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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30章 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

    群雄在山寺一隅发现柳五津时,倒在血泊中的他已奄奄一息。

    可以想象夫妇俩刚互诉完离殇、柳五津正如释重负往回走、心情放松毫无防备的一刹,忽然一把冰冷刺骨的锋刃从后刺入他后背,打断他脊椎直插他心脏,又用力旋转拉了出去,使得这墙角触目惊心也溅满了血……

    那般残忍狠辣的刀法,使柳五津根本来不及应变也完全不可能呼救。

    “是谁,什么人,滚出来!”柳闻因脑中足足空白了半晌,才冲上去推开众人抱住父亲,肝肠寸断,声嘶力竭,还能有谁?灵泉寺上下早已被清场,凶手只可能是她那个不知所谓的母亲!

    “闻因,你娘她,不是……”柳五津面无血色,一句话都说不完,油尽灯枯大汗淋漓的他,左手死死抓握着闻因,右手用力伸出攥紧了还在为他运功的一言不发只是噙泪的徐辕的手,拼尽最后一口气说,“天骄,拜托了……”

    彼时,闻讯入寺的孤夫人和凌未波都面露惊慌之色,尤其孤夫人,想不到自己一时任性,竟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怎会如此!?”急忙转头,命令唐小江将徐辕给她的救命灵丹取出,然而此刻施救为时已晚。

    凌未波却莫名地没有掉泪,情感竟冷漠得不似个正常人,眼睁睁地望着徐辕点头过后,柳五津便再无牵挂地合上眼睛咽了气……

    “爹!”闻因怎会不知柳五津受这种足以当场毙命的伤还撑到现在是为了等自己,为了把这个他最不放心的自己交托给一个他最信任的战友……身为一个独自把女儿从襁褓拉扯到十七岁大的单身父亲,还不是一心想看到女儿能平安幸福快乐?所以山东之战面对着楚风月的致命一掌他毫不犹豫挡在闻因身上相护,所以今次他在听到孤夫人渲染此地埋伏重重后、天骄还未说那是虚张声势前,就神色凝重地说只能他去而闻因留下。

    然而,连天骄都说了,那只是孤夫人的虚张声势不是吗,孤夫人到现在还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握着灵丹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尴尬不已。

    封寒闻讯匆匆赶来,见孤夫人罕见大失方寸,急忙代为对唐小江下令:“还不去查?明明清了场,怎会有歹人混进来?!”

    “站住。”徐辕克制悲痛,冷静站起身来,“一句‘歹人’便可轻易推脱?灵泉寺是你们选的,一炷香是你们定的,危险全由你们说了。是因为信任你们都光明磊落,我们才会放心以江湖事处理,谁料会遭到这般的背后一刀?!”

    “难道徐天骄还想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来要求休战?”孤夫人努力恢复心绪回应,却不得不考虑这是抗金联盟的自杀式袭击,为了占理而不择手段,尽管她也觉得那不可能……可是,人也确实不是她杀的啊。

    “都影响不了金宋之战,柳大哥的重要性,委实和完颜璟是一样的。”徐辕冷笑。

    “给我们时间,必会将真凶寻获,还柳大侠一个说法。”封寒人前自然是护着孤夫人的,一时都忘了护完颜璟名声。

    “给时间寻获的,是真凶还是弃子?”徐辕知道,真凶绝不能靠金军寻,是以将胸中愤懑尽数压回去,当即擎着火把环视四面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如此,却忽略了身边柳闻因的情绪。

    “还要什么时间?真凶不是显而易见?这偌大一个山寺,只有她和我爹两个人!”纵连闻因那样沉稳内敛的性子,此刻都忍不住泪流满面怒气冲冲,“是你啊,是你杀了我爹!是你这女子,莫名其妙背叛家国连丈夫连女儿都敌对!!”一枪疾刺,情绪失控,再不可能与母亲相认,“这些年来相依为命的都是爹,如果早知对娘亲有奢求会失去爹,闻因不会求这一家三口团圆!不会!凌未波,你还我爹来!”

    “闻因!”徐辕大惊回神,自然不能由着她做这大逆不道的弑母之举,急忙要来劝阻。对面凌未波没避闪闻因,迎这一枪的却是封寒,再怎样伤势未愈,也甩了闻因远远一大截。好一把逆鳞枪,虽是防御之势,竟也力蕴千钧,眼看就要将闻因击飞开去,徐辕蓦然一刀飞掠入局,堪堪将闻因拦在他身后。刀枪擦磨,火花四溅,轰鸣震耳,内气排宕,封、徐二人都觉胸口剧痛,各自后退一步。

    “什么‘背叛家国’?”不同于封寒,孤夫人是第一时间以身护在凌未波身前的,只见她义正言辞,以唐门门主的姿态回应,“这么说,还真是抱着策反我麾下的用意而来?动机本就不纯粹了?”

    “原只是为质问她,没指望唤得醒她!”柳闻因怎么可能理解,为什么凌未波看着父亲惨死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什么因为不喜欢短刀谷的勾心斗角离开南宋就来敌对南宋?这是怎样莫名其妙的逻辑!

    “她若真被你们策反,才是背叛家国吧。”孤夫人冷冷说。

    柳闻因初还没听懂,不忿地瞪着凌未波,直到片刻之后陡然醒悟,险些被惊得脱力软倒在地,所幸徐辕在侧一把将她托住,他虽然也吃惊,却立即就彻悟:“我等先回去,将柳大哥安葬。”

    “徐天骄,相信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孤夫人正色对徐辕说。

    “三日时间。我也会寻。”徐辕亦斩钉截铁。

    “蹑云……”封寒远望他们走远,赶紧来看孤夫人有无受伤。

    “叫孤夫人。”孤夫人转过身来,满心沉重,出了人命可大可小,理亏的是他们,她也怕给宋人借口闹事,“那刀法,你看得出是谁的吗?”

    “嗯?”封寒摇头,他没太仔细看柳五津的伤,徐辕俨然看了但暂时还没有看出来。

    “好像是完颜匡的某个手下,我记不清楚是哪一个。王爷让完颜匡派人回来征调一部分河东军,作进一步南征之用。”孤夫人叹了口气。

    “调兵就调兵,为什么要杀柳五津?”

    “我哪里知道。”孤夫人白了他一眼。

    “不是为了王爷,就是为了害王爷,总而言之都是因王爷死的。”封寒叹了口气,“既然和前线有关,那就只能……供出个弃子来?”

    “还能如何?供出你吗?”孤夫人到真想供出他。

    “……”封寒被她噎得没话讲,扼腕,“唉,怎会出这种事?要告诉王爷吗?”

    “这事我来处理。”孤夫人权衡后,摇头,“王爷他才刚整好郢王留下的烂摊子,不去秦州扰他了。寒泽叶太棘手,吴曦因为他的缘故又缩回去了……”

    “王爷不容易啊。”封寒忽然觉得伤口奇疼,心里咯噔一声,可别旧伤复发影响我去陇陕到王爷身边相助!

    “不过,这事情出得不小,得小心处理。”孤夫人叹了口气,“柳五津,虽武功不算一流,好歹是短刀谷七大首领,和林阡、徐辕都关系要好。”

    

    孤夫人却岂能清楚,那不是关系要好,那根本是过命的交情!

    徐辕与柳五津,比各自与林阡相遇,都整整早了十年,从叛臣之子到细作到天骄,从马贼到新晋首领到七大元老,可谓相识于微时,相守于危难,彼此始终都坚守着初心。

    柳大哥,我们曾一起经历对师父的追随,一起经历战友的背叛、兄弟的死难、劫后的重建,生死不弃,相互扶持,一起经历在黑暗里苦苦守到主公的出现、对主公的挽回和效忠,一起经历义军对苏氏的复仇、宋军对金军的反击。这二十年来,屈辱,不甘,辉煌,酣畅,全都经历了,你竟这样走了。早知如此,不如留你在川蜀,来河东做什么……

    想不到我徐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因为区区一点策反的可能,就忘乎所以到这地步,亲手将你推进了万劫不复!

    是的,徐辕虽然没对柳五津说、没对闻因说,却也因为玉皇山上几乎说动黄鹤去的缘故而热衷于故人回归。在听到凌未波是柳五津妻子之初,他便萌生了一丝动之以情的念。原想过利用高手堂的磊落,只要让柳氏父女朝凌未波面前一站,都能轻而易举地撼动这个原本或许只是一时失心走错路的女人。

    徐辕徐辕,为何你竟这样天真?孤夫人再如何江湖气重,也不可能不先调查清楚凌未波的底细、确定她有足够的不会动摇的根据才会放手!不过徐辕也想过凌未波不回头的可能,譬如唐小江用毒药控制住了凌未波的神智,使得那女子怎么看眼神都极为浑浊。然而,纵然不能感动她,那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一念之差,他竟付出了他最好战友柳五津的性命!因为他独独忽略了一种可能,她从始至终就是个金人,有她自己该效忠的家国,她从接近柳五津之初就对他没有感情,因为她和柳月、和素琴、和楚风雪一样,是间谍。所以,她逃不了杀死柳五津的嫌疑!杀柳五津对金军未必有价值但对她有!那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到底讲了什么,做过什么,有争执吗,谁知道?!

    可为什么会忽略啊,因为柳五津口中的她,怀有慈悲之心,见不惯短刀谷的内耗,故而一门心思要隐居,是无奈离开了柳五津追逐闲云野鹤去了;刻在百里林石碑上的字句,背后藏匿着的是一个美好动人听来可惜的爱情故事,短刀谷里,整个南宋,谁都听闻,马贼柳五津有一个崇尚和平的妻子,隐逸遁世带不走他,不想他孤独便宁可自己孤独,抛夫弃女做了云蓝第二。

    “闻因,你娘她,不是……”不是什么?不是杀我的人?不是宋人?柳大哥,你原是知道的是吗,之所以十六年了都不主动找她,才不是因为抗金事务繁忙、才不是因为不想打扰她清修,是因为你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她是金人,是细作,却因为爱她而不想杀她也不愿揭穿她,可你更不愿意连累旁人,便将她打发走了不准她出现在宋境,你厉害得谁都没告诉,编出了一个世人皆知的谎言,谁也不知道你顽劣的性子、嬉戏的笑脸后面,竟藏着这样深沉的伤痛。你就那般一个人默默忍着所有的苦,抚养闻因长大成人。

    “哎,闻因啊,你不想离开爹就直说啊!哭什么!?”抚养闻因长大成人?您什么时候抚养闻因的?您哪次不是偷了马抢了马不好好照顾转身丢给闻因的?哪次不是去了某个战地就把闻因抛给了天骄或主公或别的战友照顾?可是,可是那样的生活闻因很乐意啊,很久没给爹刷马了,今次还没把战功说给爹听……

    那晚,柳闻因听罢徐辕的分析,守着父亲的尸体哭了晕晕了哭,浑然不复平日里的英姿飒爽,梦境幻觉里,似是回到了黔西的战地、川东的军营、山东的风沙间、陇陕的战火里,无处不在的是柳五津对她深沉的父爱——

    “爹,女儿长大了心疼爹。所以……哭了。”

    

    苍山茫茫,若涌若连,黄河滚滚,如泣如诉。

    三日后,孤夫人带着十余亲兵来见徐辕,说亲自把宋军要的凶手带来处置,“处置之前,先行吊唁。”她独自一人进入灵堂哀悼,向柳五津表示自己不慎害人的歉意和遗憾。群雄一直知道她是不让须眉,却也没想过她会在众人双目都快喷出火来的时候单刀赴会。

    “这是当日混进寺中蓄意杀人的武将,亲人在河东之战战死,对抗金联盟怀有憎恶,是以才对柳大侠背后一刀。”孤夫人双掌相击,那罪犯被推倒在灵堂之外,柳闻因却并未立刻下令处置这凶手,只从徐辕手中接过一把长刀,扔到门口那人面前:“站起身来,与我一战!”

    “一身缟素动武,只怕于礼不合……”孤夫人一怔,知道柳闻因得答礼。

    “姓柳的马贼,从不拘小节。”柳闻因提枪眼神炽热,绝不可能放过真相。

    她必须以寒星枪试出此人武功高低,杀害父亲的可能性,不能光凭着孤夫人三言两语就任由他们弃车保帅。

    然而遇上缜密之人,造假竟然比真相更真,那武将确实武功不低得很,虽籍籍无名,却刀法狠辣,即便实力在柳闻因之下,但在背后杀柳五津的几率不小,不管是柳闻因也好徐辕也好根本无法判断真伪,尽管这三日徐辕没停止过探究。

    二十回合后,因确信了那人是凶手,柳闻因不再迟疑,从身后抽出柳五津的刀来,亲手将那人斩于灵前祭父。

    孤夫人先前在寒棺里与柳闻因交过手,知道这丫头枪法极好,却未料亲人的离去未消减她眉宇间半点英气,自然也暗暗称奇,一时呆在那里,直到几步之外有人提醒,才知道柳闻因在对她说:

    “杀人凶手虽然伏法,凌未波也脱不开帮凶嫌疑,还请夫人带话回去,欺我国者,我必灭之,杀我父者,我必诛之。”抑扬顿挫,战意凛冽。

    孤夫人没想到有十七岁少女在遭遇家变时能如此镇定不乱魄力非凡的,心想这真正是大开眼界,故而回去的路上一直失魂落魄,跟在孤夫人身后的金兵窃窃私语:“原想以门主单枪匹马吊唁柳五津来震慑震慑那帮宋匪,谁料被这小丫头给反将了一军?”“无论如何事情总算解决了,就是牺牲了乌古论将军,可惜得很……”“是啊,就是为了给一个马贼抵命……”“那不是马贼啊,那可是林阡在短刀谷的后盾啊。”“能给林阡安国定邦之人,自是少一个好一个的……”

    忽然一声巨响一干人等全都噤声,脚步也紧随着孤夫人停下,原是道旁桌边,有人闲坐偷酒,听到了这些怒不可遏,借着酒兴拍案而起,直把这些曾与她照过面的惊了一惊,那可是连完颜璟都畏惧的邪后林美材:“说完了吗!说完滚蛋!”金兵们唯能抱头鼠窜。

    林美材大腹便便回到灵堂,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多出个坑来,据说是适才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然后这里就凹出个坑来,同时有一大片宋兵掉了进去灰头土脸。换做往常,这情景恐怕还有些好笑,但此刻同行的战友又少了一个,林美材不知何故扶他们起来时扶着扶着就跪地痛哭。海逐浪知她平时没心没肺、最见不得的就是生离死别,故而放下一切先跑到她身边来安慰。

    徐辕望着这一幕也难免湿了眼角,但这里最应该哭的人、最该被安慰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个人前故作坚强的、被他看着长大的柳闻因。这十七年来,柳五津遇到要紧事便会把闻因托付给自己照料,就算临终前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抓牢自己的手,既然承应了对柳五津的一诺,他必会担起闻因这个责任;何况柳五津出事,他本就有脱不了的罪。

    打定主意,当着柳五津的灵位,按住柳闻因单薄的双肩:“闻因,你若不嫌弃,今后便由徐辕哥哥照顾你。家仇国恨,我们一起担。”这三日,他也想通了柳五津的托孤涵义,从小到大柳五津最爱开玩笑说,要柳闻因做云雾山的女主人,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地撮合他俩,临终最担心的也是柳闻因的归宿,他必须在送柳五津最后一程的时候给柳五津完成这个夙愿。

    “好啊天骄。”海逐浪听出音来,这才有点欣慰。

    “哪种照顾,说清楚?”林美材杵在那里,虽然早知徐辕和楚风月不可能,却没想到徐辕和柳闻因……这,差了一辈啊,十二岁……虽说,天骄此人完美无缺,嫁给他的确是个极好的慰藉……

    更没想到,柳闻因微微一愣之后,竟是黯然垂眸,当场给以拒绝:“徐辕哥哥……我……不能。”

    “为什么?”徐辕一怔,自然不解,“柳大哥他时常说……”

    “那些都是玩笑,爹与我相依为命,所以难免会有超出正常人的攀比心理,对我自小就有最高的希冀。但是闻因有自知之明,天骄这样的人,不是闻因能达得到,更何况……”更何况,天骄与她心里都另有所爱……

    “我与风月,早已不可能了。”徐辕伤感,面对现实,“那段我最煎熬的日子,也是闻因一直陪在身边的。闻因虽然年岁小,但与我也熟悉了十几年,感情着实深厚,徐辕不是神人,如何会达不到?”那时他心里,虽更多是对柳五津的承诺,到底也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

    “可是我心里,只将徐辕哥哥当作兄长……我心里,早已有了另一个人,这辈子都非他不可了。”她却不可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

    那个人,林阡,从海上升明月的“转魄”得到这消息时,正在军帐中与百里笙、杨宋贤归募着淮南局势,闻讯之时,他们谁都是晴天霹雳,柳五津,从来都是百里笙口中的“老小子”,更是林阡和杨宋贤到南宋江湖遇到的第一个人……关键是,那样一个嘻嘻哈哈度日的老头,全身上下都充满喜感,他,怎会死!

    不同于杨宋贤的大惊失色“怎么死的?”和百里笙的神色微变肃穆沉默,林阡自然不能在人前有任何流露,坚持着讲完了所有的部署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私底下却只有一直陪伴在侧的柏轻舟清楚,自那之后他两日没有吃饭喝水,怕只怕他心魔被触又起风波。

    “吃一些吧,主公……”轻舟带来食物劝说,“莫教主母和三军将士担心……”

    他不是不想吃,怎好为私事耽误了大局,奈何那心情实在糟糕得无以复加,勉强吃下又全给吐了出来:“轻舟,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日。明日,一定吃得下。”

    轻舟出帐,立即去问慧如:“主母和樊大夫到何处了?”虽是一同离开河东,吟儿大病初愈不可能行得有他们快。

    话音未落,便看帐内灯火灭了。

    就这样沉浸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也好,仿佛回到庆元年的长江上,他们一群年轻人围着烛火叹息人生如梦,柳五津在一旁摇头苦笑:“我在像你们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到没有这么多愁善感过,我也不想人生到底是不是个梦境,何必想呢,就算是梦,也有这么多人陪你一起在梦里,此生无憾啊。”

    柳大哥,我这场梦,最开始的人就是你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叫林胜南的小头目,你拍着我的肩膀:“不要让自己淹没在茫茫俗世中,保留自己的梦想,总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你便是我的良师益友,助我看见了“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的盛况。

    即便身处短刀谷党派之争的淤泥,你还是那孤高正直的老松,与我性情投契又志同道合。淮北,你放弃对越野的咄咄相逼,从金人高悬的战刀之下救下了越风。夔州,你第一次把短刀谷交到我的手上:“胜南,风鸣涧与海逐浪达成一致,这一次你要用谁,皆听调遣。把金人留下,把棋局扫清。”

    川北之战即将开始,你认我为主公眼神炽热:“那么,胜南,短刀谷的事,就拜托你了!”天下还有几个人叫我胜南,危难之际将万千将士的命途向我相托?

    那个总爱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的无良马贼,原来也有他豪情干云的一面,“自我入谷那一日,便甘心在你爹左右,只因我年少便崇仰你爹,但求能与他生死与共。胜南,不管过去将来,我都会一直辅助你林家……”是真的生死相随荣辱与共,从辅佐父亲到追随我,哪怕明知道我们是两颗会轻易入魔的不定时炸药。

    “五津爱马,更爱人才。”山东之战,在我入魔时,你安定军心这样说,你也一直都是这样做。

    “你老子从来没个度,洒几斤血,喝几斤酒。”“那是!血流不尽,酒喝不完!”也就是那场黑暗得看不见一点光的山东之战,我们无数次生死凶险都挺过来了,大风大浪全都渡过去了,好不容易让你在川蜀赋次闲,没想到会死在小人暗算下,这般突然,这般不值!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

    帐外几步,柏轻舟听闻吟儿和樊井都要半日才到,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打定主意,以捷报分他心神:“主公,‘灭魂’来报,寒泽叶、宋恒于秦州连战连捷;‘真刚’来报,继穆子滕、洛轻衣之后,吴越亦到达邓、唐。”

    全都是他想听到的人和名字,提醒他,还有这样多活下去的希望和理由。

第1431章 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

    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

    秦州天靖山的七座营寨,自宋恒肆意屠杀战俘的那日起算,到这十月初二落入金军手中已七日。即便宋军有“掩日”为内应、并及时斩除了“鹓雏”等金方细作,司马隆依然率领着数千陇岐兵将彼处据守得固若金汤。

    早在去年的陇右之战初次见面,寒泽叶就听林阡说起,“司马隆虽然看似迟钝,却是大智若愚、一通百顺,经验掌握非常出色,与谁都能合作无间。”可塑性强、进步神速的他,去年还不过是濡染到一些黄鹤去的战法,今年据说更得到了轩辕九烨的真传,那就不仅谋略十足,更加敢于使诈术了。眼看他那般出众,寒泽叶当然眼红,心想我麾下这宋恒能及得上他一半多好?算了,一成也行啊。

    除却司马隆之外,陇陕战地倒是也有不少名声赫赫的金将,不过寒泽叶大概地对他们做了一番评判,要么是“武功绝顶却无智谋可言”的齐良臣、高风雷,要么是“作战骁勇却智谋时有时无”的完颜纲、完颜璘,要么是“实力可观,但是远逊于我”的术虎高琪、蒲察秉铉,要么就是“水平一般胆子极小靠天吃饭”的完颜承裕,除此就是“人浮于事不堪一击何足道哉”的郢王府众将,总之,没有一个及得上司马隆。

    如此一来,天靖山周边的金军设施和兵力,自然不少都被“掩日”一脉轻易探知,甚而至于被寒泽叶清楚地获悉,只要攻克一处便能长驱直入大获全胜。奈何好事多磨,那处要塞偏是司马隆驻守,“掩日”难以接近和掌握虚实,寒泽叶怎能不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结果曹玄的两句话便将他要的东风送达“这段时间郢王屡战屡败,若非司马隆这些曹王留下的人撑着……”“近日,据说有人在边境见过楚风流,我只怕曹王的人就快接二连三地回来了”……

    一山岂能容二虎?计上心头就是这么快。往后可能是离间,今次显然是攻心。寒泽叶虽然没听到楚风流是怎样对吴曦策反的,却和她一样的洞悉人性和擅长把握时机——“这些天来,败仗都是你郢王打的,胜仗都是曹王的人打的。”“曹王就快回来了,郢王你要怎么办?”诸如此类的话,必须传到郢王耳边,到耳边就会进心坎。

    彼时谁都还没得到消息却也谁都心照不宣河东之战林阡刀下,曹王府从上到下抛颅洒血,终使得金帝获救安然无恙,曹王的官复原职已是板上钉钉。

    有人升就是有人降,郢王显然早就如坐针毡,据说他无意间吐露过一句曹王这兵权失在凤箫吟却得于林阡,苍天实在是不开眼。郢王心态,正中寒泽叶下怀。

    流言如星火必定燎原,但也得有人先播火种,刻不容缓,宋军最快捷的途径莫过于莫非。为了摆脱雨祈纠缠,这关键一日莫非装作从马上摔下来瘸得不能走,好不容易总算雨祈说要给他找药、终于可以避开雨祈、方便行事了,莫非立即以自身为源头,对郢王近身的人有意无意煽风点火。

    “那只是第一步,教郢王心乱。”寒泽叶要搬开的,终究是司马隆。

    也便是这十月初三,乱了心的郢王间接听从莫非的劝导,同意了小豫王上前线的请求,把齐良臣和段亦心塞在了司马隆的身旁……

    郢王的目的,却显然不是要他俩在实战中帮助司马隆,不过是为了巩固或者说分些战功罢了。毕竟,司马隆是从前豫王府第二高手,遇到过去的少主、府上的第一和第五,全是昔日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本就有数十年的情谊,再加上离府出走的愧疚,司马隆怎可能不让着他们?还有齐良臣,司马隆对其从来都五体投地以其马首是瞻。

    人心这笔账,郢王倒是也算得清楚,如意算盘打得贼响怎么说,也要在曹王回来之前,由我的人打个大胜仗立威!小豫王这棋子想来是绝佳的选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一切却都顺着寒泽叶的意愿——“司马隆看见小豫王、齐良臣和段亦心,怎会不‘实权被削弱、作战被掣肘、心情被打乱’”?

    “第二步,教司马隆心乱。”曹玄点头,领悟。那样的一个司马隆,怎么可能正常发挥带着小豫王打胜仗?

    “这位大失方寸的郢王爷,当真同意了小豫王这荒唐的出战请求,为我削弱司马隆防备,白送我一场大胜仗。”寒泽叶一笑。

    哪怕只是这样,寒泽叶都已经达到了目的、战起司马隆来必定得心应手,谁知郢王更还在寒泽叶的手里脱缰,竟想到教小豫王当说客,要把那司马隆招至自己麾下,寒泽叶听到这情报连连叹息,这郢王都比宋恒悟性高、懂得顺遂我意、举一反三啊。

    “司马隆若然答应回豫王府,便注定了接下来受郢王摆布,那就会像完颜纲、术虎高琪等人一样,被郢王乱指挥。”寒泽叶看得透彻,小豫王和郢王亲如一体。

    “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郢王就是那样的一个‘縻军’统帅。”曹玄笑而点头。

    “不过,司马隆应该不会答应回去。他自遇曹王就如龙入海,怎可能弃明投暗跟这郢王。”

    “不错,司马隆短期内绝对不会回豫王府。”曹玄将刚得的河东情报给寒泽叶,“两国已然缔盟休兵,司马隆价值没那么大了,回去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果不其然,司马隆当众拒绝了小豫王的请求,被小豫王痛斥他是“背弃旧主的东西”。

    “趁着天下大势还没那么容易停,赶紧先将这司马隆除去吧。”寒泽叶从来都心狠手辣。

    “怎么?”曹玄一愣。

    “既然两国休兵,这人又是完颜永琏的死忠,郢王会对他做什么?”寒泽叶一笑,眉宇间尽是对战斗的习以为常。

    “只怕,会暗中把司马隆的弱点泄露给我们?”曹玄立即懂了按这郢王脾性一定会借刀杀人。

    兵贵神速,初三当晚,司马隆的部署薄弱,便如愿抵达了寒泽叶的案上。若非郢王刻意,绝对没这么快。

    “去将宋恒将军……”寒泽叶正要命令部下将宋恒找来,就听帐外声音洪亮“在!”好像就守在他帐外等着他下令,表现得跟个细作似的……

    从上次寒泽叶给林阡写信要放弃宋恒开始,这个姓宋的人就舍弃了脸皮,真诚跟随在他左右,巡查布防、指挥备战,无处不在跟狗皮膏药一样。那你进步啊,进步给我看呐。

    好在眼下就是个建立战功的好时机“过来,跟我商讨,这里怎么打?”

    “这是什么……”宋恒走近一看,愣在那里,不是地图,也不是沙盘,什么东西?

    “司马隆的三重剑境。”寒泽叶低声说,“你有信心破吗?”

    当寒泽叶率众去攻夺司马隆营寨,需要一个先锋破司马隆剑境。

    “等等,不是暂时休兵了吗?”宋恒问,他想学战法,又怕失正义。

    “加急情报,说金军才立誓就背盟了。”寒泽叶虽然有正当理由,但如果真的金宋休兵,他也会做个刺客去暗杀司马隆,三年后的陇陕战场他可不要看见这么个人阻碍林阡。

    不过现在既然堂堂正正打,那就让宋恒去揽了这个对手,也是时候给宋恒建功立业了。

    “你没和司马隆仔细打过,认真听。”寒泽叶于是把自己所领悟的碎步剑剑境画了出来,“碎步剑最可怕在它的第三层剑境,内力在他之下的人,只要以求胜心境去打,必将被他吸撞到碎步剑上。从前,还能利用司马隆的‘迟钝’来破,奈何从平凉之战过后,他剑法便已不再有这个破绽。”

    “既然无解,该怎么打?”宋恒掂量自己内力不在司马隆之上。

    “无解?那是还没遇到浪荡子的司马隆,后来在铁堂峡里,他与善于破局的浪荡子交过手。”寒泽叶说。

    “哦,浪荡子,就是那个‘能够在第一时间凭直觉感应到敌人的招式哪处最可能被破,然后放弃其余区域,集中全身气力来专打这一块,过程中或许会有些小损失,也未必能立即破解敌人这一招,却必然能撼动敌人这一招’的奇人。”宋恒知道,那人眼里,天下武功,没有一招不能被破。

    “可惜他与司马隆交手时间太短,所以只提出撼动的可能,不一定一次就破解。需要尝试。”灯下,寒泽叶尽可能详细地告诉宋恒需要注意的细节,“明天你便如我所说的这样打。牢牢记着,我所告诉你的,永不及他如今已有的。”

    宋恒虚心接受“绝不轻敌。”毕竟他迫切需要证明自己。

    

    初四凌晨,寒泽叶与司马隆便正面交战。守关金军居高临下,初战杀败宋军先锋;寒泽叶率主力浩荡开至、身先士卒继续仰攻,司马隆亦亲临城楼、弯弓搭箭射杀宋军;受挫后寒泽叶竟垒石造山,司马隆急令兵将扎高城楼;寒泽叶即刻开始掘地道,司马隆果断决定挖壕堑。便这般你来我往不可开交了数个时辰,终究是寒泽叶吃亏落了下风。

    司马隆见寒泽叶强攻不下有败退之象,决定由完颜纲在宋军退路上预设伏兵、侧翼出击、将寒泽叶等人围困到南山窄谷聚歼。“旁人俘虏后可以招降。寒泽叶此人,留不得,杀无赦。”司马隆和寒泽叶之间,不珍惜,一定是相互的。

    然而,“拔人之城非攻也。”寒泽叶怎么可能是真的强攻,不过是虚晃一招,表面与司马隆三千对两千五,实际却是由宋恒率五百精锐,天明前绕道攻袭其防守薄弱处,趁其不备由另一角突入城内。

    司马隆缓过神来时,城寨已被宋恒这奇兵和寒泽叶这正军联手拿下,彼时寒泽叶寒枫鞭正与完颜纲等人缠斗,宋恒当仁不让持玉龙剑而来直袭到他司马隆身边。

    九分天下,名不虚传,剑境斑斓瑰丽,与之一照面,周遭一切都变淡雅。先一剑刺来有“桃花乱落如红雨”之美之急,后一剑奔赴有“踏天磨刀割紫云”之色之激。外表美不胜收,难怪据说小姑娘们爱围着看,可打出来的都是字面意思而已,内涵远远不及寒泽叶霸道凌锐,然而奇怪的是,瞎猫捉死耗子一样地、十招有八招能害得司马隆第三层剑境出问题……

    司马隆不知浪荡子提供过经验给林阡,亦不知宋恒原是把寒泽叶教的死记硬背照本宣科打了出来……尚且以为自己因为兵败、心态受了影响,乱军之中不得已接受现实今次回去,当继续提升自我……

    然而那边寒泽叶把完颜纲杀得弃甲曳兵而逃眼看着随时过来帮忙收拾他司马隆,他今日,还走得掉?

    蓦然雨扫,幽暗昏惑,战火萧条,四面楚歌,王爷,对不起,我竟守不住这天靖山,然而,我也绝对不能落到宋军手上……

    “我本就是殿后的,不可能有援军了……”司马隆不知寒泽叶想置他于死地,却担忧曹玄会代林阡来留他活口将他劝降,是以在大势已去、腹背受伤的惨烈状态下,陡然生出死志拔剑就想自刎。

    一声激响,斜路飞来一道寒光,原是一把长刀堪堪打偏了他的碎步剑。

    他乍惊乍喜乍悲,未想这绝境之下会遇到故人,是故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敌人“大哥……”齐良臣。

    

    完颜璟的休兵诏书下达到陇陕后,郢王与寒泽叶虽互为仇敌,却将司马隆当作共同仇敌,是以主动透露司马隆弱点给寒泽叶,寒泽叶当然动心,不管寒泽叶会怎样地争取到师出有名,郢王都期盼能借他之手除去那个招不来的眼中钉。

    然而,南征诏书不过几个时辰就接踵而至,郢王这无耻计谋完全刹不住,生生把借刀杀人演成了自毁长城。而寒泽叶谋定后动,早已将天靖山看作囊中之物。

    可惜司马隆命不该绝,正待赴死,齐良臣竟意外出现并救了他……

    “大哥,您怎在此……”司马隆面露诧异之色,还以为自己眼花产生幻觉小豫王也在天靖山,此刻也应该危难,您怎不在他身边守护?!

    “我担心你。”齐良臣替他与宋恒打,却居然没有用翻云手,而是用刀剑厮拼,“我来的时候,还未兵败……”

    “擅离职守,您必定会被小王爷治罪……”司马隆调匀气息,却太难调匀,一时呼吸困难,“冒着这样的危险到前线,怎可能只是因为担心我?您是因为,向往这战场,难忘这热血……”

    三缄其口可是,这战场,这热血,去年山东之战,我们不是一起到达的吗!?

    司马隆一向崇仰齐良臣,所以今年六月从河东回环庆,金军向陈铸问罪时,他唯一关注的就是人群中怎么没有大哥?

    “先走,二弟。”齐良臣好像知道司马隆要说什么,拼力与宋恒对剑的同时,宁可舍了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满身是血的司马隆快走。

    “论战场,铁堂峡之战,金军称呼您为‘齐神’;论武功,曹王府中,您高度仅次于天尊;论威信,即便是南石窟寺面对渊声,金宋也全部都认可由您打头阵。”司马隆噙泪不肯离去,“如此最巅峰的时候,您为什么突然走了?就因为段亦心不识大体的三言两语?情爱和大义到底哪个更重?”

    “……都重。”宋恒不是个摆设,他们交谈他都听着看着,司马隆一怔,宋恒居然有余力插嘴?

    反观齐良臣,却难以开口,好像被压制地喘不过气,似乎拼尽了全力一般。

    司马隆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浑然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前来,一剑奋勇格挡开了宋恒“要走一起走!大哥!”

    宋恒没想到司马隆身受重伤突然爆发,竟将自己这玉龙剑打飞脱手,再一晃眼,唾手可得的齐良臣和司马隆全都逃脱,错愕之余,当即喊道“追!”

    司马隆虽是带着齐良臣夺人马匹杀出重围的那个,但一出了安全境地便就在马上吐血不止、明显伤势更重。

    “二弟……”齐良臣当即给他外伤止血,却俨然对这内伤无能为力,“咱们,尽快回到安全之处……”

    “为何会这样?”司马隆泪流,抓住齐良臣的手,外表看来,那手并无大碍,可是,那手再也不是翻云手了。

    “渊声的战法,对谁都是釜底抽薪、连根拔起、斩草除根。”齐良臣虽此刻看开,但先前必然比他悲痛百倍,“南石窟寺里,我是第一个与他打的,他以蛮力摧毁了我的真气流,虽然那改变是十分微小的,但那改变却是根本上的……但我当时却不知。”

    不知,当时世人皆说金宋合作打渊声幸运地竟无人死,其实那时候齐良臣就已经死了,后来,真气流在回光返照阶段,又去铁堂峡被独孤清绝、浪荡子、林阡连着添了三把火,从此彻底灭绝。

    不知,掀天匿地阵,是齐良臣最强一战,也是最后一战。

    不知,他以为他达到最完美状态时,世人以为他走到人生巅峰的那一刻,他就完全地告别了高手堂……

    “司马隆愧对大哥,大哥最无助的时候,司马隆竟始终不知……”司马隆难以想象那是怎样摧毁性的打击,更难想象当惯了第一的齐良臣是怎么挺过来的。

    “大哥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如你、如三弟般,站在为曹王征战的第一线了。”齐良臣伤感不已,“内力失去了大半,我便只能,听从亦心的劝告,当回从前看家护院的侍卫,好在小王爷他并不嫌弃……”

    “小王爷从前一直都把大哥当作仲父般看待,自然的……”司马隆泣不成声,“可是大哥……您怎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和风雷?”

    “你和三弟,都不能受了我的影响;既然各为其主,也不好教你们被误会……”齐良臣长叹。

    “大哥,我寻遍名医也要……”司马隆再也支撑不住,骤然晕厥过去。齐良臣大惊,再听得雨声中掺杂战伐声,当机立断先带司马隆逃离险境。

    

    不过,齐良臣真的是多虑了,战伐声没他想得那么近。

    而且,宋恒的兵虽然第一时间追来了,但是宋恒这个人没追来……

    为什么?因为突然之间雨越下越大,宋恒正待要追,倏然停坐马上,喃喃自语“好大的雨……下得,跟兰山来找我的那天一般大……”

    其实他并没像从前那样想到兰山就痛不欲生,相反,今次想到的时候,还有些释然,淡淡的感伤,今次也不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然而,今次却又是因为他这一时失神、雨中追思,误了寒泽叶可以剿灭司马隆的大事!

    寒泽叶闻讯而来,脸色自然大变,那时问过宋恒副手,才知宋恒“遇到相似场景就走神想起兰山”在这几日内发生过不止一次,虽然那几次都无伤大雅,但是雨幕下纵连寒泽叶那种冷性子都怒不可遏,一鞭把这个扶不上墙的泥抽下马摔进泥潭里“赖在这做什么,滚回你江西老家去!”

    宋恒赶紧抓住寒泽叶的腿抱住“别,别告诉主公,我下次一定改!”

    “我会告诉他,我尽力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寒泽叶原本把宋恒立功的信都写好了,如今当着他的面撕得稀烂,“宋堡主,秦州没有风花雪月,打仗不靠死皮赖脸!”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正在努力,真的!”宋恒听到死皮赖脸之后,发现自己真的死皮赖脸,难免也有些沮丧,知道阻止不了寒泽叶告诉林阡,眼神一黯,放开寒泽叶的脚,长叹,“算了,每个人不一样,你很快就能走出去,并不能体会我这种走不出去的人……”

    听得这话,寒泽叶离他而去头也不回,脚步也不曾有丝毫停滞。

    甚至不曾有一点变重。

    那日,庆祝天靖山收复的宋军无一看见,寒泽叶在秋雨后的柏树林中,不停舞鞭却不停犯错。

    

    前线捷报频传,后方坐立不安。

    “今日,战事如何?”与楚风流见面后攥拳说出一声“反”的吴曦,先前由于吴端在大散关的行踪被人察觉,为了遮人耳目、摆脱嫌疑,在上级程松、麾下王钺、“心腹”薛九龄等人的眼底,公然“杖毙”了吴端,实际,自然是将这吴端藏匿在了府邸中保护了起来。

    原本准备悄然倒戈、并翘首以盼曹王归陇,不料十月初这场天靖山之战,寒泽叶竟将屯驻彼处的郢王麾下连着曹王的高手们都一锅端。“寒泽叶大胜……”“金军守在天靖山的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如此大胜,居然教吴曦听到的第一刻心花怒放,第二刻才心惊肉跳。

    不知什么立场,差点一个趔趄,吴晛急忙上前扶住“堂兄……”

    “事已至此,再看看局势的变化,决定去从。”吴曦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伺机而动、静观其变?

