如何与完颜纲完颜承裕等人交战,平心静气地窥探寒泽叶用兵、用人、用计。屡战屡胜,到真是有些心服口服。不过性格驱使,宋恒自不会和寒泽叶当面示出这些好。

    “兰山。”之所以今日要到这里来,看着残阳如血怀念她,是为了放下她,逝者已矣,战斗还是要继续。兰山,大家都说得对,不能让你成为我的心魔,那样反而是对你的亵渎,“放下你很难,但我会尝试。”

    

    苍山负血,从陇陕一路东渐,悄然染到河东去。

    空气里弥漫着浓淡不一的腥味。

    吕梁碛口,九月末的最后一战,冥狱,在这个时辰原该打完了。

第1419章 神交古来少,流光当解问

    九月的冥狱,与六月时不尽相同,源于燕落秋曾下令拆除,根因在于她恨极了水阵里林阡对她放手的那一幕。

    想做就做,毫不拖泥带水,拆除工作发生在初夏林阡离开河东之际,燕落秋送别归来一气之下当即对五岳中人下令。燕平生甫一听说,赶紧跑出来阻拦呼天抢地:秋儿!那可是魔门遗迹啊!你娘亲的东西能随便拆?!半块砖都不准毁,毁了父亲就翻脸!!

    用不着他以死胁迫,燕落秋想起这真是老邪后建的,便清醒了、制止了、不过也来不及了。冥狱外围建筑已然被清理不少,导致狱门被拆、不必尾随谁就可以进入;玉佩效果丧失、五行阵不会再被人为催动或停断、倒像是有了灵性一般自己就能任性地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进入容易了,变数也加大了。对于想据此休养生息的渊声门徒、或是想入内救护人质的金宋高手而言,这些变化无疑是有利有弊的。所幸,五行阵本身的排序没有改变,故而闯过一次的林阡和燕落秋都富有经验,再不像上回到此“远望深不见底”之感,也绝不会有“何时派谁出阵”的仓促紧迫。

    渊声的设阵军师、通晓机关者和毒药研究者,意图给渊声顺风要一个“平反昭雪”,自然要对人质尤其金军人质严加看管。他们不可能只据守在冥狱边缘,而是以冥狱为核心、大阵嵌合小阵、小阵勾连大阵,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将冥狱方圆几里包括被拆除的范畴演变成了属于他们的星罗棋布,倒像是把南石窟寺机关暗箭搬到了黑龙山来。

    诸葛舍我、田揽月等人在慕红莲、何业炎时断时续的帮助下,终究还是寻到了这些渊声门徒的行踪以及破阵方法。作为地主,这群河东魔门的风雅之士,不客气地对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客们还以颜色,若然登高远眺,可见渊声门徒看似稳固的阵法连珠炮似的被损毁、大军战线有序向前推移着;

    而盟军高手,如柳闻因、杨妙真等人,亦联合郑王府同战四气五味,驱赶这部分原想阻拦的渊声门徒,协助林阡等破阵五人扫清外围。

    冥狱内,除了金木土水火五大阵法之外,还有十八反和十九畏,俨然还在冥狱最深处陪伴他们的圣主。林阡五人此行凶险可见一斑,却是幸好私下潜入可不受外围干扰,与大军攻袭同时进行,为解救人质节省了不少时间。

    思及上次并肩作战的五人,林阡饮恨刀属“金”,燕落秋烛梦弦属“木”,沙溪清断水剑属“土”,林美材落川刀属“水”,凤箫吟惜音剑属“火”。

    旧地重游,却再难复当时齐全。沙溪清战死沙场,林美材身陷囹圄,凤箫吟命悬一线。林阡麾下高手虽繁多,要么不清楚自己是否契合“土”“水”“火”,要么受了伤不在最佳状态。作为影响胜负的关键,若不确定有用,便无法自告奋勇。

    只有一个紫檀,说他的檀木剑属“火”,这可奇了,怎么看怎么是木,怎会属了火?不过想起他任何场合都改不掉的火爆脾气,又教人信了,肯定是火,否则如何人剑合一?

    土、水迟迟不出,唯能寄望于金军,好在对方两把刀剑终究在徐辕的带领下及时赴战,赶上了当时已奔往冥狱的宋军一行、直趋枣林尽头,林阡边行边与他二人述说冥狱的具体内容:

    “冥狱最深处,是监牢和谢清发过去的修炼地,那里并不危险,危险的正是暗合五行的阵法,涵盖了大约一里路,总共五个关卡,分别是火海、剑阵、深渊、殿阙、密林。”

    林阡并不蹊跷薛焕楚狂刀属“水”,薛焕和林美材一向都是最接近的对手,能打出黄河走东溟的气魄当然属水。

    但在看见“土”是岳离九天剑的那一刻,林阡还是心中诧异,他还没问出疑惑,岳离已回答他:“倒着看,天在地之下。”林阡才勉强有所领悟,一回头看到薛焕脸色铁青,薛大人从不遮掩性情,什么都摆在脸上:“果然是要倒着看的。”

    燕落秋何其洞察力,猜到一二,看谢清发之死的凶手和嫌犯此战聚在一起,笑:“我可要补充小阡一句,这冥狱一进去便要对战,虽说每个人主攻一阵,但每一阵都必须其余四人齐心合力去辅助。”

    “薛某自然懂,王爷最要紧。否则耻于与他同行。”薛焕抱着楚狂刀冷漠如冰。

    “薛大人。”林阡见岳离没半句辩白,自然明白了薛岳不睦的背后故事,薛焕那种真性情的人,不可能轻易地忘记嫌隙,林阡却不想破阵阵容自身存在破绽,于是挽住薛焕衣袖对他郑重欺骗:“岳大人有苦衷,是关于王爷的。”

    “什么……”薛焕一愣。

    “时间来不及了,战后再同你说。”林阡并不惧战后将真相揭穿。

    薛焕一则想林阡是王爷女婿、未必不知内情,二则想岳离是王爷爱将、本来就不可能害王爷、不说苦衷可能真的是为王爷,三则信任林阡、觉得他不可能骗自己:“好,战后再议。”

    

    重逢冥狱,物是人非。阴风怒号,孤烛流离。

    前行百余尺,乍见萤火飘摇于侧,从前期丝丝缕缕的清幽,到后期密密麻麻的纷扰,不过片刻。

    地势走低,前路开阔,视线微明。空气中色彩斑斓的鬼火飘荡闪烁,有光无焰。无需林阡提醒,岳离便知不可触碰,一如既往轻声指教薛焕。

    “多谢天尊。”薛焕一边感谢一边想,如果天尊真是为了王爷,那我薛焕蒙了三个月的冤又算什么?

    不容喘息,伴随一声激响,面前火光遽然照亮,原还在黑暗摸索的他们经此突变眼睛都差点睁不开,可才要闭上就险些被滔天大火横冲吞没,没经验的三个人幸有林燕提示来得及闪,侥幸保得性命却觉衣衫湿透大汗淋漓。

    这燎原烈火,上回还给林阡等人看到火势蔓延的全过程,今次竟还没等到众人站定就发起攻杀,可想而知阵法在暗中旋转、越来越快,攒聚的能量自然也比上回高得多。

    刺目火光、逼人热浪、浓烈烟雾,瞬间充斥在眼前这道十余丈的鸿沟。眼看着每个想经过的身躯和兵刃都必定熔化,不敢接近只能以手抚膺坐长叹。

    火光烛天来,河浪如沸去。那是谁的气魄风格?“西来决昆仑,万里触龙门”,惊涛骇浪,奔腾入云,须臾以滚雪之势,对着那焚烧景象迎刃而解。

    除燕落秋外,谁都惊撼,这刀坛试问天下谁甲?

    洪泉洒落,火阵退散,干涸的炼狱有幸得到一场甘霖浇灌,如果它有印象,上次给予类似风格的是一把跌宕落川刀。

    燕落秋却不关心薛焕这完美发挥,一则她觉得世间只有一双饮恨刀值得她欣赏,二则这一阵林阡最为受累,所以阵法才败她就立即到林阡身边关切:“怎样?”

    “为何会如此?”薛焕一愣,自然不解明明他出力最多,为何林阡最先力尽?一惊之下不顾敌我、来帮燕落秋将他扶住。

    “水克火,火克金……此阵受累最多的是他。”燕落秋不敢多说,怕林阡触景生情——何以薛焕关切的神态、语气、甚至语言,都和三个月前的沙溪清如出一辙?

    

    紫檀与岳离各怀心事,反而比他三人走得快些。

    岂能心中无事,紫檀悔恨,自作聪明害死了沙溪清,无法保住郑王的最后一点血脉;岳离悔恨,不知是为清晨一时的歹念,还是为了当年一时的歹念,总而言之那都对不起完颜永琏。

    然而,便算是在这种见缝插针就痛心疾首的情绪中,这两位剑坛前辈的应变都是首屈一指,当是时,先是一道暗剑从地底凸起、被岳离一剑激斩,紧随其后剑阵骤现、三十六刃以圆形结阵,将他五人压制在核心,剑气蓦然流转如电。

    “紫檀。”岳离话音才落,紫檀剑意如火,灼烧而去。对面不过是天魁、天罡到天哭、天巧三十六类招法,紫檀真人手驭万道真气犹如万束烈焰,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袖中收了上一关里的所有火,又在这一关全燃放出,剑气所到之处,无不化为灰烬。

    三十六刃才败,上方又传异动,霎时七十二剑居高临下,紫檀的剑法和他脾气一样爆,瞬即引万余火龙朝着金铁反向猛扑。“万剑传说”,不减当年。虽无地利,却凭火克金的属性加持而见剑即焚、势不可挡。

    岳离、薛焕倾力给他掠阵,直到他大获全胜摧枯拉朽为止,这真是始料不及的机缘,昨日才阵前交锋,今朝却并肩作战。

    履险若夷时,只看林阡反过来扶持燕落秋,岳离看得出她是个聪明得掌握分寸的女人,在这种林阡神色凝重的关头,反倒不可能做什么撩人之举,所以难得一次乖乖地只被他扶着而已。

    很快便连过两阵,倏然全境寒雾弥散,五条铁索桥横亘裂谷之上。

    最难也是最漫长的一关,深渊水阵,脚踏细微黯淡的钢丝,环伺来去汹涌的巨浪。

    万幸这一关的破阵者是那个宠辱不惊的天尊岳离,才能在这般凶险境地都如履平地。铁索桥上不时遭逢山洪海啸,风急浪高,冰雨倾轧,似要将他五个都吸进那无边无际漩涡之内。危急时,九天剑对那一整排巨型水阵拦腰斩断,拖曳同化,反控飞斥,“逆光碎世”,名不虚传。

    心志稳,脚步坚,剑势从一而终,那么,林阡在桃花溪断他剑的那一“照”,真的照出了九天剑的正是反、白是黑、善是恶吗?他岳离,当真是一个伪善之人?林阡忽然有些怀疑,会不会那只是一瞬间的邪火?望着那不知如何焊合的九天剑,剑身明显还存在着饮恨刀造成的裂痕,林阡倒是有些愧疚。

    “可好么?”水阵溃不成军,岳离跃到另一条钢丝索上,伸手递给受累瘫倒的紫檀。紫檀受宠若惊,许久才借力站起:“十多年前,就想着能和天尊并肩作战一回,今次总算实现,虽然还是临时的……”

    “我不是那样的完美……”岳离长叹一声,他知道,三个年轻人多半已经不信他。

    “不。天尊就是那样的完美。”紫檀微笑,回忆,“天尊、晓笈与我,同年出道,比武场上分别给曹王、镐王、郑王招募了去。从此,便踏上了不同的命途。”

    “一样的命途,都是效忠主上。”林阡认真插嘴。

    “唉,可惜天尊还有主上,紫檀,再也没有了……”紫檀眼圈一红。

    “紫檀前辈……”林阡前一刻还释然,这一刻被紫檀一带动,忆起沙溪清忽而也悲从中来,有再多话想劝都是如鲠在喉。燕落秋一直留意着他的情绪,当即到他身边,轻轻将他扶稳,劝慰他和紫檀:“溪清此生,当惯侠客、过足酒瘾,结交到最好的知己、见识过最奇的神兽,无悔无憾。他如今英魂应是仗剑天下锄强扶弱去了,此刻或许正枕剑醉卧西湖一叶小舟之上呢。”

    林阡听了进去,自是开解不少,紫檀除了欣慰之外,眼中却有一丝恍然,与其做王孙贵胄,不如仗剑天下,棹临西湖、倚楼吹笛、煮酒听雨,那痴话,原来竟有人懂,只可惜,配得上他的都有主了……

    “哈哈……最奇的神兽。”忽而传来白虎的声音……林阡一愕,往巨浪后寻找那庞然大物的身影,却许久无果。又听得几声引起注意的咳嗽,才发现那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正趴在燕落秋的肩上,仔细打量,慵懒地仅睁了一只眼,分明正睡觉呢。

    “不参战,来什么?”林阡本来是怕它不济受害,破阵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来陪我秋儿,用得着你管!”白虎凶巴巴地,不识好人心。“原来猫妖里也有侏儒。”铁汉薛焕,向来不关注奇闻琐事的,一双粗手还是把它捉起来仔细看了看。“什么猫妖!坏人,放手!”白虎气不打一处来。“哟,猫妖还有脾气?”薛焕豪爽笑,完全不知白虎吃了他的心都有。

    深渊既尽,殿阙紧承而来,乱石崩裂,黄尘纷飞,紫檀不免多关心了那主攻此阵的女子一眼,果不其然,抱琴纤腰弄月,抚弦长袖舞风。琴法高超,譬如“我醉何如?去!”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打得每寸土都见势而散;琴律高亢,譬如《狂浪》,即便是不懂旋律之粗人,也觉胸襟开阔、惟愿附之以长啸。

    这里唯一和风雅沾边的岳离,才懂她琴中荡摇浮世之感,据说还只是第一段罢了,直把太行的携冀拥晋、睥睨豫鲁、引黄河于天倪、携风烟上霄极,发挥得淋漓尽致。再一转瞬,望她琴端还有暗器频发,手法高妙,无一击空,岳离放下心事客观看待,实在觉得这女子全方面与林阡相配,若他年轻时遇到这么个红颜知己,又何必在旋渊阵里只回答出个男人来。

    闯完土阵,五人或付出或受累,都觉状态下滑得厉害,唯有第一关就累得差点倒下的林阡,此刻状态反倒成了他五人之中的最佳,好在下一关正是他需揽下的木阵。

    

    “密林阵”,与前四关不同,是林阡第一次见。

    上回在第四关时他们就遇到了折返的谢清发,那本来就是林阡设计好的,不需要进这第五关。这一战却因为不知渊声会否出来,所以算不到到底在何处与之相遇。一切都是听天由命。

    听闻木阵极短、没几步路?说得轻松,那是当初转述给他的沙溪清经过之时阵法并未开启罢了。此刻阵法在侧,横向确实没几步,纵向却给出万顷体验。五人被眼前局促空间里拥挤的树木胀得眼睛生疼,破阵伊始就发现他们连立锥之地都没有。那些树木虽然靠近交错,却各有各的空间互不干扰,甚至在见到外敌的第一刻,它们被一阵风吹醒了枝叶,突然疯了一样地进一步生长蔓延,填充进你以为不可能填充进去的空间,如果没有,那就长到你身上……

    “砍!”岳离、燕落秋异口同声,林阡只有一个破阵方法就是赶紧不惜一切代价砍树……他们生,他就灭,比力道,拼速度。

    但这些树木同仇敌忾,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所以只要开砍就是你死我活,稍一停滞、才想转身、略微退缩,都会被缠死、活埋、击穿,非得抓紧时间砍出一条最快最干净的路才行。

    在那里,岳离和紫檀先前错付薛焕的赞赏,又一股脑儿地随着燕落秋还给了林阡。他刀柄雷霆乍惊,他刀身沙场开拓,他刀脊山天翻飞,他刀尖列星如注,甚至都不需要他四个出多少力,便跟着他快狠准地杀开了一条夷敞大道。

    “小阡他,是个天生的能教险境变安居的人……”燕落秋说完,紫檀点头,岳离薛焕却都没说话,没说话不是不承认,而是因为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他们自觉跟从了十年甚至几十年的人……

    其实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完颜永琏,跟着他并不会有多通达的仕途,很多人不知道所以只是稀里糊涂地跟从了,很多人却在第一刻就明知道还是坚定不移地跟随着。

    

    

    和尚对完颜永琏的“遗言”,需要和他在旋渊阵里说的另一句相连:“浩浩世途,是非同轨,齿牙相轧,波澜四起。公独何人,心如止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岳离在旋渊阵说他喜欢的人“心怀天下,悲悯苍生。”其实可以顺着和尚的话译作:“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也正是凌大杰直白的“王爷,您是我们每个人的信仰所系”,是陈铸热血的“王爷,从今往后,让我做您手中的剑,护黎民,守家国”,是轩辕九烨冷辣的“挡王爷路的人,我都不会留”,是楚风流隐忍的“作为长女,我竟连幺妹都不如,对这父志,彻彻底底地背叛了”,是薛焕直肠子的“如果天尊真是为了王爷,那我薛焕蒙了三个月的冤又算什么?”

    一关之隔,金铁声、厮杀音,清晰可听。正在谢清发修炼处的渊声闭目养神倒还淡定,渊声门徒十八反十九畏却分明慌乱。

    “是林阡、岳离等人。”他们不太认识宋金每一个人,但这两个姓名足以叫牢狱中的林美材和海逐浪喜不自禁,尤其林美材理所当然的口吻:“这林阡,倒是快点,饿死我也。”报应啊,她为什么要饿完颜璟的肚子?这下可好自己被抓了。

    “想吃菜还是想吃肉?回去后立刻给你找来。”海逐浪饶有兴致地问,他听闻想吃菜的生女儿,想吃肉的生儿子,很关心。林美材老实回答:“我听闻有种刀谱,不是靠练、而是靠吃,既能填饱肚子,又可进阶刀法。”海逐浪先是一愕,笑:“只怕生出来之后,进阶的刀法全被孩子带跑了。”

    不同于他二人的谈笑自若,完颜永琏却是难得一次神色凝重。

    因为听到“岳离”二字。

    “王爷知道了?”王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薛焕楚狂刀失窃,当时与他同在南山的岳离,本来就该是金军中的第一嫌疑人,只不过谁都觉得身为天尊的岳大人怎么也不可能做对不起王爷的事,加之林阡是劲敌和受益者、世人皆知的掠夺者,又和燕落秋有着莫须有的暗通款曲关系,金军无论如何都会将林燕二人列为头号嫌犯、众矢之的。

    所以,那段时间与其说控弦庄全体齐心协力寻找真相,不如是在找林燕的蛛丝马迹去吻合他们想要的“真相”。可是就在调查的过程中,竟然,居然,发生了岳离和林阡在桃花溪单打独斗以致九天剑断的奇闻!那时的林阡论实力远在岳离之下,据说是靠燕落秋以二敌一。至于那么好的机会、为何岳离没有通知控弦庄一起抓奸,岳离说“没来得及”……

    完颜永琏对岳离的解释是全盘接受的。岳离之于他,是徐辕之于林阡,根本就是他的替身,战略、兵法、用人上的另一个自己。完颜永琏如果不在场,岳离是金军的总指挥,岳离怎么可能背叛他?

    更何况这些年来无论是曹王府、镐王府、郢王府、郑王府、武卫军,哪个势成水火的阵营,不管是和尚、谢晓笈、卿旭瑭、紫檀、纥石烈执中,哪对见面厮杀的仇敌,都无一例外对岳离敬重、惦念,或与他知己至交,因为他是他们心中的武圣、君子,岳离怎么可能说假话?

    六月决战之后,他们与五岳谈判失败、失望走下黑龙山时,薛焕叹息“白来了”,完颜永琏却笑“有收获”“有人说得上话,只是没说而已。他将来有大作用。中天,你且告诉他们,那人是谁。”结果得到岳离一句:“王爷,中天竟愚钝不知……”那是他第一次发现有古怪。一向与他心有灵犀的岳离,要看透丁志远是五岳的不安因素,并不难。居然大失水准,有何缘由大失水准?

    从来不怀疑,一旦注意到,自然意识到岳离是比林阡嫌疑更高的罪犯,谢清发灵堂上,赵西风人糙理不糙:“林阡是他薛焕的头等大敌,焉能轻易潜入金营偷刀,金军还对此一无所知?!若真是刀失窃了,也只可能是他薛焕的熟人犯案!”“万老三,大哥在南山遇害之时,林阡在北山同谁武斗?如果战报没错,是和你万演自己吧!”田揽月也说:“有几个绝顶高手能伪造出薛焕的刀法?”

    然而,那段时间发生了完颜永琏对陈铸的冤杀,他强说陈铸的一颗赤子之心是假,怎能再解除对一个知己的绝对不疑?

    夜深人静,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岳离和谢清发不可能合作,因为谢清发和岳离怎么会勾结?不可能是真心,唯一可能是胁迫。如果说谢清发手里握着一个秘密的把柄,岳离就得有需掩盖的污点,换作任何一个别人都成立,宠辱不惊的岳离,可能有污点?!

    “青鸾来这么久了,实则,王爷本就是要动河东的。”青鸾这颗棋子从陇陕落到河东,要动燕落秋那就必须查出谢清发之死。查了许久,大海捞针,不仅没发掘到林阡和燕落秋的私通证据,反而只得到一个岳离形迹可疑的结论。怕是只有青鸾那样的细作,才会把岳离都纳入考虑。

    岳离,擅离职守过?是上天逼着我完颜永琏再拿办一个知己?可是,那把断了的九天剑,因为是我赠的他不肯换,宁可断着,打不过谁都不管,直到找了奇人异士将它焊合。环庆的火楼上,渊声的袭击下,那个扶着我的岳中天,明明可以躲开,却因为躲开后我必受伤而半步未移!那样一个甘愿将命交托给我的人,会为了一个把柄就做对不起我的事?!

    除非,那把柄,也是有关我的?不能让我知道的。错得离谱、祸害过我、会在我知情后将我伤得更加体无完肤的?

    难道是月儿?不,不会。谢清发和月儿不会有任何交集。

    “不错……谢清发之死的真相,也是时候浮出水面。”前日他与岳离对弈,故意说了这样一句。

    从这句话出口以后,岳离就心神凌乱,大好局面不到片刻投子认输。

    “王爷,您从未输过,不觉得索然?”后来凌大杰送他赴战。

    从未输过?不,若是连你,岳中天,都不值得信任,我要怎样去胜林阡?

    旋渊阵里,终于可以坦诚相见。

    “最是想喝,薛晏泡的茶。”“去个清净之地,下棋品茗。”这两句,都没有问题,你和薛晏曾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二人的共同爱好,下棋和喝茶。“心怀天下,悲悯苍生。”那说的是我也是薛晏,一个主公,一个部下,都是知己良朋。

    旋渊阵的最后一关,要他们三人分别分享一个故事。狡猾的和尚说“从前有个人……”岳离也是借梦来喻:“梦见那个杀人的恶魔渊声,他也许真的如他所说,是被冤枉的。当年他掳走薛晏的妻子,并不是真的要杀他们,毕竟他是个医者……”

    渊声,被冤枉?怎么可能?当年打遍河朔无敌手,好胜求战几乎癫狂,为了逼迫薛晏和他比武,掳去薛晏的妻子是事实;一时失心杀害薛晏妻子抛尸是事实;定罪之后频繁入魔是事实;暴戾拒捕滥杀无辜是事实。每件罪名,都是人证物证尽在。

    三十载陈年旧案,若不是负责破案之人,谁会把细节记得清楚?完颜永琏也仅仅记得,薛晏见到爱妻尸体时那悲痛欲绝的样子,他当时不懂为何淡然处事的薛晏竟然也做出自尽相随的冲动之举。那时候的高手堂没有一个不被薛晏感染、悲他所悲、义愤填膺要将渊声捉拿归案,由于薛晏的儿子还有一线生机,所以岳离封寒凌大杰等人分兵去追捕,最终岳离带回来男婴尸体以及见过渊声大打一场却被他逃脱的消息,岳离说,渊声临去之前已略显魔性对他冷笑咆哮:呵,耻辱有什么要紧,名誉有什么要紧,你强了谁能辱你!

    正是因为岳离那无人不信的供词,才使完颜永琏亲手将渊声之罪坐实。更因为岳离提及渊声还讲了一句“只有天下第一,才能不受人欺。”“要与天争地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令完颜永琏预见到渊声还想掀起更多的祸乱,于是与渊声共同触发了那场历时整整一月、千军万马剿杀一个魔头的山东之战……

    三十年后,完颜永琏原还想辩,我的判断、我们的决定,哪里错?渊声确实是个有目共睹的灭世之魔。但岳离却在这旋渊阵里才开口,强调了那男婴当时发着烧而渊声是个医者的细节,诚然那有可能是你在今年南石窟寺事件发生后才想通的,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渊声可能是被冤枉的,岳离你当年就知道。可是你作为薛晏的知己、作为我的绝对不疑,你在当年出于种种原因说了假话,亲手将渊声推向了万劫不复。渊声本来可以不用入魔,我大金高手原也不会死伤惨重?

    他完颜永琏何许人也,听完岳离的再三强调之后,一通百畅,心底雪亮,所以,给谢清发的把柄,是和渊声有关?谢清发那时十岁不到,镐王府并未倾覆也在查案,确实可能有过目击!

    王爷,该您讲故事了。旋渊阵里,和尚和岳离,都带着期待的神色。

    而当时他观察着他二人忠诚的样子,忽然为了臆测感到抱歉、愧疚、伤魂,可是为了昔年枉死的兄弟战友和如今的麾下,他不得不疑、必须说这个狼来了的故事示警:“古代有个周幽王,为了博美人褒姒一笑,随意点燃烽火台戏弄诸侯……敌人攻破国都,周幽王急燃烽火求救,紧要关头却无人来援,他也因此身死国破。”

    分享这个故事,他是为了警告呼之欲出的内奸,千万别再对他欺瞒,欺瞒的次数多了,终有一天会失去我的信任。

    此刻在冥狱深处,听到“岳离”,何以竟有所触动。

    因为完颜永琏后悔了,后悔讲这样的故事,这故事是他对和尚和岳离两个人同时的杀鸡儆猴!随之而来的,却就是和尚为了救他被渊声打得身体残裂、生死未卜。难道他忍心看到又一个知己为了救他弃身锋刃还要被他猜忌?!

    阵法里,他们明明都是出于真心在向他试探、如果对他坦白旧事他能否通融和宽容,可当时,却只有他完颜永琏一个人说了逆心的话去闭上心门!是他犯的错,后来他被旋渊阵关死、被渊声门徒扣下,都只是相对应的惩罚……

    

    沉浸回忆久矣,林阡等人尚未攻入,显然是被十八反十九畏率众阻截。

    而那时,看守着他们的,唯有半魔状态的渊声一个。

    “你说的那个刀谱,在哪里?”完颜永琏的思绪正是被渊声的声音拉回了现实,见只见渊声走到狱中,兴致勃勃问一栏之隔的邪后。

    “去顶上找找?”海逐浪发现战机,臭皮匠当了次诸葛亮。

    完颜永琏瞬间洞悉:趁着十八反十九畏情急去战林阡,这群宋匪竟骗了渊声、调虎离山。

    “走吧。”邪后对于破解手铐,不得了地有经验。

    三下五除二救了所有被擒兵将,事不宜迟众人得赶紧走,这当儿也没时间去管谁金谁宋了。

    “好在我来过一次,认路……”虽然五行阵只有一条直路,但这牢狱里百转千回,亏得海逐浪被谢清发关过一次,大概知道怎么走出去。

    “多谢海将军了。”完颜永琏与他夫妇同行,代身后一众金兵轻声感谢。

    “这里不是战场。”海逐浪正色说,“何况,你是盟主的父亲……”

    邪后笑着,霸气四溢:“就算是战场,也不杀战俘的。”

    

    救兵与逃兵,眼看将在密林阵中会师,对十八反十九畏等人两面夹击、出奇制胜。

    谁料得一声巨响,犹如猛兽飞降而下,显然渊声发现有异追赶上来,应声而落的不是他的刀或剑——因为他手上从来不是刀剑——而是这木阵中的妖树,被他从地底强势拔出,齐刷刷地在当中迅猛种了一排,一时之间,完颜永琏海逐浪等人明明和岳离林阡相见却如隔鸿沟。

    实在没有过这般经历,一边和敌人打,一边要注意着四面八方的枝叶刚硬地向要害捅过来绕过去……虽说邪后落川刀属水、海逐浪掩月刀属火、完颜永琏冥灭剑属金,却没法凑齐一个镜像的五大高手。

    这般情境下,渊声自然会和他已经吃紧的徒儿们交换对手。

    (注:章节名出自歌手祝贺的《去岁逐光》,很好听,推荐一下^_^)

第1420章 热血濯肝胆,沙场剑光寒

    值得一提的是,冥狱这五行大阵,“由五件属性相契之武器合力攻破”是最对症下药因此牺牲必然最少的策略,但并非唯一方法,愿意硬拼的尽管送人头去。故此,上回的宁不来何业炎等人、这次的完颜永琏海逐浪等人,也能一战,却得消耗比林阡五人高百十倍的力气。好在都有近百人,平摊下来倒也没那么紧迫。

    是吗。完颜永琏身后这些金人宋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虾兵蟹将!另外还有一个病入膏肓的浣尘居士,渊声很可能是发现他不在了之后才追上。完颜永琏冥灭剑在手,断然不会教他们来给自己平摊,所以和海逐浪、林美材顶着木阵压力主攻十八反十九畏。奈何这对夫妇也是一个断臂一个有孕,所以来自阵法和敌人的大部分能量全教王爷手中的这把冥灭剑承受住了。

    上天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完颜永琏需要费尽心力甚至豁出性命的战法,林阡、燕落秋、岳离、薛焕、紫檀好不容易才凑齐的组合,渊声他,一个人,就能凭借超快的速度、超强的力道、随时切换的风格轻易达到。是的,他一个人就能运作出来一个包含五行的破阵术!一个“人”?不,是半神半魔。

    世间无人比他的阅历离奇,曾是神医,救死扶伤,也是战魔,嗜血滥杀。在他眼中,都是生灵,在他手里,全是死者。阴阳、正邪、善恶,正是被那起“杀人抛尸”的惊天大案割裂,他惹谁不好惹的偏是曹王麾下性情寡淡人缘却好到极致的薛晏?

    “人不是我杀的!”“你们这群杂碎!是打不过我才乱诬我!”“也罢!今日我被冤无话可说,是因为我虽强得令人妒恨、却不够强到教你们闭嘴才难以立身,他日我天下第一,你们又能奈我何!”“他日,我渊声必教你们所有人俯首称臣!”那是他在薛晏之子被岳离夺走时嘶吼的最后几句话,也是他这辈子最后几句作为人说出来的话。

    很快他如愿以偿,做了举世皆敌的天下第一,被所有世人党同伐异地关押在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那又如何?何处能封得住我?完颜永琏,你还不是要提心吊胆,每一次我渊声的出没!

    在险象环生的木阵里穿行,接过对面五人见缝插针的合击,太过瘾。先是一刀浩荡飘忽,再有双刀气凌霄汉,伴随琴音高亢惑心,又逢万剑旺盛凶猛,最终“无剑”神幻缥缈:半生半熟的敌人们,还有我七情小徒……

    当即反打,各个击破,小徒肯定不打,徒媳看看情况,另外三个随意……边想边任意操纵生杀,罡风猛扫,几回合便将那牢不可破的五人组合拆裂。一声巨响,薛焕连人带刀被打在一块木桩之上,所幸他命大没撞到尖头,但还未喘息便被一道细枝缠上,薛焕才刚提起楚狂刀要劈砍,才发现自己胸口剧痛提不起力,分明只是一道掌风的擦磨,楚狂刀的防线竟然被冲得支离破碎?

    危难之际,离最近的林阡给他排宕凶险,“小心!”乱象之中,却见一道细枝尖锐转向林阡疾刺,薛焕脸色大变才喊出声,却看饮恨出手如电,瞬然将那“敌人”斩断,薛焕看他滚了一转又顺带着打开了燕落秋那边的致命威胁,不由得惨然一笑:这内力,这速度,竟是我追不上了……

    薛焕许久才调匀气息,却因渊声这一掌的打击而大不如前。他五人破阵相辅相成,历险也是注定相互影响,故而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发挥不稳,以至于经行处树木有所增多、眼花缭乱,好在渊声为了打到他们不被遮挡视线,也是不惜一切代价地乘风破浪,于是那些无情草木有时还歪打正着帮他们抵御了渊声攻击。

    然而时间一长,五人攻防一溃千里,竟是越打越是落下风,反观渊声激战正酣,眼看就要打到面前。

    危如累卵?不,是如此甚好!甚好,不需要隔着木阵厮拼了。

    “只需战渊声了。”“对。”岳离和林阡首度默契交流了一句。是的,渊声既然是势不可挡的,不如就把木阵全都给他破,反正他最喜欢破解疑难。邻近木阵不通人性,所以只会和他们同仇敌忾、不分轻重地共打渊声,是个好机会先让薛焕彻底休整,阵中暂时留他们四个。

    话音刚落,紫檀真人迫不及待,立即冲到岳离身边双剑合璧。

    “小阡……我有灵感了,我们试试看?”凌乱风云里,忽见燕落秋嫣然一笑、醉意倾城,一时间再多的沙尘滚滚都被惊作了烟波袅袅。

    林阡一怔,忆起当初在土阵与她共创《神游》,如今她在这木阵再度邀兵剿敌,靠的自然是她才谱一段的《狂浪》,林阡想到失火时她说“我们的孩子”,现在说“我们试试看”,明显是看他心情好些了又来口头上占他便宜……但这当儿看她已在抚弦、初始清朗、骤然激昂,实在诱得他握刀的手痒,经不住的豪情万丈要去杀出几刀挑战她的高山流水。

    第一段其实该叫《太行》,正是前日打常牵念时顺手牵羊的概念,琴刀合作,共舞激越。她所说的灵感,明显是第二段的《坐忘》,说来也怪,她并没有出现在玉皇山的火楼,也没听和尚指点过半句佛经,大概是见到林阡刀法需要,自然而然地创出了此刻的清净之曲来帮他过渡到“无我之境”。甫一入耳,随风潜心,他一腔热血倏忽静如濒死,双刀从“十方俱灭”转瞬就到“万寓于零”。

    燕落秋本来就只是尝试,随心所欲地发挥着烛梦弦,见林阡刀法被她协助着深化,她也愈发有灵感抚弦与他和鸣,旋律飘转,刀法沉淀,相得益彰。那时白虎从她肩头冒出来,她自得地问:“怎样?”自以为第一段弹得惊心,第二段弹得静心。白虎说:“不行,第一段打得错乱,第二段打得死沉。”她一愣,才知这白虎只顾着看刀了,气得把它按下去:“口是心非。”

    可惜林阡单是刀人合一,和这半魔渊声比还是差得远,好在有岳离紫檀两位前辈在侧,十回合只需间隔着直面渊声三招,而且因为有过对敌经验,故而不像上次火楼上被打吐血那么狼狈,气力源源不绝,刀法恰到好处,虽不制胜,也未惨败,饮恨刀暂时还握在手上。

    不过燕落秋还是看出了端倪:“该死的红莲,是偷着给了他什么药?”白虎又冒出来,察言观色:“难怪他战力一直维持,是吃的‘大梦丸’吗,可以暂时忘记伤势疼楚的那个。”“吃多伤身啊……”燕落秋怜惜地说,她知道他遍体鳞伤为了打这一战一定一次就吃了不少,“看这样子,得吃了半瓶之多……”白虎突然笑出声:“红莲有告诉过他害处吗。”

    战渊声怎会允许这样的谈笑风生?刹那情境突变,燕落秋白虎皆莫敢言。

    许是对他们久攻不下的缘故,或是紫檀的万剑带火令渊声感到燥热,久之,竟再次回到了山东之战的摩天岭上。半魔状态的他,又开始大喊大叫着“逆天了”,连根拔起一行行一排排树木全朝后扔,顷刻就引起了王爷身侧的大片伤亡。

    这般情况下林阡等人不再轻松,甚至不再有僵持的资格——必须速战速决!

    而在这样的心情驱使下,紫檀真人已经急不可耐,回首一瞥,却见林阡脸上还镇定自若,而天尊岳离,果然还是令人敬佩的生死不惊。他们,怎可能不急?比他还急,却刀剑不乱。

    电光火石之间,紧接着紫檀真人的万道剑气攻袭,林阡的“天地为棺椁”成功迫入渊声的左侧防线,岳离剑中的真幻万象也顷刻逼近了渊声的右侧破绽。

    左前雨雪大作,中有烈焰暴涨,右上雷电交加,皆是来去如风纵横叱咤,但渊声放慢在眼里看了一遍,便极速寻到了各个击破方法,好,且给你们看我掌下生死无常!

    慢着……眼前熟悉的剑法风格:黑云压城、万里晴空,黄沙灿烂、白雾迷离,宇宙宏大、尘埃轻微,各种矛盾的交错且统一……这三十年来,渊声但凡清醒时,都记得自己最后见到的人是他,岳中天,最后,在我还是个人的最后,与你在一处药铺前有过对决……

    不知道记忆有没有出现偏差,但随着年岁的去远和入魔的频繁愈发模糊,却又因为与你的再见与你剑法的重逢而反复深刻。山东战前,你们没一个人给我机会说,那我只能磨砺自己变强,强到我说一句话你们都能魂飞魄散,哈哈哈哈,总算我参透了洗髓经和饮恨刀的融合,做到了,没想到等着我的会是长达三十年的不见天日、锁链度岁。强极必辱,果不其然!

    没关系,我终究自由了,有的是机会说,南石窟寺我忘了,玉皇山我记起来,刚刚我没记住,可现在我又想到了!

    “岳中天,我买药时,你分明在,为何不帮我说话!”渊声气势凌人地质问,这一刻分明义正言辞。

    林阡、薛焕都是一怔,好熟的一句话,火楼上,渊声也曾疯疯癫癫:“岳中天,我买药时,你在哪儿。”谁都以为那只是疯人疯语,原来那是疯了的强者在辩解。

    岳离被击中心头,手一颤,差之毫厘不能接近,被渊声眼疾手快反击,最先遭殃的便是九天剑,那因为林阡而断的裂痕在这一刻被渊声径直打崩,剑身瞬间就截作两段,王爷,你也听见了?这是否意味着,我与你的情谊,也被他们打断,再也无法弥合……

    是的,此刻与王爷虽然如隔鸿沟,但实际距离并不远,说什么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眼看岳离半截断落在地半截脱手而飞、整个人僵立原地、下一刻便遭毒手,紫檀真人忽然由斜路冲上,以檀木剑坚定推着飞前的九天剑继续进击:“天尊何等地位,凭何帮你说话!”岳中天,我早已期待与你并肩,便成你的断剑之柄,护送你到你差之毫厘的他的破绽!

    岳离眼睁睁望着渊声的疯狂力道全被紫檀接了过去,轰然巨响眼前炸开的红色不知是紫檀剑中的烽火还是他身上的血,慌忙清醒回来,内力召回九天,同时在渊声内力消弭之际,与林阡一同冲前扶起那不知是冲动还是自愿的紫檀:“紫檀!这是为何!”

    “他受伤了,哈哈哈!”紫檀笑起来,他就知道跟着岳离打准没错,那就是渊声的破绽无疑,渊声此刻臂上血流如注,是他紫檀万剑所伤……值!尽管,下一刻他自我感觉到了渊声覆手于虚空的万剑穿身,不自觉吐出一大口血来,额上冷汗淋漓,望向既不解又惊惧的林阡:“抓住他,也是我家郑王想做的事……”

    一瞬回到少年时,意气风发的主仆俩:“父皇说,抓住这个魔头,重重有赏。”“呀,都惊动了圣上?”“不知父皇要赏什么,紫檀,拜托了。”“必在岳中天之前抓住他。”“为何偏是岳中天呢?”“王爷……”

    因为,那时年少,意气风发,总爱争个胜负强弱,为什么偏是岳中天呢?毕竟他几乎已是公认的第一,纵然有个据说无冕之王的薛晏。

    后来大雪纷飞,不知何时已添白发,王爷那荒坟之上,都还有谁去年年酒洒。

    “紫檀前辈,我必抓住他。”林阡发现他还有一线生机,放下一切先给他止血和运气,“你且活着,今年祭拜郑王时,不再只带酒,还有平反消息和仇敌头颅。”

    林阡说的本是神庭等人,渊声误以为是他,强忍着疼直起身来:“七情小徒,想不到你也一样,人云亦云我为邪魔!薛晏妻子、分明不是我杀!!可惜这世道险恶,充斥如你这般的不分黑白、清浊、善恶之辈!”

    “那就给你机会!陈述你对薛晏妻子做了什么?”林阡原本还被骂得莫名其妙,听得斜路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完颜永琏,他已越战越近:“那二人手无缚鸡之力,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你掳走,其后薛夫人和孩子的尸体接连出现,你畏罪潜逃、途中又杀了好几个无辜,被我们围剿时更是神志不清、杀得邻近村落血流成河。你以滥杀来辩解,还来怪我们诬陷?除非陈述清楚,证据教人信服,才有平反机会。但也只是平反那一起案件罢了,不代表你其后的罪行就可以抵消!”

    “完颜永琏,你这小人,偏听谗言,以多欺少,我不信你!”渊声冷笑。他说曹王小人,这里才是一个都不信服。林阡想到和尚和吟儿的仇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眼见为实了,给你陈述,你却中伤,不如闭嘴!”

    渊声和他师徒的小船说翻就翻,怒不可遏:“一丘之貉!”翻手一掌如剑,强势击溃林阡“镜谧”,不料林阡一镜倒下后又有连续数镜立起,原是他推倒重来后此刻妙手偶得的“湛然数镜平如砥”,岳离一惊,只觉自己若是不再被他第一刀所骗折断剑,也会被他连环数刀诓去一次半次。这种构建刀局像王爷,而真幻并存倒是有些效仿自己,大叹这少年进步神速、后生可畏。

    然而渊声内力速度都是更胜一筹,衣袍扬尘,纷纷而下,瞬时掩灭林阡构筑“镜谧”所需的如水意境,一手轰碎了面前大气浑然的万千威胁。他渊声,对谁都是釜底抽薪、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主公!”乍见林阡被击倒在地长刀被抢、渊声亦有从半魔到全魔之迹象,海逐浪等人皆是大惊,那时完颜永琏已然带同他们打退十八反十九畏,但经过一番硬拼之后全是强弩之末,王爷俨然是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所以抓紧战机要从后袭击渊声,渊声此刻气在王爷,若然王爷赴战,后果不堪设想!

    岳离原还忐忑、紧张、不想王爷知情,此时其余都不再重要,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断剑挡在王爷和渊声中间:“那晚我奉命搜捕你,只见你神色匆忙,抱着个婴孩四处游荡……”

    “你终于说了!”渊声表情狰狞,杀机转向,“我只是带那婴孩出去买药,其后就没再见过薛夫人,还以为被你们救走,谁知世人会冤我杀她?!”

    “你说你没杀她,我不曾看见,世人也都不曾看见。”岳离即使剑断仍不改抵挡,只因不想王爷受一点伤,“你是掳她之人,事先口出狂言过,她既然出了事,你确实有八成嫌疑,被通缉毫无问题。”

    “薛夫人你没看见。那姓薛的婴孩不是我杀,你总是看见了吧!?”渊声面容在刀光剑影里模糊不清,“你与我交手时,我求你,让我给那孩子医好病,他还缺一味药我找不到!”

    “当时你失心疯,那孩子分明已经死了。”岳离摇头持剑,与他各执一词。

    “没有死!是你存着一己之私,歪曲事实!”渊声气冲斗牛,饮恨长刀乱激。

    “刚刚那个骂我猫妖的,现在倒下的这个,叫什么来着。”白虎不合时宜地插嘴。“薛焕。”燕落秋不经意地回答了一句。“哦,我吃了这个姓薛的坏人吧。”白虎想趁薛焕病要他命。“胡闹。”燕落秋刚想叫它噤声忽然就是一惊,姓薛……

    岳离手臂全然是血,知道王爷就在背后,噙泪诉说,剑势不减:“我对王爷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歪曲,都是我与你渊声交手时的亲耳所听!”

    “若不是你欺人太甚,我怎会说那些气话和大话!”渊声清醒片刻,却又暴跳如雷,一边四面轰砸一边义正言辞,“你为何只告诉他我的发狂,却不告诉他我给那婴孩买药?”

    “你口口声声买药,那孩子身上却到处是伤,我第一印象便是你丧心病狂杀了他。”岳离目中一恸,倾力相抗,剑招却接二连三被他摧枯拉朽。

    “那是他高烧气息全无,我给他按压,用多了气力。”渊声悲笑,刀风愈烈,势如破竹。燕落秋想到林阡对吟儿也是这样,难免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却见渊声冷哼一声,理直气壮,“说来说去,你还是从一而终将我当凶手看待!”

    “我,确实是一念之差,失去了公平公正,直接排除了你不是凶手的可能……”岳离叹道,极力控稳九天剑,调匀气息,绝地之战未尝不可反击,“但我当时说的,都是我所认为的真相!”

    “是吗!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心觉得那是真相!当日我买药时,在场还有两三病弱,其中一个孩子刀法很好,他仗义执言,当场就告诉你,我确实在买药,我可能不是凶手,你是怎样的一念之差,执拗地不肯相信,埋没良心还把那孩子杀退了?”渊声越辩解,记忆越清晰,然而他精神状态明显还是半魔,打法越强,心念越乱。

    “都是因果报应。你当日说的气话和大话,全灌输到了那孩子的脑子里。”岳离叹息,“谢清发,他……”众人皆是一惊,完颜永琏脚步也是一顿:果然……

    岳离没说完,只因发现了此刻有将渊声反控同化的可能,已然决定,平心静气,放手一搏,败中求胜。

    “快说啊,是怎样的一念之差!”渊声骤然见到岳离不远的完颜永琏,眼神一厉,失路之恨瞬即点燃,借着饮恨刀内力飙升,直接越过岳离可以反控的极限,“是为了那个小人吧!我真是瞎了眼,那时还想要投入他麾下!结果却葬送了自己一生!!”

    话音未落,便要绕过岳离即将离手的断剑、一刀击向完颜永琏的冥灭。渊声给岳离的这一场灭顶之灾,岳离只有认败的命和放弃断剑后退数步的本能。

    是吗。保命的本能,怎及得上捍卫志向的本能呢,

    心一狠,“他麾下,你不配。”

    王爷,不管此刻渊声是半魔还是全魔,也不管我手里这把是整剑还是残剑,更不管您到底还对我信任几许……

    坦然一笑,持剑对立,堵住那战鬼震天动地的攻势,漩涡中全力以赴,狂风下只进不退。紫檀他说得对,我是幸运的,还有主公可以效忠……

    “中天……”王爷的声音,被刀剑对攻后的万象啸鸣之声削弱;王爷的冥灭剑,被阻隔在岳离的防线以外,那对王爷是牢不可破的防线,对渊声而言却是粉碎边缘、刹那掀起的无数剧烈旋转的风雷水火;王爷的身影,随着九天逆斩的光阴渐渐去远……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王爷赠剑给他的那日,笑称他是日月天尊。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今日,他也是笑着,感慨命运待他不薄,给他可以向王爷赎罪的机会。

    那是我的剑,虽然断裂,也不该三番四次脱手;那是王爷授予的我荣耀,虽然浑浊,也不该三番四次授人以柄!

    由于渊声始料未及未作防御,这二人的对撞和分离,竟不是以往的以卵击石,而是二人都血如泉涌,分明玉石俱焚之象。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剑胆》。)

第1421章 将军辟辕门,耿介当风立

    月色凌空,几星入目?

    这世上,有人是被雕琢的璞玉逐渐才发光,有人却是漂亮的珍宝一出现就大放异彩,渊声这灭世之魔,应当是属于后者吧,太可惜……

    剑刀相击,掀天揭地,电光纵骋,血气横驰,岳离望着渊声被九天剑砍退数步一时危害不到王爷,惨白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与适才紫檀一样欣慰的笑。

    与此同时,他却也感觉到了渊声临危之际打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刀枪剑戟,那些刺进身体的虚实锋刃,竟涉及全身上下每一处骨节,此刻正企图摧毁它们飞快地穿透过去或许还能再杀旁人,却因遇到的是坚硬如他岳离所以才只好受阻、一毫一厘地缓慢地向后戳向外捅。

    “中天!”完颜永琏亲眼看见岳离宁受此伤也要将他捍卫,如何还有那所谓的“远高于林阡的自控能力”?情难自抑冲上前来一把将他抱起,与少年时一样的泪湿前襟,须臾便被伤势和悲恸夹攻吐出一大口血。

    “王爷,中天有罪,今日,只是赎罪……”岳离预感到大限将至,但自知还能撑好一会儿,因为渊声给予的是凌迟之伤,而且自己毕竟有这数十年的内力修为。既然天定如此,他该对王爷说出实情。

    完颜永琏却不再过问,擦干了嘴角鲜血毫不犹豫就给他运功,见他脱力还要坚持说,完颜永琏威严将他喝停:“别费力气,回去再说!”

    “王爷,对不起……我在旋渊阵里没完全说实话。‘渊声可能不是凶手’,不是昨晚我做的梦。虽说是到今年才想通,但是在当年、甚至当晚,我就想到过,却又任那念头稍纵即逝。”岳离初始尚有余力,一口气说了很多,“我实在糊涂了许多年,今年南石窟寺才接受这可能,排除了他,便拷问自己:那晚,为何我会失去向来的公平公正、偏执地认定他是凶手,为何我不肯听信旁人的证词、甚至要把谢清发打跑,为何我会有那一时的邪火、这‘一念之差’到底有什么个中缘由……”

    “你只是因为太悲薛晏所悲,才会误判。”完颜永琏将他喝断,不想听。

    “不是。我是重逢谢清发之后,被他几句话惊醒,才知我那一念之差从何而来……是,‘妒恨’。原来那天失心的,不是渊声,而是我啊……”岳离苦叹一声,“当年的我,年轻气盛,是曹王府意气风发的首席高手,即使有薛晏旗鼓相当,薛晏却性情寡淡与世无争。然而,那渊声出现了,我,我担忧地位不稳,极想保住王爷麾下的第一人,所以,对他怀有偏见,潜意识里不肯信他,判断自然不会公平公正……王爷,若是早知山东之战会死去那样多的同道,中天,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埋没良心……”

    “岳中天你自己的想法,为何要听谢清发曲解出来?!”完颜永琏冷笑一声,怎可能信,“你岳离,出了名的宠辱不惊,会在意什么第一人!”

    “人说少年,爱上层楼,无事强说愁,老了之后,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岳离惨淡一笑,“王爷您不记得了,年少时候的岳中天,也是个会为了功名利禄争破头的初生牛犊。只是几十年后,经历了人世沉浮,才逐渐变得云淡风轻……方知这年少时的争名夺利,实在不值……”

    完颜永琏一惊,才知和尚在旋渊阵里分享的故事,分明有所指,“年轻时有一天喝醉酒”“要去水里捞月亮,欲念过强,不慎把池边的一盆花踢翻”“后来过了大半辈子吧,也早已忘了曾经踢翻过一盆花的事。”指的就是他岳离……然而和尚明明是几年后才加入高手堂的,和尚怎么会知道?!

    “和尚他,清晨对我说,贪嗔痴三毒,他说得对,歹念生则祸端起,中天虽不是刻意,却是私心,害人害己。王爷,您愿意原谅我吗……”岳离气若游丝,还不忘告诉完颜永琏,和尚还活着。

    “你不需要任何原谅,那只是谢清发的猜忌,不是你的缘由。你当年,是会争破头,却不会出暗箭!”完颜永琏自己,何尝不是筋疲力尽,“你是不想我揽责,才不肯说实情,你的私心不是‘妒恨’,而是因为我。”

    “不是,不是王爷……”岳离向来处变不惊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短暂的焦急和愁郁,苦叹,“如果是为了王爷,我怎会被谢清风胁迫?我,完全是为了自己罢了。王爷,中天,不是那样完美,不想让王爷看见妒恨渊声的自己,所以竟屈从了谢清发一次……”

    “是啊,渊声那样的习武天才,即便是我都禁不住眼红,那又怎样,眼红就会恨?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妒恨?何以和尚你不恨,战狼你不恨,他们无不威胁着你!你说的那个原因,就算有和尚说的‘磨镜’佐证,也不过占了一成而已。你之所以被谢清发胁迫,九成以上,都只是为了不想让我知道真相,怕我知道了渊声本来不会入魔,会遗憾,会悔恨。你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你以为如此我就会好受些,如此我不过是会遗憾世间少了个人才、多了个魔;可是中天啊,其余一切都是世人的以己度人,我与你几十年的交情,还看不穿你的为人吗,我今日见到真相全想彻了,你的一念之差,根本是为了我,你是不想我的曹王府,多出一罐危险的火药!”

    他所说的真相,是适才岳离的那一句“他麾下,你不配。”那句才是岳离的真心话。岳离当年是听闻渊声是个求战求败的疯子,潜意识觉得完颜永琏收了他必会埋藏祸患而吃亏,所以才不愿他进入曹王府!果不其然,渊声在单打独斗胜过他之后本来可以轻松成为高手堂首席,竟还是执意要和当年娶妻生子已经决定淡出武场的薛晏比武。那个凡事为完颜永琏为曹王府考虑的岳离,怎可能在政敌环伺、曹王不能出一点事的时候,给渊声哪怕一丝的希望。

    所以,才会在药铺前一念之差,先把仗义执言的谢清发击退,尔后趁着人多势众而渊声又需照顾人质捉襟见肘之时,将渊声击败。那一念之差、选择恶,是“为了王爷安稳,宁可牺牲渊声”,但岳离几十年来都不曾记得这一念是歹念,哪怕记起来也稍纵即逝,是因为他虽然存私,却不是故意陷害,他几十年来都认为渊声确实是凶手。

    所以,今年年初,南石窟寺后,他听闻渊声到现在还会在杀人过程中想起自己是个医者的奇事,才在脑中留下了那丝关于渊声不是凶手的可能。更在重逢谢清发之后,决意将罪责全往他自己身上揽,居然还真把他自己给说服了。然而对于岳离来说,能掩盖自然是掩盖,他不愿真相大白了之后王爷痛心,六月面对谢清发的决定依然是“为了王爷安稳,宁可牺牲渊声”,答应谢清发的胁迫想要封住他的口,可惜,越阻碍越错,纸里包不住火。

    所以,旋渊阵里岳离百转千回之后,终于在和尚的劝导下愿意坦白,但还是想在洗白渊声的基础上不伤害王爷,那就只能牺牲自己,旋渊阵他就理清了这些思绪,回去就和王爷说这些“妒恨”。几十年交情,还看不穿王爷内心吗?如果知道“渊声原本可以不必入魔”,王爷最多是悔;但如果知道“岳离是为王爷才犯错”,王爷会恨……

    “你是犯了错、负着罪,但是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犯下和背负的。你是甘愿戴罪去死,也要维护我,不想我与这件事沾半点边……”完颜永琏边救边笑,情不自禁落泪,“岳中天,旁人我不好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王爷,还是这样的宽容……中天,不配这样的爱护。”岳离噙泪,却不想浪费他的气力,悄然开始封闭经脉,“中天此生,最幸运的便是没跟错人。四十三年相随,从来无悔无憾,时时刻刻酣畅……”

    “中天,你撑着,我会救你……”完颜永琏尚未发现他拒绝救护就抽身离去,是因他再不出剑相帮这里谁都要死。适才他一时忘情,都不知渊声是何时又发动了猛攻。尽管紫檀、岳离先后以两条性命填了上去,方才把这渊声打得还剩半条命,另半条却需要林阡、燕落秋、林美材、海逐浪四人去战,而因为渊声受伤的关系,众人可谓自毁长城,木阵暂时无法被渊声兼顾,他们必须集结合阵,双管齐下。可这里林阡属金、燕落秋属木、邪后属水、海逐浪属火,偏偏缺个土。

    便那时,木阵来袭愈发凶猛,却盖不住外界的琴箫合奏配合天然阵法笼罩而下,岳离心念一动,王爷在旋渊阵里说的果然没错,那琴箫合奏可以控制渊声不到全魔,这或许是林阡此战敢发动的根因。

    他原还浑浑噩噩,就在这一息之间,忽然被人艰难地撑了起来,一惊而醒,听得那人气喘吁吁问:“天尊大人,您怎样了?”薛焕……

    好一个薛焕,向来是爱憎分明,来冥狱前一脸不悦,此刻却是不顾自身先来问岳离,连他自己受岳离所害蒙冤都不顾,到底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不会有事,天尊。”薛焕只恨自己也身受重伤,仅仅试着给岳离续了一丝气就遭到阻滞,甚而至于被一股强硬力道打得自我消散。无能为力,唯有劝慰。

    适才岳离为了保护王爷,手握断剑也执意不退,宁可与那战鬼同归于尽,总是令他薛焕热泪盈眶。

    “焕之,我有愧于你。”岳离想着这话再不说就没机会说。

    “天尊的苦衷是王爷,那便无愧于心。”薛焕摇头,眼神炽热。岳离忽然感到放心:薛焕,这晚辈后生,侠义心肠,忠心可鉴,可代替我,陪王爷走很长一段路……

    “有些事情,越阻止越错,甚至还引起不必要的灾难……六月的时候,我又有了那个可恶的一念之差,为了不让王爷知情,我答应谢清发杀了海逐浪嫁祸给你,我想着那只不过付出了你被林阡仇视的代价,想着影响不到王爷的决策、若日后出现祸害、我日后亲手补救,可是我却忘记了,你与林阡之间原也有着君子之交,我更没想到,我日后为了补救,想灭的口就更多,所幸有天骄大人、有你、有子若,中断了我,一步错步步错……”

    薛焕泣不成声:“九烨只是设局,并没有要灭的口。至于我,海逐浪的手,没人逼着我砍,我与林阡战场上本该你死我活。天尊没错,天尊就是完美无缺的,一辈子都是君子……”

    “渊声蒙冤,灭世遣祸,无论我是为了何种原因,都犯下了弥天大祸。和尚那故事说得不错,本来,不该隐瞒或倔强,不该痴迷或纠结,应该赎罪,救赎,洗净自己,方能超脱,否则必将尝尽业果。可惜我,到此刻了,才明白……你们,要以此为戒。”岳离气息越来越弱,竟似在糊涂呓语,薛焕触摸他身体僵冷,大惊失色:“王爷,天尊他……”一惊之下也是瘫倒在地。

    “别去扰王爷……”岳离忽然有了气力,脸色忽而变得正常,“焕之,你靠近些。”

    “什么……”薛焕不解其意,却是拼死向他身旁爬近几寸。

    岳离倏忽拼尽力气,将头顶在薛焕的头顶,两人的天灵盖遽然相接。薛焕乍一想通,惶恐之至,却是不可能逃得脱了。

    “天尊!”再多的话,薛焕却喊不出来。岳离早已打定主意,若然自己离开了王爷,这一身功力不能白费,否则怎么帮助他战胜未来的林阡?薛焕本就是金北第一、不是一张白纸,但一则薛焕内伤在身,真气本就被渊声打乱,二则上天注定他们现在在这五行阵里,薛焕属水,他岳离属土,土克水,无论如何也得一试,化解薛焕为数不多的气力,再将自己的全部都灌输进去。

    这二人平躺地上,彼此间热气蒸腾,寻常兵士不敢接近,紫檀眼睁睁望着连连泪流却体力透支,而合作打渊声的五大高手谁都见到谁都制止不了,尤其完颜永琏悲从中来,声嘶力竭:“中天,不要!”

    “王爷是高洁青松,挺拔在这污浊人间……”与薛焕分离,岳离自感完成了对他的赎罪,虽冷汗涔涔、风中之烛,却也心满愿足、露出一丝笑来,“照顾好王爷,莫让他受伤……”

    “天尊!”薛焕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他阖上双眼,惊痛之下,一时也没受得了这一身功力,猝然晕厥在地。

    “叫你撑着,叫你等我回去,你为何偏偏不听!”完颜永琏早已战成血人,一边吐还一边加速打渊声,凭这瞬间的爆发将渊声打入了木阵中被缠卷。那木阵总算通情达理了一回,吞噬渊声时忽然停了片刻,给了五人喘息之机。完颜永琏不顾一切去看岳离时,他明显已气绝多时,身体也轻薄如纸,明显不止血流空了。

    “王爷!”薛焕才刚被林阡救醒,就看王爷他也力竭倒地,真像随岳离而去一般。

    “中天,他去了?”林阡身后,也有人摇摇欲倒。

    “紫檀前辈……”林阡原本以为紫檀还有救,也对他给足了气力,此刻见他痛哭流涕、忽然一头栽倒在地,慌忙将他搀扶,却看他俨然不行了:“中天都去了,那时的人,那个年代,都没有了……”原是失去了一切的精神支柱。

    “还有将来……”林阡说再多,却唤不醒他。

    他只沉浸在对那个年代、那时的人的怀念里。

    “王爷,这剑……”初见时,郑王不知他属性是火,居然赠给他一把檀木剑,他叹了口气,想,我可别打着打着,把这剑给烧了。

    硬着头皮:“谢过王爷。”

    叹气,硬着头皮,还不是因为他本来看上的是曹王?那时武林豪杰,都想去曹王麾下吧。

    也罢,就当磨练我自己,看看这檀木剑能不能打出辉煌的万剑传说。

    不知从何时起,这把不适合的檀木剑,这个自己瞧不上的郑王爷,竟成了自己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了。

    后来郑王涉嫌谋逆,曾经的簇拥在他身边的龙蛇一哄而散,抢着与他划清界限、为了自保落井下石。

    “你有绝顶的武功,大好的前程,埋没太可惜。”太多人在他耳边这样说,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举报郑王几桩罪行,献上郑王这庶子,你就免做亡命之徒还戴罪立功。

    “师父,他们都走了,为何您不走?”或许,是那个反复晕血的徒儿他舍不得?

    “小王爷,你父王,他是我的主公,不能背弃主公;他是我的朋友,不能出卖朋友。”或许,是感君独赠檀木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今,神庭等人已除,将来,我虽看不见了,却明白,唾手可得……

    回光返照,他满足地一笑,示意林阡别白费力气:“盟王,这一战,且算我代我徒儿,为你战斗了一场。抓渊声和平反昭雪,都拜托你了……此战过后,郑王府的其余高手,他们若喜欢自在逍遥,就自在逍遥,若想要随你闯荡,就随你闯荡,不过,叫他们切记,不要忘记,每年带酒去给王爷上坟……”

    “紫檀前辈!”紫檀的手刚垂下,林阡还来不及伤悲,就见渊声发狂暴起,掀得他所在之处尽数排空。刹那整个世界的树枝木桩全都疯狂地朝着此地铺盖,那时完颜永琏重伤不起、薛焕尚在恢复,根本不可能迎战渊声,而海逐浪早已打得虚脱,此刻只可能只守不攻、将同样虚脱的林美材全然护在身下,为她抵挡那漫天遍地的杀机狠扫。

    无人再有余力,冲前迎战的只能是林阡一个,所幸还有一个燕落秋,抚琴助他饮恨刀劈山扫海。只可惜弹着弹着,燕落秋发现了,这渊声的悟性太高,很快也能跟她旋律契合……燕落秋无比恼怒,岂可能与他共鸣,一时生气停下奏弦,然而她若是不弹琴、就近挥弦、只会添乱,不由得回头怒喝:“白虎,你来做什么的!”

    “啊,我……”白虎还是想吃薛焕,却估摸着吃不掉了,回过神来,还没答话,林阡已经被又一次打飞回来,狠狠撞在薛焕撞过的滚木上。

    “想尽办法救他!”燕落秋知道林阡不会感到疼但一定气力枯竭,这一瞬她无他保护只能急中生智弹起《镇魔》,她被自己适才的发现提醒了:能加强林阡的也能加强渊声,那么能克制林阡的也能克制林阡!

    性命之危,纵然表面上临危不乱,实际抚琴时已觉吃紧,惊风骇浪之下她实在别无他法,《镇魔》为主,《驱邪》为辅,怎么克制妖魔鬼怪怎么来,虽不治本,倒是自救了这一忽,再一忽,林阡再度起身赴战,攻击之际锐不可当,战力竟似得到补充。

    “怎么救的?”燕落秋一怔,想不到他战力怎么又飙升。白虎重回她肩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喂了口血。”“你就不能变大了去帮他打?”燕落秋愤怒地得寸进尺。“我毒刚解,只想睡……我受伤的事你忘啦?秋儿!你眼里只有他!”“呵,说的你不是一样。”“小姑娘,知道本神活了多少岁?看得上他?!”白虎立刻倚老卖老。“他怎么不好了?你这猫妖!”燕落秋气得又把它按下去。

    眼看饮恨长刀和短刀在两个不同的人手中对峙,刚巧这两个人又打成了旋风身影混为一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双饮恨刀在双手互搏。

    细细品评,玉皇山论剑的绝顶高手主要分两类,一类天资聪颖,举一反三,一旦领悟浑然天成,随心所欲肆意挥洒,妙到毫巅不拘一格。这一类正派是完颜永琏、独孤清绝,邪派是渊声无疑。另一类千锤百炼,触类旁通,随着年龄的增长积淀愈发深厚,炉火纯青,臻入化境。这一类的代表人物,正派是肖逝、岳离、和尚,邪派倒像是林阡了。

    现在这两类各自的邪派代表人物,被削弱的渊声和被加强的林阡,勉强拼出来几十回合的平分秋色。

    两个人精神状态都时人时魔,一会儿你朔气传金柝我寒光照铁衣,一会儿你捣碎黄鹤楼我倒却鹦鹉洲。

    健步如飞,左斥右砍,雪影翻滚,电光激射,两把刀都是意气慷慨、风雨不透、地裂天崩。

    “七情小徒,你反了反了!”渊声怒意和惊诧全在脸上。

    “什么七情,我是薛晏,泉下寂寞,今日带你走!”林阡精神状态终究好一点,一边疯人疯语,一边却给他挖坑跳。

    “薛晏……?”渊声仔细分辨,半信半疑,他和薛晏又没打过,只知道“可能在岳中天之上”。

    渊声稍一迟疑,状态又有下滑,完颜永琏看出端倪,心念一动,不顾自己才刚醒转还心口剧痛,低声问不远处半昏半醒的浣尘居士:“居士,此战我们务必将渊声的魔性减轻,将他擒拿或点化……你近来可探知到,他到底是因何妄执?”

    “求一对手,求战薛晏,此其一也……”浣尘许久才答话,病入膏肓,气息奄奄,“但他还有藏匿更深的心魔,那应当是他不肯忘记的前尘旧事。”

    “他战念至深,入魔前可能是想与人战,入魔后却是要与命运战。”燕落秋思忖,“三十年前,势必发生过一件对他影响非常大的事。”

    “不错,掀天匿地阵结束时,渊声对我说过,‘可我还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忘了是什么,却是一定要争、一定要做的。’这几个月他也常说,‘记得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浣尘黯然,“然而我仍然不知那到底是什么事,无法通过弹琴论道来开解他。必须用非常契合的旋律,让他自己想起来,自己去解开心结,自己去释怀……”

    “净心咒,早已没有用了。”完颜永琏长叹。

    “是的,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契合的曲子将他彻底净化。”浣尘点头。

    “这契合的曲子,不正是适才谢夫人弹的《镇魔》?”海逐浪喜道。

    “林。”燕落秋明显不高兴,强调。

    “……”海逐浪尴尬,摸摸后脑勺。

    “是有一定的契合,若非能够净化他,便不可能干扰和削弱他。”浣尘说的这个“他”,是渊声也是林阡,“林夫人你且试试,将镇魔和净心咒合起来弹一曲,我这里有琴谱。”

    “好。那便起名《入定》。”燕落秋满意点头,当即坐下抚琴。这曲《入定》,克制渊声入魔也会阻止林阡入魔,但对二人的辅助程度却截然不同。一如和尚所言,渊声的佛缘着实不及林阡,那就是火楼上紧随着“无我之境”的“无刀之境”,林阡很快就想起了和尚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可得亦不可得。”此刻刀不是刀,人不是人,全做了横亘在这古今宇宙的一体;渊声却没那慧根,很快和饮恨刀渐次疏离、成为入侵他与饮恨刀交流的外物。

    便在那含蓄深远的琴律里,他微笑屏息,于舒适空明境界,把长刀的意识先掳了回来,渊声,你为我洗刀洗髓,我度你洗冤洗手,何如?

    他打“入定”之招,凝然坦荡,专注清静,一旁环绕的琴音亦裹挟神性,不断去为渊声和他涤荡魔性,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不知是燕落秋太过投入,抑或是冥狱先前战斗密集,烛梦弦突然竟在她手中绷断,害得她手上亦有血流。那时外界慕红莲和何业炎的琴箫合奏不知何故再也没有响起,烛梦弦突然断弦的意外突袭,渊声被压制的一部分魔性反弹,竟蓦然将火楼上林阡夺刀时才出现的入魔景象提前。真可谓越制止、越发生。

    林阡前功尽弃,此刻唯能冒着自己也入魔的危险负隅顽抗。

    “可惜这《入定》依然不是最契合的曲子,所以没能将渊声彻底净化。”浣尘扼腕,“还是不知他的心魔何在。”

    “猜不出来。那就顺着他的话,编一个出来。”燕落秋说时,想起了白虎刚刚说薛焕姓薛,又想到谢清发要挟岳离似乎说过薛焕姓薛。

    三十年前那一晚的药铺前,岳离渊声各执一词,岳离说孩子死了,渊声说孩子没死,站在渊声立场的谢清发眼中,孩子自然活着,但是世人皆知薛晏丧妻丧子,那么在谢清发的心里,岳离当然是有所隐瞒。但看岳离临终前的作风如此端正,应该没有害死或掉包那孩子去欺瞒知己的可能,所以当初被薛焕姓薛打乱心神,或许岳离只是怕谢清发信口雌黄去给完颜永琏添乱,反而让谢清发更加坚信岳离心中有鬼,也从一定程度上让林阡对岳离产生了误会。

    燕落秋将以上思绪在心中流转了一遍:最关键的是,在渊声心里,那孩子是活着的!那孩子活到现在,应该三十岁左右吧。“薛晏的儿子,不就是薛焕,薛大人么。”燕落秋微笑转身。完颜永琏和薛焕都是一愣,完颜永琏当先否认:“那孩子早已夭折。”那关乎岳离名节,他不信猜测,岳离也辱不得。

    “渊声,那晚辗转在各大药铺的路上,你就看见了关于你的通缉。面前身后忽传异动,你不知那是要救孩子的还是要杀孩子的,便将那孩子随意放在了一户人家,又从人家门口抱了个假的。”燕落秋当场编,掉包的不是岳离、而是渊声,“结果你没想到,那假的之所以被人扔弃门口,是因为病得快不行了,你医者本心,要给那孩子也抓药……”

    “不对!”渊声一愣,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是对的!只不过你忘了!像曾经忘记岳离、忘记谢清发那样地忘记了这回事!”燕落秋继续诓骗,加紧灌输,“那孩子比薛晏的孩子病得重得多,你刚想为他抓药,岳离就追了上来,你因为先前反复斗殴、奔波,加上他们人多势众,你的内气居然不够,所以那孩子被人夺走你也浑浑噩噩。那时你一心想着如何变强、如何辩解,一味练刀提升,竟一时忘记了那个被你寄居在一户人家的孩子。山东之战你杀得金军死伤惨重,原是因为不服完颜永琏以多欺少将你诬陷,可是在你彻底入魔之后,你完全忘记了你原想告诉世人你不曾害薛晏妻子的事实,你只记得薛晏而不再记得那个孩子了,那个孩子,一直等着你回去救他……”燕落秋继续诓骗,天花乱坠。

    “我确实是被诬陷的,我逃亡路上不曾杀人,那几个无辜,都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凑巧路过!那邻近的村落,在我到场之前便已死伤大半,我只是去救的……真的,真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渊声忽然面带悲痛,谁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那些命案原就是滚雪放大,难道真一件都不是他干的?“不对,不对,那孩子,并没有寄居在什么人家,我是将他放到一处坟冢旁的,也是在坟冢旁找到了另一个……”

    薛焕一惊,握紧楚狂。燕落秋也是一怔,没想到真能接上渊声的话。完颜永琏也是一愣,全都不是他杀?那是谁杀的?!

    “我明明跟自己说了,我要回去找那孩子,争取时间尽可能地救他,他需要的药我都买到了,我一定要救他……”渊声越打越凌乱,威力尚在,杀气大减。

    浣尘面露怜惜,这就是你“一定要争、一定要做的”很重要、没完成的事?!之所以后来只追着饮恨刀跑,不完全因为那是你曾经相依为命的兵器,更是因为你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凭着这刀你能够找回你自己的初心矢志。

    林阡眼前一亮,此刻是再好不过的夺刀机会,燕落秋心有灵犀,就在《太行》《坐忘》《入定》之后也抓紧战机,开始发挥第四段《破九霄》:“小阡,那就是整段《狂浪》……”断弦了?不要紧,还可以跳啊,纤腰灵动,袖舞翩跹,高亢音律流淌过她裙下霜雪。

    这“破九霄”,也是他饮恨刀打到这里该有的“刀还是刀,人还是人”,电光火石间,万物为他所用,经行处尘沙尽化风云雷电,原该是破空斩风时的磅礴激荡,何以又有气凌九霄后的宁静自在?刀身明明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侠气,刀脊则是“芒鞋竹杖与闲云野鹤徜徉於烟霞水石间”的逍遥……

    “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完颜永琏惊异地看见岳离剑法在他刀中复活。若干年前,完颜永琏也曾在他刀中见过薛晏的些许气质。

    渊声眼神一变,自感生命受到林阡威胁,蓦地又像火楼上的第七十招般、突然有发狂发癫发狠之自保迹象,薛焕当机立断冲前拔刀,与林阡并肩作战:“三十年了……渊声大夫,我就是那个孩子啊。”

    “怎会!”渊声心念被扰,面色凄清,还未想通,长刀瞬然被林阡掠夺走。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我只知我姓薛,还是襁褓里绣着的姓,但那襁褓据说是因为精美,早被捡到我的人霸占了。像我这样的孤儿,存活已是奢望,自然无人爱护,好不容易拼出个军功煊赫,就有旁人来攀亲道故,我极是抵触,却是不曾想过,那之中竟还有薛晏大人……我原本对他极是尊崇,三番四次来扰我也敬而远之,是因我的愤怒,才造成了我与他之间素来都有心结。我却不曾想过,他真是我的父亲……”薛焕出了名的脾气极大喜怒无常,后来,再无人敢议论他身世背景。

    “是的,那襁褓里,确实绣着个薛字……”渊声眼中的血雾渐渐消散。

    “薛晏确实不肯承认那死去的婴孩是他的孩子……私下,他坚持认为他的孩子还活着,我本以为,那是悲痛过度,直到我自己……”完颜永琏没有说完就克制住了,直到几年后他自己也经历了,才知道,为什么性情寡淡的薛晏差点作出生死相随的自尽之举。

    “最早收留我的人,说是在坟冢边找到了我,他说,那时我正发烧,所幸襁褓里还有你写的药方……救了我。”薛焕说时,也无人窥测得出,这到底是真话假话。

    “我……却在适才,还险些打死你!”渊声却全信了,欢喜之时,双掌越出越慢,闭目两行浊泪。屠杀,那是渊声最不愿的事。

    “不,我要谢谢你,在那波云诡谲的环境里,救了我。”薛焕说,既然有人要杀薛夫人嫁祸渊声,那么那婴孩注定是活不成的,是渊声的医者仁心和武者警觉,救了他一命,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金宋双方,各自都探寻了无穷方法,甚至合作共打渊声不止一次,越挫越强,推倒重来,直到今日,他们闯入冥狱来打渊声的五人,成功地以命、以血、以刀、以琴、以“身世”,一同度了渊声。不错,此刻他明显已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可能,只是还缺一道拉力,才迟迟不曾罢手。

    “医者仁心,兼济天下。我相信人不是你杀,你只是行事过激、遭人利用、嫁祸。我一时悲恸,产生误判,逼着你成了灭世之魔,造成了那血流漂杵的悲剧,和你渊声长达三十年的失路之恨。这一切,我完颜永琏该负全责。”完颜永琏负起岳离的尸身,同时将三十年前的山东罪责全揽。

    十八反十九畏等人都是大喜过望,他们要的不就是完颜永琏的承认错误?多年夙愿一旦达成,人人都觉脚下发飘,一时之间竟都不知何去何从。

    “我等一起,合作出去,我自会向世人还你一个公道。”完颜永琏说这句话显然不是权宜,而是发自真心,这是让渊声回头是岸的最佳方法。他入魔是因为被冤枉、被逼的,案子解决、真相澄清、同时又重逢薛焕,渊声自然就会放下恨意和执念,从此解脱,不再沉溺。

    一劳永逸,只需完颜永琏一个人低头认错,就可庇佑天下苍生,何乐而不为?