    首鼠两端,墙头草而已。

    

    秦州大胜也很快传到林阡和吟儿的耳中,那时他们正在前往河东的半途,闻讯自然都兴致高涨,“轻舟料得不错,泽叶果然善于抓紧战机,利用还在半道的曹王就把郢王给吃得死死。”对寒泽叶,林阡向来是放一百二十个心。

    然而见到寒泽叶的书信后林阡的脸色就由晴转阴,这才几天啊,上次寒泽叶说“宋恒不配为将”,言外之意是,宋恒此人我带不动,这次说“只觉度日如年”的意思呢?宋恒此人我真心带不动……

    “令我彻底错失司马隆齐良臣!宋无用他拿什么来还?”林阡怒得差点又喝酒,伸到一半才想起难喝。

    “唉,宋堡主和听弦有点像,难以雕琢,但一雕琢却是好玉。”吟儿听到这宋无用差点笑喷,赶紧帮他排忧解难,“不过他比听弦要容易哄,他不刻意倔强,不掩藏真心,且有自知之明。”

    “是啊。”林阡眼神一亮,辜听弦那个顽劣的性子,不也收拾好了吗。

    “这位呢,不过是容易脆弱,喜欢听好听的罢了。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吟儿之所以替宋恒求情,也是因为舍不得兰山和陈采奕。

    林阡当时就展眉“难怪我看不透,军师也吃不准,你却想得通,毕竟一类人。”

    “什么?”吟儿一怔。

    “嗜好虚名。”林阡照实说,宋恒这方面和吟儿一模一样。

    “呵。”吟儿笑起来,“今天吃醋溜鱼。”

    “……我错了。”林阡赶紧认错,当下回信给寒泽叶“再给宋恒一次机会。”

    

    寒泽叶没有像上次那样完全服软,很快给了林阡第二封信“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言下之意,宋恒再不争气,主公就自己管他吧。

    那时林阡已在淮南,轻舟帮林阡回信,听他说,要灭魂去陇陕协助情报交流,自然蹊跷“主公,轻舟斗胆问一句,为何要换‘掩日’?”

    “郢王虽还在陇陕,但莫非需护送公主和小豫王等人回河南,是以掩日一脉不能被任何下线看出‘无主’。”林阡对她没有隐瞒,掩日就是莫非。

    “河南……”轻舟一愣,按理说,雨祈不是应该回河东?

    “我推测,可能是完颜匡看到我将子滕和轻衣调去了邓唐,想着抽出一部分河东军协助他对抗,郢王担忧麾下离散,于是教莫非借着公主去小豫王家玩为理由,故意去河南接管那些将要到场的黑虎军,顺便捞一些战功。”林阡难免嗤之以鼻,“这个郢王,实力不强,竟还哪个战场都想分一杯羹。”

    “许多时候,都是越弱越贪心啊。”轻舟一笑,想了想,又摇头,正色说,“可是,他再愚蠢,也不会不懂,眼下他只有卿旭瑭、莫非、小豫王等人可用,本就难以匹敌曹王,让他们大半回河东,这是要放弃陇陕了吗?”

    “是啊……”林阡一拍脑袋,才发现这推测不合理,郢王不可能不并敌一向、全力以赴斗曹王,目前曹王才刚回陇陕,郢王正处在军政斗争的关键时期,怎么说也要挣扎两下哪能自己认败?可事实就是,莫非真的和雨祈等人去了河东,所以寒泽叶通情达理让莫如在吴仕的陪伴下也跟了过去。难道是私人原因?可惜信中未写。

    “这寒泽叶,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废话写了一堆。”总共三页纸,关于宋恒有半页,关于莫非就一句。

    。

第1432章 穷尽一身技,逃不出命局

    天靖山之战,宋军大获全胜,金军仓皇而逃。若非齐良臣拼死救护,司马隆殿后大军从兵到将全体覆没。

    然而也正因为齐良臣擅离职守,害得那小豫王撤退时一度遇险、被乱军冲散将近一日下落不明。所幸段亦心不曾放弃,终于在翌日清晨将蓬头垢面的他寻回。甫一回到金营将小豫王安顿,段亦心无暇对齐良臣问罪,便行色匆匆进了郢王帅帐……

    郢王自然也为连累小豫王感到自责,主要是他没想到不到半日会有两道相反诏书,他原本都已经在策划这三年要如何一步步蚕食曹王在陇陕的基业了,谁料到河东那帮官将从休兵到背盟变脸这样快这样教人猝不及防?

    是仆散揆、完颜匡还是完颜永琏?如此好战!郢王满心都在想,“圣上脸面往哪搁啊”,甚至都忘了去遗憾:若非“鹓雏”被孙寄啸及时处置,控弦庄的情报不可能慢于海上升明月,寒泽叶早了他整整半夜居然真的师出有名,而他都没来得及应变更何况增援……

    当然,“鹓雏”及其下线早就暴露了,这和“掩日”在金营的观察和付出息息相关。寒泽叶一边把宋恒又降两级给一众武将刷几天马,一边没忘记向众人褒奖这个“掩日”,称他当之无愧是天靖山此战的第一功臣。

    莫非不敢放松,却也心情极好,难得一次一大早就出营闲逛,想着明天便是雨祈生日,不妨给她去找些礼物?

    “整整一天了都没来扰我,应是在琢磨着怎么庆祝吧。”莫非一轻松,发自肺腑笑起来,想着那丫头名为庆祝生日,实际一定是变着花样给他找乐子。

    然而他在邻近的集镇上转了一圈,实在不知道该给她买什么回来,最终只寻到一串糖稀,带回时都快黏到衣上。他装模作样地勉强翻身下马,侍卫们便笑着上来跟他打招呼:“哟,小黄啊,给公主带了什么好东西?”“腿好了吗就骑马?”

    “没什么,没什么……好了,好了……”他讪笑,真不喜欢小黄这称谓,叫的人还越来越多。

    “不该叫小黄了,得叫驸马才是!驸马对公主真是上心……”小侍卫好奇来看,却发现他手上只是糖稀。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也觉得寒碜,想着要不要换礼物。

    “哈哈,驸马送什么公主都会说好的。”老侍卫乐呵着拍他的肩膀。

    “公主可在吗?一天没见了。”莫非问。

    “啧啧啧,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中年侍卫笑着调侃,“驸马前日摔下马,一瘸一拐走不了,公主看见心疼,说帮你找药去了。”

    “还没回来?几时走的?”他一愣,去哪里找药?忽然之间,竟心生不祥预感。

    “小黄!”背后响起雨祈贴身侍卫的声音,慌乱仓促无以复加,如暗中一箭直穿他心,措手不及晴天霹雳,“公主她,她……”

    “你说什么?”同一时间帅帐之中,郢王那连累了小豫王的愧疚之色,在听见段亦心说完战况的一瞬转成死白。

    为何会如此!为何会有这般的可能!莫非双脚灌铅却气急败坏地直往郢王帅帐奔,雨祈她,去了天靖山,找小豫王求药?!

    “王弟,你不是说你的跌打药最名贵么,是真的好得快?本公主要了!”“好弟弟,姐姐求你了……”他甚至能够想像出雨祈对小豫王说话那种软硬兼施的态度,可是他万万不要这些想象的画面是真的!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你这傻姑娘,你求什么药,我那伤,根本是装的啊!是为了摆脱你的纠缠、甩开你方便行事,故意装的腿不能行……心乱如麻,心惊胆战,心根本就快蹦出了嗓子眼……

    “明哲!”郢王刚好从帅帐里出来,脸上愤怒远不及惊恐,“随我一起去找,雨祈她,一定还活着!”那时的郢王,只是个惊惶的父亲,和一个被心腹苦苦欺骗的受害者。

    天靖山一带,那时早已是宋军管辖,郢王府却出动了幸存的几乎所有高手,包括莫非在内,深入潜行,直到日暮,才在那深山之内、死尸之中找到雨祈,但那时她早已人事不知、身边也血流一地。

    “雨祈!”郢王当时就如被抽了魂一般,悲痛欲绝抱起血泊中的女儿,“军医!军医,来救她!”

    而莫非呆呆地站立原地,不敢上前看她死活,眼前发黑两耳轰鸣,万料不到,攻城拔寨却害了一个不相干的无辜……不,她怎么是不相干了?她是一心一意为了他才到这天靖山来的!他为什么要装瘸?为了欺骗、计算、谋害她父王!

    雨祈并没有受什么刀伤剑伤,只不过好像是从哪里摔落,所以手臂受了些皮肉擦伤,然而那对任何人都不算重伤的伤,对她来说却是致命的。郢王府众所周知,雨祈比正常人难结痂,通常都要包扎很久才止住血。可当时战火纷飞她和所有随身带药的侍卫都失散,她于是只能无能为力望着自己的血越流越多,她煎熬了多久,是怎样心情,谁知道……

    “明哲……”“黄侍卫!”莫非眼眶干涩,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沉浸在宋军胜利的喜悦里,明明身上也没有病没有伤,却在那时呼吸艰难思路堵塞喉咙一甜,紧接着就口吐鲜血不能自控地一头栽倒在地。

    

    “来人,捡回来!本公主就要这个药!”浑噩中,仿佛又回到那个她爬墙摔落的牢狱边上,那是上天对她的提示告诉她小豫王手里有好药,那却是上天对他的警告告诉他她最后会被指引到小豫王的那条死路。可是就和她爬墙是被他怂恿的一样,那条小豫王的死路是他给她铺就的!

    这场天靖山之战,是他握着郢王的手下了全局,是他知道小豫王想上前线所以顺水推舟,便连和寒泽叶的关于全歼路线的情报,都是他诓骗雨祈一起画出来的,当时的他只是想用她来分担嫌疑……

    中元节他借着雪舞回到金营复仇,动机本来就不善良不纯粹,他靠着这张脸吸引雪舞而不得,便开始靠近和利用雨祈。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他一直觉得奇货可居,既能借她身份之便收集情报,又能尽一切可能地躲她后面用她做盾。因为她的关系,他的细作之路,比任何人都顺风顺水。

    莫非,莫非,你是个细作,你完全把她当棋子,你为什么要为她痛苦?!

    可他现在倒在床上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只觉得心肺都在不断地向下塌陷。

    因为下完了棋,无处安放?

    “本公主愿以性命担保,黄侍卫绝对是清白的!”脏水泼来时,她死死护着他,“明哲……军医呢!军医!”刀剑席卷后,她第一个抱起他,“岂不知,那个叫莫非的并不是你的缘分,只不过牵引了你和他的相见?我若是你,不会嫁除他以外任何人。”“本公主要选驸马,对旁人没兴趣,当然只找他咯!”谁说刁蛮任性的就不深情?!

    而每一个时间,每一个片段,他回忆时都清楚记得,他在干什么,“雨祈,会吹芦管吗,我教你。”“雨祈,我不会骑马。””雨祈,敢不敢用吃的东西画。”他只是个一直在利用、欺骗、害她的细作!所以,注定她从一开始就痴心错付……

    “准驸马,本公主的生辰快要到了,你可有准备什么礼物送?”十天前他听到这句话时还在纠结如何拒婚,可现在他想跟她说我带回了你最喜欢吃的糖稀她却再也看不见、听不进……

    不,不对,莫非,你是细作,你不应有情,更何况是对敌人!?

    可那日他晕得昏沉,不仅忘了他是个细作,更加连如儿都一时抛在了脑后,待忆起了自己姓甚名谁、肩负的国仇家恨时,他痛悔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如儿,如儿,对不起……”

    直到睡梦中有一双温柔的手将他握住,他才缓过神,艰难坐起,惊喜地发现那是雨祈:“雨祈,你没事!?”

    “如儿?是谁?”她端庄微笑,虽和雨祈相貌相同,举止投足完全相异。

    “雨祈你又骗我。你装不像。”他高兴地笑起来,不知是真是幻,只一把抓紧她的手。

    “前日雨祈来找我,说你可能就是他。”她幽叹一声,将手缩回去,“雨祈说,如此,你便不一定还是驸马了。我问她,既然你是莫非,那会否是南宋派来的细作。”

    他忽然发现不在梦境,他见到的人也不是雨祈。

    “雨祈却说,你应该是莫非,但一定不是细作,而只是失去了记忆。我说,那就应该放你回去。她说,陇干之战,有宋军将罪名推给你,你现下又在金军真心实意地出力,连你的‘如儿’都刀剑相向,若回去了,只怕很难做人,不如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烦恼地生活下去。我说,不应决定你的去留。她说,失忆的人,未必要纠结着找回过去,或许那只是个获得新生的契机。”雪舞含泪告诉他一切。

    他醍醐灌顶,所以,那句“如儿别闹”雨祈听见了?原来这几日她经常带他出游,是因为站在他不是细作而只是失忆的角度,知道他骨子里仇视金人,所以想要开导他放下仇恨重获新生?原来他的身份比“鹓雏”暴露地还早,之所以还好好地活着还这样顺利地行事根本是因为那个女子信任他没有为非作歹……

    “可我觉得,她是自私的掩耳盗铃,你根本就是细作,她明知道你是要回去的。她之所以自欺着给你找到这么多合理的说法,只是因为打心底里舍不得你走,想要绑住你,留住你,多一天是一天。她说再多做再多,都是想让你对父王的敌意,少一分是一分,将来在战场上才好留情。”雪舞凄然笑着,“她是怎样的蚍蜉撼树,竟要去与你的理想对抗?”

    “可是,我不是莫非……”他呼吸一滞,不知这句是为家国说,还是为了雨祈说。

    “当真不是?”雪舞一愣,眸色微暗。

    “不是。”后一刻,他不愿再想,咬紧牙关。

    “好吧,黄侍卫,去看看她吧。”雪舞起身,带些许冷漠,“她被发现太晚、失血过多,虽父王不放弃,但未来能否苏醒,并不乐观。军医说,或是一天,或是一年,或是……再也不会醒了。”

    雪舞走后,他蜷缩在床一隅,忽然就抱头痛哭,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看雨祈,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他该怎么面对郢王,甚至他不知道他该怎么继续再当细作继续出卖身边的人?他到现在才体验到上一个“掩日”在陈铸被冤死后的心情……

    程凌霄抑或林阡,杨鞍抑或越野,谁都想不到,这个被他们一致看好、“眼神术一流”的莫非,其实是最不适合做细作的,因为,“哥哥真笨,一旦动情,眼神术就不行……”

    然而他终究还是决定死撑着,撑着没对宋军开口,撑着继续当“掩日”,撑着去见那个气若游丝的雨祈,撑着坐在她床沿触碰她失去温度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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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如何不适合当细作,他毕竟有激中稳进的性情、将近十年的将领生涯、还有两个多月的潜伏经历,又或许,雨祈对他而言只是他愧对的朋友、辜负的追求者,却并非他的至亲至爱?

    然而,雨祈却是郢王捧在手心里长久呵护的公主,郢王虽是政敌眼里的沉默寡言心机深重、宋军口中的不会打仗硬要分功,可与他近距接触才知道他会冲动地单纯地为了雨祈杀人放火——

    故而莫非早已做好了南宋军兵被郢王寻仇的准备所以他更加不能从前线退!那要怎么当一个细作?继续麻木疯狂地当下去,当自己是一个行尸走肉毫无感情的躯壳……

    “郢王,我等今日来看公主,也是向您辞行的……”那时段亦心陪同小豫王一起来看雨祈,然而小豫王只躲在段亦心身后瑟瑟发抖不开口,更像陪同段亦心来,面色惶恐,眼神闪烁。

    郢王目中赤红,强忍着痛苦,不可能不同意:“按带他,终究只是个孩子,不该在这战地久留。”

    “郢王,这战地,公主她更加不能久留,王爷若愿意,便由我们将公主带回河南,遍寻名医救治。”段亦心面带惭愧地说,“公主受伤,终究是我们没能保护好,难辞其咎。”

    “也好,据说神医张从正当前便在河南……本王会着王妃、驸马、和府上的随从,一同前往照顾。”郢王虽然沉重,却很快理清楚头绪。让豫王府一直觉得亏欠他,会使他对小豫王的控制更进一步。然而这理智稍纵即逝,随刻便心痛加剧。

    “王爷,为什么让他们走?曹王即将归陇……”心腹压低声音颤抖着问。这秦州的烂摊子还没收拾,郢王的麾下怎能直接减少一个阵营。

    “都怪本王,怪本王啊……”他不用压低,声音也沙哑,“若不是我将这小豫王派去前线,雨祈又怎会……”为什么心痛,因为他知道他本就害了雨祈、还在继续出卖和利用雨祈,可是,敌强我弱,他和豫王府之间,怎能不苦心经营!

    “王爷!”众人见他摇摇欲倒,俱是大惊失色,卿旭瑭第一个上得前来。

    郢王对所有人的来去呼喊都置若罔闻,哀绝地顺着卿旭瑭的身体软倒在地,看上去好像一蹶不振那就让他们觉得这是一蹶不振好了……

    “王爷务必振作……”卿旭瑭虽早已是曹王的卧底,却仍旧出于道义将郢王扶站起。

    郢王才刚站起就又倒在地,满头大汗。

    在此期间莫非一直愣神半步未移,从郢王口中出来的“驸马”二字,当时就重重击在了莫非心头。惭愧、不安、痛苦、迷茫,齐齐上涌……

    莫非虽很快就告知寒泽叶自己将去河南的调动,却是到后几日,才勉强有了心情告知林阡来龙去脉。“完颜匡奏请金帝抽调河东军”发生在雨祈出事的同期,付诸行动更在那之后,故而郢王知情比林阡还晚,所以林阡的推测有误,郢王把大半人手调去河南根本是伤心过度,而非为了对河南战场分一杯羹。

    不过,莫非在护送雨祈去河南的途中,听闻常牵念等黑虎军即将被调南下,自是也惊叹郢王险些被曹王算计后方而不及调控,却竟然因为雨祈受害而被上天提醒得以亡羊补牢……

    然而就像柏轻舟说的那样,如此一来郢王捉襟见肘,陇陕便只有卿旭瑭和羌王青宜可可用。那时郢王府谁都不知卿旭瑭已是曹王卧底,却都因为曹王只带了凌大杰一人回到陇陕而感到“不幸中的万幸”。亏得林阡当真去了东线、曹王府大半都被安排到江淮。曹王此举既是对林阡的看重,亦显然具备着自信以及对吴曦的信任。

    “王爷……曹王回来了。”那王者,终究归陇,虽说司马隆经此一战半死不活,这里等候着他的,还有楚风流、蒲察秉铉、完颜瞻、移剌蒲阿、高风雷。这些人,整个九月静宁秦州,旁人都在大输特输,他们却最多小输。

    “王爷,您吃点东西吧……”郢王最信任的心腹并非卿旭瑭,但也不是什么高手悍将谋才,只能为他简单分析局势、偶尔照顾起居。

    “王爷,曹王今日与寒泽叶交战,夺下宋军三座城寨,不过,完颜瞻和移剌蒲阿受了伤……”心腹说,南宋强将云集,诸如寒泽叶、宋恒、孙寄啸、辜听弦、百里飘云、李好义,哪个都是不容小觑。

    “王爷,曹王才刚回来不久便恢复了昔日声望,我们……”心腹提醒他,敌人愈发强大,我方愈发薄弱。万望郢王打起精神,重整旗鼓。

    “无妨。”雨祈走后已有四日,郢王一人坐在窗前看天,失魂落魄了不知多久,忽然间一滴雨飘进眼里才回了神,“无妨,小豫王这颗棋虽非我所下,却是帮了我大忙。”

    “什么……”心腹一愣。

    “完颜匡此人,早年为豫王府教读。曹王他想吞我黑虎军,却失算了小豫王这桥梁,聪明反被聪明误,轻易把完颜匡推向了我。”郢王虽然不善打仗,却熟知如何利用人际交往,“哼,想假道灭虢,结果牵线搭桥,不是很尴尬吗。为了河南战场他的人不难堪,他必定会将此地比我强的力量做一番权衡。”

    “王爷!”心腹喜见他回神,“您终于……”振作起来了。

    他本就没一蹶不振太久,这几天的愣神既是发呆也是思考。

    “况且曹王在陇陕,敌人不止我一个,眼红他的人太多了。”郢王知道,诸如完颜纲、完颜璘、完颜承裕、术虎高琪、石抹仲温都直接受到完颜璟管控,不可能使自己势单力孤,更何况战场上刀剑不长眼,谁知道寒泽叶的箭明日会否扎在曹王身上?“慢慢来,不急。”

    还有寒泽叶,最好的结局难道不是和完颜永琏两败俱伤?“雨祈的仇,本王必报。”

    

    不得不说郢王对形势的嗅觉远高于他对战势。

    完颜永琏还真就因为郢王把大半高手送去了河南战场而觉得不好要坏事了、他可千万别再去拖完颜匡的后腿……故而当即着手,将完颜君附、完颜瞻和移剌蒲阿等人全都安插了过去:“务必记得关注河东军,莫教他们暗自生乱。”

    “王爷,何不将司马隆也派去,他身受重伤、刚好还乡。”凌大杰提醒,“完颜匡曾是豫王府的人,王爷得防着他被河东军拉上贼船……”

    “大敌当前,完颜匡不是那种人。”多年好友,完颜永琏理解完颜匡,“忠厚,又有见地,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什么……”凌大杰愣了一下,差点没跟上完颜永琏脚步。

    “圣上和临喜制定的南征计划,完颜匡在中线‘只需夺取光州就回军、到悬瓠与临喜会合,一起南下长江’。但完颜匡到河南之后,只和林阡的穆子滕照了一面,便对圣上提出要求更改这计划。”完颜永琏微笑说,“他说,临喜若然成功渡过淮河,那么荆襄地区的宋军必定集中兵力虎视邓唐。邓唐若被攻破,宋军就可逼近汴京,而我军大多南征,汴京能有多少兵力?”

    “原来如此,穆子滕与洛轻衣所在,就是林阡野心的明证。”凌大杰领悟。

    “不错,既然邓唐有掣肘之势,我军应该出军邓唐,消灭汴京威胁,解除南征的后顾之忧。完颜匡这般奏请,比我先前对临喜所说‘南征需要进一步深入,可抽调部分河东军相助’高明得多,又刚好对我的需求兼容并蓄。人才啊。”完颜永琏笑。

    “王爷又乱夸人。”凌大杰可不承认有人能比王爷“高明得多”。

    “林阡绝对不止穆子滕和洛轻衣,邓唐一带形势紧张,待封寒、和尚和孤夫人养好伤,都是要去的。”王爷说,看来十月的中线远比西线热闹。

    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偃月流华》)

第1433章 相逢为君饮,系马垂柳边

    绵绵秋雨过后,远眺陇陕天靖,漫山红透,似枫似血,亦美亦凄。

    完颜永琏想起脚下地域曾被寒泽叶夺占,自然扼腕:“初四那一战,实在可惜。林阡非但没被蒙蔽,反倒比我们更快。‘鹓雏’一失,控弦庄在西线,委实又慢了海上升明月一程。”

    “‘朱雀’去了河南,‘青鸾’去了江淮,陇陕此地,王爷是希望代庄主‘鸑鷟’亲自上阵?”凌大杰知道,控弦庄重建原本就比海上升明月慢,经此一战五大杀手锏只剩三个,一时间竟无旁人可以接替,“可是,如果全潜伏去了南宋,我方自身的情报交流该如何?”

    凌大杰也略有所知,林阡的“掩日”“转魄”依稀还有个“灭魂”全都潜伏在金,而“真刚”就起到了宋军自身联络的作用。

    凌大杰想,其实这次,问题更加出在自身情报啊,“鹓雏”的死不过是乱了控弦庄人的心而已……

    “自身的情报交流,未必要靠控弦庄。大杰,你可知为何完颜匡对皇上传书那样快?”完颜永琏问。

    凌大杰一愣,答:“据说今年有人提议,用‘急递铺’来转送文檄,省人省事,方便快捷……怎么,王爷也要用?”

    “既能传文书,自然也能递战报。”完颜永琏说,“他所定制的‘急递铺’已经发展成熟,日前我试着从战地对圣上上奏,果然圣上准奏很快。往后也不用控弦庄分这个心,安安稳稳潜伏在宋吧。”

    原来王爷已经试验成功了啊。凌大杰笑起来。

    “我奏请圣上,将这个提出急递铺的人,擢升重用。”完颜永琏看破地说。

    “啊?怎么可以?”凌大杰就知道被王爷看穿了,他是故意不提那人的名字,“那是奸相之子!”

    “英雄莫问出处。”完颜永琏笑,“待伐宋结束、班师回朝,我要好好培养这个年轻人,将来在西京、中都等地部署防御。如果没有看错,他是振军安民的良材。”

    “王爷今天连夸两个人了。”凌大杰笑了笑,也觉自己偏见害人,“当前,只希望完颜匡恰如王爷所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

    

    追溯到十月之初,完颜匡便上奏称:“仆散揆大军渡淮,宋人聚兵襄、沔观察唐、邓动静,汴京守兵很少,有被牵制之患,请发唐、邓兵。”

    完颜璟准奏之时,尚在回中都的车马之上,行踪不予对外张扬。

    归途上完颜璟总觉得昏沉,勉强看完文书又恹恹欲睡。“皇上,您……好些了吗?”贾氏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前来相迎,强入马车恨不得钻进他的被窝里来,他却对她实在提不起兴趣,一方面是见过了真正的倾国倾城,一方面是真的体力难支:“薛爱卿呢?叫他来见我。”

    贾氏恨恨从马车上下来,眼神示意一旁护送完颜璟的薛焕上去。大金何人不知,薛焕断袖之癖。

    由于薛焕砍来了林阡的一缕头发当作制衡何慧如的把柄,完颜璟才确信了自己身上不会再有蛊毒残留,自然就此对薛焕倚重至极,什么事都向薛焕述说求安慰:“爱卿,朕不知是否应了劫,近日总是打不起精神,只感觉命不久矣……”

    “皇上,臣等永不背弃大金,也全部都还活着,那毒誓绝对不会灵验。”薛焕担心他会后悔同意南征,然而开弓怎可能有回头箭?

    “不是那毒誓……”完颜璟苦叹一声,“我说的是……帝星陨落。”

    薛焕一怔,掀天匿地阵的预言,难道真的要在完颜璟身上实现?

    “唉,叫贾氏上来吧。”完颜璟看他都沉默不答,愈发怕死,想着朕即使驾鹤西去,也该赶紧播几个龙种、继承朕的皇位要紧,“爱卿,对中都发几道密信,着李妃、范氏等等,一并前来见我,不许大事声张……”

    “是。”薛焕令行禁止下车。

    然后就看到贾氏欢天喜地地上马车来与自己擦肩而过时一脸的兴奋和感激……

    “有什么好高兴的,脸上褶子都笑出来了。”薛焕觉得完全不能理解。

    还有,何必教李妃、范氏一并前来呢,快马加鞭赶回去不好吗,我还想赶紧去跟林阡打呢。林阡不成,穆子滕也行啊。

    

    十月中旬,宋军唐州据点,穆子滕、鱼张二迎候吴越、李思温、彭义斌前来会师。

    “束鹿三兄弟”之一的老大鱼张二,一直就在河南一带活动,自然是尽地主之谊的那一个。

    去年在济南府,鱼张二、冯天羽和林阡不打不相识,他的几个妹妹都协助林阡共打山东之战,大妹鱼秀颖更嫁给了红袄寨的杜华,故而闻讯后老早就在寨口迎候红袄寨这几位当家,重逢后便如亲戚相见一般热乎。

    “想想就好笑啊,我那另外几个妹妹,当时都向那个女扮男装的柳闻因献殷勤,真是,孽缘。”鱼张二笑哈哈。

    “闻因她……还好吗?”一年未见,彭义斌早已从情伤中走出,释然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关怀。

    “好啊,应当陪着天骄在河东养伤呢,据说柳大侠也过去了。”鱼张二说,“想必过阵子是会南下的。”

    “甚好,甚好,我带了一大群马儿来送柳将军糟蹋。”李思温笑起来,去年山东之战,柳五津舍命救他并且割弃爱马,唤醒了他的理智和良心,后来他俩搭档最多,他也熟知柳五津脾性。

    “不干站在外面冷风里了,莫让穆副帮主、陈军师久等。”吴越提醒。

    “吴当家说得是!”鱼张二赶紧相请。

    还没进帐,就听陈旭和穆子滕在对话:“子滕,适才我嘱咐你,把烧开的热水灌在茶壶箩里给吴当家他们泡茶喝,你可灌了?”

    “哎呀军师,我好似忘了……”

    “子滕,你记得住几件事?”

    “唉,明明提醒自己要记住……”穆子滕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陈旭掂起那个茶壶箩,忽然发现沉甸甸:“你明明灌了……”

    “好吧,我忘记‘我记住’了。”

    “这话说的……”陈旭哭笑不得,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哈哈,传闻中穆副帮主是个走路能把鞋跑忘了的人,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彭义斌性子爽达,上来就和穆子滕亲近。

    “久仰久仰!彭斌义……”“彭义斌!”陈旭赶紧提醒。

    “彭当家,其实你早见过我了。妙真的枪,就是我传授的。”穆子滕不客气地跟林阡抢徒弟。

    陈旭摇头苦笑:“莫好奇穆将军的百战不殆是怎么来的,他的记性都用在战事上了。”

    “陈军师,星衍知道我要来,特地托我捎信给您,诉别情。”李思温立即掏出信来,曾经陈旭和江星衍都在黑道会共事,感情深厚,后来江星衍留在了山东红袄寨,一晃已是一年多了,想来真是日月如梭。

    叙旧饮茶后,众人各自分工,一部分留在唐州与穆子滕合兵,一部分则去邓州与洛轻衣会合。

    

    七里河边带月归,百花洲上啸生风。

    月白风清,秋色正好,邓州城南,览秀亭旁,有人一袭青衣,持一柄英凛古剑,兴之所至,幽然起舞,衣袂飞扬,雪烟盈袖。

    霜刃映于她手中水汽,虚实皆是洁净无暇,素来自守清洌、不争气度的岷山剑法,决战平凉时她已经悟出了接近最高层次的“破镜重圆”,奈何离最高层次“镜花水月”总是差了一步,尽管掀天匿地阵里有过灵光一现,却终究没抓得住那稍纵即逝的灵感,是以近来她都和林阡一样苦心孤诣、仔细追思,可惜失去的终是回不来了。

    饶是如此,就在这努力自我跃升的过程中随手舞出来的一招半式,都能教旁观者感受到她剑法妙至毫巅、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风格中都有水,但不同于李君前鞭法里水的涌荡,林美材刀法里水的沉降,林阡刀法里水的空明豪放,燕平生刀法里水的“照”,她剑法里的水完全是清澈澄净的上善。

    待将物欲全然扫空,心境静而意念悠,身外之物自然去远,这一剑,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没悟出‘镜花水月’,倒是悟出了‘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她妙手偶得,收之桑榆,自是欣喜,却不可能溢于言表。

    顺着那《岳阳楼记》,直想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忽而怅惘,心间手上,竟蓦然涌入一丝杂念,难以排遣,仿佛这还是陇右,她正和那个人并肩作战,“主公,说的便是你吧……”

    幽叹一声,继续舞剑,每招每式都倾注了全部感情和心绪,是以初始不曾察觉有人正在注视,然而一旦谁接近了她的防线,便无法逃脱她那“七分凌厉,三分孤悲”的岷山剑:“出来!”

    那人并无敌意恶意,亦料不到会被她发现,剑到身前都不曾应变,仓促间为了保命以鞘相拦,端的也是个一流高手,她强行试了他五招他都只守不攻,有四序里的“立春木旺水绝”之感,剑法虽然流露得少,但和她风格相似,应该出自追逐大象无形的青城派,而且他这个人,也不知在哪里见过。

    她不知他具体姓甚名谁,只记得好像曾经被主母引荐,是自己人?

    “洛……洛……洛女侠……”那男人本来也是个剑眉星目的,如果不说话绝对器宇轩昂,奈何一说话就结巴。

    她倒是因为这个特征记了起来:“青城大师兄,轻衣失敬了。”青城岷山同气连枝,是以他们之间也可以以师兄妹称呼。

    “不失敬,是在下唐突……”大师兄脸红着结巴着说,“洛女侠的剑法,令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程掌门近来可好?”她收起剑,并不在意。

    “家师很好。盟王请他帮穆夫人坐镇凤翔,由我来助洛女侠守唐州。”大师兄调匀气息鼓足勇气,居然一口气说畅顺了没有结巴。然而她心不在焉,并不曾明察秋毫。

    归途上,一阵秋风拂过,送来桂花香气。

    “那棵桂树,正是昔年范仲淹手植。”大师兄驻足遥指,“洛女侠适才之所以悟出那剑招,恐怕是因为这地方正是《岳阳楼记》的写就之处。”

    “不是在岳阳楼上写就的吗?”她一愣,他居然看出她适才那一剑的内涵。

    “不是,据说当年范公不曾上过岳阳楼,乃是看画而作。”大师兄只要不看她就不结巴,“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让文、画与楼,不再分割于边境左右。”

    “大师兄说的是。”她静谧听着,表情淡冷如冰,容色欺霜赛雪。

    唉,和十五年前真是一模一样。大师兄想。

    一面之缘,她显然不认得他,他却记得极深。

    毕竟他记忆力卓绝,连林阡都发现了,“大师兄其实也很适合当细作,为何不当?”

    其实他一腔热血,也早就想去金国潜伏,奈何师父判断他不合适,正是因为他那日见过她后脸红结巴。“细作最忌随意动心!”师父对他满怀希望,当作落远空的接班人栽培,万想不到一日破功,听闻他竟“随意”动心,师父自然生气极了,直接给他宣判死刑,“你便留在青城,以守为攻吧。”

    他有时候也很想反驳师父,或许,不是“随意”动心呢?

    

    是夜,吴越先行来到这邓州境内,看河道边的垂柳沐浴在夜色之下,别有一番清冷,便索性下马漫步。凉风阵阵,路人行色匆忙,远近灯火千家。

    “只盼这灯火千家,不变作兵燹万里。”吴越虽然做惯了征人,却也因此更向往和平的日子,林阡本意将他调到这里“牵制”完颜匡,如果可以,倒也不想掀起战乱,一直暗流汹涌也好。不过很可惜,金宋两国难逃死战,边境民众最是受罪。

    但这话他想到却不可能说出口,他是红袄寨出了名的独当一面善于强攻,怎么可能说出一句倦怠战争的话?只不过,这句心里想的话,竟然在几乎同时由路边桥侧、一个背对他伫立着的瘦削身影说了出来,振聋发聩,惊心动魄。

    循声而去,明明早做准备,还是难以置信,一时泪在眼眶。

    当年在广南初见,她还是女扮男装,略通医术救治灾民,侠义之心令他钦佩,“在下姓石名磊。”他只觉得亲近,不知何处见过,身边人当即笑说“四个石头”。结伴同行,共赴云雾山比武,一路上欢声笑语,投契之至,于是想拜为兄弟。

    云雾山的客栈里被个富家小姐抢了屋子,他抱着铺盖去找她,“我没地方住了,收留收留我吧!”没有发现她脸上的红晕,“你干什么?快起来!”他疲倦地背卧着躺下:“我腰痛,帮我捶一捶吧……今天我们两个睡……”

    后来林阡蒙冤落难,他作为结拜大哥不离不弃,她也陪他一起甘受千夫所指,“石弟,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见咱们三兄弟都幸福,永远是好兄弟。如今得遇到你,更是天赐之福。”

    被奸人设计共睡一床,为了保他声誉,她主动承认爱恋:“他当然没有强(和谐)暴我,江公子,夫妻吵闹,你难道没有见过?”其实他,求之不得……

    “恭喜石姑娘了。”“你们昨晚上去哪儿啦?不会去成亲了吧?还躲着我们,不肯请客吃酒?!”那样轻松的日子,后来去了哪里。不是发过誓吗,这双手,从此以后,他将要一直握着……

    快十年了,蜀道上的晴天霹雳,仍然好像发生在昨天,“大家都知道吴璘,我娘还是吴璘的近亲。”“岳母大人是?”“当年江湖上也有些小名气,她叫吴臻……”“她,她有没有说过,她有个姐姐,叫吴珍,但是是珍宝之珍,跟她爱着同一个人?”

    那时她已有了身孕,疯了一样地和他去天山和山东求证,结果他们那样甜蜜幸福的爱情敌不过一个叫黄鹤去的男人,那个名叫父亲的陌生的大奸大恶……

    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坚持要生下孩子但是却离他而去,当时他不懂,劝不了也留不住。十年间他一直没有再娶,他和他母亲一样认定了就会守一辈子,只是,他只能守,他万万地迈不出乱人伦、反纲常的半步,那是正常人都迈不出的步子,更何况是凡事都循规蹈矩连在河里洗澡都不敢、怕脏了过路人的口的他吴越?

    后来他成熟了,懂了,她根本不是不接受这个事实,如果不接受她不会不听劝阻坚持要生下那个孩子,之所以不能被他留住,是因为不想他两难,不能将他拖累。远避尘世,是因为只要世人见不到她,就会越来越淡化对他的嘲笑和谴责。

    这十年间,因此有了一个战绩煊赫、毫无污点的红袄寨吴五当家,世人哪里敢嘲笑谴责他,根本不敢揭他伤疤,唯一的一次,还是九年前在黔西,慕容山庄的女庄主说,“我所觉得最真挚的感情,它本身就应该荒唐,吴当家,如果我是你,我很可能不会承认结发妻子是妹妹,刀架在脖子上,都绝对不会承认!”

    可听到的那时他毕竟还不够成熟,还不懂,几年后他也没懂,为什么在短刀谷还会看见有人殴打自己的妻子:“怎就有这种人……有妻子,却不珍惜……这天下间,多少人没有妻子……”他向来都是这样,只会惋惜,不知争取。

    若要问他是何时懂的?何时?是环庆之战的隐情传到耳边,他立刻就懂了,他对林阡回信说,他真的很敬佩那个叫完颜君隐的小王爷,宁愿冒着乱人伦受谴责的风险,至少让林思雪在身边天真无邪了那么多年,“无论幸福痛苦,至少都在身边。”

    林阡的话也坚定了他的心:既然现在的天下都由我们说了算,还何必怀着十年前那对世俗的畏惧?

    实在放不下,那就在一起。哪怕只是相互陪伴,携手共度此生也好。

    她竟好像有先见之明,环庆之战前夕,便藏在了林阡的军中,下定决心要往山东寻他。

    天下大乱,不必她去,他来河南。

    站定之时,呼吸凝滞,不知从何处说起,都忘了唤她姓名,那女子似有感应,牵着身边女孩的小手转过身来,温柔一笑,如梦似幻:

    “楚坼,叫父亲。”那女孩叫吴楚坼,取自杜甫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他俯身将孩子抱住,忽然痛苦不已:“磊儿,待天下太平,我会带你母女二人,游遍南宋的千山万水。”事先林阡告诉过他,因为近亲成婚,这孩子出生便患有眼疾,看人看物不甚清晰,没关系,可以治,他发誓,他绝不会再离开她们。

    “嗯。”她当即到他身旁,如当年一样主动挽住他手,从今以后除了感动不会再泪流。

    和爱人重逢,释然而温馨,这一刻无论十年的思恋说不说出口,月光都洒在他们身上,天空墨蓝,片片晴云。

    

    当然这天下不是每一双每一对都在久别重逢。

    这一晚的这个时候,正是河东灵泉寺柳五津与凌未波分别之后;亦是莫非刚到河南而莫如知情后因为担忧也紧跟着踏上了这片土;好在陇陕战场宋恒在寒泽叶手把手的教导下从凌大杰手里硬生生抢回了一座营寨、扬眉吐气了一把、冲淡了天下间的无限离愁;但同时却又是辗转过江淮战场的林阡决定当先驰赴楚州、而大病初愈的吟儿则被他勒令着慢行一步……

    西中东三线,金宋群雄,都已到位,陈力就列,剑拔弩张。

第1434章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

    十月初,才刚率众驰赴清河口,纥石烈执中就摩拳擦掌要第一个渡淮,如此便能获得先登之功。差人去问仆散揆得到了肯定答复以后,纥石烈执中稳操胜券一如轩辕九烨所说“已经对南宋先下一城”,毕竟仆散揆早在几个月前就铺好了路,谁往那缺口填谁都会赢。

    关于这一点,轩辕九烨不得不佩服仆散揆。南宋义军的江淮四大帮会,曾经在李君前、百里笙、司马黛蓝、慕容荆棘的带领下同仇敌忾地协助宋廷北伐,和衷共济,盛况空前。结果仆散揆只是听说了九年前淮南争霸的只言片语,就看出了那当中有怎样的牛鬼蛇神可以见缝插针。因势利导,离强合弱,轻而易举切中肯綮,直接将慕容荆棘化为己用、挑起了她和司马黛蓝之间的自相残杀,继而这内讧牵一发而动全身、扰乱了群雄并起的整个江淮。

    不过纵连轩辕九烨也不知道的是,仆散揆的消息来源还有一个早年就潜入宋军、目前正在宋廷身居高位的金军资深间谍“战狼”,传送给仆散揆的情报也不仅仅是淮南争霸,还有同年发生的云雾山比武——

    众所周知,慕容荆棘的父亲慕容兼是在云雾山死于金人暗杀,这直接导致了那女子再如何蛇蝎心肠都誓死抗金的决心。然而细细探究,当初为何旁人无事,偏偏是慕容兼死?彼时,正值短刀谷义军内斗的白热期,林楚江意外身亡,苏降雪眼看得势,那个意图称霸淮南却面临多方阻碍的慕容兼,见风转舵一边还在云雾山上投机,一边却直言不讳想要去拜会苏降雪。

    平庸的慕容兼自然不会是金人的第一靶子,糊涂的他却被徐辕柳五津石中庸等人悄然削弱了防御。既然他最容易杀,当然是他死,最终他死在了自己的徒弟和金人联手暗杀下……

    且不说真实度到底几分,总之慕容荆棘信了,别说她信,川东之战时期,那个对理想产生怀疑的林阡都质问过柳五津,慕容兼的死是不是你们搞的鬼。慕容荆棘听闻流言之后,攥拳“父亲死得实在不值”,原以为还算壮烈殉国,结果不过是自己人戕害?这,便是她与另外三大帮会离心之根由。

    第二点,才是九年前淮南乃至黔西的纷纷扰扰——那年的淮南义军在争霸前后发生过无数闹剧丑剧,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司马黛蓝与慕容茯苓夺夫、与慕容荆棘争高低闹不和”“慕容荆棘为了力压小秦淮拔得头筹,设计害李君前的女人中毒”,一系列争端集中体现在慕容荆棘身上,那仆散揆当然是从她下手。

    说来也是无巧不成书,泰和六年正好是杨叶和慕容茯苓夫妻俩的七年之痒,金军策划的流言蜚语还没放到宋军,那边杨叶和茯苓就自发地大吵一架,茯苓气着收拾行装直接从战地跑回姑苏老家,杨叶却没像过去那样不知轻重地离开前线立即去追,于是,“杨叶对司马黛蓝念念不忘”的说辞,顺理成章对着慕容荆棘的心长驱直入,令素来疼惜二妹的慕容荆棘出离愤怒。

    另一条谣言却不是金军胡乱编造,“小秦淮六月攻夺寿春”的胜绩是真,添油加醋宣扬即可,旨在提醒慕容荆棘,如今的小秦淮强将云集又以林阡为靠山,今非昔比,如日中天,你慕容山庄还想让人家俯首称臣,不是痴人说梦吗?慕容荆棘听到小秦淮那些美名,不会愤怒甚至不会有表情,但心念会比其它任何时候都震颤。是的,她早就没办法让慕容山庄成为江淮第一大帮了……

    父志,私情,野心,三者一同痛击在慕容荆棘身心,自然令那个容易心理不平衡甚至扭曲的女庄主发疯。所以六月以后慕容山庄便和其余三大帮会貌合神离,尤其是与司马黛蓝的淮南十五帮不合时宜地算起总账。虽然慕容荆棘没有明言放弃抗金或者降金,却对当时正和仆散揆交戈的百里笙、李君前造成了诸多掣肘。

    今秋九月,矛盾升级,慕容荆棘终于公开与司马黛蓝对峙。当然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司马黛蓝也不是个好脾气,那个叫杨叶的男人她本来就心心念念得不到,对面还强说她得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昔年从淮南到苍梧再到黔西从来都在和慕容姐妹较劲、斗争的司马黛蓝,非但不去求和反而将错就错愈演愈烈,淮南人心全在仆散揆的股掌之间:“慕容荆棘歹毒,司马黛蓝傲慢,注定,宿敌。”

    在闻知淮南义军不攻自乱的实情之后,轩辕九烨原还想听到慕容司马对李君前百里笙多拖一个下水是一个的好消息,不过令他无比失望的是,原先有不少分舵分布在楚州一带的李君前,竟然将小秦淮的大小首领接二连三地撤走,悄然而然聚集到了寿、庐、滁、和、真各州,原是全心全意来对抗起仆散揆这一路了……

    轩辕九烨闻讯一愣:“主将还不够?分舵全来了……”恍然,林阡调小秦淮的主将前来是因他掌握着仆散揆的精确路线;而他调分舵的副将一起来,既是进一步针对仆散揆给以压力,更是杜绝小秦淮受到司马慕容对峙的牵连。既然大敌当前还要离散,索性将他们完全拆分。林阡的意思很简单,对这帮江淮义军说,“心都离了,身何必合?”对仆散揆说,“你不是要离心吗,我先把清浊彻底分开。”

    不合作的两路远不如一路,林阡自然和仆散揆一样懂。小秦淮的分舵首领留在楚州越众,被卷入内乱和无谓牺牲的就越多,不如全都放在李君前身边抵挡仆散揆,降低忧患并且提升价值。至于为什么百里笙的人他没这么干,应该是为了不做得太明显教仆散揆太快发现。

    “我这渡淮的刀,看来还要再磨上几下。”仆散揆棋逢对手地笑。

    “唉,林阡他,真和我们是同期到的,半步都不曾慢。”轩辕九烨原先得知陇陕战报还只是推测,这下可好完全了然了,林阡分明对金军的背盟洞若观火,并且他早已抵达江淮!然而此人这些天却行踪成谜,想必是和仆散揆一样磨刀不误砍柴工、正辗转江淮各大帮会安排金宋边境棋局。

    “他所带来的抗金联盟主力已然如水入沙地,分散在了江淮各地宋军之中,而他本人则轻骑简从调控局势,同时不声不响地对控弦庄反侦察,令谁也窥探不出他之所在。”仆散揆叹了一声,所以据传由于种种原因还在途中的“盟军主力”,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是林阡反手给他仆散揆放的“烟雾”……

    可是现在,还要窥探他之所在吗,实力雄厚的小秦淮外加叶文暄完全放在仆散揆此处了,那么,纥石烈执中这个外敌和司马慕容两个内患,当然是由他和百里笙一起去对付和解决的,“他会去楚州……”那轩辕九烨自然也去!

    当然了,要掩人耳目地去,不能给林阡的“转魄”发现并及时告知,要教林阡和他的盟军主力一时来不及顾纥石烈执中。没错,理论上林阡一定是轻视纥石烈执中而重视仆散揆的,在所有人的心里,纥石烈执中尽管能成功渡淮也必定没什么威胁,林阡完全来得及控制。

    除非,轩辕九烨这一子,猝不及防地从皖地落入淮北的棋局。如此,只不过是对你林阡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天骄大人放心追去,我这里兵将充足,暂时也不予开战。”仆散揆原就带了纥石烈桓端那样的高手在身边,又得到黑衣女和龙镜湖等奇人异士,自然不惧。

    轩辕九烨当机立断,离开仆散揆去辅助纥石烈执中——

    林阡的到场必然会强加变数,所幸纥石烈执中已然抢占先机。轩辕九烨想,无论如何他都成功渡淮了啊。

    

    轩辕九烨匆忙赶到清河口时,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晃过了林阡的眼而且比林阡到得早,就错愕地发现纥石烈执中原来并没有先下一城……纥石烈执中他,居然把那个必胜战略捂到现在了还是一直大军不发!

    难怪这几天轩辕九烨没听到胜仗的好消息,但那也是因为他觉得板上钉钉所以并未关注……关注点,更多地集中在了林阡那帮人的身上……

    “纥石烈大人,兵贵神速,你为何……”轩辕九烨欲哭无泪,却保持冷静、严肃地问。

    纥石烈执中满脸犹豫:“我听闻司马、慕容纠纷过大,大得虚假。总觉得他们在诱敌深入,万一被他们半渡而击……”

    轩辕九烨心中冷笑,这句话翻译出来是,仆散揆同意得过快,快得虚假,我总怕他是借刀杀人,万一被他做了垫脚石……

    “大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在等林阡来吗?”轩辕九烨微微一笑,一语便教纥石烈执中色变。

    弦外之音纥石烈执中自然清楚,如果林阡到场你胡沙虎这辈子都别指望打过淮河去了。你不仅要放开打,更加要赶紧打!

    “天骄大人,还请……”豁出去了,谅你也不会把害我看得比杀林阡重。

    “立即将战势与我合计。”轩辕九烨与他进得帅帐。当务之急,趁林阡辗转江淮疲于奔命,由轩辕九烨把握此战先机!

    “清河口上游,宋军有百艘战舰集结,南岸还驻扎万余骑兵,这也是我不敢强行渡淮、只能选择于北岸相持的原因。”纥石烈执中说着大实话,司马慕容闹得厉害揪着他的心恨不得立马南下,可是侦查到宋军战备之后又起疑心觉得防备充实。就是这样的既拉扯又阻碍害得他寝食难安。

    “虚虚实实罢了,林阡就是想吓得你一直观望直到他来。虽是硬骨头,你也不用怕,越怕越难啃,我来为你分而食之。”轩辕九烨的重心始终在义军,“‘青鸾’禀报,清河口南岸,下游义军首领是骐骥派、闲云派、通天派、近年来被并入淮南十五帮的俗流,不足为虑。真正棘手的在上游,江维心和萧骏驰协助引领官军战舰,这两个是百里笙和司马黛蓝的副手,论武功都不容小觑。”

    “那么……天骄大人为我阻遏上游战舰?同时我来率军强渡淮河。”纥石烈执中拿主意说。

    “不,纥石烈大人需要与我一起,亲率水军身先士卒,方能鼓舞我军士气。”轩辕九烨摇头,“上游注定一场恶战,但上游再恶,都是为了下游抢渡轻易。”

    “明白。我与我麾下几个‘致命穴’一同与天骄大人钳制江维心、萧骏驰。”纥石烈执中很快就对轩辕九烨心服口服、言听计从。

    “可惜江、萧二人,都是忠心傲骨,不会被我们离间分化。”轩辕九烨纤长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淮水流域,那一瞬间心底便计算清楚了江、萧二人被挑拨的可能性为零:昔年淮南争霸,江维心被金人劫持宁死都不愿连累百里笙,川北之战因江母被寒泽叶操纵方才痛苦背叛百里笙,经那一战江维心的忠心反而再无破绽;而萧骏驰呢,祁连山政变后一度落拓江湖,所幸得到司马黛蓝的邀请加入淮南十五帮,此后便铁了心要效力尽忠……

    当然了,轩辕九烨又何曾畏惧过硬仗?

    甫一出谋,立即施行,当日午后他便下令发动了泰和南征的第一场战斗,由四千锐骑从清河口下游抢渡,争取夜幕降临前登上南岸,与此同时,他和纥石烈执中及一众高手,率两千水兵拦截宋军战舰英勇搏战,奋力杀敌,万千将士被他们所激争先恐后,投鞭断流,鸣髇血污……

    若无轩辕九烨这条毒蛇在场,纥石烈执中一还长久观望错过战机,二更不能轻易战胜江维心萧骏驰。漩涡急,风云乱,天地暗,纥石烈执中眼望他剑控玄色风横扫群敌,明明给人以黑云压城之观感,却那黑色虽汹涌却是透澈如墨,剑招随心,意境简单,返璞归真,恐怕是完颜永琏众多徒弟之中继承最好的一个。

    “明明人品极差,何以我会有一种‘正义凛然’的错觉……”纥石烈执中之所以对轩辕九烨还有点好感,正是因为他不像完颜永琏那么虚伪,从来都敢担毒蛇的恶名。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眨个眼睛都能想条毒计杀人无数的奸人,原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居然能打出“正气天地,清名乾坤”?见鬼!

    多路并进,水陆齐发,兵甲满淮河。鼓角鸣,刀剑翻,战火燎原,旌旗烛天。

    半日鏖战,纥石烈执中大军成功登陆南岸,当地的马跃马平川吕蒙子之流以及南宋官军,眼看江维心萧骏驰败下阵来,果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望见金军就纷纷逃奔,丢弃了大半战舰和三百匹战马。

    

    “歇什么?打淮阴。”轩辕九烨立即给纥石烈执中制定了第二步计划,连夜攻城略地,趁着林阡没到。

    “可是淮阴城中,是司马黛蓝,点苍剑法厉害……”纥石烈执中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在轩辕九烨的冷冷注视下乖乖放下了。

    “还算知己知彼,不过,城外还有慕容荆棘。”剑法十步杀一人,阴谋一笑杀一人,“等,片刻就好。”

    等的是青鸾给他最适合出兵的时间信号。

    轩辕九烨在强行渡淮的同时,便已对淮阴势在必得,授意青鸾派下线潜入近郊,以暗器绢帕接近慕容荆棘,为的正是挑唆慕容和司马彻底闹翻。“仆散大人是令慕容荆棘感到绝望,如今该由我来给她一线希望。”这便是攻心方面的“围师必阙”了。

    那绢帕上的内容简单易懂。李君前和百里笙不是都以林阡为靠山吗,司马黛蓝不是凤箫吟的徒弟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下林阡和凤箫吟是大金的驸马和公主,他俩有什么资格做南宋武林的领袖?

    慕容荆棘一点就透,如此,李君前、百里笙、司马黛蓝,凭什么当江淮义军的龙头?!

    好一个心思歹毒的慕容荆棘,被称霸的私心一麻痹,完全不判断这绢帕来由和目的,当下如轩辕九烨所愿地率军去淮阴城下叫骂:“司马帮主是金国公主的徒弟,有十分的通敌卖国之嫌,淮南十五帮抗金名不正言不顺,不如归附我慕容山庄抗金!”

    那时听闻金军正强行渡淮,本该全副武装的淮阴将士,闻言既紧张又惊疑更恐惧,司马黛蓝思忖着精兵强将都在前线,必须将这群后院起火的舆论强行镇压,是以立即到城头怒喝:“这些年我师父如何抗金,想必大家都看在眼里!”

    “她是细作而已!潜伏在林阡身边迷了他的心志!”慕容荆棘气势汹汹冠冕堂皇,“司马黛蓝,你若执意包庇,那你便也是叛军!”慕容山庄早憋了一口被司马黛蓝强压着不能上前线的气,这几个时辰里尽数爆发井喷之势,逼得司马黛蓝非采取武力措施:“说不通,放箭!”强弩迸射,万箭齐发,慕容荆棘等人应弦而退,否则还不知要说多少影响林阡吟儿声誉的话。

    “众口铄金,积毁碎骨,希望众位都明白,大敌当前,先驱敌军要紧。”司马黛蓝郑重以一个帮主的姿态主持大局,“至于盟王盟主,待他们来了,凭战绩自证。”

    慕容荆棘岂会善罢甘休,明攻不成便暗中要挟,乔装打扮后连夜潜入淮阴城中,虽然很快就被发现,却是如愿带着手里人质找到了司马黛蓝。

    人质,正是她的妹夫杨叶。

    司马黛蓝不禁一愣,那时他已气息微弱,脸上蒙着一层黑气,不复昔年风度翩翩:“别听她,她疯了!金军就快攻城,还心急如焚地妄想借外乱来牟取……”

    慕容荆棘冷笑将他甩在地上:“就要称霸淮南如何了?这是林阡他们欠我的!”

    “疯子。”司马黛蓝看杨叶中毒濒死不似有假,虽然他成婚后她便不曾见过他,可一重逢还是不免噙泪,勉强才屏退左右,“长话短说,你想怎么称霸淮南?我可酌情听从你,先拒敌再说。”

    “简单,立即对外述说,你误上凤箫吟的贼船,诚心忏悔赎罪,向我慕容山庄投诚。”慕容荆棘冷冷说。

    “哼,是准备对李君前、百里笙都用同一说辞?”司马黛蓝冷问。

    “不。”慕容荆棘摇头,带着复仇的得意,“他们,我没把柄,还得再寻主意,不过,你……”轻笑看向再也没站起身的杨叶,“他中了剧毒,解药在我手上,一旦毒气攻心,便是神仙难救。”

    司马黛蓝原还想装,可看着杨叶这副虚弱样子,断然掩饰不下去,受迫的泪在眼眶打转。略通毒术的她,知道慕容荆棘所言非虚,杨叶应该中了慕容山庄私种的寒毒。

    慕容荆棘大胆地绕到她耳侧,冷笑:“觊觎我妹夫九年,如今给你机会。反正他也配不上我茯苓,让给你好了。”

    “哼。”司马黛蓝还之以冷笑,“不怕说了这话,直接把我推开吗。”

    “不怕。”慕容荆棘理解地说,“我也曾这么深爱过一个男人,恨不得为他屠尽天下人。”

    “我从不想屠尽天下人,只愿保着脚下这片土。”司马黛蓝轻声道。

    “是吗,那就选择眼睁睁看着他死?”慕容荆棘继续威胁。

    司马黛蓝幽叹一声:“将他留下,容我考虑。”

    “天明之前给我答复,否则他必性命之忧。”慕容荆棘满意离去。

    司马黛蓝半跪在地,仔细察看杨叶掌心那道发黑的血痕,尚未来得及考虑、慕容荆棘还不知道走没走,渡淮金军便已兵临城下。

    “金军多少?”她一咬牙,问。

    “近万……”

    “很难打。”她勉强将杨叶移到她帅帐之中。

    “帮主……”

    “盟王对我来信,说明日清晨抵达……”她只在帐中陪了杨叶片刻,离开前淡然抚了抚他脸庞,便按剑起身,“我们争取撑到那一刻。”

    对不起杨叶,山河裂变,家国凶险,我身为帮主、不能视若不见……

    然而,轩辕九烨分化过后难免内乱的淮阴城,即使由司马黛蓝拼命整合,如何能撑得过整整一夜?纵使她施展点苍剑法,与纥石烈执中麾下的几个“致命穴”打得血满战衣,都没能制止淮阴被金军在丑时之前攻占。

    被部将们拼死救出战场的司马黛蓝,由于身负重伤的关系,不得不随着部将们一起慌不择路,就此和杨叶、慕容荆棘等人短暂失去联络。乱世中,谁能顾得全谁?

    

    “不要停,进围楚州。”轩辕九烨乐于见到属于金军的一气呵成。

    “我听闻宋镇江副都统制毕再遇在盱眙,会否他闻讯前来增援楚州?”纥石烈执中说,那毕再遇是宋廷难得的将才,却竟是个百年一遇的杰出将才。

    “后半夜,盱眙必有战乱。”轩辕九烨一笑,“你不必担忧毕再遇。他来不了。”

    “天骄大人,您……”纥石烈执中冷不防地就用了敬语,“是适才边战边决策的吗?”

    “淮阴这些败兵,自有他们妙用。”凡事先到一步,临阵以战养战。

    “也便是说,不管我打楚州需要多久,盱眙都会令那毕再遇焦头烂额?!”纥石烈执中喜不自禁。

    “楚州,尽量也是天明前拿下吧,莫拖太久……”轩辕九烨有预感,毕再遇来不了,可是林阡越临越近了。

第1435章 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

    淮水南北,惊涛跌宕。千魂万骨,何处寻家?

    继清河口失陷、淮阴被克之后,南宋的淮东重镇楚州,亦遭到纥石烈执中猛攻。

    金戈铁马,江山如画轰然塌,沧海横流,壮士愤激挺身杀

    百里笙的副帮主江维心,虽在清河口败在了轩辕九烨剑下,仍然带伤指挥、且退且战,从午后坚持到翌日寅时,拼死帮惶惶不安的官军固守在楚州以北:“清河口之失已是我军之耻,楚州乃我国家之门户,万不可相让寸土、置身后子民于不顾。众将听令,划界于此,不再后退半步,哪怕是死,亦要扬大宋群豪之雄风!”一呼百诺,齐心拒敌。

    然而一干将士身负重伤又寡不敌众,终究不能打退纥石烈执中近万金兵,陆续于阵地边缘慷慨就义。江维心作为当地义军之首,却被那恶人下令生擒、求死不能,最终由金军绑在城下胁迫楚州守军缴械投降。金军此举,俨然是要借这位副帮主击垮百里笙全体部将的斗志,从而使楚州原就不稳的官军军心跟着义军一起分崩离析。

    “别开城,啊……”江维心话音未落,猝然惨呼一声,腰间猛地一股凉气,原是纥石烈执中狠狠冲他身后灌进一刀,尽管并非要害,亦教他血流满身疼痛难忍,纥石烈执中素来凶悍的脸上全然暴虐:“不开啊,想啊,每想一分,我便这般捅他一刀!”

    纥石烈执中本就没什么人性,更何况进围楚州之前,他麾下的东方雨旧部给他卜了一卦,说“坤卦上六爻,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指为凶爻,不宜出击,那人转身就被强调“兵贵神速”的轩辕九烨持剑砍杀,“妖言惑众了几十年,早该斩”。纥石烈执中一方面相信轩辕九烨的见地,另一方面却也因为轩辕九烨力尽、暂时不能上阵助他而心怀忐忑。

    纥石烈执中并非崇尚兵不血刃之人,只是,当林阡随时到场、而楚州无法硬啃时,能尽快轻取当然是不战屈兵的好。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当江维心最强,却受这近似凌迟的辱,无论重视他性命的,抑或胆小依附他的,两类人,全都不得不答应投降。

    江维心的副将只是犹豫了一忽,就眼看着纥石烈执中毫不留情地再捅了江维心一刀。如此,时间并没有到一分,压根不给人考虑的余地。一刀又一刀,纥石烈执中无比迫切,眼看着越捅越快越来越接近要害,这嗜血恶魔连同他那帮麾下们全都带着笑意。

    “老子没耐心,只给十刀机会,若你们不识抬举,那我先杀了这个百里笙的臂膀,破城之后,整个楚州连人带畜都同他一般下场!”纥石烈执中面目狰狞。

    半昏半醒的江维心,拼尽力气才可咬舌自尽,然而看副将揪心有屈服之势,他知他此刻不能立即死:“别听他的,若是不战而降,他也一样会屠城!主公说过,他是出了名的暴虐!”

    爹,娘,您二人的临终遗言一样:男儿生当为理想战,与其屈辱被缚,不如痛快阵亡。今夜维心技不如人却不敢痛快死,只因被缚也可不屈辱、做人质亦能聚军心,无论如何,楚州也不能连一丝机会都不争取……

    所以本想用来自尽的力气全给了那经验较浅的年轻副将鼓舞:“腰下光茫三尺剑,不斩楼兰心不平!”

    那少年武将霎时眼红,却攥紧了手中长剑,与他一应一答着入帮时的对话:“男儿此志,纵死不敢休!”

    此刻他们身在敌我两边、心却空前合一,这副将瞬间就找到了主心骨,记起来了毕再遇就在盱眙、记起来了主公已入东线……“副帮主,全都听您的,誓死不开城!”

    江维心在被刺进第七刀后知觉流失之前,忽然觉得欣慰,好像从副将的应答中听到了九年前还不成熟的自己,而自己,竟慢慢成长为了九年前稳重的百里帮主了……

    纥石烈执中倏然发现轩辕九烨看人很准,江维心确实是那样的一个忠肝义胆、傲骨嶙峋,于是冷厉开口,最后一问:“不开城?可用脑子想了?我军短短一日,就渡过淮河攻克淮阴,现下盱眙也在大乱,覆灭南宋指日可待……”

    “你们的辉煌,是真短。”楚州城上,兵甲之中,不知何人发出此嘲,虽然耳熟,情势绷紧一时还未来得及去看。

    “死到临头还嘴硬!岂不知我帐下三十六‘死穴’,大半在此吗!”纥石烈执中一心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捅江维心要害……

    手上一狠,直接往他心脏插,却在那一息之间,连人带刀被一道强力拖开。有个声音震彻心肺:“既是死穴,那就死吧。”

    那罡风由上而下由远及近真的只是一瞬,烈风掀旗,万鼓齐震,护城河上怒涛翻雪,似见淮水沸浪无边。

    待纥石烈执中缓过神来,江维心已从自己身前不翼而飞,而与此同时应声而倒的是两个应变最快、到他身边来帮忙拦阻强敌的“死穴”,他俩,竟在那一刀从放到收的一瞬间就倒在了血中……

    快狠准,比纥石烈执中更恶,比轩辕九烨更毒,令纥石烈执中回想起来的一刹,脸色死白赶紧收起所有对宋军的恐吓。须臾,金军从主帅到兵卒全然一副表情、不知是战是撤,明明整个楚州可能只多出他一个人!

    当是时,有且仅有不曾参加过河东之战的其余“死穴”不信邪,看主帅涉险赶紧奋不顾身地上前襄助。却见一刀吞覆而来,劈天裂地之势,那是何人,独身陷阵,径直睥睨了千军万马,几回合内,连续冲上的十五个高手,或被他内力震坏,或被他刀锋割残,或被周遭走起的飞石击伤,或被渐次燃爆的空气灼疼,身子骨强的还能撑口气,身子骨弱的立刻就死了,尽管前一刻他们都还冷笑等着看江维心死。

    死生,又到底谁掌?气流就要这么摧枯拉朽,温度就要这么铄石流金,招式就要这么杀一儆百。

    众人都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刀霸气的表象,唯有江维心浑噩中体会出内涵:舞余回紫袖,萧飒满苍……遽然惊醒,疑在梦中。

    此刻虽然立即身陷万军之内,那群敌人和他俩之间竟主动空出一大片白,江维心又惊又喜相信是真的那一刻,那人已经任凭江维心靠在他背上,同时挥斥着他手中无边无际的雪浪云涛:“维心,对不住,我来晚了。”

    “主公,有您在,就好了……”江维心噙泪说,还不晚。

    林阡叹息,怎会不晚?

    七月在陇陕他就已获悉江淮暗流汹涌,四大帮会虽有强弱之分,却毕竟相识于微时,全部都知根知底,无一人能真正服众,然而先前他自己都走火入魔,好转后亦远水难救近火,更不知矛盾会在这十月集中爆发、白热,所以不曾顾得及时。晚。

    好不容易才在河东找到靠近江淮的契机,那时就他萌生过南下整合人心的想法,但若非得知仆散揆九路攻宋,也并未立即付诸行动。晚。

    计算出纥石烈执中哪怕敢渡淮也必定挫折连连、更可能因为宋军部署过战备不敢渡淮,所以他觉得他完全来得及先制衡仆散揆再回头迎击纥石烈执中,却漏算了纥石烈执中的迫切争功之心。晚。

    虽然轻视了纥石烈执中,但为了万无一失,他曾教“转魄”盯紧仆散揆的一举一动,以防仆散揆看出他的策略他还能及时调整,却没想到仆散揆这个老狐狸佯装不知情、悄然派出轩辕九烨来助纥石烈执中、完全晃过了海上升明月的眼,如此,使得他赶得再急都是慢了轩辕大半日才到淮北,被区区一子搅乱了淮北棋局。晚。

    前日得知柳五津之死,叹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今日,唯能斩碎穷寇,使酒狂与悔愤齐发

    晚,也不算晚,不能把寇戎挡在淮河外,那就让他们停在楚州北!

    “今夜林阡以敌血代酒,与英勇殉国的将士们共饮……”饮恨刀上血如漆,“先干为敬!”

    纥石烈执中早年就在武卫军中栽培了一支高手团队,代号分别是六个头颈死穴、三十六个普通死穴亦称致命穴、一百零八个要害穴等等,总共七百二十个人才,形成了合理的梯队分布。不过,在遇到林阡、一拥而上、淹没在刀光化作血光之后,世人皆知,不合理了,没分布了……

    “末将这就去禀报天骄大人……”“还禀报什么?撤!”和南北前十、控弦庄、十二元神、高手堂一样,他们,被他林阡一双饮恨刀一战就撕出了一大片断层!

    报应,帅帐里,轩辕九烨休憩片刻坐起身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惊慌失措的纥石烈执中嚎叫得放下了:“天骄大人!林匪,到了……”一旁谋士们也手忙脚乱,谋士甲说:“要不把打盱眙的大军调回来……”谋士乙直接说:“撤回淮阴去吧……”谋士丙还没说要退回淮河北面就被轩辕九烨眼神吓得咽了下去。饶是如此,他们都双腿发颤,既怕被林阡砍死,又惧被轩辕九烨杀了。

    “……”轩辕九烨听他们七嘴八舌说,强制自己开始喝那杯水,淡定,“以少敌多之时,林阡向来是先声夺人的战法,虚耗之后就不再那么强劲,此刻他分明只是色厉内荏、不足为惧。”色厉内荏的他,硬生生将那杯水喝完起身,计算过林阡在狠扫这帮死穴后的实力之后,心中大概有了底,想着毕竟自己休憩了半夜……“待我去会他一会!”

    不过,时机是他选的,阵地却不是。

    才刚提剑出营,便有人来相告:“大人!宋军前来袭扰!”

    原来是教楚州官军采取正面坚守、而他率领百里笙精锐们侧翼进攻?这样的出其不意、乘胜掩杀,实在是他林阡的风格,“以攻代守”。

    “林阡,你就装吧……”轩辕九烨暗忖,林阡不可能不怕重蹈陇干之战的覆辙入魔,虽然轩辕九烨也不像表面那么淡然、也怕林阡入魔滥杀,但若要从后果论,难道不是林阡更畏惧?

    说不清轩辕九烨和林阡谁克谁,林阡每次入魔他都在、都会被林阡把他好不容易进展一截的功力又打回去半截,但换个角度看,林阡每次入魔都是被他轩辕九烨给逼出来的!说起来,那并不是偶然……轩辕九烨自己也渐渐懂了,就像凤箫吟挥剑、和尚念经、燕落秋弹琴能够干扰林阡一样,他轩辕九烨也能凭剑意点染、腐蚀林阡的饮恨刀境,但和他们仨的制约入魔相反,他是实实在在的推动!

    楚州重逢,始料未及的是,林阡在见到他的第一刻就开始情绪不稳:“轩辕小人,河东被揍得舒服么?林阡说一不二,见你一次打一次!”

    “还敢提河东……”轩辕九烨也被带得立即就情绪不稳,一剑出鞘,气冲牛斗,“你无理殴打、随意侮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纥石烈执中虽也临阵却躲在一边,闻言愕然,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这不就是封寒和他纥石烈执中吗……天骄大人,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居然也会有这样不淡定的一面。

    缓得一缓,林阡一刀已凶猛劈斩而来,霎时眼前铺陈万里黄沙,铁骑星驰,阵势纵横。

    轩辕九烨一剑奋力格挡,如墨染江山,催云暗楚天、烟昏淮地,简单纯粹,毫无浮华。

    纥石烈执中等人原还近看,不自觉地就发展成了远观……剧饮这烈酒与奇毒二十回合后,印象最深的便是他二人的气力攻防:林阡内力之深不可测只怕已达天尊水准,而轩辕九烨内力之温瑞祥和实际也直追薛晏,一个强劲,一个精纯。

    “轩辕九烨剑中,当真是‘正气’啊……”纥石烈执中简单分辨,有了林阡作为对比,轩辕九烨的明显更像正道……这心法实在醇厚,与他“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剑法一旦融合到极致,竟然朴实、纯真到了难以言喻的地步,教纥石烈执中完全忘了这剑法呈现在“毒蛇”轩辕的手里……

    林阡那双战意凛冽、气势磅礴的饮恨刀,居然又一次被这正气凛然、返璞归真的剑法削弱轩辕九烨越打手感就越好,笃定干扰和腐蚀林阡刀境,赶紧地,趁着林阡内力不在最高,疯狂影响他与饮恨刀的交流使他发挥失常。对,就是这样,我轩辕九烨,要一雪从山东之战被他打落悬崖开始的耻……

    “可是,我这般将他刀法‘毒化’,他就算压着打也必会入魔……我应当想出一招最完美的杀人,既能让他死也保全这天下苍生……”轩辕九烨心念一动,冥想起破敌之道。

    在将心法与固有招式相融、悄然毒化林阡刀境的同时,轩辕九烨因为想起山东之战,而忆起自己掉下悬崖后,因祸得福在山洞里见到的克制渊声的那些后学招式……其实他也推倒重来过、并且厚积薄发久了,此刻,是时候实战一次试试!

    曾经,不止一个人对他推测说,“那些招式,恐怕是数十年前在山东,被渊声打落悬崖的高手堂次席,段炼所创。”“原来段炼当时并没有死……这每招每式,都能破解当时的渊声。”“既然能堂堂正正打赢渊声,那就不会迫渊声入魔。”“可后来段炼究竟去了何处?”

    “很可能是饿死了。”轩辕九烨这么回答,不过不可惜,剑法没失传,我轩辕九烨继承了。

    可能由于段炼本来是王爷的知己吧,那些后学的招式,和轩辕九烨由王爷传授的固有招式相辅相成。自从落崖后捡到这秘笈,他等于是被段炼隔空点拨,原有心法领悟更快、意境得以深化、招式愈发精进。如果在内力靠近的状态下比如现在,他十招有九招能把林阡意境彻底毒化、攻势完全阻断。

    虽然说,“内力靠近的状态”是需要旁人先削弱林阡才能达到的,然而平凉、陇干数战,他都确实因为强于林阡而逼林阡打不过他就犯规入魔。不过后来他构想过,段炼创造的几招虽是为克渊声,但如果细心沉淀、触类旁通,就能克与渊声大同小异的林阡

    那么他轩辕九烨不仅能够凭固有招式和林阡抗衡,而且能以这后学招式制约林阡入魔!双管齐下,未尝不可!

    大胆的想法,此刻竟被这一试试成了真……

    既然我能毒化你又能压制你,“好,林阡你要输了……”轩辕九烨微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教你轻视我,刚打完纥石烈执中就马不停蹄来主动犯我?!

    十招还有一招不能把林阡攻势完全阻断?没关系,这一招,能部分阻断,能实而虚之,就引诱林阡打出他饮恨刀那死也补不了的破绽!

    打定主意,在林阡“万寓于零”“上善若酒”“神游”之间反复穿梭游走,全部心力,都用来诱生出林阡的破绽继而长驱直入。

    林阡原本也是犯了轻敌的错,没想到轩辕自打山东之战后卯了这么足的劲,到这危难一刻方才意识到小觑了对手,退也是死,进更快死,千钧一发本能诉诸魔性,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制着……他一时没想通是轩辕九烨的剑进阶,刚好心底流转过魔门慈悲的“天地人”还以为是那东西在压,燕平生对他说,“心怀悲悯便不入魔,寂然忘我则悟明心。”

    被人压制,永远比不过克己,他是时候想一套可以制约自身入魔又同时能克敌制胜的刀法了!