    然而,渊声正待清醒,一切却突然再难回旋——不知发生何等变故,此刻冥狱中的五大阵法越旋越快,攒聚能量陡然升高,空间温度瞬即急热,一瞬间,所有的金木土水火全朝这核心涌来。始料未及,泰山压顶,打则坍塌,不打则葬身。

    唯一方法,只能是一人打而其余人不打,一人在坍塌前打而以反推力使其余所有人免于葬身!

    完颜永琏、林阡几乎同时发现了这个选择,冥灭与饮恨各自在握,但他们应变再快,也不会快过另一个人。

    还能有谁,当仁不让。

第1422章 战淋漓沉酣,尽落子高悬

    后来群雄才知,原就被拆了外围的冥狱,经不起内在这一场场激烈厮拼,早就有分崩离析之势,所以渊声和林阡的决一死战甫一停止,狱中所有阵法都因为失去平衡而急剧坍塌。

    当然,既有这“后来”,群雄便都侥幸捡了一条性命,也不至于教岳离、紫檀真人死无全尸。然而在被激流与猛火横冲到冥狱外的那一刹,谁都在巨大的不可抗力中体验了一次“命非我控”,难以决定自己接下来是活是死,一刹那宛若经历过千万年煎熬。

    重重落地时群雄多半都被枣林泥土撞得昏沉,是以第一刻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第二刻才魂魄附体去关注这是天堂还是地狱,第三刻总算有空去过问身边人有没有事,第四刻,林阡和完颜永琏等人才全都如梦初醒,冲动着想要去还在爆鸣的废墟里把渊声的残骸给挖出来。怎能任他就这么死了?才刚要给他洗雪冤屈啊!!

    第五刻,正痛苦,正忏悔,正感慨,忽然有人从后按住他俩的肩膀,一脸好奇地探头问:“你们在挖什么?”

    转身去看,说话者满脸是血,全身焦黑带碎渣,浑不知是人是鬼,再滑稽都是那天下第一无疑……

    “你……”“没死?!”完颜永琏和林阡都是平添惊喜。

    “唉。一身内力,就这么被天意击散大半。可惜,可叹。”渊声稍事平静地说。林阡率先接受这事实:作为一个可以徒手去拼掀天匿地阵的人,渊声的武功不可以凭正常人的方法来计算。哪怕渊声现在的样子活像是经受过天雷还在冒烟,他最多也不过是武功失了大半而不可能有性命之忧。

    因他活着,因他不再沉溺旧恨,因他言辞中竟透出省悟之迹,众人纷纷又惊又喜,心中都像一块巨石落了地。

    早该想到他已经清醒了,适才冥狱之中天崩地裂,唯一方法是一人自我牺牲而使其余人免于葬身,这本是属于强者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料这“能者多劳”竟然归属于渊声并且他也能当仁不让?他,除了缺乏自控能力以外,委实和完颜永琏、林阡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他俩更加擅长救死扶伤。数十年来,群雄都把他当做了强将的标杆,却忘记了他也是个悬壶济世、慈悲为怀的医者。

    鼻尖一凉,方知暮雨,很快便至滂沱,远方古刹晚钟敲响,风卷残沙血染江山。原来随着内部战斗的结束,外围宋军与渊声门徒的交戈也已殆尽。胜负虽一目了然,两方却都有死伤,狱内外不知何人流出的血,不多时便被雨水冲刷了大半。

    “为了度他一个人,竟造成了这许多牺牲……”林阡难免心生悲悯。

    “这情境,似极了山东之战,好在比那时伤亡少得多,并且……也再不会发生了。”完颜永琏想到永绝后患,难免找到一些安慰,但一思及背上被渊声万刃加身而死的岳离,又忍不住心如刀割。

    “曹王,您适才说的平反,应当不会食言?我等与林阡可都听见了。”十九畏看他神情痛苦,着紧追问。

    “他是无辜。世人污蔑三十年,都是因我错判。”完颜永琏斩钉截铁,渊声敢说武功尽失,他也敢去面对现实,“待我回到金军,便立即去给渊声平反昭雪,为他枉死的门徒安葬,抚恤在世的相关人物,并给众人安排生活。”这和郑王、镐王不同,是他能做主的,自然答应得爽快。

    “不止这些,还要给圣主他从前的功绩传颂!”十八反不依不挠。

    “那是自然。”完颜永琏转过头来,目中流露一丝爱怜,“焕之。适才在狱中对战仓促,话还不曾说完。此刻你再去叩首,谢过他救命之恩。”

    可惜薛晏已死、死无对证,难以证实薛焕到底是否他的亲生儿子。完颜永琏不忍岳离被辱,却也不愿薛晏无后,心知薛晏想要认薛焕为子的往事不是虚妄,又听薛焕说襁褓绣字说得铁板钉钉,心中早已认定薛焕就是那婴孩,就是渊声的系铃人和解铃人。那么,冥狱里对渊声的感化,还需在这里,靠薛焕进一步巩固。

    “是,王爷。”薛焕此刻不仅是薛晏的儿子,更是岳离的内力继承者,他万万不曾想过,这两位前辈会凝结于他一人。但既然承应,便该为他们担负,此刻给渊声叩首谢恩和净化,未来他薛焕还要陪王爷走很长一段路。

    “好,好啊!这么大了,高大威猛!”渊声噙着热泪,扶起薛焕时将他上下抚摸,小心翼翼,好似在触碰三十年前那个婴孩。一如完颜永琏所愿,在看到薛焕时,渊声眼中那仅剩的一丝戾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放弃,所以救活了,真好,上天待我不薄……”才教众人全都恍然,渊声痴迷的根本不是薛晏而是他的儿子。

    “原以为薛焕代替我做‘水’是很将就的选择,不料,他还真是最合适的打渊声人选。哼。”林美材靠着海逐浪站起身,确定孩子没事如是说时,并未忘记逐浪这条手臂原可搂住她,所以语气中兀自存了三分轻慢之意。

    完颜永琏伤感而又心安地望着薛焕,焕之,他此刻竟成为薛晏、中天这对知己活过的共同见证。思及今年六月,中天曾轻信谢清发所言,认为是由于他自己妒恨渊声、才直接间接地害了王爷和薛晏这两个良朋,一个判错案引发生灵涂炭,一个错过了杀妻杀子的真正凶手,中天恐怕被困顿在愧疚和矛盾中长达三个月之久。然而,虽然中天临终并不知道焕之就是“那孩子”,却将毕生功力传给了焕之,如此,倒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赎……此刻完颜永琏为岳离痛苦之余,因薛焕这丝希望才一如既往冷静站定。

    雨声中冥狱仍在爆燃,动荡与不安仍在蔓延,远近皆闻这沧海横流。

    云带残雷,星河落沉,渊声在放开薛焕之后,终于无挂无念、大彻大悟:“完颜永琏,你虽有错,我也不是无辜。三十年前那一连串的命案,虽非我愿,到底都是因为我事事都争强好胜才发生。我虽自幼聪颖、擅长破解疑难,却不能平心静气去钻研医术、武道,终至走火入魔。医者,医治人命,也该医治人心,我却没想到我先失了心,若非一味求战、心急掳人,绝不会发生后续惨剧。这三十年来的艰辛,都是我自己种下的恶因尝到的恶果。我,不恨了。”

    群雄听闻之际,胸口都觉一松。终于听到渊声亲口认错!事实证明,经过无数次尝试和优化,他们终于将他从一个半神半魔度到舍身成了佛……

    渊声回过头来,望向一隅奄奄一息的浣尘居士,脸上一丝浅淡的笑意:“臭道士,虽说我不见天日了三十年,你却也对我弹了三十年的琴,远避尘世,每日一训,竟不厌烦,终究是因为你心里笃定着一丝我能回头是岸的念。盼了这许多年,你可高兴吗。”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夫唯不争,故无尤。”浣尘微笑回答,“你本心向善,必然会放下屠刀。”

    “你还总说,我与薛晏相生相灭,我中有他他终有我。其实,我与他这一生注定殊途,当年他爱清净我陷俗尘,今日他归泉路我是飘蓬。即使在一个年代,同处于一地,亦不得相见。”渊声领悟了也解脱了,“倒是我与你,才是真正的不可离分。”走到浣尘身边,一把将他负在背上:“你救了我这么多年,我总算恢复心智。现在你这病,由我来治了。”

    “师父……”“圣主……”那时四气五味等人还在流窜,他们的手下当先来寻,惊见渊声竟然不再好战癫狂,他们一时也军心无轴。

    “都散去吧,那个时代,已然错失。”渊声转身,如释重负,“其实刀枪剑戟,我也早都弃了。”

    “那些荣耀,圣主不想再逐?种种苦难,岂能一笔勾销……”十八反攥紧拳头,仍有不服。

    “荣耀……苦难……既记不清,不如忘却。”渊声坦然笑时,大雨早已停了,“我与我的‘职责’,委实分离太久。”说这话时,他不再是武者,而只是个大夫,除了医理,再无追求。

    世间景象,一片通透,天际黄云凝暮,地角碧水惊秋。

    可惜,曾经那“林山雾海,温润清凉,绿水碧波,缥缈如画”的景象,早已不再是近处的碛口、孟门、柳林所有,至少不是现在。即便渊声被成功感化了,黑龙山内外仍旧是战火纷飞、暗箭繁杂。

    战后,海逐浪当场收拾起枣林残局以及安抚伤兵,徐辕立即送还完颜永琏并与金军再度交涉,而林阡第一时间要去关心的,自然是仆散揆锋刃下的五岳军心与士气。燕落秋担心他的身体,故而与他寸步不离。

    与渊声的几番激斗才刚落幕,金宋之间的战争便心照不宣地一触即发,只不过谁都不知会起始于何时、发生在棋盘哪一角。

    

    略早一些,骤雨将停时,樊井亲自到帅帐来给柏轻舟送药,听她咳嗽多了几声、蹙眉倒有几分西子之色。不过这当儿不是欣赏人家美貌的时候,他发现她还在琢磨棋盘,而且那棋盘正是她先前就在摆的。

    先前就已经够密集,想不到还未摆完?近前一步,发现可不得了,她这场自我对弈,居然杀得她自己额上大汗淋漓,明显是殚精竭虑得很了。

    “军师……”他大惊失色,唯恐她入魔。

    “封寒……”她忽然也色变,转过脸来仿佛不认识他。

    “军师该不会染了风寒?!”他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不是风寒,是封寒,凌大杰的手下,封寒!”她一脸焦急,“先前,他放火烧过桃花溪……寒棺,如今是谁在镇守?”

    “嗯?是燕落秋亲自派人……”樊井不解何故,柏轻舟摇头、思索:“我军?没人?”

    “不需要我军啊……那地方不是魔人守着更好?”樊井愣在那里,仍然没想到。

    “还有另一变数!”柏轻舟蓦然醒悟,出帐去登高远眺,隐约望见了黑龙山内满目疮痍,“离寒棺最近的、能动的、忠诚的,只能是赵西风了。而且为了不影响五岳军心,不给金军钻空的机会,我们非得秘密调遣他的精锐才可……”

    “好,我立刻教‘灭魂’传信。”樊井虽不知是什么变数,还是令行禁止。

    

    雨声中的浑浊世界,宋金边缘只闻杀声四起,是要仔细驻足分辨许久才能听得清芦管之声。

    完颜丰枭虽然作为“转魄”赋闲,但是也代职“落远空”,所以主公对“灭魂”的下令虽然是意外入的耳,也终究能被他听出是给“灭魂”的,并且因为连发三道的缘故、他能够识别出军情紧急。一时间难知是何情报,只知那是专门给灭魂,完颜丰枭心再痒,血再热,也不可能越俎代庖。

    正待转身,忽听近处起一清晰芦管,正是属于灭魂,他在给主公反馈?用不着逐字逐句去破解,完颜丰枭能听出“转魄”“请求赋闲”字眼,什么意思?是不想担负?请求赋闲?要求主公去直接联系他下线?那又和我转魄有什么联系?

    主公那边,果然因为吃了灭魂这个亏而贻误了片刻,应该是转而去跟灭魂的第三级下线联系去了。

    就在那时,临时搭建的茅房被推开了门,完颜丰枭这才意识到刚刚躲在里面吹芦管的人就是灭魂,可是因为一时的失神没来得及闪,这当儿再找地方躲也来不及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怎样熟悉的脸:“完颜丰枭,你鬼鬼祟祟,偷窥我三急!你你你你,到底有何企图!”徒禅月清脸红到脖子根,真真实实的满面娇羞。好你个急中生智、擅长找理由和演戏的徒禅月清,敢情你还真是用屎尿来传递情报的啊!!

    “谁特么偷窥你,你占着老子屎坑了!”完颜丰枭一边解带一边踹他。

    心里却说:真他娘的见鬼了,我选了个什么替罪羊!

    难怪灭魂此战请求赋闲,因为他也是轩辕九烨关于转魄的怀疑对象!徒禅月清啊!

    难怪有那么多的巧合!松风观行动中,他和完颜丰枭抢着给楚风雪射鸟、因为他确实射鸟了不过没射到而已,之所以弯弓搭箭,是为救控弦庄里的海上升明月;他和完颜丰枭共同参加了陇干之战、却刻意拖拉着不去逮捕落远空,实际却是抽身去击杀当时变节了的“掩日”;战后他利用拉肚子的借口失踪于庆功宴、其实是去见林阡交接情报了;他出现在魁星峁婚宴上先于完颜丰枭军容大乱、是为了方便林阡抢婚的高手们撤离;昨日与徐辕交战时,他应该是故意示虚,虽然不能传递情报、却以敌人身份巧妙告知徐辕有关岳离金蝉脱壳……

    难怪,除了昨日被轩辕九烨刻意分开,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和完颜丰枭捆绑着嫌疑,原来那不仅仅是完颜丰枭去故意接近和利用他混淆视听……

    谁能想,徒禅月清和完颜丰枭表面是互咬的劲敌,暗中则是互相选定的替死鬼,却原来他们是同行的战友!

    此刻徒禅月清自然不知完颜丰枭心中火热,他一边走一边如芒在背:可千万别被此人听出什么可疑来……虽然此人嗜好奇怪,为人倒也不恶,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害他来掩护自己。

    主公急需之时,由于不慎淌了转魄的浑水,他作为灭魂无法有作为,难免有所愧疚,同时心急如焚:不知是何变数?军令如此紧急。

    

    是何变数?

    仆散揆一手筹谋着五岳变数,林阡一心阻止着五岳变数,

    却谁也没想到另一变数会出现在魔门!

    封寒给寒棺放的那把火,造成了黑龙山人心惶惶,照亮了仆散揆分裂五岳的视野,也提醒了柏轻舟和林阡聚焦彼处;目光的盲区,却有个身为地主的河东魔门。对魔门来说,这把火却不是大局初定的慌乱,而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操(和谐)他娘的祖宗十八代”。

    事前,仆散揆便做好了他的计谋被林阡和柏轻舟识破的准备,果然林阡连夜作出了“冯天羽保护吕苗”、“殷柔以及部分十三翼辅助丁志远万演残部”的应对措施,甚至他自己亲自帮赵西风重整旗鼓救火救人,对这场舆论战应接得从容不迫;而在柏轻舟调动“真刚”一脉专门粉碎谣言、调控人心后,仆散揆先前吩咐“青鸾”潜藏在五岳的暗流几乎完全停滞。

    结果,棋盘的死角,有个仆散揆也一样没留意的、被封寒那把火烧出来的意外,于林阡是意外破绽,于仆散揆却是意外收获。是了,那把火,只不过是林阡这个罪魁祸首带给河东的灾难之一。除了被引燃后黑烟滚滚的桃花溪外,还有被浓云再次淹没久久不散必有损害的枕云台,还有被完颜永琏和尚岳离三人闯入损毁的墨香居旋渊阵,还有被打得只要坍塌就再也无法复原的冥狱五行阵……

    这些,对早已归附林阡的诸葛舍我和田揽月而言,或许还不算什么,但对燕平生及其死忠而言,那是他们的家园、不可磨灭的印记,尤其燕平生,他赠送老邪后的礼物、老邪后亲手构筑的城池,一草一木都不容侵犯,遑论毁坏?忍耐再三,脾气再好都不可能受得了。

    此刻,仆散揆强忍着岳离之死的沉痛,一五一十对完颜永琏禀报战况:“王爷,可惜变数被林阡操控,短期内五岳不会再乱。”完颜永琏虽然虚弱,却在先前他和岳离早已下完的棋盘上又落了一子,务必不教任何人看见他的手在颤抖:“你说的变数‘五岳’,只是其一,还有其二,你与林阡都没琢磨出。”

    “王爷……什么?”仆散揆自知,他与王爷再心有灵犀,都不及岳离……

    思及岳离,鼻子发酸。惊闻天尊战死,这一整个金军都在喜迎王爷归来之际,瞬即又落到了莫大的痛苦之中,仿佛断了另一根顶梁柱,连他仆散揆都不例外,更何况那些性情中人,尤其轩辕九烨、凌大杰、解涛这些疑过岳离的……

    “林阡,他虽临阵换计、及时用云阵困住了我,但他用的是别人家的阵法。既然用了,他就把那群风雅之士拖下了水。为了对付你,他全心安抚五岳,那便注定顾此失彼。”完颜永琏不知那是“魔门”,只知是一群异于五岳的碛口土著,但他们与五岳是互为仇敌的,向来主张“绝对互信”的林阡,两个势力要么一起收伏,要么一起还未收伏。所以很明显地,他们和五岳一样尚未完全归顺、或者说尚在归顺途中,“林阡他,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仆散揆调匀气息,心领神会:“变数就是五岳的那帮躲在暗处的仇敌,风雅之士。所以,林阡注定会后院起火。”

    “这火,恐怕还不小得很。一不留神,暗处的五岳仇敌群起攻之,明面的五岳中人亦会空中解体,林阡目前所得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凌大杰拭干眼泪,到王爷身边,攥紧拳战意炽热,“我等也好为天尊、和尚,报仇雪恨。”

    “高手备战。”完颜永琏心中清楚,尚有余力的敌我兵马都已不多;碍于完颜璟受制于何慧如,本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故而只能凭高手暗潜入内、拉拢所有的反林阡势力倒戈相向。所幸,趁乱趁虚,高手足矣。

    趁着这个“曹王多受了一天苦”、仆散揆和徐辕还没谈妥条件、做什么都不算失理的间隙,将林阡从战果累累拉下马跌得粉身碎骨,是完颜永琏站在仆散揆、凌大杰基础上的当务之急。如是,便能将九月河东之战的主动权彻底夺回。

    “那群风雅之士……几百人都守护着凤箫吟,大约一刻之前,兵力似有增补,也都是去她身边的。”轩辕九烨三缄其口,向王爷说出青鸾先前给予的情报,“不过,青鸾缺乏人手,认为动静不大,不曾持续关注,此时不知何在。”

    完颜永琏克制着心口剧痛,强颜一笑:“一刻之前,增补,动静不大。这些,不就意味着异变?”眼神一狠,照打不误,“战略不改。”

    

    完颜永琏料得不错,魔门和五岳一样尚未完全归顺,尤其是燕平生身边、宁不来直接管控的这一股势力,离归顺还远得很。

    “宗主练功吐血,似是练岔了气……”夜半,宁不来就为燕平生痛惜过、不值过,燕平生也替女儿痛惜过、不值过。当看到田揽月劳心劳力地给凤箫吟部署防御、察觉到他早已随着燕落秋向林阡归心之后,燕平生试探着问了给自己看伤却姗姗来迟的慕红莲几句,确定他和何业炎还是自己的死忠无误才放下心。而作为燕平生的死忠,宁不来岂能不忧燕平生所忧。

    到这日中午,燕平生又吐了次血,召唤慕红莲来看却再次来迟,听闻正被林阡求药所以来晚了,那时宁不来的脸色便已经非常不好看,燕平生则藏不住的怒形于色,边吐血边骂娘:“那病弱自己没军医?!业炎呢?什么,寻渊声去了?渊声与她何干?她和那病弱很熟?!”

    再到这暮雨潇潇,不必登高远眺,也知昔日风雅安宁的河东遭受了怎样的烽火连天,再不制止,整个魔门遗址都要被毁坏殆尽!“叫业炎和红莲回来,不准再给那病弱助阵!”“算了秋儿性命要紧,还是去吧……”由于宝贝女儿亲自去冥狱参战,燕平生委实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烈的思想斗争,反复拉锯,天人交战,如此才有了红莲业炎琴箫合奏的“时断时续”。那又如何,燕平生看着云雾里包括墨香居、旋渊阵在内的方位都像连珠炮般的被一群外人损毁,心疼得气越岔越厉害,走来踱去、焦躁不安、怒发冲冠。

    “此地的未来,完全就被他林阡给耽误了!”死忠们忍不住义愤填膺说出燕平生的心里话。这一战,五岳或还算为了镐王府的平反付出代价,魔门却是彻头彻尾的无辜被无端连累了!尽管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不可能只怪林阡一个,但在对林阡本就怀有偏见的宁不来等人心里眼里,一切都不是金军或渊声害,而完完全全就是林阡害的。关键是,凭什么?林阡他是我们的仇人啊!

    “他是那叛逆的继承,竟是要这样有意无意地削弱我们,以至于害我们不能再回黔西夺权!?”“逆贼恶意毁我家园,我等岂能坐以待毙?”“索性趁虚将他击溃?”宁不来的手下们提议直接给他背后一刀。

    “不必,你们忘了,还有送来的人质在手上吗。”宁不来开口说,没必要,完全可以不战屈兵,“以凤箫吟一人为质,迫林阡跪下受降、为河东战火伏罪、交出我魔门王位,不是更容易?”

    “如此甚好,尽可能地不费一兵一卒……”符合燕平生向来的仁慈之风。

    “也算为宗主出口恶气。”宁不来望着燕平生走一步喘两下的样子,就觉得睡寒棺是凤箫吟理亏,心想她鸠占鹊巢早晚还是要还。

    是故,早在冥狱坍塌之前,慕红莲和何业炎便被燕平生、宁不来召回去再也不曾琴箫合奏过。

    “汝等驻守一夜,辛苦了。此刻便换我们。”寒棺之侧,宁不来发号施令。田揽月留下的那部分魔军虽然直属于燕落秋,说白了,两相冲突时还不是要听他们的宗主燕平生?

    “是。”轻而易举,就让凤箫吟落到了燕平生的手上。

    “宗主,如此是否可行……”何业炎面露难色,“秋儿若是知道……”

    “臭婆娘闭嘴,秋儿也得听宗主的。”慕红莲紧绷着脸,上前给燕平生把脉,“胳膊肘不能总往外拐。”

    “今次确实是小姐过分。”宁不来完全站在燕平生立场。

    见宁不来远去巡逻,慕红莲一把把燕平生放倒在地:“宗主,您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他既担心燕平生身体,到底也是为当时还没打完渊声的林阡捏了一把汗。

    燕平生略带狐疑地望了他夫妇两眼,脑子清醒得很:“慕红莲,你和林阡私相授受了什么?”

    “不瞒宗主,‘大梦丸’。”慕红莲老脸一红。

    燕平生差点吐血:“给他那个作甚!”

    “宗主有所不知,那药除了众所周知的功效之外,还可以止疼……”慕红莲赶紧解释,“今日午后林阡之所以急着找我,是因为他先前那瓶不知落在了何处,而冥狱之战就快开始……”

    “就是说,你俩还有先前的往来?”燕平生脸一黑,慕红莲言多必失。

    燕平生做惯了人主,如何看不懂,何业炎只不过是因为燕落秋才听命于林阡、和何慧如再亲密也是私下的人际交往,如若两军交战反而看得清敌我。倒是表面斥责她的慕红莲,居然因为战斗、治病的关系,冒出一些与林阡的直接交情,林阡他,果然在撬自己墙角!

    “我记得有人与我说过,仁义不是被欺负的理由。”燕平生对他夫妇二人语重心长,“可别被那叛逆带偏了心,像秋儿一样不求回报地待他。”

    “自然不会。”红莲业炎经此提点,都正色点头,“一切以宗主马首是瞻。”

    “业炎,去把那女人劫持出来。”燕平生推测林阡在冥狱的战斗还有一会儿,但该有的准备必须紧锣密鼓,寒棺那么局促幽暗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剑拔弩张,何况他也不想可能的鲜血脏了那里,所以凤箫吟务必要出寒棺来。之所以叫何业炎去劫持,是因为穿衣服的事还是女人干比较好……燕平生忽然想起什么,“慢着。”

    “怎么?”何业炎止步。

    “她身上余毒未清,只怕一离开寒棺就有性命之忧。”燕平生即使岔气、焦躁,终究本心还是善良的,“你进去以后,先把林阡留给她的寒毒全都灌下去,再带出来。”

    “是。”何业炎奉命进入。

    “迫林阡跪下受降、为河东战火伏罪、交出我魔门王位,这三点要求,必须都要达到。”盟军环伺,以弱胜强,未尝不可。燕平生明明白白,凤箫吟这个筹码就是这么重。

    

    不错,就是这样重,重到寒棺里忘情忘我,重到无时无地不在想她,重到想为她活下去又想替她去死。

    可重到这样的程度,林阡还是过家门而不入,这些年来,盟军在任何时候都是揽下战斗的责任先去守护盟友,而他林阡,最重要的人也永远都是最后才去过问。

    “不去看看她吗?或许快醒了。”燕落秋察言观色,问。

    “待我确定了大局已定……”林阡决定先往吕苗处去巡查,万幸这战火硝烟,没有祸害任何人,只是可惜了这里原先的好风景,也不知何时才能修复,“唉,亏得这里没有人住,也没有人来……”

    “其实,从前是有人住,也不可能没人来的。”燕落秋仿佛望见了这一片苍茫中的往昔繁华,“这十多年来,五岳赶走了魔门的人,却荒废了魔门的地带,实在是暴殄天物。”

    林阡在这迷雾幻境里陡然就失了神,是啊,他忽略了一个怎样的重点?这地方当真没人来没人住?这里是魔门曾经的都城!喃喃自语:“原来前一战我并没有胜过完颜永琏……”前一战?不,根本不是前一战,是还没有结束的这一战!!

    冥狱不过是节外生枝而已,这一战的主要内容,是他和完颜永琏黑白落子!翁婿对弈,虚实交错,各自都有计算和失算,平心而论,他迅疾更换人质的手段可以被人赞为妙手,他自己却心知肚明那根本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因为他初衷必然是能不欠魔门就不欠。

    可是林阡啊,完颜永琏深思熟虑的计策都有没法控制的因素,你的急中生智当然会漏洞更多!隐患,当时没发生,不代表不存在,枕云台、旋渊阵、墨香居……那一带,虽无人烟,但却埋骨!你,终究还是欠了魔门而不自知。

    这一战,根本还没有完!他给了完颜永琏怎样的一处天大的马脚,竟还妄想着保全五岳之后就能坐等着河东之战落幕?

    便在赶往寒棺的途中他收到了柏轻舟同样的担心,轻重缓急之重之急,竟然直指那个被他忘却的魔门、被他遗漏的吟儿……

    “父亲他……怎么会!”燕落秋难以置信,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父亲,明知道自己不想拖林阡后腿的父亲,居然在此刻向林阡高悬战刀?

    事实胜于雄辩,等着林阡和她的,竟是一路的刀枪林立,

    和一个被强迫清醒还奄奄一息被扣为人质的吟儿。

    

    “父亲这是?意欲何为?!”燕落秋见状哭笑不得。她何尝不知,刚打完渊声,林阡已强弩之末,这几百精锐,有她精心筛选的,也有父亲身边万里挑一的。拒敌之用,竟在拒她和林阡。

    “秋儿你先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何业炎关心劝说,白虎睡醒,赶紧跳下化作人形退下几步,揉揉眼睛燕落秋却没退。

    “夫君危险,妻子岂有后退之理?!”燕落秋自然不退,转头怒斥她夫妇,“他胡闹也就算了,你俩跟着胡闹什么?”

    “到底是谁胡闹?小姐,你变了!变得不知轻重,对宗主说话也没大没小!”宁不来此刻劫持着尚未完全醒神的凤箫吟,呵斥。

    “‘一年半载’的约定,才过去三个多月。父亲,我没食言,请你也不要。”燕落秋看清楚燕平生神情认真,方才意识到她忽略了燕平生半夜那个翻身当家做主的细节,急忙对他晓之以理。

    林阡心念一动,不知那是什么约定。那约定,燕平生自然知道。他和女儿约定了要花一年半载考虑要不要向林阡复仇和夺魔门王位。而她,答应这一年半载被他锁在河东哪里都不去。在此期间,他们共同给林阡提供一个安稳的河东大后方。

    “不,秋儿,你食言了。”燕平生说时,燕落秋一怔,一时还没回忆起,那约定有一个前提——“为父可事先说好了,在我考虑和决定期间,他可不能把我臣子们拐去。”然而九月这场金宋之战,燕落秋一而再再而三地调遣了燕平生的多少死忠?

    好一个掠夺者林阡啊,就在我燕平生眼皮底下,一边暗中收服人心,一边明目张胆以邻为壑,双管齐下地削弱我河东魔门。差一点,我连逆转棋局的最后机会都被你消灭得干干净净!好在我没被你骗到底,及时地醒在这关键时刻!

    燕平生不想再跟女儿计较,故而不再多说半句,示意何业炎和白虎联手、强行隔离开燕落秋。顷刻之间,林阡便落了单。就算不是以多欺少,就算燕平生没人质在手,他也有底气要林阡正视己罪:“林阡你可知罪?!”

    “林阡愿意认罪、倾力弥补失误。”林阡喜见吟儿要醒,却难料是这境地,又令她四面受敌……“祸不及妻儿,放了她。”

    “逆贼跪下,饶你不死。”燕平生冷厉开口,王者之风。他,就是要抢在形势覆水难收之前极速反压林阡,借着河东此刻的这场绝地反击来夺回黔西、一劳永逸。

    “我的话全让你说了,我的刀,你敢全接下吗!”林阡掂量得出,燕平生等人目前的武力一般,但在完颜永琏仆散揆的虎视眈眈下,桃花溪对邻近的五岳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情此境,务必速战速决,遂不再与他啰嗦,先打服这群本就半服的魔门中人再说。

    兵贵神速,看他们想到用吟儿来胁迫的脑子快,还是我的林阡求战和索取归顺的刀快——话声刚落,横扫千军,气势如虹,震电惊雷。

    “这便是认罪的态度?”慕红莲挺身护主,速度如电,刀法阴柔。

    “你若不臣服,我如何弥补?”林阡慨然一笑,纵刀劈斩,燕平生开的三点条件,他林阡只允一个。跪下?黔西?怎么可能。

    “这是哪个强盗的道理!”慕红莲原也因为冥狱之战消耗不少,此刻非得靠何业炎抽空扶箫辅助。

    “林阡的。”林阡拼着白虎给的那一口血,击败慕红莲后又向内扫了一重兵阵。

    “毫无诚意!”燕平生冷哼一声,亲自持刀来战。

    宁不来素来掌握箭阵,虽亲手劫持凤箫吟,却也未忘记指教麾下张弓搭箭包围,不巧燕平生冲上前去倒像是救了林阡一命,众将士一时不知对何处射箭。

    然而林阡岂可能没有诚意,尽管杀入其间难免受伤,他进击了数丈也未曾伤一个魔人,剿灭的全都是敌人兵器而已。

    手持破铜烂铁而非饮恨刀,一则魔门事该魔门断,二则,他既要为了吟儿不入魔,也该为了燕落秋手下留情,怎可能再出那妖邪。

    气魄却不改白热,破铜烂铁经行处,所有精兵全成废铁,教一众魔人心惊胆寒,原来破铜烂铁是这意思?!

    “掠夺者,果不其然掠夺者!”燕平生越来越生气,也越来越岔气,血直往心往脑往手上冲,战力竟倏然飙高,以“天地人”怒砍林阡“风虎龙”。

    燕落秋一时难以靠近,唯有对白虎动之以情:“挡我做什么?去拆了他俩啊!”

    “怎么拆?”白虎既不想伤燕平生也不愿害林阡。

    “冲过去拖走一个……”燕落秋一边打开何业炎,一边给白虎出主意,可惜宁不来的麾下们又上前来堵截她。

    “打太紧了,插不了爪子啊……”白虎爱莫能助。余光一瞥,林燕二人果然缠作一团不可开交,林阡还能手下留情,燕平生却纠缠不休。

    燕落秋思索对策之际,灵光一现,忽然意识到“掠夺者”“你食言了”到底是什么意思,醍醐灌顶:父亲一心要魔门的旧臣、属于他的死忠帮他打回黔西,否则父亲早就依附别人去了、何必迂回杀谢清发受这么久的苦?所以父亲他,最不可能接受的就是任何一个死忠背着他向林阡投诚、把林阡看得比他还重!而她,燕落秋,却全犯了,情之所至,犯得糊涂……

    解铃还须系铃人,想到就做,她当即跪下对父亲认错,可吓了那帮宁不来的麾下们一跳:“对不起,父亲!秋儿错了!六月的时候,我以为感化您不打黔西是势在必得的,便着手让魔门的部分战将,和五岳那帮人一同跟随小阡抗金去……到这九月,还变本加厉,忘乎所以。都是秋儿的错,为情所困,一时脑热,忽略了父亲的感受……孩儿不孝!”宁不来的麾下们面面相觑,唯能偃旗息鼓。

    她早就意识到林阡其实并不危险,因为这里多半等闲之辈、早被他的刀削了锋芒;而另一厢,她审时度势,心知父亲仁慈,事先应该就下过不到万不得已不置吟儿于死地的命令;阡吟本来就没什么性命之忧,而现在她心里清楚,自己难得一次态度软化,可以把一时忘心的燕平生吃得死死,从而在根本上消弭此战、帮林阡扑灭这后院起火:

    “可是,秋儿不是故意的,也绝不会帮他祸害父亲,今日的一切,都不是小阡的错,更不是他的刻意为之……父亲,不能怪小阡,此战终究会发生,也即将要落幕,今天以后,就是我说的河山清宁……”父亲你别添乱……这句话当然不能说。

    声泪俱下,燕平生的火气果然有所下降,然而,她唯一控制不了的是那个太过在意父亲的宁不来,只要盟军后援还没开到,只要林阡还在战局中,只要吟儿还在他们手上,宁不来都很可能于公于私引发无穷变数,譬如出言对抗起她的釜底抽薪,譬如给阡吟造成性命之忧……果然,宁不来陡然想到什么,扼住吟儿咽喉厉声对林阡:“把刀放下!再不停手,她便丧命!”

    燕落秋必须抓紧机会,迫父亲授意宁不来放过吟儿,计上心来,竟是不顾自身瞬然冲到无人敢站的悬崖边上:“再不停手,我便丧命!”

    “秋儿!”燕平生大惊失色,林阡亦一片空白,两人刀势一同减弱。

    “宁不来,你若杀她我也不活了!你手往内重一分,我脚往下沉一尺!”燕落秋话声未落,众人全都脸色惨白,只因远近阵法坍塌的余震不断,那地方本身就有坠沉之势,她才过去,危崖便落下一大片碎石。

    “小姐危险!”见燕落秋固执无畏,宁不来哪还敢再杀吟儿,松开手。

    “胜南……”吟儿醒转过来,忽然脸色陡变,“落落!”

    “秋儿回来!”燕平生当即下令停战,林阡也同时前往相救:“把手给我!”

    “还不放开她?!”唯有身在此山的燕落秋不知凶险,还在强硬勒令宁不来。

    “放人!赶紧放人!”果然她赌对了,燕平生任何时刻都以她为先,宁不来也莫敢不从,将吟儿推开数步。

    “宗主,林阡的增援来了!”“是赵西风!”“好像还有另一路……”“迎战!”“放箭!”便在那时,有关胜利的可能接二连三。

    燕落秋心满意足,欣慰一笑,松了口气,正待向林阡处去,忽然却一脚踩空,没能够抓住林阡的手。

    众人惊呼声中,靠最近的林阡毫不犹豫,扑前极力将她衣袖挽住,然而还未有机会将她抱上来,便被一支对攻中的流矢擦过右肩,手忙脚乱失去重心跟着她一起坠下崖去……

    “秋儿!”“胜南!”“盟王……”魂悸魄动的一干人等,失声追到崖边,哪还有林燕二人的影子?真要掉下去还有命在?宁不来急宗主所急,当即下令:“快去搜救……”

    “秋儿没了!秋儿没了!”痛苦不堪的燕平生,因底线被触而走火入魔,一掌打向同样噙泪惊呆的凤箫吟头脸,夺命之势,“全都因为你!”罡风尚未劈头盖脸,吟儿就已头晕眼花,只道紧随他二人送命,然而那浑噩之际,忽见魔人阵型大乱,原是有一先锋杀入此间,英勇无匹,让她险些以为那是昔年的向清风……

    “赵二当家……”她隐约记起来这是谁,赵西风?那个懒怠处世的赵西风吗。他率众而来,给她带来了脱逃希望,可是方才这一掌,却是何业炎拦下的:“宗主,秋儿吉人天相,未必会死,倒是您,杀了她是想与秋儿成仇吗?!”