    不知不觉间,当意念成空,他形影皆去,化作枕云台的万千雾霭,跌入了桃花溪下去洗戾气……

    “从心伏魔,驭横平气,以我转物,静极则明”……

    先前在这样的内力条件下,他最多只能施展到“神游”,而不能很快进入“镜谧”状态遑论“狂浪”?想克敌制胜打出那些,就只能靠绝境爆发,把自己和敌人都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知何故,就在用燕平生洗万云斗法的方式洗了所有的饮恨刀境之后,他忽然发现,“镜谧”“狂浪”甚至“天下英雄如电抹”都被洗近了,入魔果然不是唯一的路,虽说洗出的注定是威力稍低的同分异构招式,却居然能在他战力低迷时打出来、打出他想要的足够的威力。

    不错,威力过强,反倒伤人伤己,“足够”,不就行了?牺牲少许威力,换来的是同等状态下能用的意境增多,空前流畅,随心切换,爽利明快……

    曾经程凌霄教他以最小的气力来维持最长的意境,渊声、和尚、王爷,一起助他在不入魔的前提下挖掘出每种意境的最大杀伤,他自己濒死时曾把每一个意境推倒重来、或巩固或加强,而燕平生,竟使他悟出如何快速串联和玩转、这段时间所缔造或拥有的所有意境……这不就是他在那天回寒棺路上稍纵即逝的妙手偶得?得到的原来不是具体招式,而是这种方法啊。

    不过,当前这套以熟练掌握天地人和云鬼神为根基、用二十五刀的框架来容纳了他所有意境的刀法,起什么名比较好,“万刀斗法”?

    物我两忘也有个不好就是,他倏忽忘记了这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只顾着参悟、高兴和起名字,迟了一瞬去防御,刹那之间轩辕九烨的内气已震入他后心而他仓促之间反手一刀赶紧撞去轩辕九烨的胸口。

    那墨色和雪光在他二人的对面暴涨,经久不息。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因为并未捕捉到他俩谁先击中了谁,只能期待着等他俩拆分开来之后来断胜负。

    轩辕九烨一边坚持不倒一边说:“林阡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林阡冷笑:“不想残废就赶紧认败抬下去治。”

    轩辕九烨只觉全身骨骼自肩膀开始散架,心中难免痛楚:我拼尽全力,竟还是没能打败了他……

    这一气之下,忽然脱力,没能站稳,倒在地上。

    “还有谁!”林阡大喝一声中气十足,纥石烈执中等人一哄而散。

    天亮之前,万余金军死伤惨重被迫退守淮阴。

    “主公……”江维心副将兴奋不已,上来正要庆贺,却看林阡忍不住接连吐了两大口血,脸色苍白气息不济,那副将当即色变,“军……”正待叫军医,却被林阡拦下:“别声张。我赢了。”

    “是,主公赢了!”江维心副将顿然领悟,点头,否则金军必定反扑。

    可是事实上林阡却输了……

    “他真蠢,若非我败了,怎会不杀他……”林阡暗自心惊,那个叫轩辕九烨的男人,竟然真的迎头赶上。

    勉强回到楚州军营,便因为吐血不止而无奈躺到了江维心的身边,接受当地据说最妙手回春的大夫诊治,因为那军医和叶阑珊一样是个女子,而且应该是当地百姓,他也不能像对樊井那样的不良态度。

    “这是怎样奇怪的脉象……”那大夫触他脉搏、蹙眉。

    “唉……大夫们说我要死说了快十年了。”他叹了口气。

    “不……”大夫认真摇头,“没见过这般强劲的药,看来我要开点方子,给你降降火。”

    他一愣,这才想到大梦丸……

    尚未来得及喘息片刻,便听百里笙抵达楚州,仓促求见:“主公,盱眙沦陷……”

    “昨夜分别过后,不知宋贤离多远……”林阡知道杨宋贤最近、适合救急。

    然而柏轻舟却神色凝重地紧接着就带来了海上升明月的情报:“主公……据说主母加快了脚程……”

    吟儿之所以加快脚程,除了大梦丸引起的过度思念之外,还因为听说了司马黛蓝在淮阴腹背受敌,更因为惊闻柳五津的噩耗而担心林阡受不了。

    当年柳五津以偷盗马匹闻名江湖,她身为江西八怪难免同行相轻,然而见面之后,才知那只是个嬉笑度日、为老不尊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相处完全不带架子,她自然很快就与他熟稔,随意地同他打打闹闹,那段闯荡江湖的日子回想起来真是轻松极了。

    那还是个慈爱的曾令她很羡慕闻因的父亲:“如果我家闻因离家出走,我岂止是抢轮回剑这么简单?”“你们这群女孩子,别骚扰我们家闻因!”闻因那么俊俏的丫头,他居然从小到大都担忧她嫁不掉。

    那还是个忠心的为了主公鞠躬尽瘁的老臣:“闻因,天骄一定会平安无事,你答应爹,助彭当家守好这里,候主公与天骄归来!”山东之战林阡徐辕皆失踪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是他帮吟儿一起撑过来的。

    那还是个可爱的抗金联盟所有人的开心果:“为何今日的比赛是比驯马,我老柳哪个不会,你们就比哪个?也太欺负人了!”“哈哈,是啊,若是开个杀马大会,不用比,柳大哥认第二,没人认第一。”回忆他和林阡的时候还会笑起来,可笑完又是无限的痛楚。

    “如果明天天下就太平了,众位想干些什么?”时间似乎被拨回平邑县据点,那时义军里出现奸细,疑云密布,柳五津为了活跃气氛,这样问他们。

    她后悔她当时为了保护小牛犊板着脸,没去和他一唱一和:“无良马贼,你想干些什么?”

    倏然伤神,不敢伤神。

    “师母,就快入盱眙了。”杨妙真比她还憧憬楚州,喜欢那地方是因为那里有喜欢的人。

第1436章 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

    虽是半夜,烽火照得边境亮如白昼。这一路过来凤箫吟和杨妙真等人早已听说,就在昨日午后,纥石烈执中率步骑兵两万余人、战船五百多艘强行渡过了淮河。众人日夜兼程北上途中,又获悉淮阴已在丑时前失守,当前,东线金军的铁骑与战舰,俨然正阵列淮阴与楚州之间。淮东一带百姓闻知金军南渡自然人心惶惶,不时有民众趁夜暗中向南面逃散。

    “真奇怪……”原本应该见怪不怪,然而,妙真此言并没错误:为何盱眙也有民众如此慌张?守护他们的,分明是那个名声赫赫、令金军闻风丧胆的“战神”毕再遇,吟儿不止一次听林阡提起与他的神交、林阡他很少会对官军里的武将赞不绝口……

    入城才知为何骚乱,原来在寅时之前,毕再遇被宣抚司一纸檄文调遣、领着一部分兵马前往楚州增援,宋廷另派了两个武将接替他驻守盱眙,然而不得不说宋廷用人不当、盱眙所托非人,毕再遇走后不久,纥石烈执中麾下的另一路金军便乘虚打来,并且是压着先前的淮阴败兵、驱民攻城——

    虽然有不少淮阴宋军为了保护百姓甘心以命殿后、使得金军没能够趁机跟着民众直接进入盱眙,但大势所趋那帮喊声如雷的金军很快就有了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瞅见情势不妙,那两个官军武将比民众逃得还快。而眼看守护神毕再遇不在、接防的官军惊溃,盱眙百姓岂能不崩溃?

    所有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被毒蛇轩辕计算精准:“一旦闻知楚州危险,毕再遇的盱眙军必定是宋廷的最佳选择,然而正当毕再遇在救急的半途,司马黛蓝和慕容荆的等残兵败将,裹挟宋民一起由淮阴涌入盱眙城中,这些人,即使不将内乱之紧张传达,亦能将战败之颓丧递送,加之我军兵临城下,盱眙城必然经受一场大乱。那个途中得知盱眙危险的毕再遇,怎可能不回头解决这后顾之忧、如此一来又焉能顾得上楚州之围?”

    这就是轩辕九烨对纥石烈执中所说的“毕再遇来不了了”,至于盱眙接防守将的不战而逃,委实是他计谋的锦上添花。

    而吟儿和妙真在入城后很快就发现,也难怪那两个官军杂碎会放弃民众弃城而逃,原来,不仅仅是内乱的紧张或战败的沮丧情绪暗中传染,分明就是有人在城中肆意煽动着义军分崩、恶意推动着盱眙沦陷——才进城没几步路,关于“义军盟主是金国公主”的流言便已经不绝于耳……

    “师母!”妙真气不过,险些朝宵小出枪,却被吟儿及时拦下。

    “散播者,可能是金军细作,亦可能是慕容荆棘,唯恐天下不乱……”整个江淮,非议她凤箫吟的宋人一定不少,但是大敌当前假公济私的,盱眙周边,有且仅有一个。

    “唉,内在分崩,盱眙难守了。”杨妙真面带忧容,心知金军破城已势在必得,那么,她们离楚州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很快与林阡重逢……

    吟儿一愣,妙真这洞察,一日千里……若干年前,杨鞍就对林阡说过,“往往很多时候,看似输给外敌强压的人,实际都是输在了内部的受迫崩溃。”收徒之后,林阡又将经验对杨妙真倾囊相授,如今看来,倒有些薪火相传的感觉。

    “妙真,既然官军群龙无首,义军内在分崩,这盱眙城又一片狼藉……探清局势,你来接防,如何?”吟儿立即授命妙真,并把随行的大半高手都交给了妙真。

    “是!”妙真脸上先一喜,倏然又惊疑,“可是师母?我是奉师父之命沿途保护您的……”自离开河东之后,众人才知吟儿的身体恢复多半是大梦丸造成的假象,此刻别说战力,就算精力都不及常人,否则,这固守盱眙的责任,吟儿怎么也不可能交给旁人。

    “若然城破,谁都保护不了谁。”鼓角震天,刀兵裂地,八方烈风,四面猛火,不知金军有否登城,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凝视着妙真,吟儿郑重托付:“守住盱眙,自救、救人,才好随我与师父重逢。”

    “嗯……”妙真微红着脸不再犹豫,提梨花枪策枣红马离去。

    

    吟儿一行继续深入,那时她身边虽只有不起眼的五人,却因为逆道而行引起了当地义军的重视。道旁有人应该是主动帮留守官军维持城中秩序的,想拉住流离百姓对他们说莫慌别走切勿推挤踩踏,蓦然瞥见他们、不知是敌是友,大喝一声“什么人”便飞身而上出刃来试,吟儿身边留下的一个十三翼当即持枪去挑,绝不给他们进犯主母的机会,当然,为了尽快问清情况也不可能不表身份:“自己人。”

    那人虽被这一枪打停攻势退了半步,却是端详了吟儿好一会儿,倏然噙泪,上气不接下气:“盟主!请救救帮主!”

    “什么?”吟儿也是仔细分辨,才看出这蓬头垢面的男人是萧骏驰,结合他所说的和所表现出来的,吟儿的心有如直坠地狱,语气也随之当即变厉,“你说什么!?”

    “帮主在淮阴守城时,不幸被纥石烈执中的‘死穴’重创,军医说,救不活了……”萧骏驰神情凝重。

    “不可能……”吟儿怎敢伤神,立即回头差人找樊井,“带我去,我有神医!”

    百转千回,方才找到被萧骏驰隔离在慕容荆棘视线外的司马黛蓝。那时黛蓝毫无知觉地平躺在民众家里的床上,全身到处伤血,面容亦无血色,吟儿甫一见到便踉跄坐倒在地,强制着自己不掉泪拼命攥紧她的手,对,还有希望,有樊井呢,虽然这些伤很重,但未必深入要害,一定有救,一定还有!

    “黛蓝,黛蓝,睁开眼睛!师父来了!”吟儿气急败坏地一手握住黛蓝给她生存的斗志,一手心疼地为她擦去颊上血污、将她的一缕青丝绕去耳后,许久,见黛蓝仍是气若游丝,吟儿想不到久别重逢竟是如此,泪还是禁不住地簌簌流下,“看看师父啊……睁眼看看我啊……”

    “樊大夫?”萧骏驰等人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等樊井转身,却看他沉重地摇了摇头:“抓紧时间与她话别吧。”一干人等,闻言只觉天昏地暗绝望无比,尤其吟儿如何接受得了这晴天霹雳:“怎么会?这些不过是皮外伤!樊大夫岂会治不好?!”

    “若真是皮外伤我不会治不好;若只是中毒我也能吊她的命。”樊井肃然,“两者相加,我却是断断救不了了——重伤刚好都在致命穴,加速了她毒性扩散,此刻已深入脏腑,神仙难救。”

    “什么毒?哪来的毒?”吟儿熟知纥石烈执中虽然没人性,但是没脑子、并不通毒术……这边淮南十五帮一群帮众全落着泪,那边门口有人大呼小叫着要冲进来,兵士们做不了主,前来通报说“慕容山庄杨叶求见”,并告知吟儿,淮阴失守前,慕容荆棘曾将一个中毒濒死的杨叶带到城中威胁司马黛蓝倒戈……

    吟儿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说完“让他进来”就给了近身一个眼色,待杨叶进得屋内那十三翼当即将他擒住,他却毫无防御满眼都是焦虑和担忧:“让我见她!”而樊井也得令上前按住他脉搏,不刻,叹了口气:“这毒,另一半就在他的身上。”

    众人全都恍然,杨叶也才确定了他心中揣测,为何他竟然还能活到现在……甫一松开束缚,他便跪倒在司马黛蓝床前,泣不成声。这女子平素一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样子,谁知临危之际由于略通毒术,在仓促权衡过轻重后,竟决意给他吸去一半的剧毒,对他的情意如何深重,已是什么都不用再说。

    “等我,等我立刻去寻解药……”杨叶想起解药,打定主意正要离去,却看黛蓝好像有了神智,当即攥住她苍白的手,对半昏半醒的她大声承诺,“黛蓝,解毒我们就在一起!”

    这是黔西还是哪里,是庆元三年还是开禧二年,好熟的句子,真将她震得清醒,“司马黛蓝,我杨叶对天发誓,如果你可以活下来,我杨叶娶定了你,绝不食言!”当年她也中了毒也像这般无力地躺着,他情之所至不顾一切地给她从手掌上,把毒素一口一口地吸出去,就像她今夜还给他的一样,“活不下来?那好,要死一起死!”

    侥幸活下来了,爱,后来呢?当年的杨叶和茯苓还是未婚男女,如今的杨叶和茯苓早已是正式的夫妻,教她司马黛蓝怎么能够插足?所以解毒就在一起,终究一句空话而已……

    “今生你一定要做好了鸳,来世,再让我做那鸯……”她惨淡一笑,三个人,无能为力的先来后到,既然已经有人做了九年的鸳鸯,便让黛蓝一直做那孤独的孔雀。

    “不,黛蓝,我这句绝不是假,我现在只想带你回初见的地方,平静地和最爱的人了此余生……”杨叶动情伏在她耳边述说,吟儿已怒不可遏地将他一把拖开:“最爱她的话,九年前你为什么不说!!”害得我黛蓝,明摆着为你终身不嫁!

    “初见的地方,也是你们的家啊……”黛蓝奄奄一息,带笑噙泪拒绝了他,如此残忍,他和她初见的地方,恰巧也是慕容山庄,还是她中着毒他照料她……

    “等我回来,黛蓝,我去给你取解药。”他以为她和他一样,还有救,却不知她此时已药石无灵,她就像九年前一样没有用力、放开了他的手、没有挽留他,只是在最后一眼之后,一丝清泪夺眶而出。

    众人随即和杨叶一样退下,通情地把黛蓝最后的时间留给了吟儿,这间屋子,须臾只剩师徒二人。

    

    “你真傻,黛蓝,真傻!”吟儿名为师父,实际相处时,却总被黛蓝奚落。

    “呵……”黛蓝凄然一笑,果然一如既往地嘲讽她,“比不上你林念昔傻……你若是我,只怕吸的还不止一半。”

    “黛蓝……”吟儿泪流不止,“既然爱他、不想他死,为何不索性向慕容荆棘‘投诚’,假意的那种,一句话的事,也不至于……”

    黛蓝忽然敛了笑,定定地望着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说你笨你还真笨。旁人都能假意,我是你的徒弟、最亲近的人,误上贼船的话岂能轻易说?你不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吟儿眼泪断线,才知眼前这女子,虽然从来都喜欢与她拌嘴,却打心底里支持着她和她同一阵线。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选择相信,我们那个叱咤风云的林念昔啊……”黛蓝终于不嘴硬,淡笑对她说真情。

    所以,在慕容荆棘的胁迫下,和吟儿的情和对杨叶的爱对黛蓝左右拉锯,不想出卖师父也不想爱郎丧命,更不能置淮阴军民于不顾,几经纠结,黛蓝决定给杨叶把毒吸一半,希冀能抵抗到最后一刻等来援军……

    吟儿想通之时,黛蓝已经力竭,吟儿明知黛蓝可能会死,却不愿放弃她,想等杨叶解药来试试再说,于是不管不顾地上前抱起黛蓝将她撑住,同时把身上能给的气力全都透入黛蓝体内:“别死!师父在,黛蓝!”

    “浪费什么力气……”黛蓝昏了一分又醒,脸上微微变得红润,柔声道,“师父,思雪和你,冰释前嫌了吗?”

    吟儿一怔,虽撕心裂肺,却骗她而点头。

    “昔年点苍山上,你俩都单纯,自然走得近,我就只能讽讽师父、想着如此你便能在意我,想了想,还真是幼稚得紧……”黛蓝回忆着往事,虽还笑语,眼眸却逐渐散失了光芒。

    “论情,论志,思雪都不如黛蓝与我相契。只不过,你就不能少帮着林阡骂我吗?”吟儿也回忆起那些轻松美好的岁月,笑着流泪不肯松开救她的手:求你,别这样无情,我已经被思雪丢下了,黛蓝你能不放开我吗!

    濒死的黛蓝在她怀中开始痛苦地吐血,间隙,断断续续地答应她:“下次,你和林阡吵架,我,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一定……”

    吟儿亲眼望着黛蓝不时地吐着黑血,方寸大乱,心痛难忍,捶着她背用尽全力地给她撑住身体,吟儿怎能不怕,怕黛蓝下一刻就离她而去:“黛蓝!?”

    “别怕,师父,我知道这种毒,发作起来就是这样,有心理准备……”黛蓝吐得泪流满面,满头虚汗,脸色如死还反过来安慰她。

    “你明知可能会死、而且会经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要给他吸!他杨叶,是慕容茯苓的丈夫,与你有什么关系,怎能由慕容荆棘占据主动来胁迫你?!”吟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黛蓝长叹一声,满口是血:“他们青梅竹马,我本不该破坏,奈何情不自禁,所以恶有恶报。师父,来生我必不会爱上有主的男人,但今生请让黛蓝任性一次,我,我就想他活着……”

    “我不要他,我只要你活着!”吟儿看她支撑不住,哭着求她,不惜道德绑架,“司马黛蓝,你记着你是淮南十五帮的帮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

    “师父,我也后悔,先前没向慕容荆棘求和,待金军真的打来了才追悔莫及。”司马黛蓝苦笑,死死攥住吟儿的手,那一刻毒血已从她口鼻等处往外流喷,“淮阴、盱眙的军民,全交托给你了,你要好好自证清……”

    “黛蓝……”吟儿惊见这七窍流血慌忙想堵住却堵之不住,不及再找樊井呼救,便眼睁睁看着黛蓝在自己面前耗尽最后一丝气,清白的白都没有说得完。

    “你说完啊,说完啊……还有下一句是不是!”吟儿痛不欲生泪倾如雨,使劲摇她她也不醒,不刻已是全身僵冷,吟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眼前一黑也跟着一口血上涌到喉,樊井等人当即进来,樊井见状赶紧将她拉开:“主母,这是寒毒,可能死后外泄,最好不要沾碰……”

    “什么死?!黛蓝才没有死!!”吟儿失态地瘫倒在地十三翼根本拉不起,那时屋子里一片凌乱谁也不知杨叶是何时回来,樊井直接对萧骏驰说:“先将司马帮主火化了吧……”众人忍痛正要上前,却忽然见那男人疯了一样直接把司马黛蓝抱起就走,一瞬而已便冲出屋子无人可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追!追回来……我要把黛蓝,带回点苍山!”吟儿大怒狂吼,吟儿到这时才想起,稻香村里,韩丹的仇人有个姓“司马”的,可能系着黛蓝的身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此刻看到这个负尽了她的男人不顾后果当着他们的面将她尸体盗走,不由得悲与怒俱从胆边生起,杨叶,你凭什么!!

    然而吟儿本就是大病初愈,这急火攻心,竟跪地不停吐血,若换别人樊井几乎可以断言,她也已无药可救。

    “黛蓝,我还有‘一剑万万式’,新创的,想传给你,你看着……”忍着胸口的疼,支撑爬起,挑灯看剑忽伤神。

    那时她满心是恨,恨宋廷北伐过早,还没来得及清理慕容山庄的内患,便无端赔上她的黛蓝一条性命。

    这些年来黛蓝虽然为人傲慢,哪时哪刻不是站在抗金的风口浪尖?然而那一世芳华,也燃尽在这淮南战火……

    

    被吟儿勒令追赶杨叶的众人,却在冲出院子的第一刻便被不速之客挡在门口。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两派兵马倏忽从剑拔弩张变成退立两侧、那个借着外敌牟取私利的蛇蝎女子从人群当中走出,他们才知道,她竟真的不分轻重,把本该投入给金军的探子,全都用来寻找司马黛蓝的藏身之地了。

    此刻,虽然对司马黛蓝扑了个空,却收获了一个弱如风中之烛的凤箫吟,实在是教慕容荆棘感到意外之喜。

    “哟,这不是金国那位左丞、曹王爷的掌上明珠吗。”

    “就是出生才一个月就被作为借口覆灭陇南千家万户的祸根?”

    “正是她,出道便杀了我南宋武林过去的前五十名,居心叵测。”

    “因为她的蓄意破坏,盟王失去过越风和洪瀚抒两个左膀右臂,拼杀艰难。”

    “林阡为了她曾和抗金联盟大打出手,死伤惨重,如今想来,原来是她恶意挑唆。”

    “若非她的挑拨,盟王也不会置苏降雪、越野等人于死地!”

    “向清风、杨致礼、洪瀚抒等悍将,全数因她而死。”

    “林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逼着入魔。”

    “天骄、云蓝等人,哪个不是为了救她重伤?”

    “若不是她拖后腿,林阡早已经北定中原,如何还有今日这金军南渡?!”

    一盆盆脏水,一句句诛心,不止传到宋军耳里,更还被胆大的民众听闻。她凤箫吟不是个逆来顺受之人,然而终究刚失去黛蓝,她一时不能回神,所以任由着他们列举她的罪状。那些说话的杂碎她不屑于认得,自然不知那是慕容荆棘的亡夫、东方沉浮的近十个兄弟,分别叫东方消长,东方起伏,东方高低……等等等等,一人一句,唾沫横飞,每条都言之凿凿,相互还连贯通顺,这是在腹中打了多久的草稿。

    “绑了她。”有人撺掇慕容荆棘,吟儿这才缓过神来,想起了八年前苍梧山的小船上,有过同样的“大敌当前先绑盟主”,那时候,身为主帅的慕容荆棘和司马黛蓝也都在,听到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吟儿:“这个盟主来历不明,我看她就是金人安排的一颗棋子!”

    慕容荆棘当然记在心里了,这是上天教给她的谶语,所有的剧情都太连贯,凤箫吟根本就是金军派往林阡身边的细作,影响得林阡也开始不分敌我白抗了十几年的金,如此一来,李君前百里笙和司马黛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代表慕容山庄执掌江淮甚至马踏天下指日可待!

    野心,促使慕容荆棘满眼通红如在燃烧:父亲,我终于可以实现你那隐忍了几十年的夙愿!

    “好,先擒了这金国公主,由我慕容山庄来扛抗金的先锋旗!”慕容荆棘冷笑开口,九年前,小秦淮不也是一样,想用个公主做人质来出人头地?谁的手段比谁更龌龊呢?

    当是时,这民房中能战的高手只有萧骏驰和十三翼,对面却人才济济,因小见大,盱眙城中尚有余力的多半也是慕容荆棘的叛军,局势已经完全由对面掌握了。性命之危,樊井本能拖着吟儿要往后。

    “哼……”吟儿一边摇头推开樊井,一边倚剑勉强站立,冷笑,“恕我直言,在列的各位都不如我。”你们这些杂碎,有什么资格数落我!

第1437章 女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虽然从魁星峁上决定抛弃婚宴、背叛父亲、不惜一切代价回归南宋的那一刻起,吟儿便已做好了面对金宋各种非议的准备,逼迫自己学会坚强地排遣各种烦恼、困惑、沮丧、悲愁……却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地,在被这帮杂碎不负责任地列举不属于她的罪状之际,她压根没一丝上述的负面情绪而只剩下无限的愤怒——

    当然义愤填膺,当然怒不可遏,当然火冒三丈,他们都是谁啊,不是李君前不是百里笙不是司马黛蓝,不是那些功绩煊赫的有资格质疑她的战斗英雄,全都是些未立寸功的她完全叫不出姓名的饶舌鼠辈!

    对付悠悠之口,当然一个一个地喷回去,难道憋在心里被误解、找罪受?!

    “竖起耳朵听好了,我,林念昔,是由南宋潜入金国的细作柳月所生、更是由前抗金盟主云蓝亲自抚养长大,姓林,是随林楚江前辈,名念昔,是为纪念所有先辈,昔年意气风发地隆兴北伐。彼时宋廷也是名将辈出,江淮有张浚,邓唐虞允文,川陕有吴璘,若非主和派得势,未必不可战胜,只怕你们对那段历史了解得没我多,毕竟你们的眼睛都盯着我的身世看,哼,我有他们重要?真是不分轻重。

    既然想知我的身世,那我便据实述说。自幼我被云盟主指教守护大宋,正是为纠正父亲陇南之役的错误、拾起母亲半途而废的职责;其后我拜师三清山纪景,他曾坐山西太行义军第二把交椅,为人如何有目共睹,不必我再多费口舌;九年前的云雾山比武,当时的抗金盟主易迈山和武林天骄徐辕齐齐授我权威,承认我是他们所有门生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去年,同样是为抗金作出卓绝贡献的青城派程凌霄掌门破例收我为关门弟子。论出身,我比谁都正,宋是母国,亦是师父之志!

    出道之初,我便杀了当时被金人分化的南宋武林前五十,鼠辈们,这事在十几年前江湖中人尽皆知、人人称道,你们为制造舆论竟把那些卖国贼的身份隐去,是当真以为江湖没活人了么,竟把这拿来充数,想糊弄谁?

    八年前,越风和洪瀚抒确实有过为情所困一走了之,可我一人就顶替了他俩做林阡的左膀右臂,创业再难,我都在伴,这武林盟主的头衔你去问盟军何人敢说我不配?哪一个抗金的武林泰斗见到我都要尊我一声盟主!川东之战,林阡确实曾与联盟大打出手,到底是谁将他推回盟军送进短刀谷?没错正是我,是身为盟主的我!在列的你们自然不知,因为都没参战,躲在暗处算计功臣。

    苏降雪、越野那帮败类,罪有应得,何来的被我挑拨,向清风、杨致礼、洪瀚抒等等英雄,死得其所,全然是马革裹尸,天骄、云盟主、林阡,重伤或疯魔,几时只是为了我一个人?他们个个都是舍生忘死为天下苍生。而我,何尝不是将背后向他们相托,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和袍泽之谊,剑锋直指着那些与我断绝了关系的亲族?夔州、黔西、川蜀、陇右、山东、陕南、环庆、河东,哪处打金军无我功绩?哪次征伐非我先登、防守非我最牢!

    你们这群杂碎,比不过我杀敌多,比不过我作战猛,比不过我说话快,有何资格在这里冲我狺狺狂吠?若不是有你们这些败类拖后腿,林阡和我才是早已一统天下!今日金兵猖狂南渡,你们不去清河口增援,不在淮阴城固守,居然保全兵力只为到盱眙发动内乱,当了敌人的棋子还浑然不知更沾沾自喜,身为叛军,助纣为虐,怎好意思谈扛抗金的先锋旗?都是哪里来的无耻之徒,身强力壮只知凭空构陷,谁给的厚颜来对抗金盟主指手画脚?!”

    厉声开口,不止是怼宵小,还要给周围能听到的群众全听到、一传十十传百,所以这自辩亦是自我介绍,免不了的自吹自擂。若不建立最初步的信任,他们只会把她排斥在保护者的名单外。

    慕容山庄一干人等全被她气势所慑、语速惊倒,完全插不进话也不敢插嘴。

    “完颜暮烟,你你你,休想混淆出身,你不过是招摇撞骗地拜师学艺!我听说过,纪景是喜欢吃你做的菜,程凌霄是被你缠得没办法……”缓得一缓,东方消长才想起怎么对付她的第一句话。

    “对,自从你成金国公主的第一刻起,‘林念昔’便已经死了,我们不承认!站在林念昔基础上的一切都不存在、别以为说得多就有用!你虽长篇大论,可惜都是废话!”东方起伏听不懂,索性用一句话否定了她所有。

    “说话快是见识到了。”慕容荆棘冷笑一声,“杀敌多?作战猛?不好意思,真不知那些功绩多少水分。这就好比你是云雾山第一,谁却都知道你打不过独孤清绝一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嗜好虚名的小人。这些年来若非林阡庇护,第十恐怕都排不上了。”

    吟儿一口气说完勉强中途换气,胸口发麻险些提不动惜音剑,这是怎样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到你了,云雾山比武第二十一,慕容荆棘。”没关系,还有这三尺不烂之舌,那就凭此继续杀敌,“庆元三年你十九岁,父亲被杀,山庄群龙无首,五个亲叔伯,八个堂叔伯,一番龙蛇混战,谁知大权旁落于最不起眼的你,他们也全部都死在你的手上,佩服,好手段。”

    “他们那帮无用的东西,只知争家产怎么称霸淮南?注定那权力斗争里活下来的只能是我。”慕容荆棘冷笑一声,岂不知吟儿这是在拖延时机调匀内息、故意对她欲抑先扬。

    “错,你之所以赢得那斗争,是因为当时你有独孤清绝、东方沉浮、杨叶……”吟儿略一得气,便笑着开始激怒她,“可惜,独孤清绝与你并非同道,东方沉浮身染重病死得早,杨叶,也被你自己为渊驱鱼……”

    “住口!”慕容荆棘脸色微改,她身边那帮杂碎听到东方沉浮也有色变,令吟儿看出来他们是他的兄弟,心念一动,好像听谁说过东方家生了十几个儿子的事。

    慕容荆棘之所以愤怒,显然是因为杨叶适才为了给司马黛蓝取解药当真与她撕破脸:“完颜暮烟,休得猖狂!众位可还记得‘祸水命’吗!那谶语说,整个天下都会因她而乱、因林阡而定,定而又乱,反复多次。明摆着她是红颜祸水,林阡却一时脑热,让她做盟主、做主母,她对兴州短刀谷的拖累,完全诠释了什么叫‘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九年来,都是因为她不断地后院起火,林阡才始终停留在边境进不去金国腹地,我南宋王师才因此无法北定中原还民之愿!”

    “你这牝鸡,也配说我!你接手前慕容山庄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在江淮垫底,不至于扛不起抗金北伐的先锋旗!”人身攻击嘛,道德绑架嘛,罗织罪状嘛,谁不会啊,当然要抢占话语权,当我凤箫吟每战先登是说着玩?“好端端的一个帮会,原本可以通过恩义聚拢到独孤清绝那样的绝世天才,结果,却因为你在争霸期间毒杀路人而授人以柄,又因你在魔门之战毒杀盟友而落人口实,因为这样那样的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来原有的人才都走了个七七八八,江淮的后起之秀全都慕名去了小秦淮、淮南十五帮!”

    慕容荆棘被吟儿这番话揭开她最在意的方面之一,惊得说不出话,心中自然大乱,面色却还保持镇静,片刻才回应:“还不是因为我比不上另几个帮派擅长抱团,十年来时不时地去找林阡谄媚?”

    “派遣言路中、大小桥去川蜀,派遣殷柔、百灵鸟去河东,派遣莫非、莫如去陇陕,不是为了抗金,就是为了平乱,怎么在你眼里成了谄媚?”吟儿冷笑,“退一步说,就算谄媚,你们不是也谄媚了一个杨宋贤?是了,他也是你夺权成功的功臣之一,为了救蓝玉泽做过你慕容山庄的人,魔门之战更因为失忆与你论及婚嫁、险些就成了你夫婿,不过可惜得很,为了谄媚林阡,他对你弃如敝履……”

    “住口!住口!我叫你住口啊!”慕容荆棘蓦然震怒,疯了一样冲着她直接挥剑,无疑这是她最大的在乎、最不能被戳中的心伤,吟儿酝酿久矣恰到好处,正待看清她破绽将她劫持,奈何众人见她不动以为她危险,所以萧骏驰和一个十三翼一起上前将慕容荆棘拦截。

    “也罢。“吟儿看东方家族的人紧随慕容荆棘一拥而上,即刻挥斥惜音剑横于身前一道弧光应战,“我这惜音剑,上打天下第一,下斗贼子宵小,倒是不枉!”

    虽然大病初愈体力不及平素一成,却是被黛蓝之死激发出了仅剩的所有力量,对付这些花拳绣腿,再吃力都有胜算,一瞬之间转守为攻,她一人当先冲入敌阵,刀光剑影里影只形单,血雨腥风中风花雪月:黛蓝,他们都和你的死脱不开关系,放心,我把他们一个个抓来祭你!

    惜音剑向来凌厉,一旦气愤,更加是杀得红光四溅,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血肉横飞,飘忽间东方家族的宵小们要么刀剑脱手、慌乱退却、溃不成军,要么来不及闪、被她接二连三往后甩掠、下令擒缚。他们一个个长了能杀人的嘴,打起来却就跟苍蝇蝼蚁没什么两样。

    势不可挡如吟儿,不知是不是大梦丸在起效,越杀就越是淋漓酣畅,那些时不时要上涌到喉咙的血,且让它在胸腔里尽情地热起来:“信不过我的,都跟我比比,剖开这肝胆,谁报国之心更热!不过,当然是我先剖了你们的……”一笑厉声,竟教樊井恍如看见林阡、大惊之下连忙揉眼睛,错不了,林阡附体……

    她却注定不可能像林阡那样凭几十回合就能把敌人全体打服,尽管剑出流利、以一蕴十,却也比平时多出好几次直喘粗气的中场休息,不得不教在场其余的盟军高手上前相帮,教武功高些的叛军看出端倪,原本退开的又尽数壮着胆子涌上。

    “别不要命……”樊井看她头发凌乱满头大汗,知这种虚耗没有必要,趁空急劝。

    “死不了!”她冲动不已,看敌人再添,当即又上。

    “死不了也残,主公会……”樊井苦口婆心,不惜搬出那个他最讨厌的人。

    “那就抬我去见主公!”她打得兴起,一把将他推开老远,借力反冲向叛军们的包围。

    “主母,金军发动猛攻,妙真姑娘领着几十高手最先前去拼杀,好在淮阴、盱眙的官军并非都是懦夫,见状跟着他们一起攻防!”

    “盟主,慕容山庄叛军,已然占据了盱眙大部分地区,这么快,明显计划周密、准备充分,就像早知金军会夺下淮阴一样……”

    十三翼和十五帮分别送达的情报,一好一坏,一外一内,这情境,实在前所未有的教她痛快不起来:官军正在团结抗金、义军内部却在自乱!

    “慕容荆棘,昔年我与你不熟稔,还以为你虽然多刺,好歹是抗金领袖。虽有称霸淮南的动机,可惜苦于没有时机,谁料到,你竟会将金军这场南征当作时机!?”吟儿愈发觉得慕容荆棘狼子野心,原来不止是拎不清轻重缓急,更加是暗通金军,图谋不轨?!

    “少血口喷人!“慕容荆棘语声却略带颤抖,冷不防衣袖还被萧骏驰斩了一幅,退后一步,她面色惨白,“俯仰他!在哪里?!该不会是真的和金军勾结?!”

    “俯仰?东方俯仰……”吟儿见对面几个东方家的人脸有惊慌、似是阴谋露陷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凛,进盱眙后的第一感觉,是“有人在城中肆意煽动着义军分崩、恶意推动着盱眙沦陷”,前者是慕容荆棘,后者却是东方家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慕容荆棘此刻的表情,让吟儿想起了玉皇山上说起唐小江正在代守的林思雪,被一个最意想不到最小觑的人背后一刀……

    八年前的黔西,莫非就对吟儿说过:“慕容荆棘的丈夫东方沉浮,是慕容荆棘当年稳定帮主之位借助的最强势力,可是,东方沉浮两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对东方家族的领导力也大不如前。慕容荆棘,其实感应得到这种潜在的不安。”

    东方沉浮病逝后,这种不安不会还“潜在”,东方家族十几个子侄,不可能全部都是庸人,怎可能都愿意臣服在一个非但不伺候病重亲夫、反而还公然养着小白脸的女人麾下?这些人极度想着作为外戚篡权,必然是慕容荆棘近来寝食不安极想着要称霸淮南的又一根由……吟儿打定主意:没错,这是属于慕容山庄的‘内在的受迫崩溃’……

    略一走神,打到个硬茬,险些栽在那人刀下,临危之际她迅速站稳,灵巧避闪掠去他身后,一剑仓促将他后背击中,却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人身子骨极为硬朗,被打得满口是血却并无性命之忧,所以,东方家族确实不全是等闲。那人,恐怕是慕容荆棘的重点防范对象,而传说中的东方俯仰,便可能是慕容荆棘的不得不用和防不胜防……

    唉,眼见他们想要篡权,内忧外患的慕容荆棘当然心理不平衡,自然就构成了她与三大帮会离心的第四原因,首尾猜嫌,腹心离阻,俨然是仆散揆在东线的意外收获。清河、淮阴等地,明摆着是东方俯仰主动联系了轩辕九烨,他俩一起对慕容荆棘这个毒妇内外夹击、借刀杀人。

    “大嫂,您说得对,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山庄还是由我们东方家控制的好。”终于,吟儿面前又一个僵持的男人应答慕容荆棘,告诉她,他们只是负责束缚她的眼线,真正掌控了盱眙局势的大权已经旁落于东方俯仰,“俯仰他,装疯卖傻了近十年,好不容易才取得你的信任。”

    “东方起伏,你们,怎敢,背着我!!那是慕容山庄!慕容!是抗金的慕容山庄,万万不能降金……”恶人自有恶人磨,底线低的遇见了更低的。慕容荆棘,虽然可怜,虽然不是罪魁祸首,但她,绝对不是无辜,她是甘心被歹人利用,只不过不愿意被她瞧不起的自己人罢了!

    “哼。没什么好意外的慕容荆棘。”吟儿冷看这众叛亲离,“内亲都被你除尽了,当然是外戚之忧。”

    慕容荆棘狂吼一声突然暴起,全力斥开萧骏驰和十三翼,提刃携毒冲到吟儿身前来,不知是要杀吟儿还是杀东方起伏,然而那一刻,这两人一起被笼罩在追魂夺命的攻势下,竟眼看着就都和慕容荆棘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忽听一声巨响,乍见一道剑气从天而降,隔空震在慕容荆棘肩头,直将她脚步与攻势一起击退数步,与此同时一袭白衣飘掠而下,护在凤箫吟的身前顺带着斥开了东方起伏,慕容荆棘的嘴角流出一丝血,见到是他,眼眸中忽然全是温柔一瞬却又转成痛苦。

    好熟的剑法,隽永到含而不露,细腻如流水潺潺,深情犹千丝万缕,似连非连、若断若续、前后贯通、首尾呼应。

    好熟悉的人,玉面薄唇,少年风流,气质和他的剑法一样秀逸温润,眼神纯净、清新得和自小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教她看了一眼就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得不到便发了疯一样地死缠烂打。

    “向棘儿道歉!你脏了她的衣袖!”“但我更想娶的,是棘儿你,我更想做的,是茯苓的姐夫。棘儿,活着,不要放弃……”“如果棘儿出了事,我便是茯苓的亲生哥哥。”八年前的黔西,虽然拥有过,可也是骗来的,凤箫吟说的没错啊,他,杨宋贤,从来都是为了林阡对她弃如敝履!

    不同于慕容荆棘的感情繁复蹒跚倒退,吟儿见是他到自然大喜过望迎上前来:“宋贤,多谢!”杨宋贤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丈夫的结拜兄弟,更是自己的生死患难,去年山东之战,他们在冯张庄和天外村,便有过无懈可击的合作。

    “盟主。”杨宋贤言简意赅,“我带了几百人马,大部分去助妙真守城,真没想到,城内反倒更加危险,是以未作平叛的准备……”

    “不必,有你就够。”吟儿一笑,想起杨宋贤曾一人一剑挑了半个冯张庄寨楼的守卫,“安内的投入,焉能重于攘外。”

    杨宋贤一愣,一如既往笑得毫无心机:“盟主说的是……”

    慕容荆棘如何能受得了他俩谈笑风生、杨宋贤一眼都没看她?骤然眼神一狠,歇斯底里冲上前来,杨宋贤本能提剑回防,自是全力以赴的一击,谁料那女子居然不曾持刃,而是直接以身扑撞到他锋刃上,霎时潺丝剑便一声激响贯穿了她的胸膛。

    “……”杨宋贤完全没想到她竟会故意求杀,怔在原地剑都忘记拔出,也不知道久别重逢该跟她说什么好,久矣,才醒悟,她是因为留不住他这人,竟妄想凭这身躯留下他三尺剑,难以理解,“你,你这毒妇到底在想些什么……”

    “杨宋贤!”慕容荆棘拼尽力气趁他失神捧上他的脸庞,噙泪大喝,“我要你亲手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里面装的是否全是你!”感情过于激狂,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潺丝剑于是也随着她疯狂的近前而不停地没入,杨宋贤不得不说一瞬间完全懵了。

    自去年成亲之后,杨宋贤和蓝玉泽夫妻恩爱,如何还记得九年前这女人是怎样的心狠手辣,然而当血顺着剑身流过他的指缝,他忽然记起来遥远的黔西魔门,他对她有过“夜半枫桥”的承诺,记起来这个为爱成魔的疯子……

    “宋贤,你看看我啊……”慕容荆棘脸色惨白、却有把握地温柔微笑,笑靥如花,万种风情都归于这一刹,“你只要对我说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吟儿作为局外人看得最清楚,杨宋贤从一而终就是蓝玉泽的,此刻失神不过是因为太善良容易心生怜悯而已,就算是为了玉泽她也要把杨宋贤拉回来,更何况黛蓝的惨死就发生在一刻以前、为什么我凤箫吟要给你这败类和所爱之人话别机会!

    “没有!”吟儿大怒上前一把将杨宋贤连人带剑往回扯,这剑一拔慕容荆棘整个胸口血如瀑布般喷溅开。宋贤向来处事温和,如何及得上她凤箫吟铁腕作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盟主……”如梦初醒,他确实对慕容荆棘恨之入骨。

    “你,敢杀我,我是宿主,莫邪剑的宿主……”慕容荆棘本来还有生机,因为这蛇蝎女人口口声声说要挖心、实际上却拿捏好了角度没刺要害、看着吓人实际未必致死,然而,吟儿从侧路这奋力一拔,直接损伤了她的心脉帮她去死。倒在地上的慕容荆棘身体开始抽搐,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嘴里涌出。

    好厉害的毒妇,原来是仗着“掀天匿地阵”的第十一阵眼身份,料中了林阡即使被她作乱江淮也万万不会杀了她?“且不说掀天匿地阵已经结束了!”吟儿一愣,当即回应,“就算再有下次对阵,我也会找到比你更好的宿主,说不准会是杨夫人蓝玉泽呢?”

    慕容荆棘望着她一脸报复的笑,又气又急,咽下鲜血,伸出手来,怒指着她:“完颜暮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怎么样,杀你之功,我也占了,也是有水分的,慕容荆棘你能奈我何?”她带着极大的恶意伏在慕容荆棘耳边,就是要让慕容荆棘死也死得不安详,“我越叱咤风云,猢狲们散越快。”

    慕容荆棘不住吐血,挣扎两下,便气绝身亡。吟儿亲眼望着慕容荆棘死,就像一刻前亲眼望着黛蓝死一样,心情却截然不同,“叱咤风云”四字,是这句话里唯独不带恨意的,黛蓝,我会从平叛开始,如你所愿地自证清白,先行清理了这帮杂碎,方能保护盱眙和淮阴的军民。

    起身杀伐决断:“东方家族按罪论处,重者死,轻者缚,是死是活,全都带去迫东方俯仰投降!”自要杀一两个首罪以儆效尤,此刻她得赶紧去找目前掌控盱眙大局的东方俯仰。

    然而还未动身,就看不知适才捡了一命的东风起伏从人群中悄然退下,还没来得及逃脱,就因为被十三翼发现而狗急跳墙,到院门口随便拉了个围观的人质垫背:“谁敢过来!”他刚见到东方消长伏罪,猜到自己也属于重者死。

    众人未料会有这变故,怎能容许他逃跑生事端,然而那人质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宋贤,你先去和东方俯仰谈判……”吟儿对宋贤说,刻不容缓。

    “好。”宋贤点头,率众离去。

    “放了他!”人群当即散开,吟儿急忙上前,“我会留你活口!”

    “你,你可当真!?”东方起伏一喜,刀就划在那孩童脖颈,急得那孩童父母闻讯而来一哭一晕,局面一度混乱,东方起伏更加惊慌。

    “林念昔决不食言。”吟儿示意让众人把无关群众全都带远些,直到这地方只剩他俩和人质三个人,“君子一诺千金。”

    东方起伏的感情这才没那么起伏,握着孩童的手一松,刀也就离开那孩童稍许,谁料那孩童少不更事哭着要转身,东方起伏眼神再度一恶,吟儿眼疾手快,就在他刀又重新回旋之际,飞剑如星直将他击飞老远,钉在地上时剑身已直插他胸腹。

    “林念昔,你,你食言了……”什么君子一诺千金,都是假的!

    “有什么意外?你几时承认我是林念昔了?”吟儿虽不认得他,却记仇,他适才说,林念昔已经死了,基于林念昔的一切战功都不成立。

    这里剩下的大半都是民众,适才或明或暗围观,见她连杀数人倒还不知忠奸,此刻因东方起伏劫持孩童被她斩杀,自然接二连三上前对她感恩戴德,同时已有孩童往东方起伏的尸体扔石砸蛋。

    她当然不客气,顺便发号施令:“今夜都紧闭门户,待天明欢呼再出来。”

    “若是不欢呼?”有孩童问。

    “毕将军旌麾所至,焉有战不胜的?”吟儿笑。

    接受过拥戴、便背过身来,往鸣镝暂时最多的北城去,不过行至转角,忽然走不动要扶墙蹒跚,很快就和樊井一起落在了后面。

    曾经有个类似的画面,也是百废待兴,也是孩童哭泣,也是金军肆虐,但当时映入她眼帘的不是樊井,而是黛蓝,抱着后来证实是侏儒的魏南窗,面含悲悯地对她讲:“一定是这个分堂里的小孩子,父母都被金人暗杀了……”

    其实黛蓝之所以一心守护南宋,不正是和林阡吟儿一样的初心?所以长江边抗金联军歃血为盟,她是紧跟着厉风行夫妇和李君前第四个站出来响应她做盟主的:“淮南十五大帮支持盟主!一致抗金!”

    当年江河流到今,卷火裂岸骨成烬。

    “刀子嘴豆腐心。”“不愧是被驴踩过的脑袋!”“纵然是你,也不能逆了盟王的命令。你还是请回吧,安稳点别给他生乱。”见到她就爱奚落她的黛蓝,成熟起来真的比她还快,哪是她的徒弟啊,在她刚到短刀谷无法胜任主母的日日夜夜,黛蓝的表现都委实如一个姐姐。

    一阵寒风扫过街头,她记起她在寒潭曾经失落:“少了思雪,还是不能十全十美。”黛蓝吃醋说:“如果少了我,你会这么挂记吗?”

    “我不要……不要少了你……”吟儿再也走不动,报仇何用,还是换不回黛蓝了。不及分辨众人是否走远,终于脱力倒在墙角,大口大口向外吐,也不知是吐了什么这么苦。

    “你看你,说什么不好说‘破胆与君尝’,硬生生把自己给咒了!”樊井给她把脉,气得胡子直翘,“叫你休要生气休要动武,如今可好,肝郁气滞,只怕是胆受了伤!”

    她忽然觉得还有温暖,很感谢这时候还有樊井在侧,收起眼泪带笑看他:“樊大夫,你这么啰嗦,很适合当盟主……”

    “你们几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惹人厌恶。”樊井说的是三足鼎立这三位,没有一个及得上军师可爱。

    “走吧。”吟儿知道杨宋贤平叛必定要抽调部分兵力,盱眙布防需要她助妙真一臂之力,如今妙真是枪她便做盾。

    

    东北城楼,借月色与火光可见,金军铁骑聚集城下,铺天卷地,威风浩荡,战鼓鸣雷,兵阵如浪,寅时二刻之前,据称已经发动过两轮攻势,都被杨妙真调遣了一切可调遣的官军义军抵挡住了。

    然而不容喘息,正北方向据称又有战舰开至,眼看就要有第三轮总攻。虽然宋军很早就给了毕再遇示警和报信,但毕再遇原先救援楚州赶得太急、离开盱眙太远,虽回应说立刻赶回,这一刻却明显还是远水。

    不得不说盱眙剩下的千余官军虽非精锐,毕竟是毕再遇亲手带出来的,大敌当前竟无一丝官军的架子以及和义军产生不睦的可能,反而一见妙真枪法妙绝、十三翼们身负绝艺,便全然听从了他们的暂时指挥。

    这一战,却真是义军表现更差,虽然杨宋贤兄妹各自带来的五百勇士全都投入了安内攘外,但面对外围水陆两路将近七千的彪悍金军,本就在清河口、淮阴城连遭惨败的淮南十五帮,大部分别说战力,就连气势都拿不出手。

    “与我一样,没体力了,但不该失了气势不是吗。不能上阵打,那就在后面摇旗击鼓,呐喊助威。时刻记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吟儿带萧骏驰一同步入义军所在,众人都还面如死灰着,习惯性地叫她“盟主”。

    “盟主适才剿了慕容山庄,我等再无后顾之忧,拿出气势固守盱眙。”萧骏驰在她身侧如是说。

    有人欣喜,有人却仍气馁:“盟主,城下那支,十分可怕,正是他们夺了淮阴。”

    “淮阴之失,不是金军可怕,而是慕容山庄暗通敌人,才害得我军腹背受敌而溃退。既然我军蒙此奇耻大辱,就更该庆幸现在城下的正是那支,刚好送来给如今脱胎换骨的我们复仇!”吟儿当即开口鼓舞士气。

    “盟主说的是!”他们眼中终于有光亮。

    “就是这样,天就快亮了,援军也快来。”她当然要先瞒着帮主殉国的消息,带领他们往前线去,边战边等毕再遇,“防守薄弱何在?众将随我去填。”

    虽有妙真等人指挥着盱眙守军攻防并举,然而在近万金军铁骑的摧残下,这城池被剔出的薄弱实在繁多,尤其是吟儿和萧骏驰赶去的北城,那时已有金军击杀守将、迅速以云梯攻城,萧骏驰率众甫一到场,立即下令纵火烧梯,金军立即推攻车强行冲撞城门,萧骏驰苦于缺乏弓弩与投石机,遂与附近民众借了幔布悬空去裹车,金军见状急忙焚布,趁这间隙,萧骏驰派高手下去袭击金军,一时之间,城门附近到处是火到处是战,攻车云梯繁如炽。吟儿一时心安:不愧是我黛蓝的副手,智谋一流得很。

    岂止是此刻的宋军令人振奋,明明还得到古人相助——这盱眙的坚固城墙,是近八十年前金军第一次南渡时,南宋的军民合力造就!城墙根全以巨石砌成,中以石灰加糯米汁作为粘合,并在块石墙基上构筑夯土墙,而在夯土城墙的外侧包砌墙砖。只要自身不乱,勇和谋都用在刀刃,外敌妄想攻得进来!

    远眺城垣,绵延数里,陡峻曲折,雄浑大气,这苍莽山河的壮烈气魄,远远盖过了喧嚣敌寇的气焰。吟儿攥紧拳:一定能撑到援军,比山东之战好打多了。

    金军一时受挫,忍不住地在城下大喊:“死到临头何必顽抗!岂不知纥石烈大人帐下三十六‘死穴’,大半在此吗!”宋军见过他们杀伤司马黛蓝,一时之间气势减弱。

    “三十六‘死穴’,一半是多少,十八还是十五?”吟儿才不给他们不战屈兵的机会,冷笑一声,告诉众人,其中六个最强的头颈死穴早已死在河东,一个比一个死得窝囊。

    众人排除杂念,慷慨大笑与她相应:“无论多少,都打成‘无’!”“拜托各位。”她郑重点头,今夜最多的便是交托。

    激战片刻后,闻听毕再遇大军已然回援的好消息,却又听得城内的杨宋贤和东方俯仰陷入僵局——

    人数远远超出杨宋贤、但武功、气势都远远不及的东方俯仰,因为一心希望能坚持到金军破城营救他,是以和宋军一样坚决不予低头,更还向临近的慕容山庄另一路被众人忽略的兵马求助。

    “不好,盟主,我差点忘了,榷场那边,还屯驻了一个司空承。”萧骏驰忽然记起来。

    “司空承……”吟儿记得,这个人在淮南争霸时两招输给了林阡,但是不曾气愤、心服口服,想必性情较弱,作为慕容兼喜爱的弟子之一,应当不会参与东方家族的家变,只是一心听命于慕容荆棘……“毕将军已经快到,城内不能再有变数。”

    “司空承早就该援东方俯仰,却一直观望,明显是个墙头草,不必担忧?”萧骏驰问。

    “不,他是个胆小怕死的没错,但是慕容山庄若作为叛军倾覆,他会担心我们将他连带着驱逐在外,所以即使此战我军胜利,他也可能跟着金军一起跑。”吟儿说,用不着多考虑,绝不给金军此消彼长,“如果现在不去安抚他,就是间接地为渊驱鱼,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趁他观望抢他的地盘和人心。”

    “怎么抢?”萧骏驰一愣,哪还有余力。

    “几句话的事。”吟儿一笑。

第1438章 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

    作为“阻山带河、四塞之地”的盱眙,自古以来,无人能不得之而东下江左、西上中原。

    因此,但凡有一点血性的宋人都知,固守盱眙是今夜最要紧事。城楼附近岂止官军义军,便算是普通百姓,只要是没逃离或闭户的,也全都对抗击金军贡献薄力。

    然而在这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甫一听闻吟儿要离开城楼去谈判,萧骏驰竟骤然面露难色、失去了适才展现的指挥若定:“盟主,不妨我去?此地,我做不了主……”

    看见眼前这如火如荼、团结一致的抗金场景,萧骏驰居然不那么斗志昂扬、而只甘心做一个寻常谋士?难怪这些年来他连个副帮主都不愿去争,吟儿一怔,想起云雾山上洪瀚抒就说过他性格软弱、妄自菲薄,果不其然。

    “云雾山比武排名第十九,自幼谋略便一流,你比我有用多了,这城楼更需要的是你。还有,你怎么做不了主?”吟儿一笑,没停止要离开的脚步,她终有一日要离开江淮,司马黛蓝的帮主之位必须有人接替、帮众必须有人抚慰和统领,她觉得萧骏驰完全有这个资格,“萧骏驰,你曾是祁连山的少主!”

    萧骏驰脚步一滞,不再跟她下楼,远远看她背影:“盟主……”这么多年来,原还有人记得?眼前女子,却和印象里的萧玉莲,越长越是不像了。

    这女子回眸一笑,王霸之气:“你能行,自信些,哪怕只是为了让瀚抒、黛蓝安心。”又一笑,“打完这一战,我帮你去娶楚儿来。”她听过司马黛蓝讲八卦,大抵知道,萧骏驰和萧楚儿所谓的感情不合分手,多半也是因为萧骏驰骨子里的不自信。

    “好。”萧骏驰蓦然攥紧拳。挡我者死、避我者伤的,从来不止刀剑,还有兵法韬略,何况他两者兼具。

    当下,萧骏驰守北,杨妙真拒东北,杨宋贤对峙东方俯仰于都梁山,凤箫吟钳制司空承于榷场,盱眙城自此再不惧内忧外患。

    万千军马不知到底撑了多久,终于撑到一个戴兜鍪铁鬼面、策黑马扬双刀的将帅从东面回援,他之到来,宛若冲破黑暗的一线天光。乍看他白发飘扬力大无比所向披靡、杀入敌阵勇猛无双砍瓜切菜,原还僵持的金宋局面竟顷刻就被打破,隔得甚远杨妙真一时恍惚,还以为看见林阡,惊喜:“师父……?”

    不过看到那飘扬的旌旗之上,却赫然写“毕将军”三字,妙真醒悟:本该是他,战神毕再遇啊!

    “毕将军回来了!”“毕将军来了!”城内城外,一字之差,情绪天壤之别。

    江淮一带金军,对林阡都没这么大的反应,几乎是一见到他战马腾凌,原先再斗志昂扬都有一哄而散之象,令杨妙真意识到那是毕再遇的第一刻就在想:毕将军也用双刀,师父要是戴个兜鍪,便可假借他名义吓唬金军……等等,师父用不着啊……缓过神来,脸色微红。

    “此刻官军欲收复盱眙,实际只有纥石烈执中麾下的‘死穴’较难对付。”一如萧骏驰所料,在那十五个骁将的极力整合之下,金军在盱眙城外还与毕再遇持平了片刻。

    不过,那帮精锐受了大部分士气衰竭的金军拖累,终究敌不过毕再遇的狂胜不休之势,天还未完全亮起时便弃甲曳兵、仓皇北逃。

    另一厢,盱眙城内的东方俯仰在卯时之前就放弃抵抗,他们的“无法里应外合”也从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金军作出撤退决定。

    尘散天明,风烟俱净。

    除去面具的毕再遇,原也是姿貌雄杰,果然他如传说一样擅长驾驭兵将,战斗结束过后,便对着官军和义军一并论功行赏,临阵还指点了杨妙真几招马上双刀。

    毕再遇的麾下们不少都具草莽之气,其中有个叫许俊的,合作了没多久便和杨宋贤混熟,“毕将军的父亲是岳武穆的旧部。”“巧了,在下的祖上是杨家将啊。”许俊把杨宋贤带到毕再遇身前,说他不到两百人就制住了千余叛军,毕再遇见到这玉面小白龙不禁赞叹“英雄出少年”,再一问杨宋贤和杨妙真原是堂兄妹,笑说“世人都称老夫是北伐第一功,这南御第一功,当是你们杨家将和萧大侠三个人的。”

    萧骏驰一愣,急忙说:“还有盟主……”“师母去何处了?”杨妙真着紧问。

    “你们所说的,可是那位‘林匪’的妻子?”毕再遇一愣,问。神交一定是相互的,他早就听叶文暄和对手们说过林阡了。

    “是啊,林匪,正是在下的结拜二哥啊。”杨宋贤笑着说,他不紧张吟儿,一方面是向来乐天主义,一方面是因为熟知司空承性情软弱。

    然而,萧骏驰、杨妙真、毕再遇,就算凤箫吟自己,都不怎么认识司空承,对司空承的性情仅限于猜测。吟儿单枪匹马去,到现在还没回,自然教除杨宋贤之外的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于是萧骏驰留下与毕再遇详述了此夜经过,并且跟在毕再遇身边马不停蹄地协助官军分兵防守;许俊则随着杨宋贤兄妹一同去找吟儿。

    司空承屯驻的盱眙榷场,一度是宋金边境经济贸易区,不过随着开禧北伐一声令下早已关闭,此夜成为慕容山庄司空承这支兵马的聚集地。

    不过,正如吟儿所分析的那样,司空承胆小怕事,一直处于观望状态,其麾下未必“叛军”,完全有回归南宋的可能。于是在胆刚受伤的寅时三刻,她不知道又从哪把胆补全了,真是形单影只地跑到榷场去见这位司空承。

    之所以单刀赴会,一是整个盱眙当时只有她一人人浮于事,二是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震慑敌人,果然司空承性格所致,一望见她孤身来谈判就笑脸相迎、不敢造次。

    她没别的底气,完全是仗着林阡当年两招败他的战绩狐假虎威,另外函了东方起伏的首级说“为慕容庄主报了仇”,并且当仁不让地由着她抢了杨宋贤“剿灭篡权的东方家族”之战功。

    那司空承果然一惧怕他夫妇俩的威名,二确实是慕容家的死忠:在慕容荆棘“自尽”、东方家族篡权、杨叶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几句话的功夫,心念便往吟儿这边倾了大半,但听得远近战伐声惊魂,难以分辨金宋强弱,手里一直攥着东方俯仰给他的求救信,还在为私心做最后的打算。

    吟儿察言观色:司空承这样的抗金不坚,此战过后也最好是归隐。那么,慕容山庄是真的后继无人了?唉,可悲可叹……

    无暇叹惋,时间紧迫,得赶紧把司空承的心给拖住,吟儿的论据全都用完,瞅见案上有棋,急中生智:“司空香主,你也喜欢下棋?不如与我切磋一番?”“盟主原来也是同好?也罢,论武功,在下实在落了一大截……”

    无计可施的她,和无路可走的司空承,就这么一拍即合对弈到天明,于是乎她就靠这个特长把他给钳制住了,杨妙真等人匆忙赶到榷场的时候,看司空承居然比自诩天才的她棋艺精湛,难怪他俩下了不止一盘,她很明显是怎么也下不赢于是一直纠缠……最终遇到困局想了很久都没破解,刚好眼皮打架,索性就伏在案上睡着了。

    好一把锋芒毕露的惜音剑,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竟无一人胆敢冒犯,司空承也乖乖这么坐着等。

    “嗯?赢了啊。”她被众人唤醒,看见妙真便知捷报,又听到大街小巷欢呼,抬头一缕缕阳光射入榷场。

    “你输了呀。”司空承指着棋盘。

    “输的是你。”吟儿一笑,直接推倒棋盘,不承认有人比她强,比她强的都是歹人,就是要这么无赖,“全都拿下!”

    许俊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毕再遇,他闻言难免也面露惊奇之色:“原以为叶文暄夫人已是女中豪杰,这一位,重伤之下一人敢夺一城,实在是更加不让须眉。”

    从清晨到午后,毕再遇一直督促修复城防,饭都不曾来得及吃,当然这对征人来说早已习惯,忽见一妇人到军中来分发饭菜,不及细看还以为是百姓来犒劳,却看杨宋贤亲自带她前来引荐,方才意识到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武林盟主”。毕再遇实在难以置信,她看起来真不像叶文暄夫人那般的高挑大气,光凭外表判断完全是个娇小柔弱的小姑娘而已,说实话看着和杨妙真差不多大怎么会是“师母”……

    “毕将军,久仰大名!北伐时您大破泗州、固守灵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南御第一战,您驱逐金军收复盱眙,不愧是威震金宋、盖世英雄。这几盘菜,晚辈带来给您下酒,不成敬意。”吟儿主动做了好菜来拜见毕再遇,感谢他是名副其实的骁勇无敌、才使他们所有人在这一夜的死撑有了意义。

    见她抱拳一开口,江湖气就扑面而来,毕再遇当然一下子全信了,人不可貌相啊,笑着收下酒菜:“盟主美意却之不恭,义军才是这收复盱眙的功臣,盟主更是南御第一功。”

    “将军,您对盟王愈发好奇了吧?”许俊在侧笑问,他们听萧骏驰、杨宋贤等人讲了一早上,对林阡改了称谓,怎好随着金军叫林匪。

    “据说楚州因他以一敌万而保住,当真是当地民众之幸事。盟王盟主二人,像极了昔年的韩将军夫妇。”毕再遇说的是韩世忠和梁红玉。

    吟儿嘴上说“不敢当不敢当”,心里自然乐开了花,毕再遇说一句她像梁红玉,抵得过宵小们千万句的损毁。

    “不过,听闻盟王他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纥石烈执中知情过后,正加紧调集兵马、对楚州持续围城。我军在巩固盱眙布防之后,过几日,需以主力再次东上楚州。”毕再遇说,盱眙虽安全,楚州仍危险,需要他们驰援解围。

    

    那两日,吟儿听闻林阡吐血,赶紧请人把樊井护送了去,另一厢,林阡知道吟儿受伤,于是着人把那位女军医护送了来。这添送军医的举动几乎同时发生,最后不小心演变成了交换军医的创举。

    “……”林阡和吟儿在看到樊井和女军医时,都一脸懵,“我这里,不缺人……”

    

    那两日,因为有毕再遇在,吟儿总算有闲暇去寻黛蓝,同时也是为了给慕容山庄留下的千余兵马找到暂时的主,无论她对杨叶再怎样憎恨,拉回杨叶是当务之急,其一,她知道慕容山庄必须有人带引抗金,其二,她听闻杨叶在淮阴城中着毒还高声说:“金军眼看就快攻城,不去齐心协力抗击,竟还……”那段话先是说明杨叶抗金意志坚定,更是说明杨叶见识长于慕容荆棘,其三,吟儿静下心来想,终究他是黛蓝心爱之人,黛蓝也是心甘情愿“只想他活着。”她作为师父,理应抛开芥蒂,为黛蓝实现心愿。

    然而找到他时是在盱眙城北的都梁山上,精神浑噩的他,抱着黛蓝尸体把自己随她一起封进了洞窟,她带人按图索骥、掘地三尺重逢他时,他一直守着死去多时的黛蓝呆呆失神,哪里还是传闻中那个风度不凡的智囊杨叶。

    “也好,就将她葬在这里吧,好歹也是‘莫论横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配得上她。”吟儿黯然看她,叹了一声,“黛蓝未必愿随我回点苍,或许更想在江淮看着你抗金。”

    杨叶许久都没回过神,满脸是憔悴与痛不欲生,过程中始终不曾松开抱紧黛蓝的手,也并未转头看吟儿哪怕一眼。

    “七十七年前,宋廷的张浚将军就是将大帐设在这山上,登高望远,俯瞰泗州,带领民众阻止金军南渡。”淮东的战斗还没结束,吟儿不能让这个有能耐之人就这么荒谬地把自己活埋在这里。

    “别说了!”杨叶蓦然大吼,根本不是为她所说的内容而只是纯粹地不想听她聒噪。

    见他仍然不搭理她还嫌她吵,她愤怒上前要一把夺过黛蓝,他陡然惊醒出掌来护,却未想她只是虚晃一招、一剑绕后锁住他脖颈、趁着他这清醒间隙冲他大喝:“杨叶,这九年来,司马黛蓝除了喜欢你之外,做的全部都是保家卫国、抗击金军。你给我看看,你除了那张漂亮脸蛋,还有哪一点值得我黛蓝卖了命地喜欢!?”

    他幡然醒悟,泪如雨下,许久才泣不成声:“我……我配不上她。”

    “那就努力配得上。”吟儿冷道,“你也知道,若非我军分裂,不至于清河口失,不至于淮阴城破,现下慕容山庄一盘散沙,你也不想姑苏成为金国奸细的据点。杨叶,回到你妻子身边,告诉她发生的一切,尽可能地让山庄团结。”

    “茯苓她,并不能……”他这才想起他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然而茯苓身为慕容山庄二小姐,刁蛮任性从未站在抗金的第一线。

    “没有人一直活在别人的羽翼下……”吟儿苦叹,还没告诉杨叶,其实慕容茯苓之所以情绪不稳出走,多半是因为当时有了身孕却不自知。如今杨叶再怎样眷恋黛蓝,都务必回到茯苓身边去。吟儿不想黛蓝的死没有意义还落人口实。

    

    那两日,轩辕九烨和林阡一样,因为思及对方战力飙升,理所当然地辗转反侧睡不好。

    轩辕九烨当然郁闷:“他居然发现了制约入魔的招法,那招法,还能在他内力低迷时打出那些我干扰不了的意境。”“如此一来,他能以最小的气力,打出最长、最稳、最强杀伤、最多的意境!”“既然他和我一样都想着要制约入魔……那么我如果想要打败他,便只能增强自身内力,争取毒化他更多意境,那么,我需要继续修炼内力、参悟心法……”难!

    林阡当然心有余悸:“那日武斗,我一心思考着如何破解他毒化我的那九招,却没想到他的全部心力都藏在实而虚之的第十招……可是我之所以中计,正是因为他能毒化我十招之九!”“另外,他好像还能压制我入魔?明明据说学的是如何压制渊声,却没能学得通,打我倒精得很!”“我全部的心法都殊途同归,指向了我应当物我两忘,慈悲为怀,方能明心见性,远远地将他甩开……”难!

    纥石烈执中等人打探到林阡伤重吐血的真相,当然愤懑:“所以,楚州之战林阡本来是搬石砸脚的?”“原本我们可以对楚州顺势而入甚至摧枯拉朽?”“就算林阡本人,当时我都可以活捉的!?”可是,他们却输惯了,赢不起……

    迟了整整一天才确信:“林阡那丢人现眼的,明明是他打输,竟好意思说他赢,宋军还吹嘘说他无敌!”“脸呢!”

    晚了,事后轩辕九烨即使挽回名誉也错过了战机,白瞎了原本那么万无一失的计策。这生生一错过,楚州盱眙全体宋军都能缓一口气,金军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陪葬了大半慕容山庄和整个“死穴”。

    纥石烈执中焉能善罢甘休,立即往身后调遣一切可调之兵马,很快从泗州、邳州、海州等地,东拼西凑出了包括东方文修在内的将近五万金军,便算滥竽充数,也是来势汹汹:“势将林匪剿灭楚州,为我大金千万将士报仇雪恨!”

第1439章 旌旗麾动,坐却北军风靡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林阡和柏轻舟想法一致,原先,楚州还能勉强分之逃之,如今纥石烈执中以十倍兵力围城,宋军就只能避而不战。

    “金军势在必得,我军志在固守,极可能相持不下,甚至会经年累月。既然是持久战,入侵方一定会想着‘因粮于敌’。”轻舟分析着金宋双方的长远打算,“那么,防守方除了整顿兵马、修治器械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坚壁清野’。”

    林阡听罢,忽然问计:“坚壁清野的同时,我先去因粮于敌,何如?”

    轻舟一愣,微笑点头:“主公,随意。”接下来楚州官军必须如她所说、老老实实地做好防守准备。但这期间林阡的麾下尤其百里笙可做之事实在太多,她自然任由着她这个喜欢“以攻代守”的主公自由发挥了。

    林阡自己也发现了,主动挑战却遭反杀的事,既然已经发生过,反倒愈发不要脸,真的一点都无所谓……

    当下,林阡就对百里笙说:“今夜,还请百里帮主去淮阴,替我军抢些粮草来楚州。”

    “顺带着帮主公捞几条淮河鱼!”百里笙笑着扛大刀听部署,壮硕如狼的他,居然生出了百里飘云那么个清秀如玉的儿子,可见其妻洛氏的影响力强大。

    “海上升明月告诉我,淮阴看守军粮的金兵总共三千,守备较为森严,不可掉以轻心。”林阡肃然对百里笙说,“抢得到就抢,抢不到,一把火全烧了,莫留给他们吃。”又说,“务必记得,袭扰而已,不求大胜,危险便撤。”

    “好,维心那小子,可舍不得他副将涉险了,自然是‘危险便撤’的。”百里笙拍胸脯。用不着多说,包在他身上。

    

    入夜后,百里笙率领数十高手潜入淮阴,卷甲衔枚抵达粮草大营,二更前后,趁巡逻士兵略有懈怠,当即对金军开展抢烧,金军未料宋军不合时宜地主动出击、而且竟迂回对准了他们的物资所在,许久才辨明虚实,惊慌来救火护粮,为时已晚,在他们发现的第一刻,纵火犯多半撤离,火势已难以扑灭。

    将近二十个金军官将惊怒之下,纷纷上前追剿那个殿后的雄壮男人,原以为二十对一轻而易举,谁料碰上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竟然排着队被他那把铁狼大刀甩掠。

    那男人每大力扔出一个,江维心副将每接收一个,快得真跟在淮河里捞鱼一样,不刻就活捉了十条大鱼。另外那十几条不是难捉,而是在打他的过程中又想着要去别处救火,捉襟见肘心猿意马反而从他刀下逃脱。

    百里笙知金军损失惨重,满意地望着眼前无垠烈火,再瞥一眼那些漏网之鱼的逃离方向,忽然之间就是一愣:“好像还有南边一处没烧?”

    “烧啦,帮主您看!”江维心副将指着南边烟尘滚滚。

    “哪里来的田螺姑娘?”百里笙一愣,便那时正巧收到主公情报,才知刚好有另一路兵马也来淮阴偷袭金军,合乎心意地帮他查漏补缺了。

    笑了一笑,果断近前相助,定睛一瞧:“原是许俊啊。”先锋正是毕再遇帐下的统领许俊,据说是因为毕再遇分析说“彼强己弱,兵力悬殊,正面交锋不利”,才派遣他“趁夜从小路直驱淮阴,焚烧金营粮草”。

    许俊这支敢死队亦是入夜便达金营,竟和百里笙一直没有相互发现,可见彼此藏匿皆妥当,官军每人携带火种,分五十余队,潜伏于金营粮车之间,以哨声为号,得令便纵火。

    “老百里,你的盟王主公,和我家将军是想到一起去了。”许俊俨然也因为北边同时起火减轻了自己负担而猜到了有田螺姑娘存在,此刻见到这些兵马原是百里笙所领,不由得朗声大笑,对着金军追来的官将且战且退。

    许俊及其部将,原就是江湖中的豪侠亡命之士,为毕再遇胆气所慑服,忠义所激励,军法所约束,遂供其驾驭,成为官军中的劲旅。年纪相近,同处江淮,许俊和百里笙自然早就认得。

    “嗯?怎么不是你们将军和我家主公想到一起呢?”百里笙向来说话直接,笑问。

    “老百里,你这么说话,委实伤感情啊。”许俊一边同他合力一边强调说,“我家毕将军,勇谋皆是当世第一!只能旁人像他。”

    “我可不服!不如这样吧,拆了眼前这两列金军,我俩比试谁抓得多,谁家的就是当世第一。”百里笙挥舞大刀豪气冲天。

    “越活越幼稚!”许俊笑骂一声,与他并肩偕行,“比就比!”

    溃乱的金军里,连天的大火下,他俩就这般彼此较着劲,又活捉了十三个金军将领,不过在比算战功时,却不知谁抓的七个谁抓的六个……

    “唉,算了算了,并列第一吧。”百里笙连连摆手。

    “毕将军是前辈,说你们主公像他,没问题。”许俊还不依不挠。

    “好好好,依你……”百里笙腿上旧伤一犯,差点被地上死尸绊倒,许俊赶紧上来给他撑住,正待询问伤情,却就是这两个人都俯身的刹那,一支利箭几乎紧贴着他们的背脊穿过,好快,好险!

    “不好,金军有增援……”百里笙当即提刀,瞥见人数不少,“你先走,我殿后!”

    “屁。”许俊也握紧刀,虎目圆瞪,“一起打!”

    不过,打杂碎时他们还能差不多快,一旦遇到硬茬,就明显看得出九分天下和普通高手的区别——

    当先追来的是纥石烈执中的一群“要害穴”,许俊一个打三个还觉得吃力,却看他们大半都被百里笙以铁狼大刀奋力排宕,战局中刀光频闪气浪层叠人头纷飞,“淮南天堑”名不虚传令许俊叹为观止。

    可惜那些“要害穴”终究费了百里笙不少体力,更可惜那群乌合之众中间偏偏混入了一个绝顶高手,随着那一剑的寒光映现眼前,百里笙暗叫不好,情知他来得太快、许俊现在就算想走也走不脱了……

    他,据说目前武功已近主公的轩辕九烨!