    说来也奇。吟儿逐渐清醒,记忆汹涌倒灌,却在这站定脚跟之时,意外地发现,自己虽然力气有限、难以提剑,却是莫名其妙的哪里都不疼。尽管这残破的躯体好像又添了好几处伤,可是久而久之竟然愈发得神清气爽。

    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黑白》。)

第1423章 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

    燕平生没想到何业炎会帮凤箫吟来拦自己这一掌,忘情失心,癫狂大吼:“秋儿没了,这女人要陪葬!你拦着就同去!”转而抽刀先往她砍。

    何业炎自也料不到燕平生会对她起杀机,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丧命刀下,斜路忽然一人将她扑开、同时如电一刀堪堪挡开燕平生,血溅当场那人一脸惊怒:“宗主打我吧!休伤我婆娘!!”

    “你这老汉……”何业炎素来冰冷的脸上蓦地掠过一片红云,数十年来,他夫妻二人都为了谁强谁弱争得头破血流,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哪像一对夫妻?倒是现在患难见真情,居然被她看见慕红莲身上的一丝男人味,继而情动,完全沉浸在未嫁的憧憬和初嫁的羞涩之中,伏在他背后一时忘记了给他止血和裹伤。

    “果然,那叛逆暗中撬走我这么多臣子!尤其你慕红莲,完全听他号令了!”燕平生暴怒。岂止慕红莲啊,面前这近千魔人,一半都因林阡的“风虎龙”心惊胆战、此刻噤若寒蝉与自己貌合神离,他愈发觉得他们的魂早归了林阡去,竟恨不得挥刀直接将剩下的一半也为渊驱鱼、一了百了。

    气愤难以遏制,越想越想不开,尤其适才冲到崖边有人脱口而出“盟王”,半刻前这些明明随我一起说“河东的未来被他林阡耽误了”……一群没骨气的东西,竟被那病弱打着打着打服了?!

    “给那病弱送药,不过出于医者本心……宗主,听他号令的罪,老慕没法领,老慕向来只听您啊……”慕红莲脸色苍白,气息凌乱,急着向燕平生诉衷肠,“没想到您会和他打起来……”何业炎这才回神给他处理伤口,想到燕平生适才要杀自己,忽然之间也难忍泪水:“宗主,业炎跟随您几十年,患难相伴生死与共,宁可避世也要效忠,怎可能不分敌我!拦着您,只是秋儿要保她……”

    “宗主息怒!”白虎看出燕平生练功岔气、精神失常,连忙壮着胆子上前强调,“秋儿还有生还希望!盖世……那叛逆绝不会让她死的!!”

    

    然而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林阡、燕落秋的音讯和生机越来越渺茫,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醒转的吟儿,来不及为自己的神清气爽而高兴,便倏然意识到了:适才她和林阡的仓促一眼竟可能是生死诀别!

    难以接受这变故,悲从中来,眼前一黑,却在那一瞬之间,不知何处插入一句林阡说过的“这些年你说我死了七八百遍我哪次死了!”震耳欲聋,吟儿惊醒,强制自己镇定、别担心、站稳了:胜南,你会救活她,我等你回来,先为你打这场还没完的仗!

    强颜一笑,隐忍伤痛,孤身于敌阵中审时度势:

    当是时,魔军近千人,却被林阡打得大乱;林阡增援有百人,全由赵西风领着。

    潜意识里,吟儿忖度这赵西风救不了她。她只能仗着他的这些精兵为后盾来自救、尽可能地揽下这场属于她的“战斗”。毕竟她对河东的印象还停留在今年六月,那时的赵西风狐假虎威一事无成,拿得出手的优点只有“口才不错”……

    然而赵西风的表现却向她诠释了什么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不知柏轻舟甫一发号施令、赵西风便义不容辞来救,恍惚间,却看见了赵西风的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竟和昔年忠心护主的向清风如出一辙。诚然,赵西风对面的魔军多半被林阡削了锋芒、战斗力无比薄弱,但反衬在吟儿眼里那就是赵西风刀法实在是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啊……

    “放了我主母!”没听错吗?赵西风居然称呼她主母……又睡了多久?又天翻地覆……

    柏轻舟之所以情急之下立刻调动赵西风,是看中他距离最近、信任他忠于林阡、认准他行动相对自由,但她也只不过是将他作为林阡本人的“兵力补充”随林阡一起来救吟儿罢了。谁料到节骨眼上发生林阡随燕落秋坠崖的意外,赵西风竟然不再造势而非得亲身挑起大梁!

    “赵西风,来得正好!用不着我去找你你自己送上门!!”一想到十余年前谢清发对老邪后的戕杀、对业炎红莲夫妇的下毒、对整个河东魔门的覆灭,燕平生就血气上涌火冒三丈。与其说燕平生等人是五岳的仇敌,不如说更放不下仇恨的是燕平生,“谢清发死了还远远不够,你们这群有份参与的,全都要给我魔门枉死的兄弟偿命!!”

    “什么‘魔门’……?”赵西风边迎战边瞠目结舌。首先他不认得这个燕平生何许人也,只在大嫂身边见过几回而已,其次,河东那些风雅之士,在当年懒洋洋的赵西风眼里,只是“聚在一起的书呆子”,何时起竟成了一股具备着坚定不移复仇决心的强大势力?

    此时,红莲身受重伤、业炎因照顾他无心参战、白虎担忧林阡和燕落秋的生死心不在焉,魔门领袖便只有怒气冲天的燕平生和与他同进同退的宁不来,但他俩要打一个赵西风还不是绰绰有余?于是吟儿眼中,燕平生的刀就像一面照妖镜,才上去就把赵西风的真正实力给照了出来,吟儿看着看着,不由得大失所望:“原来很一般……”

    当燕平生和宁不来一同拒敌,赵西风连胜顿时被终结,本来他武功就真的很一般,更何况,仇人相见,一方懵懂一方眼红,自然懵懂的赵西风吃大亏。虽说之前被他先声夺人的那部分魔军都算摆设,但剩下还有约莫二百人战斗力,紧随着燕、宁二人冲涌而至,赵西风等人难以招架,一时间全都手忙脚乱。

    “宗主要杀几人,不来便杀几人!”如果没记错的话,宁不来一直都是林阡口中敬仰的,刀剑悬于脖颈也不改对主公忠心的侠义之士。他比慕红莲何业炎还要耿直,既跟随燕平生,就从不跟旁人沾一点边,无论错对时时刻刻听命于前。

    吟儿却冷笑一声,与林阡那家伙作对:“宁不来你这佞臣!”一众魔人,尤其欣赏宁不来的,大半都惊诧地停顿了冲锋还以为自己听错,这人质,竟如此高声有底气地斥责他宁不来为佞臣?下一刻,他们才重新提起武器陷阵,气势却明显不再是起先的压倒。

    赵西风得吟儿相助,立即调整心绪与阵脚,集结精锐主攻起燕、宁二人——不是不能打!

    “主公犯错,不知提点只懂附和,于社稷无功,于江山有祸,无脑则愚蠢之至,有心者,岂非佞臣?!”说话时她已挣脱开劫持她的等闲,冲到这两军对垒的正当中,背对着五岳暂退的伤兵,向面前魔门的先锋周旋。

    此情此境,令她想起多年前的川东之战、她和范遇一同被郭昶俘虏的情景,虽然赵西风和范遇不一样、可能还不是盟军的死忠,她却早就打定主意,既然已经为人“主母”了,那就要好好保护赵西风他们,今日一定要与众人相互扶持,一起走出这围攻的困境。

    宁不来被骂得还没转过弯来开口自辩,就见吟儿气势凌人直接转向白虎喝令:“白虎,你是虎、是神兽、不是猫!自从老邪后仙逝,你便是她的象征、魔门的礼制、河东的威严!岂能唯唯诺诺,任由着奸佞小人犯上、作乱、小看、徒被他们当成了刀枪使唤?!打起精神来,若想得到老邪后宽恕,今日你便代她清君侧,将这群叛党统统拿下!”当场招降白虎、调动它的力量、软硬兼施迫它变大。

    偏巧白虎最怕的就是吟儿,这当儿连顶嘴的勇气都没有,更被“神兽与猫”之说激将、想起这些年来本该得到的尊重和现实遭受的委屈、差点真被她说动了去拿下宁不来他们这些对它视若不见的魔人……

    若是白虎真被说懵为她所用,魔门那时候就兵败如山倒,赵西风也不费吹灰之力,可惜哪有这么容易——

    “白虎你别听她信口开河!她是外敌!根本不认识老邪后啊!”宁不来憋了半天没想到怎么自辩,但是制止白虎来自保还是可以的。白虎一愣,本已伸出来的爪子又缩了回去,很快它就想起了一个袖手旁观的好借口,对了,它现在受了伤不能打啊……

    “我是外人,但绝非外敌,不认识她,却神交已久。我知道老邪后的平生夙愿是什么,那也是落落对河东甚至天下的期许——和平、安稳,志同道合的倜傥之士,于茂林修竹间曲水流觞,抚琴扶箫,清淡论道。”吟儿努力搜刮燕落秋直接或间接对她说过的话,“老邪后从到河东的第一刻起,就希望你们与她一样,扎根这里,喜欢这里,她在这里魔门就在这里,安居乐业,逍遥快活,除了守将谁还要握什么刀枪,从此大家都不必再纠结黔西那种鬼地方、那个谁在乎谁去争抢的王位……却道是哪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三番四次筹谋着打回去,煞费她的一番苦心,更与她蹉跎了大半辈子?”

    “老邪后她,确实是这样想……”魔门竟有先锋都听得愀然,似是接二连三想到了昔年繁华,想到当时老邪后严令河东不许见杀戮……

    “你懂什么!那只是老邪后的想法,不是宗主的!那魔门的王位,本就该是宗主的……”宁不来义正言辞将那些人的私语喝断,“这世上,谁的活着都不应受到轻视!”

    “如果我说,你家宗主,他的想法里不止有回去夺黔西,还包括了留在河东陪老邪后呢?!”吟儿斩钉截铁回击,因为她觉得,相爱之人怎可能没有共同的追求,“如果不是因为想过拱手王位、避世隐居,就算几十头牛拉着,就算天下的珍宝都给他,他也不会从黔西到河东、不会在这里过了好几年舒服的日子还生出落落!人心是矛盾的,都被拉扯着,想要攻城略地,也愿隐居山林,哪种活着都没错,只看哪种更适合自己!”

    敢继续这么说,是因为看见燕平生明显眼眶通红。和老邪后相关、和他们所有人从前惬意的生活相关,自然能引起他的动容、追悔。是的,追悔,那些美好画面的一去不复返,和魔神、和谢清发、和林阡,委实都没有任何关系。是他燕平生自己,不曾珍惜,是他先放弃了老邪后。

    然而,如果是那样,不过是冤家,不过是怨偶,只要活着,都还有转圜……久之,他终于开口,咬牙切齿:“如今她已不在,说这些有何用?谢家恶鬼杀她之后,我便只想攻城略地。”

    “落落也说过,这些年来她同你一样,只想杀死那个无恶不作的谢清发、拯救被他迫害的所有无辜、将此地恢复成老邪后在世时的安宁,所以,她筹谋着驱逐恶人、聚拢魔门、重归家园……六月的时候,你们分明实现了所有计划,谢清发作为首恶已然伏法!剩下的诸如赵二当家等人,全是些一头雾水、甚至完全无关的无辜,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吟儿看准人性缺口当即对燕平生道德绑架,“要报仇何不找准人?拿无辜下手是仁君所为?”

    就是她几句话的功夫,赵西风带来的一百余人,已经通过田忌赛马、趁虚而入、各个击破等各种方法,对那群实质意义上也只两百余人的魔军厮拼出一个平分秋色。

    “无辜……”燕平生岔掉的那口气,渐渐被赵西风的分割包围打顺,眼中的血色刚巧在听到凤箫吟“仁君”二字时融化,此刻,赵西风这个无辜就在他对面持刀顽抗着,今日还算是战将,昔年真是个蠢货,确实是与那场屠杀不相干的无辜……

    “停战吧燕宗主。理由有四,其一,老邪后、你、落落的初心矢志,其二,河东只是一时损毁、他日终将复原、除非你不肯助这一臂之力,其三,林阡于你有数次救命之恩,即便是你仇敌之徒,恩仇也应抵消大半,其四,落落她,不能再被你二人的刀兵伤害!”吟儿理直气壮,动其心、投其好、激其仁、唤其慈,步步为赢,说得燕平生态度愈发软化。

    夕阳西下,燕平生再次陷入强烈的思想斗争,不可自拔——

    红莲说,“没想到您会和他打起来……”为什么我不会和他打?是因为他太强,还是因为看透我不想打?

    秋儿说,“今日之后,便有河山清宁……”所以我现在,是在添乱?

    白虎说,“那叛逆绝不会让她死!”那小子,虽然无情,却确实总救人于水火。

    业炎说,“拦着您,只是秋儿要保她……”秋儿他,委实不能再被我伤害……

    眼看着燕平生斗志渐消,本就是无条件跟从他的宁不来还有何纠结?在他两难时,从不出言拉扯,今次也是一样。宁不来叹了口气,作出个随时掷刀的动作:“宗主,还战不战,不来仅凭你一句……”

    燕平生却仍机械性地和赵西风缠斗,似乎还欠一道说服力。纵然如此,吟儿也已胜券在握。

    “这世间大多的以少敌多、逆势而行,最后只能打成以卵击石、无谓牺牲,只有极少数才能凭借运气、以弱胜强,诸位可知为何?”吟儿越说越觉气息充足,竟然开始有力握惜音剑。

    “为何?”燕平生一愣。

    “以弱胜强,需要三个要诀,一,制定完美无缺的策略,二,需要精准无误地执行,三,强者犯错。古往今来,无不如此。”吟儿傲然一笑,竟教魔人捕捉到她神情里那稍纵即逝的林阡气质,“可惜诸位只据其二……无人像他林阡一样,运筹万无一失,战斗决胜千里。”

    “他自滴水不漏,可惜绝非正义。”燕平生怒而强调,“没犯错,却负罪!”

    “何罪之有?这些年来他哪场战斗不行侠义?单论此战,他对于非敌非友的你们,从头到尾不曾杀伤一个,倒是你们,害他坠崖时满身是血……纵不臣服,也该认同!”吟儿扬眉冷对,不忍去想适才那一幕,只能在心里给他祈祷平安。

    “他自己都承认,你何必……”燕平生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刚刚林阡认罪了。

    “我夫君不善言辞,见笑了。”吟儿岂不知林阡什么罪都要往身上全揽,也听出燕平生是在纠结着林阡自身的罪过,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勉强听得出来,今次金宋之战,林阡很可能因为漏算了什么而重创了魔门,甚而至于会被燕平生猜忌成故意为之,他怕林阡不配被他妥协,她却怎能半途而废,“燕宗主,盟军不愿以邻为壑,可惜难免殃及无辜,但南征北战近十年,若然饮滴水,定凿井相报,但凡毁草木,必造林以还。如果不是正义之师,何来今日声势壮大?此战若有失察之处,他给您承诺补偿,您至少给予机会。”

    燕平生愣在那里,就算全身长满嘴也说不过她一张,那语速,那气势,那道理……林阡果然不善言辞,他不需要善言辞。

    “林阡以仁德为立身之本,与燕宗主实乃同道中人,黔西河东原本就是一体,正是由您的道理和规矩在统治着。对他的原谅和认同,甚至都不算向他‘妥协’。为了向早已作古的仇人争口气而悖逆本心、搅浑这一片清朗的天下大势,相信您不忍,也没有必要。”随着身体的渐渐回暖,她从寒棺里被迫走出来之后的事情都能渐渐记清,“既然他的罪责是世人误解、您与他也无敌我关系,又何必再纠结‘投降’、‘下跪’……所以,你还打什么?”

    “唉,什么祸不及妻儿?说得她是个弱者似的……”何业炎见慕红莲醒转放下心,听到最后几句,在旁叹了一声,早知凤箫吟不是等闲,居然就这么悄然而然把负罪、黔西、跪下三点条件层层剥去,剥得燕平生一直忍泪只差打喷嚏了,哪还顾得上和赵西风拼刀,加之体力到了极限想吐血,久而久之竟被赵西风压着打。

    魔门这一出猝然的后院起火,被凤箫吟靠三寸不烂之舌说灭,忽而挑不出半个战斗力,可谓来势汹汹去势凄凄……

    

    吟儿微笑满足,还未松一口气,忽觉背后生风,才刚反应过来,一件冰冷的利器便抵住她后心,同时一个半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总算承认了?我大哥是这群人杀的!她扶澜倾城是燕落秋,两年前被‘强掳’是为了来篡夺我五岳,六月,她将一个被她渗透的五岳送给了林阡!”

    吟儿仔细分辨,那个现在正感情起伏冲着赵西风提高嗓音的,是五岳曾经的三当家万演:“赵蠢猪,你现在可明白了!?林阡不值得你跟随,他正是杀害大哥的凶手!”

    原来如此,难怪适才魔军说“林阡的增援来了”“是赵西风”之后,还有一句“好像还有另一路”……另一路,万演,六月就降了金……

    睡眼惺忪的吟儿自然不知道:战前,完颜永琏预见到魔门会在寒棺动乱、命令绝顶高手以及五岳旧人暗自潜入山内寻找反林阡势力倒戈,万演的任务正是趁着燕平生和赵西风鹬蚌相争,到寒棺来见机行事、渔翁得利。

    虽信息缺失,却从容不迫,吟儿调匀气息按剑,同时整理思路。唉,好吧,是她不够缜密,尽想着对魔门罗列证据,浑忘了这些对赵西风是该隐瞒的秘密……慢着,为什么要隐瞒?两家对峙的仇敌,注定最后都要汇入盟军,那么终将绝对互信,何不就在这里坦诚相见,大乱大治?!

    “赵二当家,听我一言,林阡没杀谢清发,他到河东的初衷,是与谢清发合作抗金!谈判周旋,屡挫屡战,你也知道的,你还嘲讽过!”吟儿只怕说不过赵西风。

    赵西风那时还率众与燕平生宁不来在战,他侧身对着他们所有人,不曾应答吟儿,或许心中百转千回?

    “可是,大哥确定是燕落秋所杀!她与他之间,逃不掉的杀母之仇,所以才找林阡私通谋杀亲夫!凤箫吟,这桩罪,你要如何给奸夫淫(和谐)妇洗脱?!”万演越说越激动,枪尖直往她衣中戳。她对于有无受伤完全没感觉,真气运得恰到好处,瞬即转身一道血光,直接将万演连人带枪挑开数步:“再骂他一句,割了你舌头!”

    万演始料未及,应言闭嘴,只感她剑锋与话锋皆太强劲。面对面时,吟儿亦看清楚万演带了五十余精锐,半数金军装束、半数是他旧部,可能才跟他降金不久,还一副草莽打扮。他们,明显是看准了寒棺有乱要来坐收渔利,却未想在这里撞见了六月五岳的一部分真相。

    “且不说谢清发是岳离所杀……”吟儿正待述说实情……“住口!休得侮辱天尊!”金军蓦然人人脸色大变,仿佛被触碰不可碰的疮疤,更有甚者凶神恶煞当即朝她出刀动剑,燕平生和赵西风见状都是一惊,本就不想打了的燕平生,见她性命之忧找了这台阶下,先弃战过来帮她把第一刀斥开了,接踵而至的赵西风也不由分说砍走另一剑。

    主将突然从对敌变成合作,魔门和五岳的兵卒们一时还没调整过来,这混乱战团愈发显得无序。形势堪称离奇,一个微扰都能对全局连锁反应:只要双方继续激战,必教金人以少胜多,一旦双方彻底握手,金军必被风卷残云。

    然而燕赵二人的短暂合作会维持多久?会否又要因为谢清发之死而分?毕竟燕平生只是要下台阶、赵西风心理难以揣测……吟儿一边攥紧剑横扫其余刀枪,一边争分夺秒地对魔门和五岳弥合裂痕:“不管谢清发是谁所杀。他的死,就这么重要吗!我今天就要问诸位一句,吕梁五岳的精神象征,到底是谁?!”

    纵然燕落秋都曾认为,谢清发之死对金宋而言牵一发动全身,任何一方杀了他都必定会得罪五岳。但吟儿在这一刻壮胆动起这个根基来,喝问时她扫清了等闲之辈与万演正式开战,强势挥剑,气贯长虹,三十回合,终于拼力与万演持衡,过程中她不忘自答,“最开始的时候,是镐王府五大侍卫吧,尤其是首席高手谢晓笈,是他凝聚人心的能力,才有了未被金帝击散的五岳,有了大家为镐王平反的信仰,有了据此建立和守护的家园;也正是那个愿意与河东魔门和睦共处的男人,是他主张怀柔,魔门才不至于覆巢之下无完卵……”

    “信誓旦旦,你认识他!?”万演冷笑打断,说着和适才宁不来一样的话,可是宁不来现在已经被我凤箫吟说倒了,你就等着接着被说倒吧……

    吟儿一笑不予理会,继续施展一剑十式,难以缥缈,却能轻灵:“谢清发,他又是谁?他只是因为‘谢晓笈的儿子’才被人拥戴!可是这十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以残暴武功威慑镇压、为了追求天下第一的生杀大权而为所欲为。是他,为了一己私欲,背离了谢晓笈‘置身事外,卧薪尝胆’的策略,令河东民间对五岳怨声载道而失道寡助。我敬诸位对主上的忠心耿耿,但,尽忠的行为本没有错,错对关键是看对谁……那么,在谢晓笈去世后,吕梁五岳精神象征到底是谁?是赵西风、万演、丁志远、吕奉公?我看是谁都轮不到他谢清发!为什么要因为他谢清发的死就左右立场?!”

    “赵西风,你个蠢猪,被林阡的女人诓骗,一个比一个能说,你现在可懂了?她们眼中的大哥十恶不赦,她们杀他也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万演虎目噙泪。

    是的吟儿是冒险的,撼动谢清发这个根基弄不好就会被群起攻之,但她相信赵西风适才来救她不是没有理由……孤注一掷,赌!

    果然她赌他的心和判断力都赌对了,这一刻赵西风没骂万演狗,却是以非常文雅的词句在说理:“诓骗?万演,你错了。适才魔门和五岳剑拔弩张,主母她就站在战局的正中,挡在五岳伤兵的最前面,万分凶险都不顾。就是这举动令我确信,盟军对初来乍到的归顺者,从来都是爱护而非诓骗。”与吟儿四目相对,笑叹,“她说大哥悖逆父志,哪一句没有根据?和我赵西风昨天对你说的,我遵守的是谢大伯、我爹、三叔四叔五叔,难道不是不谋而合?只是你们都不信、不愿接受而已!自从谢大伯去世后,大哥再无人约束,做了一世枭雄,横行无忌,不听劝告,有目共睹。六月的时候,大哥忽然被杀,我确实震惊过,痛苦过,觉得天都塌了也有过,可我也不是没反思过,大哥他英年早逝不是没有缘由,我行我素,树敌太众,终将遭人寻仇,没有大嫂也有旁人……”

    吟儿听到这里心中震撼,才知赵西风和范遇哪里不一样,他根本就是林阡的死忠啊。

    吟儿不知道的是,谢清发的灵堂上,赵西风对万演问“碛口的碛是什么意思”,万演答不出,赵西风自答了一句“激水为湍,积石为碛,碛便是沙石之上的急湍。”那却是林阡在桃花溪对燕落秋的解释,林阡对赵西风的影响从那时起就潜移默化。赵西风从那时起,甚至更早就是谢清发手中的断线风筝。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别的原因,“包括我赵西风在内的五岳中人,与大哥虽有兄弟情深,多半却沿袭自父辈交往,他身上有我们对谢大伯的寄托,当然,大哥他十岁以前,本身也是很仗义的……可后来,不知何故,却变了,变得暴戾,难以接近。万演,摸着良心说,你我对他难道不是敬畏居多?今年六月,眼看他和金军不清不楚,所以五岳难免军心不定,那之中也有你万演与薛焕暗自结拜的缘由。那般不定的军心,当然会因为他的死而加剧分崩,所以不得不咬定‘捉凶’来坚持,如此我五岳方能不散。可是渐渐地,就在大嫂、越将军、海将军他们的帮助下,军心定了……还有溪清,是他们一起,度我于困厄……六月时你说大哥被宋人杀了我或还会动摇降金,可是现下九月末了,经历了这么多战乱,以心感心,乱中凝聚。我已然想通,五岳不是为了大哥这个人、更不是为了有关他的凶案才聚义;因为大哥的死就轻率归顺或离叛五岳,不智之举!”

    那一刻,曾经林阡和谢清发麾下的两大说客终于不再针锋相对。这些话,吟儿说还未必教五岳立即信服,赵西风出口,竟然还有万演麾下被动摇回来了:“二当家,说得对……”现实就是如此可笑,仆散揆本来想进一步分裂五岳,结果柏轻舟给堵住也就算了,今日万演想策反赵西风,居然还被凤箫吟赵西风反策反了一把……

    “胡说八道,你们也信!他赵西风现在就是个背弃旧主、投靠凶手还振振有词的叛徒!”万演冷笑,留不住的不留。

    “万演,只准你一人找新主吗?金军就没对谢清发起杀念?你和薛焕结拜、砍去我海将军手臂时,有想过你旧主会因你的心急而陷入死境?对谢清发而言,你俩一样,谁都理亏。”吟儿轻笑,夺不来的不夺,“当然,对自身而言,谁也守住了。都有良心,都想给父辈平反,倒是比比看,是谁先成功?”

    万演被她说得无言以对,而那时,吟儿练了几十回合的手,终于对惜音剑有了习惯的手感。关于谢清发之死的“不重要”,她之所以说出来,本意并不是策反万演的麾下,而是为了弥合赵西风和燕平生的,既然赵西风不介意那就更好,她当即顺着自己初衷来给燕平生搭建新台阶:“言归正传,吕梁五岳的精神象征,到底是谁?柳林分舵万演,汾州分舵吕奉公,石州分舵丁志远?都是分舵而已。总舵碛口孟门,这两年谢清发退居二线,学着打点的是谁?辅助打点的又是谁?”

    众人恍然,原来是赵西风和燕落秋吗,又听吟儿说:“赵西风再懒怠度日,毕竟努力在学,盟军到碛口时,遍插旗帜是‘赵’,公然藐视金国政权;燕落秋再别有用心,确实辅助打理,在她心里,谢清发与她有灭族之仇但怀柔之人没有,她与五岳真心诚意交往,除谢清发外她伤过几人?倒是护过不少!面对林阡与我求和,是她不惧强势坚持中立,听闻完颜永琏谈判,是她负着重伤挺身而出。五岳的精神象征,风口浪尖的两个人,这些年来从来就是他们两个,再无旁人。也是他们两个,早就代魔门和五岳勾销前尘、握手言和、同仇敌忾!”

    “是。如此这般,剔除了沙,融入金玉,现今的五岳才是磐石。”赵西风回看燕平生,燕平生没缓过神,啊了一声,赵西风说道,“燕宗主,西风这话不是权宜,燕落秋,本就是我认定的主上,田揽月和诸葛舍我,本就是我认定的麾下,即使他们是河东魔门的人,却也当了十几年的五岳中人,五岳的每场战斗都有他们和我们,但他们缺我五岳的外壳,五岳缺他们的内涵,两方和平相融,不正是我谢大伯的希冀?而老邪后当初最嫌恶的,不过是我们的‘谋逆’。可是,我们没有谋逆,就快平反啦。”燕平生认真听罢,想了片刻,正色点头。

    “磐石?此石若击碎,全是败絮吧!”万演冷嘲,知大势已去,负隅顽抗。

    “是我所聚,谁击得碎?”吟儿一剑水到渠成,架在万演脖颈间,轻狂一笑。

    真是想不到,五岳和魔门,竟然因为魔门要杀她、五岳要救她这样的对立,最终选择一起听从了她,教她有“祸兮福之所倚”的感觉。仔细想来,由于魔门和五岳曾不共戴天,使得魔门与林阡这个魔王的仇恨,反而在最开始就消弭了五岳对林阡这个凶手的潜在仇恨,倒有那么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意味。而紧接着,吟儿和赵西风共打万演,等于是代表盟军帮助已经力竭的魔门抵抗住了入侵金军,不正是以实际行动化解了魔门对林阡的不服?

    而燕平生等人适才就被吟儿说得放下了仇恨、赵西风现在领着他身后兄弟说无所谓被欺瞒,他们互相之间,竟也通过燕落秋的桥梁消除了前嫌。像,像极了在吟儿手里阴阳相撞的剑法,非但没有湮灭为零,反倒生出了中正平和之气。

    更令吟儿明白,林阡的想法是对的,两支势同水火的势力,不代表做他们谁的主上就注定承受另一方仇恨,而完全可以同时做双方主上来消解仇恨!果然,“人待你如何,决定于你待人如何。若想真正入主,盟军必须示之以诚。”林阡原想此战结束后坦白,没想到她凤箫吟给抢了功……

    

    危机迎刃而解,还未再想其余,吟儿忽觉力气又渐渐消失,实在古怪……

    不过她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精力充沛反倒不切实际,才刚想通,就站不稳,慕红莲看出不妙,不顾自身刀伤,上前来给她把脉,突然就愣住,涨红了脸:“盟主你……几时吃的‘大梦丸’?”

    “大梦完?”吟儿怎么可能吃什么,清醒前她明明生活不能自理。

    “啊……是宗主让我给她把寒棺里的所有寒毒都灌下去。不过我想着宗主不及我懂医理,就做主给她每样只吃了一点。”何业炎把那还剩半瓶的大梦丸拿出来,“原来这就是大梦丸么,我只给她吃了一颗,不要紧吧……”

    “这……就是我这么神清气爽的原因?!”吟儿大喜,接过这神药。

    “不是,盟主这……这药是……”慕红莲差点没憋出内伤,低头,“是止疼的没错……”

    “唉,这药混迹于寒毒之中,我竟没有认出来,可见你在这方面,还是比我强的。”何业炎红着脸谦让了一句。

    “……婆娘,这不是必然的吗?”“大言不惭!除了这方面,我样样都强于你这老汉!”

    吟儿没管他夫妻二人后续的相互推搡打骂,如获至宝地把这神药贴身收藏了,慕红莲见状赶紧见缝插针提醒:“盟主,是药三分毒,一时轻松,吃多伤身……”

    果然,轻松不过一时,就觉头疼脑热。那时柏轻舟亲身到这寒棺来,为她理清了此战的全局联络,她惊艳了一句“军师真美”,思绪便被抓回了棋盘里——

    魔门的这场后院起火,虽然短促得只有两盏茶功夫,却因为她那个算无遗策的父亲出手稳狠准,而片刻就由丁志远吕禾剖开了最近处冯天羽吕苗的薄弱点,丁吕二人趁着寒棺的大乱未定、神速招安了一大批五岳兵将、继而倒戈于盟军心腹。好在由于柏轻舟防御充足的关系,凌大杰、封寒、孤夫人意欲瓦解的赵西风、万演旧部、丁志远旧部三处驻地,暂时都无甚影响。另一厢,所幸林阡虽然失踪但吟儿醒来,所以桃花溪寒棺的这一战场,万演也徒劳无功反而被俘。

    “金军高手,便就剩这么几个了。”柏轻舟说,短短几个时辰,和尚濒死,岳离战死,对金军的战斗力可谓急剧削弱。加之常牵念和轩辕九烨因为林阡重伤、完颜永琏薛焕因为渊声重伤、金军从上到下委实惨不忍睹。解涛黄鹤去完颜丰枭徒禅月清之流,虽然尚有余力,却不能称绝顶高手,故而与武卫军、郢王府以及大内高手一样,领兵在外徒做个威慑以及保护皇帝安全。

    “我军可好?”吟儿既为父亲感伤,又为盟军揪心。金宋双方一直势均力敌,不可能此消彼长,只可能两败俱伤。

    “此刻,越将军在山外坐镇据点、海将军在枣林收拾残局、天骄从谈判席抽身便去了赵西风驻地;何教主与胡姑娘制衡着金帝和唐门;妙真、闻因和郑王府高手,一打完冥狱的外围战便又马不停蹄去帮冯天羽、小秦淮和十三翼共守五岳。所有武将都多少受了伤、尽了力、强弩之末。”柏轻舟黯然,最后才说,“沙少侠他,和他师父,都不在了。”

    吟儿猝然一惊,眼眶霎时红了:“沙少侠?!”沉寂许久,才颤声接受,“他……走得可安详?”轻舟点头:“知己良朋,都在场。”“那便好……”吟儿苦叹,心念一动,“胜南他,怕是经受不住。”适才虽只匆匆一眼,她也看见他脸色惨白、神情痛楚,原来是为了溪清之死,不禁更加担忧。

    “当场走火入魔,可惜主母未醒。”轻舟心有余悸。

    “如今我活着,不会再给他入魔机会。”吟儿低声决意。

    “主母……”轻舟欲言又止,轻轻咳了两声。

    “他必会回来。”吟儿知道她在关心什么,见她咳嗽,身体前倾,轻抚后背,笃定安慰。

    “嗯,我见这山崖不算太高,难不倒武功高强的主公……唉,主母……你受伤了……”轻舟发现她背上有枪伤,还未咳完,便给她找来纱布,细致地给她裹缠。

    幽暗中一盏烛火,静看这安谧景象。

    

    然而又过了两刻以上的功夫,天色向晚,夜幕降临,无论是燕平生的麾下,还是赵西风的探子,都无一个带回林阡燕落秋的音讯,反倒是海上升明月鸣镝四起,战鼓刀兵响彻黑龙山内此起彼伏——

    此前,丁志远吕禾正是借着寒棺陷入僵局、盟军捉襟见肘的好机会,怂恿了最靠近寒棺的一支吕奉公旧部叛变。叛军滚雪般壮大,冯天羽吕苗也很快兵败……不过令赵西风等人感到欣慰的,是吕苗那孩子在逆境被激出了些许血性,眼看冯天羽为了救他被生擒,又想到沙溪清为了救他战死,失去所有人保护的吕苗,鼓足勇气给了那个要来招降他的吕禾一耳光,道,我吕家不是只有贪生怕死鼠辈,说罢闭眼伸脖子等着被恼羞成怒的吕禾砍。

    所幸柏轻舟料事如神,早在冯天羽吕苗出现颓势的关头,便通过真刚等人在山内传信,要天骄和邻近高手去救,方能在生死一线将吕苗救下。

    “金军只战胜这一处,又听闻失了个万演,必然集中所有力量打击吕苗,从彼处获取尽可能多的战利,以逆转他们在谈判中的不利。”柏轻舟当时就对吟儿分析,“天骄等人必须尽快就位,备战全体金军高手。”果不其然,吕苗才刚得救,劲敌全已出现,冲着吕苗身后的其余驻地摧枯拉朽。

    所幸天骄及时赶到,助吕苗挽大厦于将倾,可惜凌大杰封寒等人联手,注定了冯天羽的被俘不可逆转。眼看着高手堂席卷战利而去,徐辕与仆散揆的谈判又遇变数,遂留下百步穿杨军与吕苗共同驻守,他则率郑王府高手紧追不舍。那帮金军虽成功抓获冯天羽在手,却分明耗费了不少气力,倾力追击,未尝不可。

    “终是因此地战祸而起的。”吟儿听罢,如是叹息。燕平生叛得真不是时候,刚巧撞在了完颜永琏的剑下。

    “主母,军师……天骄正与凌大杰三人决战。丁志远要求释放万演,否则冯寨主性命不保……”天色全黑,桃花溪畔,金宋群雄四擎火把,战斗与和谈竟同时开启在寒棺一带的半山之上。

    规模其实不算太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盟军在河东的四大匪帮尽在,容不得一丝失误,吟儿翻出那个装着神药的白玉瓶。

    “主母?吃的是什么?”柏轻舟看她脸色忽然又红润,只是吃了一颗药丸便有力气携剑往寒棺外走,一惊之下急忙追前相拦:“刚醒转,不宜动武,免得主公……担心。”

    “放心,能动口不动手。”

    开局一张嘴,输出全靠怼。

    

    “老不死的林匪悍妻……”丁志远原不想这么骂她。本来他听说盟主驾到,指望着看到个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病弱,结果那个威风的女人居然容光焕发、皮肤好像都比以前好了、难道是光线原因吗……咦不对,不能这么骂,万一以后王爷又和她相认了……

    吕禾见他失神、顿然补充:“匪首,赶紧把万将军放回来!”

    “丁将军,吕将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吟儿冷笑,丁吕面面相觑,“一个抓着自己的恩人,一个贴着自己的贼父。”她知道冯天羽曾在河东大乱中给过丁志远恩惠,也知道吕奉公的灵堂上金军当着吕禾的面作乱,这两个宵小,真不配同她交涉。然而,冯天羽作为山西义军之首,地位实在是举足轻重,几百个万演都比不上……

    数步之遥,也有数人激战正酣。

    吟儿到场之际,柳闻因、杨妙真等人已尽被战退,徐辕和两个郑王府高手则竭力与凌大杰等人周旋,很快地,郑王府高手亦有受伤退后,魔门五岳经过内耗多未恢复,越风远水救不了近火,此地能打的高手除了高手堂就只有徐辕:“所以谈判算作废了?你们想开什么条件?”

    “自然作废,至于开什么条件,你们害死天尊大人,先还一个天骄补偿吧。”于公于私,大汗淋漓的封寒都想先杀了徐辕再说谈判的事。

    “什么地魔,无赖小儿,毫无道理可言!渊声杀的岳离,你却要杀天骄!”吟儿看出徐辕紧张,一边说一边准备再吃点药,咬牙先把这场战斗撑过去。

    “谁要杀我天骄。”令她惊喜和期待的声音终于响起,她心一颤,泪已盈眶。

第1424章 承国士礼贤,唯命佐江山

    吟儿怎能不欣喜落泪?为敌人锻打出的这块百炼钢,在听到林阡说话的一刹那,应声就化为绕指柔。

    不同于他凌晨才见过她,她与他已有半月生离,适才还险些死别。亏得她信了他那句“我就是死不了”的邪……军师也说得对,这山崖这么点高、压根儿难不倒他。

    他回来了,那盟军就安全了,她也不用再那么焦头烂额。金军高手们的言辞虽然无赖,但他们的心情吟儿也能理解,岳离之于王爷,就是徐辕之于林阡,封寒岂能容忍岳离死而徐辕毫发无损……心念一动,即刻提醒:“胜南,保护天骄!”

    “吟儿,且照看她……”他经过吟儿时,也不及对她本人有半句关心,先将他拼死救下的燕落秋交托到她的手上。

    “好。”吟儿将燕落秋揽下、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坠崖后比坠崖前,似乎又添了好几处新伤?尤其后背惨不忍睹,怕是摔下去的过程中给燕落秋当了肉垫所致吧。虽然一如既往的心疼,她竟也习惯了这些年来他征战时的满身是血,转头来照看燕落秋,却难以接受像落落这样完美的女子竟会受半点损伤……

    是为了救她凤箫吟,才不顾性命站到绝险,但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深爱林阡。燕落秋到现在还昏迷着,一看就是摔得不轻,可见林阡伤得更重只是承受能力强些而已。吟儿看燕落秋气若游丝,考虑再三要不要给她心肺复苏;再触碰她衣裙多处破损,所幸该包扎的地方都已经及时止血处理;最令人心疼的是她左膝受伤尤重……吟儿怕她落下病根,赶紧把林阡先前囫囵裹的绷带换了,妙真和闻因见状都立即来送药。

    吟儿差人去告知燕平生和柏轻舟之后,看燕落秋气息畅顺不少才放下心,也终于有空关注起林阡徐辕与凌大杰封寒的打斗。没过几回合她就看懂了,这里所有的强弩之末,数林阡最末……

    那是自然,连日来战斗密集,就数他林阡被天命安排得最多,从常牵念、完颜永琏、轩辕九烨开始,到渊声、冥狱、再遇渊声,或多或少都给了他消耗,虽说期间有白虎和慕红莲补充体力,刀法也经过完颜永琏的指点和燕落秋的协助有了进一步的强化和入化,可终究不可能无休无止地沦陷在激战里、而且对手全都是天下间的数一数二。过程中他只不过睡了两个时辰、掺杂着无数次的奔波劳碌和燕平生的后院起火以及燕落秋始料未及的坠崖……

    不容分神,着紧去看——

    封寒,凌大杰,孤夫人,这三个劲敌,分别以耐力、膂力、速度见长,实力都处于高手堂中段,平素全然都在林阡之下,奈何此夜情况特殊,面对着几乎不曾受伤的他三人,若是直接单打独斗,林阡恐怕早已惨败。

    好在终究以二敌三,考验的不止是个人战力还有相互间配合,林阡与徐辕联手对敌之际,体力不足时只觉徐辕就是那源源不断的增补,并且徐辕与他是那样的心有灵犀,无论何时都清楚他的需求、配合他刀法的进击……笑叹,天骄才不靠他救,只需要他来造势即可。

    起手,锋芒明亮照眼,斩落,气势慷慨激越,冯虚,铺沙场之寥廓,饮恨,展铁骑之奔突,执刀迎战,热血直前,虽对面有长钺戟、逆鳞枪、蹑云剑进退、收放、集散,所有摧枯拉朽的攻势,无一不是迎刃而断。渐渐地,视线里不再只有兵戈,而是这将近十年来,林徐二人,于川蜀,于齐鲁,于河东,破风浪,斩荆棘,诛宵小,协同作战,并肩天下,燃遍烽火。

    不过高手堂在这场武斗中的所有表现,宣告了林、徐不可能占据全部亮点。个人能力已然堪称卓绝的他三人,被林徐从攻打到守的一整个过程里,从容不迫地转换角色、分工负责、重新集结,也是神速地构建出了应对林徐的默契阵法,瞬然与他俩打出四五次的转守为攻。多年老友,怎会没有心灵沟通?

    “戟中阎罗”凌大杰,凶猛主攻,霸道开阖,“逆鳞枪”封寒,灵活袭击,刁钻滚扫,“蹑云剑”孤夫人,闪电守御,缜密刺挑。尤其那封寒,出了名的“神将克星”,顾名思义,一旦他身处局中对谁祭出“湮灭”之招,无论是谁,战力再强、心念再坚,只要对他枪法做出反应见招拆招,就会在那个方向有再多力量都施展不出。

    实战中,封寒才是最教人觉得可怕的敌人,能够无缘由地把任何一个高于他的对手拉到几乎为零的低水平,他自己只需正常发挥便能长驱直入一击即中。

    当然很可惜得很,徐辕至柔真气“归空诀”,刚好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不受制于封寒的例外……

    于是和魁星峁上如出一辙的情景,久而久之,依旧由冯虚刀烘托饮恨刀恣意收割。吟儿远远看着,感激上天赐予了林阡一个这样的人,一个这样的武林天骄,据说昨日在对抗渊声的紧要关头,他眼看林阡随时入魔,先是挡在林阡身前说“主公先走,这里有我”,后来一听林阡强调“天骄我不会入魔”,便点头护在林阡身侧“好,主公不会入魔。”不仅给予林阡留下的信任,更加照顾着林阡没有入魔……这些年来,正因有天骄的坚强伟岸,才有了林阡的奔腾无拘。

    和魁星峁上一样,却也不一样。魁星峁上封寒有一个珠联璧合的岳离,可惜今夜物是人非,“天尊地魔阵”终成广陵散;而魁星峁上林阡最后的制胜之招,是假装渊声附体打来吓破等闲金军胆的“逆天”,此刻,却再也不用靠渊声惊吓了。

    一则,据说渊声已立地成佛,二则……吟儿手一轻颤,才发现不知何时燕落秋已悠悠醒转,一喜:“落落?你醒了!”“吟儿!”燕落秋又惊又喜,又是担心,一把攥住她手,“小阡他……喝了白虎血,又吃了不该吃的药,适才坠崖之后,精神很不正常……”

    那也是吟儿最担心的:“渊声,胜南他是怎么打赢的?”燕落秋一愣,吟儿问的不是你们,而是“他”。

    当时当地,冥狱里的所有人,全都沉浸在合作感化渊声的喜悦里,包括林阡自己,都忘记去关注狱中这另外一个潜在之魔的状态。

    “太行”“坐忘”“入定”的三个正常状态都失败以后,林阡明明是“冒着自己也入魔的危险负隅顽抗”才挥斥出后来的“破九霄”,那么,他入了吗……

    燕落秋被她提醒而惊魂,拼力回忆冥狱中事:就在薛焕上前诱导渊声想起“那婴孩”时,在场所有人都或恍然或怜惜,唯有那一瞬的林阡,居然表现出“见状眼前一亮、此刻是再好不过的夺刀机会”的求战迫切!尽管后来有过本能的自我牺牲想法,有过揽责、认罪的清醒意识,有过在桃花溪当仁不让、以一敌千的平叛……至少他在那一瞬入过魔!

    那就是吟儿担忧的,眼看他除尽了恶,天下间一切的恶便都归于他一人身上……从此需要众人合力去杀的,不再有渊声,而只是他林阡……不错,入魔前的渊声和林阡一样,本心向善,奈何不堪,也就是说现在的林阡,稍有不慎就重蹈覆辙变成下一个渊声……

    “不会!今次只是药性,一定还有转圜!”燕落秋俨然读出了她的心路,摇头劝慰,“你且看他,天骄帮忙,不是打得很正常吗?”

    吟儿看出她想帮忙抚琴镇压他的入魔,然而不巧烛梦弦断,她左膝受伤根本难以站立,所以一时之间竟束手无策。纵然如此,她还在苦思冥想如何助他规避风险,吟儿焦急的神色在看到她绝代风华时忽然一凝:落落,到底我没有看错,你是个与他相配的女子……

    却在那时听得众人惊呼,凤燕二人望见凌大杰败退正待一喜,却看斜路里又冲上两个身影,仔细分辨,南石窟寺中吟儿见过:“四气,十八反……”

    三十年来,以他们为代表的渊声门徒,对渊声誓死追随、错对不辨、肝脑涂地。傍晚冥狱之外,渊声大彻大悟、放下屠刀,门徒却没有全部都跟从,有十九畏那般闻言也回归初心的,却也有十八反那般,攥紧拳头仍有不服的:“那些荣耀,师父不想再逐?种种苦难,岂能一笔勾销……”

    渊声叫他们都散去吧,却怎可能说散就散,四气那时刚被宋军打败还在流窜,闻言寒心,自然不服,想来便和无头苍蝇一样的十八反一拍即合,把这笔账都算在了今日狱外发动围剿的盟军、狱中压制渊声的林阡身上。

    南石窟寺中,四气制衡过薛焕,十八反平手过越风,都是绝顶高手,虽说也有折耗,终究保留三成,而此刻林阡好不容易才伤了凌大杰,筋疲力尽正是最低迷……也是最可怕的状态!

    贵阳、泰安、陈仓、陇干,场场血洗都在这崩溃边缘,晦夜残恨,竟要重演?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明知会入魔,却因为背负太多,逼迫着自己非得强杀硬拼。所以,渊声入魔只是被冤,林阡入魔却是自愿,加之,渊声握一月,林阡握了十年,一旦泥足深陷,就绝对不像渊声那样好放下……可是他,作为南宋群雄的唯一领袖,岂能入魔!

    激昂与脱缰,膨胀与分崩,神性与魔性,本就是一线之间,一旦割裂、两个极端。奈何,林徐与高手堂之战那微妙的平衡,被四气和十八反的出现彻底打破,四气手中长剑,寒热温凉动荡、针对人体脉络,十八反同样用剑,专门伤人兵器、削铁如泥……

    那时林阡已然打定主意,拼死先把这一战打完,殊不知“拼”就是彻底入魔的开端,一旦付诸行动,属于他的心魂便一丝丝地往刀里散,直到刀里的林阡和躯壳中的他越来越疏离却都不完整……

    “别拼,打你自己的,这场仗输了何妨!”天骄发现不妙,艰难收刀、放弃前行、紧紧守护、苦心挽回,“翻过这坎,便有提升!”徐辕当然懂,林阡若想不开,以刀合人,则必成灭世之魔,但若肯听他的,保持清醒,以人合刀,则提升战力比以往更强。

    那时对于林阡来说,除了徐辕在他耳中模糊的言语,回荡心间还有他曾经自己的声音,正是西岩寺他在和尚面前,听闻渊声败给佛经时,他说的他会比渊声运气好:“不妥协,必磨合!”

    输了何妨?河东之战不能输!若是输了,山西义军何去何从……

    不妥协、必磨合?却又谈何容易?这短短几天,他又加强或参悟了那样多的超强意境,可能是敌人太厉害的缘故,进步空前地一日千里,然而相应地,他自控力也一溃千里——这些超强意境,全都是推动他入魔的!

    “那这世上,就当真没有合适的制约之招?!”没发现,不代表不存在。注定无法摆脱的魔性,究竟要如何才能控制它?

    林阡原本还在竭力思索着两全之策,可是就在那一息之间,脑中像有什么绷断,其后就再也没有意识……

    一瞬,肉眼虽看不见,众人却已能感觉到,饮恨刀中的混乱能量,全部在林阡身体内外流窜。

    燕落秋大惊,扼腕,实在可惜,换作任何时候,都能以“别逼迫又一个渊声诞生”来偃旗息鼓,可现在是金宋决战的紧要关头如何可能劝停高手堂?

    竟已经开始了吗……徐辕靠得最近,神色顿时一暗,“我竟说晚了……”

    已经开始入魔,如此,如果不得其法地压制,想来也压制不了几时,最终只能是压到一定地步、泄洪井喷式地反弹出去,将邻近所有人都不分敌我地秋风扫落叶,适得其反……

    “不晚,天骄……”那时有一袭白衣轻掠到他身边,是与徐辕共同拒敌、也是左右一起守护林阡,徐辕一惊,不知吟儿心一横把手里半瓶药全吃了,却无论如何都明白她这才刚醒怎么可能打?!

    吟儿知道还不晚,徐辕提醒林阡的那一刹,终究给林阡种下了一丝回来的念。或许,他现在纵然神游天外却仍在考虑制约之招?那她且来,助他净化心念。

    高手堂乍见她来都是一惊神情繁复,然而很快平心静气全力以赴,她现在到底不是公主而是林阡的妻子。

    不对,徐、凤、林三个,是南宋的三足鼎立!

    风激电骇。轻灵红光,沛然紫气,映照这残月之夜。冯虚刀精湛浑厚,无一招虚弱苍白,惜音剑灵活跳脱,全然是不拘一格。剑笼八极,刀倾万里,地载天覆,候其间万象更新。

    那时他俩心中都有着唯一执念,等,等这个能带他们冲破黑暗的男人回来!

    浑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激烈混战中,近百回合拉锯下,一丝霜雪,顷刻复燃,拔地冲天,山崩地裂……

    轰然巨响,见只见林阡周身爆发出无穷战力,光芒暴涨,他身边所有人都被这不可抗力推斥,这一刀,悟出就打,“天下高手如电抹”!

    然而,这一刀实在过于强悍,一霎,悉数因沙飞石落而本能后退的围观所有人,都不知他到底是以人还是以魔打出的这一刀?

    眼看着饮恨刀的全部力量都以不可逆之势灌入远近,谁的脸不是生疼伤口不是迸裂鲜血不是直流……包括四气、十八反、凌大杰、封寒、孤夫人在内全被扫空到达数丈开外,下一刻林阡毫不犹豫一边冲前挥刀一边把生死未卜的这些劲敌全都掀起来朝金军扔,惊得丁志远手脚发颤连连后退:“快……快通知王爷和仆散大人……”吕禾一吓,直接破胆,倒在地上。

    “是……魔吗?”杨妙真尚在噙泪,柳闻因已不顾危险跟了过去,众人错愕望着林阡癫狂追击、似是要夺回冯天羽等人质,却从背影就看得出丧心病狂,浑然不顾这里所有他身后的人……

    “精神不稳,但不是魔……”柏轻舟闻讯而来扶起燕落秋时,冷静作出判断和预言,尚不及为燕落秋的平安喜悦,忽然间就是一惊,立即起身环视起四周。

    “所以这一刀,是提升到了新的层阶?是啊,他身边这么多辅助,不太容易入魔。”燕落秋勉强站起,突然也面色惨白。

    林阡身后的人,身边那么多辅助,适才离他最近的徐辕和吟儿……在何处?!

    大战过后,满目疮痍,山河摇落,万剑嘶鸣。凌乱的火光中,众人如何还管战况,急忙去寻天骄主母,终究在落满灰尘的冯虚刀旁,妙真先发现了满头大汗、昏厥在地的徐辕:“樊大夫!”

    樊井才刚到场,不知发生何事,看徐辕才刚醒转就大口吐血,一惊之下险些被地上死尸绊个跟头。

    “别救我……”好你个徐辕,到这关头还讳疾忌医?樊井正待痛骂,却看他一脸痛苦指向另一处,“樊井,务必救活她……”

    樊井一脸纳闷地循声而去,稍不留意还以为那只是件被谁掉了的披风,没想到上前揭开一看下面居然还有个吟儿……“谁打的天骄和主母?!”他一边来看吟儿一边心惊胆战。

    “主公……”异口同声。

    “林阡你是嫌她死得不够透,还是在锻炼我樊井医术呢!”他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只看了吟儿几眼,便转过身立刻救徐辕。

    “樊井,军令你……都不听了吗?”适才林阡出刀的那一刻,徐辕看出有变,虽及时推远了吟儿,却知她必受了震伤,本就是命悬一线伤上加伤那还得了?此刻见樊井不救她,徐辕知她必死无疑,一心只怕林阡殉情,伤痛之下连连吐血。

    “落落……”吟儿虽然也半昏半醒在吐血,却不觉得哪里疼,气力也还充裕着,这或许是回光返照吧……浑噩之际,知自己还是难逃一死,尽管她也曾经想过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身体不允许的情况下她只能带着托孤的语气,希望燕落秋能答应自己陪伴林阡不孤单地走下去,“务必记得,少给他喝酒,他……”

    妙真见她额上全是虚汗、半句话都说不完,情不自禁泪流满面,轻舟亦方寸大乱,连忙问旁人主公怎还不回来。

    “吟儿,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他,做好盟主、主母以及孩子们的母亲。”燕落秋将她抱在怀里,目光狡黠地柔声笑着。

    “……”吟儿神智倏然回来,想到适才林阡为了救燕落秋坠崖,忽而被激起了一股强烈的醋意,这醋意在下一刻便转为可怕的求生欲,“想得美……”

    “活着都压不住我,死了就能压住吗?别天真了。”燕落秋轻笑,继续激将。

    “一定要压住你……”吟儿越气就越想活,终还是昏了过去。

    “主母!”“盟主!”众人惨呼,徐辕只道吟儿已死,大惊握住樊井的手:“快去救她!否则拗断你这手!”

    “省点力气吧,她伤没你重。”樊井想,哎哟大言不惭,你现在能拗断谁啊。徐辕一愣,不明所以:“那她,只是旧伤晕过去?”

    “吃多了药而已。”樊井余光一瞥,看慕红莲已经被燕落秋召唤去看,听到“大梦丸”的只言片语,冷笑一声:“江湖骗子也充神医?春药能当止疼的吃?”

    众人全都惊呆,徐辕差点又晕:“什么……春药?”

    “那大梦丸吃下之后,能暂时止疼,但药效一过便醉生梦死。吃得越多,止疼和醉生梦死就都维持越长。因此,魔门中人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吃它止疼的。可是盟王迫切止疼……”慕红莲红着脸接受众人目光批判,“汝等,赶紧多派人手把盟王寻回来吧!”

    知情的都知,那大梦丸,林阡吃了起码一瓶……

    “现在应该还没过药效?”妙真机灵,安慰众人。

    “可他吃太多了,吃太多会产生十分奇妙的效果……”慕红莲憋红了脸。

    “是何效果?”轻舟窘迫,预见到了,脸上也一红。

    “不分场合颠鸾倒凤。”慕红莲轻声说话,谨慎措辞。

    “快!赶紧把主公寻回来……”徐辕发号施令的同时真的昏了过去。

    经过二魔洗礼,金宋双方委实连一个能打的都不再有,河东之战未想竟以如此惨烈的结局落幕,此刻众人去寻,应当会看到林阡和完颜永琏或仆散揆正就着冯天羽和万演等俘虏、围绕着先前谈判在进行二次谈判。是以,去寻他这件事的本身显然没什么危险。

    危险的,是他这个人……

    “慢着……”轻舟微红着脸,三缄其口,“女将别去……”

    白虎还在想自己属不属于女的,妙真就暗叹糟糕:“闻因姐姐,还好男装……”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倾国雪》)

第1425章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夜深人静,干戈止歇,虽不至于立即见到海晏河清,到底也体验了片刻岁月静好,气氛和心情都不再如傍晚那样绷紧。

    吟儿醒转之时,林阡尚未归来,她不知被谁送回了寒棺,心口又有些轻微的疼。转过身,却意外看到个娇躯软卧自己身边,不由得咦了一声“落落?”唤了几声燕落秋都没有醒,睡这么沉明显是虚脱所致,宁可受冻、睡在这里,却是对吟儿的贴身保护——她不可能允许燕平生有再一次的后院起火。

    “谢谢,落落”吟儿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不再唤她,一边将她衣裙褪去一些,借着烛火仔细察看,所幸,落落的脸没有受伤,处理得好的话,这双腿也不会留什么疤痕,否则,吟儿连百死莫赎的心都有轻抚这些伤痕,吟儿情之所至,对着她俏脸亲了一亲,电闪之间,却被落落那句攻击性十足的话提醒,愣在那里顷刻就失了神——

    “活着都压不住我,死了就能压住吗?别天真了。”这,是燕落秋作为情敌对她的挑衅!

    同时,遥远的意识彼岸,还有燕落秋当着自己这“尸体”面撩拨林阡的笑“我只听说过,寒棺逗小阡”

    “哼。我不在的时候,你俩翻天了。”吟儿记忆越来越丰富,蓦然被激起强烈战意,“今日要教你知道,何谓寒棺压落落!”

    你不是说我压不住你吗,看我怎么压住你!想到就做,吟儿即刻爬到她身上去,轻笑,如此,不就压住了?!阵阵幽香沁人心脾,感觉她身体温软如玉,吟儿忽然又不舍得压她,“这样,似乎不妥”脸红趴了下去。

    “不对啊!既为刀俎,何不鱼肉?”由于想起自己曾赤(和谐)裸被燕落秋看了个够,本就好色的吟儿,有仇必报趁她熟睡把她也一下看光了,最后体力不支眼皮打架,索性抱着她做起梦来。

    

    后半夜,林阡才终于回到寒棺,那时他只觉得头晕脑热,极想要赶紧休息会儿。

    喝酒都没这么醉过,记忆如同断了线,和仆散揆交谈过什么完全没有印象,还好那时有柳闻因、白虎、赵西风先后赶到,顺利以万演和高手堂交换回了冯天羽等俘虏;

    起先,金宋双方的条件并没有很快谈拢,然而就在互不相让之际,林阡甫一见到那轩辕九烨,突然越过谈判席将其扑倒在地暴打一气,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恨地扬言“见一次打一次”,直接把那位毒蛇大人打得一脸懵难以置信会有这咄咄怪事,可是林阡自己也隐约记得好像确有其事无论如何,谈判过程中公然殴打对面重要官员一定是做错了

    此外,闻因说他那时失去理智大呼小叫一直叫她给他放血,那一副混世魔王大闹金营的荒唐样子,惊得仆散揆当众答应了徐辕先前罗列的所有条件

    以上,如碎片一样扎得他全身都疼,疼得火辣,头皮发麻,总算他被白虎驮回来时,连素来沉稳的柳闻因,都被他折腾得气急败坏。

    回到寒棺范畴,温度一降,他突然记清楚了半夜前这里发生的风云凌乱——生死关头,千钧悬于一发,面对着可能万刃加身的凶险也不肯退让的两个人,倾尽全力保护他林阡才教他没有彻底入魔,所幸他俩是因为自身命好才活下来,否则,南宋这三足鼎立可不是要被他林阡给杀没了?

    “天骄”徐辕伤势极重,就地宿在半山,一直到他探望时才脱离生命危险,刚好睡了一觉醒过来听他忏悔,“天骄,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可笑了,为了保护天骄,结果害了天骄”

    “你只需记着初衷,我为你顾着结果。”徐辕面色平和,他不仅这么说,也着实做到了。如果不是因为徐辕临危的那一推,林阡将会更加荒谬地,由于吟儿醒了一时高兴、结果高兴地冲动着斩了吟儿

    林阡完全不懂,明明他没有入魔,为什么会有入了魔的言行举止?对了还有一件披风,昨天凌晨他想在寒棺留给吟儿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没留,傍晚那场激斗他战力飙高内气暴涨大杀四方之际,居然还没忘把这披风扯了下来抛给吟儿。一瞬间多余的这个动作源于他的初衷既然曾经想给吟儿披上却没完成,那么哪怕把她打飞了都要给她披上

    什么心态?匪夷所思!他自己都气得想给自己一巴掌。往山上走,想问吟儿怎么样了,然而偌大一个盟军,尤其女将,没人愿意同他讲话,个个都是躲之而不及。

    唉,真把我当魔了吧

    “吟儿”悔不当初、百感交集的他,一进寒棺就呆住了,见只见,昏暗的烛火下,静谧的棺材里,吟儿正抱着落落睡得安然,一瞬之间,所有的烦忧都排空,“原来不是梦,你真的活了,活着”

    泪水止不住,先前他一直用战斗麻痹自己,以为每时每地吟儿都在侧,可是每次要抓住她影子她都飘然而逝,度日如年,年代一久,不知她是第几次醒、她的醒是真是假?他发现了她就像个泡沫,只要相信她在就会被打破,所以后来再看到她他索性就不去在乎她,祈求着那样她还能长久存在,如此,那温暖的目光还能凝结在他背后。

    直到战斗终于了结,一切归于平静,他才相信了上天待他不薄,原来是真的将她还给了他,情不自禁跃入棺内,陪着她一起睡一觉先,管它到底大梦几千!忽然真就觉得疲累,什么都不想管,一切抛诸脑后,将她翻过身轻轻搂进怀。

    吟儿原还觉得轻松惬意,忽然又闻见那熟悉的烟火气,纵使在睡梦中都心中一紧,疑幻疑真,既压抑又快乐,泣不成声,不知今夕何夕“糊涂鬼,你怎么才来啊”

    “对不起,吟儿哪一次,都来迟了。”他听出她满腹委屈、不似醒着,才知这又是一次单方面见面,再掂量起手里这微不足道的分量,心中一恸“这还怎么养胖?”怕再一次失去她,遂紧抱她不放手。

    

    这一觉恍恍惚惚不知睡了多久,筋脉通畅,神清气爽,舒服至极。

    吟儿再次醒来时,推开身上的重物起身,寒棺外的阳光已经射入洞口尺余。

    那重物也被她推醒,一喜直接爬坐起“吟儿”

    她一愣,转身发现左边这重物原是林阡,暌违太久,霎时噙泪,欲扑到他怀中与他互诉离殇,那时右边有轻物慵懒地转了个身,她一惊回眸,看到落落将醒未醒,只不过调整了一个睡姿而已,体态修长,曲线玲珑,绝色容光,名不虚传的睡意盎然。

    就这么呆呆打量着落落,吟儿原想说的话都忘光了,对林阡的一腔热爱忽然就化为山西老陈醋,气得直接骂他“你为何要挤进来睡?!”

    “我”林阡脸上一红,太困了?忘乎所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为了睡吟儿,竟忘记避嫌

    “不挤,很和睦。”燕落秋本也就是要醒的,被她这话说得睁开眼,惺忪起身,笑意朦胧,“今晚睡就要换个位置了,吟儿。”

    “好啊。”吟儿爽快地答应,全副武装跟她斗,“你同他换。”

    燕落秋一怔,战逢对手地一笑“伶牙俐齿。”

    “彼此彼此。”吟儿望着她时,心情繁复,其实她早就接受了燕落秋和林阡的绝配,甚至在性命垂危之时,她希望燕落秋能答应自己陪林阡共赴征程;也因为玉皇山没来得及说遗言的缘故,吟儿在心里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真话不要说半句、更加不要留心底,所以她现在应该对这个救命恩人服软才正确,直接告诉落落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林阡迎娶你过门。然而,为什么一有了气力就想着要与她斗呢?说到底,还是因为对方不够矜持、总爱蹬鼻子上脸吧,这落落,真是让她又爱又恨啊

    “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燕落秋忘记腿伤,要跃出棺去却忽然顿住。

    “小心”吟儿的动作却出卖了她的内心,燕落秋尽收眼底,慧黠一笑“罢了,相扶一起去看?”

    吟儿正待点头,林阡决然摇头“不行。”他知道吟儿火毒未清,昨日之所以出棺未死,是因为何业炎给她灌下了此地的所有寒毒,诚然那举动告诉林阡燕平生本心向善,但这种欲速则不达和当年田若冶对吟儿造成的伤害有什么两样?

    骤然见他这样从木讷变严肃,凤燕二人都是一惊,继而都脸色苍白,一个害怕自己出不去,一个觉得自己对不起,林阡一惊回神,清楚后院起火和燕落秋没关系、何况她为救吟儿豁出性命他没有责怪她的权力,更加不想吟儿绝望,于是当机立断作出让步“就在棺外别走远。吃的东西我去找。”

    

    他是在给凤燕二人觅食时才知道大梦丸的事的,以讹传讹之后,听到他耳中的版本是“主公不可一日无女”大惊之下险些把早饭泼了自己一身,急急去找慕红莲问个究竟,听他讲了才稍微放下心。原来那药确实会令人醉生梦死,他一下就吃了一瓶以上,那么药效可能会维持一年,这一年里的任何时间,他都可能不分场合地突然求欢合。

    “还好没有传得那么离谱,可是也靠谱不到哪儿去!”他恨不得把慕红莲痛打一顿,“你给我时不能明说?!”

    “说了吃多伤身!说了啊!”慕红莲抱头鼠窜,这时候滚圆滚圆就是个优势了。

    “我哪知是这样伤身的!”林阡气不打一处来,想狠狠收拾红莲,奈何业炎不知为何换了个人,斜路扶箫来战林阡,护夫得很。

    三人追打,没老没小,浑似顽童,完全忘机,都不知燕平生是何时来的,此刻正远远望着他们仨。

    “宗主”慕红莲赶紧退到一边,何业炎一愣,神色微冷,别过身去。

    “小何,还生我的气?老慕,你也不劝劝。”燕平生不卑不亢上前求和。

    “你说呢。”何业炎摆架子。

    “当时我以为秋儿送命,才疯了失去理智”燕平生说着大实话,“老慕见你危险,不也疯了?疯了的人,做错事的时候都不是心里真的想。”

    何业炎想起那动情一幕脸上一红,慕红莲连忙点头,争取这当家做主机会“至亲至爱遭遇危险,才会忘乎所以、一时失心。”

    “好吧,宗主,我也不是惜命之人,只是不忍真心被误。”何业炎被丈夫牵着下了这个台阶,却一不小心走下了婚姻制高点。

    “我确实不该践踏真心,下不为例,小何。”燕平生势在必行。

    “自然不该。连忠臣你都想杀尽,谁还会为你夺回黔西?”说白了,何业炎更憎恶的是他当时的破罐子破摔。

    “怎么你们还想夺回黔西?”突然林阡伫立在侧冷厉提醒,声音再低,都像一个霹雳打在他们仨之间。

    “啊”何业炎自知失语,不知怎么回答,慕红莲赶紧把她拉到一边“臭婆娘,后来盟主她说了那么多,你难道都没想通吗?!”强调“后来”,是告诉林阡,夺回黔西是先前所想,加重“你难道都没想通”,则是问燕平生,宗主您想通了吗?

    “凤箫吟说的话,多半都是有道理的,否则当时我与赵西风也不会握手言和。”燕平生回看林阡,目光犀利,“倒是你,当真像她说的那样,与我是同道中人吗?今早醒来时我想不通这一点为何你学得会那叛逆霸悍的‘风虎龙’,却学不会我这仁慈的‘天地人’?不过后来我又说服了自己,你是悟性太低了呵呵呵呵。”

    学什么学,你教过我吗?林阡强忍着吟儿受害的气,唉,算了,你昨夜之所以疯癫,也是练武岔气、受了吟儿睡寒棺的连累,归根结底,祸首还是我林阡想到吟儿当时接连说倒了宁不来白虎燕平生万演,听来威风,总是四面受敌,又想到她一再被完颜永琏和自己的刀兵所伤,林阡忽然就眼眶湿润。

    “哎,我话说重了啊。”燕平生看见他伤感不语,赶紧注意语气,把话说柔,“我知道,你是悟性低,但也很努力。只要你是个仁慈之人,你终有一日会贯通‘天地人’的。”

    “说来我对这‘天地人’,还真是有疑问。”林阡回过神来,收拾心情,不耻下问。

    “问。”燕平生觉得,这小子不敏但好学,一时兴起,随时传道受业解惑。

    慕红莲和何业炎看他俩走远,松了口气,伴君如伴虎啊。

    

    “魔神的万云斗法”走远几步,林阡开口问。

    “叫他老二。”燕平生不愿听人叫那叛逆魔神。

    “呃”林阡语塞。

    “叛逆,你选。”不叫老二你就叫他叛逆呗。

    “就没个具体的名字吗?”林阡火大,受不了被牵着鼻子走。

    “燕一笑。”半刻,还是燕平生妥协,告诉他。

    “魔神的万云斗法,与您有两个不同之处。其中之一便是,他的二十五招,每招只可以与相邻的相接,万万不能间隔着跳跃,譬如第一刀,只能和第二、六、七刀相邻,可是您的万云斗法,却不受困于这不能跳跃的规矩,第一刀可以和除了尾招的任何一刀相接,只要满足这二十五招以任意搭配打完一个轮回即可为什么会这样?”林阡在第一次和谢清发交手时,就蹊跷过。

    燕平生从听到“魔神”就气得不想说话,既然你林阡最后还是要叫他魔神,那你为什么非要我妥协告诉你名字啊?!强迫着我非得由你占据主导!?

    “正因为囿于这规矩,魔神那二十五招演变出来的刀谱,远远不及您的厚。”林阡继续说着当时的感受,燕平生听到“远远不及”这才有点得意,说“做人宽厚、做事玲珑,他自然远远不及我。”

    “光以仁心仁德,我觉得并不能说通,毕竟谢清发也能打,他仁吗?只是悟性高吧。”林阡才不给他面子,极力说着自己的见解,“我曾潜心入刀,去看谢清发手里您传授的万云斗法,发现了一些刀法的本质。原来在相似意境之下,魔神刀中的每一簇云在撤退时都只有另一簇云酝酿登场,而谢清发刀中的每一簇云在撤退时都有八方欲侵、负势竞上、但像约定般轮番登场。由于那八方的每一簇云都厚积薄发过,故而比魔神的一方撤一方侵自然是更加变幻。看似没他那么井然,但内在却毫不松散。”

    “潜心入刀?怎么个入法?”燕平生一副被人看透的样子,心虚反问,不再故作高深,“你竟看得懂”

    “为何会如此?不相邻的这些云如何会相接?强行让它们碰触,岂非戾气更重?如何在第二十五招消解得了?但是您消解了。打得好的话,所有戾气都一干二净、荡然无存”林阡在第一次冥狱之战见到燕平生时就想问他了,燕平生虽然被魔神鄙夷说“短于参透意境”,可他手上的万云斗法,着实高深莫测,分明在魔神的万云斗法之上。

    “你看着眼前这些云雾,就知道了。”燕平生与他踱步于桃花溪,那时整个枣林的云阵都收敛了一晚,却还剩下丝丝缕缕笼罩于溪畔。

    “怎么?”林阡驻足,风霜入袖。

    “‘天地人’和‘风虎龙’一样,即使结合了‘云鬼神’,都无法打破‘不相邻则不可相接’的规矩。可我偏偏不信邪。”燕平生回忆说,“不过,我在黔西时勤于政务,始终无暇参悟,反倒是到河东来,某日闲情逸致,枕石醒看云洗,方才想到了怎么打破。”林阡蹙眉,魔神年少时好胜求战,但醉酒坐观云斗悟出绝世刀法,偏偏是在他年老歇下来的时候。

    一样是清心寡欲状态。不同的是,魔神创造刀谱时,爱而不得,伤心欲绝,故而未完成,一本广陵散;他燕平生想到这妙法时,却是怀抱美眷,诉着闲愁,自然有大把的时间步步进阶。

    “天高将我欺,我有一清溪,任你天再高,也自照溪底。”燕平生说这首诗是天地人和云鬼神的结合。

    林阡再次聆听,方知这诗实在应景,此刻在他面前的那些云,有灵性,不怕人,行得低,岂止倒映、根本探足在了溪里。某片云蜻蜓点水的一瞬,便有些许记忆被留在了水里,继而随着桃花溪水轻灵地流淌开去,很快便与下一片被倒映在、或接触了这溪水的云交汇、重叠。一片片云雾,现实中不能相邻,虚空中却能相接。

    “醒看云洗”林阡沉吟、感叹,此刻自己眼前这一切,不正是当年燕平生看见了妙手偶得的?果然,是云被“洗”了啊。据此意境创造出来的刀法,不相邻的招式强行相接时,既因为有据可依,又因为戾气被洗过,产生的矛盾相对于魔神也就容易消解。

    “不过世事有得必有失,招式一旦可以跳跃,那么能联用的就多、刀谱自然就厚;但毕竟被洗过,杀伤力也就减小。”燕平生说,属于他的万云斗法,单看任何一招都没魔神那么精湛,好在总体乘算出来强横得多。当然,他绝对不会轻易满足于此,这些年来他对刀谱的修缮就是针对每一招的具体锤炼。

    林阡想,也难怪燕平生总说自己悟性低了,同样的一首诗,魔门本来的意思是“洗”,林阡只读到了表面的“照”

    “然而,这刀法如树,根基是仁慈,可惜却长歪了。”林阡指着溪边的桃树,继续有什么说什么地批判,“如果您这些年来坚守初衷、心如明镜,或许会参悟得完美,然而您复仇心切、半途而废,居然还由着谢清发来补足,才使得这刀法本末倒置、南辕北辙,现在的‘天地人’,戾气极重,一日不睡寒棺都会岔气、吐血。”

    “你你你你就是来气我的么?!哪里是疑问,分明是质疑!”燕平生忍着绝对不能岔气、吐血,给他当论据。

    “我来给您指点指点,‘天地人’应有的样子。”林阡当即在风虎龙的基础上、醒看云洗的领悟中抽刀,始料未及地在这里向燕平生求战。

    “班门弄斧!”燕平生当即也拔刀,强制自己绝对别想谢清发,努力回忆昔年的淡云微抹,总之绝不能被林阡这种悟性低的人藐视。

    “噢,我记错了,我打的其实还是‘风虎龙’”林阡打了几招,不怀好意地笑,“厉害厉害,您的才是真正的‘天地人’。”

    燕平生一怔,没明白林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你这病弱,偷师吗!?”然而被林阡缠斗哪里收得住?想要保命就非得继续打,可又被道德绑架了要坚守初衷心如明镜、被“不能想谢清发”的条条框框限制着、杂念太多愈加打不过林阡于是刀法就被迫流露给他越来越多

    

    林阡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偷师,魔门的所谓玄武门之变他只是个外人、无辜;魔神才是燕平生应该找的仇人,无论是报复还是勾销都该找对仇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此,当然有必须开启也必须结束在这里的一战“看看,天地人和风虎龙,刀法多相似,魔神他老来参悟出的,与您心有灵犀,一脉相承,招数相同,限制相同,节奏相同”二十五刀,二十五刀,一轮轮水火相击。

    “相同又如何,哪怕他在此跪下,我也绝不会原谅”燕平生坚决捍卫尊严,林阡你心未免太大、得寸进尺啊!