    换九年前,百里笙要拿下轩辕九烨并不困难,但如今此消彼长,不得不说他已经不在巅峰期,并且此刻体力委实已损耗了良多。

    轩辕九烨手中的精悍剑法,惊撼着他令他不敢怠慢——和传说中的一样神妙,每招攻防都是简单随心、朴实自然,却能对铁狼大刀迎刃而解、继而造成危机。

    轩辕剑每出十招,铁狼大刀能有七招抗衡,两招顽抗,一招却在生死边缘,幸得许俊在旁掠阵,方才保百里笙性命无忧,可是久而久之不是办法,不多时,纥石烈执中竟也已催马前来,屋漏偏逢连夜雨,百里笙打得太久腿伤愈发严重,到这时剑到眼前竟然躲闪不了还连累许俊……

    所幸他们虽然深入却不是孤军,宋军始终密切关注这里,亦一直与前线保持联系,见他俩迟迟不归怎可能不援?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这电闪之间头顶忽落一道雪光,一双刀迅猛入局径直往轩辕九烨连人带剑掠扫,干净利落地几回合就把轩辕剑法的杀人攻势牢牢压住,百里笙和许俊正待欢呼各自主公和将军,便见到几丈之外,几乎同一个画面,也是一人一马持着双刀强行冲翻了纥石烈执中,两三招功夫就掀得那边从将到兵阵法大乱……

    算了分辨不了就一起喊吧,“主公!”“将军!”

    这一起喊真把金军无论东线有的还是西线来的全都吓了个半死,倏忽阵地最前沿大概就只剩下轩辕九烨和纥石烈执中等寥寥几个……

    纥石烈执中虽然和很多人一样怕林阡怕毕再遇,但这种怕多半是顾忌而非完全没胆量面对,别忘了他自己也是个蛮横惯了的,身为主将不可能没一点主将的气势;而轩辕九烨,几时怕过林阡?

    所以即使寥寥,也终究是留在了这里。

    不过,金方原就是仓促救援,来此人数不比宋军多,现下更是分崩离析,不得不说宋强金弱。纥石烈执中好不容易才琢磨出如何来制衡毕再遇的双刀,心想着,只能靠天骄大人悟出克林阡之道方能反败为胜了……

    

    轩辕九烨在平心静气了几日、回味战局的过程中确实悟出了新的毒化之法,但因为还未巩固,不想被林阡看出自己真实水平,所以打得相对前几天要保守得多。

    偏巧林阡也是一样,这几天拓展了临危时自创的“万刀斗法”,奈何一直躺着纸上谈兵没法实践,此刻,既怕刻舟求剑,又恐打草惊蛇,于是打得也相当纠结。

    两个堪称绝顶的高手,出于对对方的顾忌,竟相互掩藏实力,打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等闲之战——当是时刀剑纠缠,就像两个嗓音很粗的大汉偏要捏着嗓子的比谁唱得更细……没错,从前见面会互嘲,今次却一声都不吭!

    “莫浪费时间,打死这贼人。”那时毕再遇早击退纥石烈执中、杀了一圈“要害穴”回来了,眼看这边僵持得蹊跷,愕然,不刻便察觉出端倪,原来林阡遇上这贼人魔怔了?机不容失,当即开口。

    “好,听毕将军的。”林阡想着总是要比的,还是别藏着掩着了——不过,既然决定打出来,那就要尽可能地打死他!

    于是那一息之间从等闲变身成绝顶高手,直将这一干人等都看呆了眼,尤其许俊,望着这位救命恩人目不转睛,浑忘了去迎毕再遇凯旋——

    见只见,饮恨双刀一如江势鲸奔,一如山形虎踞,沸腾战意与澎湃杀气,肆舞于这漫天遍地烈焰之间。

    然而,轩辕剑应变虽晚些,却在抱元守一之际,迅疾以精湛剑术毒化了这刀境八成左右,迫使磅礴江山倏忽如蒙一层烟霭。

    缓得一缓,却见林阡刀势又改,蓦然掀起飓风,强势吹散那淡墨之雾。

    轩辕九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剑气极速屯集,轻巧旋入那飓风之内,悄然从内制止其进一步攒聚。

    刀境突然被这剧毒剑气腐蚀,林阡当机立断变招摆脱,气冲云霄以高屋建瓴之势倾灌。

    那白衣敌将眼神一厉,剑如影随形与他负势竞上,便如追逐进了万里高的天云之内,将玄色放逐渲染,誓要迫天昏地暗。

    其后林阡一直试着变,轩辕九烨一直跟着毒,势成水火,不可开交,不知不觉已达两百招。

    “唉,还是浪费时间……”毕再遇看出这二人弱是一起弱,强是一般强,一时之间谁都打不死谁。

    “毕将军,不如先带众兵将先回楚州……”内力拼斗无比激烈,等闲根本一近就死,从始至终都没人能插手中断,林阡可不想众人陪他一起在这里受罪,“我与此贼,至少要拼杀三天两夜,会尽力把他带去偏僻处……”

    “不必回楚州。”毕再遇豪爽一笑,“就在这淮阴郊外,安营扎寨,候盟王胜。”言下之意你也不必辗转,有我在谁会被你连累。

    “这敢情好!”百里笙还未来得及说主公我们不能将你扔在这,就听到毕再遇如此令他满意的回答,难免为之气魄折服,顿时把他主公扔了。

    “我军七万,你们这点人马也敢,不怕被围?!”轩辕九烨冷笑,语气充满威胁,毕竟他只是临时增援,主力人马十倍于毕再遇,闻讯终究会开到这里增援。

    “你们粮草被烧精光,我军还有什么顾忌?!”林阡慨然一笑,如是宣告,“纥石烈执中的南征已然结束,得考虑提头送我还是送完颜璟了,哈哈哈。”话音刚落,轩辕九烨和毕再遇脸上都是一怔。

    若非轩辕九烨面临逆境的心理素质优于常人,若非东方文修很快率着万余海州军前来救护,轩辕九烨此战真有可能在淮阴城郊抛颅埋骨。他的内力毕竟还是落了林阡一大截,林阡才说完“三天两夜”不久,就趁他得意撕开他破绽、祭出狠招杀伤了他……

    被东方文修救出战局之时,轩辕九烨真的又只剩下半口气了:好一个阴险狡诈的林匪啊,故意夸我……

    然而,即使东方文修所率的海州军靠谱些并且数倍于宋,也委实只能和战力一流的宋军先锋打个平手,何况粮草被烧难免士气受损,故而阵前不敢恋战,护着轩辕九烨很快撤走。其后,那位说要在楚州淮阴之交安营扎寨的毕将军,一言九鼎既说得出就真做得到:“战界不在地图上,在脚下。”

    经此一战,毕再遇和林阡总算不再是对方想象中的人物。虽然不必介绍都早已如雷贯耳,但见面才更知闻名不如见面。毕再遇说,这林阡不居功自傲,能一马当先,还智勇双全,更当仁不让;林阡说,毕将军真是勇谋兼备,胆魄无双,豪情干云,平易近人。所以不管林阡觉得酒再怎么难喝,都见缝插针去同毕再遇对饮不少。

    楚州官军义军齐心合力严防死守,毕、林二人又间隙就主动出兵去袭扰金军,久攻不下的纥石烈执中,眼看己方兵马越来越多粮草却愈发不济,“援军”对他都像催命符,每日都如同活在热锅上:“淮东,该怎么打才好……”

    

    就在毕再遇许俊东上解围那日,吟儿和妙真也随军来到楚州。

    前日妙真在盱眙的独立作战,以独当一面大获全胜告终,战绩堪比当年吟儿在黔西首次单独立功,是以林阡对她不吝赞赏,“大有你师母十七岁时的风范。”妙真自然打心底里高兴,早已忘却了河东的伤怀。

    至于吟儿?林阡见她这一路已经搜刮了不少美名,就连毕再遇许俊都对她赞不绝口,想着不能再给她添柴加火,所以不曾在人前给她赞誉,不过平心而论,她当真是配得起的。

    晚上他在岗哨上收到信鸽就坐下,借光细看西线、中线这几天的情报,那时楼梯下面传来熟悉的脚步,他笑叹一声:“我的盟主,真浑身是胆。”

    俯首看她,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糊涂鬼呢,总满身血腥。”她微笑坐到他身边来,依偎着一起看信。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失去战友的心伤,此刻什么都不再想,只愿意好好活着、珍惜当下。

    清风,范遇,瀚抒,马贼,黛蓝……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无论聚散离合,苍莽河山,辽阔风烟,所有人都要如初涉江湖那般谈笑着一起走过,每一步都没有遗憾。

    扬眉望他,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

    “无论如何,淮东的危险小了很多,淮西皖地,仆散揆是迫在眉睫的大患。”林阡说时已看完中线,这几日表面似乎还算平稳,没有太过密集的战斗,不过,俨然暗流汹涌得很了。

    “咦……”吟儿先看了西线,“这寒泽叶,总共三页纸,半页是宋恒,旁的人都一笔带过……怎能如此!”

    “是啊,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一堆废话!我早就说……”林阡也很无语,他不要看宋恒。

    “着实废话,一页都是问候主公!这这这,有什么好写的!”吟儿气呼呼的,她要看宋恒啊!

    “有吗?”林阡这才发现,赶紧夺回来细看,“算了,你还是先看中线吧,你脑子笨,陈军师写得比较通俗易懂。”

    “中线……”吟儿一目十行,“没内容啊!”

第1440章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中线没有内容”?林阡笑拍吟儿头,不过是她太笨、看不懂罢了。

    十月的邓州、唐州一带,金宋双方的明争之所以破天荒地锐减甚至出现空白,是因为传闻完颜璟近来身体每况愈下,郢王府、曹王府、豫王府以及潜在的黑手们相互暗斗、刚好云集于邓唐后方使金军出现内乱。即使这帮人在后院擎着火把还没点燃,前线的完颜匡也不可能完全逃得开。毕竟后方高手和前线将领有所重叠、黑虎军调动难免会遭掣肘,更何况各方势力都从一开始就把这位宗室、重臣算计在内——

    身为南征右副元帅的完颜匡,做过豫王府教读、皇太孙侍读;当过中都路教授、有诗文传世;又在抚州任上,于边境迎击外敌,战功煊赫;另外还提点过太医院……这样一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全才,难得还在完颜璟心里是位清清白白、没被任何一个王府卷入的“忠厚之人”。名声那样好,岂能不拉拢?大概越白的东西,墨就越想去染。

    虽豫王已逝世近两年、郢王和曹王皆身处西线,但自十月中旬开始,他们的儿子和麾下们便在邓唐热闹一堂,小郢王完颜琳,麾下有常牵念、黄明哲、丁志远,小豫王完颜按带,麾下有段亦心、齐良臣,小曹王完颜君附,麾下有完颜瞻、移剌蒲阿,并得黄鹤去等人从河东会师……

    粗略一看,曹王府最强?然而豫、郢二王府素来交好,豫王还是地头蛇,郢王的黑虎军又有不少被完颜匡抽调至此……加上完颜君附实在不喜欢那个遇到林阡就打败仗的黄鹤去,据说三弟曾指明他“有反骨”,故而完颜君附多半当他不存在……综上,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曹王府势单力孤,当然了,完颜君附不可能如他二弟那般不中用。谨记父王教诲“杜绝黑虎军作乱”的同时,该有的合纵连横还是得有。完颜匡此人,完颜君附不光看好他名声好,更看重他实力强。

    而在林阡看来,曹王派狠辣的君附而不是宽仁的君随前往邓唐后方,动机绝对不单纯,或许曹王是想在不影响南征的底线上,从一定程度对豫、郢两家都假道伐虢?只不过林阡很难通过区区一份情报就把握出曹王的那个“度”。

    金军内部暗流汹涌,宋军却不能掉以轻心,一则,河东之战完颜永琏和仆散揆连续两次用“不和”的幌子麻痹过宋军,这几个王府在局内斗得再狠,完颜匡都未必不到局外用这第三次,而且完颜璟是否真的病重也有未可知;二则,这样的多方角逐,形势并不稳衡,随时都会决出胜负然后由获胜方整合对付南宋,这“随时”,宋军一定要反应得过来。

    故此,目前身处邓州的洛轻衣、青城大弟子,唐州的穆子滕、彭义斌,邓唐之交的吴越、李思温,全都在做紧锣密鼓的战备,间或同完颜匡及其三路部下驱兵接仗,同时也趁这机会好好地拓展据点;而另一厢,不管是身处郢王府的黄明哲,抑或是深陷敌境的莫非,都是情报战所系的关键“掩日”,他,是中线战场最不能懈怠的那一个。

    莫非也确实不曾懈怠,一方面是他职责所在,中线的海上升明月务必尽快充实,一方面,是雨祈的病情令他轻松不起来,唯能以不停地做事来冲散心绪……因此初来河南的那两日,暂住在豫王南阳宅邸的他,真是连轴转地一会儿作为掩日去联络下线一会儿作为准驸马去安排黑虎军,一会儿、一会儿?不,是一边、一边。

    细作,都是如此,活不出自己。

    

    陇上月,淮南月,明明同一片,为何看着截然不同?剑阁雨,南阳雨,本非一场,为何淋着一样。

    远去,都远去了……如儿,不知为何,初见此地山岭起伏、河谷纵横,甫一听到那些彷如埋伏在空气里的民歌,我便意识到,这是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不只如儿,就连雨祈,都变成了回忆。每当孑然一身穿过街巷、单影孤人进出军营,他都被现实提醒,那个如影随形语笑嫣然的小跟班,苏醒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如今这一切全都是为他所害……

    天明后,外面虽下着大雨,他却还是借故出了府,没有别的原因,郢王妃隔三差五歇斯底里,哭得他倍感抑郁,不得不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完颜永功你还我雨祈来!”“我宁可自己死,也要换她活着……”“雨祈,醒醒看看母妃!”呵,现在知道呼天抢地了?那为何这些年来都嫌弃她脸上挂着那契丹女人的笑?人都是这样贱,拥有的时候不珍惜。

    他打心底里排斥郢王妃,但这口恶气却不能出,攥着的拳头又松开,没别的原因,他是莫非,是掩日,终究不是黄明哲,不能过多地代入那虚构人物的感情。

    所以就这么出来了,浑然不顾府外连绵的秋雨。很快,雨幕就将他视线混淆得模糊,睁眼闭眼,全是雨祈过去的音容笑貌。从她出事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今后陪伴他的将会是一生的忏悔、歉疚和苦涩。

    浑噩着这一路不知走出去多远,雨渐渐止歇,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不多时,一声长嘶,几番拉扯,大街上很快变得热闹,原还零散的民众悉数围上。

    原是适才有辆马车仓促经过,马车夫只顾策马不曾看路,速度飞快地踩进一处大凹坑,将其中集聚的泥水全都轧了出来,喷出足足几尺水全往周围溅,最遭殃的当属左右离得最近的两个女人,全身都被溅得脏污。

    那马车夫只说了声“对不住”便准备继续走,左侧衣着华贵些的妇人愤怒上前:“赶着去投胎?眼睛长脚底下了?!”

    “莫耽误了移剌将军的车驾!否则你担待不起!”那马车夫见道歉无用,神色忽而变冷。

    莫非脚步一滞,猜到车上可能是移剌蒲阿,据说他在陇陕与寒泽叶交战时受了伤,所以才被曹王调出西线。

    “还道是谁这么蛮横,原不过是条契丹狗。”贵妇冷笑一声,“大家评评理!这契丹狗赶路,把一坑水全溅到我身上来了,必然洗不干净!你们说,他们要不要赔我衣裳!”

    “要!”看热闹的不乏有人凑和,那其中怕就有契丹人。

    “哼,贵得他几辈子赔不起!”贵妇颐指气使。

    马车夫显然不是寻常车夫,而是移剌蒲阿的副将,既赶路急,又恐惊扰了移剌蒲阿睡觉,可是毕竟理屈词穷,所以窘得满头大汗,这时右侧另一个女子上前来、开口说:“姐姐,他们错在马车踩水坑,是也不是?”

    “自然!”贵妇得意洋洋。

    “既然如此,那就换一换,你走中间这水坑,马车走道旁这坦途?”那女子笑着问,倒有几分雨祈的调皮劲。

    围观的先是一愣,忽然纷纷为这歪理笑了起来,也不为难这窘迫的马车夫了,马车夫略带感激地望着她。

    “你也被溅脏了!帮谁说话呢!”贵妇冷笑一声,“难怪不在意,一个渤海人,穿不得几件好衣裳。”眼看着她俩是附近相熟却不相交之人。

    “姐姐,还是别纠缠了,莫挡着人家军爷路。”女子以为自己解围,上来要拉她走。

    “谁挡路了!”那贵妇却恼羞成怒,扑上前来就要厮打,那女子始料不及被狠推在泥泞,继而被那贵妇一屁股坐着压在下面、完全没有挣扎的可能。那贵妇揪着她头发边打边骂解气得很:“求饶啊!求饶就放过你!”

    那女子虽然被打却未曾低头,眼神中的倔强教莫非心念一动,雨祈曾说过的话蓦地闯入他心间,“被殴打的人多半是自己先不抬头,才会被欺负得抬不起头,如若自强挺直脊梁,欺软怕硬的贵族们未必敢随意打。”果不其然,听得那女子说:“我军正在反攻南宋,你若拦着要道闹事,触犯了要将,耽误了军情,只怕是没命的。”原来那句并非全然嘲笑,而是晓之以理,走坦途的受了走水坑的庇佑,千万别不识好反而还去责怪。贵妇一愣,对这其中的道理一知半解,却听见“没命的”三字,怕死所以一时不敢再打。

    “确实触犯了要将。”马车夫看贵妇还压着女子不肯起,顿然眼神一厉,一鞭直抽出去,刷一声将那贵妇荡开老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一鞭子你且安心吃了。”

    “你……”那贵妇重重跌在地上,一颗牙顿时掉了出来,惊怒之下,伸手直指,“你敢打我!”

    “第一次打女人。”马车夫实诚地说。

    “你一条契丹狗,敢打我女真贵族!”那贵妇嘴疼,再说不出话只是哭。

    “哈哈,什么契丹女真,老子眼里只分男人和女人。”马车夫下车扶起那半昏的渤海女子,睥睨贵妇,“埋骨在边境的战士,几个贵族几个寒门。”

    莫非先是一直盯着那渤海女子看,觉得那少女像极了旁人描述过的、回到郢王府之前的雨祈,身为契丹族却不依不挠和不公作着倔强的抗争……后来莫非又把心绪给了移剌蒲阿的这位副将,一种惊讶的感觉难以形容,他真是第一次见到契丹人公然不惧、甚至殴打女真人的,或许移剌蒲阿主仆就是雨祈所说的那种自强不息的亡国者……

    “你知我伯父是谁,我告诉你……”那贵妇不依不挠,咬牙忍痛继续说。

    “识相点,别告诉本将军,免得辱没门楣在先,祸害全族性命在后。”这时候马车里传出个男人的声音,正是那个和百里飘云私交甚笃的移剌蒲阿,比他副将更威严。那贵妇骤然噤声,既是怕他话中恐吓,也是因为理屈词穷——事实上她不可能来头很大,否则也不会两条腿在路上走了。偏是这样的半吊子喜欢充富贵。

    听到他们的对话,莫非忽然觉得有些迷惘。

    雨祈说的很多话,不知何故都应验了,其实不是巧合,而是他从前没关注其它、只选择性地看金人欺负宋人,而忽视了,那只是强者欺负弱者,并不绝对以国别划分,其实,就算曾经的淮南、甚至幽凌山庄里,都有着大同小异的际遇……

    九年前那场淮南争霸之后,金国使团押送他师父白鹭飞回金,他为了救师犯过连环三城大案,成为金国名捕们悬赏最高的逃犯,最终却只夺回了白鹭飞被悬在城楼上的尸体。便是那最万念俱灰的时候他见到了金人对宋人的恶霸欺凌,所以他一回到南宋,就义愤填膺地加入了淮南十五帮,成为司马黛蓝当时的副帮主。

    八年前的夔州,义军歃血为盟之前,宋恒嘲讽他是黄鹤去的儿子,问他“有什么理由抗金”,他回应说:“这么多日子,我走南闯北,经过多少地方,每一次告诉别人我是一个宋人的时候,迎来的都是鄙夷的目光!我抗金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在别的民族面前能够骄傲地抬起头,骄傲地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宋人,而不是亡国奴!”

    当时,若是盗取师父尸体时,遭遇的是今天这一幕,又会如何?如果当年就听雨祈说,“你在路上走,你自卑时便会觉得旁人的目光鄙夷,其实旁人或许就没有留意你啊,一切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暗示。”假使那时就有很多人说,总有一日,再没有金宋的国别,而只有男人和女人罢了……

    可是,没有那些若是、如果和假使!

    衣衫忽而一凉,莫非猛地惊醒,察觉人群早已退散,莫非,你为何会走神!

    夔州之战,广安之战,定西之战,陇干之战,兴、亡、荣、辱,莫非,你可还记得!

    郭昶、寄啸、李贵、如儿,情、债、义、爱,莫非,你岂能忘却!

    你的理想,哪是只维系于那区区一句宣言!你还有主公,还有下线,还有那么多知己、麾下、同胞,全都在与你并肩作战……还有你那个降生后就没见过的儿子,和所有人一起正等着你荣归故里!

    莫失,莫忘,你那把断絮剑,是掀天匿地阵的第十阵眼!

    毅然不作停留,继续向前路走。

    

    雨最大的时候,刚好也有人在据点里走着走着,忽而驻足抬头望向晦暗的天空,想起“莫非”念着“莫忘”。

    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小病的缘故,驱逐了太久的懦弱瞬间就找回她莫如身上,很想像过去那样扑向哥哥的怀中放肆地委屈地哭泣,可是滞留在这一场和淮南、川蜀类似的画面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她记忆里熟悉的哥哥。骨肉连心她如何不想念自己才刚三个月的儿子,秋季寒凉不知后方寄托的农家照顾得怎样,越隔越远她不知何时才能抱到它粉嫩的小手,可恨,可恨,恨自己无能,拉不住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莫女侠,怎站在雨里发愣,赶紧随我去避!”半熟的声音响起,正是那个借故随她一起到邓唐之交的吴仕,追求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一边上前来给她撑伞,一边“自然而然”就揽着她往据点的遮挡处去。

    她本能地也是礼貌地,将那手从自己的肩膀移开:“吴大人……我正为夫君守孝。”

    吴仕脸上一红,既尴尬又惭愧:“对不住……”

    将莫如送到遮挡处后,看她倦倚栏杆静默相思,吴仕就只能受着内伤离开。

    “人多说日久生情,我却见莫女侠对我越来越冷漠呢。”吴仕叹了口气,对身旁亲信说,“是因为他们义军和父亲大人有芥蒂,还是因为对面那个长得酷似莫非将军的黄明哲呢?”

    亲信提点说:“小少爷,大人在您来之前就说了,正事要紧……”

    “哦……”吴仕自然记得,临行前吴曦派人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尽快与随州、襄阳等地守将打好关系。他不知父亲是何用意,脑中只剩下莫如倩影,想到伊人脸色惨白,他心里便一阵不安,“水土不服,吃什么药比较好?”

    “小少爷啊……”亲信无奈摇头,记得以前吴仕还是个凌厉的少年主帅,自遇见那莫如之后便如同着了她的魔一样。

    

    水土不服,吃什么药比较好?小豫王完颜按带是最有说话权的,这几天他吃得最多……不对,这是他家他怎么会水土不服?

    然而还是躺下了,几乎是一回家就没起来过,夜夜梦魇,午睡也梦魇,非得找来全府上下所有的仆从伺候,他从小就最依赖的侍女小翠便是接连几日的衣不解带。

    至于为何梦魇……段亦心推测,应该是战场上受了惊吓的缘故,需要好好调养身体,为此段亦心没少怪责齐良臣当日擅离职守。

    是吗,当真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段亦心却不知道,为何那日她带小豫王去探望雨祈时,小豫王会瑟瑟发抖,被莫非看出他“眼神闪烁”。

    心里有鬼而已,不敢担当罢了!小豫王早已想好了,要把这真相隐瞒一辈子,就算段亦心问他也不会说。却没想到,闷在心里的感觉,就像把一团热气闷在锅里,时不时地被顶一下锅盖,所以当夜的一幕幕会通过梦魇的形式没日没夜地冲出来提醒他——

    天靖山失陷那夜,四起干戈,沧海横流,慌乱中,昏暗里,他和雨祈两个人是共乘一骑逃离的。

    然而,追兵太紧,更因射人先射马的关系,使得那马儿腿部受伤发癫,过程中不慎将雨祈甩下了马去。

    雨祈落马的第一刻,出于人性和本能,小豫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死死抓住了他。

    忽明忽灭的光线里,他也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求生欲。

    看见了圣上关于陇陕之战的旨意初到郢王府时,姐弟俩正在后院爬树,闻言手拉着手从树上下来,一边拌嘴打架一边兴冲冲说要参军要带兵的曾经。

    看见了后来在陇陕战地他们一起调皮捣蛋,她和他比赛爬墙却从高墙上不慎摔下去,他想拉她没有拉得住吓得脸色大变的窘状,不同的是,她坠马的那一刻,他却及时拉住了,完全可以弥补自己上一次的遗憾和后悔。

    “睁大狗眼瞧瞧,刀枪指着王爷和公主?!”王爷?公主?从来都是他们在军营里混日子的通行证,可是,在那一晚,冷风急雨里,却令他产生了一丝因畏死而起的歹念——

    追兵就快到了,再等下去,两个人都走不了。她只是个公主,他却是个王爷。

    “对不起……雨祈姐,我……”他不忍心她死,却更不想自己送命,所以满眼泪水地颤抖着最终还是强行松开了她的手……

    他知道他一生都忘不了,从马上坠下的瞬间,雨祈那充满希望又迅速暗淡最终绝望的神情。

    “大丈夫当不畏死,趁年少建功立业,马革裹尸幸事也……”雨祈姐,我总爱跟你吹嘘,这乱世间,又有几人,当真能说到做到?

    “对不起,雨祈姐,对不起!”他于梦中大喊大叫,也不知现实中说出来的是什么胡话,清醒时他全身滚烫,只觉得自己被一人温柔地抱在怀里:“小王爷,小王爷!”

    “小翠姐……”他哭着想求雨祈原谅却不敢,只能懦弱地躲在侍女的怀抱里。

    小翠好不容易才哄小豫王再次睡着,给他点了香确定他安寝了还不放心,便索性坐远些挑灯补了会儿衣服,约莫三更时分,衣服也补完了,她仍然守着小王爷不敢睡,为了克制倦意和无聊,便蘸了些水用手在案上写字。虽然不认识几个大字,但却会写“山”,写了几行都是山,看小豫王似是要醒,一惊羞红了脸,急忙以袖拂去,前往看护才知虚惊一场。

    

    那晚,西面的厢房好像传出过争执,因为隔了好几间又有风声雨声掺杂,故而小翠不可能听得清。

    那是喧宾夺主的小郢王完颜琳,正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下属破口大骂,然后莫名其妙就牵扯到常牵念的忠诚问题。

    “属下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曹王有半点瓜葛!”常牵念何等委屈,自那日从棺材里被完颜永琏抱出去,他就再也没被郢王府的人尊敬服从,类似这样的猜忌从上到下不止一次。

    纵然如此,他也不曾屈服于曹王和仆散揆等人,或明或暗的轮番撬墙角攻势。

    “哼,那你要如何解释,当日曹王为何竟知道我们和丁志远里应外合的时间?”完颜琳咄咄逼人。

    “小王爷您为何光怀疑我不怀疑丁志远?林匪那边一直在传,丁志远早已投降了曹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常牵念也不想冤枉好人,但奈何丁志远和他一定是非此即彼。

    “林阡的鬼话能信?!”完颜琳向来不动脑子,“丁志远有被曹王抱出来?有和曹王眼神交流过?”

    “小王爷既不信我,何不一钩刺死我?!”常牵念愤然将他的钩反向递送。

    完颜琳退后半步色厉内荏:“常牵念你别以为我不敢!”壮着胆子上前要握,突然一个闪电打在窗沿,吓得完颜琳又后退两步,常牵念却是半步未移,定定望着他。

    郢王离开河东带走了所有人,只留下常牵念一个看家护院,这就说明郢王把他看作最心腹的那一个,将整个郢王府、黑虎军都对他全权相托,常牵念岂能不心怀感激,发誓为之抛颅洒血。既是推心置腹,他当然也知道郢王在河南的布局。却未想,遇到这么个少主。直觉,王爷他所托非人。

    郢王想做什么?这个十月,起先还只是因为雨祈出事,感情用事、听天由命地行棋去制衡曹王,但后来几日,郢王听说黑虎军被接二连三抽调,才知曹王真在变本加厉地假道伐虢,那好,那我就借力打力,反向侵吞你的功业,对中线这战场分一杯羹!

    一切,本就和过去一样按部就班。谁想,伴随着军情的紧急、形势的诡谲,越来越多的秘密情报里,还夹杂着一份关于圣上的身体危殆。好像从河东回去之后,圣上的身体便一直不好,甚至传出过数次的“命不久矣”。

    是掀天匿地阵的预言应验,还是在河东发的毒誓应劫?郢王爷如何肯信这鬼神之说?圣上他,恐怕是被人软禁、控制、任凭摆布了!试想,圣上原本是要和林阡休战的,莫名其妙半日之内又发动南征,根本就是被曹王、仆散揆那帮人劫持!

    “不知圣上他到底怎么样了……”常牵念从小郢王的厢房里出来时,前所未有的心念沉重,他当然怕曹王等人图谋不轨、弑君篡位,但更忧心郢王的安全,圣上如今正值壮年,郢王蛰伏久矣才刚有起色,完全可以有条不紊地与曹王分庭抗礼,但完颜璟若是不合时宜地现在就驾崩,怕只怕郢王会为了争抢皇位乱了自身节奏,反而遭到曹王的泰山压卵。但完颜璟身体现状到底如何?此时不抢会否就真的失去机会?

    常牵念自小被灌输忠君报国之念,愿见郢王起兵勤王,铲除曹王那些奸佞,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然而,那绝对不是现在,不是这个郢王还不够强大的现在,更不是以完颜璟被人残害身心不幸暴死拉开权力斗争的序幕。

    

    “圣上他到底怎么样了?”同样的关心和焦急,也出现在薛焕的神情,自回到中都以后,完颜璟的身体是真的一天不如一天,薛焕遵循圣意不曾对外公布,但找了好几个可信的太医都摇头说不知病症。

    几日后终于有太医察出端倪:“圣上似是中了一种奇毒,经年累月才能发现……”

    “是蛊毒吗?”薛焕心念一动,虽知林阡不是那种人,但也怕何慧如下黑手。

    “只怕,在这膳食中……”太医诊断后,确定不是病而是毒,便刻意检查了完颜璟的膳食,银针上的黑不仔细都看不见。

    “太医,此事不可声张出去。”薛焕冰冷着脸,攥紧了拳,他就说啊,完颜璟身体这般壮健,怎可能突然就卧病不起连连咳血。

    从那天开始,薛焕不允许任何他不放心的人靠近完颜璟的膳食,完颜璟吃什么喝什么,全都由他的人做了送去。

    后宫里,不管李妃、范氏还是贾氏,哪怕她们亲手做的点心,也一律被薛焕拦了下来,不过不能扔,只能饿了就吃一口。

    李妃倒还识大体,看完颜璟似乎有好转,还赞赏了薛焕谨慎细致、栋梁之材,贾氏却哭哭啼啼,积怨所致,破口大骂,薛焕你好大胆子,范氏面带忧色,一声不吭,说不得几句就抹泪走了。

    她三人一旦离去,薛焕便示意亲信们分别盯梢,看她三个枕边人哪个是歹徒的可能性最大,“毕竟这毒下了好一番时日了。”

    当夜,范氏便露出马脚,从偏僻处叫她的侍女放飞了一只信鸽出去。

    “下次再犯,拦截下来,看她传信给谁,有何密谋。”薛焕如是说。

第1441章 敢向云争立,何惧疾风寒

    夤夜,心腹匆忙将密信送呈帅帐,郢王挑灯读完,都没意识到披风才披一半。

    不可表现出坐立不安,只能隐忍着如坐针毡。

    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会掂量?原先,有个堪称千古一帝的父皇,又有八个出类拔萃的兄弟,还有个善于权谋的侄儿,完颜永功本就没想过要去夺什么帝位,安安稳稳地“腹有诗书气自华”,天生的“勇健绝人”那就用在骑射打猎也不错啊。

    规行矩步了数十年,和完颜永琏的锋芒毕露自然是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自知不可能如曹王一样承担安内攘外的重任,一开始也只求勤勤恳恳地守成。

    可事实证明,不是你与世无争了旁人就不会来暗算你。当那个喜好猜忌叔伯的侄儿隔三差五就想找茬,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奸佞小人主动作为先锋代劳,逼得他完颜永功养成了人前沉默少言严肃冷厉的性格,只有在私底下尤其见到雪舞雨祈时才会流露出真心的笑。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十二年前,镐王完颜永中以“谋逆”论处,其妻子儿女或被杀或流放或为奴仆,包括谢晓笈、谢清发在内的王府高手全然流亡,身为其一母同胞的完颜永功,如何不受到牵累?多番挣扎,好不容易撇清所有关系,却也可以说是被幽禁了十年。

    这十年饱经风霜,一颗心流离失所,不知何时起他决定不再隐忍、不再蛰伏:既然活该是要被欺辱的、怎么都是要被算计的,那何不穿起铠甲提起刀枪固若金汤?

    好在,有的是时间经营,更好在,完颜璟依稀得到了报应,连续几个儿子都没活过三岁,大统居然眼看着要留给他的叔伯继承……

    一旦你身处漩涡的中心,自然有人要来托着你、推着你,只因有追求的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只要完颜璟驾崩时都无后,论排行,论血统,除了那个经历特殊的曹王之外,郢王都是下一任皇帝的最有力竞争者。

    既然受了谢清发“五岳”的波及吃了不少苦,那当然也要从他那里尝回些甜头,所以从决定暗结朋党、争夺帝位的第一刻起,完颜永功就没少教黑虎军和五岳私下往来,河东大乱时期,更借助“和镐王是一母同胞”的关系,轻轻松松得到了丁志远。和后来对黄明哲一样,他觉得丁志远可以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曾想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像常牵念建议的那样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按部就班,不料,那个对政斗其实不算精明的完颜永琏,不知怎么地就注意到了他、看出来了他想做什么,很快就采取行动来压制,两年前先跑到河南借着吊唁名义带走一大批豫王府高手不说,去年河东大乱的扫尾阶段,也没少清剿那些和黑虎军暗通款曲的丁志远麾下。

    是的,这两年完颜永琏都是采取“压制”的,既然不善于政斗、索性就以“下明棋”的方式告诉他,你别乱来,你没希望,你省点力气。

    人都是这样,有时候会被压得灰心丧气轻言放弃,可只要那颗争强好胜的本心还在,一旦有了契机,便又会精神抖擞。就像今年六月本来不慎触犯了乔装成谋士的圣上,他都已经做好被曹王全歼的准备了,幸亏圣上为了制衡曹王拎得清,一纸诏书传到郢王府给了他逐鹿陇陕的机会……

    说实话,曹王是个很特别的对手,他实力很强没错,生在皇室却强错了方面,剑术、韬略、棋法、书画,但凡这些造诣分个十之一二给权谋,那别说这帝位轮不到完颜永功就算完颜璟甚至完颜璟他爹也轮不上……可惜曹王旌麾所指望风归顺,顺来的都是江湖之远而非庙堂之高,那帮人一个比一个奇怪地不求功名利禄“不知道图的是什么”。所以自先帝登基以后就不喜欢曹王,两次龙颜大怒动过将他这个嫡子放弃成“早卒”的念头,第二次正是陇南之役,其后曹王就失去了竞争帝位的资格。

    这曹王倒也是个奇人,他无所谓,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地做着他一统天下的事,仿佛生来就是先锋、中坚、后盾。惯常的下明棋手段,送给敌人无数破绽看,和他的剑法一样,你确定你看清楚了?你偏偏破解不了他。

    然而时过境迁,不得不说人会变,这两年曹王出现了至少三个软肋,分别是完颜君隐、掀天匿地阵和凤箫吟,这一切不会不引起完颜璟的提防,可以说“圣上会将本王调到陇陕”是完颜永功一早就猜到的救命稻草,抓住它,就可以对自己的河东以攻代守,再也不怕他完颜永琏假道伐虢了。

    郢王的心和胃口于是越来越大,自到陇陕之后,便打定主意要把曹王给挤出去、兵权和人手全夺过来,头疼的事却接踵而至,挤出去了不会打,人夺来了用不好,更教他感觉一场幻梦的是,曹王竟很快就通过“从林阡手里救圣上”而翻身,更还明目张胆地从棺材里抱出他的常牵念,那还是明棋,不过他相信常牵念没有动摇,那不过是完颜永琏的敲山震虎罢了,是告诉他完颜永功:我,完颜永琏,光明正大地正在你黑虎军里渗透着我的威信。

    逼着他就此消沉?!

    郢王只不过为了雨祈掉了几天泪、才浑噩了几天而已,就更惊讶地得知,曹王借助“泰和南征”,建议完颜匡抽调黑虎军,那么曹王留在那里的封寒等人要对剩下的那些做什么!?

    完颜永琏,你未免做得太绝!

    正是这抽调,唤起了争雄之心,郢王醒了。虽晚了一步,这棋不是不能下。

    同时又窥探到完颜璟身体虚弱,猜测完颜璟已被曹王控制,郢王急了。中旬过后,南阳府的政斗,从暗到明,他都远程调控着。

    而这一晚,他展信后,看见他在完颜璟身边安插的眼线描述,圣上完全遭到薛焕软禁后,顿然乱了。他确定皇帝真的是个傀儡,甚而至于已经驾崩而无人知晓。此时不夺权,难道坐以待毙?是的,他不要历史重演了,他本来就是曹王最合情合理的对手,将来必然是曹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何况他这几个月没少暗算过曹王,索性那就暗算到底好了!总而言之绝不能让曹王继位!