    “夺位之耻,失路之恨,不原谅情有可原,林阡虽有心但绝不强求。不过,您也早就侮辱过他、报过一部分仇——相信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没什么比自己的妻子在婚礼出逃更耻辱,想来出了那件事他也不会原谅您,到地狱去你们有的是架打。”林阡一边说一边痛彻心扉,他现在才发现,燕平生兄弟俩相互所犯,这双份的罪居然都由他林阡给了林陌

    “你才去地狱!是的我们互相亏欠,但是他明显欠我更多,这笔账,我不可能原谅和勾销!”燕平生怒不可遏,“如今他地盘归了你管,不代表往事就可以随风带走,他死了我还活着。我知道上天是可怜我,让我比他多活了这么些年,就是给我机会去将他挫骨扬灰!!”意思是说,他只答应吟儿不对林阡夺权复位而已。

    果然,被林阡试探出他还没完全放下,变数依然在。即便林阡承诺在黔西魔门给他恢复名声,他还是要把魔神挖出来鞭尸泄愤。林阡忖度,直接勾销的路,看来是完全走不了了。

    无妨,换条路不就得了。

    “多活了这么些年,确实是上天在安排,不过我认为,那不是可怜,而是弥补。”当燕平生一直把话题往王位上拖,林阡则一直将话题向刀法上引,“您可知道,他在即将完成这刀法的关键一刻猝死,使得这凝结着他心血的刀法残缺数十年?与对他不同,上天让您多活了这么多年,正是为了弥补您、给您时间将刀法不断完善——虽然一直有待精炼,却至少是完整的。”

    “他还不是遇到你,补足了?”燕平生酸溜溜地说,林阡手中这属于魔神的“风虎龙”俨然是完整的,此刻正与他锋芒共舞如龙。

    “若没我不就销声匿迹了?而且即使有我补足,心法速度皆不足够,根本不及魔神自己契合,故而只能勉强将之流传。”林阡又往他们的相同点说,边说边打,“勉强流传,才有了今时今日与您这相似意境的碰撞。您看这一方云与八方云,临时起意与厚积薄发,都是起伏动荡,最终同归于寂”

    “相似又如何?我定要将他挫骨”他以为林阡还是想代魔神求原谅,心想你林阡果然不善言辞,把话又说回去了。

    “不,我是想说,您二人这么相似、相同,不如就一起结束起伏动荡,最终同归于我了吧。”林阡慨然一笑,忽然现学现卖,运力提速,继“风虎龙”的一个循环二十五招之后,突然承接着给他劈斩出了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天地人”来,直接把燕平生给看呆在原地,这不还是你偷师了我吗,这不还是我指点了你吗,可为什么,是我燕平生心动哑然了呢

    “我能补足他,也能精炼你,你比他幸运,可自己流传。”随着燕平生的一时语塞,林阡刀中流露的可能性越来越多,“放过那一抔未必还是他的土,与我共谱这无上刀法,实实在在地比他强!”

    刀法刀法刀法,当然三句不离刀法。林阡知道燕平生除了王位之外最看重这刀谱,将之作为复仇寄托的一种,不然为什么在面对岳离的生死关头都不肯对林阡倾囊相授。

    既然仇恨不可原谅、夺位之路又走不通,与其纠结于不一定解气的挫骨扬灰,还不如换种堂堂正正的方式复仇——悬崖边吟儿已经撬动了燕平生的心,现下林阡示出了这致命诱惑,自然是胜券在握的。

    “喂病弱,还没打完,你跑什么?!”燕平生当即从后面追上来。

    “忘了送早饭的事”林阡自己饥肠辘辘,才想起寒棺有人还眼巴巴等着吃。

    

    而那时,凤燕二人早被军师喂饱了。

    在寒棺边转了几转过后,渊声作为师父来认领四气和十八反的尸体,林阡不在,盟军如惊弓之鸟,生怕渊声入魔血洗,问军师是否调遣越风来护,刚好越风得空来看天骄就在黑龙山上。

    军师回答说不必“渊声的时代已过去。”

    “渊声立地成佛,那么”吟儿叹了口气,那么,金宋很难再有合作的时候?那些类似江湖、非敌非友的情谊,看样子都一去不复返了,以后,就是彻彻底底的水火不容?

    果然渊声不仅没有愤怒杀人,反而他看开了还开导众人,说四气和十八反是因为妄执才枉送性命,这一切也源于冥狱外的渊声自己没讲清楚,只顾着自己忏悔就说解散,怎没想到凝聚他们在身边行侠仗义?

    见渊声揽责在身,活脱脱一个林阡,吟儿觉得可怕至极,只盼历史不要重演。

    活脱脱一个林阡?不,渊声比林阡善良多了,临走前居然还跑来吟儿、落秋、轻舟身边,每个人都察言观色还留下药或药方,这,摆明了是在跟樊井、慕红莲、叶阑珊抢生意啊

    “将伤养好,早些成熟。”浣尘陪同渊声前来,明显气色好转了些,临行前特地对吟儿说了一句。

    “啊”什么意思?嫌我不成熟?吟儿强忍生气,对浣尘的好感瞬间跑光。

    

    接近午时林阡才带着早饭来寒棺,燕平生一路紧随其后求(施)教。

    “武功鼎盛期的魔神,不知和渊声孰强孰弱”林阡老远就望见了渊声背影,正好在那娇小身影的左前方,于是冲那里大步流星。

    “胜南。这渊声,医术只怕不错,我看我早日走出寒棺有望”吟儿见是他来,笑盈盈地举起药方,同时燕平生去对宝贝女儿嘘长问短。

    吟儿看到燕平生半抱半扶地去帮燕落秋恢复健步如飞,羡慕地一时失了神而忘了和林阡还没说完话。

    “不用羡慕。你爹他,也是事事以你为先的”林阡抚她头顶,低声安慰,“天下间的父母,多是无私爱着子女。”

    “嗯。我知道。”吟儿回过神来,红着眼圈,“我记得那晚从火楼下来,他命令高手堂助你给我续气,才救了我这条性命”

    “不过,为了维护曹王府,那应当是金宋对峙状态下合作救人的最后一次。”林阡知道,即使此番谈判成功,两国能得到短暂休战,金军和盟军都将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岂止合作救人不可能,就连合作杀人都没目标。

    林阡不说她也知道,不然这一战怎么会有金军三番四次与她兵戎相见?可是她知道,父亲心底一定还是爱她的,只不过有比她更重要的原则要守护。

    “没关系,对峙状态下的最后一次,兴许下次合作救我就是金宋和好了呢?”吟儿微笑,反过来劝导他,她希望看到金宋合作,但绝不是合作杀人,下一个渊声也绝不是林阡

    一时走神,不知失语,只见到林阡定在原地,面无血色。

    “怎么了?”她一惊,不知他是失魂还是力竭。

    他一把抓紧她的手,力气大得难以言喻“还想有下次?金宋和好可以有别的契机,你受伤昏迷不醒,我不想见下一次。事不过三,林念昔,你且记住了。”脸色语气,皆是凶狠。

    “这倒是,你说得对,我错啦。”吟儿笑着抬头,“我也不想再躺着,上个月,多好的季节,错过了怪可惜的。”

    林阡近距离看她肌肤白里透亮,便连旧年颊上的那道伤痕都有所消隐,心想真是见了鬼了?吃了什么神药还是睡多了?

    “胜南”她突然动情,一下投送进他的怀抱,眼神变得很柔还带点媚,“上个月,秋高气爽的季节,可我却全身都热,不穿衣服时,才最舒服,没那么热”

    莫名其妙,语无伦次,居然不分场合地求欢合?!

    关键是他也骤然就把持不住,“那就不穿了”趁着旁人不曾注意,将她拽去花树间,“上个月,我原想从玉皇山下来,就还给你一个晋儿”

    “嗯你怎么知道,我给那孩子,起名叫晋儿?”她明明悲伤想哭,却被一股**托起。

    “河东有的,自然叫晋”颠鸾倒凤,撑霆裂月,完全不受控。

    “大胡子,戳死我了”鬓乱钗横,娇喘连连,却停不下来。

    饮恨伐千里,惜音抵万杀,豪气骋青崖,袭闭月羞花。

    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缠绵,从寒棺一隅开始,径直滚到半山附近,令好不容易找到一丝神智的林阡相信了,那大梦丸的效果是名副其实的禽兽

    而且他摸得出吟儿的脉,知道吟儿可能也吃了不少,所以这一战的后果着实严重那也就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必须形影不离否则必定给对方戴绿帽。然而就算在一起也得时时刻刻防止出事,因为“不分场合”那不是闹着玩

    果然,现在这场合就不对,很快就有兵士眼尖剔出了人“什么人鬼鬼祟祟!”

    “是我。”他立刻披风将没穿的吟儿完全罩住,不动声色镇静自若转过脸来。

    “主公!”那兵士是百步穿杨军中的,自然认得他,“您何时竟下山来了?越将军来看天骄,刚说要上去见您呢。”

    “哦,我来找主母的要越将军候我片刻。这就到。”他虽和那人说话,却凝神关注吟儿,虽半晕半醒,却气色红润。

    “找主母”那兵士远走、嘟囔,“为何不从路找?”

    主公有什么必要要跟兵士报备?除非他做贼心虚“找主母的食物!那个,主母想吃狼肉了”

    吟儿知道越风找他必有要事,虽然不是紧急军情,但也不能贻误正事,所以只能放过他“嗯,狼肉,好吃极了”

    。

第1426章 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

    吟儿才刚笑完,就火旺流起鼻血。

    不得不说林阡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不允许吟儿被何业炎或燕落秋带着离开寒棺半步,却是任凭他一口气就裹挟吟儿滚到了半山腰……

    要越将军候他的片刻,本来是留给吟儿找衣裙穿上、好让她同他一起去谢天骄的。现下,又多了一道洗脸程序。

    吟儿自然清晰地记得昨夜是天骄在危难关头将她一把推开、他自己却没能逃得脱从林阡身上爆发出的巨力打击……岂不畏死?但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林阡及其所爱,令她想起天骄当年在魔门的断崖,毅然把冯虚刀掷留饮恨刀侧相伴。“太多战事,都是因为有天骄在,才没到最坏的后果。”不止她,盟军人人都这么庆幸。

    不过,据说夜半时天骄却因为林阡滥用药物而殚精竭虑、伤势加重、一度有过生命垂危。樊井拼了半条老命,才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来,现下樊大夫还呼呼大睡着,救死扶伤的任务则转交给了叶阑珊。

    所以林阡和吟儿在这样的场合下居然还胡作非为,被旁人知道的话那一定是要受到道德谴责的!

    原本以为藏得很好,却瞒不过叶神医的妙手,她给吟儿诊脉之后就脸上绯红,素来文静都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吟儿悄悄瞪她示意她千万别说出去,阑珊通情达理连连点着头。

    如此心照不宣的不正经,撞上的却恰好是毫不知情的越风的一本正经,他自见到阡吟入帐便站起身来相迎,对林阡说“不巧天骄刚睡着,所幸已经大好了”,却在林阡坐在天骄床沿照看之后,他便看向一旁红脸的吟儿郑重对她讲:“十五当家,恭喜出关。”

    吟儿一怔,忽然眼含热泪。

    六月河东之战,因越风时隔多年第一次带着小秦淮兵马独当一面,打完仗她一回营就对他说“十六当家,欢迎回来!”那一幕,想不到外冷内热的他一直记着。

    九月河东之战,对她凤箫吟来说其实意义非凡,此前她身世揭穿天下震颤,她知道以天骄为首的陇陕、川蜀群雄几乎都原谅并接受了她,却很忐忑抗金联盟的其余人呢?尤其是山东、淮南的故人们?金宋边境上的他们和他们的祖辈父辈,也全和金国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此刻越风的意思很简单,不管旁人,我认可,令她闻言心一暖,出关了,离开河东了,你就没有保护伞了,可是林念昔,念及过往江湖和沙场的所有情谊,你理应有胆气面对可能的批判和质疑,闯过去这就是值得恭喜的事。

    

    无论六月九月,她与越风的交集都并不多。

    但哪一次,心情都和今次截然不同。尤其记得当初她随林阡刚到碛口,盟军对地头蛇五岳望而生畏、求之不得、前景迷茫,令她总有一种漂泊异乡的孤独和陌生感。难得林阡想到“各个击破”、对四当家和五当家分别以恩情和信仰打动,却很快就被完颜永琏以“平反昭雪”釜底抽薪,当时吟儿还发愁说:“怪只怪时间太紧,原也不指望与五岳亲近到‘绝对互信’……那些小当家这么快就要跟风倒戈。”

    时过境迁,谢清发灵堂上赵西风别无选择的那句“结盟林阡、共同抗金”,在长达三个月的和衷共济和最近几日的战火锤炼后,变成了唯一途径、最佳决定,“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左右”……没错,亲近到绝对互信了。

    这一切,虽是吟儿完成的最后一击,却离不开林阡这一根基、以及盟军众将的铺垫。居功至伟的正是越风。自打他来到碛口的一开始,遇到各种问题或矛盾,就都最先尝试去“理解”赵西风。

    此刻越风来找林阡述说的要紧事,正是赵西风最关心的平反事宜:“前日,金帝当着千军万马亲口承诺平反,原以为铁板钉钉、若反悔颜面无存,谁料却因为渊声抓走曹王的意外而又出现变数。金军竟可以冠冕堂皇地找到反悔借口……”

    “据说我昨晚在谈判席上,已经就此驳斥了仆散揆?”林阡以非常不确定的语气窘迫问,他昨夜乘胜追击过、金军应该不会再反悔?

    “西风的意思是,担忧昨晚你殴打轩辕九烨的事,给金军又一次钻空子找到正义理由……”越风也强忍着匪夷所思的感受,淡笑对林阡说,“思来想去,前日有蛊毒、昨夜有殴打,金方的应允都似受迫。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在心甘情愿的场合下盟誓,不给他们任何撕毁和约的可能。”

    “说得对……”林阡望着吟儿同样狐疑的表情,忽然间就醍醐灌顶,不悔地、满足地笑:傻丫头,我揍轩辕九烨还不是为了给你报仇?

    “西风迫切希望,双方主将能平心静气见次面。”决战过后,越风现在是金宋在河东勉强剩下的唯一战力。如果林阡同意给五岳发起这次外交攻势,那越风便是当仁不让的武功威慑。

    这局棋,盟军奇迹般地胜了金军越风这半子,可是在结束之前明明是完颜永琏操纵着优势、执掌着胜算,怎料想,魔门猝不及防叛乱所引起的连锁恶劣反应,竟因为吟儿的绝地反击和林阡的战力飙升戛然而止。他二人,是连算无遗策的完颜永琏都琢磨不到的第三变数。

    “很好啊,择日不如撞日?”吟儿提议。

    “兵贵神速。就现在吧。”林阡比吟儿更爽快。

    

    金方爽快答应了这次在两军交界处的会面和谈,既是因为交兵惜败而受迫,更加因为完颜璟迫切有所求……

    “皇帝当先求解药,那便正好说平反。皇帝你应承了平反,不知具体怎么平反?光说不做谁都会!”赵西风迫不及待开口问。

    “朕、朕意欲……”完颜璟还是觉得脏腑疼痛,死死盯着何慧如的方向,半天咬不出半个字来。

    “诏书拟好没?”林阡面色冰冷,无礼地问。

    “拟好了,早已拟好!你且看这诏书,恢复镐王完颜永中、郑王完颜永蹈王爵,备礼改葬。”完颜璟不敢再疼,把事先的准备拿出手,倒是善于揣测人意,回答得相当详细。

    “不够,添一句,找个王孙为郑王永蹈之后,奉其祭祀。”林阡自然不会忘记沙溪清和紫檀。

    “好,朕添一句……以卫王完颜永济子按辰为郑王之后……”完颜璟努力在臣子们面前保持威严。

    “玉玺带了吗?盖上印。”林阡继续无礼。

    “还不拿上来……”完颜璟才刚叫大内高手把玉玺取出、盖印、正待再收藏起,忽然面前一道飓风掠过,那东西眨眼便被林阡掳走了……想都想不到,防也防不了:“林匪你?!”

    “这传国玉玺,是靖康年间,随着徽钦二宗被你们抢去的!便自此完璧归赵吧!”林阡一脸变本加厉的无礼,实在不像装出来的精神疯癫,这到底是不是入了魔啊?

    “这,这不是你们的那个啊……”完颜璟欲哭无泪。

    “可以了慧如,解药给他吧。”林阡转头对何慧如下令,慧如敷衍着给了一瓶解药——其实那蛊毒应该当夜就自行解开了,完颜璟后来的种种表现,纯粹是被她吓唬出来的心理作用。

    “平反之事不可再改;休战之说还有异议?”林阡复述天骄所言,“两国重修盟好,官军不再交兵,民众安居乐业;抗金联盟三年内举步不前,与汝等偃旗息鼓相安无事。”

    完颜璟强迫着自己立即镇静,在离开何慧如视线范围前他都是鱼肉:“本就是宋廷背盟,朕自然没有异议……”

    “六月,你们兴师动众,逼着我大嫂发毒誓,今日也不能说说而已,发誓吧。”赵西风言之凿凿。关于平反,因为完颜璟就是冤案的系铃人,下诏书便算实质意义上的解铃。但关于休战,即便有诏书都不够束缚的,毕竟完颜璟可以反悔说朕没约束好曹王啊仆散揆啊纥石烈执中啊,这些人也全都是好战好斗不是省油的灯……对此,赵西风也已帮林阡想好了对策,“当着吕梁这万千英灵发誓:若有反悔背盟,则完颜璟忠臣叛尽,强将死绝,帝位不保,国祚不久。”

    “……”完颜璟愣了许久,才发现这赵西风原是个狠角色?这毒誓不仅克着他完颜璟,而且把曹王、仆散揆等人顺带着全诅咒光了,只要他完颜璟敢违背的话……

    “怎么,不敢立?”燕落秋闻讯才到,站定冷笑一声,“守诺之人,岂怕应劫?可惜大金连皇帝都不坦荡。”

    “朕在此对天立誓,若有反悔背盟,忠臣叛尽,强将死绝,帝位不保,国祚不久!”完颜璟被她一激,立即一口气说完。仆散揆脸色微变,没想到他会发誓,压根拦不住他;仆散揆更想不到的是,完颜永琏见状居然无动于衷,仆散揆心中诧异之至,一时难测曹王心意。

    至此,两军谈判的具体内容,委实和昨晚一字未变,却是按着赵西风的初衷,扼杀了金军所有可能的反悔机会。

    什么“平心静气”?实际上金军更加“受迫”!然而表面看却是“心甘情愿”的,抗金联盟正义地要足了“稳妥”!

    然而万演明知不公也不能说什么,人群里的他,虽然忿恨、内疚、悲愤、和赵西风势不两立定了,但对“平反”这件事,他却是和赵西风保持一样态度的。

    那时,林阡与赵西风的身旁,燕落秋亦幽叹一声:谁会想到,五个当家之中,赵西风起先是最平庸的一个,还算被她骗上的贼船,偏是他帮镐王府抢到了平反?

    万演听到她这声叹,转过头来冷笑:“赵西风,背主求荣的滋味如何?”

    谈判已经结束,完颜璟被人簇拥着先走,薛焕、轩辕九烨等人都是殿后。一旦圣上安全离去了,他们倒也可以不被束缚。他们,也显然等在这里,绝不可能令金军失体——

    曹王归来,圣上安好,那就不可能还是河东之战刚开始时的士气低迷、投鼠忌器。而天尊虽去、高手堂伤残,可他们金北的年轻一代还在,是该化悲愤为斗志,酝酿起任何一处战场、所有可能的转败为胜。

    

    “万演,谁背主谁求荣?金军流言里的‘目击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丁志远本就想叛所以才轻信,吕禾更是个没骨气的、胆都能吓破了死。”人前,赵西风还在为燕落秋辩护,“所谓大嫂放火杀大哥,也完全是莫须有,毫无证据可言……”

    “赵西风,寒棺外面你没长耳?自欺欺人,厚颜无耻!”万演脸色大变。

    “不错。我不配做你们的大嫂,这两年、尤其这几个月来,我对二当家说的话,确实存在着许多的真假。”燕落秋索性承认了,诚恳面向赵西风,凝睇微笑,“我先说‘真’。六月的时候,我以兵符乱柳林,告诉你们‘林阡不顾一切去救人’,是真;金宋决战,我说‘林阡为表合作诚意、不动五岳一兵一卒’,是真;此外,我对二当家发誓‘林阡不知谢清发之死’,是真。我与你们说的有关于林阡对五岳的恩情,全是真的。”

    “我都信。”赵西风正色点头。

    “我与你们说的有关于我的,却多半是假的。我真实姓名燕落秋,与谢清发有灭族之仇,设计被谢清发强掳两年,从未与他有闺房之乐,真正爱的人是林阡,可惜他只当我是麾下。当初的万演是我刻意逼走的,他或许是个好人,但他一定不是同道。”燕落秋看出万演脸上的怒气和赵西风脸上的忧色,笑叹,“虽说谢清发是我布局所杀,但我是被谢清发掳来、没有夫妻之实,那么我杀他便不算违背女德,想嫁谁都不是红杏出墙。”

    “唉。”赵西风在寒棺听凤箫吟对魔门罗列证据时,虽然想着即使燕落秋杀人他也听溪清的叫她大嫂,但无论如何还是对她没杀人保留着一丝希冀,此刻听她亲口承认,难免心情复杂,适才脸上的忧色既是怕她毒誓应验,也是因为回忆起曾经被她蒙在鼓里的自己:唉,赵西风,当初的你实在糊涂极了啊。

    “西风,我看似置身事外,但她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气氛忽然僵滞,林阡不可能让燕落秋完全担了罪名,是以主动揽责在身,“她所犯之罪两条,诓骗你、杀谢清发,我都是受益者,也都是罪魁祸首。”

    “主公。何罪之有?”赵西风当即摇头,既不想、也不愿怪责林阡,想到此刻这么多兄弟全都在近前,万一有人误解、离心、被金军逮到分裂机会,委实对盟军大不利也,赵西风决定不再纠结,当初再糊涂,此刻他都是明白人:“前日五岳蒙难,您宁可放下到手的完颜永琏也先来救我们,和溪清、天骄、大嫂一样拼死,才没顾及渊声的出现、导致后来的那么多变故和耗损;还有,即使昨晚您精神失控,谈判时也先说平反后说休战……没错,虽说大嫂一开始靠的是诓骗,可主公得到我们之后就一直真心诚意在为我们平反,甚至冒着被我们阵前倒戈的危险。我知道主公是为了我们能相信盟军,所以先对我们付出了绝对的信任。您信任我们和郑王府一样,认为‘功名一时,气节千载’,断不可能为了荣华富贵就失了风骨,我们,自然也不会辜负主公的信任。”

    “西风……”林阡原想用自己给燕落秋转移些仇恨,未想赵西风临阵给他辩护起来,摇头,到底是该正视己过,“该罚的还是要罚,这一战,我终究是连累了盟友……”他怎不恨?早知祸事如此之大,开始就不该把金帝藏在五岳,害得赵西风成了王冢虎第二。

    “不是盟友。”纵然赵西风也语塞的此时,却有个吕苗鼓足勇气提醒,“是盟军啊。主公。”众兄弟皆是一怔,纷纷点头,他们不是王冢虎第二。林阡也微微一惊,没想到会有这意外的收获。

    “要说没连累,自是不可能。此战确实毁了不少好地方,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金军、渊声、内战,太多变数,不是主公一人造成,我想,那也绝非主公心中所愿……再说了,五岳地方虽毁了,人却保全,因为主公一直以我们为先。主公的麾下牺牲了那样多,竟还不忘要对我们补偿,那便罚越将军、海将军帮我们重建家园吧,毕竟也是几位将军擅长的。”这几日,他赵西风当了太多次问罪者和被问罪者,被原谅和原谅得多了就释然了。把心一横,他如今已得到了理想的实现,接下来,他便是为了溪清开始新生,从谢清发帐下的第一说客变成了林阡帐下的……第二也罢。

    “哼,你主公无罪,那燕落秋呢?前两年,林阡还没到碛口,她对大哥的计算、伤害、侮辱,便能一笔勾销?”万演冷笑,虽知五岳大局已定,但谢清发的仇,岂能就这么算了?

    “好吧。各位兄弟。西风选择信任主公,是因为听从自己的心;选择归顺盟军,是因为众将的相助和溪清的这条命。但除此之外,还是应该给大哥做最后一件事,闭了万演的嘴,也好完成我对大哥的最后承诺。”赵西风动容。

    当日在谢清发的灵堂上,赵西风曾扬言:“薛焕,若非你一直死不承认,我等早就将你处之而后快,吊唁完就滚吧,有多远滚多远。终有一日,我会教你这凶手跪着认罪!”

    赵西风是谁啊,他虽然懒怠,但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如今凶手确定不是薛焕,而是燕落秋,虽然有苦衷,他也二话不说,拉住她对着总坛方向跪倒在地,浑然不顾燕落秋膝盖有伤的事实:“凶手!对我大哥跪着认罪!!”如此,倒教完颜永琏和林阡都看到了他身上那一丝五岳之主的风范。

    “二当家,跪完罪,说情谊。我向来说‘不如一夜与风醉,醒时洗尽万世仇’,是真的觉得德怨可以两忘、恩仇能够俱泯。”燕落秋被迫跪在地上,却不改她明眸慧眼、顾盼神飞,“可我仍然决意要杀谢清发,那是因为不忿他的暴戾人性,两年前,我在来碛口的路上就立誓,‘不能任凭谢清发胡作非为、把所有无辜之人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我誓言里的‘无辜’,不仅是我麾下的风雅之士,也包括二当家和五岳的所有义士……二当家,你可信我吗?我是你按着跪下的,我站起时,你也需扶着我。”

    “自然。”赵西风如释重负,一边扶起她来,一边看向吕苗,“小苗,你比某些人有气节,五叔他后继有人,就可惜你武功太浅、总是被歹人欺负,五岳属大嫂武功最高,你不如就在此向她拜师学艺。”立刻就让吕苗对燕落秋下跪磕头。

    “求之不得!”吕苗喜出望外。

    这一幕幕的冰释前嫌,实在把希望窥出分崩变数的金军众将都看得大失所望,正待无功而返,薛焕怒形于色:“燕落秋,那你栽赃我和万弟的事又怎么说?”

    “布局杀谢清发的是我,但栽赃你和万演的是岳离……”燕落秋还未说完,金军全是大震,一直沉静无语的完颜永琏竟都出手,一掌向她和赵西风所站之处狠拂,显然是罕有的连他都被击中心头,林阡眼疾手快,一掌同他对上,轰然巨响,各自后退一步,林阡当即如实说来:“王爷,薛大人,确实是岳天尊。”

    完颜永琏怒气才稍敛了,当下遣散等闲军兵,示意林阡把真相说与他听。

    “三十年前渊声的冤案,原本是天尊的无心之失,奈何他力求完美,不愿王爷您落下任何污点,所以在见到谢清发这个目击者后,他一时糊涂、妄图封住谢清发的口,竟然宁可听命于谢清发嫁祸薛焕,才被燕落秋黄雀在后借刀杀了谢清发,从那之后,天尊一念之差、越陷越深,竟想杀燕落秋和我灭口以至九天剑断……唉,这世上的多少事,都是越制止越发生,欲盖弥彰,向善行恶。”林阡叹了口气,教留在这里的金军众将看清楚了,他现在如此正常,原来适才只是作弄完颜璟?!

    “谢晓笈的墓在何处?带我去见见吧。”听林阡说罢,串联了一切,完颜永琏终于不再像旁人那般气愤。

    “王爷……”薛焕和轩辕九烨都是一愣,不过很快就想通了,这才是惯常的那个王爷,修养定静,处变不惊。

    “五岳的地盘,只容你们几个进去。寡陷于众,你们也敢?”燕落秋心有余悸,不忘帮林阡逐客。

    “谈判已成,不提战事。带壶酒去,拜祭旧友,有何不敢。”完颜永琏一笑,是请求,是胁迫,也是命令,“林阡,你也一起。今日你我放下身份、暂且做回江湖中人。”

    林阡一听到酒就动心了:“不错,万里江山,一壶事。”

    “少喝。”燕落秋看着他这酒鬼样子就无奈,笑着劝,劝不动就加筹码,“吟儿说的。”

    完颜永琏一怔,欣慰先行,候他追上前:“林大侠,喝酒的事别听女人。”

    

    青山埋骨,忠魂长存又何须归桑梓。

    谢晓笈的旧墓旁边,修葺了一座新坟,正是紫檀真人的。

    “四十年相交,访旧半为鬼……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纵使最看重岳离,完颜永琏也不会像岳离那样清晰记得,他们相识相知,具体到四十三年。那年开春的时候,御前有过一场比武,汇集了当时身在中都的所有武林高手,自然令文武双全又求才若渴的完颜永琏心向往之,放下前线战事忙里偷闲到后方观战。那是他初次见到岳离、谢晓笈和紫檀,全是少年,意气风发,谈吐不凡,哪个都想招致麾下,与他一同庇护苍生。

    不过,人生在世,哪里每一件事都能顺遂心意呢,决战果然是看他们三个的表演,难得先帝好兴致,竟亲自带着永中、永蹈、永济等兄弟一并来了,那当中还有当时的太子允恭、也便是完颜璟的父亲。先帝有言在先,这里的前十,战后便由着众王爷各自招募了当王府侍卫去,不必争抢,每人一个。

    没人同他抢,把最强的岳离给了他,从那之后,第二日,就陪他一起征战南宋,马不停蹄又随他防御北疆。

    今日,他既是来缅怀当年鲜衣怒马、感慨和谢晓笈紫檀的错过,更是来追忆岳离、帮岳离实现其没完成的救赎,所以一边洒酒,一边将断去的九天剑留在了谢晓笈的墓前。

    “王爷……”金宋众人都是出乎意料。

    “谢、岳二人生前,素来相交真挚,但谢晓笈几战之缘,从未战胜过中天,屡屡输给他一招半式。若在和平年代,倒也酒逢知己千杯少,奈何生逢乱世,最后那输掉的一招半式便是他主公的死路。”完颜永琏说,十多年前,正是因为谢晓笈败在九天剑下,才使镐王未能脱逃,这导致了谢晓笈的耿耿于怀和郁郁寡欢,岳离忆及旧事,心里自然也会有过意不去,“此其一也。”

    留剑给谢晓笈,还有另一原因:“其二,中天他无心诬陷了渊声,渊声怒极,狂人狂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经意间竟推得谢清发误入歧途,在那之前,谢清发虽然是个深居简出的病秧子,却能古道热肠、仗义执言,可惜那晚之事对他影响过大,令他体会到了渊声所说的人世不公,这恶念扎根滋长,在镐王府被冤谋逆时到了极致,后来的谢清发,只知一味变强,倒行逆施,多少都是中天和渊声负疚。”

    林阡祭着紫檀的同时自己没忘多喝,这时才恍然,王爷原来真是到这里解决江湖恩怨的。

    “王爷这般懂天尊,天尊他泉下有知,应该也会高兴吧。”薛焕这才相信谢清发之死的全部真相,快意恩仇也举酒来饮,饮完便不再纠结嫁祸的事,“六月南山,薛焕没被任何人诬陷,是自愿给天尊的楚狂刀。”

    “焕之……”万演知情后略带难受,才知他和赵西风一样,算是阴差阴错被骗上贼船。

    “是我给的。天下有几人能从薛某手下偷刀?”薛焕叹息,转头看他,“只是愧疚,连累了万弟失路。”

    “不连累,同来同去!”万演噙泪,说起当时的生死与共,虽然是被骗,那也是被形势骗了,没有人出于恶意骗他,接过薛焕酒来喝,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跟着焕之行路,万演也是自愿!”

    “不过,三个月来,有人明知真相却藏掩,从始至终保持沉默,齐心打冥狱时还在胡扯,实在也是令我失望至极。”薛焕笑看林阡,“林阡,亏我对你那般信任。”

    “薛大人……”林阡理亏,尚在失神,倏然寒光一闪,林阡急忙回神闪避,可惜已然不及,一缕白发飘然而下,正是薛焕楚狂刀所砍:好强的气力,好快的速度……

    这还是强弩之末阶段啊!林阡惊异地看着,想起来了,冥狱里,岳离把全身气力给了薛焕,目前应该正在融合……岳离他,根本就没离去!

    “林阡,扯平了,我发过誓,谁害我谁便要斩首,你作为罪魁祸首,便在此割发代首。”薛焕满足地笑,本来也没想夺他命,“莫做小人,下不为例,薛焕无戏言,否则,倒霉的便是何教主了。”

    林阡一愣,才想起自己无论黑发白发都能卸下何慧如一身战力……好在,薛焕没什么歪歪肠子,只是要他莫做小人而已,这么做明显是在跟他冰释前嫌,只不过顺带着夺去了不少气势。

    好一个薛大人啊,结交新友,没忘旧交。林阡自然也不想对不起他:“不会再做……”

    却就在薛、林二人对视之际,斜路忽然冲出一把刀来,也是不带杀气、却不怀好意地斩过薛焕右手:“薛焕,我也扯平了!”循声而去,那是另一个刀坛之王,不过即将身为人母了,真不该天天这样打打杀杀。

    落川刀果断削了薛焕的一截衣袖,既因为林美材知道薛焕躲得了,又因为适才薛焕没对林阡下杀手、说明还不是个纯粹的敌人。借着酒兴,林美材笑:“我发过誓,你要赔我男人一条手臂,今日我敬你为人耿直,便在此割袖代臂、与你勾销了私恨。下不为例,林美材无戏言,否则,我要拿你万弟或子若,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

    “何时喝酒的……”海逐浪大惊失色,居然听出这份酒意了才发现,虽然担忧他家小海,但想到林美材此举是为了自己的手臂、而且言罢也帮林阡挽回了不少面子,如何能怪她?

    饶是如此,也必须劝阻了这个女魔头,转身夺酒:“休得胡来。”

    “酒已尽了,还有什么恩仇未了吗?”王爷转过身问。

    “还有……”轩辕九烨想到什么,正想说,一接触到林阡目光,便强行遏制了自己的迫切与忐忑,恢复平素冰冷的神色:还有我的仇,林阡,我记下了。“还有圣上的玉玺,林阡,你霸占半个时辰了,该还了。”

    “不还。我要送我夫人,闲极无聊盖印。”林阡一脸痛饮后的酣醉,着重强调着我夫人宣告主权,轩辕大人自是一头雾水冤无处诉:“你,无耻草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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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6章 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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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7章 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

    林阡将这所谓的传国玉玺带回山顶时,吟儿正在轻舟、阑珊的陪同下于寒棺外候他,一见玉玺就笑逐颜开“可算是雪了靖康之耻”。知情的海逐浪和邪后面面相觑,才知林阡顺手牵这东西原来真是为了送给这位嗜好虚名的盟主解闷。本就只是来确定她安好的夫妇俩不想打扰阡吟独处,所以没说几句就借故走远还顺带拐跑了其余所有人。

    吟儿囫囵赏玩后立即就把那玉玺收在她百宝袋里,同时要林阡给她转述适才黑龙山内的是是非非,听到他对轩辕九烨那句“不还,我要送我夫人”时,忍不住既想笑又觉得遗憾,唉,那样一个调皮的林阡她怎么就没看到?真可惜,刚准备借机去偷着看看父亲,就鼻血直流不得不被阑珊带回了寒棺里,好转了、出来了、那边谈判也已结束了……

    “鬼兮兮那般憋屈讨要,王爷竟也没帮着索回,摆明了是偏爱女婿。”吟儿仰着头笑,一脸天真烂漫。

    “哪里,王爷是偏爱女儿,对我私语‘这玉玺给她玩去。’”林阡轻按她额察看温度,满心都是宠溺。

    “既然王爷如此不在意,那就不是什么传国玉玺。”吟儿笑着分析,“如果王爷没有私语这句,那说明还是偏爱女婿。”

    “……”林阡万没想到脑筋也输给了她,“我承认,全是杜撰的。怕你瞧不上这没用的东西。”

    “幼稚。”吟儿笑骂,“你送的东西我能不喜欢?况且这玺印实用得不得了啊,比如下山后我找些猪蹄子盖上去,屠夫们都能卖个好价钱……”

    “再怎么作贱,也不能拿去盖猪肉!”他听到她要这么暴殄天物,自然是哭笑不得,吟儿轻声柔语探身过来,媚笑向他伸出咸猪手:“那要不就……盖狼肉?”

    “给你三招机会,盖得上就盖。”林阡如何经得住被她这样挑衅,双手捧住她的脸庞当即热吻,与此同时以内气做防御、轻易封住了她连续三轮盖印攻势,正待将她放倒在身下反守为攻,却听她哎哟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怎么了?”他一愣寻回理智,匆忙停下来看,她连连叫疼,说后背的伤可能裂了。

    他仔细一瞧果不其然红了一片,急忙就地撕她衣给她重新裹:“是昨天受的?”可恨的昨天,他明明赶来,却坠崖!

    “好像是吧……”她没太在意万演的这一枪,倒是想起来另一件古怪事,“说来也奇,当时我一提‘岳离杀谢清发’,金军就个个都愤慨地要把我大卸八块一样……”

    “天尊在他们心中完美无缺,容不得半点亵渎抹黑。”林阡想到,适才纵使完颜永琏都险些失态。

    “关于‘岳离诬陷渊声’这件事,我多半是道听途说,不知道具体真相……”吟儿被他摁在地上背对着他裹伤,好奇地不停转过头来问,“岳离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一念之差没信渊声呢?”

    “岳离说,他一念之差,是因为十成的‘妒恨’;冥狱里王爷说,至多一成的‘妒恨’、九成的‘为了曹王府’;金军眼中的他,十成的‘有苦衷’。其实他们都不中肯。”林阡抛开感情说见解,“人性本就是复杂的,更何况岳离的剑法里各种矛盾都能共存?我觉得‘自私’和‘无私’各半。却都是人之常情了。”

    “唉。可悲可叹,岳离这辈子大约就犯过这么一个错,年少轻狂,一时膨胀……不过也罢,太完美了反而不完整。”吟儿还在感叹着,林阡已经卷起袖子递给她,她一愣:“咦?怎么?”

    “借些泥巴,盖个印吧。”他想狠狠惩罚自己,金军要把吟儿大卸八块时他不在!

    吟儿没想到自己居然不战屈兵:“这……”

    “昨天傍晚,危崖上燕姑娘性命之忧,我心里万分不愿她死,所以立刻过去救她。太自信我能赶回头救你,那决定却险些将你害死。”他眼眶发热,“若非吟儿厉害、自救,我就又来迟了……”

    “我懂,当时的重急全在她,你若是不顾她,就不是林阡了。再发生一次,也还是一样选择,毕竟你夫人我是天下第一嘛。”吟儿听他对燕落秋改称呼,想必拿捏权衡了多次,噗嗤一笑,借机吹嘘,却见他神色抑郁,便敛笑说起真心话,“不过,她和旁人不一样,终究让我在理解之外,也平添了一丝醋意。当然,我现在很熟知她了,她与你极是般配,你若想带她同行,我不可能再反对。”

    林阡摇头:“当时我不愿她死,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付出,我从来拒绝,她依旧如故,我只觉辜负她一片痴情,不愿再欠她更多报答不了的东西。”

    “那么,是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她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人。”吟儿噙泪。

    “一个原因是我已经有了吟儿,这样一个于我而言最好的人;另一个原因是,风华,风烟,一字之差,注定殊途,她是适合天下太平弹琴论道的女子,不值得被我这样的人连累,所以不应该同行。”他向吟儿坦承心念,“好在她似是看透了,今天在人前亲口说,我只将她当作麾下看待,好像是接受了我的拒绝,希望以后也别再为我浪费感情、蹉跎光阴。”

    “该不会是被我斗的?斗退了?”吟儿一愣,想不通燕落秋怎会突然看透,当即转过身要起来寻她,“她在何处?”

    “吟儿……”林阡赶紧捉紧吟儿,“别再像上回一样,笨拙地以退为进……”你真的斗不过她……

    吟儿刚好起身到一半,索性狠狠啄在他颊上,许久都没松口,把他咬得刺疼、一度愣在那里:“啊……”

    “你说的,不退了,以进为进!”吟儿满意望着林阡脸上经久不衰的血印,霸气一笑,宣誓主权,“盖印在你脸上,何必用那玉玺?”

    “继续吧。”他一发狠,又将她推倒按在泥潭。

    “背上有伤……”她急忙挣扎。

    “那就趴着。”少废话,给我翻过来。

    “……遵命。”她红着脸笑。

    论吸引,枣林风,秋山云,黄河浪,烟雨千家,沙场几万顷,都怎敌这眉眼盈盈。

    一时妖癫,衣服啊刀剑啊百宝袋啊什么的全然扔弃在花树里,浑忘了她身体吃不消才几个时辰就又一次。

    所以林阡和吟儿又特别恶劣地,掠夺了人家玉玺还不珍惜,注定还是要受到第二次道德谴责的……

    

    当然了,完颜璟也没太纠结玉玺被掳的事,毕竟他知道从林阡手里夺回是奢望,就像他被林美材等人软硬兼施搜刮走了包括聚骨扇在内所有贴身宝物一样:抗金联盟那帮人真的就是土匪,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坐地分赃啊!

    帝王到底见过世面,不跟那群草莽计较,成功脱离黑龙山范畴、察觉脏腑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之后,完颜璟真心诚意对一众官将讲:“患难见真情,今次朕之所以化险为夷,多亏曹王出力最多。他甚至亲自豁出性命,才保得朕平安无事。传朕口谕,曹王及其麾下一概官复原职。”又说:“永功、执中、驸马,此战都出力不少,且论功行赏……”

    虽然全都有赏,却闻言几家欢喜几家愁——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心里奏鼓,从“曹王及其麾下一概官复原职”后就再也没关注后面具体说的是什么……

    才知河东决战过后,林阡成功入主五岳不假,但另一厢,完颜永琏也顺利夺权复位!曹王翻身,令纥石烈执中当时就愤然攥紧拳、小郢王敢怒而不敢形于色;双赢局面,也令仆散揆心生一丝恐惧,真后悔,为了护驾,没随曹王和林阡一起去拜祭谢晓笈……

    可是曹王啊,你怎可能像他们弹劾的那样,当真与林阡有勾结?你若是自我演出了这场绑架和营救的戏来牟取私利,岂会想不到你就算官复原职也会被林阡算计而最终只落个空衔?空衔,即使你回到陇陕恢复成最高统帅,却会因为屈辱地休了兵所以根本没仗打!不对,你是那样一个心怀天下、不计较自身得失之人,遭到贬谪后照样在环庆挫败了林阡、覆灭了王冢虎……

    多年知交,你自然是无私来救圣上无疑!然而林阡谈判时那样嚣张,你为何却一言不发?自从被小牛犊的出现和身份打击之后,这个曹王,还是过去那个和我仆散揆理想一致、全心全意伐宋灭宋的曹王?还是说,你只是因为天尊去世、不在状态……

    仆散揆想起完颜永琏怒极拂向燕落秋的那一掌,瞬然就坚定了心念,是,曹王是伤心过度。虽然曹王是这场河东之战的受益者之一,却并非始作俑者,而只是善有善报……

    “皇上……”大内高手们慌乱的声音,将众人全部从各怀心事里惊醒,谁想,完颜璟居然刚说完就虚脱地昏倒在地,仿佛他强撑到现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曹王死灰复燃而已……

    “该不会是蛊毒未清?”仆散揆冲上前问,面色一狠。

    “仆散大人勿虑,皇上没有中毒迹象,只是长时间心慌、疲劳、受惊,导致累病。下官这就给皇上开药。”太医诊断后,说,“皇上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早日将皇上护送回中都吧。”完颜永琏难掩愧疚之情,“此战是本王连累了皇上,林匪他着实过于凶恶。”

    

    夜幕降临,北方数道赤白气,起于王良之下,行至北斗开阳、摇光之东。

    “近半年来,类似的异常天象,多到了见怪不怪……”仆散揆出现在完颜永琏的身后,边说边递酒。

    “皇上好些了?”完颜永琏转身来接,关切询问。

    “好很多了。大杰他们?”仆散揆这时才有空来问高手堂。

    “都陆续醒了。所幸林阡当时并未入魔,杀气也多半被四气、十八反和徐辕受了过去……”

    仆散揆心里一暖:“那就好……否则,这一战此消彼长得过了头,原本王爷比林阡的优势瞬然成空……”

    “是啊。”完颜永琏轻叹一声,仆散揆听出他中气不足,明显自身伤势也不轻:“王爷,顾着自己身体,别总给和尚他们过气了……”

    “对他们有用,自然还是要过的。”越俎代庖当起神医来,竟是比灵丹妙药还管用,至少和尚不再深度昏迷。

    “和尚他们”,还有一个常牵念,也曾伤重将死,太医都说了给他准备后事,小郢王把他棺材都备好了,完颜永琏一回营,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出棺材搁在了和尚身边。

    “政敌的麾下你居然也管,没良心的恐怕又要说你撬墙角了。”仆散揆苦笑,跟他一起去看两个重伤员。

    “不瞒你说,我是真的想要这个常牵念。”去的路上,完颜永琏半带笑意,对仆散揆推心置腹,“你说得对,不能让我和林阡此消彼长得过了头。高手、武将、谋才,前线向来都紧缺。偌大一个金国岂是没有,可惜全活在后方、政治斗争里,我既然想将他们拖出桎梏,自己便也不能免俗。临喜,我这‘假道伐虢’是写在脸上的。”

    仆散揆笑容凝在嘴角,真想给自己一记耳光:唉,我哪根筋搭错居然怀疑王爷。

    久矣,才发自肺腑地赞:“撬得好。是该借机把河东军兵渗透个遍,将来若在此与林阡交兵才不被掣肘。”

    “岂止为了林阡。”完颜永琏看得更远,“去年在山东,你便对我说,担忧永功纵容黑虎军暗助乱党在吕梁壮大,养兵千日,图谋不轨,因此,下一场河东内乱必须扼杀于萌芽。”

    “是,若然北面的铁木真来袭,河东、西京等地必须安稳,不可自乱。”仆散揆回忆山东之战他俩的分析,“好在,我大金还有不少后起之秀,现如今正部署在北边境防御蒙古。”那当中包括去年在山东初露锋芒的晚辈后生,譬如以完颜君剑、完颜斜烈、蒲鲜万奴领衔的花帽军、护国军将士。

    “可惜的是,今后纵有更多的高手、武将、谋才,也断然及不上一个岳中天了。”完颜永琏忽然驻足,前所未见的怆然,“环庆玉皇山那晚,同时失去了君隐和暮烟,我都不那么悲恸。却是中天,难以承受,极是煎熬。”他是听薛焕回忆时才知道,冥狱里薛焕想给岳离续气却遭反弹,那必然是由于岳离自己封闭经脉所致,归根结底都是怕完颜永琏运气给他太危险,所以当时的岳离宁可自己死也拒绝被救。世人只说要中肯客观看待人性,殊不知带着感情的判断才最接近那个有情者的真心。

    “王爷……”仆散揆怎会不知岳离对完颜永琏至关重要,平日相处再不正经,一时间都表情肃穆。

    “我事后才懂,旋渊阵里,中天他分享的那个故事,对我试探的并不是‘通融’或‘宽容’,因为他本就是故意揽下的全责、怕什么不被原谅?他所求的只是在他坦白之后我的‘释怀’罢了。可是冥狱里战斗太激烈,我竟来不及对他说半点我的释怀……”未完成,自然遗憾。

    “王爷委实不该放过渊声,他杀了天尊就是罪无可赦。”仆散揆悲他所悲,借机提出另一种可能,“还有,三十年前,他当真是完全无辜吗?会否他忘心杀人、自己没记住或是出现了记忆紊乱?”

    “中天说信,我便信了。以心感心,推己及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即便入魔也不会随意屠杀路人。所以我便想给渊声翻案。”

    “然而那个与王爷相似的人,林阡,他在入魔之后,可是连徐辕和凤箫吟都想杀的啊……”仆散揆摇头反对。

    “临喜,你说得对,我只能据此给渊声翻案,但不代表调查结果会和三十年前不一样。”完颜永琏心一凛,“无论如何,证据说话。凶手如果还是渊声,我仍会教他付出代价,哪怕他已经立地成佛。但如果不是渊声,我们必须好好地审视自身的错误。总而言之,不能再武断。”

    “王爷说的是。”仆散揆点了点头,“所以,暂时是代天尊与他两不相欠了。”

    “王爷,仆散大人……”那时有金兵喜冲冲地跑过来。

    “怎么?”

    “那和尚醒啦!”

    完颜永琏、仆散揆都是喜出望外。

    

    闻知和尚苏醒,凌大杰、封寒皆是不顾自己伤势当即前来探望,然而却和先于他俩赶到的孤夫人一样被侍卫拦在帐外,和尚他依稀在和王爷说着不容其余人打扰的要紧事。

    “要紧事?”封寒一怔,丈二摸不着头脑。

    “隐约听到‘陇陕’‘旧事’‘通融’……”孤夫人抹着喜悦的泪。

    凌大杰听到这只言片语,顷刻就了然于心:“静宁之战……”

    事实上,黑龙山里的旋渊阵,岳离要的或许是王爷的“释怀”,但和尚对王爷试探的,却真是“如果贫僧坦白旧事,施主是否‘通融’或‘宽容’?”可惜先前没能说完……

    “王爷?!”和尚是真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却在看到王爷的第一刻便露出欣慰的笑。

    “和尚,中天他……”王爷在人前不肯流露的脆弱,终究在他的面前毫无保留。枕云台、墨香居、旋渊阵,三个人并肩作战历历在目,谁知九天剑铿锵之音竟作绝响。

    “当年贫僧挑战渊声少年扬名、尔后加入了陇陕金军,沉寂数年,是因天尊举荐才与王爷相识相知,并有幸入了那个能与天尊齐名的高手堂……”和尚似乎早知天意,黯然听王爷讲完,他并无过分震惊,轻声回忆起往昔。

    “和尚,你说的我全信、绝对不疑。关于旧事,你不想提,我不勉强……”王爷经不起再失去任何知己的苦。

    “先前渊声旧案未曾公布于世,贫僧不能说,如今王爷已然知情、释怀、作出了判断,贫僧却是能开口了。王爷难道不想知道,那场直接导致王妃过世的战祸,个中到底有着怎样的隐情?”和尚低声问,伤痛虽不及,悲苦却不少。

    “月儿过世,怎会和渊声旧案有关?”和渊声有关,那就和岳离有关,完颜永琏颤声问时,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被柳月和岳离左右拉扯着。

    “会宁战败,我军众将流落到静宁翠屏山,伤亡惨重,朝不保夕,当晚驻守静宁的战将不少,但贫僧最先想到去求助的,就是贫僧的知己、兄弟、伯乐,天尊啊。”和尚叹道。

    “你这决定并不明智。他屯驻的水洛北城易攻难守,贸然调兵,必会被陇干的宋军趁虚而入。”意返当年,不由得泪湿眼角,当晚静宁的每一处布防他都深刻地记得,“不如去通边找临喜。”

    “不错,那晚水洛战事似乎也紧急,贫僧并未能如愿见到天尊面。天尊的副将请示他过后,对贫僧说天尊爱莫能助,只指点我去水洛南面搬救兵。”和尚带着悔恨的口气,“然而贫僧是因情况危殆才去找天尊,对他自然也抱着十成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后来,更一时误解了他。”

    “误解什么?”王爷一惊。

    “好不容易搬到救兵、经过水洛北城时,意外听得那副将与旁人议论说,天尊其实有余力,却是故意见死不救,因为王妃设阵能力与他不相上下。听那副将讲的人不信,那副将说道,你有所不知,我一直跟在天尊身边,忖度就在几年之前,天尊因为嫉贤妒能,设计借刀杀害了薛夫人,对着渊声和薛晏一石二鸟。毕竟渊声入魔之后,是他获利最多。”

    “哪个副将?那般荒谬的猜测,你竟也信。”王爷冷笑,渊声或许不是凶手,岳离一定不可能是。

    “贫僧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副将是‘海上升明月’里的细作,贫僧向水洛求救的事,天尊恐怕从头到尾就不知情……”和尚追悔莫及,“然而当年的贫僧,一心觉得天尊是个完美之人,看见水洛当真不是那般紧急,如何想得通?只有见死不救才能解释,而渊声旧案刚好吻合邪念。贫僧与那几百救兵的总领都听见了、轻信了,由于对天尊绝望,一度军心不稳,援军在去的半途便被杀得几乎片甲不留,贫僧受伤,第三日才空手回到翠屏山,可那时……”

    “那支救兵凭你控制不了军心,总领他们的人才是至关重要,然而他也不肯对中天付出哪怕一丝的信任……”那就是和尚“临死”前说的“莫怪那位施主”,一直以来维护的对象,范围不大,完颜永琏多半猜到是谁,“当晚在水洛南部、因伤退下前线、行动较为自由的人,是龙镜湖?”

    “是……”和尚知道瞒不过。

    “和尚啊和尚,中天被你生生错过,临喜被你舍近求远,宋军的这个细作才是一石二鸟。这计谋还后劲十足,经此一战,你二人皆和中天离心,都不肯坦白心事,不久后便离我而去。”完颜永琏长叹。

    “是,贫僧终究是渎职了。陇南之役以后,贫僧与镜湖一同离开,不仅是对王爷失望,也因自身负罪,更加是对天尊误解。直到后来控弦庄的孙长林伏诛,贫僧二人才知道,那个身临高位的细作与孙长林是上下线。审时度势,洞悉人性,太过厉害的角色。”

    “若非如此,单凭越野父子的本事,如何夺得了我那样多的城寨?”完颜永琏凶狠神色稍纵即逝,“然而,腹背受敌再如何凶险,也敌不过自身的心念薄弱。”理论上,怎应该轻信副将却不信主将?奈何在危如累卵的时候,人们多半会加重强者应尽的义务,而看轻弱者发挥的作用。

    “一念障心,铸成大错。镜湖他直到临终前都想得到王爷的原谅,可他和贫僧一样,知道自己不配再回去见天尊、见王爷……”和尚潸然,“尤其天尊,是提拔我们的人,是良师益友,当初的我们竟会那般猜忌……”那也是和尚克服万难回到王爷身边时、屡屡见到岳离都神色尴尬的缘由,他是因为觉得惭愧,岳离则是对他的曾经离开感到失望,岳离对他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若非那场静宁之战,如今也该是个高手堂啊。可惜得很了。”王爷回忆,当时那龙镜湖与和尚官职、武功都是不相上下,同年入伍经历相似感情自然深厚,所以和尚宁可一力承担那“渎职”之罪,多年来也始终未曾供出他来,当晚水洛南城失陷,战死沙场者万千,倒是也帮龙镜湖掩饰了救援不力和治军不严的罪过。

    “王爷,您愿意原谅镜湖吗?”和尚忙不迭地问,“其实他清楚,王爷在意王妃的过世、极度想要探索实情,他对公布真相并无关系,只是怕牵连到天尊声誉……”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隐瞒、由你一人揽着渎职的罪责,是他自己明哲保身,还是如你所说,即便误解着中天,也要维护中天的声誉?”那个人,在记忆里,终究不如和尚这么清晰。

    “是后者。贫僧也是当时就打定主意,若然影响王爷对天尊的感情,这真相便一直尘封下去。”和尚理解地说,“贫僧二人当时虽愤慨,到底在心里为天尊留了些余地……好在,有生之年总算知道他是澄清的。”

    “镜湖与你一样,曾是中天器重也看好的后辈,中天在世时虽对你们避而不谈,心中却自然希望你们这些离开我的都能回来,然而你们一个个都等不及地要死。”王爷虽悲,更怒,“和尚,我只宽容活着的人,只通融犯了错愿意面对的。那些情愿将真相带进尘土、伏罪前就轻松解脱的懦弱之人,我决计不会原谅。”

    “为了王爷通融宽容,贫僧是真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啊。”和尚含泪笑,王爷原来等在这里啊,“王爷放心,贫僧这戴罪之身,只要还留一口气,都会伴王爷一路走下去。”于他而言,无论到底有什么隐情,他终究都是渎职的,没有搬到救兵保护好王妃和公主。

    “那么,你在旋渊阵里的‘磨镜去垢’,说的又是谁?”王爷又问。

    “贫僧复出江湖之后,看见天尊总是心事重重,心想,虽然静宁之战贫僧猜忌过度,但渊声悬案天尊或许真有过私心,哪怕当年仅仅是一丝,可如今好像滋长出了杂念。”和尚回答,“无论是与不是,我都必须提醒天尊,果不其然,旋渊阵里他听完我说的故事,便立即决定不再挣扎,对王爷说出了‘渊声可能不是凶手’。”

    “踢翻花盆是一念之差,失足落水是重逢谢清发,要将妖花斩断是想灭燕落秋的口,水草是越陷越深的恶念,月色移照是对我坦白,日夜诵经是垢去明存。”王爷完全理顺了,“和尚,果然是清心寡欲才看得透,中天他,越想制止,反而越行差踏错……”

    “如今天尊终于超脱,贫僧也为他感到欣慰。”和尚与王爷坦诚相见后,终究体力不支又睡去。

    多年心结终于解开,完颜永琏出帐时,忽然觉得腿脚发麻。

    明明应该如释重负,却怎觉渊声悬案和静宁之战的幕后,都存在太多的黑手,强行害得他和这样多的同道生离死别。而他,该去理解他们的这两次,竟都沉溺于私人感情,甚而至于有过生死相随未遂的情绪失控,除魔卫道的离经叛道入了魔……

    “王爷……”凌大杰急忙将他扶住。

    “别去扰他。给他好好休息。”完颜永琏对他三人说。

    “可是……”孤夫人迫切地想见和尚,“王爷,我不扰他,只是陪他就好……”

    王爷却渐行渐远,不置可否。

    “孤夫人?算了我还是叫你蹑云比较好。”封寒不解地说,“三十年就只喜欢一个出家人,这你坚持实在令人费解啊!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做凌夫人?封夫人?之类的?”

    “封寒,别拖我下水!”凌大杰大惊失色,他可是有家室的。

    孤夫人泪还挂在眼角,闻言转身就愤怒踹了封寒一脚。

    “奶奶个熊我在开导你啊……”封寒气急,“忘恩负义的女人,若非我救你你早被林阡砍死了……”边说边吐血。

    

    夜色渐深,完颜永琏独自一人前往黄河岸边,想在离开碛口之前和岳离作几句话别,然而满腹心事的他视线才刚从奔腾河浪间移回,便发现这新坟之前竟然早已有人站定。

    意料之外,放下火把,发现那是纥石烈执中……

    “天尊是这一整个大金,唯一令我折服的人。”纥石烈执中说这话并不奇怪,前日正是岳离将他从紫檀剑下救命。

    转过身来,恶意写在脸上:“跟谁不好,偏偏要跟你呢,你是这一整个大金,我最厌恶的那一个,做着恶事,担下善名。”

    “哦。”话不投机半句多,完颜永琏想等纥石烈执中走了再和岳离说话,所以又转过身去望着黄河惊涛拍岸卷起千堆寒沙。

    “难道不是吗!此战,我原以为是郢王府借你的刀来杀我、以为完颜琳故意教常牵念去西麓泄密给你,直到你从棺材里将常牵念带出来,我才知常牵念一早就是你的人了,实在是低估了你曹王的私心啊,你可比郢王这个地头蛇厉害多了!你如此用心险恶地布局,第一战故意没参加,表面装作被抢功、被排挤而没有及时伸出援手,实际却是存心地削弱郢王府和武卫军。现下可好,你得逞了,我带来的精锐几乎全军覆没,郢王远在陇陕、小郢王无用鼠辈,郢王府黑虎军已然被你渗透不少,在圣上眼中你是奉命于危难之间的最大功臣,借你女婿的刀一举数得,官复原职真是可喜可贺……”

    其时,抗金联盟已有传言称,丁志远早就被完颜永琏收为己用、一早就是向曹王报信的,可惜这些说法并没有十足证据,在金军眼中,泄密的反倒更有可能是常牵念。

    “胡沙虎,我若早知你和完颜琳在我近身安插眼线,用的也不是简单的声东击西了。你和完颜琳的抢功和排挤、以及拖延我伸出援手的遮掩,是我用剑逼着的?”多的话他也懒得解释。撬墙角并非靠害人,假道伐虢也有度和底线。别说对这些政敌,就算对林阡,他也不止一次下明棋。

    “完颜永琏,你就是个无耻小人,这一切,你看似受害,实则你都算到了!”纥石烈执中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语气,“可惜世人都蠢,都只看见你表面光鲜。当年你才还未及弱冠,只不过镇压了一场契丹起义而已,大金的可造之材,就都对你趋之如骛,恨不得全都到你麾下……”

    “这是说起旧怨来了。”完颜永琏冷笑。

    “你再如何战功卓绝,也不过是个王爷。一个接一个的武将、谋才,不去巴结太子,反而归了你去。你可知道,这就是暗中地结纳朋党?”当年的纥石烈执中,一直是皇太子护卫。

    “君子之交在明,小人之党才在暗。”完颜永琏忍着气,心想与你说话还不如与林阡来得舒坦。

    “关键在于,先帝觉得,你是君子,还是小人?”纥石烈执中轻声笑,上前一步,“若非先帝插手,紫檀谢晓笈卿旭瑭齐良臣都是你的,纵然如此,也镇不住你的功高盖主,眼看你麾下岳离薛晏段炼封寒凌大杰,人才多得装不下,再听你宝贝儿子说‘皇上也要听我父王的话’,你认为,先帝还会纵容渊声投奔你吗?”

    “不怕我禀明圣上治你大不敬之罪?”完颜永琏如何不知,此人凶恶写脸上,心机却藏腹中。

    “薛夫人的案子,世人都知道薛晏是苦主、都宁可渊声是凶手,却不知那只是先帝为了太子的一石二鸟,罪魁祸首却是你啊,完颜永琏,那是属于你的强极必辱。”纥石烈执中阴笑,凶横地说,“否则区区一段江湖恩怨,怎会动用皇权悬赏缉凶?”

    “本王不听猜测,只看证据。”完颜永琏冷冷说,准备转身就走。

    “先帝本只是想挫伤薛晏、驱赶渊声,谁料到渊声入魔、段炼横死,万余金军毁于一旦,过分削弱了你还连累了万千子民,先帝自然也后悔极了。”岳离还指望着他和渊声旧案一点边都沾不上?可是纥石烈执中告诉他他不仅沾边而且还是罪魁祸首!“好在没几年,你便重新振作,又在陇陕立威,不过,你知道会宁之战越野怎会轻易找到你那破陋地宫吗?”纥石烈执中见他转身要走,当即提高了嗓音。

    他不忍再听,是以决定加快离去,纥石烈执中却不依不饶:“知道为什么徒禅勇、凌大杰、邵鸿渊会被击败,知道为什么你的王妃和暮烟会失踪?知道后来的镐王府倾覆为什么偏要教岳离去奉命追捕?知道这些年来为什么你会树这么多敌……”话未说完,陡然面前罡风一掠,纥石烈执中的脖子突然被拗顷刻窒息:“咳……”

    “点头承认这些全都是你做的,刚好给我个就地扭断你脖子的理由。”完颜永琏脸上全然狠厉,纥石烈执中本能点头,危在旦夕赶紧摇头,眼神中全是慌乱。

    “滚。”完颜永琏一怒之下将纥石烈执中甩开老远,纥石烈执中屁滚尿流赶紧逃。

    “息怒,王爷。”忽然一个声音响在墓后,完颜永琏一愣,看出那是仆散揆,不知他是几时来的。

    “莫听小人一面之词。”仆散揆正色平息他的怒气,“说这番话,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他,意欲挑拨你和圣上之间的关系,妄图扼杀王爷对朝廷的忠诚,其心可诛。”

    完颜永琏又岂会看不透:“圣上这些日子在外受苦,皇位不知遭到多少人觊觎,不管胡沙虎背后的人是哪一个,圣上此番回去,都务必保护妥善。”

    “是。圣上病倒消息,还是封锁为好,万不可被歹人趁虚而入。”仆散揆知道,这次圣上从失踪开始就有不少疑点,除了皇位之外还有治河,圣上委实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

    “闹腾的永远是蝇营狗苟,驱去复返。”勾心斗角的日子,完颜永琏不是过不得,只是相对庙堂,更喜欢江湖罢了。

    无月之夜,仆散揆默然在完颜永琏身侧,听万籁俱寂时王爷抚碑感叹:“吾之明月,随黄河东逝,不归沉碧海矣。”

    

    “王爷,你的近身,还有和尚、大杰、焕之、九烨。”回来的路上,仆散揆见王爷心情仍沉重,眉头仍紧锁,想方设法使他笑,“再不济,还有临喜啊。”

    “你还不济?”王爷果然笑了。

    “昔年王爷和王妃亲口说的,仆散揆你这小子,只知道睡懒觉和偷酒喝。”

    “这一战,亏得有你。圣上救出之前,我不能凝聚所有兵马,可圣上救出之后,因我与中天失踪,士气难免低迷。这交接关头,所幸有你在场,才能安定军心。我是发自肺腑要感谢你,也庆幸你刚好在汴京、勉强赶得来。”

    “我是看出林阡此人心肠歹毒,故意教圣上看见你不在时的军心如死、存心让圣上听信谗言对你疏远,所以我拼了老命去安定军心。”仆散揆笑,“好在圣上虽在乎过,却终究是精明的,他知道林阡才是头等大敌。”

    王爷意识超前,怎会不知仆散揆想说什么:“我知道你之所以身处汴京,是对圣上提出了南征计划,欲在淮北自卫还击战取得胜利的今秋,乘胜追击讨伐宋廷,‘振我国威,挫彼贼锋’。”

    “是,圣上同意了大规模反攻,我之备战已然充分,只差选定出师的时间。林阡真是给宋廷消解了不少压力,但我着实不想他完全掐灭了这场大金必胜的战役。”仆散揆藏不住的战念和苦楚,“可现在,休兵的诏书都已经发出去了……”

    “你一定觉得不理解,为什么谈判的时候,我没说话。”完颜永琏洞若观火,对他述说,“因为我觉得,平反是必要的,暂时休兵也可以接受。”

    “为什么?王爷难道忘记,宋廷这场开禧北伐,是王爷与我一并设局?为的就是拖宋廷下水,以绊倒林阡啊……”

    “但那时候我并不知,林阡被逼急了会成为渊声第二啊。”王爷是为天下苍生安定,权衡再三,不想再逼着林阡入魔。

    “我此刻才知王爷苦心,但恐怕世人多半不知。”仆散揆叹息,“世人只会觉得,王爷徇私,与林阡暗通款曲。”

    “我不惧世人风言风语。”

    “然而兵贵神速,王爷不惧再过三年,林阡会对大金构成怎样的威胁?”仆散揆问,“林阡除了渊声第二,更可能是王爷第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何能纵容他继续壮大?”

    果然这一语击中了王爷内心,令得王爷也一时语塞。

    “今年六月河东之战,林阡还孤军奋战、兵力悬殊,九月河东之战,便已经如此主动,最终更险胜了我们。三个月,便已这般可怕,三年,怎能等得了?我们的初衷不能改,和宋廷之间不可就这么算。”

    “这几日你与徐辕反复谈判,就是在争取反悔的契机……”可惜被完颜璟一个毒誓就打破。

    “是的,王爷。‘开禧北伐’已经以宋廷的失败告终,十月,我们的‘泰和代宋’必须开始。”仆散揆笃定地说,“所以,此盟必须背弃,责任我来承担。圣上病得昏沉,不会反对他先前已肯定的战略。曹王,我只缺你的支持。若我打东线,务必由你在西线相应。”

    “仆散揆你好大的胆子。”完颜永琏虽然担心完颜璟,却对仆散揆予以肯定,“我自然支持你,然而……那毒誓,万一应验,恐怕会最先打在你这破誓的人身上。”

    “仆散揆是不信天命之人。”仆散揆一笑,诚恳地说,“只愿帮王爷和王妃,完成昔年被陇南之役耽误的一切。”

第1428章 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

    昔年被陇南之役耽误的一切?

    是啊,若无陇南之役,若无静宁之败,若无地宫之别,若无他和月儿的相逢、相知、相许……但回想起来若无那些苦心劳骨饿体空身,也会失去与之相伴的太多酣畅淋漓吧。

    时至今日他才彻悟,那场战役他发动得大错特错,可当时他只记得他失去了妻女,却没想过那样做他耽误了无数的知己、袍泽、麾下。

    “王爷,您是我们每个人的信仰所系。”大杰,所幸在蹉跎了二十五年后,我还能听到你的拼死谏言……

    早该醒了,早该硬起心肠,接受上天把小牛犊送给林阡的事实。上天残忍吗,它却早在我完颜永琏还未及弱冠之龄、才刚踏上征途的最起始,便赐给我那样多的忠肝义胆,并肩作战。当年风华正茂,叱咤武场,热血封疆,无论如今是生是死,全都是执意相随、无怨无悔,即便犯错,哪怕离心,也全都一个个地回来了。

    为了他们,这场一触即发的泰和南征,他说什么都要不遗余力,第一要务,便是彻底忘记他的小牛犊,制止一切可能因她而起的徇私。这要求他在重谈陇南之役四字时心平气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想到凌大杰、封寒、孤夫人都已大好,想到和尚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完颜永琏心中一股暖流流过,打定主意,平静对仆散揆转述真相:“说起陇南之役,不得不说静宁之战。临喜,我早该料到,和尚找的援兵是龙镜湖,他应是和尚的结拜兄弟。”

    “是他……”仆散揆神色微变,“结拜兄弟?”

    “和尚从来都以‘施主’、偶尔以官职称呼他人,却只有龙镜湖,和尚多称他镜湖。”完颜永琏说这细节,“可惜我还未来得及了解此人,他就离去了……”

    “那晚,究竟发生何事?既然搬出了援兵,为何没救出王妃?”仆散揆难掩关切之意,恨不得他是那个被和尚求援的人。

    完颜永琏将和尚的讲述全都转告给仆散揆:“和尚同中天一样,也是故意揽下的全责,虽口口声声‘通融’‘宽容’,其实他也不怕不被原谅。所以在旋渊阵里,他所求的也只是坦白之后我的‘释怀’。好在我今次有机会说释怀。”

    “果然是结拜兄弟讲义气,和尚知道王爷不熟悉龙镜湖,他若不顶罪则龙镜湖必死,所以仗着王爷喜欢揽了全责。”仆散揆面色却很不好看,“然而他竟不曾想到,他这般维护兄弟、包庇罪犯,王爷这口气憋在心里发不出?无法排解,才会有后来的陇南之役啊。”

    “和尚起先维护的一定是龙镜湖,但后来龙镜湖已死,和尚回归,仍然沉默,说到底,维护的还是中天的声誉啊。”毕竟,世人一扯到龙镜湖为何失职,都会联系到对岳离的猜忌。

    “龙镜湖?已经死了?这般便宜他?”仆散揆怒意难忍,“待我打完这场南征,掘地三尺,也要帮王爷王妃将他翻出来解气。”

    

    泰和南征,箭在弦上。

    驻足回望吕梁碛口这风烟俱净景象,教完颜永琏想起一句“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不过普天之下,清宁不过这最后几日了。

    “两道相反诏书下达的间隙,对于林阡而言,自然是越久越好。”话题回归天下大势,仆散揆微笑对王爷说,完颜璟义正言辞地立誓,或许能成为麻痹林阡的烟雾。

    “不错,终究也是为了一劳永逸,为了若干年后真的能天下太平。”王爷说服了自己,无论如何他终是要除去林阡的,哪怕要冒着林阡入魔成渊声第二的风险,风险和机遇总是并存,想通之际,问仆散揆,“对了,你怎么也来了?”

    “我探望完常牵念,不放心你,便跟过来了,不巧听到胡沙虎这恶鬼说话,真是败兴。”仆散揆笑叹,“然而我要发动南征,还得好好处理与他的关系,东线战场,圣上将他也算作了一路。”

    “哦?”完颜永琏不是不知道,完颜璟对纥石烈执中极为偏爱。

    “东线,圣上同意由我统兵八万,分三路出击;中线,由完颜匡领兵两万余人;西线,我对圣上说,不太清楚,因地制宜。”仆散揆说了一半的战略,另一半明摆着交给王爷来补充。

    “西线,可出五路兵马,约四万,分别自陈仓、秦州、临潭、来远、盐川南下。”完颜永琏很快便作出了计算,“其中三万对吴曦,一万对他那个没用的上级程松,足矣。”

    “哈哈,说起这个‘程怂’,名副其实的怂,名为正宣抚使,却处处被吴副使欺负,莫说礼仪庭参,吴曦连他面都懒得见,还公然抽调他的卫队,程怂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唉,于是只能到陈仓远远躲着吴曦,结果在陈仓也连连败仗,唯有活在厉风行、杨致诚等人的庇护之下。”仆散揆笑着给程松起绰号。

    “本就是靠谄媚韩侂胄得来的官职,能有什么真才实能?”王爷自有战狼告诉他南宋官场日常,笑,“这吴曦也是欺软怕硬到极致,这边对程松视若不见,另一厢,莫说对林阡了,对寒泽叶都唯唯诺诺。”

    “王爷在西线其余的兵马,势必要严防寒泽叶他们了。”仆散揆点头。

    “即日起我便要回西线,希望中线没有后顾之忧。”王爷忍不住关心,“那常牵念,可有对你流露过什么?”

    仆散揆摇了摇头:“王爷,不急。他是个可用之才,不过,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忠臣。”探望常牵念之所以靠仆散揆出马,是为了不让常牵念难做人。谣言四起,王爷自然不能直接接触清醒后的他。

    “意料之内。”完颜永琏救他的命,多半是因惜他的才,却不能说没私心,“我虽对他有期望,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总不至于拿滴水之恩去要挟着他涌泉以报。”

    “王爷着实很坏,存心把常牵念架在火上烤。常牵念虽活了下来,却困窘得很、难做人,还不如死了。”仆散揆学着纥石烈执中的语气。

    “仆散揆,你就继续不正经。”王爷一笑,拍着他背,“也罢,过阵子,教完颜匡找个机会禀明圣上,‘南征需要进一步深入,可抽调部分河东军相助’。河东此地,林匪要助五岳重整旗鼓,暂时应以抵御为主,掀不起什么风浪,莫教黑虎军闲得久了,自己酝酿起内乱来。”

    “王爷想得周到。”仆散揆心中妥帖,“如此,不止西线,中线也安妥了,东线就包在我身上。”

    “临喜,小心林阡。接踵而至的这一战,他很可能更看重你。”王爷提醒,林阡知情后更有可能去东线应战。

    “更好。他顾不上吴曦了。”仆散揆巴不得林阡跟他去。

    

    巴不得林阡跟他去的老年人,真不止仆散揆一个。

    还有个叫燕平生的,河东难得清静下来,总是见缝插针地把林阡叫走切磋,不分场合,有时都不顾凤箫吟和他女儿在侧。

    “落落,何时才能健步如飞呢?”吟儿比燕平生还着急,挽住燕落秋的臂帮她行走,实在担忧这双漂亮的长腿日后因为自己的关系再也不能跳舞,这当儿知道是赵西风强制她跪地时力道太大的关系,气得直接骂起他来:“这个不知轻重的赵西风,原本落落都快好了!胡闹!”

    “唉,落秋如此,我也是难辞其咎……”林阡叹息此生作孽太多,辜负了不止一个好女子。

    吟儿还没来得及琢磨出他对燕落秋又换了个称谓,燕落秋已嫣然一笑、蹬鼻子上脸:“没关系,且不说只是一时,就算长久如此,亦不影响闺房之乐。”

    “……”林阡当即愕然,阵前不是说只是麾下了吗?不是接受了我的拒绝吗?又耍我?还好傻吟儿没笨拙地以退为进!