    “如若能够一举扳倒曹王,那么,王爷便已胜了一大半。”心腹为他分析,“另外几个王爷,实力、血统、长幼,都远远不及王爷。”

    “而且,他们还会被本王扳倒曹王的功绩震慑。”郢王势在必得,“当务之急,便是要教琳儿指使按带,想尽办法拉拢完颜匡,与我一同,两日内向曹王府动手,兵贵神速。”

    他手里有豫王府在南阳的宅邸结构,大抵知道,小豫王住在正房,完颜君附住在东厢,完颜琳和雨祈分别住在西厢和后院,其余人等全在南房。区区一府,杀机暗藏。

    “曹王派去的其实只有移剌蒲阿和完颜瞻两个残兵败将,而且还时不时地要去顾宋军的邓唐据点,住在豫王府的完颜君附,几乎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只要将他合围、擒缚,便足够逼杀曹王。”心腹笑着说,想,曹王居然亲手送了个人质。

    “岂止?本王要在同一时间,把曹王也合围、擒缚。”郢王胜券在握。

    “曹王?”心腹一愣,这几日的秦州烽火不绝,曹王和寒泽叶几乎是夜以继日在相互攻杀。

    “雨祈的仇,本王是一定要报的。”郢王眼神中全是要置人于死地的寒意。

    

    时机早已成熟。

    翌日,马打盘旋、殊死搏斗中,突如其来的一根“流矢”,流星般从正自酣战、无暇再作防御的寒泽叶和曹王两个人的面前穿过。

    在那一瞬之前,谁也不知那流矢是人刻意射出,直到一瞬之后,看到这箭经行之处竟留一道白痕,才知其上沾染剧毒随风释放,而再一瞬,寒泽叶和完颜永琏两个人都俨然身中剧毒,实力本就低了曹王一筹的寒泽叶,被拼力挥出最后一剑的曹王刺落马下。

    楚风流才刚抓住战机下令攻城拔寨,便惊见完颜永琏也紧随着寒泽叶摔在地上,慌忙去救,缓得一缓,寒泽叶被他那些部将拼死抢了出去。

    毋庸置疑眼前这座城寨是夺定了,曹王却和对面那寒泽叶两败俱伤,楚风流如何不厌憎这暗箭伤人行为,更何况这一箭根本是出自金军阵营,震怒之下,一边忙不迭地指挥杀敌:“是宋匪暗杀王爷不慎搬石砸脚,众将听令,正午之前务必将寒泽叶人头摘了!”一边将王爷搀扶住托付给罗洌,低声严厉:“把放暗箭的给我剔出来。”

    那寒毒的剧烈程度前所未见,若是等闲之辈必定当场身亡,饶是完颜永琏内力深厚,也断续吐了不少黑血,昏迷到那日午后才醒过来。

    “王爷……”凌大杰红着眼圈,风尘仆仆看来是从另一个战区赶来的。

    他隐约听到帐外兵将们士气十足的呐喊,笑:“休想唬我,明明胜了。”

    “是,王爷,风流把寒泽叶围困住了,虽说此战胜之不武,但若能一举剿灭此人,我军在西线可免去不少阻力。”老实人连连抹泪,赶紧上前把王爷扶起。

    那时罗洌听说王爷醒了,急忙入帐来报:“王爷,凌大人,放暗箭的,是个羌人……”

    “难怪这毒连唐小江也不会解。”凌大杰点头。

    “哼。”王爷冷哼一声,挥手让罗洌下去了,凌大杰一愣,片刻便明白了:“其实,这暗箭已经不是第一次,魁星峁上也有过。”

    “昨晚我收到薛焕来信时,他刚好在场,我特地告诉他,圣上遭歹人下毒,我察言观色,他面无波澜,我还以为这事与他没关系,以为这几日他见雨祈出事学乖了,原来是我想得过于简单。”王爷不用指代这个他是谁。

    “他对圣上下毒,应该是看见王爷抽调黑虎军,一时心急,出此下策:趁着圣上被薛焕保护,只要中毒就是王爷您害的,他便将我们指为弑君篡位,据此救驾。好一个贼喊捉贼啊。”凌大杰点头,愤懑,“然而薛焕那么谨慎,如何会被郢王得手了?”

    “这是我清晨所收,你看了便知道。”王爷叹了口气,把薛焕截获后拓写的另一封信给凌大杰。

    “原是枕边人……”凌大杰恍然,“胆子不小,敢牵连后宫……”

    “我低估了他,闻讯居然能完全装不知情,一副痛心圣上受苦的样子。”王爷才是真的痛心,冷不防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可是,他现在发难,有何好处?”凌大杰一边关切地照顾王爷,一边不太理解郢王的行为。

    “蠢。蠢得忽略敌我,想着要趁我被林阡拖缠,一举扫清他的障碍。”王爷冷笑一声,“所以适才才会暗箭伤我,他却没想过,若是这暗箭稍一偏移,害死我却放过寒泽叶,西线战场只怕要被宋军风卷残云。”

    “王爷别胡说!”凌大杰赶紧强调,“王爷不会死!”面露难色,“那么,这完颜永功……”

    “先毒害圣上,又毒害我,西线中线若一再放任,不知要被他荼毒成什么样,看来我这假道灭虢,是不得不彻底了……”完颜永琏下定决心,原先君附只是放在那里牵制他,现在,却是要灭他,“对君附说,在不影响完颜匡伐宋的基础上,一日内,向郢、豫动手。”

    既然权力蒙住了郢王的双眼,那便施展剑术将他刺瞎吧。事后圣上要怪罪,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让君附做,会否有难度……”凌大杰觉得不可思议。

    “君附?只是个靶子罢了。”王爷笑了笑,摇头,“他是个王爷,当得起幌子。”

    移剌蒲阿、完颜瞻,既和那里没什么牵连,又受了伤引不起重视,如此,才有足够的施展拳脚的空间。这些成长在军中的少年,是时候开始发挥他们的长处、发掘他们的潜力。

    “军中确实需要出第二个楚风流了。”凌大杰点头,笑,“小契丹、景山、元奴、高琪、承裕……最后不知花落谁家。”

    

    小辈之中,若说楚风流战功第二,没有一个敢自称第一,说起来实在是令须眉汗颜。

    不过这一晚,楚风流围攻北天水却空手而归,并未如愿带回寒泽叶的人头。

    原先已经将宋军严密合围,怎么算寒泽叶也该死了,谁知在关键时刻突然从侦察死角杀出来一骑,出乎意料地闯进包围圈给寒泽叶带了军医送进去,其后那人又代替半昏半醒的寒泽叶整合部将、四面突击、吸引楚风流的注意力,成功掩护了孙寄啸和曹玄分别派遣的两支精锐驰赴,最终他们里应外合,硬生生把这一整个据点的宋军给救了出去!

    “末将失策,小觑了他……”楚风流回来请罪,好像还受了剑伤,那人别说她意想不到,就连完颜永琏也没想到。

    寒泽叶本来也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若非这身躯几十年来都浸在剧毒里,恐怕他就这么使劲熬也熬不过这天午后。他强撑着身体勉强指点他们死守待援后,便耗尽力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恍惚间断断续续的杀声四起,再然后仿佛置身寒冷的魔门圣地,又一瞬好像看到短刀谷的晚霞万里,紧接着死亡之谷绝望的大雨倾盆,再然后,眼前一亮,不知是何人的兵器,明明闭着眼睛,都能体验得到那种瑰丽,“天河碎碎银沙路”的错觉……

    “赢了……”当苦涩的胸口不停被甘泉滋润,善于抓紧战机的他何尝不知这是一起大快人心的反败为胜,大喜之下喉咙一甜,却强忍着没吐、反而先醒了过来。

    “将军!”“寒将军!”“少主!”所有人那唯一一丝忧容都一扫而空。

    “寒将军醒了就好,唉,差点被这毒带得昔年的毒都复发,好在是挺了过来。”军医告诉他病情,他却不太关心。

    “大军伤亡如何,是怎么突围的?”他确信已经脱险,但完全不知过程。

    “将军放心,伤亡没有扩大。”“宋将军实在厉害!”“玉龙剑法卓绝!”“不愧九分天下!”你一言我一语。

    寒泽叶震惊地听懂了这功臣是谁,听懂的那一刻,想忍住的那口血没忍住吐了一地,吓得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忧容复现。

    寒泽叶却是前所未有地非但没觉得苦,反而打心底里觉得甜,一边吐一边笑:我不负主公所托,他确实有希望……

    

    夜半宋恒才来见他,是因为又率众抵挡了一次术虎高琪的袭击,虽然那种程度的袭击换寒泽叶或许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平定,但宋恒再吃力,终归是在成长的。

    寒泽叶这才正眼瞧宋恒,发现他棱角分明,眼神清澈,眉宇间竟藏着七分专属于少年的锐气。

    缓得一缓,寒泽叶真心实意地说:“今次,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不用谢……”宋恒何尝不知自己给寒泽叶添了多少麻烦,既高兴又略带尴尬,腼腆着不敢居功,“那个,寒将军……”

    “嗯?”

    “莫忘了对主公说啊。”宋恒迫不及待。

    “我会如实写。”寒泽叶怎能不懂,清冷地一笑,“不过,我希望今后每次写,都是被你催促着的。”

    “好!”宋恒空前的斗志高涨,“我会学!好好学!”

    说话间寒泽叶总觉力竭,知道那是旧年的毒发,像他这样一个死气沉沉发挥不稳的人,根本上最适合的是退居二线,所以,朝气蓬勃的宋恒如果有希望改善,是必须尽快扶上第一线的。

    好一个主公啊,看法果然远胜于我,一个辜听弦,一个宋恒,我都想杀、想放弃,主公却慧眼如炬……

    “寒将军先歇着?”宋恒看出端倪,见时候不早,准备走。

    “别走……”寒泽叶回神,“坐下。”

    “啊?”宋恒一愣,还没来得及转身。

    “不是要好好学?给你讲讲,今天这‘暗箭’。”寒泽叶眸子里出现的邪气,素来教宋恒觉得威压,不过今夜又透着些许亲切。

    “暗箭?不是流矢吗。”宋恒赶紧坐在他床沿听讲。

    “一山不容二虎,郢王和曹王,从来都是要把对方挤出去的。”寒泽叶摇头,“原先我的策略,便是尽可能地钻他们的空子,甚而至于主动去推动两个势力内斗,不料……天靖山之战以后,眼看着曹王归来,郢王很明显地退居二线,把前线全权交托给了曹王。”

    “他表面一蹶不振,龟缩后方,实际却躲到幕后,看着我们和曹王斗了。”宋恒一点就透,先前寒泽叶想看郢王曹王斗,现在郢王想看寒泽叶曹王斗。

    “不错。虽然金军还是分裂,但我军,也比我原本想象要难得多了,讨不到便宜做渔翁。”寒泽叶略带遗憾。

    “有一点我挺不懂的,郢王战斗力那般低下,对于实力堪比主公的曹王来说,捏碎他不是犹如一只蚂蚁?居然还任凭郢王暗算,今次还被他算得差点死了?”宋恒蹊跷地问,他听说完颜永琏也中毒、病重。

    “曹王虽有江湖气,到底却是庙堂的人,太多掣肘了。”寒泽叶讲道,“我大概知道一点他们的情况,也是沙溪清之前在河东告诉主公的。”

    “好,你有力气便讲,想睡的话,我便明日再来听。”宋恒把他扶坐起来,在他讲的过程里端茶递药。

    “曹王、郢王的父亲完颜雍,是个英明神武的帝王,曾为金国开创过盛世,不过,他这帝位是趁那位暴君完颜亮正在伐宋时强抢过去的,可当年,完颜永琏不仅未曾参与夺权,更还听从完颜亮的号令去平定契丹起义去了……”

    “他是听从了自己。”宋恒理解地说。

    “是啊,但却是这件事,引起了完颜雍对曹王的不满。完颜雍一共有九个儿子,只有太子和曹王是嫡出,原本曹王是太子的有力竞争者,然而正是这场契丹起义,曹王一来缺席了他父皇的夺权,二来据说是错过了他母后的祭拜,完颜雍龙颜大怒甚至要将他除名。适逢我大宋张浚将军北伐,才不了了之。”寒泽叶说,“不过,完颜永琏的儿子们,不能起名‘按’字辈,更不能赐名王字边了。”

    “世人说起契丹起义是完颜永琏的军功之始、人心所向的第一步,谁料背后竟藏着这样的苦楚。”宋恒长叹一声,“我听母亲讲过,完颜雍一直活在完颜亮的威逼之下,他的妻子早年被完颜亮看上,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自尽殉节,所以完颜雍的夺权篡位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给她报仇。完颜雍深爱这位发妻,称帝就追封她为后,再也不曾立过旁人。曹王给杀母仇人办事,大逆不道,也难怪完颜雍那般动怒、不喜欢他了。”蓦地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想不到,他也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完颜雍的另外七个儿子,血统都不是纯正的女真族。”寒泽叶听了这凄美的爱情故事之后,居然没有动容,继续说,“镐王和郢王一母同胞,郑王、卫王和潞王一母同胞,他们五个的母妃都是渤海人;豫王的母亲是契丹人;夔王的母亲是汉人。竞争帝位,渐次地没有资格。”

    “也就是说那个夔王如果想登基,得把前面八个都干掉。”宋恒笑,“不过,镐王、郑王都获谋逆罪死了,豫王也病死了,剩下的最有可能性的,也便只有郢王、卫王和潞王。”

    “传闻中,卫王过于懦弱,潞王排序最末、年纪最轻。所以……郢王确实是最有可能继承他侄子大统的。当然,前提是完颜璟驾崩时没有子嗣。”

    “难怪他急,夜长梦多。”宋恒领悟,“完颜璟正值壮年,多宠幸几个妃子,完全可以生出来继承人。”

    这也是吟儿说“中线没有内容”的原因,比夔王还没戏的小豫王,只能作为郢王府的附庸罢了,说什么中线有三王争斗,实际上只有郢王和曹王两家嘛。

第1442章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小豫王是郢王府的附庸?是。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很早以前,小豫王就决定了要依附和支持郢王。

    两年前父王薨逝,豫王府五大绝顶高手,被曹王一次吊唁就带走四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了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们是为了家国天下,理应雄起,不该雌伏。

    “齐良臣,司马隆,高风雷,梁宿星,你们,好啊……”那年他未满十四岁,眼睁睁地望着那四人接二连三离去,随后更无奈地听说,当段亦心不顾危险去山东战场要将他们劝回头,他们或以摇头或以面露难色或以死应答她,哪怕昔年在豫王府里的时候,他们对段亦心明明有着超出战友的爱护……“大义”面前,什么都是空的……他恨这些背叛者,委实比恨曹王更甚。

    他们信誓旦旦要去沙场抗击外敌、大好武功不应浪费在后方看家护院,可结果呢,去年谢清发那恶鬼引发的河东大乱,波及到了我豫王府时谁来救援?若非郢王府的黑虎军紧要关头伸出援手,驱赶走了那帮“五岳”贼人,我早就随着相依为命的段姑姑一同惨死!

    从那以后,小豫王便做定了雨祈的跟屁虫,也恨不得看见段亦心和追求她的卿旭瑭在一起。之所以一跑到陇陕战场就以郢王爷马首是瞻,不为别的,只是报恩!

    郢王父子自然洞悉小豫王的纯净心思,尤其小郢王完颜琳,这几日虽住西厢却是颐指气使、喧宾夺主,“按带,派你的人去……”“按带,在哪里可以买……”“按带,今夜你陪我……”

    呼来喝去,一则完颜琳被赐名为“琳”向来都自觉高人一等,对常牵念丁志远等人全都是这样一副暴脾气,二则完颜琳料定小豫王是被恩情死死绑住的“自己人”,既然是一体,便用不着对他保留任何心机、掩藏任何态度,三则,完颜琳作为哥哥,到底也怪他们豫王府没照顾好雨祈,认为小豫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欠我们雨祈的”。

    不过,完颜永功对小豫王和常牵念都不可能是这般高高在上。

    知子莫如父,郢王私下给完颜琳写了信,语重心长,对他强调:“善待常牵念、丁志远,莫要为渊驱鱼,教黑虎军军心离析。”不过,郢王到底还是忘了写一句让他善待小豫王了。潜意识里,郢王熟知小豫王逆来顺受,或者也觉得雨祈出事他有责任吧。

    完颜琳收到信是电闪雷鸣后的第三日清早,于是听父王的话向常牵念低头求和、赔礼道歉,“前晚上不该随便怀疑常大人的忠诚”。郢王信中说得清楚,常牵念是我的替身、郢王府的大管家、黑虎军的功臣,绝对不要中了曹王府的离间计自毁长城。完颜琳脑子简单,想来父王说的也是,不过还是觉得自己放低姿态可耻,一转身,这口气就要往旁人身上放,转角逮到小豫王和段亦心,便立刻寻着由头撒过去:“按带,张从正呢!怎么还未请来?!”

    “啊……张神医,好像又去别处云游了,只听说有个学徒在城东,我,我已经派人去请……”小豫王神色紧张。

    “派人去?难怪去了这么久、就在城东都没来,不是应该由按带你亲自去请?”完颜琳隔老远都能听见母妃的哭嚎,实在既揪心也嫌烦,不由得皱起眉,语气愈发地不好。

    “小王爷,能否对我们小王爷客气些?”段亦心说话直,立即护主,“怎么说,这也是豫王府的宅邸,还请小王爷您留三分薄面。”

    “段姑姑……”小豫王拉着段亦心衣袖示意别说下去。

    “段亦心!我们雨祈就是你们给害的,都成这副样子了你们受点累不行吗!”完颜琳得理不饶人,越说越气几乎破口大骂,“若非那齐良臣擅离职守,雨祈怎会昏迷不醒?你当她是到河南游山玩水?迟一天都可能枉送性命!”

    “我……我这就,亲自去……”小豫王既被他凶神恶煞吓得发抖,又被雨祈就是你们给害的戳中心头,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不必,我去就成。”段亦心立刻拦住小豫王。

    “段姑姑,您……”小豫王急忙摇头。

    “您就不必去了,您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这偏方里的药引子,据说是一朵开在南郊峭壁上的花,周围遍布毒蛇猛兽很难取。”小郢王明显是因为记恨她,故意给她派最危险的任务,“我听闻齐良臣内力尽失,段姑姑的武功,现下当属豫王府最高吧。”

    “你……”段亦心强忍着这口气,还是不教少主为难了,转过身来千叮万嘱,“你多带些高手护着,最好是带齐大人。”

    “不必。城东,不远。姑姑无需担心。”小豫王关切地说,“倒是姑姑,万事小心。”

    完颜琳不知父亲对段亦心什么看法,反正他对段亦心的想法是:我很高兴你把小豫王从曹王和谢清发的虎口夺下、还带到我的府上轻易送给我当盟友、所以我对你很好,但我没想到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到我、而是第一时间去请示你依赖你、假若有一天我与你闹翻了他一定帮着你、所以我渐渐就对你有敌意。这份敌意,恰好因为段亦心的性情冷傲而激化,完颜琳逮着机会就算账。

    那天半夜完颜琳收到郢王最新号令,两天内开战?一惊从床上爬起来:“这么快?!”从信发出后算的第二天,可不就是明晚了?

    更令完颜琳想不到的是,翌日午后,这个被他放逐后又忘却的段亦心,竟然失踪、杳无音讯,那时再回信给郢王,时间已来不及,完颜琳临阵缺人,自然是肠子都悔青。

    公报私仇做过了头,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完颜琳赶紧发动闲人去找段亦心的下落。

    却说段亦心出发去城郊采药的同一时间,小豫王在小翠的帮助下稍事乔装,往城东去请那位据说师从张从正但脾气古怪的大夫。

    不知道南阳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奇怪,一个个的非得摆架子让人三顾茅庐?总之小豫王被晾在医馆的外间两个时辰都没见着大夫面,后面就一直是小翠站着等、而他就伏在案上做起了白日梦来。

    有所思便有所梦,梦里仍然是郢王、段姑姑和他,地点好像是陇陕的战地,仿佛发生在另一个时空

    当段亦心带着他去探望雨祈时,他刚颤抖着出现在门口,郢王便好像完全知情一样,怒气冲冲地扑了上来,他吓得失声痛哭:“伯伯!”

    “王爷!”“小王爷!”门口推推挤挤瞬间就倒了不下十个人,一众兵将全都手忙脚乱。

    “郢王息怒……”段亦心紧紧拦在小豫王面前。

    “你这混帐东西!还是个男人吗!”郢王目中赤红,强忍眼泪,指着雨祈对小豫王怒骂,“雨祈若有三长两短,我教你给她陪葬!”

    “郢王只是气过头了……”卿旭瑭急忙劝架,郢王怒不可遏:“本王说到做到!”

    “公主受伤,小豫王脱不开干系,也并无想过脱干系。“段亦心当即表态,“战地不能久留,王爷若肯,便由我们将公主带回河南,遍寻名医救治。”

    “谁要你们救!凶手!滚!滚出去!”郢王大发雷霆,而就在那一息之间,黄明哲一拳愤怒打在小豫王的鼻梁,直将他打得满脸是血:“你这纨绔子弟,只知添乱!”

    这一打只攻不守,当场付出了段亦心拗断他手的代价:“你是何人,敢打小王爷?!”

    “是本王的驸马,怎么打不得?!”郢王冷笑一声,以当初雨祈的语气回应,状若疯癫。

    小豫王眼看着郢王护女婿,忽然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王,当即瘫倒在地哭爹喊妈:“父王啊……”

    虽然父王有一半的契丹血统,但却是皇爷爷的偏爱,意气风发,风姿奇伟。小豫王素来将父王奉若神明,没想到他会那么早薨逝,否则自己怎会被旁人随意欺负践踏?

    “郢王您糊涂了,公主是受战乱所害,怎能怪小王爷……”回过神来,听到段亦心冷厉回应。

    “怎能不怪他!是他松开了雨祈的手!!!”脾气那么好的郢王,居然也怒发冲冠。

    “不是,伯伯,我不是故意松开雨祈姐手的!真的不是!不是啊!”又惊又恐又是后悔、惭愧、悲伤,百感交集痛哭流涕,却是迟迟不能从梦中挣脱。

    也不知嚎了多久,黑暗的心境才终于被现实的阳光照进:“小王爷,醒醒啊!”

    “呜呜,小翠姐……”他实在不敢再睡觉,梦魇害得他鼻涕糊一脸,小翠两只手擦都来不及。

    “病人自己都来了,我能不医吗?”这时,大夫哈哈大笑着,与一个清秀少年一同走出里间,小翠微红着脸对他说,适才这公子看见他们窘迫,于是帮他们进去找大夫求情。

    “不是……不是我……”小豫王赶紧抓住这救命稻草,“还请神医随我一起,去府上救救我堂姐,将她救醒我自然便好了……”

    “那好,给景山这个面子了。”那大夫笑着一边说一边随着小豫王走,小豫王感激地瞄了一眼“景山”,只是觉得眼熟,不曾过多停留。

    是的,他去陇陕战地阅了一圈的兵,也没记得住几个武将的面孔,自然不知,“景山”是十二元神完颜瞻的字,向来只有相熟的人才这么叫他,大多数人都叫他完颜瞻或者完颜合达。

    小翠却认得他,毕竟日思夜想,魂牵梦绕……和完颜瞻走在后面,忍不住问:“公子,您,您是如何说服了这位古怪大夫?”

    “不瞒姑娘,其实并未说服,只是机缘巧合,救过他儿子的性命。”完颜瞻亲切一笑,眉目英挺,小翠的脸就更红:“如此……”

    “姑娘很是眼熟,不知何处见过?”完颜瞻问。

    “我……我要去照看小王爷啦……”小翠赶紧追赶小豫王的脚步,一步三回头。

    “唉。”完颜瞻远远望着小豫王,重重叹了口气。

    曹王看重完颜瞻在军中名声好、人脉广、即使负伤也能有妙用,他初被投置到河南,便听了曹王所言,人尽其才,一边养伤不动武,一边试着靠近起豫王府的每一个人、寻找突破此局的关键,未想这日清早会见到这个亲自出行的小豫王,便一路跟踪了过来,本是想出手帮忙跟他建立关系的,谁料恰好听到小豫王梦魇的呓语。

    之所以叹这口气,是因为,谁说“小豫王是郢王的附庸”?都用不着完颜瞻想办法刻意去找破绽了,豫、郢二府,本来就有着一个随时打出来的心结。

    同一日,郢王身边的卿旭瑭告知完颜永琏,郢王可能想在中线、西线同时发难,具体日期和部署当前还未知,但是一定已近在咫尺。

    因为郢王流露过这样的一句:“曹王刻意告诉我圣上中毒的事,说明他还是想‘压制’我,必然想不到我会这么快就行动。”

    完颜永琏因中毒而生了一场急病,闻言虚弱地冷笑一声:“我便是连他会行动都没想到。”暗处毒害,原来只是明面动手的铺垫?

    无所谓对方的具体日期和部署,因为即使对方没行动,完颜永琏也是准备灭他了,节奏不会因为他的部署而改变分毫。

    这几天,西线对郢王来说确实是天赐良机,完颜永琏因寒泽叶中毒、确确实实地一病不起,麾下又都在其它战区对战宋匪、捉襟见肘。若真被完颜永功率众合围,完颜永琏可能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不过,中线俨然是要令郢王失望得很了,那个下巴抬得比谁都高的完颜琳,就仿佛曹王安插在郢王府里的间谍一般,先帮着曹王府把段亦心送到了神鬼不知处,又将小豫王吓得梦魇若即若离。

    肆无忌惮,为渊驱鱼,是因为小郢王才真是没想到他父王“会这么快行动”!

    同时,完颜琳还教黑虎军主力没脑子地把精力都废在了完颜君附那个活靶子上,完全顺着曹王的初衷写了全部的剧情。郢王府实际只剩两个足以教曹王府忌惮的障碍,一个完颜匡,一个常牵念。

    虽然曹王关于灭郢王的命令还在途中,但本就是来此假道伐虢的曹王府众将,除了完颜君附安稳当靶子以外,其余人可一点都没闲着,他们全都是做好了“随时行动”的打算的

    负责外联完颜匡的移剌蒲阿,前日行色匆匆前来与众人会合,就是想告诉他们完颜匡好像已经走过了豫王府的桥梁抵达了郢王的岸,“只怕已经和完颜琳私下达成了一些我窥探不了的协议”;另一厢,宋军在邓唐一带的据点,勾连了早年覆盖的所有角落,出乎意料地“滚雪般发展壮大”,移剌蒲阿被现实打击得不轻。

    “完颜匡可怕,宋匪可惧。”移剌蒲阿只恨自己战力有余而谋略不足,想和完颜匡像和百里飘云那样几杯酒就发展成知交,谁料自己还是想太多了。

    “待我想想,如何破这个局。”完颜瞻难免也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后发制人把完颜匡拉回来。

    “只要你想到,我出全力做。”移剌蒲阿双目炯炯。

    至于常牵念,旁人去瓦解。

    河东之战扫尾的那段时间,曹王将常牵念抱出棺材的举动,害得那无辜高手陷入信任危机,从此就再也无法清白。

    这边,郢王府除了郢王以外,谁都在把他往外推,那边,曹王、仆散揆、封寒、孤夫人,可以说是轮番上阵地将他往曹王阵营拉,那时候还是在河东,比现在的河南早得多。他们的目的,显然不止这场南阳夺权。

    可是他们一个个全都错了,不能一击即中,就只能打草惊蛇他,常牵念,是一个忠烈死节之人!

    当初仆散揆对常牵念引经据典:“郁闭而不流,亦不流清”,强调他若是为了高尚气节而死守在方寸院落,便无法救助世人、报效天下。

    他却对仆散揆不卑不亢:“多谢曹王的救命之恩,日后,若与曹王本人刀剑相向,牵念必自刎谢罪。”

    数十年来,认定了郢王是他的主公,便将武功和谋略都悉数奉送,从此站准了自身的立场,指责曹王才是奸恶。

    所以,任你们说再多的“不知轻重,不分敌我”都无用,我一定会辅佐郢王这样的正人君子继承大统!大义小义?若连方寸院落都守不好,如何保得了我大金国?

    而这一夜,曹王府又来了个黄鹤去接近他,哼,形势这般紧张难道就不知道避嫌?何况,这黄鹤去,就是个龌龊地为了功名利禄背叛国家的小人!

    黄鹤去见他面露嫌恶之色,笑着说:“同住一宅邸,认识认识常大人,又何妨呢?”

    诚然,世人眼中,这宅邸里只是住了三个王府的王爷,不知各自都把刀兵藏在了明晚的暗处。

    虽然心照不宣,常牵念却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和黄鹤去经行了一段路,晚风中,留意着不教人看见他俩有交往,免得跳进黄河洗不清:“黄大人,动机当真单纯?”

    “常大人,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在王爷身边眼线的字迹?”那正是薛焕从范氏的信鸽上拦截和拓写的。

    “何意?”常牵念顿时蹙眉。

    “想必郢王对常大人说过,曹王以‘害圣上失陷于林阡又救圣上”的方式来取信圣上,于是郢王便依葫芦画瓢,以‘害圣上中毒然后去救驾’去取信。”黄鹤去深邃一笑,“郢王野心,昭然若揭了,常大人竟还蒙在鼓里吗。”

    常牵念仔细看着那信上的字迹和内容,确实跟下毒有关,确实是他们的眼线所写,错不了!咯噔一声,心乱如麻,下毒之事,为何我却不知道!

    自从郢王决定争夺帝位,常牵念便帮他分析过:决定太晚,资质所限,王爷最好的办法便是养好黑虎军、适当收服河东五岳,拉拢豫王府和完颜匡等重臣,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平心静气地一步步温吞帝业。

    然而十月以来,不得不说郢王因为“黑虎军被抽调南征”和“圣上表面龙体欠佳实际却被曹王控制”两件事而急躁,怕曹王先登,遂心急如焚,所以常牵念这几天与他的每封信上都说了“王爷切记,欲速则不达”“必须确定圣上状况,与牵念商议后再行决策,否则覆水难收也。”

    可是,会不会是一如黄鹤去所说的这样?郢王熟知他的底线,对他有所隐瞒,郢王才是圣上龙体欠佳的幕后黑手,贼喊捉贼?所以这些天郢王没他在身边出谋也能如此笃定地决策?

    常牵念愿见郢王称帝,但前提是郢王要正统,是正人君子,不曾害圣上,反而护驾有功,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原来郢王才是下毒的那一个?

    不,不对啊,郢王他,那般单纯……

    秋夜的凉意里,常牵念只是踟蹰了一忽,便赶紧把那信给黄鹤去塞回去:“低劣的挑拨离间!我只问你一句,郢王现在发难有什么用?他根本没到火候,不至于搬石砸脚!”

    “确实没到火候吗?”黄鹤去一笑,“开禧北伐和泰和南征,稍纵即逝的好机会。他完全可借林阡拖住曹王,夺取帝位不费吹灰之力。”

    常牵念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不敢怀疑自己的主公,可是又觉得对面的分析合情合理,其实他也一直都想不通,如果毒是曹王下的,薛焕就必须担起这失察的罪责,反而给了郢王勤王救驾的机会,这不也是搬石砸脚吗?会否有第三方的存在?可是这信要怎么解释?这信从眼线的手里发出,只会被薛焕篡改,所以只能是郢王府和曹王府非此即彼!

    直到翌日的午后,常牵念才想通其中的道理:高,实在是高。曹王向来“压制”我家王爷,如今却开始“推动”和“加快”,我家王爷一时不惯,几乎被曹王牵着鼻子走。这一局,所谓圣上被下毒,明明是曹王故意对他激化心念,是曹王逼着我家王爷欲速则不达的引蛇出洞和请君入瓮!正因为曹王做足了准备,才有了对我加速的撬动。

    所以,发难必死,因为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身为始作俑者的曹王手里!

    常牵念知道他务必停止郢王的行动:王爷,您可以因为抽调“怒”,可以因为圣上虚弱“急”,但万万不可因为皇帝可能驾崩“乱”!但此刻再寄信,已然不及

    恨只恨他居然半信半疑、心念纷乱而错过了最佳时机!亡羊补牢,今晚他务必做最坏的打算,保全郢王府最多的人马。

    而正是那晚的分手之前,黄鹤去看他还半信半疑,冷笑:“信不信由你。我们曹王怎可能毒害圣上?”

    “一口一个我们曹王,林楚江九泉之下不知作何念想?”常牵念心乱的同时,对黄鹤去反嘲了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常牵念随口说的这么一句,倒是令黄鹤去一怔,随即,魁星峁上徐辕对他的策反画面便再次被拉到了黄鹤去的眼前。

    年轻时,黄鹤去求功名、欲展才学、争当瞩目焦点,老来后,看到敌我的同僚一个个逝去了,发现新旧的羁绊一个个斩不断,就算曾经不可一世做了许多荒唐事,到头来却发现本心才是最放不下的……

    “我这是怎么了……”黄鹤去缓过神,苦笑叹了一声,拍了拍自己头,你是来策反人的,怎么自己要被第三方策反了?

    大概是关注宋军邓唐据点时,知道吴越和石磊,自己这一双儿女,竟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一起了?

    他俩越惊世骇俗,他就在金人尤其是完颜君附的眼前愈发闪光,但这光,强得太刺眼,强得他害怕。

    须知,完颜君附虽不像完颜琳那样高傲、完颜按带那样怯懦,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行事素来狠厉,委实也是个难伺候的主。他自觉前途渺茫,每每看到如今的宋军如火如荼、儿女们生活美满,偶尔,竟真会觉得徐辕的话有道理,故而产生过些许回归南宋的心。

第1443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秋雨停歇后,风还凛冽,吴越陪着李思温去北山郊野,将他专程从山东带来要送柳五津的马儿放生。

    “可惜了,柳将军,这些畜牲没福气被你辣手摧残啊。”李思温伤感之余,不忘对记忆里那个不正经的老头子半开玩笑。

    吴越知他其实内心沉重,不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待看见马儿散得差不多了,吴越便揽住李思温往战马走:“回去吧。”

    吴越素来是抗金联盟里的“大个子”,即便李思温是个正常人的身高,被他这么一揽都显得矮小,如此,即便吴越性情温和,都是自带的统帅气场和威慑,李思温除了杨鞍之外最服从的就是他了。

    往据点走,未行半里,就见其中一匹马又跟了回来,似是留恋李思温这个临时主人,数度驱赶而徘徊不去。

    “怎么搞的?!”李思温心情本就不好,愤怒挥鞭直抽、不愿再作搭理。

    吴越心细,感觉那马儿颇有灵性、眼含焦急,似是发现了什么要紧事?一心想把他俩带回头?

    “去看看。”吴越斟酌片刻,与李思温一同再往北去。此乃邓唐与南阳之交,可以说金军与盟军的边界,也可以说是两国势力的空白,适当地乔装打扮并且掩盖行踪之后,他二人只要不作太长时间的停留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到场后李思温却大惊失色,恨不得随着马儿一并直接跑开躲起来:“天啊,那是……”映入眼帘的,是一番如何血腥惨烈的画面?不远处的峭壁之下,数十条毒蛇正在围攻一个蓝衣女子,她衣上血迹斑斑,双手正握着一条长链尖勾武器,周围粗略一看已死伤不下百条,但她自己也脱手了一柄刀和一把剑,此刻俨然精疲力尽,屡次摇摇欲倒,却都因为要护着身上的一朵奇花而强制站稳清醒。

    性命之忧,焉能袖手旁观?吴越看一条蛇王猛然朝她发出致命一击,不假思索便将手中覆骨金针祭出,一瞬,空气中散射出的万千杀机犹如疾风骤雨,每一根发亮的针尖都迅疾染血令人心里发怵。

    吴越的武功在南宋从来都不算绝顶,但群杀这些毒蛇靠他出马还真是专攻登峰造极,器无虚发,视线里只剩下熠熠生辉、点点绽放,这一整条辉煌战路上当即交织出雄迈之风、络绎之沙和敌之哀唱。

    摧枯拉朽,荡气回肠,红袄寨乃至抗金联盟的“强攻第一”岂是虚妄,李思温一边胆大地近前旁观那些毒蛇或死或伤或散,一边感叹着还好有我们吴当家、否则红袄寨怎么开疆辟土?以山东为基,河北、河南为翼,红袄寨眼看就要借着这开禧北伐成为抗金联盟的第一大帮。

    “是她……”好不容易化险为夷,那女子还未感谢便昏死过去,吴越急忙将她扶稳,仔细一打量,才发现她并非陌生人去年山东之战,林阡曾允许她出现在济南军中观摩,吴越数次见到他二人相谈甚欢甚至把酒共饮。

    “这不是……盟王的红颜知己吗?”李思温努力搜刮着所有的印象,虽然命中经过的人物不少,但像她这般鬓如刀裁、腰如绢束的美人委实不多。

    “豫王府如今的第一高手了。”吴越一直通过莫非关注着南阳宅邸内的一切。

    “是敌人……”李思温迅速分清敌我。

    “也不尽然?我见她单枪匹马到此险地,只怕是被人排挤、陷害。如今她性命之忧,不如先带她去安全处,送医为上。”吴越知道,既是林阡的朋友,便不会是什么歹人,不过,毕竟战乱在即、金宋有别,吴越不可能把她带去据点,像李思温担心的那样“以免有诈”。

    入夜后才从莫非那里得知真相,段亦心之所以遭此灾劫,果然源自小郢王的公报私仇……“唉。”长叹一声,将信鸽放走之后,吴越凭栏远眺从圆而缺的秋月,忽然看到石磊母女俩拾阶而上。

    月色下简单寻常的一幕,为何他也会觉得如此完满?上天待他吴越不薄,让他可以一家团圆。一时沉浸在幸福和感动里,迎下去的时候,竟忘记去问她要问的话。

    她却不用问就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着直接答:“段女侠虽还未醒,却已脱离了性命危险。”

    “那便好。”吴越叹了口气,“先前胜南与她在山东结交,我听到过他俩只言片语,还曾蹊跷过,完颜永琏把豫王府高手调上前线,对于金国来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这位段女侠会那般憎恶?现下才懂,原来如此啊,曹王、豫王不和,免不了会刀剑相向,这些高手们站到伐宋前线时,得想好了打着谁的旗号。”

    他还想说,纷纷扰扰,莫有静时,虽然眼下是大金在内乱,南宋难道就没发生过?

    “既然静不了,那就自己造。”她笑着说,心有灵犀。

    尝闻陶潜语,心远地自偏。

    这晚抗金联盟的邓州据点,洛轻衣也是难得才从繁杂的军务里抽身,赶紧给自己造一些清静。

    刚好捕捉到一丝剑法的灵感,索性教秋风助兴、于潭边舞起。花洲旁桂树飘香,伊人如清莲绽放,青城的大师兄情之所至,不再只是默然观赏,而是正大光明地横笛相和。

    见到她,脸会红,气会喘,说话会结巴,还好,笛声是流畅的,自然的,充满底气的。

    说来也奇,他似乎完全看得懂她那如水般的剑境,而她也能被这笛声碰触到灵感边缘、从而碰撞出一些新的参悟。月光如缎,光辉流转,干净铺陈于清波;笛声如云,神髓飘然,清幽汇入岷山剑。

    若是远远观望,这双男女真是一对璧人,男子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黑发由银冠高束,身着一件白色长袍,女子发髻高挽,所梳乃是川蜀未嫁女子特有发式,未施粉黛,不戴佩饰,清新素雅却不失端庄,简单一袭青色长裙,不知怎的竟透出一股天下第一美女的气势。

    “洛女侠,剑法实在神妙……”一曲毕,他赞不绝口,没想到她随手一挥都能妙手偶得。这套剑法,水心笛魂,月影烟身,尽在其中。

    “大师兄的笛音,可以说冠绝天下。”洛轻衣承父亲教导,和兄弟姐妹们一样精通音律,尤其善于扶箫。

    “师父说,当细作……第一要务便是会乐器。”他低叹,“笛、箫、衔叶,总要学一两个。”

    “七哥确是会的……”洛轻衣说罢,忽然有些蹊跷,“可是盟王他,为何却不算精通?”

    他一怔,再一笑:“盟王应当也会些,只不过不外露罢了。”

    “这倒是。”她倏然怅惘,“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便已经是盟王了……”

    把天聊死了正自尴尬,他耳朵蓦地一动,她也几乎同时警觉:“什么人?!”树后有数条黑影一闪而过,洛轻衣和大师兄双剑袭掠,一番缠斗过后,却只抓到两个刻意殿后的死士,一旦就擒,便咬舌自尽。

    “看来这邓州据点,已经被‘控弦庄’的人混了进来。”大师兄不愧是程凌霄的得意门生,只从这些死士的武功路数、行事作风上,便看出了端倪,“回去之后,还得加紧布防。”

    “练剑的时间愈发少。”她冷冷丢下一句,不太高兴地走了,他一愕,苦笑追上前去。

    唐州一带,穆子滕和彭义斌的相处比另外两个据点的主帅还要融洽

    “穆副帮主,前两天我送你的兵书,你可看完了?”彭义斌来讨要。

    “我特意放到了一个重要的盒子里,你等等。”事实证明,不要把东西放在不常用的你觉得非常重要的地方,因为等你找的时候那地方就不是重要的地方了……

    “那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彭义斌见他找不到,欲哭无泪。

    “我再找找……”事实就是,穆子滕连着盒子一起丢了。

    “穆子滕,世上怎会有你这般记性!”彭义斌气不过,回去。

    穆子滕赶紧求陈旭帮忙,陈军师问是什么书,穆子滕说“开篇是‘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记不太清了。”

    “知道了。”《军形篇》嘛,陈军师刚好有,送过去给他俩调和。

    “可我看的那本,不是简单的兵书,还有案例分析,还有书画作配,像极了从前帮主给我的……”穆子滕苦着脸。

    “改天有空了,你将它默写下来?”陈旭不开口则已,一说话惊人。

    所幸那彭义斌是个单纯明快之人,陈旭去送书的时候,他早把这不愉快忘得差不多:“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我可再也不送东西给穆副帮主了。”

    “……好吧。”穆子滕惭愧地说。

    “那么,咱们来说说,‘海上升明月’的情报?”陈旭见他俩握手言和了,摇头苦笑,说。

    入夜之后,“掩日”将信鸽分别对洛轻衣、吴越、陈旭所在的三大据点再次发放。

    这些天豫王在南阳的府邸暗流汹涌,加上郢王爷亲口承认了他为驸马,但凡轩辕九烨势力覆盖不到的地方,金军对他的观察力度几乎为零。

    本该是他最轻松的细作时期……

    回到后院时意外地不曾听见郢王妃的呼天抢地,他心念一动,委实怕雨祈就这么去了,忽然间就脑袋发晕天旋地转,好在一个伺候他的丫鬟上前来说,公主被神医看过,“有希望”,正吊着命,王妃乍悲乍喜,哭得得没气,被扶下去休息了。

    “那便好……”他既想去见雨祈,又害怕去见她。

    “驸马,公主她,是个怎样的人呢?”那丫鬟本来不是豫王府里的,是他护送雨祈到河南的途中,路见不平救下的一个契丹族少女,当时他见她眉目间有几分倔强像雨祈不知从何时起,他看谁都是看怎么怎么像雨祈,这是亏欠还是报应,雨祈从他的跟班变成了如影随形的魔咒……

    “公主,她的世界里,有不公也有公平,她眼中没有国界,只会有需要帮助的人。”他忽然放下心防,对这个小丫头讲雨祈,“她对我说,哪怕是亡国奴,也该挺直腰杆做人、自强不息,因为天下一定会统一,终有一日大家会消除国别、其乐融融。”

    “公主的理想是,只要不妥协于现状,就有可能实现统一、就会有公平?”那小丫头聪明伶俐,领悟了,“可是,公主的想法却不实际呢。”

    “为何?”他不禁问。

    “不公的事多于公平,怯懦的多于自强,在意国别的多于不在意的。”小丫头说。

    “那便需要一个个地帮,一个个地扶,一个个地去消除。”莫非一顿,帮雨祈回答。

    小丫头脸一抬,眼眸清亮:“公主和驸马真是大善人!你们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他一愣,清醒过来,什么我们的理想,那只是雨祈和黄明哲的理想,不是我,不是我莫非的啊!

    作为掩日,他只应该尽可能地,让豫王府里的内乱没那么快决出胜负,并且尽可能及时地把一切变数都通知宋军,仅此而已!

    邓唐之交,南阳以南,莫如和吴仕等官军精锐,只作为吴越的掎角之势而不能收发掩日的情报。

    这几日,对丈夫的思念和关心日益增多,但随着雨水的收敛和病情的好转,莫如整个人也渐渐变回坚强、晴朗。

    吴仕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这晚借故陪她巡防,忽然就对她展开再一次的追求:“莫女侠,你心情好些了?我,我有话对你说……”

    “吴大人……我……”莫如不得不再三拒绝,“我正为夫君守孝。”

    “我知道。”吴仕脸上通红,鼓足勇气问,“要守孝几年?我等就是了。”

    “……不必等。”莫如叹了口气,说,“一生。”

    她坚信,用不了一生,莫非很快就会回来。

    吴仕的眼神遽然一黯:“如此……”

    “吴大人,世上还有许多……”莫如还未及相劝,他便发狂般离去:“还有几个如你?”

    “这……”莫如没拉住他,呆呆望着他背影远去,我?苦笑:我有什么好?

    余光一瞥,远远看到两个身影,在吴仕副将的住处稍纵即逝。最近有一些随州、襄阳的官军暗中北上与吴仕在金境会合,不止她,便连吴越、林阡,也是知道的,这本就是官军应该做的。原先这个联络官军协同抗金的任务,林阡是想由身为川蜀吴氏族人的吴越代劳,但既然吴曦的亲生儿子来了,自然关系更近,也好减轻吴越的负担。

    奇就奇在,一个彪悍身影好像就是吴仕副将的,另一个清秀身影却相当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眼花了吗……我并不曾去过随州和襄阳。”莫如一愣,当时并未看清,是以不曾多作留意。

    翌日午后,中线宋军因“掩日”的情报,比曹王府还先一步得知,完颜琳将会在今夜对完颜君附启衅。

    莫非告知吴越,具体部署和日期只有三个人掌握,完颜琳对他语重心长:“明哲,父王对你的信任已直追常大人,便连卿旭瑭都及不上。”

    郢王对完颜琳、黄明哲、常牵念的信任,明显高于西线在他身边的卿旭瑭。郢王对卿旭瑭存在“提防”,这与郢王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符,或许与陇陕战地关押凤箫吟处出现过郢王府奸细的事件有关。

    也便是说,当前完颜琳抓狂地满天下找段亦心,虽是这无脑之人的真情流露,反而对曹王府众将掩住了确切的发难时间。莫非分析给吴越听,就算卿旭瑭是曹王的内鬼,曹王府众人也完全想不到完颜琳会在今晚开战。

    正因曹王府并不能知己知彼、身处南阳的也不是什么精兵强将,今晚将要掀起的这场王府干戈,宋军委实不能打包票谁赢,唯有静观其变、攻防并举。

    到夕阳西下,段亦心仍迟迟未归,却传出她出现在宋军驻地边上,霎时豫王府里一片喧然:“不是说去给公主采药?”“确定是段姑姑吗?”“怎会和宋军有关系?”“被宋军俘虏了?!”“该不会,是和宋军……”“暗通款曲?”

    “闭嘴!”沉寂多时的小豫王,闻讯赶到众人中间安定局面,一听到这“暗通款曲”四字,瞬然脸色大变一掌掀在说话之人的脸上。

    “小王爷,段姑姑她,去年山东之战,确实和林阡有过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传闻中,林阡还是个小头目的时候,就曾经与她共度过一夜……”这说话者是齐良臣的亲信,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时任谁都没能看出,此人其实是曹王的死忠,不发生这出意外也会把段亦心诬陷到完颜琳不敢用。

    “闭嘴,不准你污蔑段姑姑!”小豫王大怒揪起他衣领,“难道你们齐大人不是和曹王有过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齐良臣甫一到场,听得这话,脸色变得死白。

    “若非内力尽失,齐大人怎会舍得归来,即使回来了,心不还在那边?”既然撕破脸,那便摊开说,小豫王不知怎地,此刻不再逆来顺受,而是眼神狠厉,一如他曾狐假虎威地殴打诸色人,“齐大人,管好你的手下,你们抛弃我一走了之、段姑姑拼死护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豫王府这些争端并未完全传到西厢,只因完颜琳那时已迫不及待和常牵念、黄明哲筹谋。

    “缺了段亦心,实际也无妨。”完颜琳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恐怕段亦心的失踪,对豫王府军心会有影响。”常牵念面露愁色,“但若我方不作动,只怕王爷在西线孤掌难鸣。”

    莫非负责干扰他们的内斗,于是选择附和常牵念。

    “开战在即说什么丧气话。”完颜琳白了他俩一眼,“你们要知道,我们的敌人并不强。豫王府家将、黑虎军精锐,在我三人和按带的带领下,合力围攻和擒拿完颜君附;完颜瞻受伤极重,但据说是个一呼百应之人,事先由齐良臣秘密逮捕、关押便可;外围的移剌蒲阿,战斗力较强,我们与完颜匡合作,对他围城打援。‘胜兵若以镒称铢’。”

    常牵念心念一动:小王爷说得也没错,虽然曹王是始作俑者,但他被他自己“伐宋”的说法制约、被

    满口的仁义道德绑死、能用的兵力不多,我们的敌人确实不强。若然豫王府不团结,我就拼了命地去整合好了,第一点,围攻小曹王,确有胜算,第二点,一人而已,无足轻重;第三点,最是我们制胜的关键。

    完颜匡,虽然曹王不止一次表露过对他的欣赏,这个人和他的麾下却都不太喜欢江湖气重的人。所以只要完颜匡与我们齐心合力,曹王在中线的部署,确实是不堪一击的。

    还有一个关键是,如此秘密的行动时机,整个曹王府谁都窥不到,他们准备再充分,也一定会段亦心失踪的这个幌子打个措手不及。如此,倒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密谋结束,夜幕降临。

    “那便开始吧。”因为有完颜匡,常牵念先胜而后求战。

第1444章 相看父子血,共染城濠水

    月明关陇,云聚塞垣,问何为胡、何为汉?

    黄尘弥眼,白骨没足,苍鹰漫天,血遍野。

    自十月初六回归西线战场的那一天开始,整个曹王府“重在伐宋”的万余兵将,从上到下都投入到了南征川蜀的战斗中,真正是纵连完颜永琏、凌大杰、楚风流、司马隆这些主将都没一个不身先士卒、血溅沙场。在他们的鼓舞和振奋之下,完颜纲、完颜承裕、术虎高琪这些先前差点被郢王带蔫的官将,也全都被激出了一腔热血,争先恐后地要还给宋匪硬仗。

    中旬,原就不可开交的金宋之战,因曹王和宋匪匪首寒泽叶的两败俱伤而直接白热,步入下旬以后,这盘棋更是黑子白子犬牙交错,无论哪个战区都杀得难分难解,完全顾不上擦肩而过的另一个……

    这么好的机会,曹王重伤不起,身边尽是等闲,为何不杀了他?!

    在郢王心里,曹王愈发的假仁假义,表面尽职尽忠、保家卫国,实际却先将圣上隔绝、后欲以军功夺皇权——昔年那个无争的曹王,大概和我一样,是因为侄儿的屡屡找茬或掣肘,无奈踏上了大争之路……可他再有苦衷,都不该如此,明面上对我和黑虎军赶尽杀绝,暗地里用出这龌龊手段企图先登帝位,非得逼着我与他势不两立!

    打定主意,割舍了那一丝皇室本就脆弱的亲情,连夜以重兵包围了曹王临时休憩的营帐。那些曹王府的侍卫从河东到陇陕马不停蹄,如何敌得过郢王府精锐的厚积薄发?他轻而易举就人为撤换了曹王帐外的所有护卫,意气风发地进入曹王帐中,当是时,曹王才刚因为泼在帐边的血被迫醒转过来。

    “完颜永琏,孤立无援的滋味好受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自然恨,恨这个身负重伤略带疲倦的哥哥,本来根本从来不过问政斗却偏偏为了阻止他而拙劣地学会,撬墙角,假道伐虢,还沾沾自喜。

    “熟悉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六月在河东我就问过你,拆了我你要怎么打林阡?”完颜永琏当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笑问之际,令他意料之中的处变不惊:这曹王,素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寒泽叶就快死了,吴曦我会继续策反,群龙无首的曹王府我会接管。”完颜永功镇静回应,端的也不失王爷的气魄。多亏了曹王这半个月来的努力,他知道他现在接手的西线,宋恒肯定比寒泽叶好打得多、楚风流显然也比完颜纲用着顺手。

    “我与寒泽叶拼斗时的毒箭,是你派人暗中放的?”完颜永琏问时,语气却不像个败者,反倒像在对他下最后通牒。

    “没错。不过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必定死不了。”郢王笑以胜者的姿态开口,“索性留你一条性命,承认罪行也罢。”

    “什么罪行,说来听听。”完颜永琏淡笑,无惧戈戟横陈。

    “其一,曹王第四子完颜君隐,公然于环庆纠集草莽、对抗朝廷,尤其在这两年势力达到鼎盛,只怕与宋廷的开禧北伐有着莫大牵连;其二,曹王与麾下一众骁将,筹备掀天匿地阵近四十年,居然在将胜之际轻易败给宋匪,害圣上性命之忧,罪无可赦;其三,曹王麾下,包括陈铸、薛焕、轩辕九烨在内都与林阡暗通款曲,儿媳楚风流尤甚;其四,曹王的女儿是林阡的妻子,近十年来屠杀我大金子民无数!”

    “你怎不说,君隐那‘盛世’盛极而衰,是谁将他的基业斩草除根?怎不说,曹王府因掀天匿地阵的战败死伤多少精锐、吃了力还不讨好?怎不说,我这些麾下的刀剑给了林阡多少次致命打击,儿媳楚风流尤甚?怎不说,我为给大金子民报仇,几乎将亲生女儿凌迟以解恨?”完颜永琏冷冷相视,眼中口中全然绝情,完颜永功蓦然语塞,好一个冷血至此的枭雄……

    “完颜永功,你既不开口了,我便来罗列你的罪状,看看我俩谁更可恶。”完颜永琏笑而反击,“其一,去年春夏林匪在山东与我交战,其麾下的冯天羽趁机到河东发展,谢清发的五岳借着这东风生乱,身为河东百姓的保护者,你除了纵容黑虎军和五岳暗中交往,还做过什么?其二,今年六月河东之战,林匪与我在你家门口大动干戈,当时林匪势单力孤,完全可以连根拔起,身为地头蛇,你除了给他在决战中送人质和战后围攻我,还做过什么?其三,八月你一到这陇陕战地,宋军便有了‘掩日’出现,从此逆转了静宁会战,圣上的诏书是派你前来与我学习如何伐宋,你除了‘宁可自认海上升明月也要去杀凤箫吟’,除了尽一切可能将我挤出局,还做过什么?其四,陇陕棋局我本已布好,你费尽心思夺去那就继续下,可是这短短一个九月,你除了像约好了一样地把我收复的地盘全输给寒泽叶,还做过什么?”

    “你……含血喷人!”完颜永功听到这“约好了一样”的羞辱,气得脸色通红。

    “与宋暗通、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到底是谁?完颜永功,你若有心,按罪当诛,若是无意,便是蠢货。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如你这般不知轻重,只顾内耗也能伐宋?!”完颜永琏仍然虚弱躺着,却教他觉得,实在有三寸不烂之舌……

    “哼,伐宋……”片刻后,他色厉内荏地笑了起来,“完颜永琏,你知道你败在哪里?你便算干坏事的时候,都要把‘大义’挂在嘴边,不能放开手脚地干,今亦如是。完颜君附、移剌蒲阿、完颜瞻,做鬼派去河南又如何?因为打着‘协助伐宋’的旗号,所以兵力有限、任我宰割!你这二儿子,虽然比老三要聪明点、能自保,但是他必然想不到去提防琳儿和按带这种,看似无害的纨绔子弟吧。”

    “真那么放心琳儿和按带,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拿我?”完颜永琏微笑,看清楚他不敢赌完颜琳的能力,所以硬要来暗害和围攻自己来双保险,此举本身却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

    “还笑得出来?此时此刻,你的君附,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郢王猖狂恐吓,“你且去陪他!”当即出刀斩向完颜永琏。

    南阳宅邸的东厢外面,此刻与西线如出一辙的情形——亏凸之月才上树梢,豫王府已是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当常牵念、黄明哲等人率众将完颜君附住处围得水泄不通,完颜琳和完颜按带已作为战胜者进入厢中边杀人边示威,完颜琳却顾忌着三分完颜君附的武功,大呼小叫:“按带,他中箭了,还磨蹭什么!你先去拿他!”

    中箭后的完颜君附吃力提枪自卫,千钧一发之际,完颜永琏突然问:“按带的刀,真是对着君附去的?”

    完颜永功的心咯噔一声,要杀曹王的刀停在半空:“什么?”一刹而已,小豫王的刀却突然转了方向,不杀完颜君附反而悬在了完颜琳的脖颈边上……

    那刀锋锐利之极,随着小豫王的大喘粗气而不停颤抖,只差毫厘就能要了完颜琳的命,完颜琳吓得面如土灰,不知为何小豫王会临阵倒戈:“按带?!”

    “丁志远,是我的人。”刀锋下,完颜永琏泰然自若,如是说,“虽然不可能在你的阵营平步青云,但他要做的只是去接近按带,传一句话而已,不难。”

    “什么话?”完颜永功虽然对丁志远极度信任,却庆幸不曾对其予以重任。

    “我让丁志远对按带坦承,去年他率领五岳去围攻相依为命的段亦心和按带,实际不过是做了一场戏给卿旭瑭伸出援手、帮你们郢王府和豫王府交好。”完颜永琏一边说,完颜永功的脸也一边变黑,日子一久他怎能忘了,丁志远用不着担负什么重任,丁志远手里捏着这样一个根本性的秘密!

    “根基不牢,如何坚固……”“他不会相信的!”完颜永功惊怒之下,连连摇头,“这一年以来我们的相处无比融洽,他如何会随意信你这仇人的离间之语!”

    “他自然不会‘随意’信,永功,天靖山之战以前,你们两家确实是亲如一体、牢不可破,然而,天靖山战后,你可知那孩子心里有鬼,时时梦魇,要雨祈原谅了他、求郢王伯父别杀他?”完颜永琏显然是不久前才收到的加急情报,知道了发生在南阳昨天午后的药铺外梦呓,却立刻就意识到了丁志远的一击即中和完颜瞻的不费吹灰之力。

    “他……和雨祈出事有关?”完颜永功明明还率众围着完颜永琏,却心神凌乱、手脚发颤:谁都把河南豫王府里的势力拆成三家看,只有你,完颜永功你这个傻子看成两家!你苦心经营的和小豫王的关系,竟因为小豫王害了雨祈而你失察而毁于一旦!那几天,你为何光顾着掉泪而忘记去关心一句,当日雨祈和按带是怎么失散?!

    “按带自幼被永成宠着,生性怯懦,因为亏欠,怕被问责,所以才与你有了裂痕。”完颜永琏说着人性,“那般情况下,合乎情理的话,他自然都信。”

    “完颜按带你糊涂了吗!你忘了曹王他们是怎么撬走了齐良臣、司马隆、高风雷?!”完颜琳怒不可遏,“你居然想投奔仇人,反倒把刀对着恩人?!”他不知小豫王已经知道当初卿旭瑭的施恩是假,还口口声声以恩人自居。

    “对我说话能别这个态度?!嗯?!便是你这颐指气使的样子,害得我段姑姑到现在还生死未卜!”小豫王也是面色狠厉,夕阳西下前他接触丁志远后也曾在人前出现过这般的表情,但不管当时去吼齐良臣,还是现在喝完颜琳,其实都是为了与他相依为命的段亦心。

    “完颜按带你脑子在哪里!就为了一时意气……”完颜琳到这份上了还咄咄逼人。

    “完颜琳,大家是平辈的小王爷,你我虚长十几岁,却怎能对着按带呼来喝去?”完颜君附捂伤站起,毕竟他曾是楚风流的男人,怎会不知,如何在丁志远离心的基础上,由他来完成对豫、郢分化的最后一击。

    “完颜君附你这个连老婆都比不上的懦夫你闭嘴!完颜按带,你良心被狗吃了?!没有我们你早弃尸荒野!”完颜琳完全不懂如何去制止为渊驱鱼,顺带着对完颜君附人身攻击,惊得他一时间恼羞成怒:“你说什么!”

    “完颜琳,你们,你们就是一直把我当棋子罢了!!”争执中他们三个小王爷完全在比拼着谁声音比较大,根本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刷的一声那一刀直接割断了完颜琳的喉咙。

    “常大人……”血光中的完颜琳,火光下的完颜永功,都一瞬想起了这样的一个救世主,一个不可能背叛他们的人。

    “常牵念,好一个忠臣,只可惜跟错了主。”完颜永琏略带遗憾地对郢王说起常牵念。

    “可惜得很,常牵念进不来了。”完颜君附无情地望着完颜琳倒在地上。

    那个有谋略、有武功、忠心赤胆的常牵念,好不容易整合好豫王府家将,才转过身,却被郢王府的精锐们在宵小们的煽动下集体诬蔑:“常大人是曹王的人!”“小王爷说不是啊……”“昨夜,我见他与曹王府的黄鹤去谈笑风生!”“他二人还有交换信件的举动……”“当真?”“我也看见了……”

    常牵念那时才懂,管你怎样的远见卓识,也敌不过小人的暗中构陷!

    昨夜黄鹤去来见他,动机确实不单纯,不过,黄鹤去不是来策反他的,而是:明知道无法策反,遂故意地用一封信乱心和离间——

    为的是让他在心乱、踟蹰的一息之间没能注意,他把信交还黄鹤去的那一幕原是被目击者看见了!黄鹤去此举一举两得,既用常牵念来掩护了非此即彼的丁志远的忠诚,又让常牵念在这关键一刻控制不住他的麾下——

    一传十十传百,跳进黄河洗不清,原先要围攻东厢的西厢兵马不攻自乱,很快便被完颜君附拼死顽抗的部将们扳回局面,可笑的是两方势力浩浩淼淼都是一样的口号“围剿叛军”和“清君侧”……

    “大家莫要惊慌,这只是曹王的离间计……”可他那威力无边名叫“九万里”的双钩,如何能杀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不肯相信他的自己人?今日这恶果,全是当初曹王从棺材里抱他出来的因,“曹王从那时起就已经在布局,曹王刻意推动和加快了王爷的动手,你们,你们为何不相信……”常牵念恨啊,恨他当时为何不死了算了!为何要活着经受这身强力壮却无能为力的锥心一幕?!

    扳平的局,从南阳连绵至秦州,绝望的汗,同时出现在常牵念和完颜永功的眼角,只因为前一瞬完颜永琏遗憾地说完常牵念、完颜永功停在半空的刀刚准备落下“那便杀了你给琳儿陪葬”,却听铛的一声一道巨力将这一击及时冲挡,他虎口发麻退后两步刀已被震落在地。

    不同于得知丁志远是卧底时的意外,对于这个人是曹王的人,郢王明显是做好了接受准备的,此刻帅帐里部分兵力的反戈一击,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他不承认此刻眼角的是泪,绝不是!

    果不其然,就是此人,前次在关押凤箫吟的监牢,就是此人出卖了我的全盘计划!

    完颜永功镇定地转过脸瞪着此人,面上的失望远远多于惊诧:“卿旭瑭,我多希望你是忠臣,你也确实差点让我打消了怀疑……雨祈出事之后,你始终不离不弃,你鼓励我振作起来,原来你是为了鼓励我振作起来好出卖我?!”越说越感悲凉,不觉睚眦俱裂。

    “郢王,我……”他作为府上的第一高手,四十三年却从未得到过郢王最高的信任,实则他自己也明白,他和郢王并非同道中人,“宋匪北伐,家国凶险,我等不该……”

    “无非‘大义’,呵呵,为了它,不惜舍身忘死、背信弃义。”郢王噙泪怒喝,“自你被先帝强行塞到我府上,我就知道和他完颜永琏才是同一类人,可是,既然已经错过,那便别再心心念念了,我就这么好好供着你,你安安稳稳地看家护院不好?谁想四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逮着机会吃里扒外!六月的时候,我原是带着一劳永逸的想法让你去接近曹王,我是怎样的天真亲手把你还给了他还这么晚才相信!”

    “王爷……”卿旭瑭含泪回忆,可他不是紫檀,郢王也不是郑王,终究他们没能相融,他于王府,一直只是个脱节的存在。

    在卿旭瑭失神的一刻,斜路蓦地杀出一杆枪来,生生将他本就没想指着郢王的朔风刀打偏。

    郢王既然是提防着卿旭瑭的,自然也做足了被卿旭瑭背叛的防备,这些天来为郢王出谋划策的心腹,正是此刻对卿旭瑭出枪之人。

    “卿旭瑭,背叛旧主,何不自刎谢罪!”郢王心腹怒喝一声,提枪追刺上来,孰料他背后又出一刀,恶狠狠撞在他肩上,直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营帐内本就只有二十余人,先是齐心合力朝曹王剑拔弩张、后却随着卿旭瑭的亮出身份而泾渭分明、再又因为郢王早有准备而众矢转向,然而最终却由于那个人出乎郢王预料而猝不及防,方寸角落里,立场的更迭、刀剑的变幻,竟荒谬地发生在须臾之间——

    “……”郢王呼吸一滞,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去,那是他在西线战场唯二信任之人,他的好女婿,羌王青宜可……“你……”

    “对不住了,郢王爷,我不能背叛旧主。”羌王说。

    郢王一瞬就什么都明白了,区区一个雪舞,如何拴得住羌王,早在他来陇陕以前,羌王就是曹王的人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可是他不懂:“这个曹王,假仁假义,有什么好跟随?!”

    “与我无关。是我的好儿媳,去年陇右与羌兵同袍,有着过命的交情。”曹王一旦说起那个不在此地的楚风流,便是无比的自豪。

    “哈哈。”郢王笑了,今夜,猝不及防的是谁?行动机密如斯,整个曹王府谁都窥不到时机?他围攻曹王真是多此一举,徒向这羌王暴露了发难时机,中线那些人只怕早已掌握,完颜君附等人,根本不是没有战备的……

    豫王府东厢,此刻是否和陇陕这战地一样,已经因为各种意想不到的背叛而大局已定?是啊,常牵念虽忠诚却蒙上污点,丁志远看似新归顺者却作乱始末,完颜琳已极大可能丧命在完颜按带的刀下,可是偌大一个黑虎军,怎会无人!

    有,还有个他信任到极致的黄明哲,与黑虎军其余将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了这么久,作为他完颜永功的另一个女婿,完全可以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整合起分崩离析的黑虎军!

    “传出去谁会相信,你的最后筹码,却是个可能的宋匪细作?”完颜永琏叹了一声,这时才有力气坐起,平心而论,虽然他也怀疑过黄明哲是莫非,但是轩辕九烨的监视下,黄明哲的嫌疑竟越来越轻,何况雨祈出事以后,西线战场的海上升明月“掩日”一脉并没有缺过第二级,他有理由相信,黄明哲确实只是与莫非长相相似。之所以说这句话,完颜永琏是为了击毁郢王的心。

    “我信他,是因为看到他对雨祈的一片深情。”郢王坚定地说相信,感情是不会骗人的,黄明哲看到雨祈出事时的吐血倒地,根本是爱得炽热不能失去的表现,他是个过来人不会不懂,所以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承认那是他的驸马。

    “我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完颜永琏也一样是个过来人,这一点不能不用——

    当郢王通过这深情交给黄明哲所有的信任,曹王透过这深情看清楚怎么才能在发难之夜拖缠住黄明哲的脚步——正是用雨祈的安危。

    别说莫非本就借故远避和旁观着这场王府内斗,是夜,郢王府分崩离析的危急关头,他还在邻近的宋军私密据点旁徘徊、思考着如何对吴越等人传信之时,就看见雨祈的贴身侍卫一老一少前来寻他气喘吁吁,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望见宅邸后院的浓烟滚滚。

    “出什么事了!”莫非一惊,当时并不知道,完颜君附派人在郢王府大势已去的关头,故意对雨祈躺着的后院纵火,只为将黄明哲这位可能凝聚军心力挽狂澜之人的脚步阻隔。

    “好像,好像是有歹人尾随着那个古怪大夫进后院,放的火!”老侍卫上气不接下气。

    “小黄,不,驸马……门打不开,您快想想法子。”小侍卫惊慌不已。

    晚了,虽没几步路却障碍遍布,秋风中,前路上,埋伏着各种暗箭明枪,铺天盖地打来的仿佛全是荆棘——当雨祈明明有希望醒,当郢王妃的哭嚎一门之隔,当黑虎军已经接二连三弃械投降或倒地,当从天而降要阻止他的曹王府高手被这两个与他并肩作战久了的侍卫奋力挡下、他们拼了命说:“小黄,快去救公主啊……”其中有一个更是刚说完就为了护送他而战死……他别无选择,一心一意闯过这腥风血雨,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的公主救出来!

    难捱的热量下,通红的视线里,豫王府后院已被关起门烧得焦尸遍野,那绝对不是完颜永琏的本意,那是完颜君附和他父亲不同的地方,他向来都是如此的赶尽杀绝……莫非强忍着呛人至极的浓烟,拼了一口气找到雨祈母女所在,浑然不顾四面火势,只呆呆地望着那个半月未见的柔弱少女。

    她此刻俨然已经醒了却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珠子睁开了都是没有转的,之所以没有被着火的柱子砸中烧到,是因为有个人死死地护在她的身上,那个人,向来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愿用我的命换雨祈醒!”“完颜永功你还我雨祈!”

    而如今,那人满身都是伤血,却欣慰地望着身下女儿的苏醒,以及女婿如甘霖一般的到来:“驸马,快,快将她救出去……”说罢便合上了双眼。

    “王妃!”他来不及再伤悲,推开她尸身抱住雨祈,将雨祈从火场中救出往外冲。

    雨祈始终没有流泪也不曾叫他,失去了大量血液又昏迷不醒了半个月,和所有神医们说的一样,如今的她能醒都是奇迹,醒了也最多只是个痴女。王妃却说过,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可怜的郢王,不知他妻子尽皆血染南阳,只剩个半死不活的女儿被救,此刻虽猜到豫王宅邸这内部的格局已铁板钉钉,却还紧紧地抱着南阳金军军营那外围的棋盘不放:“那又如何,你的移剌蒲阿、黄鹤去,只怕在来救援的途中,便已经全都被完颜匡收拾光了……”

    “完颜匡,确定是你的盟友?”完颜永琏话音未落,郢王已严词厉色打断:“他更不可能是你的,他素来不喜欢江湖气重的人!”

    “是啊,更何况他与我有芥蒂,前不久他在河东,没约束好手下,杀了宋匪柳五津,教我高手堂背上了不义之名。”完颜永琏长叹一声,“所以他不曾去喝移剌蒲阿交朋友的酒。”

    “知道就好。道不同不相为谋。”郢王笑。

    “先输了一子,并不代表不能盘活。”曹王说,“你了解完颜匡吗,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我自然比你懂。”郢王到这份上都不卑不亢,是因为还有希望寄托在完颜匡的身上,只要他打赢外围的移剌蒲阿,和黄明哲里应外合反败为胜……“也算我若干年前,自己种的善果,完颜匡曾经私底下擅自占有济南、真定等地的百姓好田,圣上闻讯后雷霆大怒,当时刚好我在旁,帮他压了圣上的怒火,还劝圣上莫降罪于他,是我建议圣上,只用安州边吴泊旧放围场地、奉圣州官府闲田交换,在以前自占土地产业的全应还给百姓。这么多年,我都施恩不望报。如今形势所迫,也只能借着按带这桥梁让他念起旧情。”

    “我还真是没有你懂,竟被他光鲜的外表骗去,不知他私下竟做过这般阴损之事。”曹王面露厌恶,“永功,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我用一杯酒就换来,反而会被你以秘密、把柄吸引,只是,你与他这样的交往着实稳固?他心里,会否有更大的渴求?”

    “什么?”郢王心中一颤。

    “他是泰和南征的中线主帅,和仆散揆、胡沙虎担负的职责一样,不管他是仆散揆那样无私的以灭宋为己任,还是胡沙虎那样自私的以先登为志向,他都不可能不吃我曹王府送给他的煮熟的宋军邓唐据点,甚至更远一些的随州、襄阳各地宋军……”曹王说,他是用这样的好处、诱饵,在这一战中得来了完颜匡这位临时盟友。

    你用的是土地,我用的是疆域!

    “你说什么!”郢王难以置信。

    “你要完颜匡放着宋军不打、帮你对移剌蒲阿围城打援;我要完颜匡别再顾及南阳内乱、放过移剌蒲阿与他共打宋军空虚,一旦击垮邓唐宋军,劳全我获,功由他得……前者过程困难,结果未知,后者恰恰相反,你说,他哪个更动心?”曹王笑问。

    “是谁想的,什么计谋,宋军怎会空虚?”郢王忽然觉得喉咙有一口热的东西,卡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死命地捂着脖子顺着气。他知道,曹王最近为了寒泽叶焦头烂额,不太可能对中线有多么静心的布局。

    “景山。”曹王一笑,“第二个楚风流,出现了。”

    早在移剌蒲阿说“完颜匡可怕,宋匪可惧”,完颜瞻说“待我想想,如何破这个局”的一炷香后,完颜瞻就想到了如何后发制人把完颜匡拉过来。战略上,正是抓住完颜匡“南征至上”的心念,战术上,却必须采取幕后的“金宋沟通”,先给完颜匡看到那幅令人满意的蓝图。

    为了达到目的,完颜瞻亲自潜入宋军的邓唐之交,与吴晛在吴仕身边的心腹说起近至邓唐,远至随州、襄阳的一切,吴晛手下的宵小,与之一拍即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轻而易举,就让完颜匡和宋匪这两个棘手的矛盾自相攻杀……穿针引线的完颜瞻,从来到去都只是个身受重伤的残兵败将。

    那个举足轻重的完颜匡,此刻俨然已奔袭在攻打宋军的必胜战场……什么南阳内乱,什么邓唐无事,完颜永琏怎么可能允许河东之战“军务被政务所累”重演!他说是“协助伐宋”去的,他就是协助伐宋去的!曹王爷说到做到。

    郢王绝望地倒在地上,始终吐不出那口腥热,曹王被他自己“伐宋”的说法制约?怎么可能是制约?曹王偏就用宋军酝酿的内乱消除了金军的!即使南阳的小王爷们真的在为父争夺帝位,他也只不过是用它当幌子来谋杀宋军!!

    “兵贵神速,就看宋军来不来得及应变了。”完颜永琏说,兵贵神速,既是指今夜完颜匡务必闪电打宋军,宋军反应不过来,也是指这一战不能拖到明日、后日,多一天,海上升明月在中线的情报网都会多一分成熟。

    一阵沉默。郢王知道,曹王习惯了下明棋,他今夜的所有部署,都是建立在宋匪也知情的基础上,宋匪却如他所愿地一直关注着南阳的金军内斗,来得及转换角色、提防他们自己的心窝一刀?

    久矣,曹王示意羌王和卿旭瑭将郢王绑缚,郢王身体虽未挣扎,语气却还殊死搏斗:“完颜永琏,你确定你玩弄权谋也和战场上一样的算无遗策?你一次吊唁撬走四大高手的事实摆在那里,可算过,按带就算听信了丁志远的话倒戈一击,也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与你们一起?”

    “怎么?”完颜永琏脸色微变,忽然被余毒激得嘴角渗出一丝血痕,难道还有什么出乎我的计算?

    “今夜,必定不止我一个人白发人送黑发。”郢王狂冷预言,小豫王是虎质羊皮,愤怒起来能始料不及地把人撕碎。

    东厢里俯身去探完颜琳鼻息的完颜君附,尚未来得及去享受南阳夺权的胜利,便被一道锋芒疯狂地刺进了后背,完颜按带,他适才是第一次杀人,红了眼杀得不受控:“父王,段姑姑,欺负我的人,个个都要死!”

    郢王笑看曹王:“今晚,活着走出这豫王府东厢的小王爷,只能是一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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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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