    燕落秋好像能读出他的心思来,狡黠一笑,美艳动人:“麾下,用另一个语气说出来,可以理解成其它的意思啊。”

    吟儿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涨红了脸,关键是,吟儿居然能理解那个其它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林阡还没会过意来,燕落秋便忽然不再蹒跚,一个箭步掠到他的身前,在任何人都没意识到的一刹,亲在了林阡毫无防御的另一边脸颊,真的是一点都不客气地以进为进:“两边都有,才不突兀……”秋波一转,摄人心魂。

    “燕落秋你……”林阡本想骂她冥顽不灵,但觉得他愧疚;想吼句成何体统,但觉得他不配;总之这里不能再待,赶紧挽住燕平生走他这个台阶:“罢了燕宗主,我随您练刀去……”

    “早该如此!”燕平生有了刀法就忘了女儿,非但不助攻,还尽扯后腿。

    “吟儿,这可不怨我,谁教你只亲一边?摆明了给机会我。”燕落秋又一次公然挑衅,如斯美貌,灿若桃花。

    吟儿攥紧拳:果不其然,才刚放下心,就知道事情还没完!落落这是存心要颠覆林阡说的那两个原因啊!一生气,对落落的感恩就收回去了一点:“还是那句话,你打得过我,才给你过门!不过……”她看得出燕落秋腿伤不假,适才一定全力以赴了,所以语气再次一柔,“不过你得先把伤养好了,莫教旁人以为我欺负你……”

    燕落秋笑着上前来,忽然俯下身,捏了捏她的脸:“一点都不凶,这可怎么好?看来我不仅能做二主母,更可当大主母了。”

    “你……”吟儿被气得没话讲,对她的感恩之情骤然就跑得精光。

    话说这一天功夫林阡被燕平生拐走数次,却不仅仅是帮燕平生精炼“万云斗法”,也从燕平生那里学到不少“天地人”的仁慈心法,真可谓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也。

    有时候一恍惚,都不知道眼前的还是不是燕平生、自己是不是在听林楚江授业或者程凌霄论道或者和尚念经,什么“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什么“宽厚者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严酷者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类似这样的句子,和自己饮恨刀的心法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篇,和那些净化自己的慈悲佛法也好像殊途同归。世间万物同根同源,如林阡那样的悟性,倒是也可以一通百顺。

    是了,唯有秉着一颗仁慈之心,方能得生生不息之意。

    回寒棺的路上他边走边想,差点还妙手偶得了一招克制入魔的妙法,但是灵光一现又没留得住……唉,最近是什么老年人记性!

    “主公。”“嗯。”一路上他委实遇到不少兵将,虽然是大晚上的,他也刻意躲着,和先前旁人躲着他完全相反,遮遮掩掩,自是因为脸上那两道一深一浅的印子,真造孽……

    “要不,你跟军师借个面纱戴着得了?”夜深,吟儿一直在寒棺外等他回来,他真回来了反而赌气不睬他,笑着先进寒棺去了。在渊声的药方指引下,吟儿神奇地恢复极快,阑珊说,这应该是她鸠占鹊巢的最后一日,接下来就能试着走下山。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正待进寒棺去,便看见轻舟来找,似乎也听见了这句,只是微笑站在几步之外,清幽秀丽,宛若神女:“主公。”

    “轻舟,面纱的事……”他看着这道娴静温柔的身影,一时间愧疚万分,与燕落秋的总是表白、不停被拒不一样,柏轻舟从未说起过暗恋、奈何不慎被戳穿心事,无论怎样他都伤害了她,总不至于一直当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那与婚约有关,然而……”

    “不知者不罪。”轻舟一怔,自然不怪他,认真回应说,“缘定三生然而相见恨晚,主仆相宜便也甘之如饴。”

    “轻舟,待天下真的太平了,我会给你找一个好归宿……”他郑重承诺。

    “主公,也觉得这天下其实没有太平?”轻舟对归宿不置可否,而是说起她来找他的缘由。

    “我是觉得,居安思危。虽然谈判已成,也该做足被对方背盟的准备……”他一愣,“怎么?”

    “天象有异,近期必有大战发生。”轻舟提醒,“主公……变数恐怕是仆散揆。”

    “完颜璟发毒誓时,的确是他神态最为不甘。”林阡一经提醒立马想了起来,“看来是要提醒转魄灭魂多方关注金军,尤其是留意仆散揆的一举一动。”

    “哦对了,主公,‘灭魂’换了人……”轻舟急忙告知他这一变动。

    “出什么事了?”林阡大惊,尚且以为灭魂殉国。

    “过去一直都是转魄在对主公说‘正在被控弦庄调查’,谁料得此番战斗,灭魂第一次开口说,他也正在被控弦庄调查。”轻舟说起这尴尬之事,“但灭魂说他……是作为转魄的嫌疑人在被盯着。”

    “怎会如此……”林阡一愣,没想到灭魂会蹚进转魄的浑水。素来为了安全起见,两脉的交集都是越少越好的,更何况是两个最高统帅?

    “控弦庄调查之际,转魄灭魂二人,各自为了自保,应该与对方互指过,只怕还不止一次。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轻舟面露难色,“主公,海上升明月为何安排得如此秘密?互相不知道身份也便罢了,主公这里竟也不知吗?知道的话,还能事先调控。”

    “我只知各大细作的本来面目,不知他们在金军姓甚名谁。”林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主公这里都不留任何底,一是怕万一主公都被抓了,二是怕主公代入私人感情真打起来放不开手、出现了区别对待反而暴露了他们……”除非他需要去确定身份,否则,除了他亲自安插的楚风雪和莫非,旁人,他至多只知道个大致范围。

    “如此……真是有得有失啊。”轻舟叹了口气。

    确实有得有失,川东之战时期,就出现过落远空中途被大嘴张顶替竟无人发现的事。然而权衡再三,当时的落远空、徐辕、林阡仍然延续旧策,毕竟只要留了底,真正战斗激烈时就不止林阡一个人知道,近至樊井、柏轻舟,远至孙寄啸、寒泽叶,多一个人都多一分暴露危险。

    “前日战事紧迫,我与樊大夫做主,教灭魂不再任旧职,而是转为转魄的第三级下线,如此,既不算埋没了灭魂的才干,也不会因为他卷入转魄事件而牵累灭魂整整一脉……”轻舟说,“新的灭魂,暂且由其第三级下线接替,吃一堑长一智,确定那人不在高层才提拔上来。”

    “只能如此了。”林阡点头,也觉纳闷,“转魄、旧灭魂,都挺厉害啊,竟都在陕北军的高层?”一般而言,细作地位越高,在金军任职越不惹眼,谁料,同时出现过两个反其道而行之的王牌。

    柏轻舟理解地说:“他二人,怕是手上都沾了不少宋军的血才爬到那位置的,因为他们不爬,便会有旁人爬,不如由他们上,可一不小心,便爬过高了……”

    

    “一不小心,便爬过高了。”

    掩日,转魄,灭魂,这一期的八大王牌,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莫非岂止在高层,都快爬成皇亲国戚了。

    陇陕十月,金帝关于休兵和反悔的诏书还一起在途中。就算传到了也没那么快休兵和反悔,因为天下大势的车轮哪有那么说停就完全停?

    六月末那场静宁会战,金军委实得到了不少便宜,据此收复的盐川、来远、临潭、秦州四大地域愈发根深蒂固。然而在九月的百余次战乱中,秦州金军一手好牌险些被郢王轻易输光,眼看着郢王他就要连帅帐都抵押给寒泽叶了,未想居然在宋恒的屠杀战俘事件中抓住了奇迹般的转机——

    紧接着,金军竟借着吴曦麾下的防御失误硬生生从垂死状态挺了过去,自此在否极泰来、打回原形两种状态下又游离了数次,真正可谓命不该绝。

    那不到十天的时间莫非可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首先,战势每天都一波三折瞬息万变,他心里的那根弦便和其余所有细作一样时紧时松,其次,雨祈怕是认为他俩婚事铁板钉钉了,三番四次逮住机会就邀他出游,一如既往把战地当成了儿戏,多次不分轻重差点贻误了他的正事。

    好在他随机应变,就算陪公主游荡街头没法吹太长时间的芦管,也利用她要他买的糖稀在墙角给孙寄啸留下了详细记号。为了避免事后可能的嫌疑,他骗她跟他一起用吃的东西比赛涂鸦,所有记号都是他俩嬉笑着看似随意地合作画出来的……

    金宋交界,兵荒马乱,到处都是神色匆忙的百姓,他二人虽然乔装打扮过,却终究少了几分惶恐之色,莫非心忖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把这雨祈送回再说,便在那时远望墙角,那个听到他先前短促芦管、此刻前来收取这详细暗号的人,竟好像是……如儿?

    心念一动险些上前,既是激动又觉意外,宋军怎会教她冒险?是她自愿为之?还是刚好路过,巧合而已?

    才移半步,便强制自己停下,搂住雨祈转身要走,再一回神,余光扫及,宋军果然没教她冒险,她很快经过那墙角走远了,几步之遥,却有个清秀公子如影随形,对着莫如眼神炽热、嘘寒问暖……有何不可?旁人眼中,他莫非是个死去的人,莫如又是貌美如花,乱世中有人追求不足为奇。

    “唉,边境这些人们,遇到战乱脸上都是同一副表情。这个时候,哪里分什么金人宋人?”雨祈优哉游哉在旁边发表见解。

    他心不在雨祈这里,只呆呆望着莫如,五味杂陈,敷衍地说:“同一副表情又如何,你是没见过他们之前的歧视、争斗。”

    “谁说没见过歧视、争斗?但是也见过平等和融洽啊,为什么要有选择地看待?”雨祈一脸天真,“事实上,每帮助一些人消除芥蒂,心情都会好很多呢。”

    “宋军和我军打成这般,你竟还想要平等和融洽?”他缓过神,虽然他心底也有一分期待种族公平,但现实告诉他那太异想天开了,所以骨子里,九分还是仇视金人夺他大宋河山。

    “我思索过,打成这般只是暂时的,打是为了更好地相融。”雨祈说着她的想法,“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仇恨,总有一日,再没有金宋的国别,女真和汉人会相互接受,说到对方也不会咬牙切齿。”

    “若想实现你说的‘致一’,女真贵族先得少殴打诸色人吧。”他笑了笑,再回望,莫如已经不见。

    “女真贵族是会打人,但不一定只针对诸色人,而可能包括其他金人。被殴打的人多半是自己先不抬头,才会被欺负得抬不起头,如若自强挺直脊梁,欺软怕硬的贵族们未必敢随意打。”雨祈笑着,发自肺腑,“你在路上走,你自卑时便会觉得旁人的目光鄙夷,其实旁人或许就没有留意你啊,一切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暗示。”

    “都是些歪道理,不切实际。诸色人已然亡国,如何有自强底气。”他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决定不停在这里。

    “没有啊,是真的,我从前就是这么过来的……也是这么期盼着的。”雨祈嘟囔着,“诸色人里也确实有自强不息、改变命运、受人尊敬的,非但没受亡国的限制,反倒给他的族人正名。”

    他一愣,联系到她的身世,回味起她适才说的所有,居然好像有那么点可信:“雨祈。”

    “嗯?”

    “天下太平的时候,你可以做一个私塾先生。”同乘一骑,谈笑风生,这才有些轻松。

    “咦,你是信了啊,我要收很多学徒,天下人。”雨祈说着雄心壮志。

    “得了吧,先把你的小豫王弟弟好好治治。”他拿她取乐。

    “快要治不了了,他成天嚷着要上战场,以后有了军功,不知怎么得意。”雨祈说。

    “形势如此动荡,他不怕死在宋军手里?”莫非一愣。

    “我也这么劝他,不过他说,大丈夫当不畏死,趁年少建功立业,马革裹尸幸事也……我估摸着,有他的齐大人和段姑姑在侧,他安全得很。便不劝什么了。”雨祈说的是齐良臣和段亦心。

    “呵呵,纨绔子弟,只知上树下河,说要建功立业,还不是劳烦手下……”莫非心中暗忖,金军潜在的高手还是不少,好在他们都各为其主活在政斗之中。

    是日,莫如将莫非给的情报带回秦州据点,寒泽叶和曹玄分析过后,便得到了天靖山一带、部分金军的设施和兵力。

    “这细作厉害得很,还指出了金军若然撤退、我军该采取哪条路线实施全歼,倒像是个经验丰富的将军。”曹玄笑赞。

    “只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寒泽叶却笑不出来,“有个司马隆在,金军哪那么容易撤退?换完颜承裕或完颜纲,这细作得到的就不是‘部分’设施和兵力了。”陇右数次交锋,他眼睁睁看着司马隆经验滚雪成长为将才,侦察和反侦察的能力皆是一流,他想着,同样一张白纸,宋恒跟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怎就学不来?好吧,这几天还算规矩,没惹出什么祸端。

    “这段时间郢王连战连败,若非司马隆、蒲察秉铉这些曹王留下的人撑着,我军早就已经将金军打得仓皇而逃,也不至于秦州防线被撕破。”曹玄也觉得棘手,“近日,据说有人在边境见过楚风流,我只怕曹王的人就快接二连三地回来了,到那时……”

    寒泽叶心念一动,忽然露出了一丝邪气的笑:“到那时,我们就好打得多了。”

    曹玄知他携策于心,随即就不那么忐忑:“寒将军是要以一场大胜迎候主公啊。”

    “曹大人,吴都统那里,可有什么异动吗?”寒泽叶问起吴曦,“楚风流会否与他见过?”

    “有人见楚风流与那个名叫吴端的奸细接触、不过她并未和都统有过见面,前日,都统更将那吴端当众杖毙,以证吴氏抗金决心。”曹玄回答。

    “‘吴氏’,忠义之名束缚,不会轻易变节。”寒泽叶终于放下心,笑得没那么邪气了,“也好,疾风知劲草,主公再无后顾之忧。”

    “为防万一,我还会派人继续关注。”曹玄说。

    二人起身出帐,日暮风烟传陇上。

    寒泽叶目光凝在东面:“待天下太平了,我去河东看看主公走过的地方。”

    “五千仞岳上摩天。”曹玄也一样憧憬,“届时我和寒将军一起。”

    

    夜阑卧听,三万里河东入海。

    当晚,吟儿在寒棺里打了个瞌睡,才发现等半天林阡没跟进来,蹊跷地探头出去看,望见那家伙和轻舟把帷幄搬到山顶来了。气得连连摇头叹,要不是美人军师温婉,我就算亲了你两边脸都不够吧!

    “建议主公,一边以海上升明月打探仆散揆举动,一边立即按仆散揆背盟伐宋的方式备战。”轻舟就地以树枝在泥上画,最先是简单的一条金宋边境线,其后,东至泗州、楚州,中线唐州、襄阳,西至秦州、兴州,无不跃然于林阡眼中。

    “听闻完颜永琏官复原职,西线将会重新‘敌强我强’,不过初始一定是一山不容二虎,寒将军可抓紧战机迅速从中获利。”柏轻舟与他论势,“此前仆散揆在淮北大胜,彼处官军羸弱、义军貌合神离,故而东线面临‘敌强我弱’。”

    “重急在东线。”林阡点头,关于这貌合神离,林阡委实也听过,如他般警觉,自然不允许他人偷窥,所以一旦闻听窸窣响动,便立即出手将洞口吟儿拖过来坐下了。

    “出了什么事吗?”吟儿关切地问,她记得一些有关淮南人的战报,开禧北伐开始以后,五月,司马黛蓝、慕容荆棘曾经有过合作救援,六月李君前更是攻夺过寿春,尽管也发生了官军贪功射杀南龙的恶性事件,但作为盟军在官军中的代表,杨宋贤、叶文暄都为官军义军的交融出力不少。

    后来吟儿被囚两月昏迷一月,自然不知,这三个月,东线宋军再无任何胜绩!长江中下游宋廷早已放弃泗州、全线退出淮北,完全转入守势。

    林阡虽入过魔,却显然比吟儿知道的多些:“六月以来,宋廷罢免邓友龙,改派丘崈接任两淮宣抚使,丘崈以扬州为基地,招抚逃兵,镇守要害,建立江淮防线。”

    “丘大人……”吟儿隐约记起,短刀谷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丘崈对于林阡而言,是去调查苏降雪通敌案件的,对于吟儿而言,他带来了云烟姐姐的音讯……

    “是啊,丘崈善守,韩侂胄决定任用他时,开禧北伐就名存实亡。”轻舟说。

    “那时的义军,竟在貌合神离?”吟儿只恨不在当场,不过也可以理解,淮南义军,九年前就干过东施效颦的“淮南争霸”,还没争霸呢那些乱七八糟的乱象就把她这个盟主迫得失去信心出走了。

    “慕容荆棘存私,推测是在今秋被离间分化,当初义军还不曾觉察,如今却已和司马黛蓝公开对峙;百里笙和李君前虽英勇善战,却难免要受到他们的掣肘。”林阡说。

    “淮南义军本身便不团结,遑论义军与官军?无论仆散揆是否背盟,主公都应当去彼处。淮南乱,非主公不能平。”柏轻舟说。

    “啊……”吟儿也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去面对淮南人了?

    “西线泽叶,东线有我,那么,中线?”林阡视线停留在汉江南北,“这地方,北伐时官军就总输给那个完颜匡、盟军不得不在北面拖着河东军。但若是金军南侵,我军还得着人去南面挡。然而河南一带盟军据点甚少,多半还是昔年红袄寨开拓的。”

    “如此,主公可将红袄寨最具分量的当家抽调至此,并从平凉、凤翔盟军,各派遣一高手相帮。”轻舟建议。

    “轻衣,子滕。”林阡立即得出最佳决策,“红袄寨,最具话语权,又能独当一面的,自是新屿了。”

    “好啊。我听说石磊姐姐目前也在军中?倒是不用去山东了,等着和吴当家会合。”吟儿眼前一亮。

    “具体细节,还需再议。”林阡再不阻止,她得扯一晚上八卦。

    

    翌日一早,林阡便去半山腰,与徐辕商讨起这三线作战方案。

    “未雨绸缪,主战场在大散关、汉江、淮河三处。”徐辕点头,“分别由泽叶、吴当家、主公抵御,自然是万无一失。”

    “天骄暂且养伤,伤愈之后,可根据形势,自行决定西线、中线选择。闻因,你且陪在他身边。”林阡转过脸来,柳闻因微微一惊,急忙收起她握在手里的暗器。林阡没那么明察秋毫,看不出闻因一反常态地失神,倒是徐辕,尽收眼底,笑问:“主公,可否将柳大哥那个闲人从川蜀调往河东来?”

    “怎么?”林阡一愣,不解其意。

    “唐门那个暗器女高手,只怕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千手观音,凌未波。”徐辕洞若观火。

    “……天骄,怎会知道?”柳闻因登时怔在那里。

    “远超暗器王石暗沙、杨致诚、莫非、吴越,天下间再无其余女子了。”徐辕说。

    “原来是她……”林阡先恍然,后忆起百里林的石碑,不禁错愕,“闻因的亲生母亲吗?可是,怎么会?当年她离开柳大哥,是说想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受不了短刀谷勾心斗角的日子,怎会不抗金反而打起南宋来了?”

    “只有与她对质才知道,为何想不开到这地步、竟要对峙起自己的祖国?”柳闻因噙泪说。

    正说着,樊井挎着药箱、带着一只信鸽、一脸凝重地进来了。

    “樊大夫……您可是新一任的落远空啊。”徐辕赶紧向着他脸上贴金。

    “转魄下线‘玉兔精’发现,仆散揆意图兵分九路大举攻宋……”樊井马上按着他身体敷药。

    “才刚发誓,便背盟了。”林阡叹了口气捉起那信鸽。

    

    离开河东,便是这么快,这么突然,连口气都没给人喘。

    不过有了上次六月分道扬镳的经历,纵连燕落秋也不再觉得意外,不像上回那样在送别阡吟时焦虑地问“这么快就要走吗?”

    反倒是吟儿在离开时连连抹泪,只因燕落秋腿伤未愈、行动不便、暂时没法动身,是以竟未主动提出要跟在林阡身边。

    “别难过,吟儿,待我好了,立即就去找你们。”燕落秋伏在她耳边,笑意深邃地低声说。

    “什么?”吟儿泪在眼角。

    “小心点,我随时随地出现……”燕落秋满怀威胁地看了吟儿一眼,转头假装不支地倚靠在林阡身上,害得他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给你惊喜和意外,小阡……”

第1429章 一曲狂浪歌,半世江海客

    阡吟率众渐行渐远,忽听背后琴声悠扬。

    六月燕落秋送他俩去陇陕战场,在山间弹奏的是一曲生僻的《生查子》,其中所诉,多是相思之情、送别之苦。

    十月她送他俩去淮南战场,却抚弦放歌一首耳熟能详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刚巧是那日的夕阳西下,黄河正气势恢弘地奔腾入海,高亢琴律伴随着河浪间的落日纵向跌宕,同时也随着流水横亘起伏到他俩身旁。词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调却是她燕落秋的《狂浪》,浑然天成,荡气回肠。

    然而再好听的曲子都注定有终结时。当想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竟这么快与天骄、越风、海逐浪都又分别,林阡一时感慨、触景生情:“曲终人不见,河上数峰青。”

    “不是这首吧。”吟儿也醋意与诗兴齐发,“黄河之水天上来,不及落落送我情。两首。”

    “……”林阡无话可说,伸手向她讨要东西。

    “传国玉玺吗?那可不给你,那是我的!我的!”吟儿怒不可遏死活不肯拿出来。

    “何时你对我能有这样护?!”林阡也吃醋了,“我是和你要酒壶。”

    “哦。”吟儿这才放心,把酒壶递给他。

    “我知道里面灌的都是醋。”他太了解吟儿了,肯定灌醋了,慷慨地一饮而尽,喝完却满脸都是苦。

    “哈哈,是灌醋了,不过是半壶酒半壶醋,如此,你以后连酒都不想喝!”吟儿嬉笑,报复成功。

    “能饶了我?!”他苦不堪言,又好气又好笑,短期内真不想喝酒了,太难喝了!

    

    饶了他?哪个女人都不愿饶了他。

    “狂浪随风舞,深情逐水流。”燕落秋一曲罢了,一时不愿再弹,收起这烛梦弦来转身,“走吧小猫。”

    “……”白虎懒洋洋地爬起来,一听就来了气,“不变大了,我要做猫。”

    “别赌气,驮我回去。我腿走不动。”燕落秋从不求人,更何况兽。

    “他都走了,还装什么?虽然伤势未愈,你也不至于不能走路。”白虎使劲给她揭露真相。

    燕落秋一怔,板起脸来,格外美艳:“再说拔光你的毛。猫都做不了。”

    “秋儿。”白虎赶紧伸爪护住头,“现如今,五岳的愚蠢人类都聪明了,宗主他也不那么纠结夺权了,河东并不像先前那般不稳。那么你为什么不跟上去?留在这里?这不像你。”

    “他有吟儿,看不见我。”燕落秋语带失落。

    “什么?”白虎还以为自己听错。

    “他在前线浴血奋战,父亲却给他后院起火,那个惨不忍睹的烂摊子,是吟儿给他收拾好的。吟儿时刻关注着他有未入魔,冥狱里的我却忽略,若非如此,又何必教吟儿冒着生命危险拔剑上去镇压他的魔性?”燕落秋回忆着,她是这样被吟儿斗败的,“如小阡那般的男人,我是真愿意放下身份、做个填补都无所谓。可是吟儿回来了,那他的感情便不再空白。既然吟儿比我更配他,有她同行,我何必在?”

    “唉,想开点啊,秋儿,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白虎被这情绪一带,幽叹。

    “配得上我的就一个。”燕落秋噙泪,怎会不难过,固执的人,最容易痛苦,“不过,推己及人,他也是我这样的人,因为有吟儿在,他眼中不会有别的女人。得不到他的心,是我自己不够好,如果缠得太紧,倒也讨厌了。”

    白虎认真地听,好熟悉的话啊:自打来到河东以后,我一直坚守着自己的理想,可推己及人的话,他也是我这样的人,因为王位太重要,他眼中黔西注定比河东重。留不住他的心,是我自己不够好,如果栓得太牢,倒也是罪过……秋儿这是和她娘亲一样,看开了?放下了?

    “需求小一点,活着也爽朗些,至少我还有他留给我的《狂浪》。我回忆他时,他回忆我时,想到他和我在一起时,都是笑着的,我撩拨他的时候,他是我的,那就够了。”四然居士洒然一笑,如是说。

    “所以,你其实早就放弃了?只不过不想他感到愧疚,才总装作一副‘一辈子死缠烂打’的样子……”白虎经历过那么多事,一下子就看懂了。虽然林阡看见燕落秋受伤后恐怕还是会为了不能娶她而觉得愧疚,但这种愧疚感必定会因为她说“我是要回报的”“我会去找你的”而减轻不少。

    “错。我确实会一辈子死缠烂打,燕落秋怎会放弃?我只是不要他觉得欠我,时间长了混进怜爱而已。我如今装病不去,是怕缠得太紧。暂时退居二线、放低需求,也是为了把握尺度、换种体验。”燕落秋抬起俏脸,笑容明媚,“小猫,我救活吟儿,是为了赢她,燕落秋从不输仗。”

    “啊……”白虎发现,这女人跟她娘亲不一样,所谓的看开和放下全都是一时的……是啊,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过,怎会轻而易举就放弃。

    “这段时间我会闭门练琴,等自觉比她强时,再去找她打。”燕落秋自信地说,“既是情敌,我不要她对我感恩,所以她该对我有战意,如此才算尊重我这对手。当然,在此之前我也必须提醒她,凶一点,莫让我的小阡给别的女人捷足先登了。我是摆明了刀枪与她对决,谁知别人会否出阴招害她?”

    “那这段时间是多久啊。”白虎期待不已,看热闹不嫌事大。

    “看心情。”不是说了吗,随时。

    

    月上枣林,燕平生、海逐浪、赵西风等人在枕云台废墟规划重建。

    “秋儿回来了吗?”燕平生表面不在意,实际上不助攻有他的理由,知子莫若父,危崖上燕落秋怕吟儿出事时的紧张,寒棺外望着阡吟重逢她孑然一身的抹泪,或者说把吟儿抱进寒棺的第一刻她的生气,其实就已经提醒了他很多信息,只不过他一直沉浸在复仇情绪里没太关注女儿的心情。

    后来在清心寡欲状态下,他再回忆自己的那场后院起火,不禁了然:当他误解林阡明面毁地、暗中撬人时,为了要他相信林阡没刻意害他,为了要他明白错不在林阡,秋儿搬出的是父女俩之前的“承诺”,吟儿抛出的是以他和林阡相似为基础的“认同”,而林阡后来以刀法祭出的一直都是“同归”,种种表现,谁更与林阡般配?唉,就可惜我秋儿这般绝色,吊在一棵树上没有个归处。

    “小何,你去劝劝秋儿吧。”燕平生转身对何业炎说。

    “劝什么比较好?”何业炎不太会说话。

    “我也不知道。”燕平生只负责下令。

    “那我去一下、说两句就走。”何业炎一笑,又跟他恢复成从前没大没小的相处模式。

    “你这婆娘,就知道阳奉阴违!”慕红莲骂骂咧咧。

    “老汉,你会说你去啊!”何业炎愠道。

    燕平生看着他夫妻俩边打边跑,叹,也好,去给我秋儿逗笑。

    “这红莲!宗主有说过让他也去吗!”宁不来气不打一处来。

    “不来。”燕平生正色。

    “请宗主示下!”宁不来肃然。

    “你曾说秋儿像我,骨子里存着一股斗气,又说她像微微,喜好和平风雅,其实她更像你,从没为了自己好好活着。”燕平生理解地说。

    “宗主……”宁不来一愣。

    “宁不去他死得早,只有个女儿还嫁不掉。你趁着还来得及,在河东找个婆娘,为宁家传宗接代。”燕平生继续下令。

    “是!”令行禁止。

    夜色朦胧,慕何夫妇循着那淡雅的香气找到燕落秋时,只见她负弦睡卧桃花溪畔的姻缘树上,招天为盖,

    唤云为被,枕酒弄月,倜傥超尘。

    “遗憾得很,我魔门再怎样奇人辈出,也改不了这世间的花期。该谢的花,秋冬全都谢了。”何业炎叹了一声,觉得这里凋敝的风景万万配不上这么美的人儿,似醉非醉,亦仙亦妖。

    “春花都是上天给的幻象,秋树才是大地本来的面目。”燕落秋回眸浅笑,本来人生就寂寥。

    慕红莲正准备吼何业炎有你这么劝人的吗,燕落秋已从树上飘降而落,电光火石间琴便横置:“红莲,敢比一曲吗?你琴艺未必还及得上我。”

    “求之不得!比了再说!”慕红莲摩拳擦掌。

    “人生苦短,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愿做散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燕落秋坐下身,忽然回想起初见林阡的那晚——

    她逍遥地说:“不如一夜与风醉,醒时洗尽万世仇。”

    他木讷地说:“你没事,那便好。”

    闭目陶醉于自己指间流畅的琴音,笑意欣然:小阡,你实现了我的心愿,我也会实现你的……

    你且应付天下大乱,我来守护山河清宁。

    

    天下大乱。

    宋开禧二年,金泰和六年,十月初,金军兵分九道反攻南宋,两淮四路,陕西五路。其中,仆散揆以行省兵三万出颍昌、寿州,纥石烈执中率军二万出清口。

    “南宋官军羸弱,仅毕再遇能够一战,然而义军实力强厚、一向不容小觑。好在,自上月中旬开始,慕容山庄和淮南十五帮出现裂痕,矛盾一发不可收,至今主力仍对峙于楚州、盱眙一带,故而纥石烈大人意欲从清口渡淮、抓住慕容荆棘和司马黛蓝不和的好机会,渔翁得利,兵贵神速。”纥石烈执中特地着人来问仆散揆,有关策略的可行性。

    “可行。”仆散揆作为东线最高统帅,给予此计肯定。纥石烈执中虽凶横、狡诈,倒也善战、好问。

    “仆散大人不怕宋军是做戏?诱纥石烈执中深入?”望着来人背影,轩辕九烨担忧地问。

    “天骄大人莫忧,尽在我股掌之间。”仆散揆意味深长地一笑。

    “好在自上月中旬开始,慕容山庄和淮南十五帮出现裂痕”?哪有那么巧的事,南宋淮南义军的自行削弱、互相攻杀,显然是当时正在打淮北自卫战的仆散揆一手策划。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远交近攻,离强合弱。”轩辕九烨何许人也,一经提示,立刻懂了。

    “好歹我大金南北前十与淮南宋军打了快十年交道,我岂不知他们之中有哪些牛鬼蛇神?”仆散揆说,也幸能有“战狼”给了他一手好情报。

    “那么,纥石烈执中这一路,委实已经对南宋先下一城了。”轩辕九烨知道纥石烈执中虽然在河东失去堪称一流高手的“六大死穴”,但人体可不止那六个头颈死穴,一共三十六个致命穴,一百零八个要害穴,总共七百二十个穴位,可想而知其帐下还是有不少人才的,而且还呈现出合理的梯队分布格局。

    与纥石烈执中不同的是,虽然仆散揆比他到达东线略晚,却不像他那般急于立即渡淮,而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先派以“青鸾”为首的控弦庄在寿、庐、滁、和等州实地侦察。闲暇时,自己也会从繁忙军务中抽身,到淮河边上了解、研究当地地形:“宋人说的不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除此之外,为了把王爷从天尊之死的悲痛中彻底拉出来,仆散揆没忘记沿途给王爷招纳可用之材,他们有利于、但作用未必仅限于这场南征。

    当然,之所以这般谨慎,仆散揆不止是为了确保渡淮作战万无一失,更加是因为林阡给了他这种不好打的压力,轩辕九烨在侧也看得出来:“林阡好像知道仆散大人的准确路线一样,将李君前的小秦淮几乎全体都集结在此地相拦,另外还有叶文暄……”

    “我这一路,有可能是‘转魄’帮林阡先下的一城啊。”仆散揆叹说。

    “未必是转魄,也有可能是那个柏轻舟。”轩辕九烨狠狠说,“这些人,都恨不能杀灭。”

    “对面人才济济,我方倒是也有不少。天骄大人前几日不还推荐给我一个黑衣女子?我试过她武功,可比南宋九分天下。”仆散揆自然高兴。

    “其实,这女子,先前我招纳过一次,帮我成功策反了林陌,不过后来嫌钱少,跑了。”轩辕九烨面色冰冷。

    “呃……”仆散揆一愣,这都什么怪事。

    “好不容易才找回来。总之仆散大人别亏待她就好。此人古怪,武功虽高,贪财如命。”轩辕九烨对那女子没信心,“万不可被林阡策反去。”

    “哈哈哈。”仆散揆忍不住笑,“这年头还得跟林阡拼财力了。”

    后几日,仆散揆亲自到下蔡各地明察暗访,既看风土人情,又窥军队布防,更收罗了一部分精兵猛将,这天清早,不经意经过集镇的一处肉铺时,他刚好在想策略停了片刻,听到买肉的来说“老盛,给我来这块。”“好嘞!”继而听出了一个屠夫无比熟悉的声音……

    心念一动,仆散揆长剑出鞘,直往那屠夫身上刺,那屠夫本能举刀,力度却岂能比得过他,一边忙不迭地后退,一边差点溅了他一身的猪血。脏水来袭,他从容不迫、灵巧躲过、并极速绕到那人身侧又斫一剑,那屠夫手上的刀早吓飞了,既无武器相拦,只能惨叫连滚带爬,泪流满面不停告饶。

    “出枪啊!”仆散揆大怒,鲜有一次忘乎所以,竟在这菜市贸然动起武来,惊得这里的民众胆小的作鸟兽散,胆子一般的边散边喊:“快去通知李帮主!金兵,金兵杀来了!”胆子大的,则显然仗着武功高强留了下来、躲在暗处,蓦然一把飞刀,杀向当时毫无防备的仆散揆。

    那屠夫原本一直躲让、一副毫无武功的样子,偏就在这危急关头一把将仆散揆扑倒在地,同时袖间飞出一道手箭,径直将那南宋高手连人带飞刀打开数丈远,速度力道远在仆散揆之上。

    仆散揆完全不想去管那南宋高手是谁、此刻是死是活,只拎起这屠夫的衣领火冒三丈。与愧疚写了满脸的屠夫相视许久,仆散揆才愤然骂出一句:“龙镜湖,鼠辈!!”

    

    龙镜湖还活在世上并被仆散揆押在军中戴罪立功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河东碛口来,那时和尚、封寒、孤夫人都还没离开河东,闻言都以为和尚骗了王爷。

    “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也满脸错愕,“镜湖他,是贫僧亲自收殓的啊……”

    “呵……”封寒嘲笑,“他应该是愧疚到连你也不敢面对,闭气装死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呢,笨和尚。”

    “可惜,命途谁也躲不掉……”孤夫人本来还在好好地感慨,听见封寒骂和尚,当即将他轰出去。

    “门主。”便那时,唐小江亲自前来,向孤夫人呈递书信,孤夫人一目十行:“徐辕?请求见你手下?为何?”

    唐小江还未回答,封寒就在帐外喊起来:“那可不成!徐辕此人,魅力太大,万不可将你手下策反去了。”

    “凌未波,曾是柳五津的妻子……”唐小江说起那暗器女高手。

    众人都是一愣。

    “我就说吧,是来策反的!”封寒还没进来又被踹出去了。

    “据说柳闻因自懂事起便没见过母亲,柳五津也有十六七年没见妻子,所以徐辕为他一家三口求一次会面,相认并互诉离情……”唐小江眼圈微红,或是想起了自身经历,“徐辕还说,最近天山派的唐掌门新炼了一粒灵丹送他,他可以以此相换……”

    “难怪你感兴趣。”孤夫人也很动心,唐毕云之前炼的回生丹,好像真有起死回生之效?虽然这一粒并没有那么玄乎,也差不到哪里去吧,孤夫人笑着说,“那唐毕云,武功不行,藏剑总丢,倒是炼丹一流。”

    “门主,徐辕说,权当做江湖中事……”唐小江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可这毕竟不是江湖,如今金宋决裂、形势紧张,见完之后,我还怎么用她?”孤夫人面色冷淡,王爷正当用人之际。

    “徐辕说了,正因形势紧张,才求磊落相见,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徐辕还说,见完之后,他还会用柳五津……”

    “好一个徐辕,洞悉人心连想法都先行一步吗!!”孤夫人大怒拍案,制止了唐小江继续开口。

    “做得对,别给他们见面。”封寒揉着臀回帐。

    “孤独大师,你觉得呢?”孤夫人看都不看封寒。

    “贫僧……”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认为见面无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毕竟,河东之战凌施主她便不曾徇私。”

    “好,那就听你的。”孤夫人打定主意,“不过,只能私下见面,两边各出一人。为了避嫌,两边的其余人一概不准互相接触,远远候着就是。”

    “啊?”唐小江一时没听懂,不给人一家三口团圆吗?

    “就准他们谈判提不合理要求?”孤夫人高冷地说,“就这么定了,地点我们来定,时间决计不超过一炷香。”

    封寒直发笑:“要不要我偷着在场拿纸笔记录?”

    “滚!”孤夫人还没抬脚封寒就一溜烟跑了,孤夫人转头,对着唐小江发号施令,“如此可怕的单刀赴会,且看他们敢不敢来?”

    孤夫人之所以把私见场合选定后设置得、渲染得那么私密、恐怖、凶险、未知,其实就是为了杀宋军的气焰、威风,谅柳五津父女也不敢来,到时候也好看看天骄给不给灵丹尴尬不尴尬。

    不过,听上去再怎么机关密布、埋伏重重,柳五津父女都一样敢来。毕竟是早已下定的决心。

    徐辕权衡轻重后,也说:这不过是孤夫人的虚张声势,高手堂这几个还都是作风正派的君子,既然应允了灵丹,便不会加害谁人。

    “我去见她。”柳五津没有把机会让给女儿,自己抢下了这唯一的资格。

    “嗯……爹,记得帮我问她,所有我想问她的话。”柳闻因向来懂事,知道父亲对母亲的思念不会比自己少。

    然而可惜的是,这场江湖中事,并未如任何人所愿,以江湖事了。

    柳林县境,灵泉寺中,柳五津、凌未波终于得以重逢、倾谈,然而一炷香后,金军众人在寺东迎到凌未波红着眼圈踉跄而出,宋方众人却在寺西等了许久都未见柳五津踪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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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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